男人凑在一起,无非三件事,喝酒、干仗,还有女人。
不知道是谁先从管教那里套出的话,徐放有个月月来看他的姑娘,班房里就跟炸开了锅似的,这也不乏有老婆女友的,跑的跑、躲的躲,没几个来看过,月月来的更是少数。
拿班房老大哥的话说,徐放就好像是砸在发霉了的面包里的一新鲜玩意,也骂他不知好歹,徐放也不解释,跟这群人提宋书眠,他们不配。
得不到徐放的回应,班房里的这些人也渐渐不再拿他说事,这儿的老大第一次找他事儿的时候发现和徐放是老乡,仔细一问也在那条街上混过,再后来听说了他的事后,也因为他的“见义勇为”高看他一眼,也算对他有所照顾,这五年过得虽然孤单,但也好在松快。
徐放心里知道,答应程冲,私心更多点。
宋书眠就好像是午夜会带给他所有治愈的玉兰花,在静谧的黑暗中缓缓传来香气,让他闻到一点后,忍不住再多闻一点,直到停不下来。
刚来这里,那个女孩就把亲属号码改成她的了,这让已经下定决心远离她的自己,束手无策。
早就跟她说,离开这里,走远一点,去她应该去的地方。
她是向日葵,要生活在阳光下,享受光和风,而不是跟他一起躲在墙角,做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花。
他徐放可以没有姓名、没有故事、甚至可以不存在,但宋书眠不行。
她那么可爱、正直,又善良,上天凭什么夺走她的一切,我们这种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人还不够玩弄吗,非要把她也拉下水。
徐放不知道宋书眠从没委屈过半分,但他替她委屈,替她不值得,包括,女孩在他身上花心思这件事,她实在不应该。
他都后悔了,那天不应该耐不住去见她。
他应该相信女孩的运气,应该离她远远的,怎么就没忍住呢。
徐放看着眼前的这周亲情电话申请表,有些犹豫,左边是程冲对着他看的小眼神,右边是一个个在收表格的管教,等到管教到他右边那人的位置时,他几乎在管教向自己伸手的最后一秒,在“确认申请”那处打上了勾。
申请表被拿起来了,一路收表格没停的管教在他面前停了几秒,看向徐放的眼神有些严肃,徐放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挠了挠脖子。
“知道跟家里联系是好事,快出去了,恢复点人味儿。”
管教的话一直说得难听,但徐放理解,没抬头看,但点了点头。
他还是第一次要给宋书眠打电话,他们没有约定过时间,他连女孩会不会把这里的电话当成骚扰电话都不知道,也许更有可能的是,她的手机静音了,然后没接到。
“哥,徐哥,”管教出了班房后,程冲凑了过来,“准备给嫂子打电话了?”
徐放皱眉,他不喜欢听别人这么喊宋书眠,以前在那条街那也是,是个人张嘴就说宋书眠是他女朋友,也不看看他什么熊样。
“别胡扯,你要是无所谓她有没有替你扫墓,我就不打了。”
“别啊,哥,哥!”程冲凑了上来,堆了个笑,近看还挺白净,“多谢多谢,帮我问问那位恩人。”
徐放对着他抬了下头,“你偷了什么进来的?”
说到这个,程冲的笑脸就褪了下去,自嘲地哼笑了一声,“哥,我说我没偷东西,你信吗?”
“不想说算了。”徐放懒得跟他废话,弯弯绕绕的,麻烦。
“……你这人怎么这样,”程冲到底年轻,表达欲被勾出来了,绕到徐放的面前,“你问我的,又不听我说,嫂子知道你这么——”
徐放又捏住了他的下巴,“再乱说我就不客气了。”
程冲又拍床又点头,才让徐放松开了手,他还往自己嘴上打了两下,“抱歉抱歉,我错了,错了,我是被人搞了,跳进黄河洗不清,顶罪进来的。”
徐放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口,“你以为干他们这行的都是废物?”
“嗐,一句两句说不清楚,”程冲摆了一下手,“他们看我一个人好欺负呗,偷的也是个不得了的东西,当初以为要杀头呢,幸好找回来了,也因为证据链不足,我判得比较轻,两年,减减刑估计一年能出去,算给个警告吧。”
“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我哪知道,又不是我偷的,”程冲自顾自地坐在了徐放边上,往后一躺,手臂盖住了眼睛,说话闷闷的,“就是可怜了我老娘,临走肯定也为我操心。”
本来想往他腿上来一下的徐放,回头看了一眼,把手收回去了,还是没忍心,多给了他一句,“会给你办好的。”
程冲的嘴角明显瘪了下去,声音好像上了一层雾,“谢谢哥,也谢谢姐。”
“你多大啊,张口就喊姐。”
“24了,本命年,流年不利。”
竟然也24,徐放没再多说,他还是把程冲赶了下去,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发呆。
流年不利么?宋书眠可一定要无往不利。
周末,终于到了可以打亲情电话的时候,徐放昨晚没睡好,梦里总朦朦胧胧地看见宋书眠的背影,一会儿是个十几岁的马尾辫,一会儿又成了她上次来看他的发型。
徐放对这个对外通话的机器不熟悉,摸索了一会儿,直到旁边的人都开始说上话,才点击拨打了过去,他对对面的回应一无所知,放在桌面上的另一只手不自禁地就攥紧了。
嘟——
“喂?”宋书眠刚洗完一个老男人的头,脸和肩膀夹着手机,正在擦手。
“……我是徐放。”
宋书眠吓了一大跳,惊得都开始打嗝,刚刚要去够毛巾的手就直接往裙子上擦,也没管是不是客人,扒开了还站在洗头位旁边的老男人,踩着小皮鞋咚咚咚地跑进了狭小的休息室,刺啦一下把门帘拉好,想了想又把门给关上了,把理发店放的歌也隔绝在了外面。
她用力咽了咽,止住了嗝,对着电话声音都没收住,“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好像也愣了愣,怎么女孩这么紧张,“没事……就是,到了固定可以打电话的时间,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没有,”宋书眠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了下去,起落太大,这里又没开灯,她有点晕,慢慢靠着墙蹲了下去,“你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这句话说出来,先后悔的是宋书眠,她知道,狗男人对这种问题都不擅长,从来没正面回答过,逼急了就是以后不打了,正当她起另一个话头的时候,却听到徐放说——
“……想找你说说话。”
宋书眠笑了,蹲也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咬了咬嘴唇,暗色里的眼角好像也映出光来,回话也小心翼翼,“那你说。”
真让徐放说,他就傻了,两边的老爷们唾沫横飞地在说自己的江湖义气,声儿大得不得了,他刚刚那句跟偷着说的似的,脸都臊起来了,只好硬着头皮找话,“程冲他……”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宋书眠故意摆了个谱,骄横地说道。
“……不是,就是……”徐放觉得周围怎么那么吵,他们怎么能有这么多话好讲,怎么关键时候,嘴就跟白长了一样,都觉得憋着了,“就……”
“就什么?”宋书眠憋着笑得寸进尺,“你说呀,限时的吧。”
“就……就想问问你,在干什么。”
“哦,在上班啊,”宋书眠说得随意,心里乐开了花,“挣钱呢,老徐。”
“……”徐放又愣住了,宋书眠之前要不叫他大名,要不就哎哎哎地喊,突然这么一下,他有些反应不过来,脖颈子都觉得热,手里的电话跟拿不住了似的,“忙、忙、忙不忙?”
“还好,”宋书眠抬头笑了笑,又把嘴抿了回来,就是颧骨怎么都放不下来,“你这段时间乖吗?”
“咯……”徐放怎么都发不出那个音来,万分纠结下,叹了口气才说,“还好的。”
“嗯,”女孩终于爽够了,不打算再逗他,“程冲妈妈那里我已经去过了,香火元宝纸钱还有花,一样没少,程冲让带的话也都带到了,你让他放心吧。”
“谢谢,”徐放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补了一句更客气的,“给你添麻烦了。”
“你把我领回去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我麻烦?”宋书眠脱口而出,自己也惊了一下,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有点着急想“捅破窗户纸”。
“你一点都不麻烦,”这个徐放倒是回答得很顺溜,“你很好。”
“好了老好人,都要被你夸得飘了,”宋书眠咬了咬唇,又说,“老徐,街这边都没怎么变,老鸭粉丝汤也还在,你回来再带我去吃好吗?”
明明是一直在吃的东西,就还是想让他带她去吃,也想告诉他,这里什么都没变,你回来也不用担心,都能适应的。
“好,我带你去吃,”徐放的声音听起来也含着笑意,他难得也对宋书眠开起了玩笑,“给你再加一份鸭杂。”
“啊,老徐,你好大方啊,”宋书眠的胸腔里好像鼓了起来,攒了快五年的怨也好、气也好、想念也好、依恋也好,此刻都备受鼓舞,化成了勇气,“怎么办啊,我好喜欢你啊。”
狭小黑暗的休息室,和嘈杂无章的通话室,仿佛同时都变得无限大,他们在虚空中相接,灰黑色的地面先有了土,又成片长出了及腰的草,末梢又星星点点开出了各色的花,白云好像坠落在草的尽头,世界芬芳。
徐放差点就要握不住听筒了,嗓子紧得发疼,身体好像也被下了定身咒,他没办法动了,只能感受到心脏蓬勃的跳动,供给它养分的,是听筒那头的女孩。
“老徐,”宋书眠又那样叫自己,“我等你回来。”
徐放机械式地咽了咽唾沫,自己在这点头,却忘记了宋书眠看不见。
“早点回来。”宋书眠又说,四个字,说得不急不缓,就好像在嘱咐一个要去上班的男人。
徐放是他们中间最早挂电话的,都没到限时的时候,周围嘈杂依旧,他却像一个出了门后想返回去看看门有没有关好的人一样,反复回忆刚刚有没有答应宋书眠。
应该是答应了吧,应该是答应了的。
他记得他说了,“好的。”
她一定要听到才肯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