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真掉眼泪的样子看着着实可怜,尽管谢如珪其实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十几年前在山区支教的时光是他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一部分,贫穷但向上的生命力对于家境优渥的谢如珪来说是真真正正的见世面——世界的另一面。以至于这些年来他持续不断地资助那里的教育。
言真算是很争气的,谢如珪对他的印象一直不深,还是三年前一次和学校对接的时候,那边的负责人聊到有个他以前教过的孩子,有冲刺顶尖学府的潜力,聊多了,还是高中生的言真很想感谢他,这才加上的微信。
后来谢如珪专门去翻了当年的相册,翻遍了,才在角落里找到那时才五岁的言真——他当时在山区的小学里教孩子们英语,小学落后到不分年级,只有一个班,五岁的言真学习好不好乖不乖?谢如珪努力回忆,对此没有丝毫的印象。
所以对谢如珪来说,他是三年前才认识言真的。
漂亮的成绩单、节假日得体的问候、定期寄来的手写信和土特产干货,组成了谢如珪对这个少年的全部印象。
半年前,言真最后一次向他报喜,说考上了京大,谢如珪当即打去电话,问言真什么时候来北京?他要给他接风,周末再带他好好玩玩。
言真拒绝了,说不想打扰他的生活。电话里,少年的声音清亮,祝福谢如珪身体健康万事顺心。
没想到真正得见是在今天,在沈恪性骚扰他,他激烈反抗并报警后的警局里。
谢如珪扭头看了眼身后,晚他一步出来的言真被强悍的冷空气冻得瑟缩了一下,谢如珪这才注意到他穿得好薄。
只有一件厚毛衣……在想什么,以为北京的冬天很善良吗?感冒是不会放过他的。
谢如珪把羽绒服脱下来,递给他。
“穿上吧。”
言真吓了一大跳,他本来是低着头的,一下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谢如珪。他个子不矮,大概180、181的样子,和谢如珪差不多。因为瘦所以看起来格外的挺拔,应激得瞪大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只小兔子。
“谢谢谢老师,我不冷。”他婉拒。
他冷不冷,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谢如珪听女警察复述,猜到言真估计是早上被沈恪叫到教师宿舍的时候没有防备,进门就脱了外套。后来出了变故去派出所,忘了穿外套了,身上才只有一件看起来并不怎么保暖的毛衣。
谢如珪说:“如果你不穿的话,我们得先去药店买感冒药,我才能带你回家。”
言真抿了抿唇,说:“可是你把羽绒服给我穿,你也会感冒的。”
“不会。”谢如珪笑了笑,“老师身上这件大衣很贵,很保暖的。我在派出所里都热出汗了。”
这是实话,女警察递给他的热水,谢如珪只是礼貌性地抿了一口,没有多喝,就是因为他坐在椅子上,尽管羽绒服是敞开的,还是被热到微微冒汗。
这几年他很少在室外行走,今天是想着京大不好停车,要走一段路才能到派出所,才从衣帽间深处翻出这件买来也不知道穿没穿过的羽绒服。结论是他花在买衣服上的钱没有白花,是落到实处的,售价几万的骆马绒大衣可以单挑北京的冬天。
羽绒服也不算白带,正好给言真穿。
他都这样说了,再拒绝就是拧巴了。言真穿上羽绒服,和暖意一起袭来的,是男人身上昂贵的沉香味道。
“谢谢谢老师。”
谢如珪颔首,带着言真往外走。
少年落后他半步,谢如珪余光瞄到他几乎半张脸都缩在拉到顶的高领里。言真皮肤白,安安静静跟在他身后的样子很乖巧。
两人沉默着走了好一会儿,走到停车的地方。谢如珪的座驾是一辆灰色的阿斯顿·马丁拉贡达taraf,非常老派绅士。他替言真开了车门,然后才上车。
谢如珪注意到,言真终于舍得从羽绒服的高领里抬起来的脸,粉红粉红的。
“开着空调可能会有一点热。”谢如珪提醒他。
言真嗯了一声,把羽绒服全部拉开。
人是带走了,带去哪儿呢?谢如珪很慢地打方向盘,很慢地驶出停车场。晚上六点的北京,天空是深蓝色中带点儿橙的,尽管一年四季空气污染指数都很高,但晚霞总是美的。
冬天,路灯早早亮起,辐射进来些许暖黄色的光。
言真突然说道:“谢老师,你不问我吗?”
“问什么?”
“就是今天的事。”
“不问。我相信你,不想揭你伤疤。”
“我还好,谢老师,其实这件事对你的伤害更大吧?”
谢如珪不知道言真怎么会这么想。
他自认为是一个体面的人,哪怕是伴侣出轨也处理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他养的律师团队非常厉害,离个婚而已,他的经济不会蒙受丝毫的损失。
要说心情的话……他现在真的没有多少感触。
刚刚兴奋,现在平静。
非要说的话其实有一点累,很想好好睡一觉。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睡觉的时候。
“小朋友不要窥探大人的想法。”谢如珪说,“你看我像是悲痛欲绝的样子吗?”
两人在后视镜里对视,狭窄的镜框只够他们看清彼此的眼睛。好像是不怎么伤心?言真收回视线。
正是晚高峰的时候,海淀区堵得要命,他们从停车场出来就开始堵车。
谢如珪走了会儿神,好多电瓶车从旁边飞快地驶过。再回神的时候,谢如珪想,他这也算是接小孩放学。
于是在车流终于通畅一点的时候,干脆往东四环开。
这个点就应该吃饭。
·
北京的晚高峰无情无义,哪怕谢如珪的豪车落地近一千万,路上也总有开比他还贵的车的人。紧赶慢赶,到东山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期间谢母打电话来问过一次,谢如珪说在路上。问他几个人,他说两个人。
挂了电话才和言真说:“我们先去我父母家吃个饭,然后再回家。”
言真说好。
然后进门的时候就被吓了一大跳。
“这是谁?”早已换上家居服的男人问谢如珪。
“别堵着门,吓到小朋友了。”谢如珪拉着愣愣的少年进门。
“这是我弟弟,谢如璋。长得像吧?我们是双胞胎。”谢如珪介绍,“这是言真,是我的学生。爸、妈、姐、姐夫。”
谢如珪依次和家人打招呼,言真乖乖的,也和他们打招呼。
席间,谢如珪没提沈恪,言真自然不会多嘴。他把聊天重心放在言真身上,说和这个孩子很有缘分。言真出乎谢如珪意料的上道,讲自己从四川考到北京。
他很会讨巧,聊两句就要感谢谢如珪,感谢谢家对学校的定点扶持,一顿饭下来把谢父谢母给哄得合不拢嘴,喜欢他得不得了。
优秀又谦卑的年轻人总是讨人喜欢的,连惯常冷着个脸的谢如璋都和言真聊了几句。
饭后,兄弟俩在露台吸烟,主要是谢如璋吸烟,谢如珪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和弟弟说了一遍。
谢如璋掐了烟,说道:“我会找人收拾他。”
“没必要。”谢如珪说,“和你说这件事是让你多帮我打圆场。等手续全部走完,我再和爸妈说。”
兄弟俩聊了点工作上的事。
谢家主要做房地产,大姐谢梦娆嫁得早,姐夫家里是公检法系统的。谢如珪性格自由烂漫,早几年父母还会劝他回家里公司上班,后来他把爱好做成事业之后,继承家业就彻底落到了弟弟谢如璋头上。
谢如珪在家里公司挂了个闲职,闲是因为广告部分他直接拿到了自己公司做。兄弟俩聊了会儿下季度的营销方案。
再回到客厅的时候,谢母握着言真的手,亲热得就差把他搂到怀里了。
谢如珪眯着眼睛看,谢母和言真交握着的手上,有一个被捏得皱巴的红包。
“谢老师。”言真表情尴尬,“你帮我和阿姨说说,这个我真的不能要。”
谢母佯怒:“长辈赐不可辞。你来阿姨家里过元旦,阿姨是要给你包红包的呀!”
谢如珪同样笑眯眯地说道:“长辈赐不可辞,你收下吧。”
始终是谢母做事情最妥帖,谢如珪都忘了今天是元旦节了,他完全可以给言真发红包来补偿他。
遭了罪,还帮他一起隐瞒,言真是真的乖。
全家都看着他,推辞不过,言真只好收下了红包,和谢如珪一起告辞的时候,脸红扑扑的。
回去的路上谢如珪打趣他,让他数数,言真数了,正好一千块。是一个不会让他有太大负担,对于谢母来说又拿得出手的数字。
“哄小朋友的。”谢如珪说。
言真抿了抿唇。
“我也给你发个红包吧,元旦节快乐。”说着,谢如珪就要拿手机。
“真的不用!谢老师。”言真说,“我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要你收留我还拿了阿姨的红包。”
“可是我很想给你发红包。”谢如珪用有一点苦恼的语气说道,“你很乖,善解人意,晚饭的时候和我配合得很好,我妈被你哄得我们临走了都没想起问沈恪。我想奖励你呢。”
言真想了想,问他有没有现金。
谢如珪出门是一定要带钱包的,主要是为了装卡。
他在开车,让言真从他兜里拿。
大象灰的钱包里除了卡还真有几张钞票。言真从里面拿了一块钱,把钱包小心地放了回去。
“就拿一块钱?”谢如珪很惊讶。
他以为言真至少拿两百,微信发红包不就是两百?两百是很好表达心意的数字。又或者数八十八,他的钱包里有些零钱,八十八也很吉利。
怎么才拿一块钱?这孩子这么腼腆。
言真说:“一块钱就很好,我只想要一块钱。”
和红包加在一起刚刚好。
他把一块钱塞进红包里,笑得很甜。
·
回到颐和原著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谢如珪便没带言真参观,简单把他安顿在客房后,就去休息了。
睡前还回了律师消息。虽然在燕园派出所处理得非常麻利,但直到躺到床上的那一刻,谢如珪才意识到他还是有些心力交瘁的。
毕竟事发那么突然,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结局了。
身体的累让他很快睡着,精神的累又叫他睡不安稳,做了好些光怪陆离的梦,然后半夜突然惊醒。
惊醒的谢如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受,好像现在窗外突然下起的雪穿过墙壁落到他身上一样。心脏紧缩,不知是为睡眠不好还是为迟来的伤心难过。
好像在三十一岁这年,经历了一场缓慢的生长痛。
下雪了……反正也睡不着了,谢如珪决定起床,好像客房里的被子还是秋天的薄被?言真开空调没有?去看看他好了。
惊醒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谢如珪今天没有睡在主卧。个中原因不必多说。他睡的次卧正好和言真的客房同一层,几步就走到了。
言真似乎忘了锁门。
微微敞开一条缝隙的内门有窸窸窣窣的动静,言真没睡吗?谢如珪站在门口,还没想好是出声询问,还是直接推开门进去,又听到几声喘息。
是压着嗓子的,很轻,可是夜晚那么安静,谢如珪听得真切。
鬼使神差的,谢如珪没有动。
仍在闷痛的昏沉的大脑,难以思考言真为什么在这样特殊的夜晚,不睡觉做这种事。谢如珪也是男人,自然不会不知道做什么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正想着,门内的人突然开口了。
“谢老师,你在外面吗?”顿了顿,少年用因为染上情欲而沙哑的嗓子说道,“你在外面吧,影子遮住了光,我看见了。”
“你有事找我?稍等几分钟,很快了。”
“我马上出来。”
语气倒是平稳,只是一说完就接上闷哼。
他说的出来是哪个出来?后退两步,谢如珪不合时宜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