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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文薰的浪漫理想

    钟琼玉住的院子离老三家的不远,也就隔了个不大的紫藤花园。

    现在日头不高,又有微风,琼玉走着也不觉着热。她进来时,王妈不在,院子里也没其他下人,只有巧珍端着一筐洗好的苹果过来。

    这个机灵的丫头见了琼玉,刚要打招呼,却被二少奶奶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噤声。

    她已经看到屋子里的小两口了,特意轻手轻脚过去。

    文薰正在书桌前整理自己的教学笔记,刚结束一本,她抬手锤肩膀,抬眼正好望见琼玉。发现琼玉小心的动作,她望了一眼旁边躺在藤木摇椅上惬意地看书的莫霞章,抿唇一笑,配合地没有出声,任她发展自己的恶作剧大业。

    莫霞章架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晃悠,正是悠哉。他举着书在看,自然是专心致志。琼玉站到他面前,他虽没发觉,也被挡了一些光。他把书拿下来,眉头轻蹙,正要看清是谁那么讨厌,正好撞见抱着胳膊,俯视着他的琼玉。

    霞章连忙落脚,扶着椅子起身,“琼玉姐,你怎么来了?”

    文薰笑出了声,走过来招呼,“二姐快坐。”

    又转头问:“吓到你没有?”

    莫霞章摇头,拢着书退到一边,给巧珍空出放绣墩的地方。

    钟琼玉顺势坐下,抬头看着这对小夫妻打眉眼官司,心里也是觉得有趣。她半真半假地拿霞章说事,“我来兴师问罪呀。好你个老三,嘴里什么时候学的没个实话。昨天不是说今儿要出去玩吗?怎么一来就看到你在家偷懒。”

    “才不是偷懒,这叫偷闲。”霞章抬手,示意她去看外边的日头,“天气这么热,去哪儿都不好玩,还不如待在家里舒坦。”

    琼玉为他叹气,“难办难办,明天你和文薰回广陵,不还是要出门?”

    又因不愿意放过他,继续纠缠,“再有,你舒坦什么?和你老婆各占一方,也没见你红袖添香。”

    霞章抿唇一笑,施施然反问:“姐姐有何高见,难不成要在这里讲一出你和二哥的自由恋爱史,给我们这等可恶的包办婚姻打个样?”

    “呸!”琼玉这回知道了,论脸皮,她哪里比得过这群不要脸的读书人?

    “我难不成是要给你说书来了?你不尊重,小心我让你二哥打你。”

    他二人斗嘴,文薰只笑着听着,又接了巧珍倒来的茶奉上,“姐姐喝茶。”

    琼玉接了,脸上遮掩不住的喜爱,“还是三妹乖。”

    霞章见状便知道二嫂今天是来找谁的了。

    “好好好,我便不在这里讨嫌了,姐姐,你同文薰玩。”说罢向妻子点了点头,抬起衣摆跨了门槛出门,往书房去了。

    文薰把屋子里的风扇转了个方向,和琼玉坐在一块。巧珍在旁边也没走,而是拿了把小刀,给二位少奶奶削苹果。

    两个人的话匣子,还是由琼玉打开。

    “你也听见了,老三那张嘴,向来是没理也不服,是能说死人的。你往后可多注意些,别上了他的当。”

    文薰笑了笑,自然是要维护一番丈夫,“我听着倒觉得有趣,以为还好。”

    琼玉当然不是真的要“离间”他们夫妻,“那以后我再说不过他的时候,你帮我骂他。”

    文薰由她拉着手,用笑容应付了过去。

    琼玉又正经地说:“老三刚才那句话说得挺对,天气这么热,别说出去玩,我连每天出门上班都是不愿意的,真是恨不得天天呆在家里,连吃东西都觉得费劲。不过,他后面那句话说得又不对了,明明是他不会玩。真要玩,哪有不好玩的?”

    她对文薰道:“你们两个当代新人可真复古,结了婚就老老实实地拘在家里,好没意思。我和你二哥那会子可是去度过蜜月的。三妹,你也是从欧洲回来的,就没动过心思?”

    文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模糊道:“我确实没有想好。”

    琼玉说:“我看你是个文静的性子,怕也是不愿意折腾。只不过难得霞章放了暑假,又没被其他事务绊住心神,我觉得你们应该出去走走,看看。”

    文薰顺着她的话问:“姐姐有什么推荐吗?”

    琼玉被她乖巧地姿态哄得开心,知无不言,“南方的风景大同小异,从小到大都看腻了。真要去,就去川西,去广府。去北边也使得,北边老三熟,家里的大姑妈也在北边。”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热情,倒像是没安好心,最后收敛了一句:“当然我也是建议。”

    她握紧文薰的手道:“今天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文薰不明所以,“姐姐请讲。”

    琼玉笑着问:“你那回从沪市回家的时候,是不是在火车上认识了一位姓钟的小姐?”

    文薰把脑子里的信息一对,这才反应过来钟宝瑶和钟琼玉都是姓钟,且是彭城人家。她顿时喜不自胜,忙道:“唉呀,是我该打,怎么没想到姐姐和宝瑶是亲戚!”

    琼玉见她如此,心里舒坦,爽朗地解释:“宝瑶是我的堂妹,她是我二叔家的女儿。我也是昨天收到了她的来信,才知道你和她有缘分,一直想找机会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昨天没在牌桌上说,一是怕锦姝嘴碎,二是,她想看看文薰的为人。

    现在钟琼玉可是对文薰满意得不得了。

    “宝瑶在信里说,有一位刚认识的密斯朗,既聪慧又漂亮,且有着不同于我们家女儿的端庄。她和你在火车上有过讨论,你的见识和想法令她感想颇深,她觉得和你十分投缘,极想同你义结金兰。”

    文薰前边听得高兴,后边又听得难过。她紧紧握着琼玉的手道:“姐姐,我当然也喜欢宝瑶小姐,只是……我回了家之后,还按照约定给她回了信。后来定亲,我也将请柬寄过去,期待宝瑶来参加我的婚礼。可一无回信,二无来人,我心里实在忐忑,还以为宝瑶不喜欢我。”

    “这便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了!”琼玉紧紧握住她的手,神色恳切地解释:“不光你是忐忑,宝瑶在信里也明说了,她可是难过得很。想必你也知道,宝瑶学的是新闻,她戴着满腹梦想回国,是期待做出一番事业来的。”

    文薰认可这点,钟宝瑶不论是谈吐还是想法,都不是俗人。

    琼玉道:“她回到家后,正好撞见工人罢工的事,便不管不顾地加入进去,写了好些为工人发声的文章。宝瑶家里虽然经营了一家报社,可为了生存,我二叔从来没刊登过关于国事的内容,哪怕是女儿也没办法开先例。宝瑶没办法,便发到其他报社去了。”

    文薰心头一紧,猜到祸事大概是从这里头而来。

    “不知道你是否了解过,政府对于这件事,一开始是有强制禁止的。宝瑶虽然不是用真名发表文章,可她的底细报社知道呀。时局紧张的那几天,政府抓了不少人,势头也波及到了彭城。那一天,政府去报社拿人,报社社长为了避事,便把宝瑶供出去了。她被关了大半个月,上星期才被放出来。我二叔气她做事顾前不顾后,把她锁在家里,不许她出门。她抱着你的来信,知道你近日结婚,因过不来好一通哭,后来才想到可以通过我来当说客。”

    文薰听得心里一惊,再也不做介怀,只焦急地问:“那宝瑶现在还好?”

    琼玉也没故意吓她,连声安慰,“你莫急,她从小就能吃能睡,是极有精力的。警察局也怕记者的口舌纸笔,没怎么为难她。听说她被放出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只是近日精神不好,生怕你怪罪。”

    文薰把这些事左右一想,联系到莫霞章细说过的类似经历,更加心疼朋友,“宝瑶是个多么好的姑娘,我怎么会怪罪她?”

    现在天气这么热,她被关起来,该有多么难熬?

    眼见文薰竟是要哭了,琼玉心头安慰的同时,又费心安慰她,“好了好了,看到你这样,我就知道自己这个信使也算是完美完成任务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封叠好的信交给她,“你别忧心。工人罢工这件事,咱们家的老爷子出了不少力气。过两天,我二叔会带着宝瑶上门拜访,你就能见到她了。”

    文薰擦了眼泪,抓着信道:“多谢姐姐。”

    琼玉摆了下手,“谢我做什么?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起来,我还得谢谢老三呢。”

    文薰不知道这之后还有故事,“这话怎么说?”

    琼玉看了眼外边,小声说:“你以为老爷子为什么管这桩闲事?还不是心疼宝贝儿子。你不知道,老三从临安回来那次,顺手把刺伤张芝俨的刺客一起带回来了,全家人都被吓了一跳。老爷子当时气得要命,骂他冥顽不灵,是造反分子。他却顶撞说自己早就用笔名在报纸上把张芝俨和金陵政府骂了个狗血淋头,早就是造反家族的其中一员。老爷子担心他再冲动,闹得婚都结不成,误了你的好时辰,便捏着鼻子去联络朋友,砸了不知多少金银下去,才有了如今工人酬劳立法的结果。”

    文薰听得,虽是庆幸,又不禁沉思。

    莫老爷既然能管,为什么不一开始便管?

    也不是说莫老爷有义务要管,可事情最后能够解决,不正是说明这件事只要上头愿意点头,一开始便不会造成这番结果。

    她思前想后不解其意,后来才琢磨过来,这大概就是政治。

    文薰不懂政治。

    她也无意去对任何人的行为发表意见,更不想去评判什么。

    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和他的思想,和他所处的位置息息相关。就好比文薰能够理解舅舅对国家大事避如蛇蝎,因为他的梦想本来就只是想开好自己的医馆。但他又因为见识,知道要与时代与时俱进。所以才会打算送思齐去日本学西医,送敬贤去美国学经济。

    他或许不在意,但文薰认为这种可能把中国古老的医术流传下去,这种延续文化的行为也是救国方式的一种。

    国民孱弱,如果大家都有一个好身体,或者是有更多的人活

    下来,那便增添了一分希望。

    文薰也能理解自家父母的行为。朗家原来在鲁地,是不输于莫家繁盛的人家。还记得父亲提前过,爷爷那一辈有6位兄弟,5位姊妹,又有8位叔伯,9位姑妈……这些亲戚,能留下多少后人?怕是用书本大小的纸张去写名字,一页都不够写。

    这就是这样的大家族,子孙也未必不争气,偏偏在战乱中陨落了。

    文薰十几岁决意去沪市读书时,父亲曾跟她说过这样的话:“追名逐利这等事,咱们家的祖上已经做过。所谓富贵,权势,亦都有些经历。心存志向是好事,可未必一定要做出什么事业来。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时局纷乱,不如归去,作个闲人。只有求得平安,守住眼前人才是真。我儿昭时,千万莫逞一时意气,让亲者抱憾终身。”

    父亲失去了很多亲人,所以他想守住眼前的亲人。

    父母费心教养她,未必是需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回报。可文薰明白,为人子女,从良心和道德来说,至少要保证父母的安心和幸福。

    自家父母是为了守住家人,那么莫家呢?

    她不能理解莫家父母的行为。

    莫家的大公子从商,二公子从政,三公子从文,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些都不是能独善其身的路。

    心里有了疑问,文薰也毫不避讳莫霞章。晚些,她挑着只有二人相处的时候,把宝瑶小姐的事和他说了,同时还有自己后来的思考,以及心里的疑问。

    莫霞章居然都没有思考,很顺畅地说出来,“我们的家庭,是从南宋时期流传下来的。从宋到元,从明到清,从汉到蒙,从汉到满,莫家的祖辈是见过大地朝代更迭时流的那些血的。”

    他显然不止一次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他直言不讳地分析自己的父母,“他们或许是把现在的情形当成那个时候,以为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不是有那么个说法吗?天下久分必合,国家的强盛和衰败是顺应时代发展运行的规律,现在也一样。等到和平年月,国民百姓又会重新回到修生养息,安居乐业的生活,所以无需忧心。”

    这片大地的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

    莫霞章说着又痛心起来,“可他们怎么能明白,现在的时代根本不能和那时相比,稍有不慎,不仅是亡国,还要灭种!洋人用大炮轰开了我们的国门,用鸦pian腐蚀我们的国民,用先进的思想和技术带歪我们的精神!”

    他激动道:“前些年有些人提出要废除中国文化,完全西化,简直是妖言惑众,危言耸听!国以文化而存,没有了中华文化,不说中华汉字,我们还算什么中国人?”

    莫霞章的拳头紧了又松,一番话语,句句含泪,字字真心,“父亲说,我整天喊着中国要亡,我才是妖言惑众。我不认。我并非认为中国要亡,我只是不希望这么庞大的国家,连死之前都发不出半点声音。中国就算要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中国就算要死,也是我们这群年轻人先死!若无法杀死中国的年轻一代,中国绝不会死!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

    到最后那一句,文薰忍不住和他异口同声。

    这一刻,两个怀抱着同样梦想的年轻人都看到了对方的灵魂。

    文薰紧紧握着丈夫的有些发抖的手说:“梁先生的这篇文章里,还有一句话非常适合我们家。曰: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恋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进取。”

    她流利地背诵完典故,才说:“霞章,你正是满怀希望,才会燃烧自己的一颗赤诚之心。我相信不论是你,还是金同学,又或者是宝瑶小姐,都是□□的希望。”

    霞章听她没有带上自己,以为她在自我否定,忙说:“姐姐也是希望。”

    文薰笑了,安抚他道:“你放心,我没有气馁,我是在高兴。”

    她虽然现在没有行动,不代表她一直没有行动,只是她考虑的要比别人多,所以她会走得慢些。

    家里的长辈看透世情,以祖辈和历史的经验选择“先有家,再有国”;莫霞章作为一个在北方看透了国民孱弱和文坛思想的青年,则认为“先有国,再有家”。

    这两方的观点不说对错,只论立场。在时代的洪流中,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了。不过一条过江之鲫,如何能去面对暴雨风浪?所以不论是独善其身,还是以身许国,都是个人的选择。只要不去卖国求荣,文薰都能够理解。

    她有自己的立场,更有自己的选择。她要走的路不是这两条中的任何一条。她或许天真,或许强求,或许异想天开,她要求,就大胆地求一个两全其美。

    她作为朗家的女儿,自幼接受父母的关爱和家庭的教导,父母自然不是为了她以后尽孝才教养她,她却不能不去孝顺父母。让父母亲安心,文薰认为这是一个女儿分内的事。

    她如今结婚,她欣赏莫霞章,也从心里认可他们的这桩婚姻,更想好好地与他经营,携手走过余生。那么作为一位妻子,一位母亲,她便不能失了自身责任。

    可她同样也是个中国人。这片土地孕育了她,这片土地的文化熏陶了她,这片土地曾经的和平安稳庇佑了她,这片土地的其他人更是供养了她。如此情深义重,她如何能弃国之不顾?

    是的,朗文薰很贪心。她继续想要家,又想要国。她梦想着忠孝两全。

    这条路或许会很累,可她愿意去花心思。她不仅想要自己的小家和满,也想要大家的家庭顺顺利利。而这两点,本来就不是冲突的,不是吗?

    文薰理想世界的构成,有霞章的一份,所以便没瞒他,而是轻声说与他听了。他听得认真,中途没说别的话,只是满眼欣赏,独留一句:“姐姐是浪漫主义者。”

    文薰眨着眼睛看他。

    莫霞章不再卖关子,更不吝啬地露出自己两个梨涡,“也有人这么评价过我。”

    文薰这才跟着笑了。

    他偏生又有些无奈,“我还以为姐姐是我的帮手。”

    文薰道:“我不能两只手帮你,一只手你要不要?”

    说着,把手送了出去。

    霞章点头,也伸了只手,和她平放在一起,“那我也愿意帮姐姐。”

    还以为他会拉住自己的手呢。

    不解风情。

    朗文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轻轻一巴掌拍在他的手掌上,“谁是你的帮手?”

    莫霞章忙道:“是我说错话。我们不要做互相的帮手,我们是伙伴,是战友。”说完倒吸一口凉气,露出疼色。

    文薰以为自己鲁莽,没控制好力道,伤了这位少爷,忙抓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莫霞章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仔细检查,不由得抿唇一笑,抬起她的手放在嘴边,极快速地亲了一口。

    文薰心头一荡,反应过来之后又羞又恼。

    “你,你怎么突然轻浮?”

    她试图将手抽出,未果,反叫人握得愈紧。

    “这不是轻浮,这是情之所至。”

    他一脸真诚,又目光灼灼地将在锁在满是温情的眼睛里,哪里像不解风情?

    文薰内心涌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带有挖掘性质的回望他。

    莫霞章竟然浑然不避。

    “你喜欢我。”

    “是的。”

    “为什么?””我不知道。可我见你的第一面

    我就听到有谁在跟我说,你值得爱,我也应该爱你,我这辈子非你不可。”

    这句直白又肉麻的情话叫他说得无比自然。

    莫霞章是个文人,可他不是个书呆子,他能说会道,厉害得紧。

    文薰又想起早些时候,二嫂说他做什么都是喜欢争个道理的。

    他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那么,他现在伸手揽着她,拥着她,紧挨着她,用无比亲昵的姿势轻搂着她——这般亲近,也是道理吗?

    她能感受到他滚烫的身躯,也能够感受到他火热的内心。

    他们拥有共同的目标,在追寻同一个真理。

    哪怕他们观点不太相同——

    所以,怎么不算呢?他们是夫妻。

    尽管还生疏,可他们是夫妻。

    他们是约好了,会携手一辈子走下去的夫妻。

    文薰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发痒,他的体温传递过来,他好似一团火,要将自己整个点燃。

    他是如此的真心,热情。

    引得她竟然不再逃避,抗拒他的接近。

    莫霞章托着她的手,轻轻抚摸,不带情色,只是感受。文薰的手和他的一样带有笔茧,甚至还有一两道小刀疤。他低头仔细去看,又用眼神询问缘故。

    除了新婚时他背她上花轿那会儿,这几天何曾如此亲近过?文薰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掌,羞得面色发烫,连声音都变轻,变软。

    她主动解释:“是我之前假期去福幼院帮忙时,不小心伤到的。”

    那一瞬间,莫霞章的脑海中晃过了很多画面。那些画面的主角无一例外,是一位坚强的,散发着人道主义光芒的,心怀梦想,凭借着毅力在外孤身奋战的战士。

    他感慨极了,“其实我很幸运,是不是?”

    文薰不明白他怎么忽然伤害,“什么?”

    他的声音极为虔诚,“能够遇到你,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莫霞章是讨厌封建,讨厌神学的,可如今他却免不了主动踏入这个漩涡,因为除了缘分,他实在想不到他何其有幸才能遇到朗家这位钟灵毓秀,慈悲善良的小姐。

    “你愿意把我放到未来考虑,我很高兴。”

    文薰微微仰头,眼中独他一人,“这些都是应该的。”

    霞章道:“不,如果我不值得,那便是不应该。”

    文薰听他在辩证自己,不由得笑道:“可是,你的表现告诉我,你值得。”

    这句话对他而言是莫大的鼓励!莫霞章含着决心,喉结微动,“我一贯不喜欢说大话。先生说,还没有做到的事,轻宣于口,那才叫轻浮。可是……文薰,这一刻我想让你知道,我会永远让你值得。”

    文薰目光盈盈,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力量将她的防线击破,使她主动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们依偎着彼此,互相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

    作者有话说:明天上夹子,更新可能会推迟,看情况哈哈哈哈,冲冲冲!!!

    第22章 假夫妻

    新婚第三天,朗文薰和丈夫莫霞章带着礼物乘坐火车回广陵娘家。

    女孩出嫁归宁的习俗自古有之,今天跟着夫妻俩的便是巧珍和兴万两人。不仅是他们四只手提了好些东西,连两位正主怀里都还抱着些轻便之物。

    广陵家里,红绸未揭,显然是等着这对新婚夫妇回来。才入得家门,敬贤便飞奔出来迎接。她不知何时剪了头发,戴了个水晶发箍,穿着圆领短袖衬衫,配背带裙,更显活泼。凑近了,只听她对着莫霞章喊:“三公子。”

    文薰“啧”了一声:“还不改口,做什么怪?”

    敬贤嘻笑道:“我听说有改口费这个说法。”

    这习俗哪里是她这个妹子用的?

    她活泼可爱,霞章并不介意,而是配合地递出红包。敬贤接了,这才有甜甜的一声:“姐夫!”

    得了好处,这小丫头还主动伸手帮霞章提东西呢。只是新姐夫想表现,不愿意给,还是文薰开口催他:“你让她拿,收了好处,总得做事。”

    霞章便给了,却又回头从文薰手里接了,最后反而是她落得空手。

    文薰索性跟敬贤说话。

    “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就昨天,好看吗?”她把脑袋转来转去,臭美的好一番展示。

    “好看。”不是哄她,而是小姑娘长得好,长发短发皆相宜。

    “嘻嘻,妈妈还说让我回沪市剪,可我太想剪了,是一刻都等不了了。”

    敬贤的性格向来是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的。

    文薰拨了拨她的头发,问:“舅父舅母有说什么时候回去?”

    “订了晚上的车票,说是吃了晚饭再回去。”

    “你和思齐回去吗?”

    “思齐和文鼎表哥玩得乐不思蜀,才不想回去呢。至于我嘛,他们男孩一块,我都无聊死了。姐姐,我能跟你去金陵吗?”

    文薰抿唇偷笑,回头瞟了一眼莫霞章,“你要住到人家里去,刚才还逗弄人家?”

    敬贤立马明白,又停下脚步,蹭到姐夫身边,“唉呀,我是亲近姐夫,才跟姐夫开玩笑。姐夫,你家,是不是就是我姐姐家?既然是我姐姐家,那就等同于是我家。我现在想回家,你让不让呀?”

    越说越没个正形,“这丫头,就是歪理多。”

    霞章却被哄得头脑发热,还帮她说话:“让她去吧,你也热闹些。”

    文薰佯嗔道:“可不能是我们两个人说了算,还得问问舅父舅母呢。”

    舅父舅母和父母亲已经在大厅等候了。

    按时下的规矩,女婿登门拜见岳父岳母,只需鞠躬行礼,无须下跪敬茶。可莫霞章却说,他崇尚男女平等,非要按照自己的一套规矩来。

    文薰感动之余,也和他那天陪伴自己一样,同他一起下跪,替他端着茶盘。

    来了这么一遭,朗家的家长们也都明白了莫霞章的态度。女婿上门,不就是希望见到他疼爱妻子,尊敬长辈吗?于是不由得对他更加亲近。

    今天中午,朗家准备了回门宴接待四邻,这也是文薰成婚后走的最后一道礼仪流程。席上,文薰和霞章需要出来敬酒,这也是告诉大家这对新婚夫妇的幸福。

    幸福从哪里来?从穿着打扮上来。文薰今天穿了一条白色的缎面旗袍,小飞袖,飞燕领的设计,十分时兴。

    文薰年轻,没有特意戴金戴玉,而是在耳环、项链、发饰都戴了珍珠。搭配这么一身,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用来待客正好。

    女儿家好看,丈夫自然是不能差。霞章今天穿了一件银白色福字暗纹的长衫——正是莫家成衣店的裁缝定制的,和文薰的裙子一套的材质。

    长衫不好加配饰,不过霞章的浓眉大眼和端正的面容便胜过一切。

    这样的一对小夫妻凑在一块儿,谁见了不夸一声般配?

    人人都说,朗家与莫家结亲,结出了一桩天作之合。

    朗老爷在广陵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回门宴,现在还请到了几位记者。可想而知明日过后,报纸上又会用如何的文字撰写出如何的新文。

    酒酣,宴散。送走宾客,霞章已经是眼睛都睁不开了。他今日没喝几口酒,显然不是醉了。文薰已经了解他是按时犯困了,忙向父母亲告退,带他回房里休息。

    这边才把他安顿好,另一边,思齐在房门口鬼鬼祟祟。

    他还小声喊着:“立坚道人在不在?”

    文薰怕得连忙“嘘”了一声,快步走出来。

    来到跟前,她还没说什么,思齐笑着掏出来一封信,“姐姐,报社给你回信了。这是家里的管家昨天过来给父亲送东西顺便带来的,还好他以为是我的东西,才没叫别人发现。”

    如此,倒是要感谢他。

    文薰见四下无人,松了口气。又拿信封轻飘飘地拍了思齐的脑袋:“不许你再这样喊。”

    思齐耸了耸肩,到底不敢忤逆姐姐,乖乖称是。

    文薰也不避开他,直接在走廊上拆开信看了。

    上面正是《江东杂谈》的孙社长送来关于会面的回信。孙社长得知文薰的意愿十分高兴,特意选定了8月16号的上午10点,订好了一

    间咖啡馆,恭候道人大驾。

    文薰一看这具体时间,正好是明天!

    不能错过这回——她心里瞬间有了决断。再耽误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度取得联系。

    只是又有些为难。她回头看了看房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莫霞章。

    按理是要跟他说的,这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他知道了说不定还会为她高兴。可,要和他一起去见孙社长吗?

    “立坚道人”的存在,是文薰在心底里掩藏了好些年的秘密。这是一个笔名,却又不仅仅是她的笔名。这代表着她的叛逆,代表着她的志向,代表着真正的朗文薰。

    人家都说,朗家小姐温柔和顺,端庄自持,可怕是只有家中父母才隐隐察觉到,这些不过是她的假面。她想追寻的未来一直与家中的教育背道而驰。若是让父母了解她心底里真正的想法,怕是二老都会受不住。

    那么莫霞章呢,他能接受吗?

    朗文薰忽然有些近乡情怯。

    他似乎很开明,可这世上人的心肠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琢磨的,更多的大部分人是愿意鼓励不想干的人“上战场”,却未必会对家中的妻子儿女宽容。

    因此,她从未向他提及曾经战斗过的高中岁月。

    也没有跟他具体坦诚过在欧洲的那些所见所闻。

    寻常都是他在说,她附和。哪怕她同意,更多的关于自己的想法,她都是埋藏在心里。

    朗文薰不喜欢说,更喜欢去做。

    又或许说,她仍旧传统,她不想让任何人了解到真正的自己,哪怕是和她相许未来的丈夫。

    这种保留或许是一种自私,又或许是一种固执。

    自身性格也好,家庭环境造就的也罢,她就是做不到像莫霞章那样大声地把什么东西都说出来。

    文薰抬头看着外面的日头,想着他说过好几次怕热,琢磨着左右不过一日,还是让他留在家里吧。

    以此来说服自己。

    况且,她一个人,快去快回,也方便些。

    莫霞章午间清梦一场,如风过无痕。他醒来后只记得梦里温暖的感觉,和明确感受到的身体舒坦。

    他正看着头顶的红色纱帐发愣,忽然听到文薰在耳边问:

    “睡得好吗?”

    他微微转过眼,正望见她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大姐姐似的看着他。

    于莫霞章而言,这是令他幸福的画面。

    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微笑,眼里满是柔情。他这样躺着,文薰自上方看他,一眼望到的便是温润如玉,君子端方。

    文薰看得心里喜欢,更不想伤害他。关于去沪市见孙社长的事,她心里已有决断。可这种事,突然就说出口来,她又觉得十分为难。

    她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想着迂回一下,“你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霞章见她起身,也连忙起来,“我自己来。”

    文薰回头笑了笑,已经是手快地沏了半杯凉茶。她双手捧着端过来,因她未松手,霞章便这般扶着她的手就着喝了,喝完后抬头望着她,“谢谢。”

    眼里满是仰慕。

    文薰被看着不好意思,转身把茶杯送回去,再坐回来。脸上适时露出不尴不尬的笑容,“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霞章坐在床边,听她说得忐忑,又见她面色有异,忙认真道:“姐姐请讲。”

    “我们,我们今天就歇在家里好不好?”

    “姐姐是说这里?”

    “嗯。”

    为了使她开心,莫霞章回话时根本不做考虑,“当然可以,不过得和金陵那边说一声,我立刻派兴万回去。”

    见他要下床,文薰伸手拦他,“不急,还有一件事。”

    霞章眨了眨眼,乖乖坐好。

    文薰想,伸头缩头,便是这么一刀了。她终于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我……我有件十万火急的要紧事,需要回沪市处理。我想在今天晚上8点钟,和舅舅舅妈一起回去。”

    霞章认真听完,站在她的角度帮忙考虑,“那是要在火车上过夜的了。去得这么急,现在还买得到票吗?”

    细节方面文薰早就料到了,“我可以用敬贤的票。那妮子,上午说要跟我回金陵,其实也是先斩后奏。”

    这便顺理成章了。“姐姐有了这桩急事,刚好不用退票了。”

    “是的。”

    霞章认为这是一个办法。他更细致地问:“要去待几天?”

    文薰规划得极好,“明天办了事,中午就回,晚上便可以到家。”

    “好,那就这样办吧。”他一锤定音,又露出微笑,体贴道:“也不用着急回去。广陵,沪市,或是其他地方,想待几天我都能陪着。只是得有个大致计划,说出个具体的时间,让兴万面对老爷太太的问话时方便回话。”

    文薰忙道:“不行,我们后天得回去。你忘了吗,宝瑶要来。”

    “哦,”莫霞章眨了眨眼,却是不太在意,想来是他对这些应酬不感兴趣,“姐姐要招待她,那我们就快去快回好了。”

    “不,”朗文薰的语气第一次那么生硬,“霞章,我想一个人去。”

    莫霞章初时一愣,半晌后反应过来。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她确认,“你是说,要丢下我,一个人去沪市?”

    文薰仰头望着他,“是。”

    他身量本就修长,如今又在脚踏上站着,显得更加高大。他眉头轻蹙,已然是不高兴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是须得瞒着我的?”

    对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文薰倒是能够言明,“我要去见一位报社的编辑。”

    霞章急忙证明自己可以发挥的作用,“我可以在旁边相陪呀。”

    文薰以为他是误会自己单身会客,解释道:“那位先生已经结婚了,我也结婚了。”

    “我不是为了这个,我的想法没有那么龌龊!”这种误会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莫霞章尝试剖析自己的内心,试图令她了解,“我只是想陪你。”

    文薰却说:“可我不太想让你知道。”

    她的直接让莫霞章张着嘴,愕然地用口吸了两口气。眉头一时皱得更深了,“为什么,我们不是约好要坦诚相待吗?”

    他这样失望,文薰极有负罪感。她起身,转过身往旁边走去,免得面对他,“这是我高中时就联系好的编辑,是独我一人的秘密。”

    霞章望着她的背影,脑子转得飞快。他不愧为在吵架方面身经百战的人,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话里的漏洞,“你说是秘密,那么你和对方如何联系,又是如何约好?”

    “我们通过信件联系。”

    “信便是寄到广陵家里来了?”

    文薰老实地说实话,“不是,是寄到了沪市舅舅家。”

    他接连问:“那么你又是如何署名,又是如何辗转在广陵的家中拿到的?”

    直叫人哑口无言。

    文薰过了一会儿才说:“是思齐转交的。”

    霞章气得冷笑,身子都在发抖,“所以他知道。”

    文薰回头,多少带了些小心,“是的……”

    “那么这就不是秘密!”莫霞章从这句话开始,声音都变大了,但却不是吼,而是愤怒。他愤怒地挥开手,用肢体语言表达自己的不满,“他都知道的事情,你不让我知道。他是表弟,我是丈夫……朗小姐,孰亲孰疏,你多少该有个判断。”

    他说完,不知想到了什么,红了眼睛,更生气了,“还是说,你至今把我当外人。又还是说,你认为只几天的

    丈夫,比不上相处十几年的表弟!”

    “如何能这样相比?”这句话可谓诛心了。文薰连忙解释,“若不是当初被思齐无意间撞见,也不会有这个知情人。霞章,我知道,此事一意孤行,是我不对,你千万别生气。”

    “你知道不对,还要去做。”莫霞章只觉得不敢置信。他指着自己的胸脯,身子都在发抖,仿佛宣誓一般道:“你若是有想问我的事,我都可以告诉你。”

    文薰咬了咬嘴唇,心里亦是难受,“我不如你坦诚。”

    霞章没听到她松口,心里更是明白,这时候,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没有折腾的力气。

    他的眼中已经聚起泪光,其后掩盖的,是如云如棉的苦涩。

    “你还是决意要一个人去,是吗?”

    “是的。”

    他皱着眉头,忍耐着,做出最后的尝试,“我会很难过。”

    文薰被他搅得心乱如麻,已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我绝不是诚心惹恼你。”

    莫霞章只觉得她绝情,他用眼神指责她,又为了不让她看眼眶里流出来的眼泪,生硬地转过了身。

    昨天还相拥在一起的甜蜜有如泡沫,在脑海中炸开,炸得他心头发颤。莫霞章难受极了,又觉得哭出来未免丢人,忙吸了两口气,不去往下乱想。他不想被文薰讨厌,躲着用袖子擦脸,又为了掩饰哭腔,声音中都带了几分冷峻,“你不带我去,长辈们问起,你如何解释?”

    文薰一时无言。

    霞章便无情地指责她,“你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这件事是你没有道理!”

    是的,哪怕她有千万种理由,但从结果来论,确实是她做的不对,文薰根本无法反驳。

    霞章听她不说话,知道她态度坚决,心死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无奈。罢罢罢,她确实不愿,他能如何呢?

    再度开口,声音已经软了下来,且帮她考虑好了对策,“实在要说,就说是我不愿意陪你去好了。”

    文薰知道他是愿意为自己抗下责任,心里更加空落落的,“霞章,你别生气了。”

    莫霞章却不愿意理她,比她更坚决地走到一边,以此远离她,“我要继续生气了,请你出去。”

    最后被吞没的是一声哽咽。

    文薰见得他如此,如何不能动容?

    她走出房间,关好门,一时失魂落魄,更迷茫的是接下来该如何面对。

    她不明白,她本来想好好商量的,怎么两个人话顶话,就闹成这样了。

    她正发愁时,巧珍迎面走来,“小姐。”

    文薰见她面有难色,忙收拾好心情问:“怎么了?”

    巧珍的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刚才太太来了。太太说,方便的话,请小姐过去。”

    说完她又小声问:“小姐,你是不是跟姑爷吵架了?”

    文薰立刻明白母亲为何喊她了。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先行拜见。

    朗太太正在花厅坐着。

    文薰才进门便喊:“母亲。”

    朗太太未言先笑,“之前都是喊我妈妈的。”

    得了她的手势,文薰坐下,“是跟着霞章学的习惯。”

    朗太太听得舒心,想到什么,又收了那分笑意。她并不犹豫,喝了口茶后问道:“怎么刚才听你在房里和姑爷有些争吵声?”

    文薰不想让母亲担心,忙说:“没有,我们在讨论诗文,遇到有不同意见的地方,辩了两句。”

    朗太太直盯着她,不作接话。

    文薰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谎话不被认可,她找不出其他理由,便破罐子破摔,沉默下来,脸上隐隐流露出几分倔强。

    看得朗太太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薰儿,妈妈知道,你看起来文静,其实心里的想法很多。若不是被我们这样的人家约束,说不定你是个比敬贤还要活泼的。你心思重,有时候也像你舅舅一样固执,认定了的事绝不会改变。只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就算再有什么事,也要跟人好好商量……”

    她没往下继续说,因为莫霞章站到了廊下。

    他微微躬身,“给母亲请安。”

    朗太太忙招呼他进来,“霞章来了,什么时候醒的?”

    “就刚刚。”莫霞章抬了下衣摆跨进来,一路上,置气地看也不看某人。

    他坐下后,抬手擦汗,想必是跑过来的。朗太太却第一时间发现,“你这孩子,眼睛怎么了?”

    文薰闻言望去,只看到通红的一双眼。

    当事人却像无事发生,淡淡地解释:“被烟熏到了。”

    如此拙劣的谎话,朗太太却是能够容忍。

    莫霞章也不给人多想,气都没喘一口,再问:“母亲喊文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的口齿在“要紧事”三字上研磨,文薰被这份刻意噎得张了张嘴。

    朗太太还没回答,文薰索性破罐子破摔,借着机会开口,“我正在跟母亲说想同舅舅去一趟沪市,办些事情的事。”

    朗太太被这话说得晕了,还没细问,她又补充:“我自己一个人去,明天晚上就回来。”

    这句话是看着霞章说的。

    霞章也回望着她,且笑了一下——一个十分完美的假笑。嘴上却帮忙说:“母亲,您让她去吧,这也是我的意思。”

    “这……”朗太太被这小两口的一番戏,唱得云里雾里。

    可她之前能确定他们吵架了。

    这才结婚多久呀。

    她忧心不已。把女儿女婿送走之后,见二人一前一后,似乎各不相干,急得去找丈夫。

    朗老爷听完话,带着思绪沉默后只道:“她要去就随她去吧。年轻人过日子,咱们不要插手。”

    胳膊拧不过大腿,文薰吃过晚饭后,还是跟着舅舅、舅妈去了火车站。

    霞章脸色冷淡地送她上车,“一路小心。”

    说是关心,连称呼也不带。文薰还未说什么,他就摆出不想听的姿态转过身去,干净利落地离开。

    引得她抿了抿嘴,闷着脑袋进了包厢。

    到了发车点,火车疾驰。

    直至夜深人静。

    这是莫霞章婚后独处的第一晚。他没有开灯,而是安静的与月光作陪。

    ——是,除了新婚之夜,后来两天他都睡在书房。可哪怕他睡在书房,他知道文薰在房里,他心里也是安稳的。

    哪像现在这样,妻子跑到外地去闯事业,留他独守空房?

    想到白天朗文薰的不顾一切,霞章就觉得嘴里发苦。

    好像是五脏的苦水都倒流了进来。

    他不停地在心里告诫自己:他需要明白,文薰是去办自己的事。她是一个接受了新式教育的女子,她拥有自己的梦想,那么理所应当的,她就该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秘密。

    可从送她上车后就虚度至此的光阴又让霞章忍不住多想: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诉他的?

    他明明就对文薰十分坦诚不是吗?

    可反过来,她甚至连句具体的实话都不愿意给。

    什么家国两全,说得容易,现在还不是为了国而把他这个家丢在这里!如此见外,还说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夫妻!那是哪门子的假夫妻?

    才一会儿,钻了牛角尖的莫霞章又生出一肚子气。

    末了,他又给气笑了。

    “真是蠢物。”他轻声骂了自己一句。

    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不让他知道编辑是谁,又是哪家报社而争吵?他可以不跟着她去见编辑,至少让他跟着过去,也好和她一起回来。

    难不成,自己还是那等会行跟踪之事的小人不成?

    可见还是不信他!

    他是有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他不想过于要求她,他不想逼迫她,可他们是夫妻啊。夫妻之间,不就应该互相爱护,互相坦诚,互相信任吗?

    时钟的三个指针整齐地指向数字12,此刻已经到了第二天。园子里万籁俱寂,朗家人已经全部睡下,只有生着闷气的莫霞章对着月光下的影子独自清醒。

    忽然,那点月光也被乌云吞噬,紧接着很快下起雨来。莫霞章听着雨点打在玻璃窗子上的噼啪声,担心夹风带雨吹进来浇了文薰的东西,起身出去跑了一圈,把院子里所有窗子全部关上。

    最后再度回到文薰出嫁前的闺房。

    失了月光,黑乎乎的,到底不美。枯坐在椅子上有些腰背酸痛的莫

    霞章趁着这个机会,于黑暗中摸索着去开了两个屉子,找来火柴。他将放在床边的蜡烛点燃,试图照亮自己逐渐阴暗的内心。

    等到豆大的光照亮眼前,他才发现这是一对喜烛。

    莫园新房中的龙凤烛在新婚之夜点到天明,已经燃尽,这里的居然还在。

    还是崭新的。

    虽然送了那么多东西去莫家,可文薰房里的物件不见少。又是新婚,那些红绸,红帐子,甚至是满墙的喜字都没人料理。

    他四下望去,发现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是一对。椅子是一对,柜子是一对,花几是一对,墙壁上的书法是一对……

    它们成双结对,只有他是一个人,影子也是一个人。

    所谓“形单影只”,用来形容他此时的处境再合适不过。

    莫霞章越想,觉得这屋子里的物什都伙同主人在欺负他。他气文薰不够信任他,又气自己做得不好得不到她的信任,更气自己牛心左性,非僵着一件事跟她吵。

    气到后来卸了力气,望着那两株跳动的火光再度落下泪来。

    失魂落魄,独剩哀愁。

    第23章 一日之行

    却不知火车上的文薰也是翻来覆去,夜半无眠。

    她躺着发愣,望着窗外急驰而过的影子,心头的思绪像极了母亲绣架上的绣线,正是剪不断,理还乱。

    忧伤吗?因为莫霞章的眼泪而忧伤。

    难过吗?因为莫霞章的质问而难过。

    是的,就像这场争吵中她亲口说出的那样,她不如他坦诚。反观莫霞章却牢记他第一回登门时二人的约定,他真心待她,且一直有在体贴地照顾她。

    朗文薰在英国读书时去旁听过社会学和心理学的课程,她依稀记得老师说过:信任是向他人暴露自己弱点的行为,是对他人善意和能力的一种假设,是一种维护着社会稳定公德的价值观。

    抛开西方哲学论,东方人——准确点来说是中国人,对“信”一字向来十分看重。政府需要取信于人民,商场上老板需要取信于顾客,学业上老师也需要取信于弟子……在家庭关系里,丈夫也是有必要取信于妻子,父母同样需要取信于儿女。

    她将“立坚道人”的存在瞒着父母,是担心他们知道后会不同意自己去追逐理想。

    那么她明明知道莫霞章不会加以阻拦,为什么还要向他隐瞒自己的愤世嫉俗?

    她一开始,是害怕被他看见真实的样子。

    可她为什么害怕?她为什么一定要执着于有所保留?

    是因为她想维护婚姻的稳定?

    不,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不信任他。

    信任别人是一种能力,向别人交付自己的信任也是。

    文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把帕子盖在脸上,放任自己沉溺进那份黑暗。

    她认为这是可以被理解,是情有可原的。她和莫霞章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堪堪见了几面,同住在一个院子中更是没有多少相处。尽管她从各方听到过他的为人,也和他有过心灵上的交流……可,身体和心灵还是不能接受呀。

    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上,她独自成长二十余年,她明明过得很好,突然间身边就多了一个人……

    她如何能这么快就习惯?

    文薰还记得自己回国时心里的想法:父母要求结婚,那就结吧。总归男方家庭可以,长得也不差,只要两个人都想着往好里去,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差。

    她从最初起,对这场婚姻便抱有无畏心理,因为她没有任何期待。

    她没有恋爱经历,她也不太向往恋爱。在她的构想中,婚姻生活该是相敬如宾,是彼此尊重,是粗茶淡饭,是细水流长。

    如此的流于表面。

    文薰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丈夫,也从未设想过丈夫会爱自己到生到死。

    对于包办婚姻来说,这很公平不是吗?

    当然,哪怕后来莫霞章的种种行为令她欣赏,令她对这场婚姻是生出了更多美好幻想,可一直在爱里长大的文薰并不缺爱。她虽不吝啬于自己去爱别人,但若要她去把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当做唯一……

    想起莫霞章拿自己和思齐做对比,她又无奈地笑了。

    是啊,那是一个绝对聪明的人,聪明到只是随口一说,便说到了重点。

    他们就是不够相熟,不够亲。

    其实他们两个人的性格在某方面来说,有着天差地别。

    莫霞章是那种容易当真,且下定了决心就一定要去做好的人。而朗文薰呢?她天生谨慎,好观察,不喜欢出头,是非从不在她嘴边,而在她心里。

    这或许便是他们这次产生矛盾的原因。

    莫霞章是十分感性的,他很直接;而文薰却充满着理性,更倾向内敛。

    究其两个人的成长经历,他们的性格好似更应该调换一下,可人的天性谁又能说得准?

    文薰从不擅长和人吵架,她以前少有跟言辞犀利的人相处。今日一“战”,她在莫霞章一往无前的攻势下甚至显得有些笨嘴拙舌。可她不是那种“你说是那便是”的讨厌性格。她若是认识到自己的缺陷,便会愿意去反思,去改变,因为莫霞章是如此赤诚。

    还是那句话,她向往着美好和睦的生活,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有一种稳定感。这种稳定会有助于她享受自己的人生,更有助于她的创作。

    她以前只以为夫妻间的互相照顾、配合便是全部了,她从未想过另一半对于情感的回馈如此之高。现在莫霞章告诉她,他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全部,他愿意对她倾尽所有……他是她的丈夫,她怎么能拒绝这份真情?

    投我以李,报之以桃。文薰已经决定好,以后再也不要让这种事成为夫妻二人之间的隔阂。

    不要有那么多的假设,不要有那么多的踌躇。她需要再坦诚一点,再辅佐更多的真心。

    她现在无比急切地想让莫霞章知道这份决心。可火车上没有电话,且一路往南,会在车轮滚滚间离他愈来愈远。文薰想到他相送时的冷漠,又想到吵架时他流的眼泪,不由得哀叹:

    他那样敏感多思,不知道此时会难过成什么样。

    文薰认真地想了很多,到最后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火车于早晨6点左右抵沪,那时浅眠的文薰已经起来。她跟着舅父舅母被家里的佣人接回了租界的房子,洗漱后又睡了半轮,才在9点钟左右醒来。

    舅父家中还留有一两件她往日的衣衫,只不过那是小孩时穿的,如今结了婚,再穿不太稳重。好在上回她还有一件洋装留在这里,文薰便换上了这件圆领露颈上衣和浅绿的轻纱长裙。

    将头发挽起,简单打扮,只求得体。文薰在出门前还留了一些时间,很有安排地拨通了老师孟海白府上的电话。

    得知文薰来了沪市,孟海白十分意外。听她说是办事,却不说个具体,他也没去细问,只以为她是和莫霞章一起从家里来。

    师生间才在婚礼上相见,不必多礼问好,孟海白更明白文薰打电话来的目的,便把近况都和她说了。

    “书呢,你不用急,总归是按计划在安排。只有一件事,头先不是在婚礼上见到了郑鸿基校长?我正愁着把你安排到哪里去,左右一想,不论是哪个好学校,好不过夫妻间的琴瑟和鸣。你可愿到临安大学去?”

    长辈是个老顽童性格,说完了偏偏还要逗弄学生,“临安风光极好,只是开了学再去,怕是你只能见到西湖的一片残荷了。”

    文

    薰笑道:“留得残荷听雨声,也是一桩美景了。”

    孟海白“哈哈”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找郑校长啦?”

    文薰的语气中透露出亲近:“麻烦老师了。”

    “不必,”孟海白语气骄傲,“你愿意去临安大学,那是便宜了郑某人。”

    才21岁便拿了双语言的硕士学位,朗文薰的才情能力便是称教授也使得,如今因为没有资历去做一个小教yuan,那是实打实的屈才。

    从老师那里得了准信,文薰出门时心情极好,想是莫霞章得到这个消息也会高兴。她想着,不如就等晚上回去了,再亲口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从舅父家驱车前往约定好的米罗咖啡馆不过二十分钟,文薰为表重视,正是做了提前10分钟抵达的准备。

    却不想孙乐和孙社长来得同样早。

    才9点半,几乎是咖啡馆刚开门,孙社长就在位置上等候了。他今日来,是为了替报社迎接一员猛将,同时也是为了与老友叙旧。

    说起和“立坚道人”的缘分,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是记忆犹新。

    7年前,孙社长刚进入新闻行业,还是个菜鸟。他从美国留学回来,心中爱国热情高涨,势必要做出一番建设。在一次报导街头百姓抵制日货游行活动之时,他从寄到报社中的信件里,发现了立坚道人的投稿。

    立坚道人就游行一事发表了自己的许多看法。他分析了爱国潮出现的原因,也非常理智的从好处与坏处评价了老百姓们的游行活动。他说,抵制日货,虽能够让各方看见如今国民的决心,但也不乏会有贪图小利者从中浑水摸鱼。他建议当局在维护道路治安的同时,加派人手,管理好部分由日本人注资却是中国人经营的店铺。

    孙社长觉得道人的话十分有理,便去向主编建议刊登他的文章。可主编说这篇文章前半部分可以,后半部分泼出来的冷水未免有危言耸听之嫌。

    孙社长觉得主编怕事,同他据理力争。最后主编气得拍板决定:登,可以。但要是搅出来了什么乱子,又或是报社被人投诉,一切后果由他承担。

    承担就承担!一腔热血的孙乐和堵上自己的事业,将立坚道人的文章连带着署名一字不改地安排上了时政版面。

    文章刊登后,三天之内议论纷纷,孙乐和一直外出跑新闻,倒是没被波及,可扛不住与主编交涉时遭受的怒斥。那一日,他正在办公室里挨骂,好友惊呼着推开门进来:“主编,不好了,南京路有好几家国人的商铺遭到人恶意抢劫打砸,那些都是和日本人无关的铺子啊!”

    立坚道人的预见居然成真了!

    经此一战,报社一夜成名,立坚道人同样一夜成名!而孙乐和也凭借着胆识,被报社老板赏识,更是暗地里承诺会把他往主编培养。

    可惜报社的主体思想观念并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现在这个时局,大家都在求稳。一些大的报社有洋人注资,比如《申江日报》,自然是能做到不惧权威,可孙乐和待的这家小报不行。针砭时事,谁都能做,可做了之后需要承担的后果,或是由读者开口的“不专业”的指责,或是官方的施压,都够夹缝中求生的报社喝上一壶。

    哪怕是开了立坚道人的头,除了他的文章,原主编也不大敢用其他人的投稿。因为其他人并没有道人的用词谨慎,也没有道人的想法公正。可以说,在孙乐和,乃至一些读者心中,“立坚道人”是一个极有大局观,且充满智慧和远见的学者。同时对这家报社来说,立坚道人也能称作一根“顶梁柱”。

    好景不长。又过了两年,立坚道人寄来信件,说自己即将出国学习。他感谢了孙社长的支持,也表明了自己几年内不再有投稿机会的情况。

    他的离开,让孙乐和无比唏嘘,却也只能回上一封祝愿。

    “顶梁柱”一走,原本在走上坡路的报社便这么平稳地落了下来。虽然也不愁生计,可孙乐和厌烦了那种粉饰太平的日子。他当然也能写文章,可写出来的内容到底是没有立坚道人那般令人爱看,再加上有主编在上头压着……

    如此近况下,孙乐和便于两年前出走,和一群同样有志向的朋友们创办了《江东杂谈》。

    他们就像一群逃出圈养的野马,在广袤的大地上奔跑,仰头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两年的岁月里,他们接受过外界的批评,从主编到记者都去警察局蹲过那么几天,也一度经营亏损不得不压上家产去银行贷款……他们付出了很多,可无一人后悔。

    可报社的发展仍旧令人愁眉不展。

    有时候孙乐和会想,“立坚道人”莫非是上天派来的救星?正是在他手足无措之时,他又几经辗转,收到了立坚先生的来信!

    故人归来——不,是战友归来!

    孙乐和想,以前的立坚道人便是如洪流中伫立的钢铁战士,如今他进修回来,又会是何等厉害?

    他几乎是忍着羞耻给立坚道人写出了自己报社的推荐信,而立坚先生的重情重义更是令他感动,他居然愿意在由他经营的报社投稿,他还答应了与他见面的请求!

    无人能知道孙乐和内心的激动。在期待已久的这天,他仔细地剃去面上的胡须,换上了一套全新的西装,将眼镜擦得锃亮,努力让自己更加专业。

    他正式又郑重地前来赴约。自他入座后,他如坐针毡,咖啡馆每进一个人都要接受他的打量。

    这是位家境不错的学生,来做暑假作业的。

    这是位年轻小姐,看她妆容精致,一直举着小镜子左顾右盼,应该是在等约会对象。

    又有一位抱着鲜花的男士,小心地摆弄着桌上的甜点——

    孙乐和在心里设想过很多立坚道人的模样。他或许是位年轻人,他也可以是位老先生。当然,他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他崇尚男女平等,所以立坚道人也可以是位小姐。

    可怎么来来去去,他就没有找到哪一位符合幻想的人呢?

    孙乐和忧愁地低头看表,有位女士踩着白色的窄头厚底高跟鞋,轻轻地站到他的面前。

    孙乐和一抬头,望见这位年轻貌美,隽秀清丽,打扮时髦的小姐,不说大跌眼镜,鼻梁上戴的那幅眼镜确实滑了下来。

    这位女士还浅笑着问:“可是孙社长?”

    孙乐和的头皮都要炸开了,“立坚先生?”

    女士大方地点头,“是我。”

    “哦,哦,哦——”孙乐和答应了三声,才悔悟地起身,着急地把手掌贴在裤子上擦干净细汗,伸出了胳膊,“您快请坐。”

    文薰奇怪地看着他,她相信自己从穿着打扮到待人接物,并无不妥之处,“社长见到我,怎么很惊讶的样子?”

    “是我失态了。”孙乐和因为自己的失态而窘迫,他深吸了一口气,回到位置上坐好,才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艰难地问:“敢问先生今年芳龄几何?”

    “22岁。”

    孙乐和掐指一算,“也就是说,你第一次投稿,才16岁。”

    “是的。”

    “真是少年英才……”孙乐和不由得想,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他真诚道:“不怕您笑话,我以前自诩人才,却不想还是山外有山。”

    “您自谦了,”文薰也真心实意地说:“不是谁都有能力和勇气在三十出头的年纪独立在沪市这种大城市成立一家报社,单打独斗的。”

    “承您抬举。”孙乐和扶了扶眼镜,郑重地道:“还请您原谅刚才的失礼。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没有看轻您的意思。”

    文薰保持着浅笑,“我知道的。”

    如今见了面,孙乐和几乎是毫不费力地猜到:“四年未曾联系,可是出去读书了?”

    “是,在英国剑桥读文学,刚回来。”

    “剑桥的文学批评专业也很好嘛。”

    “我去旁听过。”

    他们的交谈不存在隔阂,更像是朋友。

    可这朋友之间还未通过姓名呢。

    孙乐和不由得问:“立坚先生,不知您贵姓,是哪方人士?”

    “是我疏忽了,”文薰忙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双手推至他的面前,“我姓朗,广陵人。”

    孙乐和拿起

    名片阅读,小心观察了一眼文薰挽起来的头发,迟疑着问:“可是前些天和莫霞章结婚的那位朗女士?”

    文薰并不避讳,“是。”

    孙乐和仰头轻叹,不由得感慨起人生。“莫先生的为人我也是极佩服,他也是位勇者!”他望着文薰,极其后悔,“此等天作之合,若能早些时日得知您的身份,我必定是要前往婚礼上讨杯喜酒喝的。”

    文薰也觉得这中间缺了些运气。

    接下来二人就以后的工作聊了起来。

    “现在国内的文坛虽说百花齐放,也不乏有浑水摸鱼者。哪怕是换了新政府,可社会的现状,因国家的体裁未改也并没有变好。我总结了其中原因有二:一是群众愚昧,二是食禄者只为君忧而心中无民,个别者甚至大发国难财。”

    孙乐和从来不吝于自己对别人的夸奖,“所以这个时候,莫霞章的敢于言说就显得尤其可贵。”

    他带着一种回忆感笑道:“您不知道,有时候我看到他的文章,就像看到了你。只不过你更理性,莫先生更激进。”

    文薰道:“我大约能够看出来,国内现在的创作环境很难。”

    “难啊,从报社到杂志,都难。就好比前些时候发生的事吧,一位钟姓记者只不过是客观的评价了一番工人运动的事,就被人找上家门,吃了官司。听说那还是个年轻女孩,活生生被压在警察局关了半个月。文人们写写东西,也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行。也就一些名气大的不怕抓,才敢写。就像前些日子,国内文坛的翘首潘绍源先生在发表演讲时报了总统的大名骂,如今也相安无事。所以我建议您是先扩大笔名的影响,等有了大量读者支持后,再论其他。”

    “立坚先生”毕竟离开了四年,而人的记忆总是有限。

    “其实后来还有许多读者往报社里寄过信,问过你的下落。我也相信只要您愿意执笔,还是会有很多人支持你。”

    文薰并不为这四年的离开后悔,她去读书,是为了能带回来一个更好更完整的自己。

    “我订阅过贵社的报纸,我知道,报纸上是可以连载小说的。”

    孙乐和不能再讶异,“先生还创作了小说?”

    “是。只是一些存稿,外加来得匆忙,我并未带来。”

    “看来,咱们可以换一个新的通信地址了。”

    孙乐和递出自己的钢笔,文薰便又把广陵莫家的地址,和临安新宅的地址写了下来。

    孙乐和看着她下笔,连连点头。他另佩服立坚道人的一点,还有其书法写得极好。

    “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平事可以说道了。”

    文薰发自内心道:“我有很多东西想说。我在欧洲读书,见了欧洲的近况,便想把世界人民的痛苦都写下来。”

    孙乐和抬头,“世界人民的痛苦?”

    文薰自然地反问:“社长,难道您也以为,全世界只有中国的无产阶级在受苦吗?”

    “立坚先生,莫非你是……”

    “什么?”

    孙乐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微闪,“没什么。”

    他摩挲着手指,忐忑道:“您要是的话,可千万别被人知道,金陵政府忌讳这个。”

    文薰这时才明白,赶忙道:“您放心,我不是。”

    孙乐和摆了摆手,说:“我不是觉得不是好,我只是担心你。”

    他对文薰的关心无关男女,是一种对有才气的爱护。况且孙乐和他有生活经验,他更能明白一个女孩结婚后,在婆家会受到多少桎梏。

    文薰也能明白,“我知道。”

    也是出于关爱,孙社长主动道:“这个笔名,您最好不要被任何人知道。您放心,我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以后您的小说需要出版,我可以帮您出面。只是签字方面……没关系,我们也可以用印鉴。”

    这件事文薰却犯了难,“我现在只有本名的印鉴。”

    “不急,想办法刻一个就行。到时候我就当没见过你,咱们多通过书信交流。”

    “好。”

    到此,一切似乎都能落地了。

    孙乐和这一刻是幸福的,又是迷茫的,“现在是一个黑暗的时代,若只有一点点光明,你会很快被黑暗吞噬的。需得隐藏起来,等大家都能凝聚成一股力量,才有冲破的机会。”

    “一定会的。有那么多的人愿意为了这个国家抛头颅,洒热血,有那么多的人为了救国存亡付出一切……只要有这种精神存在,中华文明绝不会倒,中国人也绝不会倒。”

    文薰的声音很轻,但是她的目光却十分坚定,她仿佛身处无尽的光明,在她的眼里,整个国家乃至民族都是前途坦荡的。

    这种能量,将孙乐和引导得热血沸腾。

    他抹了把脸,提议道:“不知可否赏光吃饭?”

    文薰抱歉地笑笑,“不了,家里还有件要事,需要我赶回去处理。”

    孙社长大概猜到,邀请道:“下回若有机会,请允许我亲自宴请你。”

    “好。”

    文薰伸手,和孙乐和紧紧地握在一起。

    为了希望,为了真理。

    第24章 少爷脾气

    文薰一直记挂着莫霞章那双红彤彤的眼睛。一和孙先生敲定事务,便坐最近的一辆列车回广陵娘家。

    她要回家,舅母当然会安排人跟着,同时也妥帖地派人去往朗府打了个电话,告知消息。那电话是管家福伯接的,当时一家人都在吃饭,听得福伯带来的新消息,几乎是都松了口气。

    敬贤往莫霞章身上瞟,又发现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望着他。

    这位新姑爷好稳重的性格。面对众人的注视八方不动,端着碗,垂眸,挑了一筷子米饭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并不表态,似乎没有听见,只是眼中若有所思。

    过了一夜,桌子上的人自然是知道他们吵架了,可不清楚双方怄气的程度,又不明白吵起来的原因,一时之间,连长辈也无从劝和。

    稳妥起见,朗太太选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思齐,到时候还是你去接你姐姐。”

    “欸!”思齐答应一声,这事儿本就是他做惯了的,熟得很。

    至于文鼎和徐东蔚,朗太太吩咐了要他们陪着姐夫消遣。总归是同龄人,有话讲。实在不行,说点学业上的事也好过让上门的新女婿一个人待在房里。

    一通赶路,虽说并未出什么意外,但文薰所乘的列车还是耽搁到晚上8点才入站。

    火车站里,思齐轻而易举就接到了姐姐。文薰见了他之后,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姐夫今天还好?”

    思齐抬了抬眉毛,轻吁了一口气,道:“姐夫果然如传言所说,性格古怪。”

    文薰了解弟弟不会无中生有,“他怎么了?”

    思齐眉头一皱,大吐苦水,“他把自己关在你的屋子里,夜里不点灯,白天不出门。今天中午还是姨妈请他出门吃饭,他才听话出来。出来见了人只打招呼,再不说别的,连听到你回来都没反应。”

    文薰知道他这是在闹脾气,“他本来是性格很好的人,是我惹他生气了。”

    思齐不能理解,“惹了他又如何?男子汉,合该肚量大些。”

    “哪有这样的话?”文薰立刻开口,把他的混账言语压下去,“男人有强壮的,也有瘦弱的;女子有含蓄的,也有开朗的。个人有个人的性格,这是自然的道理。谁又规定女人不能胸怀广阔,男人不能气量狭小?现在都是什么年月了,咱们又是什么样的家庭,你又受了什么样的先进教育,还满口男人女人,也不害臊!”

    思齐张嘴,联想到表姐夫过往的经历,知道是自己口无遮拦,恼恨地低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文薰跟着他上了汽车,“文鼎呢?”

    思齐受了教训,闷闷地回话,“姨妈担心姐夫闷坏身体,吩咐文鼎表哥和东蔚大哥陪他玩耍,如今正在院子里下围棋呢。”

    听到有母亲从中调节,文薰稍微松了口气。

    回到朗府,她跟着思齐,先去找那几个在院中乘凉的年轻人。

    地点正是莫霞章第一次上门,文薰带他转过的荷风院里。池塘边亭子里的石桌子上摆了一张檀木棋盘,莫霞章和文鼎相对而坐,他孤身一人,文鼎身边还聚了同学东蔚。

    亭子周边点了好几盏灯笼,照得亮堂,原是长辈怕熬坏了这群少爷们的眼睛,特意置备。亭子边上还点了加了艾草、菖蒲的薰香,用来驱蚊虫。

    朗文薰才刚靠近,莫霞章就通过高跟鞋“哒哒”的声音辨别出她回来了。他转过头,只悠悠地望了她一眼,然后又回过头,把目光放回棋盘上。

    一时间叫人看不出他的喜怒。

    文薰脚步不停,稳稳地走过来。

    还未靠近,文鼎就起身欢迎,“姐姐回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顺利的,”文薰说着,站到了丈夫身后,把话说给他听,“这一趟跑的值呢。我今天上午给孟老师打电话,说是去大学任教的职务都能近期确定了。”

    莫霞章的手掌里摊了几粒白子,他似乎在思考棋路,用手指捻起棋子,后又松开,砸得叮铃响,如此重复。

    可他又没聋,旁人说什么话,他自然是能听见的。

    文鼎明白姐姐的意思,目光在两人飞跃间,笑着接过话,“是吗?不知孟先生为姐姐推荐了哪所大学?”

    “正是临安大学。”

    “那太好了,姐姐就能和姐夫在一起了!”

    文鼎注意着莫霞章的表情,见他没反应,又道:“姐姐你不知道,姐夫这一天一夜可担心得紧。”

    徐东蔚也是好心,跟着道:“朗姐姐,你快来帮忙,姐夫棋艺高深,我们两个凑在一起都不是他的对手。”

    被人当面夸奖,莫霞章也没回应,只把食指竖起放到嘴前“嘘”了一声,又轻飘飘地落下一子。

    亭间有微风,风来,吹得头顶的灯笼摇晃。朗文薰这时才借着灯光看清楚,丈夫身上穿的是父亲的衣服——一件黑色团寿纹的长衫。想来是他突然留宿,没有携带衣物,才出此下策。

    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是极合适的。刚好他现在不大高兴,绷着张脸,增了几分谨肃的气质。

    文薰却不怕。她欣赏了两眼,抿唇笑道:“你姐夫师从国手,陪你们这群差不多才入门的小东西下棋,可不就像是在过家家?”

    说着,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告知:“霞章,我先去同父亲母亲报平安。”

    莫霞章的眼珠微动,却没回头,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文薰又朝两个弟弟嘱咐,“你们啊,好好学着,用心下。”

    思齐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事,抱着送佛送到西的心理,他提了个灯笼,和姐姐一起离开。

    等她走远,莫霞章又下一子。等文鼎收回眼睛,把心思放到棋盘上一打量,惊呼:“不妙,我的大龙!”

    哪来的大龙?充其量不过一条赖皮蛇。

    莫霞章到底还记得对面坐的是再亲近不过的小舅子,只是腹诽,没把话说出来。他起身,把手里多余的棋子撒回棋盒,又斯文地放下叠了一回的袖子,一锤定音,“有心精进的话,明天再陪你复盘。”

    说罢把手一背,转身就走。

    那背影瞧着,同学校里的先生一无二致。

    徐东蔚拿出两个棋子放到棋盘上,算作认输,做棋局最后的结束仪式。

    他摇头叹气,“怪才怪才。苦了朗兄。”

    朗文鼎轻笑,“有什么苦的?你不觉得看热闹很有意思?”

    徐东蔚都没想到他是这种心态,迟疑道:“这可是你亲姐姐和亲姐夫的热闹。你不怕他们吵出个好歹来?”

    他打开扇子,摇头晃脑,“就是这样才更加没有负罪感。再说吵个架怕什么?有矛盾,沟通就好。我姐姐又不是没长舌头。”

    又以一种看透世情的眼光点评:“哎呀呀,这群沉浸到恋爱中的男男女女哟。”

    文薰去见父母,禀明了今日的行程,只将不该说的全都隐去。朗老爷认真听着,得知事情已经落定,开口却是一通训斥。

    “你昨天突然要去,我和你母亲都没有拦你,那不是因为我们觉得你可以去,而是姑爷开了口。你现在已经嫁了人,我自然不好再管你,就算要当面说些什么,也得顾及姑爷的脸面……你明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文薰,你太不像话。再新派的女孩子,也没有回门那天,把丈夫独自留在娘家里的先例。姑爷他还算忍让,哪怕不开心,也好好地在咱们家里住着。你知道,要是他今天一个人回去了,你以后怎么在莫家做人?”

    父亲说出的话,与文薰昨天在车上所思所想差别不大。她并不是不敢面对自己的人,她已然决定跟莫霞章坦然相待了。

    从长辈房中回来,只见自己院中一片漆黑。

    她虽奇怪为什么没点灯,可也没有直接喊人来。夏天月亮大,借着月色,她也能看清。她推开卧房门,轻轻关好,然后不确定地喊了一声:“霞章?”

    “嗤啦”一声,吓了她一跳。她转头看去,只见莫霞章站在床边的桌子前,手里划亮了一根火柴。隐隐微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朦胧,又使得他微蹙的眉头显得苦涩,忧郁。

    这张脸真是无时无刻不会让她看得发愣。

    火柴烧得快,文薰担心他烧伤自己,迈着急促的脚步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将豆大的火苗吹熄。

    昏暗中,有股青烟升起。

    借着夜色,莫霞章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吹掉做什么?”

    文薰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她的手,“房间里有台灯。”

    “不需要台灯,这间屋子里,有更好的照明方式。”莫霞章说着,反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将她一拉。

    “过来。”语气中带了些许强硬。

    文薰如海上的孤舟般往前一冲,又被他带了回来。不知觉中,他来到她身后,以轻拥的姿势,又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他平日里看起来纤瘦的身躯居然能完全笼罩住她,好似乌云盖月。

    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

    人处于黑夜之中,本应该感到害怕。可离得这么近,文薰不仅能感受到他的体温,还能闻到他身上艾草的味道,想来是刚才在亭子里沾染上的。

    这味道极苦,又令人醒神。

    莫霞章的手用了些力道,不重,可也令人无法挣扎。文薰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能明白原来他也会失控,更是有些蛮横——他毕竟是被父母庇佑,事事顺心,娇宠着长大的!

    文薰突然生出些许忐忑来。她能感受到他低头靠近,她尚且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便在感受到他喷在耳边微弱的鼻息时,缩了缩脖子。

    离得这么近,再微小的动作也是明显的。

    莫霞章僵住,声音冷得发硬,“怎么,不想让我碰你?”

    文薰不自在,声音都小了:“你答应过不会在我不愿意的时候碰我。”

    莫霞章嗤笑,“你也答应过会和我坦诚。”

    说完话,他的肢体动作却软下来。他把下巴轻轻贴到文薰的鬓边,闻着她发间的香味,轻声喟叹,“你从起了心嫁给我的那一刻就应该抱有信心,你的丈夫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他只是握着文薰的手,让她划了一根火柴,然后引着她,将桌子上烧了一半的龙凤烛点亮。

    很快有一股暖光将二人包围。

    莫霞章搂着她,挨着她,呼吸间,缱绻温柔。他把脸靠在她的头顶,闷声道:“昨天你走后广陵城里便起了风,后半夜又开始下雨,你院子里有片芭蕉叶,都被屋檐处滴下来的雨砸伤了。”

    文薰眨了眨眼,品出话中真意,忙说:“我刚才来时,倒是不曾注意。”

    “你如何能发现?我早已摘了。”他抬眸望着燃出泪光的蜡烛,轻飘飘地说:“这对喜烛我昨天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理应由你来点。”

    不知为何,文薰脑海中居然模拟出他“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画面。那钟孤

    单哀愁,着实可怜。文薰抬头瞥见他眼睛里在烛火的照耀下更加明显的泪光,心里一惊,没想到他会伤心成这样。

    她诚恳的再度致歉:“这回留你一个人,是我不对。”

    却不知道这种话并不是莫霞章想听到的。他瞬间冷下了脸,“除了道歉,你没别的话讲?”

    他希望能有个解释。

    或许是个不再有这种事的保证。

    可朗文薰给他的只有沉默。

    莫霞章便松了手,后退两步。他咬了咬牙,恼怒道:“真是可笑,我又不是深闺怨妇,跟你抱怨什么?一个人怎么了?我本来就习惯了一个人,一个人的生活,快活得很!”

    语罢便拉开门,几个跨步,冲出了房间。

    慢了一拍的文薰没想到好好说着话,他又生气了,连忙追上去,“霞章!”

    莫霞章跑进隔壁的书房,本来要关门,见她着急地过来,特意留了半边缝隙,像是特意等她。文薰见有得谈,松了口气。她也不耽误,小跑以示态度吗,跨上台阶,扶住了门框。

    “霞章,我们二人不是本来就约好了要长久与共的吗?一时半刻的分别,又有什么?”

    莫霞章只以为她还不明白,不敢置信于她的心冷,“不是分别不分别,是分别的本质在于你根本不愿意考虑我,也不愿意信我!”

    文薰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恳请你不要多想。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以前说的话都是算数的。我是你今生今世,绝对不会背离你的妻子。”

    此时,他们之间虽然隔了扇门,离得却很近。

    莫霞章低垂着眼睛盯着被月光镀成银色的地面,眼中含泪,脸上却是倔强,“一个不能和我坦诚的妻子,要来何用?”

    文薰说:“我认为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就像是你,我也不会去问你所有的笔名。”

    霞章抬头望着她,“你是不想问,还是不关心?”

    文薰皱着眉头,着急了,“我当然关心你,我昨天和今天都在担心你。你从来没在我家住过,我让你一个人……我生怕你会生出什么不愉快。”

    “生怕?”霞章十分刁钻地问:“你是生怕我不开心,还是生怕我不开心了,会折腾你的家人?”

    “你也是我的家人啊。”朗文薰不假思索,“而且我知道,你会像我和你的家人们好好相处一样,你也会对我的家人好。”

    只一句真诚的话,就击破了莫霞章的坚持,将冰面砸碎出一个洞。

    他,他刚才还在迁怒小舅子,心里嘟囔他专下臭棋呢。

    文薰犹然不觉,还在说道:“霞章,笔名是什么?不过是我们在社会上发言的一个工具,一个符号。而我的志向,我的心思,你再清楚不过,那么一个似有若无的笔名又有什么重要呢?”

    霞章已经整理好了心情,平静地反问她,“既然不重要,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既然担心我不习惯,为什么不把我不带上?”

    这话一出,他又想到昨夜的反思,后悔地抿了抿嘴。他瞥了一眼人,见她一脸为难,到底不愿继续争吵,便挥手,往里边走去,“算了,不说了。”

    眼见他去开了台灯,文薰便索性推门进屋,再反手关门,避免声音传得更远,“为什么要算了?我们既然有矛盾,就一定要说清楚。”

    莫霞章抬手制止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没有矛盾,只是对事情的看法不同。”

    他望向她:“我已经想得很明白了。我知道你有你的自由,哪怕你和我存在婚姻的事实,我也没资格束缚你什么。你不仅是我的妻子,你也是你自己。我既然和你在一起,就要顾及你的感受。而要做好这一点,不仅是面子功夫,还有思想上的同步。这回只是一件小事,我会学着体谅。”

    他说得艰难,话的内容却让文薰受到了十分震惊。她自以为年长,没想到这位弟弟的思考却超过了她。

    莫霞章的话说得理智,说完却还是哭了。他背过身去,撑着桌角站立。既不忍再看她,又羞于见人,便硬起心肠赶客,“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我们谁都不要再提起。夜深了,请这位小姐回房间安寝,不要闹得再让太太知道。”

    他早就打算好了,将这件事以他退一步而收尾。

    反正本来就是他闹出来的。

    “不。”文薰微蹙着眉头,没有第一时间照做。她不能让他把因果全揽在自己身上,因为她明明也是有责任的!

    她紧握着双手,她刚才一直在想,她很快就要想明白了。她带着满腹心事走上前去,又怕冒犯,遂在他背后的不远处停住。

    “霞章,我不是不能承担责任的人。这件事,我做得有多么不够妥帖,我或许已经明白。我承认我只想着自己,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莫霞章惊讶地转过身来,“你承认了?”

    文薰失笑,“我又不是不愿意认错的人,为什么不能承认呢?”

    话只是开了个头,便很好往下说了。

    “你说你要尊重我,那么我想,我也应该尊重你。我当时只是想着,总共只有一天,你又怕热,跟着我跑上跑下的,何苦来?还不如我一个人轻装出行,速战速决……总归从沪市到广陵的路是我少年时就走遍了的。我想了很多,唯独没有想过你愿不愿意陪我。你是因为我对你太客气,做事又太果断而生气,是不是?”

    莫霞章一时无话可说。

    文薰见自己说对了,这才做出总结:“我为我的那分不够坦诚,和我还没有脱离单身习惯的行为,向你郑重道歉。莫先生,你能接受吗?”

    莫霞章不答,只是抬手拭泪,看得文薰一阵哭笑不得,“怎么又哭了?我可是一直有在好好说话,没欺负你。”

    她握着帕子,如今才凑上前去帮他擦眼睛。见他没拒绝,又与他玩笑,“霞章,你这么爱哭,有字没有?我突然觉得[颦颦]二字衬你绝妙。”

    莫霞章斜了她一眼,语气尖酸,“你又不是贾宝玉,给我取什么名儿?”

    文薰却知他心情是真好了,赶紧拿帕子甩了他一下,半真半假抱怨,“你脾气怎么怎么大?”

    “我不仅脾气大,心眼还小,”莫霞章趁机握住她的手,又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勒住了她的腰。他低头逼视她,尤其理直气壮,“告诉你,从小到大,就算我没理,整个莫家都得让着我,哄着我,供着我!”

    这可真是惯出来的少爷脾气。

    文薰因为他的亲密动作,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虽说被他抱在怀里,但心情却不似刚才那般忐忑。她听他说完话,又笑出了声。想到新婚第二天,他只是在饭桌上摆了个脸色,母亲就得及时来哄,便知这话是真没说错了。

    文薰长这么大,在各家亲戚里都住过,何曾见过这么娇气的人?她觉得稀奇又可爱,用左手捧住他的脸颊,打趣道:“那我知道了,你不是林家的黛玉,而是薛家的呆霸王。”

    霞章并不认输,反唇相驳,“那你是谁?冷心冷情的薛宝钗?”

    他并非对宝钗有什么意见,他自然还很喜欢宝钗。这句“冷心冷情”是在此时特定的语境下,刻意说出来激人的。

    文薰也没有立刻被他辩倒,而是接过话,“若你是薛蟠,我是宝钗,我们不就成兄妹了吗?”

    莫霞章挑眉一笑,十分满意她主动提及这点,“兄妹好啊。成了亲兄妹,咱俩的关系可就比你跟思齐表弟还亲了。”

    文薰听得他将旧事如此重提,气得“哎呀”了一声,羞恼得伸手锤他,“这是哪门子话?不许你胡说。”

    莫霞章抓住她的手腕,一张嘴如何能够饶人,“蟠大爷的人品我不做评价,至少有一点,他对家里的亲人是极好的。”

    这又是在指桑骂槐,借题发挥了。

    文薰被他这么看着,听他这么说着,竟是生出了逃避心理,再也不想在短

    时间内跟他说话了。

    她已然明白,被心眼小,嘴巴还会说话的莫霞章先生记恨上,是件很令人苦恼的事情。

    看见文薰露出无奈的神情,莫霞章脸上有好比打了胜仗的的得意。他忍不住靠近想亲吻她,这回文薰没再躲,而是羞怯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接受,令莫霞章终于卸下心头重负。

    他也不忍辜负她的信任,只一个呼吸后,抬起她的手,将吻落到她的指尖。

    文薰感受到他的小心,再度睁眼时,眸光颤动,指尖微缩。

    他吻了她的手,似乎又吻了她的心。

    幽幽灯火下,莫霞章仔细瞧着她,从她的发丝看到她面颊上的小痣,整个眉眼跟着一起柔和下来。

    他的目光着实灼人,让文薰在满身燥热中偏过了头。

    他生出一些对行为无状的后悔,他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轻声呢喃:“你不要觉得我缠人。”

    “怎么会?”他的心思其实很好明白,他要的本就是一颗真心。丈夫向妻子索要真心,这是天经地义,又有什么错呢?

    文薰甚至有些轻松,主动摩挲了一下他的脸,与他玩笑,“只是,你现在怎么不叫我姐姐了?”

    莫霞章伸手帮她把耳边的杂发往后撩开,“有那么多称呼可以叫,为什么非得叫你姐姐?”

    文薰歪了歪头,“那你说说,有哪些称呼?”

    莫霞章紧盯着她,还未开口便笑了起来。

    “按照旧时的规矩,你是我娘子。再往前一些,可以称夫人。如今这个时候,时兴称太太。按照咱们家的传统,还可以叫少奶奶。你要喜欢听粗的,喊老婆也使得。若再亲密无状点……”

    “如何?”

    文薰此刻是少见的天真,莫霞章见了,故意使坏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哪里来的小乖乖?”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尾音一颤,文薰耳中仿佛通了电流,令她整个人都酥了。

    她小半天才回过神来,“肉麻死了!”

    是真的肉麻!

    肉麻得文薰直接把头埋进莫霞章怀里,引得某个成了常胜将军的人抱着她大笑,“哈哈哈……”

    文薰被他一闹,连脖子根都红了,“我不习惯你这样,你变回去。”

    莫霞章没听说过这种说法,“变回去?”

    文薰强烈要求,“变回之前那样。”

    霞章恍然大悟,“哦,你喜欢斯文的。”

    他似乎有所明悟,后来却又有一句,“但我又凭什么听你的?”

    恨得文薰咬了嘴唇,抬起了手,这回是发了狠地想打他!

    霞章及时地握住她的手腕,上扬的眉头略带挑衅,“你做什么?”

    文薰随口找了个理由,“你不知规矩,我要教训你。”

    “你以什么身份教训我?”

    她说出不出话来了,“我……”

    “是姐姐,还是妻子?”

    莫霞章的手仿若藤蔓一样,从她的手腕游离到她的脖颈,到最后轻轻托住了她的脸颊。他紧盯着她的眼神带着几分侵略性,说出的话更是在叩问文薰的心门。

    “说清楚,你是想做我的姐姐,还是妻子。”

    文薰心慌又无措,浑身火辣辣的,“明明一开始,是你要这样喊……”

    莫霞章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她的唇上。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跃动,最后瞥到文薰柔情似水的眼睛,满足地笑起来。

    “那么,便是我错了。”他低头,轻轻的在她鬓发边轻轻拓下一个沾之即离的吻。

    “夫人便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文薰如何能回答?她已经被他蛊惑得不知是身处云里还是雾里,眼里心里,独他一人。

    第25章 宝瑶来访

    第二天醒来时,朗文薰不知为何,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昨天莫霞章是如何搂着她,又是如何贴在她耳边说情话。

    他还吻了她。

    她还记得当时像被烤熟了的那种酸麻感,现在回想,虽然觉得脸红羞恼,又生出些许甜意。

    她捏着被子盖住了下半张脸,一遍又一遍回忆,幸福得不愿意动弹。然而旁人可不知道她的小女儿心思,巧珍按照习惯,适时出现在门外。

    “小姐,您醒了吗?”

    文薰赶紧丢开铺盖,用手扇了扇脸,撑着床板坐起来,稳住气息道:“进来吧。”

    接下来去洗漱换衣自然不必多说。

    她还吩咐巧珍,“你去看看姑爷起来了没有。”

    巧珍嬉笑一声:“我以为姑爷还在闹气,有些不敢过去呢。小姐,你把姑爷哄好了?”

    文薰点了点她,“多嘴。”

    “哼。”巧珍并不怕她,娇俏地扬起脑袋,表示自己没错,又麻利地帮她收拾屋子,只是嘴上仍旧不停,“小姐,你的脸怎么红了?这洗脸水是刚从井里打来的,你快擦擦。只是不要洗脖子,担心着凉。唉,这天也怪热的不是?我听说,前天晚上家里才下雨呢,也没看出哪里有区别。”

    唠叨了一通,又帮着文薰穿好衣服,才往书房去了。

    不多时,她又跑了回来。

    “小姐,真是稀奇。姑爷好像不怕热,他屋子里也没放冰,就这么开着窗子睡了一夜,我刚才去问他起床,他看起来还很干爽。”

    “也是难为他了。”他们分房睡的事不方便再让娘家人知道,昨夜便没往书房里布置。文薰对着镜子把耳环戴上,顺便望了一眼镜子里的巧珍,“他现在在做什么?”

    “洗了脸,在穿衣服呢,也不让我帮忙。姑爷有时候可真固执。”

    文薰便笑了笑,反手扣上项链。今天天热,她穿了一件无袖的白底起金边牡丹的旗袍,并没化妆,只是扑了层粉。左右确认了自己仪容无误后,便出门过去了。

    进来时,莫霞章正与长衫领口处的扣子做斗争。书房里没有镜子,他不方便穿衣,只能抬高了脖子,十个手指和纽扣打架,自己折腾。

    文薰见状,忙过来帮忙。见她来了,莫霞章不做抗拒,放下手把脖子往前倾了倾,方便看她的同时又令她抬手不要那么累。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银灰色起缠枝暗纹的长衫,前主人仍属于朗老爷。这些衣裳没什么不好,只是纹样老气。文薰帮他扣完扣子,打量着儒雅俊秀的丈夫,顺手给他拍去肩膀上不存在的灰,“怎么穿父亲的衣裳,没试文鼎的吗?”

    莫霞章拉了拉贴在脖子处的衣领,道:“试了,领口大了些。”

    长衫自然要合身穿起来才好看。莫霞章的脖子很长,肩膀也不窄,昨天与他相拥,文薰更是充分感受到这具成年男性身躯的形状和力量。文鼎在家中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长衫了,小孩子的衣服,如何能合适他的尺码?

    文薰心说自己失了考虑,一言不发地歪头看他,同时又想到了他昨天穿的黑色,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挑了这两个颜色。

    她的丈夫真是个喜怒易见的小孩脾气。开心的时候,云开雾散,白云满天;难过的时候,乌云密布,雷声阵阵。

    莫霞章见文薰望着自己发愣,不知她腹中调侃,还以为有哪里不妥,脸上只有无辜。

    今天正是钟宝瑶登门拜访的日子。家中有客,夫妻二人不好再在娘家逗留,便禀明缘由,一大早吃了饭,带着早就打包好行李的敬贤上了火车。

    敬贤把姐姐姐夫的关系变化看在眼里,知道他们现在需要独处的空间,便没凑过来,而是和巧珍玩去了。

    不比初见时那辆列车的单人包厢,

    如今二人坐的这间双人包厢更宽敞些。只是他们皆不是好动之人,总归两个小时的车程,看看书也就过去了。

    文薰正在读报纸,翻开一页,报纸上正好刊登了她和霞章的婚礼。只见标题如此用词:【金陵莫家三郎娶亲,官场文坛商界三路英才云集】

    旁边配了张图,虽然把新郎新娘照了进去,却只露出一个侧脸,并不是画面的重点。照片里重要体现的还是莫老爷与官场人物的觥筹交错。

    文薰便大致知道了这篇报道的倾向。

    再看内容。果不其然,这位记者不仅提到了莫老爷缠绵病榻需要冲喜,还提及到了文薰那九十九抬的嫁妆。上面说,莫家有财,却不知足地仍聚不义之财。莫老爷更不顾人伦,把儿女婚事当成交易来办。

    她看得有趣,开口读道:“可怜莫公子,年纪轻轻,整日呼喊国民自由,自己却不得恋爱自由。被安排着盲婚哑嫁,娶了一位素未谋面的童养媳,着实可怜可叹。不知夜深时分,莫公子是否会为命运的不公垂泪?只盼日后某年某月,能见到莫三公子起身振臂,向包办婚姻发起抗争。”

    自她开口,莫霞章便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她。等她念完,他伸手,将文薰递来的报纸接住。

    飞速看完全文,莫霞章莞尔一笑,“闲言碎语,断章取义,莫名臆测……新闻之道,便是如此了。”

    文薰打开扇子扇风道:“那我却要为像钟小姐之流的正义记者叫屈了。可不能因为这种老鼠,坏了整个人群的名声。”

    霞章深以为然,“说得没错,咱们只是遇到坏人了。”

    文薰挑了挑眉,“这位编者如此说你父亲,你不生气?”

    霞章把手里的报纸折好,又递回去,“你是没看昨天的报纸,那才叫骂得精彩。整个莫家上下无一人干净,皆是蝇营狗苟之辈。”

    文薰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定然是已经做出回复了。”

    霞章微抬着下巴,做出世外高人状,“有时候整天跟人吵来吵去,怪没意思的。”

    文薰揭穿他,“你是吵赢了才这么说吧,若是吵输了呢?”

    霞章大手一挥,“那就让为夫提笔再写他三百个大字,不把他骂进土里,决不罢休!”

    姿态如此夸张,逗得文薰捂嘴直乐。

    他看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右手,握住,“你不要生气。”

    “什么?哦,你是说童养媳。”

    莫霞章看得明白,“他们都是因为我,所以特意尖酸针对你。我和一些人常常在报纸上因观点不同而多有饶舌,有些失了道理的人无话可说,便会糊涂起来拿家里的事,身边的人,或是造谣,或是奚落……总之我只要过得不好,便是能使他们称心如意了。”

    他十分体贴,又十分温柔,“你日后还要在这文坛中闯出天下,如何能被这等宵小连累?我会让大家知道你有多好,我又有多爱你。我会让他们知道从结婚起,我便在爱的驱使下心甘情愿成为朗女士的奴仆了。”

    后面那条着实不必!文薰第一次听人说“爱”,还被当面表白,一时红了耳朵,忙羞得阻拦,“别,人家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我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总之都是些虚的,咱们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甜蜜苦涩,实在没必要让他人了解。”

    说完,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正色道:“我有件事要麻烦你。”

    霞章这回没有纠缠于她的多礼,“你说。”

    文薰娓娓道来,“我在跟报社社长商谈文章发表时,谈到了签合同的事。”

    他立马警觉,“拿本名签?”

    文薰便明白他是明白的了,“社长建议最好不要。”

    莫霞章点了点头,对那位传闻中的社长有了些许好感和放心,“正是这么个道理。端看钟小姐的遭遇就能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要是想跟哪家杂志、报社签文件,为了自身安全,一律都得用假名。”

    “我就知道你有经验。”有经验便好做事。文薰缓缓提出自己的需求,“我想拜托你去找人帮我雕一方印章——不,要两方。一方刻我的小字,一个刻现在用的这个笔名。”

    届时再签什么文件,只需要用印章便好。

    霞章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托了我做中间人,你的秘密不就泄露了?”

    文薰偏过头,并不承认,只是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他。

    霞章只是略微思忖,不消片刻给出回应:“我还是只为你做引荐吧,金陵城里确实有几个技艺不错的玉雕师傅。找个时间,把他们约上门相看,以后姐姐再想做别的章子,就可以自己去找人了。”

    他又来了兴趣,“你怎么今日才告诉我你有字?”

    文薰特意拿乔,“想来,除了你家是有名有字,别人都该是没有的。”

    霞章难得见她作怪,并不依着她来,还反将了她一军:“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总归待雕玉那一日,你还是要告诉我的。”

    噎得文薰语塞,“你……”

    不待她真正发气,本就不是想要欺负她的霞章立马软下声音道:“是我说了违心的话,夫人的字为何,不如顺势告诉我?”

    现在又轮到文薰将军,“你不是不打算知道吗?”

    霞章连声道:“是我错了,夫人便饶了小可一回吧。”

    他如此低声下气,不由得又令文薰想起昨夜。她羞得低下头,轻声道:“《楚辞九章》中有一句: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诏以昭时。”

    他脱口而出,“以文昭时……”又细细品味,“真是极好的名字。”

    文薰本想问及他的字,却被他兴致勃勃地岔开了话题,“欸,你去玉材市场逛过没有?”

    文薰摇头,有了些许兴味,“倒是不曾去过。”

    霞章便提议道:“那过两天,咱们挑个凉快的早上出门,我带你去转转,顺便你也去现场挑挑有没有喜欢的料子。”

    “好啊。”

    如此一来,便把关于“字”的讨论给忘了。

    回到家里,同样要先去拜见父母亲,在那处自然少不了二太太和姑母的身影。

    莫太太的眼神在看过儿子后,放到了站在文薰身边的敬贤身上。

    文薰便顺势禀告道:“母亲,我舅家的敬贤妹子放了暑假,无从娱乐,这回便跟我过来了,想在家里住上几天。”

    敬贤也乖觉,立马甜甜地喊人:“见过莫伯伯,莫伯娘,二伯娘,还有这位伯娘。”

    既然是亲戚,莫太太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前几天在婚礼上见你这位表妹就觉得她合眼缘,如今正好了。”她对敬贤道:“我们家里也有个女孩,比你的年纪稍大一些,是霞章的表妹,叫妙致,不知你注意过没有。你们要是投缘,这几天便在一起玩。”

    敬贤赶紧答应,“好,我最喜欢跟姐姐玩了。”

    等她们说完,莫老爷又问莫霞章。

    “你泰山泰水可好?”

    莫霞章简略地答:“都好。”

    莫老爷听他不愿意和自己说话,便对文薰说:“我知道,大约是家里有客,你们才匆忙回来。下次放假,可以在娘家多住几天。省得你爹爹妈妈老想你,闹得在背地里骂我。”

    他说得诙谐,文薰也就笑了起来,“是,都听父亲的。”

    这个儿媳,可以说娶的是很和莫老爷的心意了。

    莫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找回了些许安慰,才又对儿子道:“回去休整一下吧,钟家人再过一个小时也就到了。你大哥大嫂今日出门应酬,并不在家。听琼玉说文薰和钟小姐又是朋友,你们这回便是主角了。你得拿出主人家的样子来,有风度地招待。”

    “知道了。”莫霞章低头,行了一礼,又对母亲行了一礼,然后拉着妻子,带着妻妹离开。

    年轻人们一走,姑妈就忍不住开口,“我就说会娶了媳妇忘了娘吧?只以为是老二,没想到老三先这样。哪有新媳妇归宁当天不回来,还多住一晚的道理?”

    此话一出,莫太太立马沉下脸色,二太太也不怎么乐意地瞥了她一眼。

    莫老爷重新把手里的烟斗点燃,表情中带了些许威慑,“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霞章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姑母语塞,又一次喊冤,“大哥,我是好心啊。”

    “好心?你也不怕叫霞章听到你这些话,直接呛你个没脸。”莫老爷抽了一口烟,施施然

    又道:“都是娶了媳妇的人了,还不知道轻重。你有那份琢磨人的心思,先把锦姝管教好才是正理……”

    说罢,似是想到这个妹子本来就不靠谱,又改口道:“算了,锦姝你也别管了。她的浅薄和搬弄口舌,指不定都是跟你学的,总归是我疏忽。你待会儿跟我去书房,我给你一些书,你拿回去好好研读,力求修身养性。这么大的年纪了,不要再让我提醒父母对你的教养,也别让小辈们看笑话,说你不知尊重!”

    姑太太咬了咬牙,知道这肯定是园子里哪个小的告自己的状了,心里不由得埋怨起来。

    作为莫家的姻亲,钟二老爷要和钟宝瑶登门,莫家自然需礼待。而钟家此次上门,亦是为了感谢。两方讲礼之下,自然是人人舒心。

    这同时也是朗文薰第一次看到莫霞章待客。他在外头似乎对谁都是淡淡的,与在父母跟前时的态度一样,礼貌又疏离。钟二老爷贺他新婚,他只是短暂地微笑;钟二老爷又说为了女儿的事感谢,他转头道明这是父母的荫蔽,跟他没有关系。

    后来宝瑶亲自道谢,他虽然眼中多了些许神采,可说话也极其古板,带着先生气,像个老学究。

    总而言之,不论是姿态还是措辞,都见外得很。

    钟二老爷却不奇怪,反而笑了起来,显然是熟悉他的作风。

    或许在一些人眼里,这样的莫霞章正是清正的代表。

    嘴上的客气热闹完,二老爷跟莫老爷又有别的家常要谈。莫夫人便做主把莫霞章留下,再让文薰领着钟小姐去园子里玩。

    这下可正好如意了。

    才一出门,钟宝瑶就紧紧地握住了文薰的手,“没能来参加你的婚礼,是我不好……”

    “哪能怪你?”文薰打量着她,一眼看出,“你比上次相见瘦了许多,是不是吃了很多苦?”她话语不停,体贴地细问:“你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吗?睡觉有没有做噩梦?你还怕不怕?”

    “不怕!”钟宝瑶被她哄得脸红,心里升起英雄气,大声地道:“就算是再叫我选一回,我也会这么做的!”

    文薰为她的志气感动,好心叮嘱,“咱们吸取经验教训,下次做事谨慎些便好了。兵法有云:谋定,而后动。做事情前走一步,看三步,这才是上上选。”

    钟宝瑶听得她温声细语,只觉得莫霞章是走了大运才取到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干站着不是个法子,文薰起了心,邀请宝瑶去他们住的院子里玩。那里有巧珍,有敬贤,岂不是比两个人要热闹?

    路上,她们也在说话。

    “你是自愿结婚的吗?”

    “自然了。”

    “那莫三公子对你还好?”

    “挺好的。”

    钟宝瑶挤眉弄眼,还拿肩膀撞她,“怎么个好法,也像是刚才那样冷冰冰的?”

    文薰无奈,“宝瑶,你还是个年轻姑娘,又没恋爱,我不好跟你说这种私房话的。”

    宝瑶大喊:“封建!落后!古板!”

    末了又给予认可,“不过他也是个有骨气的,长得又好看,配你。”

    她咕咕叨叨,有些自得其乐的意思,“回想那一次在火车上,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可是对他一件钟情了?”

    “宝瑶。”文薰实在不愿意当着未婚姑娘说这些心事,嗔怪地横了她一眼。

    钟宝瑶意识到她的态度,立马讨饶,“对不起,是我不知分寸,刨根问底,系职业病犯了。”

    不知道是否错觉,文薰刚才那样,竟比家里的姐姐还有气势。

    不说情感,就说人品好了。

    “他着实配你。我父亲说,莫三公子不愿做官,也不爱浮名,无论对谁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假辞色。我父亲还说你们的婚礼上各界人士齐聚,莫霞章却愿意带着你去一一敬酒,没有闹事,好是稀奇。”

    文薰道:“结了婚,就是大人了,自然要妥帖些。”

    “我看报纸上有人讨论他是被逼着结婚,哼,可见这世上多的是未知全貌便大肆评价之人。”宝瑶又有一叹:“说来,他还是好运,能和这么好的密斯朗琴瑟和鸣。你不知道,我爸爸最近也染上了劝人结婚的症状,到处张罗着想为我找一门亲事呢。他们或许是从我们朗姐夫身上得到了灵感,以为人真的结了婚,就能被约束起来了。”

    这或许是如今的社会问题了,“父母们也是爱子心切。”

    宝瑶小姐算是有十二分的苦恼,“就是因为心太好,所以不能拒绝,也不容忤逆。中国的亲子关系放到全世界里去评价,也能落得个【畸形】一词了。”

    这属于个人的事,文薰给不出来建议,也不能给建议,只好问:“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宝瑶耸了耸肩,“拖着呗。人,我照见不误。见了之后,喜不喜欢,不还是由我说了算吗?说不定见着见着,就遇到看得顺眼的了。”

    文薰听得微笑,“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方法。”

    宝瑶嬉笑着问:“好姐姐,这招计谋,在古书上可有记载?”

    文薰配合着她做思考状,“嗯,是金蝉脱壳,还是声东击西呢?”

    宝瑶笑了起来,嘴里也不肯停,“说来,我可真羡慕我堂姐,怎么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就没交到离家近,还合心意的男朋友?”

    有她在身边,文薰的嘴在这一路上就没得闲过。

    钟小姐为人热情,个性也单纯,更没架子。进了院子,和敬贤见了没一会儿,就跟这个小她五岁的女孩子称姐道妹了。女孩子们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临近中午,有个小丫头进了院子,带来了一张菜单,说是二太太送来的,请文薰过目。

    文薰便知道今日大嫂不在家,便是二妈负责这些后厨工作了。其实今日待客的菜品早已全部齐备好,丫头如今拿菜单送到文薰手里,一来是走个过场,以表尊重;二来么……

    文薰把菜单拿给钟宝瑶看,“你看看里头可有令严忌口的?”

    宝瑶歪头看了,一目十行,“没有呢。”

    文薰便合上菜单还了回去,“你去禀告二太太,说钟小姐觉得很好。”

    小丫头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转头走了。

    钟宝瑶却突然若有所思。

    “我想,我刚才不应该只问三公子。我堂姐不常跟我们说家里事,可我也从妈妈嘴里听说过莫家规矩大。婚姻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嫁了人,成了人家的媳妇,不仅要应对丈夫,上头还有公婆,身边妯娌……你可还习惯,可有委屈?”

    文薰感念于她的真心,轻轻摇头。

    毕竟是娘家来人。中午吃饭时,二哥宜章和二嫂琼玉也从政府办事处里回来了。

    这等场合,桌上自然有二姨太的位置。面对亲家,二姨太的表现十分得体大方,并不因身份而露怯。

    只是钟宝瑶难免为堂姐日常有两个妈的婚姻生活咋舌。她又想:好在堂姐自己不介意,莫家也是正经人家,没有多余的计算,才叫画面好看。

    吃完饭,再饮茶,宝瑶跟着父亲于下午四点回去——却不是回家,而是去沪市。

    “去找工作吗?”文薰问。

    霞章对这些情况清楚,挑了重点告诉她:“是,听说是有亲朋介绍,可以安排宝瑶去《申江新报》工作。钟二叔为了确定安全,决心亲自带女儿去查看。”

    文薰点了点头,道:“二叔也是疼爱女儿。”

    谁说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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