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宁回来后,与丈夫已经陷入情意交融中的文薰过上了理想中的婚姻生活。莫园虽大,
可俗事缠不了她的身;婆母虽然严厉,可对她却是关照疼爱;几个妯娌性情不同,但在她不争不抢的情况下,顺势生出了几分友好。
身边有莫霞章逗她,又有来做客的敬贤相陪,文薰日常甚至还会烦恼留给看书的时间不够多。
敬贤是个开朗的姑娘,最好交朋友,她在学校里便是好友一大堆。她那日来时跟莫太太讲自己喜欢跟姐姐玩,不是空话。她住进莫园没两天,就已经跟莫家的表妹妙致好得手拉手,同进同出了。
这天早上,文薰刚从莫太太那边回来,就又听到王妈说:“敬贤又和曹小姐出去玩了。”
她倒是不意外,暑假不正是学生们自在的时候?
“去哪里玩了?”
“说是要坐船去摘荷花。”
这群活力充足的小姑娘们是不嫌热的。
“可有人跟着?”
“大少奶奶派了个门房跟去了。”
文薰转身,四下没见到巧珍的身影,便料到:“妈妈你让巧珍也跟着去了?”
王妈说:“总归有个照应。”
巧珍可不比那两个大小姐不知事,虽然年纪小,可懂得更多道理,反而能照顾好两人。
文薰也明白这个道理,却得哀叹:“这样一来,我该去哪里找学生呢?”
她最近在精进自己的教学方法,想了一招通过模拟上课的形式,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教师生涯添砖加瓦。巧珍作为她最好的帮手,竟也在文薰的日夜教导下懂了英文字母。她有如此慧根,又有心学,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学生。
王妈见自己无意中的好心居然误了小姐的事,忙心虚道:“您要积累教师经验,可以向姑爷请教,何必折腾小丫头?”
“才不叫折腾,”文薰严肃道:“是巧珍自己愿意学,她已然是我半个弟子了。”
朗文薰早想好了。巧珍这么机灵的姑娘,做一辈子丫头不是可惜了吗?等到9月开学一起去了临安,离了长辈身边,她便送巧珍去女高读书。她那么聪明,只要勤奋努力,将来怕是大学也能考得上。
王妈不知小姐的心思,还在建议:“我去帮您把姑爷叫来吧。”
“不用了,”文薰拦住她的热心肠,解释道:“他刚才也出门了。”
王妈立马压低声音问:“这才新婚,就出去玩了?”
文薰知道她是想岔了,解释说:“是去帮我找金陵大学的外文部部长,借写好的教案回来予我参考去了。只看他在不在外面吃饭,不然怕是下午才能回来。”
这也是刚才从太太房里回来,路上发生的事。文薰只是发了句牢骚,莫霞章就立马拿出了解决办法,且说干就干。
了解到真相,王妈又转换心情,觉得这是小姐不太懂事,开口埋怨:“您才新婚,怎么好就这样使唤人家呢。”
文薰却不依,“是他说,那位照水先生与他相熟,是很方便相求的。我听他讲得容易才允他去了。还有,妈妈,您现在是站在哪边的,怎么不帮我说话呢?就不能是你们家姑爷太过爱重我,主动献殷勤?”
“唉呀!”她话说得太直白,把王妈吓得跺脚,“大姑娘,怎么这么不害臊!”
文薰看她窘迫,直笑,“妈妈这话又错了,我都结婚了,已经是妇人了。”
王妈自觉辩不过她,叹了口气,连胜讨饶,“是是是,”她将今天的报纸拿来,又给她奉茶,“少奶奶,请读报纸吧。”
又拿抹布擦了擦旁边的椅子,转身出去了。
文薰笑了两声,摊开这份《金陵日报》来看。先看全国时政,再看地方时政,看完时政,又看广告。她看得很细,权当打发时间。广告之后,翻过去是别人刊登的消息,又或是文章。
今天的报纸上,登了一首现代诗:《鸿雁》。
你是天边的鸿雁,有自己的方向。
我是地上的芦苇,只能抬头仰望。
鸿雁高飞,飞去何方?
芦苇悠悠,只在人心头晃荡。
晃荡,晃荡。
直叫人思之如狂。
……
依文薰看,这首诗写得如此之酸,定然是首求爱诗了。
眼睛一瞥,看到下边的署名,朗文薰立马收了报纸,徒留下一个大红脸。
这是为何?还不是因为这署名处,留的是这样的一个名字:
[可恨的神秘主义者]。
这若不是出自莫某人之手,她便把这张报纸吃了!
不过是瞒了他一次,就斤斤计较地记着,还弄出来个笔名……
可这到底是首情诗。
脸红,心跳。又是咬唇,又是吸气。想到这首酸诗是莫霞章什么样的情况下作出来的,半晌之后,文薰又笑出了声。
如此令她甜蜜,怎能叫人不喜欢?
文薰站起身,把报纸摊开到桌上,又找来一把小刀,仔细地将这首诗裁切下来。
人家的一片真心,自然需要好好珍藏。
莫霞章中午果然没有回来吃饭。
兴万带话回来说,三少爷和郭照水先生相聊正欢,又正好遇到了金陵大学文学部的部长陆禛白先生,于是相携着一起下馆子去了。
“少爷说,华春菜馆的西菜中吃非常有名,特意点了一道华洋里脊,一盘金陵圆子让我带回来,给少奶奶中午添菜。”
从外头带来的食盒,兴万说已经送到老爷太太那边去了,兴万又说:“陆先生还提到了少奶奶,说少奶奶下回若是有空,可以和少爷一起出去,他还邀请少奶奶去金陵大学玩。”
文薰听他说话,点了点头,问:“难为你跑一趟。你可是还要回去?”
兴万道:“是,太太吩咐我仔细盯着,别让少爷喝太多酒。”
“辛苦你照顾少爷了,”文薰先对他的辛劳予以肯定,然后道:“你再帮我向两位先生回句话,就说我很感谢陆先生和郭先生,日后若得空闲,定和外子同去。”
兴万应了,又问少奶奶有没有话要带给少爷的。
文薰想了想,没好气道:“你让他回来时,买一份今天的《金陵日报》便是了。”
兴万不疑有他,点了头离开了。
中午要去和父母吃饭。莫家没有让媳妇伺候用饭的规矩,去了这么几次,文薰感觉还好。霞章让人带回来的菜就在桌上摆着,除了给文薰点的那两盘,还有兴万没有提到的另外三道菜是为了父母亲添的。
这便是莫公子为了家庭和谐做出的努力了。
因着他的心意到位,莫太太还特意给文薰夹菜,没有丝毫芥蒂,只有心疼。
“想你在欧洲待了四年,也是可怜。国外或许什么都好,可就[吃]这回事,我是不能认同他们第一的。”
文薰想到莫太太曾去日本留学的事,搭了一句,“欧洲少烹饪,想是日本美食会好些?”
她舅母也在日本留过学,文薰自小便听过日本的情况,不会不清楚。如今多说这一句,乃是她有意和婆母亲近。
果不其然,莫太太笑道:“日本食生冷,我不太喜欢,当年也是受了苦的。”
文薰便笑着也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莫老爷捧着小碗,看着婆媳和谐的场景,也起了谈性,停筷道:“国外不论吃什么,到了咱们中国,都得做出改变才能符合咱们中国胃。总统夫人倡导新生活运动,讲究健康饮食,餐配营养,合理适度。如今金陵时兴文人菜。城中有很多好吃、会吃的老饕,诸如伏建高先生、年经艺先生,还有今日请霞儿吃饭的郭滔郭照水先生,都是美食界的热情人士,已然将此道琢磨成了一派新艺术。你是知道这群先生们的,喜欢吃,吃高兴了便去写,若不满足再画下来。”
他举出一个例子,“照水先生有一幅画作叫《南乡小肆》,画的是食肆里食客们用餐时的百态,去年拿去售卖,卖出了10万大洋的天
价。还有年先生写的《淮安食集》,也是畅销至今。”
文薰见书心起,“那本书家里有吗?”
莫老爷最喜欢年轻人同他讨书,“在我那里,等下午叫人拿给你。”
“谢谢父亲。”
莫老爷自然听说过文薰爱书,“我那里有许多藏书,霞儿都已经看过,不知道你读过多少。过两天我拟张书目单子给你,往后你有哪本想借去看的,直接派人过来拿就是了。”
“多谢父亲。”
能够得到良好的情绪反馈,莫老爷更加愿意多说:“霞儿也爱吃。只是他肠胃弱,不能经常吃油的,腻的。他在北边上学读书时,想念家乡,便在以前原有的基础上,自创了新的[豆腐十吃],发表在杂志上。那篇文章很受欢迎,方法也被取用得利。金陵城里有些馆子给面子,还用了他发布的那张菜谱,做了招牌菜。”
文薰听出莫老爷话语中是极自豪的,捧场道:“真是第一次听说,我只以为他喜欢吃豫菜。”
“是那道鲤鱼焙面?”
“是。”
“豫菜中,他还喜欢吃炸八块,不过我和你母亲不让他多吃。鲤鱼焙面要延津做法才正宗,我们家的大师傅也是学了许久,才能令他满意。”莫老爷说完又叹,“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折腾人的。”
说是如此,语气却并不抱怨。
莫太太这时也说:“尘烟中的美食固然是好,世外的餐饮未尝不可。下周我刚好要去城外的汉觉寺里还愿,文薰,届时你和我一起同去。妈妈带你去那里吃清淡的素斋,正好消暑。”
文薰刚要答应,莫老爷开口道:“她是个年轻媳妇,带她去那种冷清地方做什么?”
莫太太说:“只是修身养性,又不是说是要常去,不会淡了她的性情。”
文薰回头,观察着老爷的表情,见他思索半天后,说出来一句:“当心霞儿不愿意。”
莫太太想了想,直接一锤定音,“寺庙里风景好,让霞儿也跟着一起去,就当是乘凉。”
她扶上文薰放在桌上的手说:“文薰,等我定下具体日子,你去跟霞儿说。”
莫老爷一笑,终于知道她打的是什么算盘,“你是终于挑着能给你传话的人了。”
莫太太也笑了起来,“这便是儿媳妇进门后的又一大好处了。”
文薰看着两位和蔼的长辈,也禁不住跟着笑了。
吃完饭,回去时,莫太太还拉着文薰的手叮嘱:“你文静,这很好,可我们家也不是拘着媳妇不让出去的家庭。下回霞儿出去见人,你跟着去就是了。多认识些朋友,对你日后起稿是有好处的。”
“知道了。”
“不要和我们生疏,也不要过分拘束,我和你父亲都很喜欢你。要是连你都不向着我们,我和你父亲,未来的生活该怎么过呢?”
文薰眨了眨眼,心里对于莫府规矩的戒备这时候才淡了一些。
忙了一上午教学计划,又吃饱了饭,回来的路上太阳一晒,身上反而乏得紧。文薰回到院子里,左不见莫霞章,右不见巧珍,身边没个说话的人,便想着,也学着人家去睡个午觉罢了。
中午里,园子静,只能听见些鸟叫声和知了声。她躺在摇椅上,几乎是刚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到屋子外有人喊。
“少奶奶。”
“少奶奶在午睡呢。”
耳边的窃窃私语反而被放大,文薰听见有谁在跟王妈说话,强撑着眼睛起身,走到门口一看,发现竟是熟人,“应贵。”
应贵站在廊下的阴凉处躬着身子,一抬头,瞧见她脸上被压出来的红印子,赶紧点头哈腰,“哟,您刚才睡着了?是我打扰您了。”
“说了在休息。”王妈甩了甩手里的绣线,嘟囔着进了旁边的屋子。
文薰望了她一眼,一手扶着门,一手揉了揉被中途喊醒引得发疼的额头,仍是好言好语地问:“有什么事吗?”
应贵道:“是这样,前头有人送来了一样礼物,您看摆在哪里方便。”
“送的什么?”
“说是一台咖啡机。”
“这等时兴货,谁送的?”
“是总理府的二公子炳诚少爷。”
“他是霞章的朋友?”
“是少爷的冤家对头。”
“啊?”文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被这消息一激,整个人都精神了。
应贵脸上的笑意不减,简单说明道:“他是少爷去北方读书时认识的。这么些年了,二人一直打打闹闹。”
“少爷喝咖啡吗?”
“在北方的时候喝,回来后太太管着,说这东西伤神,不许他喝。”
文薰不太能从他的话里确定,“那少爷和裴二公子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
应贵道:“说好的话,见了面也能聊上几句;说不好的话,少爷对他开口便是没好话的。”
文薰便大致能确定了,能让莫霞章见了面便情绪激动的,想来不是什么好人。
她如今对莫三公子有这个自信。
“他似乎也没来参加婚礼,是家里没请?”
应贵的消息准备十分充足,问他什么都能得到答案,“他也是这两天才从北边回来。”
文薰便考虑到了外界原因,“那他这回给我们送礼是……”
“新婚礼物。已经禀明了老爷,老爷让收的。”说完这句,应贵又补充:“不过老爷也不能完全做少爷的主,所以我还是决定来问问少奶奶。少奶奶,收还是不收,您给个准话。”
文薰皱着眉,觉得这事儿可真烫手。
偏偏应贵还在催促,“少奶奶,我想,您应该是能做少爷的主的。”
文薰不太乐意他这么说:“这话从何而来?”
她是能做主,可她也不愿意逼着莫霞章做他不愿意的事。
她思虑半晌,做出判断,“你先不要拿进来,就在外头放着吧。”
她估计着以莫霞章的脾气,是绝对不会收的。
“欸。”应贵鞠了一躬,起身时,还大声嚷了一句:“少奶奶说不收——”
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一样。
文薰看着他离开,摇了摇头,心里对应贵留了个“怕担责任”的印象。
莫霞章大约是下午两点左右回的家,应该是刚散了饭局,便回来了。他手里抱着一些书,也不许兴万碰,跨过家里的大门槛时,面上十分高兴。
只不过很快,在一道门口等着的应贵便迎了上来,几句话便把咖啡机的事说了。
莫霞章还没听完,便抬手阻止他,“送回去。”
应贵又是那番说辞,“可老爷答应了。”
莫霞章眉头都没皱一下,“若是老爷问起,你照实回话,说是我让丢出去的。”
应贵又说:“可少奶奶答应了。”
莫霞章回头瞪他,已是有些不满:“不过一件事,你到底要问几个人拿主意?”
应贵讨好地笑道:“这不是家里的主人太多嘛。”
莫霞章冷哼一声,拢紧了怀里的书,“那你怎么没有顺便去找大少爷,二少爷,顺便找我的奶妈子问上一轮?横竖这府里谁都能做我的主。”
听着他像是生气了,应贵哪敢接话?
莫霞章又看着他问:“你没跟少奶奶说清楚缘由?”
应贵道:“说了。”
“那她怎么会答应?”莫霞章相信文薰的品质,对应贵的话更加怀疑。
他认真道:“应贵,你要是不耐烦听我的,我去回禀了老爷,以后不用你再办我的事。”
“别啊,”应贵连忙拦住他,面露苦涩,“少爷,
咱们不好忤逆老爷的。”他蚊子似的发了一声牢骚,“少爷您想想,我只是个下人,我说的话算什么话呢?”
莫霞章见他的老脸上居然还有些委屈,直看笑了,“我说不收,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什么时候害你挨过打?”
应贵眼珠子一转,想出来了个主意,“那我到时候回老爷的话,我就说是少爷赶我来说的。”
莫霞章才不在乎他的小心思,“随你怎么说,去做就是了。”
这园子里有多少人借着他的口说话,他又不是不知道,总归不差这一回。
可文薰不行。
思及此处,莫霞章严肃警告,“只是再也不准你随意编排少奶奶。她人轻,怎么经得住你们随意传话?”
应贵忙说自己错了,又嬉皮笑脸地想了个赖皮办法:“少爷您要是不顺气,冲我屁股踢我一脚吧。”
莫霞章现在觉得这老叔是存心在作践自己,十分无奈,“你做事去吧,别说些不耐听的话。难不成你还等着我给你作揖?”
“哪有这个规矩?”应贵“嘿嘿”一笑,这才躬着身子小跑着离开了。
莫霞章看得摇头。他心里掂量着,觉着不对,又返回到大门口,对着门房吩咐:“以后裴老二送来的东西,不许进咱们家的门。”
对这件事,莫三公子是很坚持的!
他把书压在胸口,抬手挡着太阳,一路小跑回院子。文薰老远就听见了脚步声,出来一看,刚好撞见莫霞章清亮的眼睛。她面上一喜,两步迎上去,“你回来了。”
“别出来,外头晒。”莫霞章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进屋,把怀里抱着的书放在桌上,展示:“幸不辱命。”
文薰看得高兴,去翻了翻。莫霞章端看着她的脸,只因得她满意的表情心里便得幸福。
“我知道你爱看书,去找照水先生要教案时,又从他那儿薅出来了好些书籍,想是你没看过的。”
文薰喜不自胜,跟他分享,“父亲今天吃饭时也说借书给我看。”
“他那儿好些孤本,古文尤其多,你喜欢的话,千万不要放过。”
她摸着还有些烫的书册,抬头见到霞章额上的汗,知道他跑这一趟是很不容易了,连忙转身去给他端水喝,“喝些水吧,是不是渴坏了?”
莫霞章喝了一口便抬头和她说话,“还好。”又是一笑。
文薰捏着帕子给他擦汗,“脸都晒红了。”
“只是刚才从门口过来一会儿功夫而已。”说完,在她的抬手催促下,把这一碗凉水都牛饮干净了。
文薰去接杯子,因靠的近,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你喝酒了?”
霞章笑道:“喝了些。是不是很香?”
文薰皱了皱眉,似乎不太乐意,“分明是臭的。”
“嗯?我就喝了两口。”莫霞章低头,拉了衣衫放到鼻尖闻,确定自己嗅觉没错后,又重申,“是汾酒,很香的。”
“谁管你是香的还是臭的?”文薰微微抬起头,露出不好惹的样子,“我让你带的报纸呢,你是不是忘了?”
莫霞章笑得无辜,“夫人莫不是同我玩笑?《金陵日报》这种东西,咱们家还需要额外去外头买?”
文薰打量着他的表情,见他似乎真不明白,心里一落:难道真是她猜错了?
她迟疑地问:“你没在报上登诗?”
“什么诗?”
“就是……”
那么浓烈的情感,叫她如何当面说得出口?
莫霞章见她支支吾吾,转头寻找起来,“你怎么了,是不是报纸上写了什么东西?”
他眼尖,瞧见书桌上报纸的一角,提步过去。文薰怕他误会,赶紧小步追过去,解释道:“没什么,许是我会错意了。”
莫霞章已经抬起报纸,他看着中间缺的那正正方方的一块,蹙眉对文薰道:“少奶奶这是把谁登的俗作仔仔细细,用心裁切下来了?”
文薰小声分辩,“也没有很仔细……”
莫霞章拧眉问她,“诗呢?”
文薰偷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心想:可真是要命,明明刚才耍威风的人还是她呢。
她拿起桌上摆着的那本干净册子,将书页打开,展示出里面被粘贴好的切页。莫霞章绷着脸,把报纸叠好放到一边。突然,他趁文薰移开视线的瞬间伸手揽住她的腰,从身后抱住了她。
“芦苇悠悠,只在人心头晃荡,直叫人思之如狂……”
一句情诗,就这么被他在耳边念得温柔缱绻。文薰回头,见他满脸笑意,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又逗我!”
这分明就是他写的!
“哈哈……”莫霞章朗声一笑,不待她发脾气,把脑袋往她脖颈处一蹭,粘糊地撒娇道:“我只是想知道夫人会如何看待我写给你情诗嘛。”
说完他又抬头,胳膊用力,将她抱得更紧。他用鼻尖蹭着她的脸颊,眉眼中倶是情义,声音也低低地,挠的她耳根子都红了,“不是存心取笑你,别生气,好不好?”
文薰握住他交拢在自己腰前的手,总感觉有些委屈,“你作诗编排人,我还没恼你呢。”
“我哪有编排?全是有感而发。”莫霞章自证一句,又在耳边低声撩拨她,“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我正是为了伊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呢。”
文薰臊地扭了一下肩膀,只想离这人远远的,“不正经,你也不怕人笑话。”
“除了夫人,谁认得出来我的手笔?笑话便笑话了。”
说罢,他又把头靠得更近,“诶,你再期待些,过些天还有两首呢。”
文薰的嘴角已经是很难放下了,像是被一碗甜汤滋润了心肠,“就这种酸诗?”
“写得再差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嘛。”
“还是送给[可恨的神秘人士]?”
莫霞章用脸贴着她,“那位让我恨极了的人士已然离开,现在是新的对象。”
文薰笑出了声,用脑袋轻轻撞了他一下,当作回应,“那我等着看便是了。”
莫霞章心里开心得紧,顺势提出请求,“希望得到夫人青睐后,也能被好生珍藏。”
文薰听出他话里的忐忑,回头看他,郑重道:“你的真心,我一直都有好好保存。”
莫霞章这才全然放松下来。
这般亲密的时光,十分令人享受。
可一直这么抱着,怪不好意思的。
文薰拉了拉他的手,重新起了一个话头,借着说话与他分开,“对了,你和裴二公子关系紧张,是不是?”
莫霞章才听他的名字,脸色便严肃起来,“那是个仗势欺人的歹人,他父亲兄长也不算好,皆是没有道德的投机倒把分子。你日后听多了裴家的故事,就知晓他们的人品了。”
说完,他不太自然地抬起胳膊,闻了袖子一下,虽然确定没什么味道,但他也没有在心里质疑什么,反而提出:“我先去清洗一下。”
文薰见他着实在意,连忙拉住他道:“没什么味道,是我浑说,逗你玩的。我也喝酒,汾酒确实清香。”
莫霞章也不生气。他顺势握住她的手,邀请道:“那好,下回我们再一起出去吃饭。”
文薰点头,她现在已经确定她在莫家是想哪里都能去得的了。
莫霞章左右看着她,着实喜欢,又张开了手,“再抱抱。”
“不要,”文薰躲开,嬉笑着退后几步,“你还是先去洗洗吧!”
第27章 传家宝
闲在家里,其实事情挺多。比如说,等莫霞章把教案借回来,有了参照的文薰又开始规划新的课程。又比如说,这天文薰还和莫霞章出门去相馆,取了婚礼照,又拍了新婚照。
或许比起旁人,他们的新婚照拍得算晚,可文薰觉得这样却刚好。
她和莫霞章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虽说对对方都有些一见钟情的意思,然而未真正一起生活之前,那些好感总是浮于表面的。现在好了,小吵了一架,反而吵出了些甜蜜来。那份甜蜜又渗进照片里,得以几世流传。
索性出了门,他们便没
急着回去。中午在外头吃了饭,让巧珍带着拍照用的衣服和开车的兴万回家,两个人转道,直奔玉材市场去了。
金陵的玉材市场在城东,是如今南边最大的珠宝交易市场。这边老板们的日常经营除了玉材之外,还有珍珠,水贝。
夫妻俩才走进一家名为“通盛”的珠宝铺子,店铺掌柜便从柜台后走出,迎了上来。
“哟,三公子。大热天的,您怎么到我们这边来了?想要什么,派人说一声,我们可以带东西往府上去,省得您跑一趟。”
莫霞章朝他微微点头,十分礼貌,“有劳您。天气太闷了,待在家里也是无事,索性出来逛逛。”
又稍微侧身,“这是内子。”
这掌柜显然见过文薰,赶忙拱手问好:“少奶奶好。”
文薰也向他点头回礼,“您多礼了。”
掌柜的眼见伙计已经端了茶在客位放好,伸手引到:“您二位请上座用茶。”
他做事十分讲究,等贵客坐下后,还特意接了另一位伙计送来的毛巾奉上,方便夫妻俩擦手,好不周到。抬起头,又对文薰笑道:“我记得少奶奶娘家姓朗,原先也是咱们金陵人。”
文薰又是微笑,“胡掌柜好记性。”
莫霞章撩起衣摆,架起腿,再盖上,端了茶道:“前几天结婚,胡掌柜也特意送来了贺礼。”
这句话原本来时他就已然提起过,现在又当着掌柜的面说一遍,文薰不用细想,便理解为何意。
胡掌柜见莫三公子居然记得有这回事,又是拱手,眼见着更开心了,“是公子和气,才记得小店。”他已然看出,也不废话,直接对文薰问道:“今天是少奶奶想看点什么?”
文薰伸手稍微比划了一下大小,“我想买两块玉,用来做印鉴。”
胡掌柜眼睛一转,手微顿,道:“正好店中有现成的。您二位稍待,我这就去后头取来。”
他说罢便走,做事风火得很,这般爽利,很得文薰的好感。她抬头,简单打量了一番店内古朴的布置,瞥见莫霞章抬了半边盖子在饮茶,不由得又想起巧珍说他不怕热的话来。
“上的是什么茶?”
“本地雨花茶。”
莫霞章说完,见她没有动作,便翻了手里茶盏的盖子,递到她面前,好叫她低头嗅闻。
果然是拂面而来的清香。
文薰品鉴完毕,随口一说:“母亲说,要你少喝些绿茶。”
霞章斜睨着她,语带调笑,“所以你也要学她管着我?”
文薰可不随便依他,“从何学起?分明只是关心你。你不愿承情,以后便作罢了。”
霞章一笑,忙叠声道:“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了。夫人愿意关心我,那是不可多得的真情呢。”
又望见文薰头顶的细汗,细心询问:“我让人去买点冰饮回来,给你解暑?”
文薰用帕子甩出了些风,故意拿着腔调道:“既要讨好,何必发问,还不快去?”
莫霞章一笑,抬手叫来伙计,给了他两张票子。
不多时,那伙计回来,带回一盏冰碗,自己却是买了一根冰棍。他将东西递给文薰后,不好意思地往旁边躲着吃去了。
买来的冰碗没有其他杂味,只在上面撒了些红豆和细碎的桃肉。文薰细细品着,几小口下肚,好歹叫身上没那么烫。
心静了,她又想起往事来。
“我记得,以前在沪市读书那会儿,学校门口也有冰棍售卖。老板在原料里加了薄荷,熟绿豆,吃起来尤为清爽。还有一年夏天,跟着敬贤去她吴州姨妈家玩,喝了几回苏式糖水,也是很得滋味。前些天父亲借给我的那本年经艺先生写的《淮安食集》里,也有提到临安、甬城度夏解暑的方法。”
莫霞章仔细听她讲述,待她说完,便也说起自己在北方时的经历来。
“北平四季分明,夏天同样炎热。除了冰棍,冰激凌之外,还有酸梅汤喝。不过各家人做的口味都不一样,每次去买,都不知道是甜些,还是酸些。其中以一家叫[信远斋]的铺子最为出名,他家生意做得大,也做得巧。与别家不同,他们家还有酸梅膏,酸梅露售卖,可由顾客自己带回家冲饮,方便得很。”
文薰稍微一想,赞同道:“那确实是很巧妙的了。”
她正左边窗边,一回头,楼下一排碧柳垂丝,旁边便是秦淮河。文薰吃着冰碗,扶着窗台望去,正好有艘摇橹船吱吱呀呀地路过。又往正前方看。前边是家茶馆,隐隐听见有三弦琴和琵琶声,混着男女对讲的评弹声传来。
文薰有些发愣,再一回神,见莫霞章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她不由问道:“我脸上有东西?”
莫霞章摇头,一笑,“夫人看美景,为夫看美人。”
又问:“夫人想听评弹?”
文薰徉嗔着瞪了他一眼,转眼间,又陷入回忆中,“我在金陵城里待的时间太短,那时候又太小,唯一记得的是5岁还是6岁时的元宵灯节,父亲抱着我在秦淮河上游玩。河岸的两边开得些许茶馆,有一家开着窗户,一位女先生正抱着琵琶在唱评弹。”
她说:“广陵与金陵离得近,城里也都有河,但风景,人情,却又不全然一样。”
为了防止误会,她又补充:“我并非想家,只是有感而发。”
莫霞章听得时不时地点头,他忽然问:“文薰,你作过散文没有?”
文薰回答:“倒是不曾写过。”
霞章便顺利地说出自己的提议,“要不要试试?如今文坛上,这些生活小品文十分火热。不乏写得好的,如你看的那本《淮安食集》;也不发无病呻吟的,发表出来简直是浪费纸张。我知你想翻译外文作品,也想写有警示意义的小说……可,隔三岔五,写点心暖寻常的东西打发时间,在我看来也无伤大雅。”
文薰听得有理,正要说话,胡掌柜端着东西回来了。文薰便搁了冰碗,又擦了手,端坐着等他过来。
胡掌柜的托盘里摆了八块玉,皆是质量上乘,显然是精心挑选。文薰一一望去,有一块上面飘粉,下边为绿的玉极得她青眼。
“这可是独山玉中的芙蓉红?”
“少奶奶好眼力,正是。”胡掌柜笑道:“这块玉稀罕,成色也纯。少奶奶若想做章子,请了老师傅将上边的粉玉雕出花样,再将玉底磨平,刻出字样,正是合适的做法。”
胡掌柜说完,不歇气地又提起,“其实咱们家的这块芙蓉红算什么呢?要论天下第一等的芙蓉红,且在少奶奶您家里。”
文薰一听,清楚这说的不是朗家,而是莫家,便往霞章看去。
胡掌柜还在继续道:“莫家的那块芙蓉红,听人说,那一整块玉上红是红,绿是绿,两色并不相杂,还是极少见的透水红,且成色为绯色,而不是咱们这等水红,这等少见的品相堪称稀世珍宝,是价值连城啊。只可惜老太爷仙逝后,那块玉也跟着去了,成了我等玉器行的毕生之憾。”
霞章听他如此提起,也不搭话,只问文薰道:“喜欢的话,便拿了这块?”
文薰点头,接下来又选了一块青碧色的晴水料,正是青海产的和田玉。
选了玉,稍作休息,兴万便开着车出现在门口。霞章见了,也不再久坐,和胡掌柜告辞后,带着文薰上车。
文薰不知兴万如何又来了,只以为是他周全,直到回了家,听到了莫霞章冷声这样说了一句:“你去禀告太太,说我们已经回来了,晚饭就不过去吃了。”
她瞬觉有异。
她也不在外边问,一路沉默跟着回了院子,才说了一句:“兴万是太太叫来接我们的?”
“嗯。”莫霞章应了一声,心情似乎不佳,却不会迁怒,而是好生跟她说道:“我先去书房了。”
文薰看出他心里不痛快,忙拉住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要在心里憋着?当心闷坏了身体。”
霞章没想过她会拦着,还能得如此一声劝,愣怔后,缓下神情,轻
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解释,“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看书了。”
他即这么说,文薰只得放了手。待得见他入了房门,自己满腹心事地回到正房,在巧珍的帮助下洗脸,收拾,换了身轻便的衣裳。
又把首饰都摘了。
文薰看着巧珍将那些东西装盒,自己没了事做,不由得思索起来。
她在想莫霞章的为人。
就这几天来看,莫三公子的性格是极好的。他对上不谄媚,对下不苛责,平时虽以冷颜待人,但好用逊辞,见谁都有三分客气。在家里,他不为难下人,更友爱兄弟,与嫂子也亲近,对她这个妻子更是礼貌,时刻照顾,无需提醒。虽说前两天闹了点小脾气,但事出有因,可以体谅。平日二人里拌嘴更是情趣。
如此盘算下来,更显得他对待双亲的态度有问题。抛开二太太不谈,莫霞章对父母亲皆是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不,不只是恭敬了,是疏远,是冷待。
可有些涉及到父母的事,他确实又是会尽到为人子的孝道,想方设法维护的。
文薰左右想了一通,想不明白,便问巧珍:“大少奶奶在家吗?”
“在,应该是在自己院子里。”
文薰不做耽误,拿了把扇子,带着巧珍直接过去了。
霞章的院子离大哥的院子也不远,隔了片竹林,绕过一片鱼池,过小桥,便到了。文薰来时,大嫂瑞芬正在屋子里绣花,听得婆子通报,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喜气洋洋道:“可是稀奇了不是,三妹今天怎么往我们这里来了?”
文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和她一起坐下,“我还没来过大姐的院子,刚才过来一见,绕池闲步看鱼游,姐姐与大哥住得好雅致。”
瑞芬笑了笑,显然是被夸到了心里,嘴上却谦虚道:“是你大哥爱附庸风雅,学了人家毗竹为邻,我还怕你笑话我呢。”
文薰也不绕圈子,接了婆子递过来的茶放在桌上,开门见山:“特意过来,其实是有些家里事想问姐姐。我一个人闲闷着,琢磨不过来,出于无奈,才想到找人帮忙解疑。”
瑞芬一听,使眼色让婆子和巧珍出去,才又亲热道:“既然三妹信我,那你尽管开口。但凡我知道的,定当知无不言。”
文薰宽了心,详细说道:“是这样。今天我和霞章出去拍新婚照,耽误到了中午,便在外头吃了饭。又因为我前两天提起想要做个章子,霞章便让兴万和巧珍先回来,他领着我一起往玉材市场去了。我们几乎是刚选好东西,兴万又回来了。他虽然没说什么,可当时霞章一见,就有些不高兴了。”
剩下的话,文薰留了个巧,没有继续往下说。
瑞芬已然明白,先叹了口气,“难为你了,咱们做人媳妇的就是这样,惯来是夹在中间活受罪。”
她望着文薰里的眼里充满怜爱,又怕被旁人听见,所以低声道:“你也知道,霞章本来就被老爷太太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自从他前些年在北方遭了那样的罪,回来后,二老巴不得天天把他栓裤腰带上,时刻看着。有一时半会儿确定不了他的下落,都不能安心。可霞章又是什么性子?听你大哥说,他从小到大都非常有主意。”
她感慨着说出一句经验之谈,“你这几天应该也见识过,在这个家里,我们说话好不好使,得看老爷太太的心情;可霞章要做什么,那是绝对说一不二的。偏偏只有这件事,老爷太太允不了他。”
是什么事?
不等人发问,瑞芬说出答案:“二老是怕霞章一时想不开,跑去闹ge命。”
文薰点了点头,她是清楚莫家忌讳这事的。
瑞芬微皱着眉,显然也不赞同,“你说,咱们家在金陵城里住着,有哪方ge命好闹呢?不知你是否有仔细看过你和霞章的婚书,在证婚人那一栏,填的可是总统大公子的名字。”
这在别人家里,亦是骄傲之事,瑞芬看得清,却觉得为难。
“这并非是我们家刻意攀附,而是你二哥从政府里取婚书回来时,上头就自带的。我想,霞章为人清高,难免因此怨怪父亲,觉得他老人家……可他也不想想,他在外面有那么些名声,哪个好贤才的愿意放过他?”
世道便是如此了。人的名,树的影。金陵政府招徕张芝俨,便是因为他前半生有“闲云野鹤”之名。一个不沾政治的雅士都愿意为政府发声站台,放在不清世俗的人眼里,可不正是金陵政府伟大的代表?
文薰又想起出嫁前文鼎说过,以前莫霞章在北方时还曾驳过包大总统的面子。他因这件事出了名,其他人怕是更加放不过他。
瑞芬叹道:“霞章到底年轻气盛,又是一腔意气,冰清玉洁般的心,哪里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俗世道理?咱们一大家子人捆在一块儿生活,谁有个长短,都是殃及池鱼的事儿。现在又有了你……你寻常还是要多劝劝他,多顾些首尾。”
文薰听她一番话发自肺腑,真诚谢道:“老爷和太太确实心疼霞章,大姐也疼他。”
瑞芬笑了起来,“我疼他什么?我妒忌他还来不及呢。”
开了一句玩笑,她又感慨:“要说父母对子女的爱,那是从古至今都没有缘由的。偏宠大的,心疼小的,各家都有各家的心头好。再说了,咱们霞章本就是个好孩子,值得人疼。反正我是没见过有哪个人比他有良心,有善心,会心疼女人的。就说去年时候,我因为不小心流掉了一个孩子,坐小月子时我也不大能出去见人,只有霞章天天来看我,还尽心地从外头寻来新鲜东西逗我开心。那份妥帖照顾,是他大哥都没有的。”
文薰这才明白为什么总感觉瑞芬也对霞章有些偏爱,原来是有这桩缘由。
瑞芬想罢,又是一笑,“你不知道,他受宠,还是老太爷在时就有的规矩。”
这是文薰今天第二回听人提起莫家的这位长辈了,“老太爷也喜欢他?”
瑞芬点头,“听你大哥说,喜欢得不得了。原先霞章本来不叫霞章,是打算叫贤章还是文章来着。可自太太在傍晚时分生下他后,老太爷就在族谱上写了霞章。当时还有人议论,说这天底下有谁能写红文?老太爷莫不是失心疯了。后来霞章长到一岁,是老太爷抱在膝上亲自给他开的蒙。霞章自小记性很好,会说话之后,读过的书,听过的话,就没有忘记的。长大了,才刚成年,就去做了教书先生。大家才明白过来,老太爷给他的名字原来是应了这个道理,做老师也是能写红文的嘛。”
说完,又后悔自己嘴快,“唉呀,这等事,本来是你们小夫妻自个儿聊天时能说的亲密话,是我讨嫌,跟你说这个。”
文薰连忙安慰:“怎么会?大姐也是疼我。”
瑞芬一笑,忙拍了拍她的手,“总归,可怜天下父母心。想必是二老对霞章的看管过于严厉,才叫他不开心了,你别多想。”
再有一件,是瑞芬没说,文薰心里也清楚的。只是因为老道士的一句话,莫霞章就被当成女孩养了十四年……不是说女孩怎么样,而是这种事着实有违天和。
也是莫霞章后来自己撑过来了,要是他没来得及转变思想,那么就像文薰一开始问爸爸妈妈的,她要嫁的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真落得不清不楚的,届时又该是哪方受罪?
从大嫂院子里回去,文薰也对莫霞章与父母间的关系无可奈何了。
莫老爷和莫太太无疑对他是好的,可问题也就出在这种不符合原则的好上。
她实在不忍莫霞章为这等事难过,可她能如何去宽他的心?
他是她的丈夫,她总想让他快活些的。
回到自家院子,文薰还没坐下,王妈过来了,“小姐,刚才门房送了个匣子过来,说是一家叫[通盛]的玉器行送来的,是少奶奶要的东西。”
文薰忙问:“东西呢?”
王妈一指,“放梳妆台上了。”
文薰赶紧过去察看。将红匣子打开,里便被好生安置的,正是她选的那两方玉。
“确实是我要的。”文薰确定后,又问:“少爷还要书房里吗?”
“在的。”
将匣子盖上,文薰又出了门。
书房的门没被反锁,只是虚掩着。文薰伸手敲了两下,里头便传出声音:“进。”
她推门进去,莫霞章一看,忙放下书起身。
文薰冲他笑道:“咱们选好的玉,刚才已经送到家了。”
霞章点头,嘱咐道:“你且收好。过两天,我喊师傅上门来见你。”
文薰走进了,却又忽然说:“如今我也是有玉的人了。”
霞章不明所以,用一种“然后呢”的眼神望着她。
文薰捂嘴,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就止不住地笑。只听她拿腔作调道:“不知,妹妹有玉没有?”
她这么俏皮,又引了典故,逗得莫霞章的脸冰消雪融。
“真把自己当贾宝玉了?”
他一把拉过她,把她搂在怀里。这般突然,吓得文薰喊道:“欸——我是想逗你开心,没想逗你生气。”
“那你还提?”霞章挑起眉头,语气逼迫,有些不被人注意到的装腔作势,“说,这是你第几回把我类比成黛玉了?”
文薰的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只是觉得你有她那样的才情和心肠,是在夸你。”更加温柔小意,“别生气了。”
莫霞章失笑,他隐去眼底的那一份忧郁,拿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头,“我才犯不着跟你生气。”
文薰被他撩得脸红,为了反将一军,狭促着学起了巧珍的语气:“是啊,三爷生气,可吓人啦。”
莫霞章咬了咬牙,想做出再亲密些的动作,给她个“教训”,又怕她会像上回那样不自在。
好歹是让她习惯了亲近的。
克制着松了手,莫霞章转身,伸手把旁边书架上的一套《四库全书》取出。文薰摸了摸脸颊,随手整理了一下衣服,还没定神,抬头便望见他似乎是开了什么机关,从突然出现的一个嵌在墙壁中的格子里抱出来一个盒子。
文薰自觉后退,又去打量那机关,发现它就藏在书架后。
莫霞章也不制止她,开了盒子后,引她过来,“你来看这个。”
朗文薰听闻,收回眼神,走到他的身边。
盒子里躺着的是一方砚台,却不是石头还是其他材料制成的,而是那胡掌柜口中的“芙蓉玉”。这方有书本那么大的玉分为红、绿两色,果然是颜色分明。红色部分被刻成了云霞,栩栩如生;绿色部分正是做了砚台的身体,名贵不可言。
莫霞章轻声道:“你上回不是问我有没有字?这便是我的字。”
文薰看见红色的霞云,青色的砚台,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砚青?”
听得她一口猜出,霞章如何不开心?
他介绍道:“又作晏清。我是春分的生日,出生那天,刚好是个艳阳晴天。祖父觉得兆头好,又认为这天下也需要一份风调雨顺,安定平和,便给我取了这个字,还用芙蓉玉为我制了这方砚台。”
“可胡掌柜不是说……”
“外人怎么能知道咱们家里的所有事?其实莫家的芙蓉玉有两块,一块给老太爷陪葬,埋进土里,省得遭人惦记;另一块在他生前便给了我,由我保管。这是父亲、母亲都知道的。”
文薰此时已经收回了眼神,听他说话。
霞章盯着砚台,或许是想起了长辈,双眼逐渐朦胧,“我收起来不用,一是因为宝贝过于显眼,容易遭来祸事;二是我有,兄长们没有,衬得我尤为讨厌;三是,这物什本就是祖父偏爱,是他的一份心意,我心里明白就好,没必要昭告天下,也没必要让这宝贝来彰显什么。”
文薰依着他,安慰道:“是这个道理。”
莫霞章吸了口气,他转过身,拉住她的手道:“文薰,等以后我们家里有了孩子,不论是谁,只要能守得住良心,咱们就把宝贝交给他,好不好?”
文薰半仰着头望着他,不知为何,鼻头一酸,“嗯。”
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霞章,我真喜欢你这一点。”
莫霞章握住她的脑袋,声音慌乱,“怎么了,怎么哭了?”
文薰咽下哽咽,道:“你重情而不爱物,真让我觉得没有所托非人。”
莫霞章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无措,连呼吸都重了。他心里觉得,这句话,是文薰对他最大的认可。
“能得你欢喜,我很高兴……”
她知他,懂他,愿意欣赏他,且认可他。
她在这个家里用尽智慧只会好好生活,还不忘带上他。
他想:这大概便是先贤们所说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了。
真情果然是比死物来得更珍贵的传家之宝。
第28章 巧珍向学
那厢围着“传家宝”说了半天,倒引得文薰无从开口说些调和父母关系的话了。
她本意就是想安抚丈夫,如何能够刻意提起人家的伤心事,惹他烦恼?
便还是按部就班的继续生活。
巧珍跟从文薰学习已经有一段时间。因她以前虽然识字,却没写过,所以为了补齐这个短板,文薰每天都给她布置了练字作业。在发觉她能吸收掌握后,又开始教她写英文。
如今巧珍已经能够完全默写英文的26个字母了。
说来这其中还有一桩趣事。巧珍将中文和英文混着学,这边要写横折竖钩的汉字,那边又要写歪扭圆滑的英文,初时她竟无从下手。还是文薰耐心,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落笔。
学好了基础,就可以去学一些简单的单词。巧珍也好学,日常拿着帕子打扫房间时,嘴里都在轻声背着。
“P-o-t-a-t-o,土豆,土豆……”
莫霞章一进门,就听到巧珍的背诵声。家里有人时刻在学习,他如何能不开心?他的面上浮现出一些微笑,并未出声打扰。
巧珍却耳尖。一回头,见到人,赶紧鞠躬打招呼,“少爷。”
莫霞章朝她点头回礼,“你忙你的,不必理我。”
他说完径自走到桌后坐下,继续拿了块木头雕刻起来,正是如他所言般不打扰,不理会。
巧珍不敢放肆。她看着被锉刀刮下来,落到桌面上的的木屑,提醒自己要记得及时来清理。
莫霞章没听到她动作,抬头,又顺着她的视线盯住自己的手,明悟道:“这个你不用管,我弄好了会自己收拾。”
这哪成?巧珍心里有自己的决断。她闭紧嘴,也不出声,手脚麻利地把桌子擦完,再悄摸摸离开。
莫霞章望见这个鬼精的丫头溜走,猜到她是找文薰去了。
挑了挑眉,也不瞎琢磨,吹掉木屑,继续往木头上练习刻字。
巧珍确实如他所想。
她来到书房,找到正在用法语默读文章的文薰,有些焦急道:“小姐,刚才姑爷听见我背书了。”
文薰一顿,抬头看她,不明所以,“听到就听到了,他不是一直知道我在给你上课吗?”
“不一样的,”巧珍皱着眉头,尝试组织语言,表达想法,“以前他没撞见我私底下学过。”
她二人说着话,王妈闻声过来。
文薰把她的话品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她的忧虑,“你是害怕少爷会以为你在偷学?”
巧珍连连点头。
文薰粲然一笑,轻声安慰她:“巧珍,你不要多想。我们和他在一起生活也有这么些天了,你难道还不清楚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相反,我相信他是十分乐意你主动学习的。”
巧珍这下脸颊上的肉都皱起来了,“但是,小姐……”
王妈接过她的话道:“小姐,巧珍的意思是说,你要去跟姑爷说说这回事。”
巧珍再一次疯狂点头以示赞同。
文薰不明白何必多此一举,“他见到了,便知道了,何须多言?”
王妈劝道:“小姐,您是君子,姑爷也是君子,君子坦荡,可做夫妻不能这样。哪怕摆在明面上再清楚不过的事,也需要去多做那一步,去说清楚。
不然哪天被有心人一挑唆,就成了你有事不告诉他,是你的过错了。”
文薰眉头微蹙,边琢磨着话里的道理,边放下了手里的书。
王妈见她是能接受这种说法的,催促道:“去吧。礼多人不怪,姑爷也高兴你什么都和他说呢。”
文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到底为了安她们的心,还是起身去了。
莫霞章院子里的西厢房因前后皆有树荫遮蔽,便做了间茶室。此处阴凉,文薰嫁妆里的那些兰花也多有安置在此处,虽是移植,却生长得正好。
她入门时,莫霞章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玩木头”——这是他最近两天的新乐趣,文薰早前问过,听他说只是消遣,便没再问。
莫公子这等读书人连兴趣爱好都是雅致的。
文薰敲了敲门,他抬头,一笑,拿腔作调,“可是巧珍姑娘派来的?”
文薰也笑,走到他身前,“你怎么知道?”
“那丫头眼睛大,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可不是有了想法?”莫霞章不让她干站着,说话间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走出,给她搬来一张藤椅,“坐下说。”
文薰入座,也拉着他在身边坐下。见他的衣袖叠得不规整,还顺手帮他打理,仔细叠好。也正是多了这份关心,才让她发现他的左手手指上有不少细碎的伤口。
她抓住他的手,捧在眼前仔细观察,语气发急,“瞧瞧,你要刻木雕排遣,也得保护好自己。怎么弄成这样,疼不疼?”
莫霞章内心熨帖,“不疼,一些皮外伤,擦点药就好。”
文薰徉嗔道:“若是被母亲看见,会责怪我不会照顾你的。”
莫霞章做出冷淡状,“哦,你原来只是害怕母亲问罪,并不是真正心疼我。”
好好的,非故意闹她。文薰斜了他一眼,“我哪有这样说?”
莫霞章这才一笑,轻声哄她:“你要是心疼,给我吹吹,我就不疼了。”
短短一句话,将狼子野心揭露无疑。
文薰气自己险些又上了他的当,“你以为我是哪位神女,有给人免灾除祸的清气不成?”
哼了一声,却照做了。
轻轻地,生怕碰到他的伤口,让他受疼。
莫霞章盯着她瞧,她的爱护转变成柔情蜜意,暖得他心都要化开了,忍不住又道:“你再亲亲,保管明天就好。”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文薰才方听完,臊得下意识地抗拒,“又说些荒唐话。”
她想松开,却被莫霞章用力握住。他不仅身体滚烫,目不转睛的视线更是能将人灼伤。文薰知道他如何以目光画地为牢,一时间竟不敢与他对视。
“快放开,我不同你闹了。”
莫霞章说得直白,“我只是想让你爱我,你不愿吗?”
文薰的耳朵一阵嗡鸣,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难道我不这样做,就代表不爱你吗?”
莫霞章煞有其事道:“你要是这样做,我会更高兴。”
文薰抬眼瞥了他一下。
他更加来劲,不知是编的故事,还是真实发生的,“我昨天晚上不知怎么,梦见你在跟别人拍婚纱照,而我只能在旁边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那样的可恶的情景,害得我一大清早就被气醒了。我可是一整天都在想这件事情,精神不足,才弄伤了自己。”
文薰没好气道:“又成是我害你了?”
莫霞章特意慢悠悠的,“谁要我对朗女士思之如狂呢。”
他将句子说得缱绻,不免令文薰又想到他写的那首酸诗。
什么了不得的传世大作,要好到天天提!
她虽然羞恼,却还是好生说道:“不准你乱想。我分明是你的妻子,如何能和别人结婚?”
莫霞章眨眼,隐去那一两分来得真实的忧郁。他不知为何,一直对自己和文薰的亲密关系患得患失。
见文薰望过来,他又可怜巴巴道:“真的疼得紧。”
文薰被他缠得没办法,心生气馁,“那你换个爱好嘛,又没人逼着你。”
语毕,托起他的手掌,置于唇边轻轻一吻。
她却是不能看见,在她靠近之初,莫霞章便露出了痴笑。
她只觉得羞耻,仿佛浑身的血液都拼命用力地往她的脑袋里冲刺。她不敢再留在他身边,怕又被他的眼神抓住,脱不得身。她丢开他的手,起身走到一边,一本正经道:“我是来找你说正事的。”
“哦。”莫霞章盯着自己的手瞧,呆呆的。
“巧珍以为你不让她读书呢。”
“怎么会?”只一句话便瞬间令他正色,“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尊重,她害怕了?”
说话间,还用大拇指轻轻揉搓着刚才被亲吻之处,心满意足。
文薰道:“与你无关。她年纪这么小就孤身一人来我们家里做事,肯定是十分谨慎的。”
确实是这个道理。莫霞章不由得同情,心头生出一计,“可要我写张允许她学习的条子?”
“倒不必那么麻烦,”文薰说到这里,终于整理好心绪,转回身看他,“有件事情想要知会你一声。”
他慎重以待,“你说。”
“当初母亲要巧珍做我的陪嫁,我是有十分不情愿的。可长辈们满心关爱,我如何能强行拒绝?”
说到这里微微一叹,“你不知道,巧珍是家里遭了饥荒,迫于无奈才被父母卖了。我便是铁石心肠,也不能苛责这个可怜的姑娘。饥荒是百姓之痛,亦是国家之痛。中国大地上有那么多可怜的人,出于能力我不能全然相助,可生活在我面前的巧珍我是能看顾到的。”
莫霞章听着,眼中柔和起来,化作满满的欣赏。
其实文薰最开始也没有打算把这话说给谁听,因为她从不是想要得到谁的赞许才去这样做,一切不过由心。
“之前工作上的安排没有落定,我便从未跟任何人提起,现在既然已经得到了孟老师的准信,那么我也想趁这个机会告知你,我教巧珍文化,是想着日后我们去了临安,我能找机会送她去学校上学。我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帮助能够帮到的人。这件事你会同意的对不对?”
“我当然会同意,”莫霞章接过她的话,几乎是迫不及待。他沉声道:“咱们推行新文化运动,最重要的一环便是普及文化。这种【普及】涵盖的不仅是学生,还有工人,农民。若人民没有文化,何谈觉醒,何谈民主,何谈救国?文薰,我认为你送巧珍去读书,正是大义,并符合实际的做法!”
文薰不禁露出浅笑,她就知道她没有看错人。
莫霞章和她一样是能以小见大,具有丰富的同情心与同理心的,“不仅仅是巧珍,咱们身边的人——哪怕是王妈,只要想学,咱们都可以教。文薰,你去了大学就知道,国内的许多老师每天晚上都会找机会,去各个工厂给工人们讲课。”
他显然也是其中的一员,不然如何能在火车上不经思考便对金同学伸出援手?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感悟:“咱们为人先生,自当以开国民之智为己任。唯有民主和科学才能救国,而救国之路,靠少部分人是行不通的,非得凝聚人民群众的力量不可。而人民需要觉醒,就得掌握知识,拥有基本的智慧。如何让中国国民拥有这
种智慧,非让国民读书,开智不可!”
文薰听他说得慷慨激昂,不由得又有一句,“那你身边的兴万呢?我看他尚且年轻。”
莫霞章抿了抿唇,皱着眉透露出些许为难,“兴万家往上好几代都是咱们家的佃户,他寻常都只知道听老爷太太的话。”
话里的意思是说,哪怕是他愿意教,兴万也未必想学。
或许他之前还尝试过,可惜无疾而终。
这似乎又成了他讨厌家中封建专制的一桩缘由了。
其实,这不正是文薰想着到了临安再安排巧珍学习的原因吗?若老爷太太反对,他们这群小辈还能当面忤逆不成?
文薰沉吟片刻,安慰他道:“愿意主动去读书的人到底少之又少,我们尽己所能,争取便好。”
莫霞章轻轻点头,并不在这件事上做多困扰,反而说起了一个笑话:“所以有位叫董协礼的老先生便认为,经济条件不错且能开明教育的学者们更应该多生些孩子。一个老婆不够生,娶上三妻四妾,多生多育才叫妙哉。如此不仅繁育了后代,还能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乃是利国利民的一举两得。”
文薰才听完便忍不住“呸”了一声,“民国施行一夫一妻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这种老古董?”
莫霞章兴奋地附和,“对吧?我也觉得他无耻。有机会见他,你一定要当面啐他。”
他这般主动,倒让文薰不确定了,“我怎么感觉,你像是在挑拨离间?”
“非也非也,站在你面前的人可是位苦主。”莫霞章一本正经地抱怨,“说来惭愧,在认识你之前,他就好几次想给我塞小老婆呢。”
文薰柳眉倒竖,“老不修!”
莫霞章继续添柴加火,“还是仍旧留着辫子的老不修。”
“更古板。”
“谁说不是呢?”
“他为什么不剃发?”
“南方少见,你要是有机会去北方住一遭就知道了,满大街的遗老遗少,那可是蔚为壮观。”
“可是胥载先生文中写的瓜皮帽,老鼠辫子?”
“对。”
“在先进的新时代还怀念着落后的过去,不为时代的繁荣伟大,而为一去不复返的特殊权益,这种人更可恨。”
“没错。”
夫妻二人一唱一和,好不和谐。
莫霞章担心文薰骂累了,起身给她沏了杯茶。
文薰喝了一口,又把话绕了回去,“但我认为,不愿意读书也不是他们的错。要怪,就怪阶级,就怪封建。”
虽然没头没脑,但莫霞章能听懂。
“刚才巧珍来找我,我知道她本意是为我好,可思及她这么做的原因,又觉得可悲可叹。她虽然在我家里学了认字,可父母的本意却不是想要她长见识,只是为了更好地为我所用罢了。想来她也是听谁说过,一些人家里是不允许佣人有知识的,一旦发现佣人偷学,要么打死,要么发卖……”
莫霞章只是在脑中稍微构想那种场景,就不由得气愤起来,“这类文蠹不让佣人学习,根本原因在于自己害怕。他们害怕佣人们有了知识之后便想拥有自由,害怕他们团结起来去反抗压迫。”
文薰也表示认同:“我爱书本,也爱知识,可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最可恨的事便是将知识私有化、阶级化。封建制度便是利用如此之法,摧残了原本智慧的国民千百余年。有些人高高在上惯了,便以为特权便是应该。可恨他们居然不明白,无论是谁站在何等的位置上,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而权力。”
“是啊,凭什么你能享乐,别人生来就该吃苦?”
夫妻二人越说越来劲,不禁拉着又是好一番探讨。
此次之后,巧珍读书的事便在莫霞章这里过了明路。
有了这一遭,小丫头放了心。知道自己不会连累小姐,平日读书看报更没了顾及。
她的主动性变强,问的问题也不限于书本作业,平日看报时遇到不懂的都会提问。如此一来,文薰教起她时更是随时随地,不拘于课堂。
巧珍不懂少爷小姐口中,还有报纸上那些文人呼吁的“民主”。
文薰告诉她,如今的民主指的是天下为公,人民做主。
巧珍又觉得奇怪,“人民如何能做主?”
文薰耐心地引导她,“人民不能做主,那谁能做主?”
巧珍第一次开始进行深刻的思考。
“以前有皇帝,便是皇帝做主。现在有总统,当然得由总统做主。”
文薰又问:“那么你是觉得,这个国家是属于总统的?”
她的反问让巧珍心生犹疑,“可以是这样吗?”
文薰朗声笑道:“若当今总统敢如此承认,你们家姑爷第一个饶不得他。说不定当天便会趁夜溜进总统府,手起刀落。”
巧珍听得直笑,毫不怀疑这种事会发生的可能性。
笑完继续思考。
文薰见她用了心,便开始给她讲十多年前北方有个总统妄图称帝的故事。
一个倒行逆施的过程,得到了天下不容的结果。
巧珍便明白了:总统和皇帝,原来是有区别的。
中华民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民国又何以称“民国”?
文薰举出例子,“你想想呀,皇帝为什么能成为皇帝?西方的君主说,他们的权力是上帝赐予的;古中国的皇帝说,他们的权力是上天赋予的。这二者隔着大江大洋,有不同的文化,不同的语言,为什么会产生相同的说法?为什么掌权者要标榜自己是老天的儿子?是不是他们想利用人民对上天的敬畏之心,来达到自己的私欲?”
巧珍听着虽觉得有理,却又没办法将这种说法和自小耳濡目染听到了东西自洽,“那他们打着神仙的旗号骗人,神仙不会生气吗?”
文薰严肃地问:“你真的相信天上有神仙吗?”
巧珍不太敢说,毕竟她也没亲眼见过。可说不准真的有,她就冒犯了呢?
文薰感受到她的顾虑和小心,也不继续在这个方面逼她。国内有位先生的文章写得很好,这里容她引用一句:民主意识的背后是科学意识,专制制度的背后是神学意识。
所谓神学,便是封建帝制,只要耍弄的便是“皇权天授”那一套。这种理论,不知在千百年间残害了多少中西方的普通百姓。
她想带着巧珍冲破制度,就得破除她内心的封建思想。
她让巧珍读书,给她讲何为“民主”。人民只要拥有正常的智力,才能拥有相当的理智和权力,才能真正达成“天下为公”。
换言之,所有藐视知识,劝人摒弃知识的人,都包藏祸心!
文薰仔细地将道理掰碎了说给巧珍听。她告诉她,中华民国是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的一个时期。在如今的年岁里,大家倡导的是共和,提倡的是民主。工人百姓齐心协力,文人学者登台呐喊,呐喊:我们要废除封建专制,反对帝制集权。
如此救国存亡。
巧珍当天晚上,从文薰给她的书中看到这样一段话:
“如今的时代,讲究平等精神,讲究废除尊卑阶级,讲究废除旧思想,迎接新制度。这其中的废除,重中之重便是应该废除国民经由“家天下”培育出来的国民奴隶意识。”
旁边还有一行钢笔小字,是属于文薰的阅读笔记:没有任何人可以单独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只要你在这里生活,这个国家就可以属于你。
巧珍有些惶恐。她连一亩田地都没有,如今却被她的主人告知,她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并且她还拥有一整个国家。
这对吗?
她还读到:人民一定要以天下为公,要将己身当成天下之主人。这个主人,可以是贩夫走卒,也可以是草芥匹夫,更能够是妇女儿童。便是娼妓、粉头,若能拥有新思想,都可成为国家之主人。
这些话她其实不太懂,可,有一颗种子却于此刻在她心里种下。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这棵种子会萌芽,她会冲破大地的桎梏,去汲取本该属于她的雨露和阳光。她或许会经历风吹雨打——我们不必过于害怕,因为在她真真正正迎接苦难前,会有一双大手温柔地呵护她,引导她。
第29章 我就是全都想要
巧珍的学习进度喜人,莫霞章却怕文薰整日呆在家中压抑。正好这天收到郭滔郭照水先生的游园文会邀请,便兴致冲冲地将请柬拿了过来。
“再过一个星期金陵大学就要开学了,照水先生想听听学生们假期的见闻。又觉得一家之言太过专断,便想着再邀请来一些先生、学者,一起办个文会。”
文薰没有在国内读大学的经历,眼瞧着便要去临安大学与人做先生了,若她能提前见见大学生们的面貌,也算一桩便宜之事。
莫霞章说,文会是能够带朋友去的,文薰便想着将家里那几个小姑娘一起带去。她才刚和妹妹说完这件事,敬贤便面露难色。
“可是那一天我和妙致已经答应好别人一起出去玩了。”
又出去玩。来了广陵,敬贤竟是一本书都没翻过。
敬贤眼见文薰把脸色一沉,心中警铃大作,“姐姐,好不容易放假,你就别像爸爸妈妈那样拘束我了。”
这话听得文薰愈发生气,“我哪里是想拘束你?只不过是想着让你四方多看,多接受一些大学人的新思想。”
见这招行不通,自己还嘴快说错了话,敬贤急忙过来拉住她的手开始撒娇,“我知道的,姐姐不论如何都在为我考虑,姐姐最好了。”
文薰冷着脸,拒绝吃她这套,“我最好,你还说话伤我的心。”
敬贤吐了吐舌头,小声哼唧,“总之,你和姐夫去嘛,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碍事的。”
文薰听她辩得句句有理,恼得伸手往她脑瓜子上一敲,“好没道理。我们的夫妻间的情感怎么就成了你追求进步的拦路虎了?罚你三天之内看完一册新书,最迟下周三交出一篇读后感想来,不然……看我下回怎么骂你。”
敬贤摸着额头大做鬼脸,“知道了。”
她琢磨着姐姐的腔调,还想调皮喊她一句“朗先生”,又怕再被收拾,遂生咽了回去。
从小到大,思齐和敬贤是被文薰管教惯了的,文薰也因此对这对双胞胎有更多的责任感。
她是姐姐,也是长辈,需要为他们的成长负责。兄妹俩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又因为文薰自己做好了榜样,更是从心里尊重她。
文薰问完敬贤,又去问巧珍。
不料巧珍也拒绝了她,毫不犹豫。
她拿着抹布,一心一意地低头擦桌子,“那种只有先生和学生老爷们出面的场合,我是个丫头,去了要丢人的。”
“那就当我给你放假,你便不是丫头了。”文薰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来看着自己,“巧珍,我跟你说过的呀,平时不上工的时候你和我便是一样的人。况且你最近不是在跟随我学习吗?你已经是我的学生了。你作为我的学生出席文会,有何不可?”
文薰有理有据的开导,话语中也为巧珍极尽考虑,可巧珍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
“要是被莫家人知道,他们不仅会说我不守本分,还会连带着笑话小姐。我知道小姐是为我好,可我不能不知分寸。”
巧珍确定好自己的想法,之后任凭文薰如何劝说,她也不肯点头。
倒让文薰生出了一些挫败感。
难得一个下午,她坐在书桌前,没有读书,没有练字,而是发起了呆。
莫霞章便是在此时进来。
他歪着脑袋在门口观察了文薰半天,见她双目失焦,显然是往太虚神游去了,便笑着问了一句:“怎么枯坐着,有心事?”
文薰眨了眨眼,将撑着脑袋有些发酸的胳膊放下,“在想事情罢了。”
莫霞章走到她面前,揶揄道:“我听说短短一天之内,少奶奶吃了两回闭门羹。”
文薰瞟了他一眼,说起话来都不太有力气,“是又如何?我现在没心情同你玩笑。”
莫霞章扬了扬眉,“我难不成是天生的磨人精,就不能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安慰你了?”
他拿了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我猜,你是在为巧珍的事不高兴。”
文薰将双手放在腿上,低头,肩膀不自觉地缩着,以微微向上抬的眼神看他。
她难得如此,令人好生心疼。
莫霞章的喉结轻微动了动,他是在慎重考虑过话语后才问出声:“你害怕了吗?”
文薰虽说受到了些许打击,可她的心智依旧坚强,“我为什么要害怕?”
莫霞章眼中泛起对阶级主义的冷光,几乎是冷酷地指出,“怕巧珍的情况只是冰山一角,怕天底下有更多的比她更顽固,更墨守成规,更一成不变的人。”
文薰仔细思考后回道:“当今国民素质的情况如何,我早已心知肚明。”
所以她并不害怕。
“我知道你不是望山跑马,叶公好龙之人。”眨眼间,莫霞章的神情变暖,他用极轻,极温柔的语气继续问:“那你迷茫了吗?”
文薰抬头直视他,“我又为什么会迷茫?”
“因为发现自己如何努力都是徒劳,因为发现周身的国民都是一群瞎子、聋子,他们不仅不愿看清自身面临的苦难,还试图屏蔽别人拯救他们的声音。”
莫霞章将这段话娓娓道出,是如此的感同身受。
文薰却已经开始坚定起来,“或许一切努力都有可能成为徒劳,可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得不到好的结果,而放弃不做。”
莫霞章欣慰地点了点头,最后问:“那你失望吗?”
文薰说到这里,提了口气,“有一些,不过我还是充满希望。”
经过层层剖析,她对自己的心思已然有些明悟了。
她回身,将桌面上摊开的书本拾起递给他,“我刚才在看郑鸿基先生的文章。郑先生说,救国存亡与启迪思想是如今形势的重中之重。可实际操作起来,他发现这两件事根本无法同时进行,因为救国与启蒙是天生带有矛盾的。”
她站了起来,交握着手,胸腔的顺畅让她在说话时拥有了更多的力量,“救国存亡是等不得的事,可启迪人民思想、发展教育,又不是一朝一夕能揠苗助长完成的。国民之教育从普及到人民能够接受,中间需要耗费多少年岁?在完全实施并且做到之前,没人能回答得出这个问题。是以郑先生认为,紧要关头,救亡是必须压倒启蒙的。”
文薰想到巧珍,又有一叹,“可压倒了,难道就代表着我们需要放弃针对无产阶级的教育吗?这世上存在着千百种困难,必然也存在着千百种解题的方法。半途而废,虎头蛇尾,非我辈中人应行之事。”
“不瞒你说,今天巧珍着实给我上了一课。”她转身望着专心致志听她说话的莫霞章道:“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只是简简单单的要求她平等的看待自己和我,便有那么困难。可是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是我过于自大,是我把这个国家历经千百年的封建制度想得太简单了。”
那是一座千年堆积起来的冰山。
她应该早些明白她对巧珍的开导并不能在一朝一夕内得到好结果。同十多年从生活中总结出的社会道理相比,她的一言一语确实轻了些。
莫霞章适时分享自己的经验,“我们要启迪无产阶级,就要弄清楚他们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只有从他们的角度出发,找准病因,才能一击制敌。所谓封建,自然包含了一些论尊论卑的社会制度。在一些底层人民的认知里,各种各样的老爷小姐,先生太太,都是可以压在他们头顶的人上人。突然间你告诉他,大家都是平等的,这种话相当于摧毁她认知中的秩序。”
“是的,所以人民才需要更多的智慧。”文薰觉得这件事是能够以小见大的,“若不加以更多的智慧去辅佐,哪怕让他们清醒地看到现实,他们也会陷在坍塌的世界中浑浑噩噩。智慧能让人增长见识,能让人找到未来的方向,可没有支撑的觉醒是残忍的。一
面是跟不上时代的痛苦,一面是面临新制度下的恐惧……这种民智,开了也是害人。”
她稍作停顿,原本混沌的脑海中因为思想的输出而拥有了更多清明,“以后,我会教巧珍更多的东西。救国存亡不等人,那咱们更应该将可以支配的时间都利用起来,毕竟每个人都是可以被争取的力量。”
她也生出了万丈豪情,“时代的发展宛若洪流,只有信念坚定的人才能做到脚下生根,才能不被滔天浪冲走。这样的人,不仅自己立得住,而且还能伸出援手,去帮助那些卷入波涛中的人。”
她高昂着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做这样的人。我读了那么多的书,拥有那么多的智慧和想法,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生来就是该做这种事的人!”
她的坚定意志闪耀起有志者才能见到的光芒,莫霞章痴痴地望着她,为她倾倒,“是的,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我不要伟大,我只求问心无愧。”
文薰想做的一切不为名,不图利,她只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时局如此混乱,国民如此煎熬,她要是只知隔岸观火,贪图享乐……她便不配叫“昭时”这个名字,她也不再是她。
文会的日子很快来临。这本是普通的社交活动,可临行前,王妈偏偏对文薰千叮呤万嘱咐:
“跟少爷出去见客,不论是谁的朋友,都要记得少出风头。男人生来好面子,当着外人的面更是。你给他面子,他就会以为你爱他了。”
“以后哪怕他有哪里做得不好,要批评他提点他也放在私下悄悄说,别被人听见。”
文薰看着她,颇为无奈,“知道了,妈妈。”
她以前从来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令人操心的。
今日她穿了一条雨过天青色的旗袍,头发盘起,简单戴了一朵铃兰珠花,整体打扮清新雅致,令人眼前一亮。莫霞章也穿了一条浅色的长袍,和她同站一处,正是相配。
乘车去往的路上,莫霞章闲来说话。
“今天除了学生,也遇不上什么新鲜人,到场者基本都是金陵大学的老师,外加一些得闲的雅士。其中有些人来参加过咱们婚礼的,你不记得也没关系,到时自然有人为你介绍。”
今日游园,看的是园子,赏的是应季的紫薇花,吃的是郭滔先生自己种植的小菜。文薰早就有阅读过郭先生写的食集,无比垂涎于他笔下的清炒小菜,此行也算圆梦。
路途不远。车开了大概有半个小时,二人到达目的地。文薰跟着莫霞章进门后,还没面见主人,便在路上遇到了一位老先生。
“哟,这可不是莫砚青?”
他留着山羊胡子,戴着小帽,身后仿佛还有条辫子。文薰见他大热天还穿着长袍短褂,一时疑惑不定,不能确定他的身份。至于他身边那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却是见过的,正是“朴公”罗友群。
莫霞章还未接话,这位老先生却继续调笑道:“这是你媳妇吧?美哉。我便知道你不是那般一本正经,油盐不进。你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打算什么时候生孩子,又打算什么时候纳如夫人?”
他不讲究的话,气得莫霞章抿唇,又翻了个白眼。偏偏老爷子还装作不知道般要多问一句,“噫,怎么这幅丑陋做派!”
莫霞章没好气地呛道,“您多少说点我爱听的话,我才有漂亮表情。”
“老先生为老不尊。”今日的主人郭滔先生及时赶来,他穿着一件浅褐色的长衫,戴着圆框眼镜,国字脸的长相和说出的话一样公正凛然,“人家才新婚,你怎好当着他夫人的面说这些?”
“这有什么?”这位老先生捋了捋须,谈笑间竟不以为耻,“我也是为了国民大业考虑。生物繁衍乃自然之道,有何问不得?再来,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可是正能体现咱们中国女人牺牲奉献的良好品德啊。”
文薰已经猜到他是谁了。这般打扮,这般思想,显然不是人人能齐全具备的。
她忍不住出声暗讽:“想来中国女人的优点是版印量产,顽固不化,才能人人都有牺牲奉献,千百年不变的良好美德。”
此话一出,老先生便噎得一梗,莫霞章更是重新展颜,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崇拜地看着她。
先生虽老,却有气量。不须片刻便笑道:“不,我今天还发现了一个美德。”
他打量着文薰,“敢于反抗,敢于自辩,正是如今咱们需要的有志青年嘛。”
郭滔第一时间笑出了声,他熟悉自己的朋友,知道他们是绝对不会闹红脸的。
莫霞章也点头朝老先生行礼,并向两方介绍道:“这位是董琮董协礼先生,这位是朗文薰朗女士。”
对事不对人。文薰收敛表情,拿出小辈的恭敬,“董先生好。”
董琮“嗯”了一声,看看莫霞章,笑;看看文薰,再笑。
郭滔也不管他在笑什么,又向文薰介绍罗友群,“这位是我们的朴公先生。”
罗友群笑道:“婚礼上是见过弟妹的,只是不知道弟妹的口舌也如此厉害。”
郭滔直言道:“那你以后得再小心些,免得又闹出什么情非得已的笑话,让这两口子合成一气,联诗怼你。”
罗友群不太好意思,低头扶了扶眼镜。
郭滔拍了拍莫霞章的肩,“我这园子你熟,便不特意招待。见风亭现在有个读书会,你可以和朗女士自去。”
他又对文薰道:“今日也请了好几位女士来,若得缘分,朗女士也可以与她们交个朋友。”
文薰含笑点了点头,礼貌尊重。
郭滔伸手一引,带着董琮和罗友群往里间去了。
文薰正看着,就感觉到手臂被人捣鼓了两下。她低头,发现莫霞章正曲着胳膊,做等待状。
她抿唇一笑,双手揽住挽了上去。
郭滔先生家的园子建得十分野趣。一路走来,哪怕只是绿意风景,也不令人疲乏。约摸走了一刻钟,来到见风亭,隔得远远的便见到一群年轻人或站或坐,每个人的表情都是认真严肃。
靠近了,便能听到他们在辩论什么。
“我认为你的主张过于偏激,国内的学者不止有阻挠白话文推行的,也有主张废除古文的。任何事情只要发展得过于zuo派我觉得都不是好事。为什么我们想要得到这个,就一定得舍弃那个?天底下难道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二选一不成?”
这位正在发表演讲的是位剪短发,戴头箍的女学生,她穿着一条天蓝色的素色旗袍,因情绪激动而使得面颊绯红。她将一册被卷起的书握在手里,说话时不停地换着人对视,勇敢又有号召力。
文薰听着她发表的言论,喜得下意识地露出微笑。莫霞章观察着她的表情,也问:“夫人赞同她的观点?”
文薰道:“若想理清如今中国之现状,不将古代史研究透彻,再以清晰且能保持中立的头脑理清史观,是做不到的。推行便推行,为什么还要拉上废除呢?”
她说话的同时,那位女学生也在继续批判,“我们的文化曾经璀璨于世界,这不正证明着,老祖宗曾经的路是没有走错的。有些人没读过几本史学,又未写出什么著作,怎么世界都认可的古中国文化,在他嘴里就成了完完全全的糟粕了?若中国无一是好,洋人抢我们做什么?这么多个国家盘踞在我国的土地上,争的又是什么?”
同席人大概有不喜欢她锋芒毕露的,开口道:“话虽如此,过于保守,到底不符合时代历程。”
“这叫什么保守?”又有一皮肤尚黑的中等个子男学生站起身反驳,“难道集齐所有人的智慧
,还做不到去芜存菁?”
有个戴着黑色边框眼镜,额前头发长的挡眼睛,又有些微胖的学生说:“我觉得,中国如今之路,仍旧是可以学习日本的明治维新。”
先前那位发言的女学生反驳道:“这个想法太落后了,你之发言未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戊戌变法不就是学的明治维新?人家通过改革走上了资本主义近代化,可咱们的结果还需要多说吗?”
边框眼镜学生嚅嗫了两声,看着心虚却又很坚持道:“如今的自由民主就很好。”
直叫那位黑皮肤男同学嗤之以鼻,“你说的,是逼走汤博容先生的自由,还是请张芝俨那等老货来站台的民主?”
边框眼睛急得站了起来,“这话说得过分了,张先生怎么说也是前辈,如此不温良……”
“去他姥爷的温良恭俭让!”女学生大喝一声,玉面寒霜,显然已经很生气了,“什么狗屁美德?砚青先生说得好——我就是要争,就是要抢,我有不满,就是要大声说出来。这是一个需要争取的时代,人人都在救国,人人都可以救国,凭什么老先生们可以发表大道理,我们年轻人的意见就于国无用了?”
她嘶喊完,黑皮肤男同学起身赞同,“是的!所以有任何不满咱们一定要说出来。众人拾柴火焰高,群众的智慧是能够战胜一切的!”
年轻人志气如此,文薰只想鼓掌,“我听说,现在时局受限,有些话是不让说的。”
莫霞章道:“在郭先生的园子里,说什么都可以。”
文薰笑着问:“骂教授也可以?”
莫霞章摇头晃脑地引用了一句话:“大学jiao员所发挥之思想,不但不受任何宗教或政党之拘束,亦不受任何著名学者之牵制——这段话说的虽然是大学教授,但也可以用来指学生。如今的大学生有自己的智慧,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对好坏的判断。除了时间,没有任何事物和人可以去评判他们所选择的道路的正确与错误。作为学者,基于对未来的考量,自然也是赞同学生们多发表不同的意见,多去追寻不同的可能。毕竟只有青年人有志向,国家才有未来。”
文薰点了点头,算是又多了一层了解。
莫霞章拍了拍文薰的手,道:“你是想留在这里听她们辩论,还是同我去别的地方?我听说今天园子里来了一两位报社主编,还有办《文化青年》杂志的蔡学名先生也来了。”
文薰略作思忖,道:“我不能先听学生们辩完,再去见蔡先生吗?”
莫霞章展颜,轻笑,“是我忘了,夫人也是追求两全其美的。”
第30章 游园会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辩论?对年轻人来说,或许有这样一个原因,那就是你再也找不到哪处比辩论更能让别人认真听你说话的地方了。
因为占了胜负心,所以对方会极尽耐心听你说话,且绞尽脑汁,只为找到你话语中的漏洞,从而将你辩倒。
在掌握不了话语权的时候,年轻人们就是需要这样一个发声的机会。
学生们辩起来是很有意思的。你能看到许多年轻的灵魂,也能品味到自由的思想碰撞。
见风亭辩论会的议题采取抓阄的方式随即择选。这边刚告一段落,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学生们又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开始重选。
文薰便是这个时候和莫霞章一前一后靠近。
先是有个学生眼尖,一眼认出来,紧接着文薰就听到很多男男女女高低起伏的声音:“是莫先生!”
“什么摩先生,这么年轻?”
“咱们金陵的莫砚青,你难道不知道?”
“噢噢噢,是那位,我一直以为是为老先生呢——那他旁边的……”
莫霞章闻声望去,精准找到提问的人,郑重介绍:“这位是朗文薰,朗女士。”
与向熟人介绍不同,他考虑到学生们的想法更加纯粹简单,便又在后头加了一句:“朗女士是孟海白先生的学生,今年夏天刚从英国回来,是剑桥大学毕业的文学硕士。也是受到孟先生推荐,下半年会前往临安大学任教。”
旁人讲究“先敬罗衣后敬人”,而学生们不敬身份,不敬年龄,只敬学问。之前大家还在狐疑:朗文薰是谁?不认识。
可一说是孟海白的学生,名校毕业的硕士,学生们的眼神立马不一样了。
大家都知道在国外的文凭有多难拿,这么年轻的硕士——不是普通学士!
顿时有人主动向她问好。
面对大家看新事物一样的眼神,文薰并不觉得难为情,如今她本就是个无名之人嘛。她大大方方地接受学生们的视线,感受着青年人的精神面貌。
如今国内大学生们的品貌是十分好的,还有学生出于风度,起身让座。莫霞章点头谢过后,引文薰过去请她坐下,自己则只是站在她身边。
“先生,你们来得刚好。”那位一直有做发言,穿着素蓝色旗袍的短发女孩往前一步出声道:“在我们原本准备好的议题中,有一项是关于包办婚姻与婚恋自由。我想,您既然来了,不若咱们就直接以此为题辩上一轮?”
看似邀请,实际上是在下战帖,而且话里有话,怕是来者不善。莫霞章低头望着文薰轻声道:“我还想着只做看客,不做参与。”
朗文薰笑道:“想来是学生们喜欢你。”
那位女学生大约以为二人会拒绝,又以极快的语速道:“先生明明来了,却只做看客,是要行先生之尊,以此不与我们学生做一类,还是觉得我们学生的见识修为本就比不上先生?”
莫霞章面对学生们时,又多了比对待平常人的一分温和,“倒没有这个道理。我尚以为你们喜欢自己热闹,不爱叫旁人参与进来。”
闻言,女学生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我们辩的是俗事,自然是所有的俗家人都可以参与。”
她额外用了份心意,看着文薰开口邀请:“朗女士也可以加入。”
朗文薰浅笑,“好。”
女学生也朝她笑,并抬头挺胸,十分骄傲地做出自我介绍:“我叫蔡云子,是金陵大学数学系二年级的学生。”
文薰自若地朝这位自信的女孩点头,“蔡同学好。”
之前发过言的黑皮肤高个男学生,和戴着眼镜的微胖男学生也一前一后地介绍自己:
“我叫田文剑,铁道系三年级。”
“我叫傅全才,历史系二年级。”
还有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学生是与他们一起的,只是方才未听她说话,这时也站了出来,“我叫洛巧仪,文学系三年级。”
学生四人全部站在一块儿,由蔡云子开口:“我们四个都是金陵大学辩论社的成员。今天得幸能与莫先生、朗先生切磋,还望二位先生不吝赐教。”
蔡云子的话来势汹汹,又额外有活力,引得周围的学生们都精神不已,一双双年轻的眼睛直望向角落二人。
这是一种向权威的挑战。
可他们分明与朗文薰、莫霞章也差不了多少年纪,凭什么他们便能称作“权威”?
大学的思想是自由的,大学生也是自由的。
四位辩论社的学生在刚才还是“敌人”,此刻却成了队友。新的一轮开始,由皮肤略黑的田文剑最先站出来。他紧盯着文薰,矛头直指,“朗先生,我认为,婚恋应该是自由的。”
文薰没有反驳,反而赞同,“很有道理。”
田文剑摸不清她的路数,略作犹豫后,引用了一个典故,“从《诗经.蒹葭》中来看,有位伊人,在水一方。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说明古人也是崇尚于婚恋自由的。”
莫霞章挑了挑眉,不知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那首酸诗,低下头挠了挠眉头根。
正好让他瞧见文薰微微勾唇的模样。
那表情,让莫霞章第一时间就默契地猜出来她是打了什么坏主意。
果不其然——
文薰用极寻常的语气道:“我想,潘金莲与西门庆的恋爱也是自由的。”
连莫霞章都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朗女士也是十分狡黠的。
或许是没有想到她会举这么一个例子,田文剑愣了一下。
时下《金瓶梅》还被某些守旧派的老先生归为禁书呢。
田文剑差点结巴,在慌乱中辩道:“他二人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我认为在自由的前提下,是有必要接受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水平的。”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蔡云子脸色陡然一变。
朗女士分明是故意引导他说这句话的!她想要劝阻
,可已经来不及了。
果然,当她顺势看去,就见文薰施施然道:“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道德是否也包含在内?”
如果需要接受,那这到底是婚恋自由,还是包办婚姻?
田文剑一时傻了眼,微张着嘴,无言以对。
半晌后,他丧气地低下头,“是我输了。”
文薰见他似乎受了打击,忙换了一种比刚才更轻的语气,“是我取巧诡辩,你不必在意。”
田文剑摸了摸脑袋,从刚开始便有些不苟言笑的他居然有些生涩地笑道:“我以前只听说莫先生的言语功夫厉害,所以特意避开,不想朗女士也丝毫不逊。是我托大,学生受教了。”
他本身就是辩论社的成员,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一回合自己失败的关键?大约是文薰见他一本正经,所以故意用了方才那桩典故乱他阵脚。至于说的是《水浒传》还是《金瓶梅》,就看听者自己的意愿了。
辩论之道,本就是攻心之道。辩的是智慧,是见识,是方法。
他可以“田忌赛马”,挑了自以为软一些的“柿子”做敌人,那么文薰自然可以用模棱两可的典故乱他方寸。
田文剑既然落败,便往后一步,把空间留给了另外三位队友。
蔡云子此时抢先一步上前。
从刚才开始,她的视线便一直落在文薰身上。谁才是她主动挑选的对手,一目了然。
她的眼神是充满欣赏的,说出的话却十分冷硬,极具攻击性。
“能否沿用先生方才举的典故?我想,正是因为武大郎和潘金莲的婚姻是被安排的,是无法反抗的,才会酿成后来的悲剧。这如何不能证明封建包办的可恶之处?”
文薰侧耳倾听,待她说完,反客为主:“你认为武潘之间婚姻悲剧形成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蔡云子不假思索道:“自然是二人的相貌及诸多条件的不对等。”
文薰也不吝于发表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还有一个最根本的原因:潘金莲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武大郎的。”
“是的,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又在旧社会中受到各方势力的倾轧,能活着就很辛苦了。”
“如此说来,婚恋自由的基础,便是男女双方的情投意合,你情我愿。”
“是的。就像祝英台和梁山伯也是自由恋爱,却被封建家庭压迫。”
二人一来一回地说着,十分和谐。
文薰忽然图穷匕见,“可若是男女双方对家庭安排的包办婚姻并不感到抗拒呢?”
蔡云子眉头一皱,谨慎地在脑海中开始想对策,以防文薰以此为突破口。
她思考后,道:“受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以及社会秩序受限,男女双方结婚,肯定过不了父母那一关。父母操心于儿女的终生大事,我们不能全然说错,可,婚姻毕竟是个人的终身大事,父母就算再了解儿女,也有考虑不周的地方?”
“那就拒绝,换下一个。”
“……”蔡云子张着嘴,半天哑然。
她想攻击包办婚姻的封建,朗文薰却说包办婚姻只要父母足够开明,也可以民主。如果有自由,能自己选,那这还算包办婚姻吗?可这是父母安排的,又如何不算包办婚姻?
何谓诡辩?这便是诡辩了。
见己方队伍的主力也败下阵来,戴着眼镜的傅全才同学勇敢地顶了上来,“朗女士如此接受包办婚姻,是觉得包办婚姻赛过自由恋爱,是想做旧社会的拥趸吗?”
来了,辩论中必有的给对方辩手扣帽子。
文薰并不惧怕这个环节,反而笑道:“因为我自己的婚姻便是出自开明的父母包办,所以我自然不能说这种制度全然只有坏处。我在求学生涯中是没有恋爱过的。回了家,在适合的年纪,遇到了父母推荐的一位适龄男士,且脾性与爱好相等,跟这样的人结婚,又有什么错处?”
她自以为这些话是实话,说出口的过程并没有其他感觉,却不料在旁人听来,简直是又进步,又开明,又大胆。
连莫霞章都一阵脸红。
他的夫人啊,平日里二人相处时,听他说些腻人的话就又是羞又是臊的,谁知道换作她自己,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下将爱慕之句脱口而出。
傅全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这句话,便做认输。
现在,学生队伍中只剩下最后一位梳着辫子的洛巧仪同学。
她上前一步道:“先生对包办婚姻似乎了解甚多,能再给我们继续讲讲吗?”
文薰抬眼望她,心中已有思考。
“我想,所谓的反抗包办婚姻,其实会根据父母性格和家庭环境的不同,出现以下两种情况。一种是年轻人明确地向家人表达对婚事的不满,却遭到拒绝,然后摁头盲婚哑嫁。大家长的专制便是包办婚姻的可恨之处,因为年轻人处于其中,是发不出声音,是没有做选择的自由,是没有任何人权的。”
这便是文薰一开始愿意和莫霞章结婚的愿意了。第一个是父母确实给了她拒绝的权利,第二便是她见了本人之后,眼睛告诉大脑,它还算喜欢。
洛巧仪小心地顺着她的话琢磨,“所以先生认为,只要两个人愿意,哪怕是包办婚姻,也可以称作自由?”
文薰敢于承认,“是的。”
“这种自欺欺人的自由,不会很可笑吗?”
“可笑点在哪里?”
“你还是被安排了,像个木偶。”
“像木偶的前提,是别人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可在能够自己选择的情况下,是我想去哪儿,我就能去哪儿。”
洛巧仪似有所叹:“女方能做选择的情况,到底还算少数。”
文薰眨了眨眼睛,“是的,所以我们仍旧有必要倡导自由。”
洛巧仪扬了扬头,露出心思落地的笑容,“那先生的意思岂不是说,婚恋自由还是赛过包办婚姻吗?”
文薰见到辩论社的其他三位同学已经兴奋地握起了拳头,便笑着应和,“是这样。”
此话一落,便是相当于她自己认输了。
周围的学生压抑不住地欢呼起来。不过他们只是起哄,并没有人说出什么风凉话。洛巧仪也不倨傲,鞠躬向文薰行礼,“承让了,先生。”
文薰摇了摇头,又抬头望向身边的莫霞章,发现他正盯着自己看,一脸赞许。
文薰便知道他是理解自己的。
莫霞章当然清楚刚才文薰是故意退让输给洛巧仪。
倒没有因为她是先生,所以不用跟学生们一定争个面红耳赤这种自矜规矩,而是今天讨论的这个主题需要做某方便的得失退让。
在辩论一事上,自然没有辩手站在哪方便赞同哪方的道理。可如今国民都在讲自由,年轻人也在论自由,文薰作为师长,有必要在一定时刻对他们的精神表达肯定。
反对封建包办本来就是大势。当代年轻女性为了追求婚姻自由,是流过血的,她需要慎重地认真对待。
再者,现实不会因为文薰在一场小小的辩论赛上的输赢有所改变。自由恋爱好还是包办婚姻好,那是社会学、统计学需要去调查,去钻研的课题。文薰在与蔡云子的辩论中已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所以到最后所谓的输赢便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表达那一份认同。
几位辩论社的学生都是拥有智慧之人,略微细想,也能明白文薰的一片良苦用心。思及如此,不禁对她更添了一分肯定。
洛巧仪再开口时语气都亲近了,“我听说剑桥大学就有举行辩论赛的传统,朗先生莫非也参加过吗?”
文薰道:“只旁听过。”
实际上,不说人种歧视,光是性别这一栏,文薰就注定无法登上那个席位。不过她从不会为他人的固步自封而恼怒,她也不觉得一定要在这方面有所建树才叫人才。
她不自卑,更不会因现实自怨,她坚持着自己的修养,拥有者别人无法撼动的处世规则。
一局战罢,文薰起身,对着眼前的四位学生道:“还要多谢你们。我甚少与人谈论,今日一会,真是有趣极了。”
蔡云
子连忙上前道:“那先生再与我们辩一轮?我们还有其他议题呢。”
田文剑也道:“是啊。这回,莫先生可不能作壁上观。”
莫霞章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
他挑了挑眉,轻巧道:“分明是你们不愿意带我玩,什么时候成为的过错了?”
他语气活泼,言语更是有趣。此话一出,众学生都笑出了声。
文薰便和霞章留在见风亭里,和学生们辩了一轮又一轮。
一开始还是霞章站在文薰身边,后来时间长了,学生们与先生们亲近了,以洛巧仪和蔡云子为首的女学生们便都聚在了文薰身边,把霞章挤出了老远。
直到郭滔来找。
“你这泼猴,不是说要带着朗女士去见蔡先生吗?怎么在这里玩上了。”
蔡云子第一个出声帮忙说话:“与我们玩耍如何不行?郭先生今日事忙,有我们帮忙待客,那才叫正好。”
莫霞章居然也赞同,“是啊,我们和学生们在一处,可快活了。”
郭滔听他们一人一句,直叹:“我懒得与你们绕舌。”他拉着莫霞章,又向文薰招呼:“弟妹,快走吧,那边等着呢。”
文薰不好拒绝郭滔,刚好这一轮的辩论又已经结束,便向学生们告辞。
他们一走,其他学生们顿时叽叽喳喳地把辩论社的几位成员围了起来。
“郭先生怎么喊朗先生弟妹?”
学生们未必是金陵人,暑假又都去往各地采风,虽说有些事登了报纸,却不能够做到全然了解。
蔡云子叹道:“因为朗先生就是莫先生的新婚妻子啊。”
“啊?”洛巧仪张大了嘴,和一干女学生面面相觑。
她们刚才特意把莫先生和朗先生隔开,本来就是见他们有些亲近,觉得不好,所以特意为之。
谁成想……
大家不由得咋舌,讨论起来。
“我确实听说莫先生结婚的事,可报纸上不都说他的结婚对象是什么裹小脚的童养媳嘛。”
“想是你没看全,我看的那张报纸,莫先生可是指名道姓地嘲讽人家编者被裹脚布裹了脑子,还不如人家旧社会的妇女呢。”
“莫先生的言辞犀利,我今日却未领教。”
“大概咱们是学生,却不是他的学生,他不好骂。”
“这种天才着实可恨。”
“我看朗女士也是天才,22岁的文学硕士,得学多少知识……她不会脑子都比我们多一块吧?”
“金陵大学也可恨,这么优秀的先生,也不引进一下。”
“你心思歹毒,怎么好叫人家新婚夫妻劳燕分飞?”
“这么一说金陵大学更可恨,把莫先生也挖过来多好。”
“敬谢不敏了,我是不想跟他们这等年轻才俊在一处,这种强烈对比尤其显得我蠢笨。”
“欸,明明是妻子,莫先生刚才怎么也不多介绍一句?”
这个问题,在把朗文薰引荐给《文化青年》杂志主编蔡学名先生之后,退出来的郭滔也这么问莫霞章了。
“为什么不多介绍一句,让蔡先生知道朗女士是你妻子。”
“蔡先生本就知道,何必多言?”莫霞章负手前行,目光中满是自豪,“再者,她不用是谁的妻子,她就是她。”
这个时代虽然要求进步,虽然可以允许女人读书,但在社会道德这个大方向来说,公众对女人仍旧是压迫多过于解放的。
若是女人们没有接受新知识走向开化那一步,按照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守着男人和家庭生活,自然感受不到痛苦——但那不是说明她不痛苦,而是被麻痹。
如今,知识与社会在更新换代,习俗与人心却仍旧落后。在这样一个时代生活的女人,要一点点的丢掉自己的清醒,走向蒙蔽……其中的惨无人道,莫霞章不敢想。
所以,他既然做了人家的丈夫,便有责任支持她,为她抗住一些本来就不需要她去面对的东西。
蔡学名先生穿青色长衫,四十五岁的年纪,戴着棱形眼镜,和气又专业。他亦是文坛中的进步派,也跟孟海白有过不少的交流。与文薰初谈,便以孟先生的文学作品为话题,对她颇为照顾。
他更博学,对此时国内的时局有更深刻的了解,便更明白国民最需要的教育何为。
“我们之前推行白话文,最基本的用意是想将文学变得简单,从而让更多国民拥有接触知识,受到开化的机会。最近又有几位先生提出简化汉字,这个计划已经在筹备中了……”
文薰与他简言几语,受益匪浅。
交流间,她更知道了原来刚才的蔡云子同学是他的女儿。
如此一来,方才蔡同学的热情与欣赏的注视便有所解释了。
蔡学名和文薰讨论的话题以文学居多,说到兴处,还给她提供了杂志社的地址,邀请她得空之时前去参观。
话说了没多久,又有人过来——正是一位穿着浅紫色旗袍,留着短发的女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