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灭了火堆,众人纷纷躲进营帐里时,都再次心有余悸地感慨幸好郡主来了,否则他们可是要被淋成落汤鸡了还没处去躲。
只是柴火都浇透了,外头一点光亮也瞧不见,当真是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了。
马车内,百里浔舟方才已借着闪过的雷光飞快地将敞开的门窗尽数关上,密闭的车厢内亦是一片漆黑。
他后背绷紧,死死抵在车壁之上,被木质棱格硌得生疼,另一手牢牢抓住身下的坐榻,平复着略显急促的呼吸,尽量缓着语气问道:“灯烛呢?”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封眠似乎在摸索着什么,他感觉到自己的肩头被一只手撞了一下。
“应是方才被潲进来的雨打灭了。”封眠摸出手帕,凭着刚才的印象,试探着送向百里浔舟的方向,摸索着想送到他手里,“你刚才也被打湿了吧?快擦一擦。”
百里浔舟向后仰了一下,抬手抓住差一点就要怼到自己脸上的手,“好好,我自己来,你坐好。”
封眠乖乖坐好不再动弹,百里浔舟拿着手帕擦了擦自己被打湿的头发衣领,鼻尖萦绕着手帕上十分浅淡的香气,加之感触到身旁人的呼吸声,一颗砰砰狂跳的心稍感安定不少。
但睁眼不能视物的黑暗还是让他难以忍受,看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火折子在哪儿?我来将灯点上。”
“应是在雾柳身上。”
用膳时流萤和雾柳去了后面那辆马车,现下风雨大作,总不能因一个火折子便折腾人。
“没事,我不怕黑,再说也要到就寝的时候了,不点灯也无妨。”
封眠语调轻松,她颇有些新奇地倚在车壁上,听着外头雨势渐急,豆大的雨滴不断砸落的声音如珠玉落盘,狂风不间断地卷过树梢,又像极了有恶鬼在呜呜哭嚎。
在这样的天气睡在马车里,既不会被淋透,也能体验如同置身森野一般的感觉,别有一番意趣。
她正想与百里浔舟说这一新发现,忽然察觉他似乎好半晌都没说话了。
她悄悄往百里浔舟的方向侧了侧耳朵,自被马车隔绝在外的狂风暴雨声中,终于听到一丝努力压抑着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在害怕?
封眠呆了一呆,这念头在脑海中转了一圈,才转为“他怕黑”这三个大字。
原来他方才要火折子是因为怕黑呀。
见百里浔舟忍得这般辛苦,封眠也不好意思戳穿他。堂堂定北王世子若被人发现竟然怕黑,估计会惊掉不少人的下巴,令仇者快!
她努力回想了半晌,俯身向前探了探手,摸到了马车上的案几。
百里浔舟听见动静,心神打了个岔,问道:“怎么了?”
封眠:“没事,你等等……”
她在案几上摸索着,打开一个锦盒,自里头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夜明珠来,莹莹微光略略照亮了眼前的一线天地。
封眠手撑着案几起身,一屁股坐到百里浔舟身侧,两人的胳膊挨挨挤挤地偎在一处,热乎乎的。
百里浔舟先是浑身僵了一瞬,再看封眠手中的夜明珠,并不刺眼的光照亮了她的轮廓,让他紧绷的肩背松懈下来,低而缓地轻轻吐出一口气,终于有心情说话了。
“你出行,还随时带着这么大一颗夜明珠?”
“以备不时之需,这不就用上了吗。”
百里浔舟垂下眼,“方才不是说不怕黑?”
封眠哽了一下,心道问得这么清楚做什么?
“方才是方才,我现在不困,便想照个亮,不行吗?”她干脆不讲理起来,故意逗弄道,“你若嫌太亮了,我收起来就是了。”
说着她便作势要将夜明珠放回去。
“别!”百里浔舟忙握住她的手腕,便发现她根本就坐着没打算动时,就知她是在故意逗弄自己,轻哼一声,松开她的手腕,重新靠回车壁。
“好吧,是我怕黑。”他干脆破罐破摔,未被夜明珠照到的耳尖已是一片通红,说罢又小声嘀咕着,“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本世子怕黑也照样能上阵杀敌,不丢脸。”
封眠闷笑一声,又很快忍住了,道:“是啊,怕黑而已嘛,我小时候也是很怕黑的。”
“小时候怕?现在当真一点不怕了?”百里浔舟斜睨着她。
“不怕。”封眠顿了顿,在这间于风雨中庇护安稳的马车内,在不算静谧的黑夜中,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便继续道,“其实我小时候也遇到过拐子。”
“嗯?”百里浔舟登时扭过脸去,惊讶地看着她,“你……你不是长在宫中?”
皇宫守卫森严,便是她出宫玩耍,应也是被侍从重重包围着,什么拐子这般胆大?
“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父亲的死讯传入了宫中,我就一个人偷跑了出去。”封眠盯着手上的夜明珠,陷入回忆之中。
小孩子的思维很简单,她那时只知道“死了”便是不会再回来了,再也见不到了,就觉得如果父亲回不来的话,她便去找他!
她一个还不及大人小腿高的豆丁,愣是闷头跑出了盛京,几里路之后,就被拐子盯上了。
拐子把她掳走,又带着走了一段路,最后将她关入一个山洞中。
山洞里还有许多其他孩子,被垒出来的土壁分别关在不同的小隔间里。
小封眠极其怕黑,偏偏山洞里一丝光亮也无,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将她罩住了。她忍不住哭了出来,隔壁关着的一个小男孩好像有些不耐烦地过来敲她身侧的土墙,让她别哭了。
小封眠一边抽噎着一边说自己忍不住,周围太黑了,她害怕。
“黑有什么好怕的?”男孩扬高声音道,“我娘说过,黑暗里其实藏着星星守护神,只是我们看不见而已。”
“真的吗?”小封眠抬起泪眼,虽然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却隐约没那么害怕了。
“当然了,它们会一直保护你的,你也要勇敢一点。”
土墙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挖土的声音,“你过来点儿。”
小封眠听话地循声挨过去,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衣服。
“我牵着你,别怕。”
原来他方才找了个薄一些的土墙,从中间掏了个洞出来。
有了小伙伴依靠,小封眠也不怕了,她抬手牵住男孩的手,两只冰凉的手彼此温暖着。
“那之后我就不怕黑了。”封眠颇有些骄傲地扬起了下巴。
只是可惜那时候没有问过那个男孩的名字,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她也记不清更多细节,教会她不再害怕的小英雄在那之后就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
百里浔舟不知为何心中不大高兴,自鼻腔之中发出一声轻哼,“你也太好骗了,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
还什么星星守护神,幼稚死了。
他就从来没信过这种说辞……
“啊!”
他突然惊叫一声,后脑一仰磕到了车壁上。
方才封眠把夜明珠捧到下巴处,猛地贴向他,幽幽微光自下映亮她的脸,再漂亮的五官也如鬼魅一般。
封眠哼哼两声,道:“既没有鬼神,那你怕什么?”
百里浔舟深呼吸一口气,并起两指抵住封眠的额头,将她推开些许。
“怕就是怕了,要什么理由。我从做婴儿时就在怕了,不行吗?”
话说开后,百里浔舟反倒十分坦然了。世人总要给自己的害怕找一个理由,他偏不。
封眠忍了忍笑,只能说道:“行,你做什么都行。”
两人之间一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马车外雨打风吹的声音。
雨声与风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嘈嘈切切的声响,听着竟莫名生出几分安心,让人的思绪都慢了下来,困意渐渐涌上来。
“你给我的香包是不是用来追踪的?”
百里浔舟冷不丁冷不丁这么一问,吓得封眠瞌睡都醒了,刚要靠向百里浔舟肩头的脑袋也僵硬地卡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一时想装睡,但这都是百里浔舟第二次问相关的话题了。第一次时她就借口要睡了逃了过去,这次他都问的这么直接了,她再不答话,怕是要不好。
封眠不大自在地动了两下,打算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我只是担心你再遇到危险,才想知道你的行踪……”
“你若介意,便将香包还给我便是。”
说是这么说,封眠根本不相信有人会把别人送的礼再当面还回去,那也太失礼了。
百里浔舟犹豫半晌,确实也没动作,只道:“罢了,夜深了,睡吧。”
封眠如蒙大赦,将夜明珠摆到案几上,翻出两件毛斗篷来,分了一件给百里浔舟,便安心地蒙头去睡了。
心下还觉得,他可真好糊弄。
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百里浔舟的目光落在封眠模糊的侧颜之上,心下叹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的猜测好像成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翌日天亮,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透泥土的潮湿气息,和松木被风雨摧折后溢出的清苦树脂香。
封眠正在马车内洗漱,便听见外头传来阵阵吵闹声,听着像是吵起来了,夹杂着几句封眠听不懂的乡土话。
她正准备下马车去瞧一眼,同样被争吵声引来的百里浔舟拦了拦她。
“雨后地面泥泞不堪,你别下来了,我去瞧瞧,等会儿来找你。”
百里浔舟自行去查看,封眠便只能揣着一肚子担忧困惑坐回去,由着雾柳和流萤继续替她梳妆。
半晌,帐帘被掀起,百里浔舟神色肃然地探首。
“阿央不见了。”
第42章
寻上山来的是阿央口中的村长和其他村民,阿央娘亲几乎哭晕了过去,被同村的妇人搀着,神色哀戚地靠在树上。
一开始的争吵源自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他们执拗地认为是百里浔舟一行人将阿央带走的,因此情绪十分激动,不分青红皂白便是一顿大骂。
百里浔舟头次被自己人气得不轻,他此番出行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寻找拐子的踪迹,所以带的人都未穿戎装,瞧着像是普通的富家少爷和他的护卫们,昨日也并未向阿央坦明身份,因此现下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就这么被人兜头扣上一顶拐孩子的帽子。
幸而村长还有些脑子,认为百里浔舟他们一开始虽然抓了阿央,却又塞了那么多饮水吃食给他带回去,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偷偷将人掳走。那几名壮汉才没有不管不顾地莽上来。
待百里浔舟亮出定北军的令牌,众人态度顿时三百六十度大转变,呼啦啦跪了一地,求他帮忙寻人。
“所以阿央昨日是平安回去了,今晨暴雨停了之后,他出来探路,便丢了?”
封眠拧着眉听百里浔舟说完,难掩担忧。
百里浔舟点头,“正是。”
“他们为何笃定阿央是被掳走了,而不是迷路了?”
刚下过一场暴雨,山路正是难走的时候,这时候辨不清方向迷失在密林之中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封眠的疑问不无道理。
“村长说阿央脑子好,最会认路,所以昨日才由他出来探路。”
虽然运气不大好,一露头就被他抓了。
百里浔舟将村长和阿央娘亲的话一一转述,“他们这一路逃难而来,极端天气并不是没遇到过,阿央认路的本事从不会受天气影响,这也是为什么今晨阿央会出来探路。”
村长他们久等阿央不归,担心出事,这才出了藏身的洞穴,将四下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人影皆无。
就算是遇到了野兽,也一定会留下挣扎的痕迹,甚至是血迹,可是连这些痕迹也都没有,所以他们这才断定阿央定是被人掳走了。
封眠和百里浔舟对视一眼,想起百里浔舟最初追踪的目标,异口同声道:“拐子!”
看来百里浔舟此前的推断没错,这些人当真是来趁乱拐人的。
百里浔舟眸光一沉,下令道:“搜山。”
所谓匪患,只是一群走投无路的普通百姓,百里浔舟等人的重心,重又转回了那群胆大包天的拐子身上。
此处山势险峻,暴雨后又渐渐升起了浓雾,寻常人极易迷失方向,村长和其他村民便自告奋勇地加入搜山队伍之中,为疾羽营和鸾仪卫带路。
他们在这儿待了好多时日,比新到此地的众人要更为熟悉地形。
很快,众人混编成队,每十人一组,沿着山脊向四面八方散去。
混着枯枝碎石的泥水顺着陡坡蜿蜒而下,封眠纤白的手指紧紧扣住一截裸露的树根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在泥泞的山地间迈着步子。
百里浔舟不住地回头看她,见她绣着兰草纹的裙裾早已被泥浆浸透,精巧的小羊皮靴上也糊满了泥巴,喉结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你该留在原地的。”
封眠抬袖擦了擦鬓角的汗,蹭开粘在颊边的碎发,“这座山这么大,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与其留一群人在原地保护我,不如带上我一起,还能多出一份力。”
“况且,这种情况,让我如何心安理得地干等着?”
“你不用管我,我定不会拖后腿的。”封眠抬起因方才的动作而蹭上一层灰的小脸,冲百里浔舟笑了一下,像只蹭了灰的可爱白毛。
百里浔舟垂在腿侧的指尖抑制不住地轻轻动了动,正想替她擦掉颊侧的灰,跟在封眠身后的流萤和雾柳一左一右地探出头来,拿着手帕替她擦汗,顺道擦净了脸颊。
嘴上还催促着:“世子快些往前走吧,这里是风口,流了汗再吹风,容易生病的。”
百里浔舟哑然,将蠢蠢欲动的手背到身后去,转身继续往前搜寻。
蒸腾起的乳白雾气令十步之外难辩人影,众人只能逐步紧跟前方的人,一寸寸摸寻而过,生怕错过某个隐蔽的洞口。
走了太久,封眠腿酸脚疼,已有些体力不支,但仍咬牙忍着,鬓边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泛红的脸颊上,却已没心思再去管,一面与脚下一踩便陷进去的泥泞做对抗,一面将全部心神都用来注意周遭一丝一毫的变化来。
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走在前方的百里浔舟一直在用余光关注着她的状态,见状立即令众人停下脚步,退两步走到她身前,“怎么了?”
封眠按住百里浔舟的手腕,抬眸时眼里尽是忐忑心惊,“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
她不安地咽了咽唾液,未知比任何东西都要恐怖。
“别动。”
百里浔舟在她身前蹲下身,一手握住她定在原地的脚腕,另一手悬在一旁作势等待。
“三、二、一,抬脚!”
封眠配合着猛地抬起脚,身后流萤和雾柳扶住了她,没有让她因失去平衡而踉跄。
看清封眠脚下的东西,百里浔舟先是松了口气,再是蹙起了眉头。他将埋在泥泞中的东西拿起来给封眠看,“是枚桃篮。”
桃篮是用桃核做成的篮子形状的小饰品,一般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者脚腕处,有辟邪保平安的说法。
系在桃篮上的是条五彩绳。
“这是阿央的东西。”
封眠记起昨日她曾在阿央手腕上看见过。
寻常人一般都用红绳系桃篮,阿央腕上戴的却是五彩绳,编织得非常漂亮,封眠还着意多看了一记眼,因此立即认了出来。
这东西掉在此处,附近一定还有别的痕迹。
百里浔舟立即吩咐众人细细搜索附近的每一寸土地,连带着淤泥底下也不能放过,不可错过任何一处异常。
封眠跟着众人一并散去搜查,百里浔舟慢一步落在她身后,皱眉看向她的脚。
她迈步时微微迟疑地顿了一顿,左脚落地时比右脚轻些,像是怕踩实了似的。
百里浔舟快走两步跟到她身侧,状似不经意道,“若是累了便歇一歇,无妨的。”
“我没事的。”封眠兀自逞强道,时间宝贵,现下大家都在努力搜寻,没人喊痛喊累,她自也不能那么娇气,只是有些脚痛,尚在可以忍耐的范围里,她不想因自己拖累了大家的进度。
“放心吧,我吃了预防的丸药,不会出现突然生病,还要累你们背我回去这种情况的。”
她当百里浔舟也是怕自己拖后腿,忙又补充了一句,她反手掩唇,凑近了些说道:“我常生病,知道自己的上限在何处,你且放心吧,我最会照顾自己了。”
百里浔舟想起她身子还未养好便追来这荒僻之地的举动,又瞧瞧她明显有些不对劲的腿脚,心下对她“最会照顾自己”这句话十分存疑。
她分明将他和其他人,都看得比她自己重要。
封眠正要继续迈步向前,忽然腰间一紧,脚下离地。
竟被百里浔舟单手扣住腰侧,轻巧地提起来,搁在了旁边一方平整的山石上。
“在这儿歇着。”几个字结结实实地砸在封眠耳边,带着不容质疑的决断,温热的指尖在她腰侧一触即离。
她坐在石头上,下意识攥紧了裙裾,“我还能走……”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他垂眸看她,不容置疑,“你没经验,没体力,找到了阿央的桃篮已算是帮了很大的忙,安心歇着便是,剩下的交予我们。”
“这是我们一起努力的事,你也应相信我们。”
封眠一怔,看着他转身将雾柳和流萤也喊了回来,“好生照顾郡主。”
晨雾漫过他的肩头,将那道挺拔的身影晕染得模糊又清晰。
“最少一刻钟。”他头也不回地朝雾中走去,清冽的声音传来,“不许提前下来。”
封眠被流萤和雾柳一左一右看住了,自然不能不听话。
在涉及封眠身体健康的事情上,她俩有志一同,与百里浔舟站在同一边。
“我还当世子殿下这般武夫都是粗莽的,没想到他竟这般心细,还知道关心郡主呢。”流萤虽然还有些怵百里浔舟,但看他与郡主相处甚好,对他倒也没最初那么怕了。
雾柳四下看了看,无奈道:“这里水汽泥泞太多了,东西也没带全,郡主只能暂且先忍一忍,待寻到人回去了,奴婢再给您瞧瞧脚上可有受伤。”
“嗯。放心吧,我真的没什么事。”封眠翘首四望,焦急等着搜寻的结果。
“这里——”
雾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封眠当即跳下石头,连声嘶着气往声源方向跑。
一直走着路的时候真的还能忍得住,但歇了一会儿再踩在地上,脚上的酸痛感便骤然鲜明起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戳着。
但封眠一路不停,跌跌撞撞奔到了声源处,恰与百里浔舟撞到一处。
她心虚地回避着百里浔舟凝目盯来的视线,问方才说话的人,“发现了什么?”
说话那人是黑石沟的村民,他往地上一指,湿泞的泥地里混着一团绿,是被嚼烂的草药。
“有人在这里采摘过草药。这是金疮草,嚼碎了可以敷在伤口上。我们村里没人受伤,没采过金疮草。”
那便是在此处活动过的其他人所采了。
百里浔舟端详着,道:“这像是有人故意留下的标记。”
“沿着这四周继续找,那个人一定留下了不止一处标记!”
第43章
山风将浓雾吹开一道缝隙,露出崖壁上一道被枯藤掩映的裂缝,几块巨石堆叠着堵在裂缝前,加强了枯藤带来的伪装。
自缝隙中隐隐约约能听见孩童的咳嗽声,和紧随而来的男子咒骂声,模糊不清地飘出来几尺便被风吹散了。
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凝神静听的百里浔舟缓缓压下身子离开。
“怎么样??”封眠见他回来,忙上前询问。
他们一路跟着那种草药汁液寻到了此处,发现了拐子的藏身之地,百里浔舟让他们等在原地,自己先去探了探情况。
“孩子们应该都被关在此处。”百里浔舟眸光沉沉,“听动静,拐子约莫有十余人。”
“洞口用巨石堵着,强攻、烟熏都不可取,恐怕会伤害到人质。只能想个办法引诱他们主动开门。”
百里浔舟说罢,先从怀中取出一枚骨雕的短哨。那哨子不过寸余长短,通体莹白如新雪,尾端系着一条褪色的红绳。
他将哨子抵在唇间,胸腔微微起伏。
“啾——啾——啾——”
“啾、啾!”
三声长鸣接两声短啼,清越的哨音破开山雾,宛如一只真正的山雀正立在枝头欢歌。
他将骨哨重新收回怀中,抬眼却见封眠正望着他,杏眸里盛着明晃晃的好奇。
“你
是在传信吗?”
百里浔舟颔首,“通知一下大家我们已找到了人,让他们过来汇合。若是待会行动出现什么意外,也能有人及时救援。”
“那救人的法子你可想好了吗?”
百里浔舟略一沉吟,“最好是能有人为饵,诱他们出洞,里应外合破开洞门。若有机会,我能在他们开洞门时潜行进去,也可成事。”
“好,那我来作饵。”封眠干脆道。
“郡主!”流萤和雾柳低声惊呼。
“不行!”百里浔舟下意识否决。
“让奴婢去吧,奴婢不怕。”流萤急得往前蹭了两步,雾柳跟着点头,“奴婢也不怕,郡主万万不可涉险!”
“你们听我说。”封眠抬手向下一压,示意他们先听自己把话说完,“拐子掳人不就是图财?还有什么比一个貌美柔弱孤身独行的女子更有吸引力?”
“在这儿的除了我们三个,都是男子,哪个拐子会为了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冒险?”
封眠抬手捂住流萤要发言的嘴,“至于你们两个,有把握不露出破绽吗?能保证不会被发现,不破坏计划吗?”
流萤和雾柳对视一眼,谁也说不出保证的话,讷讷难以作声。
“你就有把握自己能行,不会受伤?”百里浔舟心底仿佛一团火在乱窜,燥得不行,偏又发不出来,只能压低了嗓音问了一句话。
封眠却睁着双乌溜溜的眼巧瞧他,“这不是还有你在呢吗?”
百里浔舟呼吸一滞,心口那点火咻一下就被浇灭了,只无力地吐出两个字:“胡闹……”
但终究还是没能将人拦住。
时近午间,雾气终于散了一些,但还是蒙蒙地笼着山头。
陈大挨在堵住洞口的石块前,自缝隙处向外张望,愁眉耷眼,“你说这雾何时才能散尽?咱来这几日了,就开张了一次,还是个倔得要死的臭小子。我看趁雾散了,咱也撤吧,抓紧把手上的都脱手了得了。”
“小点声抱怨吧你,再传到大哥耳朵里,又挨一顿呲儿。”
旁边的人小声提醒,陈大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忽然凝神侧耳,“哎,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啥?”
“好像是个女人,在呼救!”
细弱的求救声被风裹挟着卷入缝隙中,两人对视一眼,陈大嘿嘿一笑,“这儿风水不错啊,还有送上门的猎物呢!”
他说着便要搬开石块出去,被伙伴拉住,“你等等,先跟老大汇报一下”
山间窄道上,封眠钗环半褪,脸上抹了几道泥浆,翻山越岭的疲惫与痛苦完全不需要演,真实呈现,正有气无力地扯着嗓子喊:“有人吗?救命啊——”
她费劲地挪了两步,力竭一般跌坐在路边的石块上,无助地四处瞧着,并不看被藤蔓遮盖的拐子窝的方向,神色焦灼无措的模样,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误入深山的可怜少女。
“哎哟,姑娘!”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呼唤,封眠心头一跳,来了。
她面露惊喜之色转过头去,便见一名粗服荆钗的妇人提着篮子向她走来,神色和蔼关切。
“这位婶子……”封眠怯怯地唤了一声。
年约四十的妇人梳着整洁的发髻,双手粗糙,完全是一副辛劳农妇的模样,热心肠地与封眠搭话,“可怜见的,你咋一个人待在这儿呢?”
封眠不安地揪紧了衣摆:“雾太大了,我与家人走散了。婶子,你能带我下山吗?”
“能,当然能。”妇人答应得快,话音转得也快,“只是你瞧,这雾还没散透,下山有风险。你若是不介意,不如跟我走。我们这些猎户在这山上都有落脚的地方,你过去歇歇,待雾散了,咱再走。”
她说着,不住打量封眠,嘴上絮絮念个不停:“可怜的丫头,咋给自己折腾成这样?累坏了吧?”
语气自然得完全像一个善良热心的农妇,封眠面上一点犹豫警惕之色也在她絮絮叨叨的关切声中散去了,点点头答应跟她走,然后在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多谢婶子。”
“客气啥,咱们出门在外,就得互帮互助才是。”
妇人搀起封眠回过身时,眼底贪婪的光不再遮掩地露了出来。
这姑娘细皮嫩肉的,脸蛋污成那样也能瞧出五官漂亮,当真是个嫩生的好花儿,定能赚笔大的。
封眠脚下生疼,毫不客气地将全身重量都压在妇人身上,慢腾腾地往前挪。
“婶子您贵姓?今日真是太感谢您了,待我回到家,定去寻您道谢。”
妇人被迫多担了一个人的重量上山,再有力气也龇牙咧嘴了一阵,喘着气道:“我夫家姓陈,你叫我一声陈嫂子就行了。”
“哎,陈嫂子。”封眠甜甜地叫了一声,又问她在山上做什么,家中有孩子没有,平日做猎户辛不辛苦……直将陈嫂子都问得头昏脑胀了,闭上嘴巴不大想理她。
封眠叽里咕噜问她一堆,也是在暗暗打探洞中的情形,即便陈嫂子要说谎骗她,谎话总是会掺着些真话带出来。
比如被问到孩子的时候,陈嫂子明显带上了些真情实感,与她抱怨孩子不听话,雨天爬山路还摔伤了退,幸好有个女大夫路过帮忙,否则孩子小命就要没了。
封眠猜测陈嫂子口中的“女大夫”就是那个嚼碎草药留下痕迹的人,应当也是被拐子拐来的。
说话间,两人终于上到了山头,出乎封眠意料的,陈嫂子竟带她往藤蔓遮掩的洞口的另一个方向走去,在视角盲区,竟还藏着一个入口!
看来这些人当真警惕,寻个藏身之地还要弄好几道出入口,时刻做着被追捕逃亡的准备。若是他们想法子堵住了藤蔓那头的洞口,他们还能从另一头离开。
到了近前,封眠停了停步子,故意显得有些害怕得四下张望,“陈嫂子,这里瞧着阴森森的,我害怕。”
临门一脚了,陈嫂子赶紧劝:“有嫂子在呢,你怕啥!”
就是你在才应该怕呢。
封眠心下腹诽,视线捕捉到不远处一株藤蔓被利器无声地斩落,便确认了百里浔舟就在附近跟着她,且有法子和她一起进去,当下放了心,才迈步随陈嫂子进了山洞。
视野先是暗了一瞬,鼻尖嗅到了些潮湿的腐气和淡淡的血腥气,接着便看见了嵌在壁缝里的松明火把。
火把微微照亮了蜿蜒的洞穴,依稀可见石地上铺开的几张草席。
不等封眠看见更多,左侧传来一道孩童的惊叫:“小心!”
封眠闻声回头,一个男人自陈嫂子身后闪出,手上铁链直直向她捆来。她下意识后退,陈嫂子却一迈步挡在她身后,撕去了温和的假面,阴阴笑道:“妹子,别挣扎了,束手……”
封眠两手一抬,放弃抵抗,“我投降。”
陈大正准备脱口而出的威胁狠话一下子噎在了口中,手上动作也顿了一瞬,显然没想到她认清现实的速度竟这么快,一时茫然地与陈嫂子对视了一眼。
陈嫂子瞪他一眼,“愣着干啥,绑上啊!”
封眠就这么被绑了手脚,塞进了土牢里。
陈嫂子还很是稀奇:“你倒是识时务。”
封眠瑟缩着低下头,全然是一副怕的没了主意的模样,“我、我不想挨打……”
“乖乖听话是最好的,不受罪。晚晌嫂子给你拿些好吃的来。”
她顺利干完了这一单,欢欢喜喜地哼着小曲儿走了。
待脚步声消失在山洞拐角,封眠松了口气,转身去看身后被关着的那群孩子们。
十来个孩子鹌鹑似的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怯生生地盯着她。他们五官都笼在重重阴影之下,封眠分辨不出,只得试探着喊了一声
:“阿央?”
“郡主姐姐,真的是你?”最里侧的角落,阿央撑着土壁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封眠的方向走。
“你腿怎么了?”封眠见状想上前,却忘了自己的两脚也被绑住了,挣扎了一下又摔倒在地。
“我没事,他们绑我的时候,我挣扎来着,就伤到了。”阿央赶紧把封眠搀扶着坐好,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十分不敢置信,“你怎么也……哼,我就知道那帮人都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他气呼呼地骂了百里浔舟等人一通,显然认定是他们没有保护好封眠,他回头看向人群中央,轻声问道:“阿雪姐姐,你能不能帮郡主姐姐看看,她受伤了。”
“哪里来的郡主?”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
娟秀的身影自被孩童们挡住的地方坐了起来,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即便处在黑暗中,封眠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元寄雪?!
第44章
封眠和元寄雪看到彼此身陷贼窟,都万分惊讶。
封眠忙避开孩子们,悄悄与元寄雪耳语,告诉她百里浔舟也在此处,外面都是他们的人,待百里浔舟摸清楚此间情况,就会来救他们。
之所以避开孩子们,也是不确定这群孩子们会不会发出欢呼,惹来拐子的警惕。
事以密成,封眠想着还是要谨慎些为好。
元寄雪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回了肚子里,紧绷的神经松了下来,苍白的唇瓣牵起一道极浅的笑意,“幸好你们来了,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封眠便将剿匪的乌龙事略略说了,“若不是因为阿央不见了,恐怕我们也没这么快能发现拐子就藏身在这座山上。”
末了,她又问道:“哦对了,我们是追着一些被嚼碎的草药的踪迹过来的,可是你留下的?”
见着元寄雪点了点头,封眠那句“你怎会落至此地”在舌尖滚了几滚,终是迟疑着未能出口。
元寄雪却似看穿她心中所想,唇边那抹笑意染上些苦涩与自嘲,主动低声道:“我离开云中郡时,元家派了人追我。”
封眠不知这里头还有这么一出,当即皱起了眉,忿然道:“他们难道还想抓你回去嫁人?”
“刘员外给的彩礼,可是货真价实的几箱金子,他们哪里舍得送还?”元寄雪冷冷道,“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怎么肯再回那虎狼窝里去?我宁愿跳崖,也不会回去。”
她顿了顿,仿佛回忆起那日的绝路,“或许老天怜我,落崖后我没死,只是受了些伤,偏巧遇上了这些拐子……”
她的声音低下去,有些疲惫,“幸而我会些医术,他们的头目又受了伤,需要大夫照料,便一直带着我。”
这些孩子们受伤生病,也皆是元寄雪劝说头目“健康的孩子才能卖上好价钱”,才有了被诊治活命的机会。
头目允她四处摘些草药救人,也因此让她有了留下线索的机会。
“幸好有你!”封眠望着元寄雪,眼底是毫无作伪的、纯粹的敬佩,“若非你留下的线索,要找到此处,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有多少变故。”
元寄雪怔了怔,微微垂下眼,眸中复杂的情绪翻涌着。
再相见时,郡主的反应与她料想的全然不同,她本以为,就算郡主再如何宽和,也会因她下药一事而鄙薄冷眼,可她却好似全然忘了这回事一般,只字未提便罢,怎还能真心地称赞于她?
往日在家中,便是她什么都从未做错,父兄与继母也只有打骂与数落。现下封眠的话让她心口发烫,更多却是无措的茫然。
封眠不知她心中所想,兀自理了理腕上沉重的锁链,侧耳向土牢外倾听,依旧是一片死寂。
她心下有些等不及了,轻声自语:“怎么还没动静?”
话音未落,一声沉闷的轰鸣忽然响起,脚下地面微颤,洞顶土石簌簌落下碎尘。
“退后!趴下!”
封眠立刻意识到是百里浔舟开始炸开洞口,迅速指挥孩子们聚到一处,“都护住头!”
有碎石砸落,她几乎是本能地张开双臂,将离她最近的几个孩子猛地揽入怀中,用自己单薄的脊背作为屏障,顶住了雨点般砸落的碎石。
她感受到怀中孩子们因极度恐惧而剧烈的颤抖,余光瞥见元寄雪和阿央同样扑过来护住其他孩子的身影。
虽是知道百里浔舟既然开始炸开洞口,便是确保了山洞不会塌陷,砸落的石块不会伤人,但她心下还是有些懊恼自己思虑不足,她应早些让孩子们注意自卫的。
待烟尘稍散,众人惶惶然抬首,在呛咳声和胆小的孩子的呜咽声中,夹杂着一道骂骂咧咧的声音。
“*的,敢里应外合骗老子!想救人,老子先把你们全都杀了!”
头破血流的陈大提着砍刀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他状若疯魔,充血的双目野兽般满是凶戾和杀意,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根本不管外面已经响起的激烈打斗声,手中砍刀“砰”地砍断了简易土牢的木栏。
“啊——!”孩子们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封眠和元寄雪还有阿央毫不犹豫地挺身挡在最前面。
封眠脸色苍白如纸,扬声安抚着身后的孩子们,“别怕,有人来救我们了!他伤害不了我们!”
孩子们仿佛孱弱的幼崽一般瑟缩在她的羽翼之后
“就是你这个贱人!”陈大仇恨的目光死死锁在封眠身上。
方才一有敌袭,老大就反应过来他们上套了,一脚便将陈大踹飞了出去,咬牙要与他秋后算账,然后便带着弟兄们冲出去迎敌。
陈大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媳妇儿绑进来的那姑娘有问题,当即不管不顾地冲了回来。
便是死,他也要先拉几个垫背的!
雪亮的刀锋在眼前划过一道刺目的光,封眠瞳孔骤缩,下意识闭目,高举缚手的锁链抵挡,刀刃砍在铁链上发出刺耳的滋啦声响。
下一瞬一声惨叫,封眠只觉腕上一轻,腰间猛地一紧,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向后一带,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硝烟和尘土混着一种熟悉的清冽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惊魂未定地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百里浔舟线条流畅的下颌。他薄唇紧抿成一道冰冷的直线,下颌处沾着一点飞溅的血迹和尘土,更添几分凌厉的煞气。
百里浔舟一脚踹飞了陈大,眼含惊忧地看向怀中的封眠,急切地将从头到脚扫视一番,见她无恙,紧蹙的眉头才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一直悬在胸口的心放了下来。
“在这待着。”他半推半抱地将她轻轻摆到墙边,方才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土牢外的厮杀声并未坚持多久便停歇了。
这些拐子不过是仗着地利藏匿的一窝蛇鼠,远不是疾羽营和鸾仪卫的对手,硬撑了片刻,便只余哀哀求饶声。
当百里浔舟带着一身未散的煞气和淡淡的血腥味再次踏入土牢时,洞内弥漫的烟尘几乎已经散尽了。
外头被炸开的洞口处的碎石尽数坍塌,天光从豁口处艰难地透进来,照亮了满室狼藉和一张张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稚嫩脸庞。
百里浔舟招了招手示意身后众人跟进来,“将人带出去好生安置。”
接着他一眼余光也未分给旁人,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封眠面前。他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二话不说,单膝点地蹲了下来,掏出一把钥匙,一手捧起封眠的手镣,动作利落而轻柔地为她解开锁链。
满室皆是丁零当啷解开锁链的声音,封眠却不知为何仿佛只能听到眼前的动静,锁戳进锁芯时的动静,旋开时轻微的咔哒声,微微屏住的呼吸声,和缓慢跳动的心跳声。
卸下手镣,便见腕间柔嫩的皮肤已被磨破了
皮,留下了一道血痕,百里浔舟本就未解开的眉心蹙得愈发紧了。
封眠被盯得颇有压力,总觉得再不说定什么便有火山要爆发了,忙张口解释道:“我这皮肤养得太娇嫩,摁一下就红了,这样子也就瞧着吓人,其实我没什么感觉的。”
百里浔舟掀起眼皮凉凉地看她一眼,封眠下意识便噤了声,抿紧了唇一个字都不敢再说。
百里浔舟心下有些烦躁,迅速将脚镣也解了,视线没敢在脚腕上多留一瞬。手腕只戴了片刻的镣铐便磨成了这副样子,早就开始行动不便的一双脚又会是什么样的惨状?
他惦记着此处环境污糟糟的,当下不由分说地将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和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封眠下意识地攀住他坚实的肩颈,指尖能感受到衣料下灼热的体温和紧绷的肌理。
她刚想开口,百里浔舟已抱着她,迈开大步急急往外走。
得快些回去马车上,将脚伤处理一下。
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安静地隐在人群中的元寄雪的身影。元寄雪默默望着他火急火燎离开的背影,心口仍是没忍住闷了一瞬。
自情窦初开之际便执着抓住的那一抹温暖,她终究从来没有抓在手心过。
“郡主!”
见封眠被百里浔舟抱了出来,流萤和雾柳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
“来人,送她们回营地。”百里浔舟叫来两个人,又嘱咐流萤两人,“快些弄盆干净的温水等着!”
两名疾羽营将士带上流萤和雾柳疾驰而去。
百里浔舟将封眠托到马上,翻身坐到她身后,将她牢牢护在怀中,“忍着些。”
他轻轻叮咛一句,扬手将披风卷到她身上,遮住迎面的风,便立即策马往营地赶去。
担心颠簸的晃动让她不适,百里浔舟抱着封眠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让她能更稳地贴靠在他胸前。
封眠觉得只过了瞬息,人便已被稳妥地安置到了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内。
封眠跌入一片柔软的包围,车内的暖意和熟悉的熏香气息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疲惫感和脚上尖锐的疼痛。
她忍不住轻轻蜷缩了一下身体。
百里浔舟一言不发地接过流萤递来的温水,弯腰钻入马车。
被挡在外头的流萤刚想说她来照料郡主,便被雾柳拽了拽袖子,摇头制止。
马车内,百里浔舟沉着脸,将水盆重重放在小几上。水波晃动,映出他冷峻的倒影。
他看也不看封眠,只是粗暴地挽起衣袖,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然后半跪在车厢地板上。
那双骨节分明、握惯了杀人兵刃的手,径直伸向封眠沾满泥污的裙摆,下同样满是污泥的鞋,动作轻得近乎笨拙地替她脱鞋。
“嘶……”
许是碰到了伤处,封眠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缩回脚。
“别动!”百里浔舟低喝一声,语气硬邦邦的,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顿住,变得更为小心翼翼。
接着便是呼吸一窒。
暴露在眼前的纤细脚踝伤痕累累,脚上更是惨不忍睹,擦伤遍布,被磨出的血泡早已破裂,边缘红肿,渗着血水。
百里浔舟几乎咬碎后槽牙。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心疼和自责的剧烈情绪在心中翻滚冲撞。
这般娇气的,一阵风便能吹倒的人,怎偏生胆比天还大!放着好好的王府不待,非要来淌浑水!
更多却是自责与懊恼,她说什么相信他,可他还不是让她将自己弄成了这幅鬼样子,什么也做不了!
封眠不大自在地蜷了蜷脚趾,试图将脚缩回裙摆下,“那个,让流萤她们帮我处理就行了,不麻烦你……”
百里浔舟正准备去拿干净布巾的手一顿——
作者有话说:百里浔舟:[爆哭]我是不是被嫌弃了
第45章
山风静谧,一片兵荒马乱之后,解救的人与抓捕的犯人各自归置好,只等着略作休憩,便启程回云中郡了。
姚知远拿着登记好的名册,随手拦了一个士卒,问:“世子呢?”
士卒抬手一指,“那头呢,站好一会儿了。”
姚知远顺着士卒手指的方向一瞧,百里浔舟跟个门神一样杵在郡主马车外头呢。
他点点头正要走,那士卒忽然犹犹豫豫地开口:“姚大人,您说,世子殿下是不是又惹郡主不高兴了,才被罚面壁?”
姚知远:“……你觉得世子能这么乖乖被罚?”
士卒挠了挠头,傻笑两声,“没被罚就行,我们还说呢,若是郡主和世子吵起来,还真不知道帮哪个才好……”
姚知远大惊,这还用犹豫吗?疾羽营的兵都是怎么训的?
“自然是帮着郡主。”他肃容道,“郡主在云中郡无依无靠,身子骨柔弱,性子又好,与世子吵起来,怎么想都是世子的错。”
“况且郡主待你我不薄,我等再站在世子那边,可就是白眼狼了。”
士卒心中疑虑迎刃而解,敬服地向姚知远一抱拳,“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
姚知远颔首离开,挥一挥衣袖,深藏功与名。
“殿下。”姚知远行到百里浔舟身后,轻唤了一声,百里浔舟才回过神来。
他将手中名册递上,“犯人和受害者名单皆在此处。这群人骨头挺硬,什么也不肯说。”
“不急,先带回去,慢慢审。”百里浔舟略扫了扫名册,交还姚知远,嘱咐道:“那些孩子们受了惊,回去寻医师好好调养,问清楚家在何处,做好记录后,便好生送回去吧。”
“是。”姚知远点头应了,提醒道:“元姑娘也在受害者一列,她帮着瞧过了,孩子们都没什么大事。倒是她自己病得不轻。”
百里浔舟这才知道元寄雪竟然也在此处,他只略愣了一下,便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需要什么你安排就是了,她要回元府还是离开,都随意。”
说着话,百里浔舟的视线又往马车上溜,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便是要不要请元寄雪来给郡主瞧瞧,转念又想元寄雪也病了,不好再劳动她,更加怕过了病气给郡主,雪上加霜。
“殿下在此处干站着做甚?担心的话就进去瞧瞧郡主。”姚知远不懂就问,便听百里浔舟的声音都低了两度。
“她将我赶出来了,不让我帮忙。”那语气莫名的茫然委屈。
百里浔舟说着看向姚知远,桀骜的少年将军眼底盛满了迷惘,“她千里迢迢追来,受了伤,我替她瞧伤,她不应当……”
他张了张嘴,竭力思索着用词,“羞涩,半推半就,暗暗欣喜……”
姚知远做了个“停”的手势,止住百里浔舟的话头,总算明白他这副情状是为何了,颇有些无言以对。
“世子还觉得是郡主对您动心了?”
百里浔舟抿了抿唇没说话,但看神色,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姚知远觉得自己身为军师,有必要戳破主子不切实际的幻想,直言道,“属下不这么觉得。”
他倒觉得心动的另有其人。
百里浔舟斜眼睨他,“你又不是我,你当然觉不出什么。”
被送香包的是他,被追着跑的是他,被说信任的也是他,他就是这么觉得。
“……罢了。”姚知远很是见识过世子殿下的执拗,懒得与他掰扯,直接问道:“世子殿下又是如何想的?不打算与郡主和离了?”
那待回了云中郡,他可得去瓦舍一趟,重投赌局。
百里浔舟是如何想的呢?他在马车外站了半晌,也没想得太明白。
他只是想着,她待他的心意这般赤忱,他就算回应不了同样的心意,也应待她好一些。否则岂不是伤人?
“人心易变,她这心思说不定来得快去得也快,到时定还是要和离的。”
姚知远看着自家这位糊涂殿下,心下大叹,竟有人于风月一道上如此不开窍,不对,不是不开窍,而是开错了窍啊。
身为军师,他应责无旁贷地点醒殿下,但想到自己已说过多次,次次都被殿下驳了回来,便觉得还不如让他撞一撞南墙,撞得多了,说不定就开窍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才是一名好军师应当做的,遂道:“可殿下您如今这般举止,很难不让人误会啊……”
“若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说不得很快便凉了。要是另一头也跟着热起来,这担子怕是就要着了。”
被姚知远这么一说,百里浔舟愣了一下,才觉得自己近日举止好像是有不妥,他看姚知远地眼神清澈得像个太学生,“难得听你说了句有道理的。”
姚知远:“……”
好好好,平日里认真出谋划策的话都没道理,胡乱给他捣乱说的话就有道理了?
这军师真是没法当了。
百里浔舟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走开,但转身时脚底像被粘住了一般迈不开步子,终是背手敲了敲车驾,硬是冷着嗓音问道:“郡主可好了?”
里头传来封眠略有些虚弱的声音:“好了,多谢世子关心。”
百里浔舟的手在手在车帘处悬了片刻,终是没有撩开来看一眼,放下手道:“既无事,那便准备出发吧。”
“殿下!”
他正要走开,便见不远处村长颠颠地跑了过来。他立时停了脚步,等在原地。
村长跑到近前,先向几人行过礼,才揣着手,期期艾艾地开口:“我、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同两位殿下一起、一起回……”
他灰白的眉毛垂着,显然顶着一番压力,为了全村上下老弱妇孺的性命,他便是不要这张脸皮了,也得求着两位殿下相助。
否则过了这村,他当真不知去何处还能再碰上有权有势又有善心地话事人了。他们说不得便要被困在这山里一辈子。
“我们不进城也行的!只要能有条活路,让我们做牛做马都行!”
“您老人家不必如此。”马车车窗被推开,封眠苍白的小脸探了出来,她两只脚刚被裹好,不便下马车,便只能这般与人交谈了。
“世子殿下爱民如子,岂会对你们的苦处置之不理。只是不知,如你们这般遭了灾的村落还有多少?他们又都往何处去了”
村长面上刚带出一点喜意,听闻封眠问起其他遭难的百姓,心情难免又沉了下去,长叹口气道:“整个从黑水沟往东,半个白水县都遭了灾!”
“县令说粮食不够,管不了我们……”村长的声音沙哑疲惫,“有些乡亲熬不住,说南方富庶,粮食多,便往南方去了。我们、我们舍不得祖辈留下的根,日后还想着能回家去,就一路往西……”
“可这一路上的乡镇城池,没有一处肯放我们进……”
村长脸上道道皱纹便如同干涸土地上龟裂的缝隙,伴着他的诉说,更深了几许。
“但这也不能怨他们,咱们这儿良田本就不多,家家户户都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谁不想先顾着自家的老小?”
村长浑浊的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却又很快被布满老茧的手背抹去。
“能遇着两位殿下,已是我们命好了!”
封眠看着村长佝偻的脊背,抬眼又望见远处树下倚靠在一处的村民们,他们瘦弱疲惫的身影嵌在暮色中,显得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坚韧。
她令人心下发酸,飞快眨去眼底浮起的泪意。
“赈济灾民,本就是朝廷应当做的。您老且安心,待此事上达天听,陛下定会拨款赈灾,助大家渡过此难关。”封眠给村长喂了一颗定心丸,村长顿时千恩万谢起来。
“郡主大恩,小老儿代全村人叩谢……”他说着便要跪下。
“哎,不必如此。”封眠抬手虚扶。
百里浔舟眼疾手快地顺势托住了村长的手,将他扶起来,“郡主为百姓解忧,不图你这一跪,免了吧。”
村长红着眼站好了,正打算去将好消息告诉村民们,便又听封眠问道:“你们先前劫下的那名富商,可知其身份?”
百里浔舟闻言挑了挑眉,他还当封眠心思柔软,早已将此事揭过了,没想到她竟再次提起。
村长僵在原地,像是被雷劈中一般,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事都是我的主意!还请郡主和世子殿下,只责罚我一人吧!”
他说着又想跪下,急得封眠直接指挥百里浔舟:“世子快扶住他!”
百里浔舟下意识便听令行动,又一次将村长扶起来,村长腰背绷得笔直,险些扭了筋。
“别怕,法理之外尚有人情。我并非要问罪什么人。”封眠语气和缓,听得人心下一定,“只是那富商行此一遭也是不易。愿意冒险来北疆做生意的人,也是自险中求富贵,殊为不易。”
“可若教他以为北疆处处是行劫掠之事的刁民,日后怕是不敢再来了。商路一断,银钱不流,货物滞销,最终苦的还是北疆的百姓。”
村长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愧色地拍大腿,“是这么个理!小民真是,哎呀,小民糊涂啊!”
虽然他们没伤人,只抢了些吃食用具,但抢了就是抢了,再如何开脱也是不应当的!
封眠语气又柔了三分,“你们劫道也是不得已之举,但那富商亦是无妄之灾,平白遭此横祸,总该给个交代才是。”
“我会派人去寻他弥补一二,望他能够谅解,此事便也算揭过了。”
村长闻言,身子猛地一颤,深深作了一揖,“郡主大恩!我等日后得了生路,定会攒下银钱偿还!”
这次都无需封眠开口,她只瞧了一眼,百里浔舟便上前将村长扶了起来,“快去让大家准备上路吧,今晚早些赶回去。”
“哎!”村长忙转身颠颠地跑走了。
百里浔舟还想转身和封眠说两句话,却听一旁姚知远咳了两声。他身形一僵,生生将转了一半的身子又扳了回去,作势便要迈步离开。
“世子等等。”
轻柔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百里浔舟刻意顿了片刻,这才慢条斯理地转身,下颌微扬,故作疏淡道:“郡主有事?”
这可是她喊他,并非他上赶着搭话。
封眠瞧他这副模样,不由奇怪,方才还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端起了架子?
“可否帮我请元姑娘来一趟?”
“哦。”听她找自己说的是正事,他又有些不高兴了,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线,硬邦邦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背影散发着浓浓的郁气,衣袂翻飞,活像炸了毛的猫。
“谁惹着他了?”封眠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困惑地眨了眨眼。
姚知远心下直摇头,真想看看世子是如何开窍的。他假意清了清嗓子,“郡主不必介怀,我们世子向来如此。脾气如同六月天,说变就变。”
他可没在造谣,世子现下可不就是这样的脾气么?——
作者有话说:姚知远:我真是个好军师[墨镜]
第46章
暮色微深之际,百里浔舟一行人踏着霞光下了山,赶一赶路,兴许能在午夜前抵达云中郡。
幸而封眠来时为了带物资,多带了几辆马车,才载得下回程时多出来的这许多人。众人挨挨挤挤地坐在马车里,虽是有些局促了,但没人有怨言,心中皆是难得的安定。
疲惫至极的人们在马车的辘辘声与轻微颠簸中,满怀期待地,头碰着头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们便能抵达一处平安宁静的所在,再不必担惊受怕了。
最前头的马车里,暖黄的烛光摇晃着映出几道人影。
封眠的手搭在元寄雪的腿上,由她把着脉,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寻你来并非是想请你替我把脉,你还病着呢……”
谁知这人一上马车就将她的手拽了过去,她连拒绝的时间都没有。
元寄雪闭目靠在车壁上,颊上淡无血色,苍白的唇浅浅开合着道:“我知道。医者本能,瞧见你这副样子,怎忍得住不管?”
“我这病不影响把脉,郡主不必担忧。”
自己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坚持不放过眼前任何一个病人,元寄雪当真是喜欢医术,更尊重医道。
一旁流萤和雾柳紧张兮兮地看着元寄雪把了好半天的脉,忍不住开口问询:“脉象如何?”
难道郡主只是瞧着没病,实则有内伤?
元寄雪过了两息才道:“没事,不用吃药,养一养外伤,补补血气,便好了。”
听她说话气短的模样,封眠便知她是有些气力不济,忙看了一眼流萤。
流萤早有准备,端了一盏参茶过来,眼巴巴地瞅她,“你能喝参茶吗?”
她只知参茶有补气提神之效,先一步备下了,却不知元寄雪现下能不能用。
雾柳:“若是不行,你需要什么,便与我们说。”
因着郡主身体不好,他们马车上也时常备着些补品草药,。
元寄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喝。她刚想抬手接过茶盏,便见流萤直接将参茶捧到她嘴边,一副要喂她喝的模样。
打小从没让人喂过的元寄雪一时呆住了,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流萤催促着,“元姑娘,你快喝呀,我试过温度了,不烫口的。”
她懵懵地张开嘴,流萤微微倾杯,参茶便缓缓流入了她的口中,一股暖流自喉间传向四肢百骸。
流萤喂得极其细致小心,一滴参茶也未洒出来。待元寄雪喝完一盏茶,流萤立即拿出素绢帕子替她拭了拭唇畔。
“元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们做就是了,”流萤将空盏搁在案几上,絮絮道,“你是病人,切莫太劳动了。”
元寄雪本想说她早已习惯了,从小到大,她每每生病时都是独自一个人扛过去,煎药、吃药等等琐事也尽是自己打理。
那种滋味并不好受,所以她从来都尽力避免自己生病。平日里孤身一人都没什么,但病中的人实在脆弱,孤单感较平日百倍翻涌,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病时照顾她,让她什么事也别做。
元寄雪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由轻轻对流萤弯唇笑了一下,“多谢。”
“哎呀,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当不得当不得……”流萤讪讪摆手。
再瞧见元寄雪时,往日心里那些暗戳戳的芥蒂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只记着郡主和她一样,都觉得元寄雪是个好姑娘。
眼见一个好姑娘被家中逼成这副模样,她只觉得有些心疼。
“好啦,你们切莫再客气来客气去了,元姑娘病好之前,都让流萤照顾你,这“谢”字只说一次便够了。”封眠笑盈盈道。
流萤跟着点头,元寄雪面上却露出几分犹豫之色。
她只想随队到云中郡外,看着孩子们都平安抵达即可。她不想回到元家,还是要走的。
封眠看出她的犹豫,便将自己的正题提了出来,“我找你来,其实是想请你留在云中郡。”
元寄雪惊讶地抬眸看向封眠,十分不解:“留我?”
她顿了顿,仍是不能假装曾经发生过的事没有存在过,藏在袖间的手攥紧了衣袖,用力到骨节泛白,艰难开口道:“郡主难道这么快便忘了,我给世子殿下下药一事?”
时过多日,再提起此事她仍是有些难以启齿,尤其还当着不只一个人的面,简直像将脸皮撕下来丢在地上踩一般,但说出口后,她反倒觉得沉甸甸压在心口的巨石轻了一些。
“我自然没忘。”
听见封眠这般说,元寄雪心下愈发苦涩。
“但我知道,你也不过是想给自己搏一条路出来罢了。”封眠轻轻握住元寄雪微凉的手,“你明明是一个很骄傲的人。这些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才会在这次绝望之时豁出去,铤而走险,用上你最不屑的手段。”
元寄雪苦涩地张了张唇,声音干哑:“想要嫁一个男人,来改变命运,在郡主眼中,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我不觉得可笑。”封眠答得笃定,“你用尽了你所见的、所能用的全部手段,怎么能怪你呢?”
元寄雪眸光一颤,在眼中打转的泪珠忽地夺眶而出,在素色衣襟上洇开浅浅的痕迹。
轻得恍若没有任何重量的泪珠带走了她这些年说不出口的苦楚、羞惭与挣扎。风过无痕,衣上的水渍很快便会干涸,心上的也是。
“我希望此事能就此揭过,往后我们都不必再提。”封眠尖轻抬,素绢帕子拭过元寄雪微凉的面颊,“除了嫁人,你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
绢帕移开时,元寄雪对上封眠的眼睛,眼底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平等的郑重。
“我想请你留在云中郡,做一名女医官。古往今来,疫病往往与灾情相伴而生,北疆的大夫本就不多,医术精深者更是凤毛麟角。我想请你坐镇,看顾好此次的灾民们,防范疫病横生。”
“我?”元寄雪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推拒,“我不行的,我看过的病人极少,从未有过坐馆大夫的经验,医馆那些大夫最是瞧不起女子行医……”
封眠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自我否定,目光如炬,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不想做?”
元寄雪顿住,沉默半晌,烛花"啪"地爆响,点亮她眼底闪烁着的渴望的微光,她轻轻点头说了一个字:“想。”
“只要你想,只要我在,你就没什么不能做的。”封眠倏尔一笑,眼尾微扬,万分笃定道。
元寄雪只觉满身血液微烫,难以抑制的激动在她心底翻滚着。她下意识按住胸口,生怕那颗狂跳的心会跃出胸腔。她的唇角不受控制地扬起,在脸上带出一个深而轻快地笑意。
“不过……”她想到什么,忽地补充道:“我还有一个条件。”
“莫说一个,便是一百个条件,也依你。”封眠狡黠地玩笑。
她的态度,让元寄雪心下多了几分底气,“我想与元氏彻底断亲。”
“好,回去我便唤郡守来一趟,让他亲自为你办。”封眠应得果断,仿佛她说的不过是明日要吃什么这般寻常事。
四目相对间,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过往种种皆随云散,往后,方是新生。
更深露重,云中郡的长街浸在月色里,静谧非常,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清晰。
载着封眠的马车拐向了王府,百里浔舟策马上前几步,护着缓缓停下的马车,屈指轻叩窗棂。
“郡主,到了。”他将声音放得轻缓,不过片刻便听见车内传来衣料摩挲的细响。
片刻后,流萤先掀帘跃下,转身小心翼翼搀扶元寄雪下了马车。
雾柳则扶着封眠慢吞吞地挪动到车辕处。
封眠先吩咐道:“流萤,你先将阿雪送去雪月居吧,煎好药看着她吃下再睡。”
百里浔舟本还想问要不要送元寄雪去别处住下,闻言一扬眉,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巡梭,这二人何时如此亲昵了?
封眠没注意到他,她两只脚都伤着,缠着细布,实在不大好下马车,干脆抬手唤一名鸾仪卫过来,“劳烦你……”
话音未落,眼前光线忽地一暗,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封眠抬眸,瞧见百里浔舟不悦的侧颜。他一双薄唇紧抿着,拧眉垂眼看她眸色沉沉如墨,半晌才低低吐出两个字:“麻烦。”
未及反应,封眠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已被百里
浔舟打横抱起,落入带着温暖气息的怀抱。
见他这般别扭,封眠夜不大高兴了,挣扎着要下地,“我又没麻烦你,松手。”
“别动。”他横在腰间和腿弯处的手紧了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是本世子非要自找麻烦,好了?伤患要有伤患的自觉,老实一点吧。”
说罢,他抱着封眠大步流星朝府内走去。
封眠:“……”
姚知远说得不错,他这脾气真如六月的天一般。
百里浔舟一路将她送到寝殿,轻柔地将人搁到床榻上,转身吩咐跟进来的雾柳,“记得给郡主换药。”
然后便如一阵风一般卷走了,来去匆匆。
雾柳:“……诶,世子做什么去?还不歇下吗?”
封眠睁了睁泛起困意的双眼,道:“想必要去处置那些拐子吧。别管他了,快,我要洗漱一番再睡。”
*
长靴踏碎庭院月色,另百里浔舟大步穿过庭院,轻衣如影子般静悄悄落在他身后三尺处。
“殿下,鱼咬钩了。”轻衣的声音压得极低,“那蠢货直奔梧桐巷去了,兄弟们已布下埋伏。”
百里浔舟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他故意留了破绽,放走了拐子的头目,想看看他是否会想办法联络幕后微他撑腰的人,没想到对方竟一头往刀口上撞。
梧桐巷深处,一道蒙头遮面的鬼祟身影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摸到一户人家面前,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指节叩出两长一短的暗号。
片刻后,门被吱呀打开一条缝,渗出昏黄的灯光,照亮一张油亮的胖脸,紧张兮兮地:“你来干什么?”
“快放我进去躲躲,官兵抓到老子窝里去了!”
头目粗暴地撞开门往里挤。
胖男人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身后,嘴唇剧烈颤抖起来。头目尚未反应过来,颈间已贴上冰冷雪亮的刀锋。
“别动。”
第47章
灯花哔啵一声爆开,简单洗漱过后的封眠只觉浑身清爽,被雾柳扶着在床边靠下,正给两只脚换着药,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嘈嘈切切的声响。
都快到后半夜了,这是又出什么事了?
封眠好奇地抬首往外张望,还没来得及喊个人去瞧瞧,房门便被轻轻敲响了,王妃急切又克制的声音在外头响起,“阿满?你歇下了吗?”
“母亲?我还未歇下,您进来吧!”封眠忙坐直了,正要扶着雾柳下床行礼,便被三两步冲到床前的王妃摁住了。
“快别动了,好好躺着。”王妃俯身立在床头,上下将人打量一通,目光从她缠了两圈细布的手腕,落到她伤痕累累的两只脚上,泪光在眼底打转。
“你这孩子,出门时还好端端的,怎么就伤成这个样子了!”王妃在床边坐下,心疼地摸了摸封眠的下巴,“才几日,瞧你瘦的。”
温暖的指尖格外轻柔地蹭过颌骨处,轻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薄瓷,带着千万分的怜惜之意。
封眠不自觉地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一双杏眸弯成了弦月状,烛火的光落在眼眸中,如星火一般明亮,说话时声音软得像融化得蜜糖,“我没事的,两日就能补回来了,母亲不必忧心。”
“你是该好好养一养,这两日都莫要出门了,我得亲自看着你,将身子养好了才行!”王妃屈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嗔怪道,“你呀,也学会先斩后奏了!”
王妃说到这儿,眉梢一挑,似是终于想起自己那个便宜儿子了,话音一转,面上慈爱之色倏然一敛,凤眸微眯,“阿琢那个混小子呢?将你保护成这副模样,自己又跑到何处躲着去了?”
“母亲这般说可是冤枉他了。”封眠赶紧抱住王妃的手臂,撒娇般晃了晃,三言两语将擒获拐子的事说了个明白,“世子现下定是去忙着审人呢。”
王妃心下的火气轻易便被这道和风细雨浇灭了,垂眸瞧着封眠撒娇的模样,仿佛在看自己的亲女儿一般,终是没忍住,屈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你啊,就护着他吧。”
语气虽嗔,眼底却已漾开笑意。
“行了,瞧见你这么有精神,我也算是放心了。”王妃说着起身,眼神制止封眠想要起身的动作,“你好生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封眠也没想到,翌日一早,王妃竟领着两个健仆,推了一辆檀木四轮素舆过来。
“你伤着脚,行动不便,又不能不能日日拘在屋里,可以坐在这素舆之上,让小厮推你在园子里转转,也好透透气晒晒太阳。”
王妃亲自扶着封眠在素舆上坐下,锦缎坐垫十分柔软,腰后还垫着一个软绵绵的护腰靠垫。
封眠新奇地摸摸檀木扶手,晨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路暖到了心间。
王妃竟考虑得这般周到,连夜寻了适用的素舆来,这份心意,委实是太难得了。
风和日暄,垂花门前的海棠绯色正盛。
“天气暖和了,许多花都慢慢地开了。正好今日一起去瞧瞧。”王妃慢慢行过垂花门,身侧小厮推着素舆跟随。
封眠仰头望着湛蓝的天,听着耳畔王妃的温声细语,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你陪嫁的人里有个池苑司的,带来了许多新鲜花种。”王妃忽然想起什么,“听说种的不错,你也还未看过吧?”
封眠先是摇了摇头,才疑惑道:“池苑司?”
她对花草并无甚特别研究,这一点嘉裕帝是知道的,怎么还给她塞了池苑司的宫人来?
跟在后头的流萤忍不住插嘴道:“是他自己非要跟来的。他就是那日郡主您落水时在场的船夫!”
提起此事流萤还有些牙痒痒,她与郡主孤立无援的时候,那船夫惧怕公主,跪在地上屁都不敢出一个,事后倒是颠颠地想靠上来了。哪有这种两头讨好的事?
雾柳知晓的比流萤更周全一些,补充道:“事后郡主不是特意递了话,让人免了他的责罚。他心下愧疚又感激,便主动说要跟来北疆,为郡主培育四时鲜花。”
喔,封眠想起来了,她拍拍流萤的手,“当时的事也不怪他,昭宁那般阵仗,寻常人哪敢出头?看在他如此诚心悔过的份上,你且饶他这回。”
流萤撇撇嘴,到底没再吭声。
王妃不知发生了何事,待听得封眠讲了前因后果,当即后怕地拍拍胸脯,看着封眠的眼神愈发怜爱了,
在深宫之中,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即便是有皇帝看顾,也仍要吃不少苦。万幸平安。
花园的月亮门方出现在视野中,前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转进来一个身影。
百里浔舟见前方人影,一个急停,“母亲,郡主?”
待看清封眠坐在素舆之上,他飞快抬手将身后跟着就要拐出来的山衣推了回去。
“哎哟!”山衣一个踉跄后退,险些栽倒,站稳茫然地立在原地不敢动。
“闹什么呢?”王妃瞥百里浔舟一眼,“方才山衣怀里抱着的什么?”
虽是一闪而过,但她还是瞧见山衣怀里抱着个大物件,百里浔舟这般激动地要将其藏起来,看来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没什么!”百里浔舟强作镇定,背在身后的手狂打手势,示意山衣快走。
王妃眯起凤眸:“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又在搞什么鬼?山衣,出来。”
山衣苦着脸冲百里浔舟耸了耸肩,连世子殿下和王爷都得听王妃的,他哪敢忤逆?只能苦着脸现身。
怀里抱着两副崭新的拐杖便暴露在几人眼前,拐杖上头还精心地缠着防滑的棉布条。
封眠先是一怔,接着抿唇,怎么也压不住翘起的唇角。阖府上下唯她伤了脚,这副拐杖是给谁准备的也不
言而喻了。
只是与王妃准备的素舆相比,那是落下了不止一点,也难怪他当即就要躲。
王妃瞧着百里浔舟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头顶的暖阳,似乎格外灼人些,又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他的额头。
“郡主一个柔柔弱弱的姑娘家,你怎的想到弄了副拐杖来?”
百里浔舟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见了王妃准备的素舆才意识到,拐杖对郡主来说好像是有些奇怪,当下无力反驳,“是我想岔了。”
“世子有心了,多谢你。”封眠眼底漾着笑意望向百里浔舟。
不说东西实不实用,能惦记着她的脚伤就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百里浔舟忽地意识到什么,压下刚要浮起的笑意,轻咳两声,肃容疏离道:“郡主此番受伤毕竟也与我有关,我自是不能轻视。”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不要误会其中有任何情愫,不要对他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说罢,只见封眠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到心里去没有?怎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百里浔舟也不知道他想看到什么样的反应,但封眠现下这般镇定的反应着实让他有些在意难受。
又不能再多说什么,兀自憋得难受。
这时一名小厮小跑过来,说是郡守过府了。
封眠顿时精神一震,今日最重要的大事来了!
“快去隔壁元府将元老爷和元夫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说罢,她又吩咐流萤去雪月居请元寄雪。
*
日头斜照进王府正堂,将青砖地面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格子。封眠端坐在素舆上,颇有些头疼地看着郡守第三次推拒主位。
今日之事王妃和百里浔舟不大方便出面,封眠打算独自处理此事,她打算让郡守坐在主位,郡守却一直不敢坐。
他虽是秦王的小舅子,但在天家郡主面前还差着老大一截,哪敢当着她的面坐主位?
“下官岂敢僭越……”
“今日之事还要全赖大人相助,人已来了,大人快些坐下吧。”封眠听见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最后一次催促道。
元氏夫妇颇有些跌跌撞撞地迈进正堂时,郡守才在封眠的眼神施压下,坐上了主位,一时间王府正堂仿佛成了府衙正堂一般。
元夫人紧张兮兮地落后半步,死死攥着丈夫衣袖,看见堂上阵仗,更是心惊腿软。
“草民/民妇,见过世子妃,见过郡守大人。”两人颤巍巍地行了礼。
元老爷挤出一个笑来,不安地看向郡主,“不知世子妃殿下唤草民夫妇前来是有何事?”
封眠疏淡地开口:“府上三姑娘近来可好?”
果然是来秋后算账的!
元老爷与元夫人对视一眼,只觉口中苦涩,手脚发软。
元夫人顿时哭号起来,“郡主明鉴呐,那元寄雪已经私逃离家,早不是元家的人了!她自己造下的孽,我、我等实在是无辜啊!”
“你的意思是,元家三姑娘元寄雪,与你们元家再没有干系了?”封眠截住话头,问道。
“是啊!”元夫人忙不迭应声,拽着元老爷一起不住点头。
“郡守大人,您可听清了?”
郡守恭敬道:“听清了。”
“既然如此,那便签下义绝文书,才算断的干净。”封眠向身后递了个眼神,雾柳捧出两份早已写好的义绝文书出来。
正堂屏风后传来环佩轻响,一道袅娜身影缓缓踱了出来。
元老爷和元夫人顿时瞪大了眼,错愕不已,“寄雪?”
郡守一见便明白怎么回事了,郡主这是早就与元寄雪串通,不对,是商议好了要断亲,又怕这元氏夫妇见她得了郡主青眼,不肯断亲,才先演了这么一出,让他们自己亲口说出元寄雪与元家再无干系的话。
既如此,他也应当配合郡主一番,于是沉声问道:“元氏女,你可想清楚了?此状一立,生死荣辱,再与元家无干。”
“民女心意已决。”元寄雪伏地叩首,额头碰在冰冷的砖面,只觉前所未有的冷冷静。
郡守颔首,“既然你们双方都无异议,那便签字画押吧。”
“等等……”元夫人果然犹疑,世子妃亲自出面替元寄雪张罗,说明她并未记恨她此前行事,日后说不得还要扶持她一二。
王府和世子妃的大腿,错过了可就抱不着了。
郡守目光一厉,“怎么?你方才亲口所言元氏女与你元家再无干系,难道是蒙骗本官不成?”
“民妇不敢!”
说过的话再更改不得,元夫人便是心下有再多算计与不甘,也只能乖乖听话。
元寄雪一挽袖,在一式两份的义绝文书上签字画押,眼底漾起盈盈泪意,唇畔却勾起喜悦的笑。
“立绝亲书人元氏,情愿与父母兄弟永断瓜葛,日后荣辱各不相干!恐后无凭,立此存照。”
郡守在义绝文书上盖上官印,突然问道:“本官多问一句,你另立户籍,可要改姓?”
元寄雪抬眸,眼底似有星火复燃:“民女愿改‘柳’姓。”
她的生母姓柳,柳枝柔韧,生机盎然。往后的日子,她再不是元府后院孤苦无依的三姑娘,而是独立门户的柳寄雪。
第48章
新鲜出炉的“柳寄雪”这个名字,眨眼间就传遍了云中郡的大街小巷。
“听说世子妃让她做女医官,女子也能当官了?”
“这元姑娘做什么与家中闹成这副样子?岂不难看!”
“人家现在是柳姑娘了!你还不知道她那个后母做了什么吧?啧啧,真是瞧不出来,竟然有这般狠的心肠!”
元夫人和她身边的丫鬟被郡守带来的府兵押走了,元夫人给自己继女下药,迫她嫁人的事,自然也瞒不住,悄悄地被众人口耳相传了出去。
这下再无人议论柳寄雪断亲改姓一事,便是有那等道德卫士在心里嘀咕着“子女不言父母过,捅破天的事也不能断亲”,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声,恐怕被一拥而上哄打一顿。
但仍有人瞧不惯女子做官,说风凉话,“医官算什么官?还不是给人看病的大夫。”
“那也不是什么大夫,都能当上世子妃亲口封的医官啊!听说世子妃命她给城外的流民治病嘞。”
黑石沟的村民和被拐的那群孩子们暂时被安置在了城外,等柳寄雪一一探看过,确定没有患上疫病的风险,才会准允入城。如此一来,两边的百姓心里都能放心。
不过他们住的皆是军营中的帐篷,被褥俱全,并不寒酸。
风餐露宿许多时日的众人有了一处可平坦安睡的地方,能吃上热乎的粥饭,心下皆是十分的满足了。
另一头封眠不知外头的风言风语,正急匆匆地让人将自己推回藏弓院。
按理说,刚刚助柳寄雪彻底脱离了元家,她应当与其好生庆祝一番的,但眼下她心中还惦记着旁的事,不做完安不下心来,便吩咐人送了两坛好酒过去,许诺过两日再将今日的庆贺补上。
进了屋子,却发现案几旁坐着个人。
他单膝屈起,慵懒地倚靠在凭几上,手上拿着一册纸细细看着。
“世子?”封眠被小厮推到案几旁,发现他在看的正是自己之前未看完的户籍文书。
百里浔舟眼皮轻撩,便算是与她打过了招呼,又埋首文书,随手拿起笔记下什么。
封眠探头一瞧,他正是比着自己之前记录的格式,从文书中挑出可疑的信息记下。
她急着赶回来,正是为了忙此事。
拐子被一网打尽,尚未脱手的孩子们皆被救下,但此前就被他们倒手贩卖的孩子们的信息却已被他们销毁了,更不可能还记在脑子中。
还是得将文书检查一遍。
百里浔舟将几页文书推给封眠,道:“官府的内贼已抓到了,是衙门的主簿。他们从五年前开始做这种勾当,只需查这五年内的文书即可。”
“他们交代了这些年来转手的城镇,我已派人分头去查,定当一个不落地将人找到。”
几句话将封眠心中惦记着的事情尽数交代清楚了。
封眠又看一眼文书,百里浔舟已将剩下的部分都查得差不多了,也无需她再多费什么心神。
她心下知道他定是担心她心力不济还要坚持着查文
书,所以才先一步帮她将能做的都做了,却又做出这样一副平淡姿态,毫不邀功。
她有心想要道谢,又觉得道谢反而会伤了他的心意。毕竟此事确实并非她一人之事,他本就也有如此行事的责任。
“你还没用晚膳吧?我让人去给你弄些吃食。”
那就干脆拿出好吃好喝的招待吧,吃饱了也更有力气干活嘛。
领命出门去宣晚膳的流萤心下十分不解,“人既已经抓到了,只需郡守发个公告,那些被拐的人自然会主动找来,何必还要这么麻烦呢?”
“万一主家不放人呢?万一人已经意外没了呢?”雾柳想得总是比流萤周全一些,解释着,“万一还有人扯谎攀咬呢?”
“这世上的人什么心思都有,自然要思虑得更周全一些。”
流萤恍然大悟,想不到一件她以为十分简单的事背后,竟还有这么复杂的弯弯绕绕。
唉,若人人都能再简单些就好了。
银挑针在烛焰将熄未熄时轻轻一拨,晃动的烛光重又明亮起来,照出小小案几之上琳琅满目的美食。
封眠搁下银挑针,托腮看着百里浔舟用膳,发现他执箸时总是先避开芫荽,再绕过姜丝,专挑鱼腹最嫩的部位。
咦,他竟是有些挑嘴的。
下次得吩咐厨下不给他放这些了。
封眠自己倒不大挑嘴,她打小便什么都吃得香,只是偶尔身体不允许她什么都吃。准备饭食前倒忘了问百里浔舟有无忌口。
不过王府的厨子竟也不知道他挑嘴吗?
“你不吃?”他突然抬眼,筷尖悬在半空。
封眠回神,忽略腹中隐隐的饥饿感,坚定地摇头,“不饿。”
即食汤饼的事给了她灵感,她打定主意将自己饿上几顿,体验一下流民的饥饿感,试试看能不能在梦中再看见一些新鲜的吃食。
所以她要坚决忍住诱惑,绝对不能吃。
封眠捧起茶盏,咕嘟咕嘟喝着茶。
饿了就喝点茶水吧,喝个水饱骗骗肚子。
百里浔舟哪想得到这世上还有人故意饿自己的肚子,当下也不疑有它,埋头继续吃饭。
封眠眼巴巴瞧着他吃得香喷喷,喝干了两大壶茶。
夜里吹了灯,两人一左一右躺下了,中间像是隔着道银河。
安静半晌,封眠眨着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幔,“明日我随你一起去府衙,核对户籍可好?”
百里浔舟:“嗯。”
两人之间一时又静了下来,只闻清浅的呼吸声。
半晌,封眠忽然轻轻唤了唤他的名字,“百里浔舟?”
“怎么了?”
封眠揪着被角,小心翼翼地问:“我都没问过你的意见,便留寄雪在王府住下,你可有觉得不快?”
她当真是有些昏了头了,都忘了苦主在此,他之前还说不想再见柳寄雪。现下算起来,最少也已又见过两面了!
百里浔舟语气淡淡的,“你也是王府的主人,留谁住宿,是你的自由。”
“我若说觉得不快,你待如何?”
还能现下前去将人赶出去吗?
封眠坐了起来,“那我去陪她出去寻个旁的住处。”
百里浔舟忙跟着坐起来,将人虚虚一拦,“好了,我随口胡说的。躺下。”
他哪想得到她还真想去?
“喔。”封眠顺势便躺下了,悄悄抿起唇偷着乐。她就知道,自己若说现下就去带人走,他定是要拦的。
百里浔舟顿了顿,她这行云流水的动作,怎么好似根本没打算真的下床?
他也跟着躺下了,混不在意道:“况且她已抛却了往日的身份,从前种种,便当烟消云散吧。”
与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家斤斤计较,他才是真的没有肚量。
“那便好,明日我告知她,她定也是高兴的……”
封眠心神一松,话音越来越轻,渐至消弥。
她这几日都没怎么休息好,今日又饿了自己一整日,已是筋疲力尽了,说着说着话便睡了过去。
百里浔舟听见身侧呼吸逐渐趋于平稳均匀,侧首一看,封眠已然安安稳稳地入睡了。
翘起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一道阴影,如玉的鼻梁高挺,安睡的侧颜恬静秀美。
百里浔舟心下一哂,今日竟睡得这般快。
前几次他门同床共眠时,彼此一开始都是闭目装样子,较劲许久,他才听见她入睡的呼吸声。
想来这几日,定是累极了。
百里浔舟细细一想,竟觉得她自来到北疆,仿佛就没安生得待过几日,病几日,忙几日,忙几日,又病几日。
不知她在宫中是不是也是这般?
他本以为清平郡主在宫中有嘉裕帝护佑,定是被百般娇惯,悠闲自得,今日却听母亲说了她在宫中被昭宁公主推下水的事。
王府远离盛京,对宫里头的事情知晓不多,但也知道这位昭宁公主是圣上宠妃柔妃之女,想来受宠爱程度与封眠也是不相上下的,否则不会封眠都落了水,船夫连去唤个太医来都不敢。
她敢公然做出此举,平日里又怎会与封眠好好相处呢?
而且母亲还说,太后是不喜封眠这个外孙女的。在封眠五六岁的年纪,有一阵子,太后疑心她被邪祟染了身,瞒着圣上将人丢进了道观,七日未给水米,只喝符灰水。
后来圣上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事还是母亲许多年前去秦王府上赴宴时,听席间命妇闲聊时说的。事后她便将这随耳听得八卦抛到了脑后,今日听了封眠落水之事,细一思量,才想起来。
后宫里头两位主事人都不喜封眠,便是有圣上护着,她多多少少也是要吃些苦头,压根不像他们所想的那般泡在蜜罐子中长大。
百里浔舟想得还要更多一些,他算了算时日,封眠落水高烧昏迷那几日间,圣上赐下了他二人的婚书。
封眠也说过,圣上是因为命理之说,欲要破了封眠的厄运,才将她赐婚来北疆。
这一切,很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脚。
百里浔舟无声地叹了口气,想到她初来北疆时,自己与百姓们的排斥,也不知道她是何心情?
若是他坚持要和离,封眠再回到宫里去,会不会被太后和柔妃为难?再被昭宁公主欺负?
或许他到时可以找些别的理由,将人留在北疆?北疆气候虽不如盛京温暖宜人,但起码有他在,定不会让旁人欺负了她去。
一通胡思乱想着,百里浔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夜半忽然察觉身侧有窸窣声响。
睡前果然不应喝太多茶水。
封眠睡眼朦胧地爬坐起来,垂头缓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撑着手跪起来,慢吞吞地往床外跑。
她担心将封眠吵醒,本想绕到床尾下床,谁知百里浔舟躺下是这么长一条,想绕开他还真有点难。
罢了罢了,她小心些,从他身上慢慢跨过去吧。
这对封眠来说着实是一大挑战。
她四肢睡得软绵绵的,脚上还不大能使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一膝盖跪到了百里浔舟的手背上。
百里浔舟本是屏息忍着没动,想瞧瞧她到底要做什么去,被忽然一击,没忍住闷哼一声。
惊得身上人一慌,匆忙挪开膝盖,却失了平衡,啪唧咂进了他怀里。
第49章
硬邦邦的胸腹肌肉磕在封眠的下巴上,疼得她眼底浮起一层薄薄的泪光。一时间都忘了要先爬起来。
百里浔舟在她摔下来的瞬间便是腰腹一紧,浑身肌肉硬邦邦的绷着,黑暗中隐约听到封眠痛得呼了一声,当下也有些急。
腰腹处微微一用力,半抬起身,双手摸索着撑着封眠的肩头,将人扶了起来。薄薄的衣衫下,几乎能触见她细腻柔嫩的皮肤。
“你怎么样?”
夜色浓稠,屋里未留灯盏,百里浔舟瞧不清封眠神色,只能看见她正捂着下巴,又不见她答话,担心她方才那一撞是不是咬着了舌头,急得向前凑了凑。
“伤着了?”
凑得近
了,他方才瞧见封眠眼底漾着一点水光,心头蓦地一紧。他伸出一手托住她的下巴,想仔细看看她伤得如何了,“可是咬到舌头了?”
封眠被烫到一般向后缩了一下,“我没事,只是磕到了下巴。你……”
她有心想怪一下他身上怎么硬的跟石头一样,话到嘴边转了两圈,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委屈巴巴地跪坐在床边揉着下巴。
月光透进来,偏移一线,恰好穿过床幔落在了她身上,映得人如夜色中的玉人一般。
只是玉人神色不大高兴。
封眠压坐在被子上,整个人的重量都陷在被褥里,恰好将百里浔舟的一截小腿压得结实。
被面紧绷绷地裹着腿动弹不得,让他也愈发无措起来,略有些生疏地放软了音色,“你想做什么去?我帮你?”
“不用。”她也知自己恼得没什么道理,那点不高兴只在心头转了一圈便消散了,“抱歉啊,本来没想吵醒你的。”
她就是担心将人吵醒才没喊人的,说罢,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百里浔舟是有些怕黑的,屋内没留灯烛,睡得正香时突然被她砸了一下,也不知道吓到没有。
这般想着,她便也这般问了出来。
百里浔舟被她这么一关心,有些羞赧,又莫名冒出一点淡淡的欢喜来。
她自己刚磕着了下巴,竟还惦记着关心他怕黑的事。
“无妨,我……”开口谈及自己怕黑一事总还是有些别扭,百里浔舟顿了顿才接着道,“外头有月光,还有你在,我也没有这般不禁吓。”
“你还没说你要去做什么?你脚伤着,莫要逞强。”百里浔舟担心她不好意思麻烦自己,兀自猜测着,“可是口渴了?”
“我想起夜。”封眠忙摇头,可不能再喝水了。她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你帮我喊一下流萤或者雾柳吧。”
起夜这种事,怎么好让百里浔舟帮忙呢?
百里浔舟也闭上了想帮忙的嘴,这事他是真没法帮。
他抽出腿,翻身下榻,却没就这样出门去叫人,而是先俯身将封眠打横抱起,轻柔地搁到素舆上,才开了寝屋的门,将雾柳唤了进来。
之后他便一直等在床边,待雾柳将封眠推回来,又轻柔地将人抱起来搁回了床上。
封眠接连被抱了两次,也有些不大好意思,躺下后将被褥一卷,闷声道了句谢,赶紧便装作要睡了。
她应当好好道一声谢的,但她开始觉得百里浔舟有点古怪了。怎么突然这么细心温柔又体贴?对她的愧疚就这般深吗?
伤了脚真是处处麻烦,行动不便不说,就连人也变得古怪起来,可快些好起来吧。
身侧没了动静,百里浔舟坐在床边,看封眠裹得跟蚕蛹一样的背影,莫名地勾唇笑了笑。
翌日一早,封眠脚上换了药,便催着百里浔舟一道出门去府衙。
百里浔舟这回注意到她只用了两口薄粥,便给她夹了一筷子糕点,“怎么只吃这么点,喂鸟呢?”
“我饱了,吃不下了。”封眠搁了筷子不肯再动,若不是担心被瞧出她故意饿肚子的端倪来,她连这两口粥也是不想喝的。
说不定再饿上一整日,便能如愿做梦了,可不能功亏一篑。
百里浔舟狐疑地瞧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又不好判断她晨起时的胃口是不是当真只有这么一点?
他刚想问一问流萤或是雾柳,前院的小厮忽然闯进了院子里,说盛京来人了。
封眠更是顾不得用早膳了,盛京来人必然是带着嘉裕帝的信来的,那就是互市一事有消息了!
她忙不迭追问:“到何处了?可知来的是什么人?”
“现下已到府上了!王妃一得了消息,便立即命小的来报与世子妃。来的是户部的顾大人,听说还是今科状元呢。”
封眠神色微微一顿,顾春温?竟是他来了?
转念一想,既是他来,莫不是互市一事,稳了?
“快快,推我到前院去。”封眠唇角一勾,吩咐起人来。
她眉梢眼角扬起的喜意,落入百里浔舟眼中,让他莫名有些在意。
就这么高兴见到那位状元郎?
他上前两步,脚步踏得用力,挤开站到素舆后的小厮,双手扶上了推手,不容拒绝道:“我也应去前厅见一见盛京来的客,顺手送你过去吧。”
前厅,身穿绯色官袍的俊秀青年正挂着和煦的笑容与王妃寒暄。
他生了一张任何长辈都会喜欢的温秀面孔,说话亦令人如沐春风,交谈的这片刻时间里,王妃的嘴角就没下来过。
顾春温面上十分自若,实则心下已不能自抑的砰砰狂跳起来,余光不知往门厅方向瞥了多少下。
他日夜兼程从盛京一路赶来,上京赶考的那段路都远不如这段路煎熬。一到夜时便多虑多思,想着这一路辛劳,北地与盛京风物殊易,郡主去往北疆的一路上又吃了多少苦头呢?
又想不知百里浔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郡主在北疆可有受气?亦或者两人当真是姻缘天定,一见钟情?
这种可能性想一想,心底难免泛出点酸意来。
他盼着郡主过得顺遂和乐,又好似不大想她与世子太过鹣鲽情深。
他分明也只在暗处见过郡主两面,对她所知的一切皆是听闻。但时间的流逝并未让他忘却那一日惊鸿一瞥,反而将其冲刷打磨得愈发熠熠生辉,心底的那抹悸动亦是一日强过一日。
一眼万年,大抵如此。
他都忘了,郡主应是从未见过他的,甚至连他这个人都未必听说过。
在不知暗暗瞥了多少眼之后,门厅方向终于传来了脚步声,以及车轮轧地的辘辘声。
顾春温与王妃话刚说了一半便突然止了话头,扭头看向门厅处。
先自门外拐进来的是一辆素舆,而封眠正端坐其上。
“郡主?!”顾春温瞳孔骤缩,霍然起身,急急上前两步才突然察觉不合礼数,顿足行礼。
他分毫目光也未分给推着素舆的百里浔舟,满腔惊忧之意压也压不住,“郡主,你的腿……”
他脑海中这一瞬间闪过许多种糟糕的可能性,却一个字都没敢问出来。
封眠见他眼底惊忧之色不似作伪,也有些惊讶他竟如此关切自己?
看来这位状元郎当真是极富善心之人,难怪她最初梦到与他成婚的史书上写着二人琴瑟和鸣,自成佳话。嫁与一个本身就很好的人,婚姻自然是顺遂无忧的。
“我的腿没事,只是前两日磨破了脚,不大方便下地。”封眠急忙解释道,既不想让人担忧,又担心他对王府产生什么误会。
听闻只是磨破了脚,顾春温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又蹙起了眉心,“郡主遇着了什么事,怎会磨破了双脚?”
他终于看向了百里浔舟,线条柔和的眼眸中现出几分厉色。“若叫陛下知道了,定当十分担忧的。”
郡主出行皆有车马,便是不坐车马,徒步在云中郡内逛上一日,也不至于便将双脚磨成需要乘坐素舆的惨状。
百里浔舟到底是如何照看郡主的?
百里浔舟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着,神色不大爽快。
许多人都未改口唤封眠世子妃,仍旧叫着郡主,百里浔舟从不觉着有什么,以身份地位来看,她确实首先应是郡主,其次才是他的世子妃。
可不知为何,面前这人一叫,听在耳朵里就不大舒服。
“世子妃心怀百姓,才不慎伤了脚,想来陛下若是得知,更会为世子妃而骄傲才对吧。”百里浔舟开口时,严谨地替换了关于封眠的称呼。
封眠没察觉有何不对,王妃却多瞧了他一眼,端起茶盏遮掩唇边笑意,解围道:“好了,都坐下说话。”
“顾大人千里迢迢带着圣命而来,关切郡主那是再应当不过的。顾大人也莫要着急气恼……”
王妃三言两语地将前几日发生的事与顾春温说了个清楚。
顾春温听得怔然,望着端坐于素舆之上的封眠,眼前便仿佛出现她在暴雨后泥泞的山间以身犯险去救人的画面。
就像当初他看见她义无反顾跳下水去救一个奴婢那般。
从盛京到北疆,千里之遥,山河远阔,唯郡主赤忱
如初,风骨未改。
“难怪入城时,见城门两侧多了几间营帐,我还当是世子殿下被王爷扫地出门了。”顾春温回过神来,还不忘开了一句玩笑。
百里浔舟:……
他就觉得这人讨厌得很。
“想来郡主也猜到臣此番为何而来了。”顾春温再次看向封眠,言辞温润,“陛下已允准郡主所言之事,特命微臣辅佐。不知郡主心下可是已有了成算?”
他一开口,百里浔舟眉心的皱褶就没解开过。话里话外藏头露尾的,就是不说陛下到底允准了何事,当着他的面与封眠打哑谜?
待顾春温说罢,百里浔舟直截了当地问封眠:“陛下允准何事?可是你先前写家书时,说的那个可以阻止部分北夷部族联合的法子?”
哼,谁与谁之间没有点秘密似的。
封眠有些惊讶他竟然还记得此事呢,当下笑着点了点头,把互市的主意又与他和王妃交了个底。
陛下都应允了,更是说明此事可行,王妃虽是担忧,却没再多说什么。
百里浔舟思虑却多,“北夷三十六部与沿边的百姓之间都多有摩擦,未必就能平心静气地做起生意来。”
“所以第一场互市要选择的地点和部族就格外重要。世子且放心吧,我与顾大人定会谨慎行事的,到时定了计划,还要请你掌掌眼呢。”
“世子快些去府衙忙吧。”封眠冲百里浔舟眨眨眼,又看向顾春温。“顾大人,我先带你去云中郡熟悉一下,顺便聊一聊互市的事。”
听她这么一说,百里浔舟刚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你不能去。”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一齐聚到了百里浔舟的身上。
百里浔舟轻咳一声,讲出自己非常正当的理由,“郡主腿脚不便,还是在府中多休息为好。我看不如让陆大人先陪顾大人在城内转一圈,待顾大人对云中郡有了些许切身了解后,郡主应当也养得差不多了。”
“到时再议也不迟。”
到时他忙完了府衙那一摊子事,便也能跟着参详一翻。
顾春温瞧他一眼,自然知道他打地是什么主意。但他同样不愿郡主拖着伤脚忙碌,便主动应了,“陆大人说得是陆鸣竹吧?我们是同窗,正好也许久未见,可以一起叙叙旧。”
封眠乐得不用坐素舆出门,吩咐人带着顾春温去找陆鸣竹——
作者有话说:[抱抱]感谢愿意看连载追读并且评论的宝宝们,很想加更感谢,但是这两天有些事要忙,存稿见底只能一天一更了[爆哭]下周忙完一定努力多多地更[摸头]再次感谢[抱抱]
另,如果偶尔显示更新但没有新章,就是我在前面捉虫啦[彩虹屁]
第50章
眼瞅着人都走了,王妃热情地拉过封眠的手,邀请她道:“今日备了新菜式,王爷又临时有事回不来了。你不如就别回院子了,留在此处与我一道用午膳?”
那她就不能继续饿肚子了呀!
虽然对王妃的提议十分心动,但封眠可不能留下,否则便真是白饿了。她凑近些,悄悄说自己要趁着世子殿下不在府上,再试着研究一些能跟即食汤饼相媲美的食物。
“虽说我现下有足够的银子买来粮食接济灾民,但授人以鱼终究不如授人以渔。”封眠挽住王妃的手臂,带着歉意撒娇道,“所以今日恐是不能陪母亲用膳了,待我研究出来,定第一个给母亲尝,以做赔罪。”
王妃自然不会怪她,高高兴兴地应了,“那我可边等着了。”
只是过了王妃这一关,流萤和雾柳可不好糊弄,封眠眼珠一转,回到寝屋便找了借口:“昨夜世子鼾声太响,吵得我一宿都没安睡。我要补个觉,你们两个可帮我看好了门,不许旁人打扰。到了饭点也莫来扰我,待我睡够了再说。”
“记住了,我没醒之前,谁也不许进来喊我,否则我要生气的。”
流萤和雾柳哪想得到封眠这么说是为了不吃东西,便就这么被拦在寝屋外头。
流萤有些困惑:“可郡主之前不是说,世子爷睡觉时没什么声响吗?”
“许是累着了吧。”雾柳拉着流萤到廊下坐下,“且让郡主歇息吧,趁此时无事,咱们替郡主挑挑花样子,天气一日一日暖起来了,也该制些新衣了。”
“对哦对哦。”身为郡主身边最得用的两个丫鬟,她们可得将郡主的衣食住行都打理好了。
*
陆鸣竹听见下人来报,说郡主身边的人过来了,还当是郡主亲自来了,很是整理了一番仪容才迈出门去。
这几日他替郡主参详着应该先在云中郡周边的哪些城镇开设分店,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也不知是不是郡主此前和他说的那套“祸兮福所倚”的话语深入了他的心间,他觉得自己近日都没有那般倒霉了。
应当面跟郡主好好道个谢才是!
陆鸣竹急匆匆往外走,脚步轻快地像枝头的鸟雀,心里一遍遍地打着腹稿。
他还想着要汇报一下分店址挑选的进度,在此事落成之前,他本都不好意思去打扰郡主的。
没想到今日郡主自己就来……了……
雀跃的心情在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高挑青年时戛然而止,陆鸣竹万分错愕:“顾兄?!”
他脚步倏地一顿,下意识抬眼向顾春温身后张望了一下,并没瞧见熟悉的身影。
顾春温将他下意识的反应尽收眼底,双眸微眯,飞快地将他周身扫视了一遍,看出他明显整理过的痕迹,目光落在他腰间佩着的刻有“清平”二字的玉牌时微微一凝。
再抬眼时,神色已恢复正常,调侃道:“陆兄见到我好似很失望的样子,这是盼着什么人来呢?”
“哪里,我只是没想到顾兄竟然会来北疆。”陆鸣竹心下有些失落,垂眸敛了心神,再讪笑着迎上前,未注意脚下微突的砖石,被绊了一跤,踉跄向前跌去,腰间垂挂的玉牌荷包在空中一荡。
顾春温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哎,便是道歉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陆鸣竹“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短促笑过后,忙不迭地垂首检查腰间玉牌有无闪失,指尖珍而重地抚过玉牌上的刻字,方才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咦,这不是郡主的玉牌吗?”顾春温佯做出刚刚才看见玉牌的样子,看似不经意地开口揶揄,“怎么在你手上?世子殿下若瞧见了,怕是要吃飞醋了。”
轻触玉牌的手指微僵,藏不住心思的陆鸣竹瞪一眼顾春温,“顾兄可慎言吧,郡主将玉牌交予我,是有要事托付我的。更何况世子殿下……”
话音滞在喉间,几日未见了,他真不好断言世子殿下现在待郡主的心意有没有改变,毕竟郡主是那般好的人,朝夕相处间,对她生出些好感才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吧。
若是分毫也没有,那世子当真是眼瞎了。
陆鸣竹这般想着,咬断了口中未尽的话音,反问道:“所以顾兄你怎么突然来北疆了?莫不是为了将即食汤饼纳入军需一事?”
但此事给秦王传个旨不就好了,怎么还劳动状元郎跑一趟。
他一面说着,一面领着顾春温穿过庭院。
顾春温轻笑颔首,此事倒也算是他此行顺带要做的一桩小事,但他偏不接着说,而是又问道:“郡主大婚也有些日子了,你可有计划何时回京?”
陆鸣竹此行,本就只是做个执礼官而已,待大婚礼成,他也应当择日回京了。鸾仪卫中的半数人亦是如此。
但直到今日
被顾春温提出之前,陆鸣竹和指挥使都未想起过这回事来。
陆鸣竹心情又沉郁了几分,但他是有正当滞留理由的,“郡主吩咐的事还未做完呢,怎么也要一个月、一两个月才行吧。”
离京前,陛下可是嘱咐他们万事都听郡主吩咐的,既然京中没有召回的旨意,再拖上两个月都是行的。
思及此,他忽然警觉地看向顾春温,顾兄该不会是带旨来传召的吧?
“陛下谴我传一道旨意。”
陆鸣竹心下一凉。
“陛下允准郡主在北疆开通与北夷的互市,并命我等随侍。你与鸾仪卫怕是两个月后也回不了京了。”顾春温故意觑着陆鸣竹的神色,将一句话掰成了两半讲,果然见他神色跌宕起伏,瞬息便转了几道情绪,顿时心下又好笑又叹息。
陆兄看来当真是被绊住了脚,不想走了。
看着陆鸣竹,他心底不由冒出“同病相怜”四个字来。
听了这话,陆鸣竹阴霾顿消,展颜一笑,“哦,那真是太可惜了。”
然后才轻咦了一声,眼前一亮,“郡主要开互市?”
他心潮澎湃起来,这若办成了,那可是利好民生的大事,“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去找郡主详谈。”
“哎,郡主现下不便。”顾春温将人拦下,见他一脸茫然,不由挑眉,“你还不知道?”
闭门好几日的陆鸣竹茫然摇头,待听得顾春温讲到郡主伤了脚不良于行,恨不能立即去王府探望,偏又不能去,还得带着顾春温逛北疆,只能兀自将满心的担忧,都化作对郡主的称赞,喋喋不休地讲着郡主来了北疆后的一应“壮举”,并翘首以盼第二日。
另一边的百里浔舟亦是不放心,忙完便从府衙直接回了王府。
时至日暮,他踏进院子,却见流萤和雾柳都在寝屋外站着。
“怎么不进去伺候?”
正垫着脚向屋内张望发愁的两人闻声吓了一跳,回身看见百里浔舟,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迎上去。
“世子殿下您可回来了,郡主睡了一整日,什么东西都没吃,您快去将她喊起来吧。”
百里浔舟:“……你们就放任她这么睡着?”
流萤着急:“郡主吩咐了,她若不醒,不准去唤,否则要生气的。”
郡主轻易不生气,也几乎从不责罚他们,但她们也不能仗着郡主宽厚,就不听她的吩咐呀。
百里浔舟:“……我去唤,她就不生气了?”
雾柳:“郡主虽说了不许旁人进去打扰,但世子殿下您可是郡主的夫君,您怎么能算是旁人呢!”
这话听在百里浔舟耳中,确实有几分受用。
雾柳再接再厉道:“郡主今日就晨起后用了几口粥,旁的什么也没吃,这般饿着肚子睡觉,哪里受得了呀。”
百里浔舟待不住了,抬脚便推门往屋里走。便是灾民还一日三碗稠粥呢,郡主若是只一清早吃了那么点东西,就算再困也早该饿醒了,这么久还没动静,别是生病了!
他疾步绕过屏风,撩开遮光的床幔往内一瞧,封眠歪着脑袋蹭在被褥上,昏暗光影下都能瞧得出脸色苍白,额头似有冷汗。
“郡主?郡主?封眠!”百里浔舟喊了几声也不见她醒,一手去探她的脉搏,微弱又缓慢。
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晕过去了!
“快来人!”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被喂了一碗甜水的封眠迷迷糊糊睁开眼时,便瞧见百里浔舟一张放大的臭脸,眼神阴沉沉的。
她吓得向后一缩,有些茫然。
“醒了?”百里浔舟黑着一张脸将手中盛着糖水的瓷碗搁到一旁。
封眠舔了舔唇,嘴巴里甜蜜蜜的滋味还萦绕着,便被百里浔舟瞧得有些发苦了,“我不过睡了一觉,你干嘛这么瞧着我?”
她目光悄悄往旁边溜了溜,便见屋内灯烛俨然。好吧,她一觉睡到天黑,可能是久了些。
视线再往上一抬,却瞧见流萤一张哭脸,和雾柳一张冷脸,又是吓了一跳。
“怎么了这是……?”
耳畔传来一声冷笑,百里浔舟像拨愣箭羽一样将她的脑袋拨正,冷然的眸子望入她眼中,咬牙道,“睡了一觉?你那是饿晕了!”
啊,糟糕……
封眠抿抿唇,心虚地垂下眼,又被他勾着下巴一抬,被迫继续被他一双冷目盯着。
“你入睡时,腹中可觉饥饿?”
见封眠视线飘忽一瞬,百里浔舟便知道了答案,心下更气。
天晓得发现人晕过去时,他一颗心都快停跳了!她怎么还能睡得着?
偏偏瞧她初醒过来脸色苍白的模样,他除了摆出这幅冷冰冰的样子震慑一二,真是发不出火,只能接连质问:“做什么饿着自己?”
“饿着肚子也不知道起来吃些东西?”
“你怎么能睡得着呢?”
她倒是睡得安心,晕得干脆,真将人吓死了。
封眠眼睫颤了颤,也不答话,慢吞吞地屈起腿,抱住了肚子,飘忽的视线重新挪正,睁着湿漉漉的杏眼望着百里浔舟,开始示弱,“好饿啊……先吃点东西呗?”
百里浔舟:……——
作者有话说:百里浔舟:先造谣我,还套路我[爆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