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能拒绝苍白虚弱的封眠可怜巴巴的请求,尤其在她主动示弱的时候。
流萤很快端来了一碗红枣山药羹,温热香甜,一口下肚甜嘴又暖胃。
封眠用了小半碗,颊侧总算没有那么苍白。
久未进食,雾柳也不许她再多吃,收了碗便硬邦邦道:“待睡前,郡主再用些杏仁茶垫垫。明早才可如常进食。”
封眠借着她收碗的动作,勾住她的小指晃了晃,带着些许讨好,“别生气了,我也不是故意饿晕自己的。”
“奴婢没生气。”要说更多的情绪,实则是自责与懊恼,做奴婢有时当真不能太听话。
“你……昨日就开始不怎么吃东西了吧?”一旁的百里浔舟瞧她与婢女撒娇有趣,心下却也十分狐疑。他总觉得她是故意饿着自己的。但苦于实在没什么证据,况且他当真不知饿肚子对她有什么好处?
“昨日那是真的没有胃口。”封眠毫不心虚地为自己的行为打补丁,“今日也是当真累了,我也不知怎么睡过去就没醒过来……”
她撒谎了,其实中间她几度饿得睡不着,只能哄着自己入睡,翻来覆去的,终于晕了过去。
以为是睡着了,没想到原来是晕过去了啊。
她垂眼拨了拨手指,还好还好,虽说是晕过去的,该做的梦还是做了,往后应当没什么需要她再饿肚子的事了。
只要度过眼前的难关即可。
“我……我当真有那么吵?”听她这般说,百里浔舟不自信地问道。
往日在军营中,他才是那个嫌弃众人呼声震天的人,今日竟轮到他自己被嫌弃了。大受打击的同时,更添了些扰了封眠清净的歉疚。
“倒也……”封眠这才想起来自己为了独自安睡,随口说来诓骗流萤与封眠的借口,如今被百里浔舟澄黑的眸子一盯,看着他备受打击的模样,心虚才后知后觉地漫上心头。
她忙摆摆手,“'是我自己睡不着,跟你没关系。”
百里浔舟没答话,垂眸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头时便说起了另一件事,“府衙已经派人逐户去按照户籍文书排查此前被拐的孩子们了。那群拐子被抓的消息传了出去,晌午后还有人主动上衙门报案,说自己就是被拐来的。”
“折夫人也来了,说当日你作坊中那个姑娘毕竟是她介绍的牙婆买来的,她多少也要负些责任,这两日会派人帮着一起去排查。”
“那个姑娘今日也来了,她叫……”
“蔡小田。”
“对,蔡小田让我代她向你道一句谢,谢谢你相信了她的话,抓住了那群恶人。”
“我们也应谢谢她才对。若不是她鼓起勇气向我求助,这件事情还不知道要压到什么时候才能爆发。”封眠想了想,说道,“明日我派人去给她送些东西吧。”
“勇敢的人,应当受到奖赏。”
闻言,百里浔舟略愣了一下,他竟没想到过,一个被辗转卖了几手的姑娘冲出来求助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她并不能确定郡主会否相信她的话,也不能确
定郡主是否会帮助她。
尤其,她知道那伙人背后有大官撑腰,她更不知道看起来和善的郡主是否与那些人有权利纠葛。一站出来就意味着没有了后路,孤注一掷。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点了点头,“最迟三日之后,便可派人陆续将这些人护送回乡了。”
“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他们家乡如何变化。”封眠总是会多想一点点,若是他们回了家乡,却发现物是人非,已寻不到亲人踪迹,也未必会想留在家乡。
“若是回乡走过一遭,他们还想再回来,便也一并回来吧。”
“回去的路费,护送衙役的赏银,都从我私库走吧。”
“那怎么能成?”
百里浔舟正拒绝着,便见封眠杏眼一抬,不容置疑道:“我有钱。定北王府和云中郡府衙的那些银钱,本就捉襟见肘了吧?我可是带着厚厚的陪嫁过来的,云中郡赚钱的铺子近半数都是我的,此事你不许和我争。”
“况且护送一路也是颇为受苦的,赏银到位了,才能让衙役们心甘情愿地做事。不然到时半路将人丢了折返回来,或是生了歹心想要霸占人家辛劳几年的全部家当,护送一事可就成了好心办坏事。”
虽说这些都是极差的情况,但封眠可不敢赌。人命只有一条,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回来。
北疆的官府是当真不富裕,并未说要给那些衙役们额外的赏银,确实有那么一两个露出了不大高兴的神色。
但是……
“动用新妇陪嫁,这不好吧?”
“你分明就很心动。”封眠微眯双眸,凑近了瞧他。
百里浔舟实在不大会遮掩神色,被她这般一盯,便忍不住笑了出来,锋锐的眉眼柔和起来。
“实话说,能帮百姓谋些实在的好处,便让人说我是靠夫人帮衬的软蛋又如何?”
“你又不是那种恨不能将手直接塞进夫人兜里的混账,我这些钱拿出来也是做正事的,到时他们承的是“郡主”的情,又不是“世子妃”的情。若有人想嚼舌根……”封眠微扬下颌,“便让他们嚼去。”
封眠神色骄矜,眼底蕴着狡黠之色,瞧得百里浔舟亦是心头一烫,更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待封眠用过杏仁茶,准备洗漱了,百里浔舟便准备走,“今晚我去睡书房,你好好休息。”
“等等。”封眠反手将他的袖子拽住,瞪圆了眼,“你突然去睡书房,母亲肯定要担忧的。”
“不让母亲知道就好了,总不能再吵你一夜。”百里浔舟根本没信封眠说他一点也不吵的话,她那般会说话、会给人留面子,定是哄他呢。他总也要有些自知之明才是。
封眠:……
封眠更愧疚了,揪着袖子不撒手,“府中下人这么多,母亲怎么能不知道呢?下人们都知道了,云中郡的百姓也就知道了。说不定明日晨起,街头小巷便都是你我生了龃龉,争吵分居的传言了。”
“哪有那么多……”百里浔舟刚想说哪有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两人看,就想起之前他的抗婚言辞就引起了全城百姓的关注和行动,紧接着又想起大婚后山衣说“府上就这么几个主子,不嚼您的嚼谁的?”
府上的下人和云中郡的百姓,确实是会盯着他们俩看啊。
百里浔舟略一踟蹰,封眠便将他往床边拽,“可别说什么去书房的话了,只要你回府上,就不许去住书房!”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真的不吵。”
封眠的力气只有丁点大,百里浔舟根本没做反抗就被摁在床边坐下了,便也干脆“认命”,再不提去睡书房的事。
只是晚上“吵”的人,却变成了封眠。
她睡了一整日,往床上一躺便精神得很,翻来覆去都寻不着睡意,忍不住就想与人说说话。
“你睡了吗?”她微微侧首,看向另一侧模糊的轮廓。
今夜屋内留了盏罩着厚厚灯罩的烛灯,屋内多了一线昏暗的光,恰好将百里浔舟侧颜的线条描摹出来。
他一动未动,闭着眼睛答话,“没有。”
“那你陪我说说话吧。”
“嗯。”百里浔舟应了一声,接着屋内就陷入了一片沉静。
半晌,他先开口道:“郡主想说什么?”
封眠思忖着措辞:“你看,互市这么重要的事,舅舅也同意交给我做了,他是不是很信任我?”
这是睡不着,想听夸赞声了?
百里浔舟:“郡主聪颖果敢,主动提出了互市一事,陛下想来也是认为郡主心中定有成算,相信郡主定能做好互市。”
“从小到大,我想做的事,舅舅几乎都允了。”
只要不是特别调皮,特别有失县主身份的,封眠确实很少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陛下很是疼爱郡主。”百里浔舟努力附和。
“是啊,所以舅舅爱屋及乌,定也会很疼爱你的。”封眠见引到正题上,赶紧将心中预设好的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所以你日后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就与我说,我和舅舅提,他一定都能允的!”
只要别造反,做什么都行。
封眠将自己目前总结的百里浔舟造返的缘由简单列了三点——
第一,王爷去世;
第二,定北王王位未能世袭;
第三,有可疑人士从旁挑拨。
第一条已经暂时解决了,第二条问题也就不复存在,至于第三条,封眠已经“买通”了姚知远,也日日密切关注着百里浔舟的日常动向,目前还并没有接触过什么可疑的危险分子。
是以封眠现下有八成是安全的。
只是根据之前发生的事来看,她改变一些事情,另一些事情就会相应的发生变化,所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百里浔舟睁开了眼,莫名觉得被嘉裕帝疼爱有些瘆得慌,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封眠还当他是有事不好意思开口,自己思索了两秒,自认为找到了他纠结的症结,“我知道,你想要和离嘛。你放心,过几年等一切都安稳下来,我就去跟舅舅说。”
“就说是我另外有了心上人,舍不得让他不明不白的做面首,想给他一个名分。然后再找些术师将他的命格也捏造得天花乱坠,舅舅应该也不会不同意的。”
“怎么样?这下安心了吧?”
百里浔舟:……
她怎么能连如何操作和离都已经想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应该安心吗?
百里浔舟静了半晌,只觉得心头乱乱的,猛地扭头看向身侧。封眠恰好也在看他,乌黑的眼珠在夜色中亮亮的。
“你这般问我,心中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作者有话说:百里浔舟:是谁啊[爆哭]
第52章
百里浔舟的话将封眠问懵了一瞬,支支吾吾了半晌没答出话来。
听见这嗯嗯唔唔的小动静,百里浔舟还当她是不好意思与自己说,心下仿佛盛着一汪池水,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酸气儿。
他强压着那一份异样的感觉,语调十分正常地说:“嗯,那你与我说一说,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我可以帮你提前寻一寻。”
“既然要用这个理由跟陛下提和离,还是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选才好,总不能委屈你。”
封眠一听,也是,干嘛要委屈自己呢?
她开始进行一些思考。
之前在盛京时,她也是私下搜罗了满盛京青年才俊的信息,进行过一番挑拣的,那时她筛选的几个条件有……
“嗯……我理想中的夫君应当是温润如玉……”
这词一出,百里浔舟的嘴角又往下撇了三分。
“温润”这个词儿从来就与他无关。至于“如玉”么,母亲曾评价他犟得像块石头,玉与石,似乎勉强也能有一分搭边儿。
接着又听封眠道:“不必多有才华,但一定要生得好看。”
百里浔舟的嘴角抿得平直。
他虽不想自夸,但打小时起,凡是见过他的叔娘婶伯们都夸他是个俊俏后生
,想来也算得上符合这一条。
“不必多有钱,但家中人际关系要简单,最不能有的就是恶婆婆。”
她自己的钱都未必能花得完呢,所以并不强求要找一个金龟婿。
只是后一点是极为重要的,毕竟女子嫁人,皆是嫁入夫婿家中,与他的家人成为新的家人,若是家人不好相处,夫婿再好,也总是有些麻烦。
虽说她堂堂郡主,不高兴了大可带着夫婿回郡主府单过,但麻烦事么,能少一点便还是少一点。
百里浔舟的唇角微微弯了一弯。
他家中人口可是太简单了,母亲与她也十分合得来,这一条自是完美契合。
封眠又道:“还要有善心,行善举,无不良嗜好。最重要的是,不能处处拘着我。”
最后一条是封眠新加上的,往日在盛京时,舅舅时常拘着她,自打来了北疆,她身上的枷锁仿佛尽数被斩断了,行事都自由了许多。
人一旦体验过自由,哪还过得回从前那种处处拘礼的日子呢?
这也是封眠觉得北疆强过盛京的一点好处,不必因为成婚了便镇日里只能在后宅走动,一举一动都被外头的人评头论足。哪怕是姨母那般尊贵的身份,四处游历时有一两件桃色传闻传到盛京去了,都有几个老古板的御史要没事找事上书弹劾。
这句话却是让百里浔舟的嘴角向上翘起三分。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在外头并不是什么大善人,但爱护百姓、守家卫国,自然算得上行善事。
他从不去花楼赌场,除了偶尔陪父亲小酌,也算得上是滴酒不沾,嗯,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至于拘着她?他连自己都不拘着,做什么拘着她?
“大概就先这么多吧。”封眠有些词穷了,她心中没个具体的人,之前这些挑选的标准,大多也都是学其他闺秀的,再编不下去了,干脆抬眼看着百里浔舟,“你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吗?”
百里浔舟一个激灵。
是啊,这是给她找心动的人选呢,他为何在这里对号入座?
“你等我盘算一下。”他丢下一句话,便开始在心里对比。
温润如玉。
姚知远这个读书人勉强也能沾得上一点边,只是么……他颇为嫌弃地想,生得只能算是秀气,可没有他好看。
况且姚知远整日除了想着如何吃好喝好,脑子里哪有一点能装情爱的地方?定是配不上郡主的。
只是除了姚知远,北疆怕是再挑不出一个温润如玉的来了。
百里浔舟的思绪不自觉就飘到了从盛京来的读书人身上。
一开始先冒头的,是陆鸣竹。
被否决的也快,他听说这人运气不好,定是过不了嘉裕帝那一关的。
让百里浔舟潜意识里觉得有些威胁性,被压到最后才缓缓浮现的人选,便是顾春温。
他倒真是生得温润如玉,相貌也还不错,只是不知家中是何情况,跟自己比起来有什么优势没有?
百里浔舟越想心里便是越闷,他想着,近日天气真是越发热了,晚上应当开窗睡的,都感觉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了。
他闷闷地开口:“你这要求……”
封眠反问:“我要求很高吗?”
百里浔舟道:“要求自然不高。你想要什么样的男子,那都是应当的。”
“只是全天下能符合这些标准的男子不多罢了。”
“这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依我之见,你且慢慢再看,此事急不得的。”
“我……也没这么着急。”
他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转而开始催封眠赶紧睡觉,“你昨夜本就没睡好,今天又睡了一整日,今晚再不好好睡,往后作息就不正常了。”
“可是我睡不着呀。”封眠长叹口气,蓦地翻了个身,一手屈起压在脑袋下,“你给我讲个故事听吧。”
百里浔舟无奈:“我都没听过睡前故事,能给你讲什么呢?”
“小时候太子哥哥哄我睡觉,会给我讲一些志怪故事,后来被舅舅训了,便开始讲《论语》,讲两句我便睡着了……”
《论语》助眠效果极好,但她现在也不想再听了,实在有些枯燥。
她眼睛一转,兴冲冲道:“你可以给我讲讲你行军打仗的那些故事啊。”
百里浔舟失笑:“睡前故事讲这些,太血腥了吧。”
“你讲讲北疆三十六部嘛,马上要开互市了,自然还是要知己知彼。书本上写的那点东西,定然没有你这位小将军知道的多。”
被轻飘飘地夸上了这么一句,百里浔舟的唇角更是压不住了,将自己对北疆三十六部的认知与心得娓娓道来。
封眠听得津津有味,一开始还“嗯嗯”、“然后呢”、“哇怎么会这样”地捧场,过了半晌,便渐渐没了声音。
百里浔舟微微侧首,只见她闭上了眼,呼吸平稳,已然睡着了。他收了话音,不再继续说,微微半支起身探过去,将封眠压在脑袋下手轻轻拿了出来,免得她睡醒后,手被压麻了。
躺下后,他却因封眠之前的话有些睡不着了。
“你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呢?”第二天,百里浔舟对着姚知远闷闷开口。
姚知远挑眉:“世子是何意?”
“她分明从很早的时候就……就说有些喜欢我了。”
就在他护送她回云中郡的路上,荒郊野外,星河漫漫,她一双杏眸弯成了月牙,瞳仁闪着晶亮的光,说话时有些羞涩,说完便走了,还将手中的如意云纹银手炉留给了他。
当时他备受惊吓,惊恐万状,别捏了几日强行将此事抛诸脑后,直到近日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便浮现在脑海中,反复咀嚼。
百里浔舟有些垂头丧气的,素日里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弯了下去,像书堂中发现今日小考而自己一本书都没看的少年郎一样趴在了案几之上,“是我会错意了吗?可她之前那般待我……不喜欢我也能这样做吗?她那时莫不是故意哄我呢?”
姚知远恍惚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前几日在郡主的马车外头,世子也是这幅被雨浇了个湿透的死样子。
头疼,帮世子解决私人烦恼,也不知能不能给他多加几辆薪资。
“属下就一句话,重点并不是郡主殿下喜不喜欢你。”
“而是世子殿下你的心思,世子若是铁了心地打着和离的主意,何必在意郡主是怎么想的呢?”
没忍住,他还是多了两句。
百里浔舟一愣,沉默了许久。他觉得此刻心头就像是塞了一团乱麻,剪不清理还乱。
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姚知远究竟还是体谅自家世子是个没沾过风月的愣头青,仗打得久了,挪到情情爱爱这种复杂的事情上来,未开窍的心思总是拐不过弯来,遂开口道:“世子不如冷静两天,理清思绪再说。”
待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郡主,总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再看见郡主和状元郎那般风采卓越的人走在一处,总也该开窍了吧?
此时云中郡的长街上,郡主的马车终于缓缓驶了出来。
封眠自觉不用再坐素舆,反正出行坐马车,也不用走几步路。
半路上,她接上了等在驿馆的顾春温,与他一同往府衙去借北疆的大舆图。
顾春温本应骑马的,但他面有难色地说不大方便,已遣了下人去套马车。
封眠便猜他怕是路上骑马骑久了,有些难以宣之于口的伤处,便干脆让他上了自己的马车同行,正好路上也可以多聊两句。
顾春温从善如流地上了马车,半点也没有什么不自在,仿佛与封眠相识许久那般,自然地聊开了。
“昨日陆兄带我逛了许久,北疆虽不如盛京繁华,但也别有风味。尤其是郡主那几家铺子,我瞧见来往的百姓们,没有一个不是笑容满面的。搭上一两句话,便要开始称赞郡主。”
他一双笑眼盈盈地望着封眠,如春风拂面,称赞之言到了他口中,丝毫不见谄媚浮夸,字句皆见真心,听得封眠也要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正要说什么,忽听外头一阵忽远忽近的呼唤声:“世子妃殿下……世子妃……殿下……!”
她反应了半秒,才想起来这是在喊自己呢,忙叫停了马车,撩开帘子瞧是谁在追着马车跑。
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从窗口递了支团团可爱的花进来,笑出一口白牙。
“谢谢世子妃殿下抓住了那些拐子。我知道金银俗物您都不缺,便摘了一朵北花送您,愿您常岁无忧!”
他说罢便跑开了,封眠有些奇怪,“他谢我做什么?”
流萤八卦兮兮地凑上来,“郡主不知道呢,他叫阿好,他与蔡小田两人……这么说吧,我替您去传话时见过他陪着蔡小田,还不住安慰她呢!”
封眠明白了,他这是谢她帮了他的心上人呢。
不过……
“蔡小田马上要回家乡去了,他们二人……”
“蔡小田家中只剩一位年迈的祖母了,阿好与家人都说好了,他打算陪蔡小田一同回去,最好能说服祖母一道来北疆。若是蔡家祖母不同意,他便留下,一起为蔡家祖母颐养天年。”
“真看不出,他倒是有担当。”
封眠不认得他送自己的是什么花,香味却是清新,想了想,便摘下一枚簪子,将那朵花插在了发髻上,展示给流萤和物流看,“好看吗?”
一旁保持安静的顾春温在心下默默道:好看——
作者有话说:百里浔舟:你不许看[愤怒]
第53章
府衙内,陆鸣竹早已翘首盼着了。他趁着等待的时间,已经凭郡主的令牌借到了舆图,正喜滋滋地迎向马车,准备邀功,却见顾春温跟着封眠一道下了马车。
他有些怔然,顾兄怎么郡主一起来了?
昨日分明说的是来府衙集合呀?
迎着同窗兼同僚错愕的目光,顾春温十分泰然自若,自然地说出自己等马车时正巧遇着了郡主,便厚颜搭了回车。
“陆兄可是恼我没有同你一起了?”
陆鸣竹忙摆手,这么点小事,哪里至于。
他心思轻,转瞬便忘了,看向封眠,边领路边道:“郡守为郡主备下了一间议事的书房,舆图已送去了。”
除此以外,他还惦记着议事耗心耗力耗时,头次在这陌生的府衙指使起了下人们,备上些茶点果子。
他没敢自己上手,生怕这食物经了他的手,一入口再闹出些腹泻的毛病来。
顾春温也跟着道:“我也对北疆盛产的风物略作了些研究,大体可以分做禁止交易物资、限制交易物资与鼓励交易物资三种。北夷与大雍敌对几十年来,第一次开互市,还需得有个官府定价。”
封眠提裙边走边道:“一会儿坐下来慢慢聊吧。昨天我也问了百里浔舟一些关于北疆三十六部的事,正好待会儿给你们好好说一说,一起参谋参谋。这第一场互市应该选择哪些部族。”
圈定可交易的物资范围比较简单,诸如铁器、兵器等物品定然是明确禁止交易的,其次便是茶砖、药材和盐这些物资,在限制的范围内进行交易。
至于丝绸瓷器等工艺品便是鼓励交易的物品,只是北疆内流通的丝绸和瓷器也不多。
封眠觉得自己作为发起者自然也要积极地参与互市,所以将名下铺子中的物资尽数拨了三分之一出来做互市上的商品,期待能从北夷手中换来更多矫健的战马。
但在互市地点的挑选上,众人一时都有些犯难。
为了让参与互市的北夷部族安心,互市地点自然需得在交攘边地,但边地的百姓几乎都被北夷劫掠过,心中自有短时间内难以消弭的仇恨。
要让他们去跟北夷做生意,怕是非常的不容易。
“北夷三十六部中,有五个部族从未劫掠过边民。这次互市我想可以先从他们入手。”封眠指尖轻点舆图,声音沉静。
仇恨是难以化解的,他们自然不能摁着边民的头,去跟有血海深仇的北夷人做交易。在互市之初,他们绝不能成了那柄背刺向大雍百姓的利刃。
尽管在边民眼中,北夷三十六部可能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面目凶恶的仇人。但封眠相信。只要知晓这些人手中没有沾染过自己同胞的鲜血,百姓们是会愿意迈出第一步的。
至于之后,最朴素的生存之需,总能穿透仇恨的坚冰。
这互市开的不仅仅只是货物往来之路,更是要开一条维系安康,通向和平的路。他们需要做的,不是强行弥合血仇,而是筑起一道坚固的篱墙,将刀兵厮杀的恩怨阻隔在外,只容许物与物的交换存在。
时长日久,边民再看见北夷的骏马时,便不会只有恐惧与仇恨。北夷人捧着中原的热茶,用着中原的草药时,心间也会更向往安定平和的生活。
“除了他们,还有一个部族也很重要。”顾春温轻声道,“北夷苍狼部。”
“是那个擅长骑射的轻骑兵部落?我听说他们的族人都来去如风,偶有劫掠的行径,但没伤过人。”陆鸣竹在脑海中翻出关于苍狼部的信息。
顾春温颔首:“苍狼部现在是阿尔纳部竭力拉拢的一个部族。他们族人人数略少,但都非常团结,战力强悍。若能将他们拢住,北夷便少了一大战力。”
封眠知道阿尔纳部,那是北夷目前最强大的部族。永昌十七年,就是阿尔纳部纠结北夷部族的人马杀穿了大雍,逼得昭武帝南下。
在被第一任定北王将其驱逐出北疆后,这么多年来依然持续不懈地试图重新攻入北疆。
阿尔纳部要抢的部族,大雍必然要先将其握在手心才可安心。
整整三日,封眠都清早去府衙,深夜才回王府,王妃很是担心她将自己累坏了,早起备晨羹,深夜送参汤,完全遗忘了另一个连王府都没回的人。
这都三天了,世子到底在等什么消息?
急递铺的士卒跪在地上,壮着胆子抬眼去瞧上座的百里浔舟,再一次道:“这几日属下都睁着眼睛等着呢,确实没有给殿下的信啊。”
“一张字条都没有?”百里浔舟黑沉着脸。
“一个字都没有!”士卒急得都破音了,被百里浔舟怒瞪一眼,忙缩回了脖子。
姚知远看不过眼,挥手让人离开,“行了,你先下去吧。”
“多谢军师!”士卒如蒙大赦,脚底抹油地溜了。
姚知远瞥一眼兀自冷脸的百里浔舟,压平了瞧好戏的唇角,明知故问道:“殿下这是等着谁传信来呢?”
百里浔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不想答话。
“世子不是都派轻衣去瞧过了,郡主这几日都与顾大人和陆大人在忙碌互市的事情。”
思及此,姚知远便忍不住咋舌,轻衣一身轻身功夫惊艳绝伦,听力极佳,往日都是被派去探北夷情报的,如今都被世子殿下派去打听郡主的踪迹了,世子殿下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思吗?
他有心想提点两句:“既已知晓郡主的行迹,何必还要等郡主的字条呢?”
那字条上左不过也是将一日的行踪简略带过几句而已。世子哪里是想见字条了,分明是想见人了。
可以前只要他人在军营,字条便日日都有,如今一连三日只言片语都……
百里浔舟微眯起双眸,自从那位姓顾的状元郎来了北疆,这字条便没有了。
他嚯地起身,姚知远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世子这是要做什么去?”
“在北疆开互市,本世子怎么能不到场?”
百里浔舟气势汹汹推开书房的门,还没开口,便被封眠明显带着喜悦的目光扑了一脸。
“你来啦!我正准备去找你呢!”封眠欢欢喜喜地迎上来。
百里浔舟连日来日渐鼓起的那点莫名地气闷尽数散了,心里打好的质问的腹稿也丢了个干净,乖乖地跟着她到桌前坐下。
“找我做什么?”
“我想从疾羽营中借些人。”她专注地望着百里浔舟,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一来是为了震慑北夷部族,安定民心,做“巡市官军”,监管集市秩序。二来这准备办互市一事,也需要请人去与那几个部族说上一声。”
“我思来想去,也还是疾羽营的将士比较合适。只是不知近日营内人手可方便?”
百里浔舟略一思忖,点了点头,“自然没问题。我给顾大人拨五百精兵,可够了?”
顾春温:“足矣。多谢世子殿下。”
“互市地点可定了?”百里浔舟只瞧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挪到了封眠身上。
她今日妆扮得很是素净,俏生生像枝头新生的小花苞。
“我打算去黑石沟。”
百里浔舟略一扬眉,听她继续说道:“黑石沟恰好处在北夷与大雍的接壤处,又遭了灾害,庄稼十不存一,百姓流散,应是没什么人会反对在设立集市。”
“若能增设贸易集市,也能助理当地的民生恢复。流散的百姓便是失了庄稼,也总能借着市集重谋生计。无论是运货、摆摊,还是为商旅提供食宿,总能得一线生机。”
“郡主考虑万全,我等都觉得可行。”顾春温跟着附和一句,陆鸣竹连连点头。
“如此也好,那阿央他们岂不是也可以回家了?”百里浔舟想起此刻还住在城外的阿央等人,问道。
“是啊,我正想着去见过你以后,再去城外将此事与他们说了。现下你过来了,倒省了我一桩事。”
封眠说着起身,桌上的其他三人也跟着一并起身,大有同去之意。
百里浔舟瞟一眼对面两人,抢先开口,“我陪你同去,自打他们安置好,我也还没去看过呢。”
“顾大人和陆大人就不必相送了,互市的章程还需你们细细写下一份才好,留步吧。”
“也是呢,多誊抄几分,回头去联络那几个部族时,一并带去。”一般北夷部族中都会培养人特意学大雍文字,封眠并不担心他们会看不懂。
顾春温和陆鸣竹被一道命令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百里浔舟将封眠领走。
两人对视一眼,一个笑容不变唯有双目微沉,一个眉眼间聚起一点丧气,动作一致地坐下,磨墨,提笔,写文书。
城外支着一个小摊子,黑石沟的百姓们有条不紊地排着一条长队。
队伍最前头,村长袖口挽起,腕间搭着一只素手,他紧张兮兮地问:“柳大夫,咋样了啊?”
摊字后面,柳寄雪正肃容专注地为他把着脉,闻言眉眼柔和下来,收回了手,提笔写着什么,“没什么大碍了,再喝两幅药巩固一下即可。”
村长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柳大夫哪里都好,每日不落地来为他们逐一把脉,有病的吃药治病,没病的小心预防,可是十分尽职尽责。
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把脉的时候面相态严肃,瞧得人心里头不住地打鼓。
村长接过柳寄雪写好的药方,道着谢正要去一旁抓药,忽然看向城门方向,轻咦一声,“哎呀,那不是郡主的马车吗?”
柳寄雪立时回头看去,一辆熟悉的马车缓缓驶近,接着跳下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阿雪!”
一见封眠,柳寄雪未语先笑。
第54章
“郡主且放心吧,大家身上都只是些寻常的小毛病,偶有风热之症,吃几服药便痊愈了。如今瞧来,并没有疫病的风险。”
柳寄雪将封眠和百里浔舟带到了一间营帐中,跟封眠细细说着这几日的情况。
封眠扫一眼营帐内,陈设简陋,只一架木屏风将床榻和桌案相隔,权做寝间与会客间。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陶盆种着蒲公英,嫩黄的花朵将灰扑扑的室内点缀出一抹亮色。
前日有几个孩童高烧不退,柳寄雪便请人搭了这间营帐,自己住了下来,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地照顾着。
看她眼底都浮起了淡淡的青黑色,封眠有些心疼地抿了抿唇角,“这几日真是辛苦你了。”
柳寄雪眼底浮起笑意,柔声道:“行医救人,是我心之所向,岂会觉得苦累?”
“况且郡主每日都遣人送参汤来,我只是瞧着有些疲累,身子好着呢。”
“参汤也就是勉强帮你补一补,还是需要好生歇息。正好最迟三五日,我便带他们回黑石沟去,你可以安心回王府休养几日了。”
柳寄雪好奇:“回黑石沟做什么?”
百里浔舟错愕:“你带他们回去?”
柳寄雪和百里浔舟异口同声地问,侧重点完全不同。
百里浔舟似是被她要一同去黑石沟的消息惊着了,险些跳起来,虽是坐住了,上半身也向前倾着,目光灼灼地等她回答,疑心自己会不会是听错了。
封眠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先答了柳寄雪的话,将准备去黑石沟开互市的事情简单说了。
“如此也挺好,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瞧着心中都是想念着故土的。”柳寄雪很是为他们感到高兴,“村长还悄悄地问我云中郡可有卖粮种的,盘算着要备些种子,待来年春耕呢。”
她说罢,没忍住瞧了一眼另一边的百里浔舟,他好似旁的都听不见了一般,又急急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等她说完话,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你放才说什么?你要一起去黑石沟吗?”
封眠忙点点头,摁着百里浔舟的肩头将他推回去坐好,“我自然是要去的呀。毕竟是第一场互市,百姓们定然多有疑虑,我不到场怎么能行?”
“我好歹也是舅舅钦点的负责人,若是躲在后面,让他们去冲锋陷阵,我却不担半点风险,岂不是令人寒心?”
“是吧,少将军?”
百里浔舟自知她说的不错。这就如将士们战场征逐一般,他与父亲都习惯于身先士卒。
将不畏死,卒不惜命,方能戮力同心,死战不休。
可是……
“我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护送你。”
柳寄雪抿平了唇角:啧。
还记得郡主来云中郡之前,她每次去王府,都能瞧见王爷气急败坏地遣人去给百里浔舟传信,催他回府准备去接郡主。他将王爷的一道道催令当耳旁风,继续我行我素不肯回府。
现在郡主人在北疆内,只是去个稍远点的边城,有疾羽营和鸾仪卫护送,又有顾、陆两位大人随行,他倒眼巴巴地想着要护送了。
男人的心思果然是说变就变了。
“黑石沟虽是边城,但也在北疆境内,有你与父亲坐镇,又有疾羽营跟着我呢,定没有危险的,你就放心忙你的事。”
见封眠笑容无半分阴霾,好像要离开云中郡,好几日见不着他也全然无所谓的样子,百里浔舟心下又默默气闷起来,憋了半晌,也没能再说些什么。
封眠派人将村长等人召集起来,将互市的事情宣布了,问他们愿不愿意随她
一起回去。
场面先是一静,接着便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欢呼声。
村长颤抖着嘴唇,一迭声地应着:“愿意!我们当然愿意回去!郡主大恩呐!”
云中郡较黑石沟来说,固然安稳繁荣,可终究是背井离乡,睡的是别人的榻,喝的是别人井里的水。黑石沟再破再穷,也是自个儿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家。
能回去挣一口饭吃,重整被天灾打破的家园,这份希望比任何事都令人喜悦!
“能回家了”这念头像野火般在每个人心中烧起来,惶惑不安的心找到了安定的前路,每一张面孔都变得轻松起来,各自去收整行装。
“郡主,世子殿下,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几人的脉未把完。”
封眠本想将柳寄雪一道捎回去,柳寄雪却摇头拒绝了,“郡主将要远行,我也不好再住在雪月居,这两日已在请房牙帮我瞧屋子了。”
“你身上的银两还够用吗?可要提前给你支些俸银?”
封眠说请她做女医官可不是哄她,正正经经地立了文书、设了薪俸的。
本想说回春堂后头有间小院空着,又想若是吃住都在医馆里,那岂不是没有个放松休息的时候了,便干脆作罢。
“够的,我这些年多少也攒了点体己钱。”柳寄雪温言拒了,租间院子的钱她还是有的,不然哪里来的底气离家呢?
封眠放下心来,正准备扶着百里浔舟的手上马车,忽然瞧见不远处不知何时停了另一辆马车,马车下等着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身影。
柳寄雪顺着目光看过去,脸色登时冷了下来。那人见柳寄雪看见了自己,忙快步上前来,“寄雪,女儿!爹总算见着你了!”
原来是元老爷。
封眠蹙眉,抽回手站到柳寄雪旁边,做回护状,“元老爷慎言,此处哪里有你元府的女儿?”
元老爷嗫嚅着行礼:“草民见过郡主殿下,见过世子殿下。”
他垂手一副老实模样地站着,胡须凌乱,鬓角生着白发,眼下纹路松松垮垮,显然几日未能安眠。
“郡主容禀,寄雪生在元府,长在元府,便是她与我闹脾气,不想认我这个父亲,我也不能不认她这个女儿啊!”
他说着殷切地看向柳寄雪,“寄雪,跟爹回家去吧。那许氏不是个好东西,爹这么多年都被她蒙蔽了!爹回去就休了她为你出气!”
“莫要与爹置气了。爹如今瞧着你这风餐露宿的辛苦模样,真是心疼啊!”
这人怎么能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
封眠当真是开眼了,“当日是你自己签下的义绝文书,从此生死荣辱两不相干,如今这幅模样是想做什么?”
“郡主实是误会草民了!当日那些要与寄雪恩断义绝的话,都是我那继夫人许氏说的!不怕郡主笑话,那许氏镇日里就是个河东狮,草民是一时糊涂,才签下那让我悔之不及的字啊!”
“你……”封眠正待说些什么,肩上一只手轻柔地压了压,柳寄雪一张俏脸惨白,轻轻对封眠摇了摇头。
封眠一顿,父母纵有千般不是,当着柳寄雪骂她的亲生父亲,好像是有些不大好。
柳寄雪上前一步,挡在了封眠前头。
她方才被元老爷一番话气得呼吸都急促起来,手脚冰冷发麻,待听了封眠的维护之言才渐渐缓了过来。
有些埋在心底许久的话,也是时候应当说出来了。
“母亲在世时,你养许氏做外室,生下一个比阿姐还要大上几岁的儿子。许氏等不及上位,几次三番来府上闹,你没管,坐视两个女人为你争风吃醋,生生将母亲气死了。”
“母亲尸骨未寒,你便迫不及待将许氏迎娶进门。他们母子欺辱我与阿姐,克扣我们的吃穿用度,我常常吃不饱饭,是阿姐将自己的口粮省下来喂我。那时候你也没管,坐视他们作践你已故发妻留下的唯二骨血。”
“阿姐刚到及笄之年,许氏便迫不及待要将她远嫁,我们那么哭求你,你看着堆了满院子的聘礼,打了阿姐一巴掌,强行把她送上了花轿。阿姐受不了夫家磋磨,写信求救,你没管,还将我也强行关在家中。”
“阿姐去世,你连泪都没掉两滴,便与那黑心肝的人家继续把酒言欢,洽谈生意。”
柳寄雪顿了顿,眨去眼中的泪意,轻吐一口气平复情绪,才接着道:“你从没管过阿姐的死活,也没管过我的,何必此时假惺惺?我若再当元家女,对不起母亲,对不起阿姐,更对不起我自己。”
“你说是她蒙蔽你,那也是她逼着你打骂我吗?”
“你从没将我当女儿,却将错处推到不相干的人身上,仿佛你也是什么受害者一样。”
她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盯在元老爷身上,一字一句道:“元善德,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元老爷在柳寄雪一句句毫不留情的话语中,脸色愈见苍白,却不是伤心愧疚,而是气得手抖,“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与生你养你的父亲说话!”
“生我的是母亲,养我的是阿姐。你若觉得我欠你什么,便将我院中那些草药拿去卖了吧。应当比你这些年花在我身上的银子还要多上几两。”
“你混账!”元老爷气急败坏地抬起手。
封眠忙将柳寄雪拉到身后护着,百里浔舟一把抓住了元老爷半落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元老爷瞬间痛呼出声,只觉腕骨欲裂,再使不上一分力气。
“没听见吗?柳姑娘说了,不想再看见你。”百里浔舟的声音如寒冰一般,每一个字都淬着冷硬的杀气,“再来骚扰,本世子就让你和你那位宝贝儿子,好好尝尝牢饭的滋味。”
“滚。”他猛地撒手一挥,如同拂去什么脏污一般将人甩出去。
元老爷踉跄着连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全然的恐惧。他再不敢多看一眼,连滚带爬地转身就逃。
封眠轻抚着柳寄雪颤抖的肩背,“没事了,都过去了。”
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伤口血淋淋的撕开,对柳寄雪来说无异于公开处刑。可当将多年的委屈尽数倾之于口时,她却感觉周身一轻,浑然放松。
也许早就不该忍着了,压在心底,难受的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柳寄雪侧首,回了封眠一个浅淡的笑,“我没事,让郡主和世子见笑了。”
“谁敢笑你,我便派人套他麻袋!”封眠认真道,她说罢看向一旁的百里浔舟,便瞧见他瞪着自己方才抓住元老爷手腕的那只手,一脸刚才摸到脏东西的嫌弃,想在身上擦一擦,又下不去手。
封眠和柳寄雪都被他这幅样子逗乐了,封眠从袖中拿出手帕,拽过百里浔舟的手替他擦了擦。
“行了,这下干净了。”
百里浔舟看看自己的手心,勾唇笑了一下,然后拿过封眠手里的手帕,“脏了,我帮你洗干净再还你。”
封眠随他去了,转而又与柳寄雪低语了两句,才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城内。
百里浔舟屈着一双长腿坐在封眠对面,单手隔着衣襟压在放着手帕的地方,指尖微蜷,心里乱糟糟地打着腹稿,被封眠唤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封眠好奇地瞧他,“你想什么呢?”
喊了半天也不理人。
百里浔舟一直觉得她的眼睛澄澈得像小鹿,又像晶莹剔透的黑葡萄,总是亮晶晶的,专注地望着人时,让人心下忍不住砰砰跳,嘴巴就不听使唤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你去了黑石沟,也要记得每日给我传字条。”
“什么?”封眠愣了一下。
“这三日我在军营,你都没有给我传过字条。”他语气很轻,像是怕自己突然的抱怨惹她不高兴一样,还颇有些“我受了如此天大的委屈,却还是委屈求全”的小心思。
封眠一时词穷。
她之前就觉得百里浔舟像五皇兄养的那只黑毛狼犬,本觉得如此想他不大礼貌,可如今对他那双切切的黑眸,仍是觉得这幅神情,就和那只黑毛狼犬想讨肉骨头吃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百里浔舟:汪?
第55章
车轮的辘辘声与长街上喧阗的人语交织在一处,浅浅荡过耳边。
封眠歪着头,额角轻轻抵在窗
棂冰凉的木框上,带着不知名花香的空气从薄缎缝制的车帘缝隙钻进来,轻轻软软地扑了一脸。
薄缎车帘随着微晃的马车一下下荡起,又落下,视野忽明忽暗。
帘起时,炽亮的日光猛地灌入,街景人影如浸没在清水中的画。帘落时,车厢内蓦地沉入一片幽暗,眼前仿佛还残留着上一瞬的日光,在眼皮上烙下晃动的残影。
封眠的目光落在一个扛着糖葫芦垛子叫卖的货郎身上,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窗外,薄帘也在这瞬间落下遮住了视野。
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封眠混杂的思绪飘到了前几日的马车上,百里浔舟说她三日没有给他传过字条后,目光便一瞬不瞬地裹在她身上。
她莫名地感到一点不自在,避开了他小小的控诉,只点头应下了他前一句的要求,道:“好呀,我会记得写的。”
望着她的那双眼“叮”地一下亮了起来,恰有风拂起车帘,日光将她的脸颊照得热了起来。
她偏过头瞧向长街,下意识地抓住视野中看到的第一个身影,无意义地念了一声:“啊,糖葫芦。”
话题就这么被轻飘飘地转开了。
直到今日准备出城,她才再次将思绪转回,开始思索今日的字条要如何写,才能不被归为敷衍。
封眠正倚着窗棂出神,忽听得一阵清脆急切的马蹄声自后方由远及近,迅捷地追了上来。
紧接着微晃的车厢便缓缓停稳。
封眠正想问发生了何事,便听身旁的车窗框上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那声响克制中还带着一丝急切。
封眠撩开帘子,一张俊秀带笑的脸庞便倏地探至窗边。
百里浔舟的气息还带着纵马疾驰后的微喘,额角渗出细汗,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塞了进来,封眠下意识地接到手上。
那是一枚骨雕的哨子,跟上次在百里浔舟手中瞧过的那枚差不多,平整的底部刻着一尾简单的小舟,两侧穿着条簇新的红绳。
“我刚雕好的。”他语速很快,眉眼间带着飞扬的笑意,“你戴在身上,若遇见危险便吹响它,周遭定北军听见了,定会相助。”
“尾巴那里是个小印章,你敲在字条上,这样他们瞧见了,就会将字条第一时间送到我手上。”
“去吧,一切顺利。”
说罢,他也不等她回应,只冲她展颜一笑,便缩回头去,如来时一般匆匆地走了。
封眠反应过来探头去看时,只能望见他骑在马上的背影,高束的马尾被风恣意卷起,与玄青色的发带交缠着猎猎飞扬,满是潇洒的少年意气。
队首,并辔而立的顾春温与陆鸣竹一同瞧着这一幕。
陆鸣竹面上欣慰之意掺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世子殿下看来,终于对郡主有几分上心了。”
往日心里那点担忧,似乎可以放下了。
但怎的觉得更惆怅了呢?
顾春温面上一直挂着副温文尔雅的浅笑,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些。他目光掠过将身子缩回车内的封眠,迅速放下的薄帘轻轻荡着。
一瞬心思百转,泛起细微的难以言喻的酸意。
但他随即便将这丝不适按下,唇角弯起一个更为和煦的弧度,轻声感叹道:“世子殿下确是一片赤子之心。若能长久,倒也是好的。”
若不能长久……
他垂眸,掩去一丝极淡的讥诮与冷意。
车队重又行驶起来。
马车内,流萤帮着封眠将骨哨戴起来,红绳调节到一个能藏在衣领下,又方便拿取的位置。
“想不到世子爷还有这等手艺呢,这哨子叼得还挺漂亮的。”
雾柳眼底亦含着笑意:“最重要的是心意。”
唔,她倒觉得他是变着花样地来提醒自己给他传字条呢,连印信都帮她刻好了。
封眠两指捏着骨哨,细细看尾部刻着的小舟,线条简单质朴,与她送他的香包上所绣的艨艟相比,像那艘艨艟生的幼崽。
怪可爱的。
封眠珍重地将骨哨藏进领口,“帮我备纸笔来。”
接下来这一日都得在路上度过,她得留心记着这一路有什么花啊草啊的,也好在字条上有话可说。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干巴巴的,只有一两句行踪汇报,显得好对不起这枚骨哨的诚意啊。
这边封眠一行人正往黑石沟驶去,召集互市商人的消息也已由疾羽营士卒一路传播开去。
封眠希望当她在黑石沟开辟好互市的场所后,一切便能立即踏上正轨。
穹庐般的蓝天下笼着一片连绵的绿野,数顶小小的帐篷点缀其间,仿佛地面隆起的一颗颗小蘑菇。
一道五人骑影向帐篷聚集的地方疾驰而去,一名梳着异族发辫、肩背箭筒的小少年听见马蹄声,扭身细望,大惊失色地丢了手里的弓,拔腿就向营帐跑去。
他一面跑一面肝胆俱裂地嚷着:“大雍!大雍人打进来了!大雍人打进来了!”
数道身影从营帐里走出来,茫然地看着小少年撕心裂肺地狂奔而过,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哎哟!”
闷头狂奔的小少年被面前营帐内钻出来的人一拳锤在脑袋上。
“嗷嗷地嚷什么呢?”
小少年捂着脑袋抬头,瞧见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的人,嗫嚅着唤了声“圣女”。
他口中的“圣女”弥荼一身火红色的利落劲装,微卷的发间打着几缕辫子,鼻梁高挺,茶色眼眸亮而锐利,白玉般的额间束着条深红色抹额,明艳又飒爽。
她不耐烦地又戳了戳小少年的额头,“答话,嚷什么呢”
小少年这才想起正事,眼眸恐惧地圆睁,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颤声道:“大雍人打进来啦!”
弥荼一动不动地瞧他,不大信。
“是真的!”小少年急得直跺脚,往来时的方向指了指,“我都瞧见了,五个人,骑着马,都穿着疾羽营的铠甲!”
弥荼秀眉一扬,打了个呼哨,唤来一匹矫健的战马,“来人,随我去探探。”
一声令下,便有数人响应。
策马前,弥荼瞧一眼小少年,用手中马鞭轻柔地敲了敲他的肩,“记住,便是大雍人真的打进来了,也不要像刚才那样大呼小叫,丢了苍狼部的脸。”
小少年脸上一红,讷讷点头。
“驾!”
弥荼策马如离弦之箭一般疾冲而去,果然在百米外就瞧见了驰来的五名骑兵。
定北王和那位世子就是再自傲,也不会只派区区五名骑兵就妄想打下苍狼部吧?
弥荼心中这般想着,反手自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引弓松弦。
箭矢破空而去,又疾又稳地擦着当先一名骑兵的马蹄钉入地面,羽尾轻颤。
“再近一步,休怪箭矢无眼!”
弥荼勒住马缰,用大雍话喊到。
身后数骑排开,卷起的烟尘缓缓沉降。
那五名骑兵急忙勒马,为首一人高举起双手,示意并无武器,扬声道:“我等并非寻衅!是奉世子与郡主之命,为互市之事前来传书!”
弥荼眯起茶色的眸子,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锁住几人,并未放松警惕,“什么互市?没听说过。”
“有文书为证,郡主望与苍狼部缔结友好之契,特邀苍狼部参加大雍与北夷三十六部的第一届互市!”
为首的骑兵一面扬声喊道,一面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裹了块石子,利落地扬臂一丢。
那卷文书划出一道弧线,“啪”地一声,精准地落在弥荼马前数尺的草地上。
她身后一名亲卫正要上前,弥荼抬手制止。她亲自策马前行两步,俯身用马鞭灵巧地一挑,将那卷文书捞入手中。
她不紧不慢地挑开系绳,瞧了一眼,见上面印着鲜红的印信,才懒懒地一挥手。
“告诉你们主子,苍狼部收到了。”
“圣女,这什么‘互市’是真的假的?让咱们跟大雍人做生意?别是又
憋着什么坏,把咱们骗过去一锅端了吧?”
营帐内,听弥荼念完文书内容的亲卫首领赫尔林困惑地问,大雍主动要与他们做生意,这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阿爷觉得呢?”弥荼没答话,而是看向上首坐着的老人。
老人是苍狼部的狼主,他的目光落在文书后面的印信上,沉吟片刻,将问题丢给了围坐的众人,“你们怎么看?”
一名肌肉虬结的壮汉拍了桌子,“不能信!阿尔纳部才派了人来,想要集结三十六部的兵力,再去攻打大雍。到时将他们的土地都打下来,不就什么东西都是我们的了!”
弥荼一掀眼皮,冷峭一笑,“二叔糊涂了?阿尔纳部哪次不是被定北王咬着尾巴打?拉拢我们,不过就是想让我们去当前锋肉盾,拿命给他们填一个机会罢了。”
“这些年来,他们欺辱我们各部族的事做的还少吗?”
“你这丫头,上次你不是也答应了去烧粮草吗?”二叔被骂急了,又不敢冲她拍桌,只能提起旧事。
弥荼一拍桌,“那时我当他们真想合作,才答应送个投名状,事后他们说好的物资一样也没送过来。再信他们的鬼话,我就将脑袋摘下来给阿丹当球踢!”
角落里抱着饼啃的小少年浑身一颤,忙摆手,“我不踢我不提,圣女你别这样。”
弥荼没理他,继续道:“阿爷,我觉得我们可以试一试。我亲自带人去,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杀一条血路也就逃出来了。”
老人迟疑片刻,“让我再想一想。”
他想到什么,吩咐道:“你去打听打听,疾羽营都给哪些部族传了信。”
“好嘞阿爷。”弥荼爽快应了,利落起身往营帐外走——
作者有话说:谢谢宝宝们的评论和灌溉,每天看一眼都感觉好幸福好开心呀[害羞]悄悄啵一口[亲亲]
第56章
鸟鸣啁啾,密林成荫。
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茅草亭顶筛过,落下斑驳而温柔的光影,在月白色裙裾上烙下深深浅浅的图案。
封眠坐在木凳上,面前摆着一卷摊开的舆图,正与坐在对面的陆鸣竹低声交谈。
陆鸣竹指着舆图上几处地方,“底下的书吏已经在这几处买好了铺子,即日便可开业。”
这是之前封眠交予他的开分铺的任务,他颇做了几番取舍,最终在云中郡周遭选定了四个相对来说服兵役最多的城镇。
待这几间铺子的运转走上正轨,便可以继续向四周辐辏,以封眠这不怕花钱的财力,慢则半年,快则三月,便可确保北疆境内所有定北军及其家属都能享受上福利了。
陆鸣竹悄眼看向身侧的人,心中想着,也不知道她满不满意呢?
封眠微微倾身,目光顺着陆鸣竹修长的指尖落在图上,神色极为专注。
阳光恰好照亮她半边脸颊,细腻的肌肤如上好的暖玉,长睫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顾春温拐进院子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副情节,他上前不动声色地坐到两人中间,提起茶壶为两人的杯盏续上清茶,一左一右地将茶盏推了过去,自然地介入其间。
“郡主,陆兄,谈得如何了?”
封眠接过茶盏,先笑着向他道了声谢,才继续对陆鸣竹道:“铺子事交予陆大人办,我最是放心了。不必吝惜银钱,只是铺子掌柜的人选需要审慎些,偷奸耍滑阳奉阴违的,万万要不得。”
“自然,郡主放心。”陆鸣竹有些高兴地点点头。
顾春温适时地叹了口气,“陆兄是顺利了,可怜我这里,实在称不上顺利……”
举办互市的场所已由村长带着人收整出来了,连每一家摊位都划分得整整齐齐,做好了木制路标,可以说是十分妥帖。
然而传信的部族都还没有回消息,至于大雍参与互市的商贾们……除了郡主名下的铺子,还有折夫人友情提供的几家商铺,其余小门小户,皆屏息观望,无一人敢率先冒头。
即便是郡主都已亲自来了黑石沟,他们心底里头还是打鼓。万一北夷那帮人闹出乱子来,疾羽营和鸾仪卫自然是紧着郡主保护的,那可是皇亲国戚,是世子妃啊!
他们摸摸自己的项上人头,还是放不下心来。
导致这指路的路标之上,都还空着一多半。
离互市正式开启的日子还有三日,倒是有些感兴趣却又胆子小的行商恰好路过,来到筹备多时的互市招商会上看个热闹。
他们更多是想来瞧瞧主持这互市的郡主是个什么厉害模样,可真是有胆子,竟敢和北夷人做生意。
一瞧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心下都更为失望了。这若是个能强壮些的,能提弓射箭的女子,他们说不得还能更安心一下。
这风一吹便能折倒的模样,当真能顶事吗?
这话他们自然不敢当着面议论,只是彼此交流的眼神之中已将轻视失望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向来神色柔和的顾春温都有些冷了脸,忍不住便要发作,被身后的封眠轻轻拍了拍肩头。
封眠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动怒。
接着她向前迈了两步,目光平静地扫过一众商贾,声音清朗,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
“诸位掌柜皆是行遍天下、见多识广的聪明人。我知诸位心下有许多疑虑,关心这风险几何?利益几分?”
“我也不与大家谈什么利国利民、安边治世的大道理,只说三件实在的事。”
“第一,凡互市商队,皆可领取镖旗。疾羽营与鸾仪卫会定期巡道,清剿匪患,护送你们一路离开北疆。若在路上出现任何闪失,导致货损,依货值,郡主府赔付八成。”
封眠周身不见丝毫骄矜之气,语气斩钉截铁,令人众人都听进了心中。他们在北疆行商,风险本就教旁处更大些,许多人都打算走过两三次商道便再也不走了,北疆市场是大,但也极可能前一次赚得盆满钵满,后一次便货物尽失。
更可怕的是连命都丢了。
郡主如今却说商道有将士巡逻,那便不怕半道遇匪了!
“第二,互市之内,自有律法。凡欺行霸市、劫掠偷盗、恶意伤人者,无论他是大雍人、北夷人,皆依《互市条规》严惩不贷!疾羽营与鸾仪卫亦会在内巡逻,保障每一位百姓的安危。”
“第三,互市前三年,市税减半,摊位免费。黑石沟附近的货栈,也以最低价租借给大家囤货周转。”
封眠目光清亮地扫过每一个人,“今日,无需大家立刻押上全部身家。只请诸位,信我一次。”
“愿意参与本次互市的商户,可上前来,白纸黑字,立据为凭。往后一切,我们依约行事!”
台下顿时响起嘈嘈切切的议论声,有了这三点保证,众人纷纷都有些心动,彼此交头接耳着,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却都在等着瞧,有没有那敢做第一个的人?
正当此时,人群边缘一阵骚动,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富商排众而出。
“我来!郡主,草民愿参与互市!”
他发冠蒙尘,袍角沾泥,显是刚经过长途跋涉,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精神头极好的模样。
他三两步挤到最前头,站定了后顶着满额的汗水回身,环视在场诸人,声若洪钟:“诸位!我姓赵的行商三十年,南来北往,踏遍了大雍境内的大小城镇,说实话,遇上劫道的,赔本折利,那都不是新鲜事,只要命还在,也就将这亏吃下了,灰头土脸地回家去,借些银钱再谨慎小心地跑一趟。”
“前些日子,我在拥雪关附近遇着一群流民化作的劫匪……”
人群中,黑石沟村长默默把自己往后头藏了藏。
“他们没动我的货也没伤我的人,只抢了些吃食,并一点点的琐碎银两。这比起其他流匪来说,都当不得一个“匪”字。
可偏偏郡主还惦记着我这点损失,亲自派人追上来,加倍地赔给了我!”
封眠听得一愣,才意识到这是黑石沟众人曾经打劫过的倒霉富商。
顾春温和陆鸣竹的目光也落到封眠身上,她的一句话,一次妥帖的善心,行时无心,不求回报,却意外地为这次的互市埋下了一个好的开头。
世间万般筹谋,皆不及人心向暖。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是一份千金难买的善心与仁义。”姓赵的富商猛地一拍胸膛,豪气云干地说:“我老赵今天就把话放在这儿了!郡主是真心实意为了百姓好的人,她绝不会拿咱们的身家性命当儿戏!”
“这互市,我信她!”
话音掷地,如巨石落水,寂静的人群顿时起了波澜。
顾春温适时扬声道:“互市摊位名额有限,先到先得。”
众人纷纷入潮打浪头一般向前涌去。
“我也信!我也要参与互市!”
“还有我,还有我!”
“别挤我啊,我先来的!”
“诸位莫急,排好队,一个一个来!”陆鸣竹赶紧帮忙维护秩序,然后便被左边踩一脚,右边捣一拳。
顾春温看不过眼,将他拉了出来,“你这体质……”
他轻叹一口气,“就别进去挤了。”
“来,喝茶喝茶。”已在一旁展开的巨伞下坐好的封眠笑眯眯招手,示意两人过来歇一歇,“总算是不必再担忧互市之日,摊位空荡荡了,快先歇一歇吧,之后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顾春温从善如流地坐到封眠身侧,陆鸣竹也巴巴地跟上来。
“辛苦二位大人了。”封眠亲自给二人倒满了茶盏推过去。
陆鸣竹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为郡主做事,都是应该的。”
顾春温轻笑道:“我与陆兄可不敢居功。迄今为止,郡主想做的事情,似乎还没有做不成的。”
这话一出,封眠细细回想了一下,蓦地想起来,最初她想去春日宴偶遇顾春温,此事便没成呀。
她古怪地瞧一眼顾春温,赶紧摇摇头,将旧日思绪赶出脑海。
未成的史书之言早已改写,以后大家便是同僚,可莫要胡思乱想了。
顾春温:……?
总觉得好像错过了什么。
互市顺利开头的时候,云中郡外几百里外,一座名为雀城的小城内,几家商铺已悄然易主。
杏花街上一间空置许久的铺子前头,被挂上了“封”字牌。
路过的百姓与忙碌的小工闲聊,“哎,小哥,这挂着的牌子写的什么?”
“是个‘封’字,是我们东家的姓。”
茶摊上一个背对而坐的青年闻言回首,瞧一眼挂着字牌,瞳孔微震,开口问道:“这是哪家的‘封’字?”
他穿一身靛蓝直裰,眉目英挺,有着奔波留下的风霜。
小工格外骄傲地一仰首,“我们东家这个‘封’字可尊贵得很!东家是当今陛下亲封的清平郡主,如今的定北王世子妃!”
驻足围观的百姓惊呼出声,“喔唷,那是尊贵的很嘞,怎么想着跑来咱们这种小地方开铺子?”
“你们中可有人的儿子在定北军中?”小工卖了个关子。
人群中一位婶娘拽了拽身旁腼腆妇人的手,“她家有,张氏她家大小两个儿子,都投了定北军了!”
“那可是了不得!定北军厉害得很。”
腼腆妇人垂着眼缩回手,心下苦涩,儿子们为了报国的理想偏要投军,邻里们都敬佩她家有两个定北军,可是这有什么用?
家中大小活计都压在她与夫君两人身上,公婆也镇日不得闲,病了也不敢与她说。两个小子的饷银就是尽数寄了回来,也是用得紧巴巴。
她更是不敢想,若是将来有个万一,两个儿子都为国捐了躯,她要如何活下去呢?
“张婶婶,您可收到儿子的家信了没有?可有随信寄来一个铁牌牌?”
张氏点点头,两个铁牌上分别写着儿子们的姓名,还有奇怪的编号,初时她吓得险些晕过去,还以为这是从尸身捡回来的……
“那是咱们郡主为诸位定北军将士谋的福祉!”
小工如此这般地将铁制铭牌的用处说了,张氏都听晕了,这种好事还能轮到她的身上?
旁边人都稀罕坏了,先前拽她手的婶娘忙拉着她往回走,“快,快回去给我瞧瞧你那铁牌牌,咱拿过来试试是不是真的管用!”
众人纷纷散开,将听到的消息当八卦,各自传开了去。
茶摊上的青年一动不动地凝眸看着铺子下悬挂的“封”字牌,目如深潭一般,半晌,忽地冷笑一声。
第57章
开互市前一日,陆鸣竹和顾春温一早便陪着封眠来互市场所巡视。
互市场所设在黑石沟外围一片平坦开阔之地上,以木栅栏合围成一个半封闭的集市,入口前有两座瞭望台用以示警。
瞭望台后便是官员核验身份的稽查区,到时参与互市的商贾核查文书货物无误,便可顺利入内。用来阻止一些想要浑水摸鱼的小人。
进入集市内,便可见用简易的绳索分出的几大区域,一个宽阔的中央广场将大雍和北夷的商区分隔两“岸”,衙门官员会在此处上值,为两方的商贾解决交易争端,几名顾春温带来的通晓北夷语言的通事也会在此处提供一些翻译业务。
乡间的土路被夯得十分实在,平整又干净,不见尘土飞扬。
大雍商区处,大大小小的摊位几乎已被占满,商贾们正仔仔细细地理着货,十分井井有条。
相对应的北夷商区则空空如也,十分冷清。
递去邀约文书的七个北夷部族依然没有回复。
陆鸣竹瞧见此情此景有些担忧,“是否需要派人再去问上一问?”
“不必。”封眠摆了摆手道,“强扭的瓜不甜。况且,互市于他们而言,所得利益远大于大雍,此番若是不来,后悔的应是他们才对。”
“互市要开上整整半月,大不了前两日便只做大雍内部交易的市集,同样会很热闹。北夷那边观望到我们真是在正经开市集,又眼馋我们的茶盐货物,自然就会来了。”
若到时真的还没来,她再派人去“胁迫”一二,也还是来得及的。
顾春温赞同道:“不错,若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邀约,他们心下可能反而会更担忧我们有其他所图。不如就此轻松些。”
陆鸣竹略一思忖,是这么个道理。
上赶着的不是买卖。更何况大雍国力较北夷强上许多,怎么也不应是他们求着北夷部族来参加互市。
“郡主!”
就在这时,侍卫风甲从外头跑进来:“苍狼部圣女去了郡主下榻的驿站,请求一见。”
封眠落脚的地方是黑石沟所在郡县的一家小小的驿站。
两层小楼带一方小院,简朴自然。封眠一行许多人都住不下,只能在驿站附近撘营帐。
小院中有一方茅草亭,树影荫荫,展目便可望见院中长势喜人的野花野草,是封眠近日最喜爱的议事之地。
更兼视野开阔,眼风一扫,便将院中有几个人都收入眼底,双方都不必担心彼此在附近藏下什么埋伏。
侍卫将装扮十分异族的苍狼部圣女一行人带至亭外几步远的地方便停步。
“还请几位将武器卸下。”侍卫说着,便十分自然地上手欲接过弥荼身后亲卫首领赫尔林的佩刀。
赫尔林反应了一瞬,拿不准这时是听话还是假装听不懂大雍话,刚要看向弥荼请求一个明确的指令,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掌便有力地钳住了侍卫的手腕。
弥荼转眸瞧向茅草亭中坐着的那道身影,以十分流利的大雍话扬声说到:“大雍喜欢说‘来者是客’,眼下这便是道客之道吗?”
亭中人侧身而坐,茅草亭一角遮住了她的半身,只能见她穿着一身烟霞橙竖领斜襟绫衫,配着靛青蓝棉布间裙,轻灵绮丽如晨光一般,并无明晃晃的金玉堆砌,却可见经年累
月蕴养出的从容气度。
她抬腕轻轻一挥,腕间一对绞丝银镯轻轻相撞,发出细碎清音,一同响起的还有她清润的嗓音,“无妨,请圣女上座吧。”
“是,郡主。”
侍卫向后撤了一步,弥荼轻哼一声,甩开他的手腕,大步走向茅草亭。
亭中端坐的人一动未动,只在她走近时抬眼瞧来,冲她露出一点笑来,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座位,“圣女请坐。”
弥荼也没动,她站在封眠面前,以俯视的姿势将她上下扫了一遍,目光从她仅簪了一支素银嵌碧玺簪的小盘髻,一直落到她裙裾下露出的一双青布缀珠绣鞋上。
鞋尖沾着泥土,显然走了不少路。
皇家贵女置身于乡野之间,打扮得毫不张扬,也并没有独坐高台,反而看起来似乎亲自踏足过黄土,倒像个认真做事的样子。
封眠同样在打量面前的圣女,明艳的面容上带着张扬的傲气,确是火一般的女子。
方才封眠故意让侍卫上前收缴武器,只是想试一试这苍狼部圣女的性子。
她第一时间出手擒住侍卫,说明此人并不好惹,对大雍也并不十分信任。但封眠退后一步后,她也很快给了个面子,说明并不是冲动行事不记后果的粗莽之人。
可以坐下来慢慢谈。
封眠慢条斯理地挽袖倒了杯茶,推到对面,“圣女冒着被阿尔纳部记恨的风险赶来,总不是想在此处枯站吧”
弥荼眸光一闪,这才掀袍坐下。她解了腰间的长鞭,“啪”地扣在桌上,反言讥诮:“郡主殿下知道的事情倒是不少,想必也知道你若想搞些小动作,我依稀之内便可拧断你的头颅。”
封眠神色不变,甚至勾了勾唇角,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我与圣女初次见面,又在大雍境内,圣女不信任我,自是正常的。”
“但这亭子里现下只有你我,我不会武,圣女大可不必如此防备。”
封眠说着,摊开双掌给弥荼看,掌心柔嫩,并无习武之人常有的茧子,完全是一双闺阁贵女的手。
茅草亭内确实只有她们二人相对而坐,亭外的侍卫尚有几步之遥,与赫尔林几人站在一处,不住警惕地悄悄盯着彼此的动作。
弥荼紧绷的腰背略松了松,手上将长鞭推向封眠的方向,松开,“郡主都这么表示了,那我也不为难你。你我谈完之前,这鞭子归你了。”
“圣女有什么条件,请讲吧。”封眠没去拿鞭子,只开门见山地问道。她看出来这位苍狼部圣女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她让一步,她便也退一步,并不会步步紧逼,弯弯绕绕的一些话便也没必要铺垫了。
弥荼果然上来便将底牌亮了出来:“明日,我可以带你邀请的其余六部来参加互市。但要你拿粮食和铁器来换。”
“粮食可以换,铁器也能谈。”
听封眠这般说,弥荼只高兴了一瞬便狐疑地瞧她,这么简单。
“但我要北夷三座边城。”封眠淡淡道。
“砰”,弥荼一拍桌,冷艳的茶色眼眸瞪得溜圆,“你是不是疯了?”
封眠:“此话同样要送予圣女。”
“圣女不会不知粮食和铁器的重要性吧?粮食是民之根本,北疆本就缺粮,岂能从百姓口中夺食与你北夷交易?”
“铁器更是兵器的基础,箭头、刀剑、铠甲、马镫、马鞍……无不需要铁器制作。来日你我之间兵戎相见,岂不是拿我亲手送出的武器来杀我自己?”
“只要你三座城池,我都已是说少了。”
两人目光相触,一冷硬,一平和,终究是弥荼先低了头,“那你能交易什么?”
“布匹绢帛,茶叶瓷器,还有盐。”
听到“盐”,弥荼眉梢微动。
封眠继续道:“圣女帮我说服其他部族前来参加互市,再帮我多寻一些稀奇的种子来,这些东西我们都可以交易。”
“种子?”弥荼皱眉,“只说服其他人来参加互市还不够,你还要让我替你干活?”
封眠莞然一笑,“我若能从这些种子中发现可供种植食用的作物,待丰收之时,必定与苍狼部交易。”
可以交易的食物?
不得不说,虽然这句话中所说的一切都太过虚无缥缈了,弥荼还是有些心动了。她本来就是打算带人参加明日互市的,如今能多得一个日后交易粮食的机会,也没什么损失。
不过……
“你……堂堂郡主,还懂得种地?”
封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们大雍土地辽阔,人人都会种地。正如你们北夷人人都会骑马一样。”
弥荼半信半疑,也没再追问,只道:“你先拟个契约出来,日后你若反悔了,我苍狼部的铁骑定会踏平黑石沟。”
“一诺千金。”封眠说着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契书,在桌上铺开,又将笔墨一一摆好,“请吧。”
弥荼:……
大雍然果然都狡诈,她早就准备好了!
弥荼开始怀疑,这些种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但事已至此,她也不能临门毁约,毕竟她也是堂堂正正一诺千金的苍狼部圣女!
弥荼冷着脸签完了契书,将自己那份收入怀中,拿上鞭子扭头便准备走,忽然瞧见院门口飞一般扑进来一个人影。
“小表妹!九哥我来助你啦!”褚景淇甩开拦路的侍卫,“啧,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的,我与小表妹关系好似一人,她还能拦我吗!让开让开,都让开!”
弥荼飞快地转身坐下,背对院门,茶色眼眸呆滞了一瞬。
封眠奇怪地瞧她一眼,褚景淇已跑到了近前,欢欢喜喜地邀功,“小表妹,我在外头这些时日连开八家汤饼作坊,听闻你要开互市,我便担心这些胆小的商户帮不上你的忙,便从各地揪了几家富户来给你充场面!”
“如何,九哥待你好吧!”
褚景淇一脸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封眠失笑,连连点头,像模像样地抱拳一礼,“九哥待我真好,若非九哥援手,这互市可难开了呢。多谢九哥!”
褚景淇满意了,兀自上前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饮尽了,“为了赶上这互市,我可是一日都没敢歇息,快马加鞭回来的,真真是累死我了。”
“对了,外头风乙说你在见什么苍狼部的圣女,人呢?走了?”
褚景淇说着扭头四望,封眠想起方才弥荼明显躲着人的状态,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这当口,褚景淇已经瞧见了背身而坐的弥荼,半点不认生地上前打招呼,“这位便是苍狼部圣女吧?圣女,在下褚景淇……”
他往弥荼右侧走,弥荼往左侧了侧身子,他顿了下,往弥荼左侧饶,弥荼往右侧了侧身子,褚景淇未说完的话音都在喉间哽住了。
这圣女怎么好似躲着他呢?
弥荼背对着褚景淇起身,压低了声音道:“明日我会准时带人来参加互市,族中有事,先走了。”
她就这么看也不看封眠二人,抬腿便往外走。
褚景淇听了她的声音愣了片刻,原地弹了出去,一把拽住了弥荼的一条胳膊,大声嚎道:“涂宓!”
目睹一切的封眠:?谁?
“我找你找的好苦啊——”
褚景淇哭嚎的尾音,被打更人敲击的梆子声搅散
烛照通明的屋内,封眠坐在桌前,有些头疼地揉着额角,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褚景淇的哭嚎声。
白日里褚景淇拽着弥荼一通哭诉,她才搞清楚,弥荼竟就是当初烧粮草事件中,化名涂宓“骗了他感情”的那个少女。
向来做事都不大着调的褚景淇自那之后一直没放弃找她,只是她早已回了苍狼部,大雍境内哪里还有她的踪迹?
今日他见涂宓是苍狼部圣女弥荼,更确凿了自己被“欺骗感情”的事实,一颗少男心碎成了渣,哭的是真伤心。最后是弥荼忍无可忍,将人打晕,才恢复了清净。
弥荼将阿尔纳部指引她烧粮草的事交代给封眠,表示愿意在互市中让利赔偿。
为了第二日的互
市,封眠也只能暂且应了。
只是,等褚景淇醒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总还要有一个了结。
封眠一想到此就头痛,简直想修书一封给秦王舅舅。
“笃笃。”
窗棂忽然被敲响。
封眠顿时警觉看向紧闭的窗户,一手悄悄探入袖中握住了匕首,这里是二层,谁在敲窗?
“是我,百里浔舟。”——
作者有话说:今日斥巨资升级了中级vip内[害羞]回复评论应该不会再被审核啦!
第58章
“当啷”一声,封眠将握着的匕首丢到桌上,提起裙摆三两步跑到窗边,小心地支开窗棂,便看到攀在窗外的人冲她粲然一笑。
浅淡如水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层层波光勾勒出优美的线条,明暗合宜的光影将漂亮的眉眼描画得更为生动。
封眠张了张唇,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压低了嗓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夜半翻窗,好似浮荡的少年郎悄然赴一场密会一般。
“我能进去吗?”百里浔舟不答反问,因接下来要说的话而悄悄红了耳根,“这窗口好高。”
他的目光飘忽一阵才敢落在封眠的身上,她披着外衫,柔顺的黑发散落在肩头,屋内的烛火与月光交相辉映,一时闪了眼。
守在楼下并假装没有发现自家世子的疾羽营士卒扑棱扑棱耳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丈尺高的城墙都敢翻,不过两层小楼的窗口便喊高了?
他默默地把自己往角落里缩了缩,捂住耳朵不敢再听百里浔舟又说了什么,生怕破坏自家世子在心中的形象。
二楼,无需百里浔舟再多言,封眠忙闪身让开位置,看着百里浔舟单手一撑窗框便跳了进来,动作利落漂亮,劲瘦的腰身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带着夜风和青草的气息,将逼仄的窗角挤得满满当当。
封眠先是向后仰了仰身子,发觉根本拉不开多少距离,才后知后觉地向一旁挪步,往桌边走,给百里浔舟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你来便来了,怎么还翻窗户?”
又不是没有正门。
“我只待一会儿便走了,不想太兴师动众。”百里浔舟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长条状的油纸包搁到桌上,推到封眠面前,“给你的。”
似是怕油纸包散开,上面还用麻绳进行了一个五花大绑。封眠解麻绳时,摸到胖鼓鼓的球状物体和细细的小木棍,便隐约猜到了这是什么。
待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红彤彤的糖葫芦时,封眠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你半夜跑过来翻窗户,是为了给我送糖葫芦?”
许是奔波太久,糖衣已然有些化了,糖水黏在油纸包上,印下汗水一般的痕迹。
“待天再热几分,便吃不到了。”百里浔舟急忙道,封眠垂头看着糖葫芦,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一时拿不准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难得有些紧张,讷讷补充道,“你上次,不是想吃吗?”
上次,是从城外见完柳寄雪后,回王府的路上。封眠瞧见外头的糖葫芦小贩,呢喃一句转移了话题。
她盯着多瞧了一会儿,他当时看在眼里,正想喊停马车时,她转而谈起了旁的事,便耽搁了过去。
事后他悄悄派山衣去和流萤打听,得知封眠在很小的时候才吃过糖葫芦,后来鲜少出宫,嘉裕帝又将她养得精细,从不许吃外头的吃食,便几乎没再吃过了。
百里浔舟想着,他还时常会怀念年幼时吃过的民间小吃的味道,那她应是想要再尝一尝的。
只是开互市的事情传到阿尔纳部的耳朵里后,他们变得格外躁动,百里浔舟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精力去解决阿尔纳部的骚扰。
今日清晨,他将一名阿尔纳部大将的脑袋丢进了他们的营帐,威慑他们短时间内不敢再妄动,带队回云中郡时,瞧见街边小贩在卖糖葫芦,猛然想起黑石沟可没有卖糖葫芦的。
一时头脑发热,便离队买了糖葫芦来见她。
“若是不喜欢……”
“喜欢啊。”封眠捏起糖葫芦尾段的签子,一口咬掉了半颗山楂,融化的糖衣压不住山楂的酸,她被酸得眉眼皱到一处,眼底泛起一点水光,仍捧场道,“很好吃,谢谢你。”
百里浔舟的眉眼跟着她一起皱成了一团,牙根仿佛也泛起了一股酸意,“看起来不像是好吃的样子啊,算了……”
他伸手想将糖葫芦拿过来,被封眠闪身躲开。
她又吭哧吭哧咬了一口,“跟我小时候吃过的那根糖葫芦,味道一模一样,怎么不好吃了?”
小时候吃糖葫芦的记忆,依然源自于父亲带她出宫玩耍的那三日,仿佛是为了尽可能弥补多年来没有陪伴在她身边的遗憾,父亲陪着她吃了许多许多从未品尝过的民间小吃。
那时候一枚裹着糖衣的山楂果,就能有她半个巴掌大了,她抱着舔光了糖衣,满手满脸都黏糊糊的。父亲笑她是小花猫,拿手帕沾了水,一点一点替她擦干净。
她当时觉得糖葫芦是最好吃的小点心。
百里浔舟看她小仓鼠一般努力进食的模样,心口处酸酸软软的,他坐到封眠身侧,提议道:“我帮你吃几颗吧?夜里吃多了果子不好。”
话音刚落,糖葫芦便被横在他面前,封眠迫不及待地:“好啊。”
百里浔舟失笑,刚咬下一枚果子,门外忽然有窸窸窣窣声靠近。他警惕地凝目看向门边。
门被轻轻地敲响,褚景淇垂头丧气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小表妹?你还没睡吧?”
百里浔舟:……
他困惑地看向封眠,嘴巴被山楂果堵住,用眼神传递着“他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他过来干什么?”
封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外头褚景淇似乎将脑袋抵在了门缝,嗓音低低的,很是失落:“我能进去吗?唉,不进去也行,我在这里与你说说话吧,我心里堵得很,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担心他满腔心事吵到这一楼的人,封眠忙将百里浔舟推到了床边缝隙藏好,悄声叮嘱:“你在这里躲一下,我让他进来说几句话!”
百里浔舟捏着手中被封眠塞过来的糖葫芦,听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困惑:我躲什么?我们不是正经夫妻吗?
褚景淇拖沓着步子跟封眠进了屋,唉声叹气地在桌旁坐下,一番饱含着个人情感又颠三倒四的倾诉,让躲在床侧的百里浔舟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十分诧异,褚景淇竟还没放弃找那个叫涂宓的女孩?这不靠谱的小侯爷不会是动了真心吧?
“你对她动了真心了?”封眠看褚景淇的神色当真是前所未有的伤心。
听闻这话,褚景淇顿时激动地坐直了,“自然是真心的!”
褚景淇开始细数自己真心的证据:“起初墨松他们说,过一段时日不见,我就会把她忘了,可她失踪这些天,我不但没忘了她,反而每日都愈发想念她。”
“我每日睁眼闭眼都会想到她,不知她身在何方,平安与否,饿不饿冷不冷热不热。”
“看见她爱吃的酥糖,我就想买下来给她留着。看见适合她的绸缎,我就想制成衣裙送给她……”
褚景淇数得认真,封眠听得认真,床侧的百里浔舟听得出了神,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照镜子,见不到封眠的那几日,他也是日日惦念。
融化的糖衣顺着竹签滑到手上,百里浔舟在心中默默补充着:看
见她可能想吃的糖葫芦,他也立刻买了,巴巴地一路送过来,其实更多是想给自己一个来见她的理由。
心底一簇簇零落的小火苗仿佛终于烧穿了什么壁垒,轰隆一下汇成了一团填满心间的火焰。
他终于确认,他也是真心的,真心喜欢她。
褚景淇尚在兀自喋喋不休着,“看见城中的粮草库,我就想着若粮草真是她烧的,你们能将她抓回来也好,我就能见一见她了。”
“小表妹,以往我从未这样过……”
他的眉眼忽而飞扬,忽而耷拉下去,情绪起伏之大,真令封眠叹为观止。最后他仿佛没招了一般,睁着双茫然的眼向封眠求助,“小表妹,你说我该怎么办?”
封眠:……
向她求助做什么?她难道就知道该怎么办吗?
褚景淇好像也知道自己问的不对,改了一个更加具体的问题,“你们都是女孩子,你帮我瞧瞧,她喜欢我吗?”
想到白日里弥荼那毫不留情一掌将他劈晕的劲头,封眠想摇头,对上褚景淇破碎的目光又不忍地顿住了,决定迂回一些暗示,“我听说苍狼部对情感都是很忠贞的,择一而终,至死不渝。”
“你的声名一直都比较地……浪荡……”封眠谨慎地挑选着用词,“圣女对你的印象么,肯定不会太好……”
“我只是喜欢到处玩,跟人交朋友,我做人不浪荡的!”褚景淇急急忙忙解释,“我母亲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她决不许我在外面胡来。”
“在家中也不行!我屋里既没有侍妾,也没有通房丫头。”
“母妃教育过我,说忠贞是一名男子最好的彩礼。我向来都很听母亲的话!”
封眠呆呆地“喔”了一声,点点头,“那、那很好了。”
床侧的百里浔舟一手捏着糖葫芦,另一手横在掌下接着滴落的糖水,心下默默想:最好的彩礼,那我也是有的。
既然说到了王妃,封眠便自然地提出另一个劝退的理由,“舅母不是正在替你相看吗?听说人选已从三十人筛到最后十人了,皆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女子,恐怕会不喜圣女这般性子热烈纸人。”
“母妃看中的自然也都是极好的女子,可是我又不喜欢。我就喜欢涂宓……弥荼这样的姑娘。我回府与母妃说,她定会依我。”
“但北夷与大雍……”
这次不等封眠说完,褚景淇便抢先道:“那皇伯伯定会支持我,代表大雍,去苍狼部和亲!”
封眠张张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如今苍狼部来参与互市,或许很快便会与大雍结为友邦,褚景淇若自愿去和亲,不说其他人什么反应,宫里的几位公主怕是都要乐出声了。
“我懂了,现下我就修书让母妃不必再替我相看,请她同意我去追求弥荼。明日我再去找弥荼,与她说清楚我的心意,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褚景淇握住封眠的手晃了晃,一扫刚进屋时的颓靡,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你小表妹,替我解了心头一大惑!”
褚景淇欢欢喜喜地走了,贴心地替封眠带上了门。
封眠一头雾水:她帮什么忙了?
第59章
“他当真要去给秦王妃传信?”
一声疑问唤回了封眠的神思,她才想起来屋里头还藏了个人,忙回身去看,便见百里浔舟颇有些狼狈地小跑出来,两只手上都被融化的糖渍沾满了。
“呀,当心沾到衣裳,快放到盘子里。”封眠将桌上摆盘的香橼取下来,拿着盘子去接百里浔舟手中的糖葫芦。
糖衣已经化尽了,剩下的三枚果子油润润地反着光,瞧着便没了食欲。封眠还是没舍得立即扔掉,连着盘子一起搁回了桌子上。
“你先坐下,我拿水来帮你擦一擦。”
北疆天气干燥,夜里雾柳打来了一盆水搁在屋里头润一润,此时倒方便百里浔舟了。
百里浔舟两手都沾了糖渍,实在没法帮忙,坐在桌旁看着封眠忙碌,目光一错不错地追着她。
他嘴上问着褚景淇的事情,实则眼里心中只装着一个封眠,不过想与她多说几句话罢了。
装满水的铜盆被封眠挪到了桌上,百里浔舟迟疑着是否要将两只手放进盆中洗,便封眠轻轻托住了悬着的手腕,将他的右手拉到了她的面前。
“你现下若将手放进去,这一盆清水都要变成糖水,可就彻底洗不干净了。我来吧。”
封眠说着,自袖间抽出一张手帕,沾了清水,细细替百里浔舟擦着手指。
他的手腕处的骨骼轮廓清晰利落,手指极为修长,骨节分明,像一支劲瘦笔直的竹,手背皮肤透出淡青色血管,指尖和掌心有着习武留下的茧,显得极为有力量感。
封眠轻轻擦着擦着,便不自觉看入了神。
沾了水的冰凉绸缎细细密密地擦过指间皮肤,传来些微痒意,指间温度不降反升。
百里浔舟克制着蜷起手指的欲望,瞧见她一张手帕擦过糖渍的地方便不再用,很快便又换了一张干净的手帕继续替他擦,不由有些不大好意思。
“抱歉,又弄脏了你的手帕。”
上次他还昧下了她一张手帕没有还给她,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小事而已,我最不缺的便是手帕了,不必放在心上。”封眠头也未抬。
喔,那想来她是记不得了。
一点点的失落,在望着她专注给自己清洁手指的模样时便烟消云散了。
她垂着头,百里浔舟便光明正大地盯着她,光洁的额头也好看,鬓角的碎发也灵动,纤长卷翘的睫毛轻眨一下便好似有只蝴蝶在他心口扑棱扑棱扇着翅膀。
想通他的真心落在何处后,眼中所见的一切好似都变得不同起来。
封眠帮他擦净了一只手,换另一只手时,才想起他之前问了句褚景淇的事,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九哥虽行事时常有些跳脱,但说过的事从来不作假,他既说要给舅母写信,现下定在屋中奋笔疾书。”
“舅母向来疼爱他,应当会应允了他。但我觉着……”封眠幽幽叹一口气,“那位圣女好像不太喜欢他,九哥这回怕是要栽跟头了。”
一句话,令百里浔舟微微翘起的唇角落了下去。
他想起了封眠之前说过的理想夫君的条件。
第一条温润如玉便已将他拒之门外,如何还能高兴得起来?
百里浔舟默然半晌,闷闷问道:“如果小侯爷用情至深,不愿放弃,可有打动圣女的机会?”
“我又不知圣女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哪里说得准呀。”
“喜欢的标准便一定不会变吗?”百里浔舟试探着,“比如以前喜欢读书人那般的君子,后来相处之下,觉得习武之人也不错呢?”
“或许吧,标准又不是绝对的,若遇到喜欢的人,哪里还会去一一对应这些条条框框呀。”封眠还是认真思索了一下,“其实九哥性情不坏,待人也赤诚,更愿意跟着圣女回到苍狼部去,也说不准圣女觉得他有趣,会考虑他一下呢。”
对,说不准会考虑他一下呢。
百里浔舟半死不活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一缕发自封眠的肩头滑落,眼见要沾上擦过糖渍的手帕,百里浔舟匆忙伸出空出的右手,替她将秀发撩回耳后。
恰好封眠察觉动静抬头,他的手指便轻轻蹭过了封眠半边耳廓,略带薄茧的指尖触感分明,封眠纤薄如玉的耳垂登时便红了。
她埋首粗略擦完最后一根手指,正襟危坐便开始赶人,“很晚了,我睡了,你……”
话到嘴边她又迟疑住了,百里浔舟赶了一整日的路,如此深夜不歇一歇,再赶路回去,好似有些太……
“明日营中还有军务,我是该回去了。”
百里浔舟自觉起身,他微微倾身,身影遮住了跃动的烛光,背光的神色显得格外温柔,“明日开市第一日,早些休息吧。小侯爷的事,他想必自己心中有数,你就莫要为他操心了。”
“若担心他气跑了层浪不圣女,你变让疾羽营的卫长将他绑了,就说是我吩咐的。”
“莫要太累着自己了。”
发顶微微一重,封眠感觉百里浔舟像是摸小猫一样轻轻摸过他的发顶,只一下便收了手,阔步行到窗边,翻身离开前最后
再深深看了她一眼,“记得关好窗。”
下一瞬他便轻盈跃下,袍角掠过敞开的窗,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封眠静静坐了片刻,似乎是等着他走远了,才轻手轻脚地去关了窗,仿佛生怕被谁听见动静,跑来问她怎么了。
她要如何说百里浔舟半夜突然闪现,只是为了来给她送一串糖葫芦的事呢?
然而雁过留痕,有些事情总是藏不太住。
翌日一早,流萤和雾柳推门进来,便瞧见了昨夜百里浔舟留下的“赃物”。
“哪里来的糖葫芦?”流萤一嗓子嚷开,困惑地看看雾柳,两人又一起看向封眠。
封眠认真研究手上擦脸的巾帕,坚决不与她们对视。
“郡主……”流萤还待再问,被雾柳拽了下衣角,眼神制止。
雾柳接过话,“郡主,顾大人遣人来问,您是与他们同去,还是稍晚些再去。”
“同去吧,毕竟是开始第一天,在这里我也坐不住。”
互市入口处,已满满当当排起了两条长队。
左侧是大雍的商贾,他们一面排着队核查文书,一面不住地越过中间充作隔离带的疾羽营士卒往右边的队伍瞧,那里排着如约而来的苍狼部等六个部族。
“哎,他们身上穿的皮毛瞧着挺不错的,淘换两件好皮毛,再找个好绣娘缝件大氅,在盛京绝对被贵人们抢着要。”
“才入夏,你这都想着做冬日的生意了。”
“我闻见香料味儿了,东华楼的大厨托我给他寻摸些特殊的香料,今日看来都能办齐了!这互市来得值啊。”
“快瞧快瞧,那几匹当真神骏威风啊,这得值……”
“你就别想了,战马那都是官府交易的东西,眼馋眼馋算了。”
大雍商贾们眼里全是对金钱货物的渴望,被盯着的北夷部族却不知道,小少年阿丹不大自在地偏过身去,往赫尔林身后躲。
“他们是不是偷偷嘲笑我们呢?阿叔阿婶们都说,大雍人向来看不起咱们,咱们来他们的地盘做生意,那不是上赶着挨欺负吗?”
赫尔林:“圣女大人做的决定你也不信?”
阿丹搓搓衣角,“我信圣女大人,不信大雍人。”
阿丹身后排着一位风语部的老人,他满面沟壑纵横,瞧着年纪已经很大了,却还是牵着骆驼推着车来了,车上坐着他四岁的外孙,小孩儿正手脚并用地压着周身的货物,警惕的目光四下扫射着,不让任何货物有掉落的风险。
许是瞧阿丹年纪不大好说话,他微微倾身,露出一个讨好的笑,用北夷语问他:“小阿郎,我不会说大雍的官话,等会能不能跟你们挨着,拜托你们帮我翻译翻译,我给你付银钱!”
阿丹一瞧他拉着骆驼,推车上又堆着些石块、盐块和手工织毯,就知道他是来自风语部的。风语部生活的地方多戈壁,日常比其他部族更贫苦一些,因为太弱小,族人常会被其他大部族掳走做奴隶。
阿丹忙摆了摆手,回道:“没事,阿爷您就与我一起吧,说一两句话而已,用不着银钱。而且……”
他指着中央广场几个官员的方向说道:“那里有大雍的通事,额迷你可以帮忙翻译,阿爷要是想卖什么大件,找他们就行。”
老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瞧见中央广场上竖着几杆旗子,旗子上面用北夷语和大雍语分别写了一遍“通事翻译部”。
“当官的不会骗人吧?”老人有些局促不安,他见过其他部族的贵族和官员,再多瞧一眼,落下的便是鞭子了。
阿丹如何能说他也不信呢?圣女大人知道了要打他的,于是他道:“不会,您要是不放心,或是那些人态度不好,就还到这入口来,我们苍狼部的圣女大人今日就在此处看着,她最是公正无私了,会跟大雍的官员一起给您做主的!”
这都是昨日圣女大人回去后逐一耳提面命让他记熟了的,毕竟此番是苍狼部做了牵头人,总要确保大家的利益才是。
阿丹顺溜地背完了几条圣女大人交代的互市注意要点,顺嘴又夸了圣女大人一句,自觉颇为骄傲。
老人点点头,安了心,摸摸推车上外孙光溜溜的脑袋瓜,哄道:“小哈丹,阿爷赚了银钱,给你买点心吃。大雍的点心又香又甜又软。”
哈丹仰着小脑袋,严肃的小脸冲阿爷挤出一个笑:“阿爷也吃。”
“真乖。”
封眠的马车停在入口不远处,掀起车帘瞧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入内。
“铛!铛!铛!”
伴随着连续三声洪亮的铜锣声,便正式开市了——
作者有话说:前两天说多写一点感谢大家,今天总算是多写出来啦!祝开心[亲亲]
第60章
起初集市内并没有热络的交易起来,大雍和北夷双方的商贾都不大习惯与言行相貌都与自己如此迥异的异族人交流,几十年积累的隔阂也并非此时聚在同一场所便自动烟消云散了。
一座中央广场如银河一般将两侧分得泾渭分明。
陆鸣竹瞧得着急,正打算做个“出头鸟”,当先从大雍商区往北夷商区去,一头小羊羔突然从北夷商区撒蹄狂奔,一头撞上了陆鸣竹的膝盖。
他闷哼一声跌坐在地,两侧的侍卫上前将小羊羔摁住了,附近的大雍商贾凑上来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小羊羔瞧着真结实,定是良种啊!”
“皮毛又密又亮,蹄子也结实,北夷这地方养的牲畜就是好!”
小羊羔的主人叽里呱啦地嚷着北夷语就过来了,方才称赞小羊羔的几名商人立即将人团团围住,手脚比划着与他问价。
广场中央的通事见状忙上前帮忙翻译,许多插不进话的商人主动往北夷商区走去,两泊沉静的湖水中间高竖的堤坝被一头小羊羔闷头撞翻,终于彼此流动了起来。
被汹涌起来的人潮遗忘的陆鸣竹呆了片刻,又无奈又好笑地撑着地面爬了起来。
顾春温走过来扶了他一把,笑道:“郡主说你祸兮福之所倚倒真是没说错,多亏你被小羊撞了这一下,集市方才热闹了一起。”
“若是这般有用,便是再被牛、马多撞几次也值了。”
陆鸣竹正玩笑着,斜刺里一北夷人赶着几头牛大喇喇闯了进来。顾春温忙伸手将陆鸣竹拽开脸部,牛角擦着陆鸣竹的鼻尖走了过去。
顾春温无奈:“陆兄,下次说话时也当心些。”
陆鸣竹死死地抿紧了唇,左右望了望,问道“郡主呢?”
“喏。”顾春温抬手一指。
牛群穿过视野,露出后面小摊前正兴致勃勃与北夷商人比划着交流的封眠。
她今日穿了件豆绿色棉布窄袖衫,下身是一条深绿棉布百褶长裙,梳了个简单的盘髻,只插一根普通的木簪,完全是寻常百姓的装扮。
身旁的流萤和雾柳也换了身装扮,跟在她身后像一家三姐妹,周围人谁都没发现她竟然是郡主。
“小娘子,您帮我跟他说,这几块挂毯一起,五两白银,不能再多了。”须发皆白的年长商贾拉着封眠,让她把自己的话“翻译”给对面的北夷商贩。
交易的人变得多了起来,通事忙不过来,排不上队的一些年纪大的商贾病急乱投医,觉得年轻人必然懂得多一些,开始随手抓路过的年轻人替自己与北夷商贩交流。
封眠本是随意逛一逛,寻一些可以改进的问题,但她生得年轻,气质又突出,便也就这么被抓了壮丁。
她正将年长商贾的意思打手势告知对面的北夷商贩,一声怒气冲冲的喊声由远及近——
“祖父!”
一名十来岁的少年像头暴躁的小牛犊一般撞了过来,将年长商贾拉着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瞄着对面的北夷商贩。
“你不是说来这里只跟大雍的商人做生意吗,和一个北夷人在这里废什么话!”
“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大家都上,偏你往后躲着,这钱不相当于白白送给别人了吗?”
“那也不能和他们做交易!为了赚几两银子,您怎么能就把姑姑一家的仇恨都放下了!”少年胸膛剧烈起伏着,通红的眼眶愤怒地瞪着对面,咬牙含恨,“这些人都是杀人凶手!”
年长商贾一时哑然,
对面的北夷商贩正是风语部的那名老人,他有些手足无措,惶惑地看了看封眠。
躲在他身后的小哈丹探出半个脑袋,小脸严肃地绷着,磕磕绊绊地用大雍话说:“没有,阿爷,没,杀,不杀!”
封眠和老人都惊讶地看向小哈丹,没想到他竟会说大雍话,还说得是这么一句。
或许是族中有长辈闲话时聊起过类似的字眼,让他学了去。
这种情形,封眠几人也设想过许多遍,所以在两侧都安排了许多人巡视,不做劝导,只做解释。
“今日来参加互市的这七个部族,都未曾袭掠过边民。”封眠温柔地看向又愤怒又伤心的少年人,轻声陈述,“他们也只是一些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
少年瞪向她,“你是想劝我放下仇恨吗?”
“我没有资格劝你,只是想与你说一句,今日互市交易,便是为了给这七个北夷部族一条活路,让他们不必拿起刀箭,投靠意图再次挑起大雍与北夷战争的部族。”
“若做几单生意,便能阻止一场战争,多活几条性命,你觉得好不好?”
少年沉默不语,双拳攥紧又松开。
年长商贾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故意道:“若让你在这里把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北夷老人和小孩都杀了,为你姑姑报仇,你下得去手吗?”
少年气得哼一声甩过头去,含在眼眶中的一滴泪珠此时才被甩落。他忽觉手上一热,低头便瞧见方才还躲在阿爷身后的小哈丹跑到了他脚边,正垫着脚够他的手。
“你干什么?”他语气不耐烦,却俯下身扶住了身子不停晃悠的小不点。
哈丹将攥紧的拳头砸进他的掌心,小手一张,丢出一颗一直握着舍不得吃的糖果。
少年呆呆看着掌心那颗被攥的皱巴巴的糖,半晌没有动作。
哈丹急得两只手抱住他的手掌,帮他把手掌握合,再往他身边推,同时不忘瞧瞧封眠,啊呜张嘴做出吃糖的动作,让她替自己翻译。
封眠忍笑,“他请你吃糖,让你别哭了。”
“谁哭了。”少年不悦地嘀咕,抹了把眼睛,粗声粗气地跟自己祖父说,“快点,你毯子还买不买了?”
年长商贾哼一声笑了,点他额头,“没大没小。”
封眠微微松一口气,自然地退开两步,让他们自行讨价还价。比她更年轻的少年出现了,应当是用不上她这个“翻译”了。
她一扭头,险些撞上不知何时站在这里的顾春温和陆鸣竹。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郡主在此处转了半晌,接下来应当要北夷商区了,我们等着郡主一同去。”顾春温说道,陆鸣竹跟着点头。
虽有流萤、雾柳跟着,周遭还有许多侍卫,他们还是放心不下。
封眠确实是这么想的,她点头应了,正带着陡然壮大起来的队伍往北夷商区走,便听见前方传来争吵。
“你拿病马充好,想骗谁?!”一名年轻马商死死拽着一匹枣红马的缰绳,脸因愤怒而涨红。
对面的北夷马商脸色铁青,懂大雍话的北夷伙伴跟他翻译了年轻马商的话,他被气得不轻,生硬得吼道:“你!坏话!我的马,好!”
他的手按上腰间的刀柄,眼中喷着火。
他的马是没在与官府的交易中被选上,但它不是病马!
年轻马商身边的护卫和伙计见状立刻拥上前,双方剑拔弩张,推搡起来。
周围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望过来,窃窃私语。空气骤然绷紧,
“铛——!”
铜锣声猛地炸响,压过了所有嘈杂。
两名披甲执锐的鸾仪卫护着陆指挥使冲了过来。
陆指挥使面色冷峻,目光如电,扫过冲突双方,“有事好好说,禁止斗殴!”
两名鸾仪卫上前,强硬但公正地分开了几乎要扭打在一起的两人。
幸好考虑到北夷有许多牲畜交易,今日互市特地请了几名兽医坐镇,陆指挥使立即着人将兽医请来,最终证实那匹枣红马只是长途跋涉有些消瘦,并非病马。
年轻马商顿时羞愧地涨红面皮,拱手道歉,并主动加价要买下枣红马。北夷马商接受了道歉,坚持原价交易。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往盛京递的奏折上,可得多夸几句陆指挥使。”
封眠瞧着陆指挥使这边灭完了火,扭头又带着人气势冲冲去追挣脱了绳子乱跑的羊羔,将自己忙得团团转,大事小事都亲自上手抓的模样,忍不住跟身侧两人笑谈了一句。
“若是我等也能上书,定要好好夸赞郡主一番才是”
一道女声自后侧方传来,封眠回身,瞧见一道明丽照人的身影。
“折夫人!你居然亲自来了!”
参加互市的商贾确实有折夫人名下店铺的掌柜,但封眠没想到折夫人本人竟也会来。
折夫人笑盈盈走近,她穿一身暗绣缠枝花纹的秋海棠红绫缎衫子,外罩浅松花色长褙子,用捻金线绣着蝶恋花图样的百迭裙步步生金,一如既往地明媚张扬,在灰扑扑的互市集市上极为亮眼。
“郡主亲自挑起的互市,我自然要来捧场的。”折夫人水润的眼波带着笑意落在封眠身上。
若说起初她将作坊让给郡主,是为了全王妃一个面子,现下不顾风霜来到这偏僻的黑石沟互市,便全是为了郡主本人。
她相信郡主的所想所谋,相信她看似纤弱的身影后藏着的魄力与远见。她愿意押上这一注,不是为了讨好谁,只因她从郡主的眼中,望见了一个从未敢想,却无比期待着的可能。
“我本也是想请你一起来的,只是听闻梁会长那里出了些事,便没好意思登门。”
折夫人作为云中郡商会梁会长的夫人,在商贾一界的影响力也是极大的,封眠之前还想着若她能在互市招商会上露个面,说不定能影响一拨人。
折夫人妩媚一笑,垂下的眼睫遮住冰冷的眼神,轻语道:“他啊,对我手底下的生意是惯不上心的。我才不去管他招惹的那堆烦心事呢。”
略带娇嗔的语气仿佛是在赌气一般。
“那夫人便与我一道……”
“郡……”墨松跑到近前,不慎呛了风,一面猛咳,一面努力从嗓子眼里将话说全,“小、小侯爷他……您快去看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