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松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险些将封眠的魂儿吓得飞了出去,跟上他一路不停地飞奔到了互市入口处。
她心惊胆战地以为自己将要看见什么血腥的场面,顺着墨松手指的方向看去,却瞧见褚景淇正活蹦乱跳地被几名苍狼部侍卫围困在墙角。
是字面意义上的活蹦乱跳。
褚景淇的个子并不算矮,在大雍也是十分高挑修长的漂亮身形,只是这几名苍狼部侍卫都生得人高马大,比之足足高出了两个头去,如人墙一般压下来,将他罩得严严实实,只能不住地跳起来与外面的人喊话。
“弥荼!我就与你说两句话!你别躲着我呀!”
封眠走到近前时,褚景淇又蹦跶了两下才瞧见她,忙站稳了身形,向她求救:“小表妹,你快帮我与弥荼说一说,我就只与她说几句话,她为什么不肯见我?”
褚景淇当真是颇为委屈,昨夜他写信到寅时,今日一醒来便赶过来见弥荼,想着定要与他说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担心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此事,会给她造成压力,被百姓们听去了,不知又要造什么谣,便一心想请她稍离片刻,与自己面对面单独谈一谈,结果她根本连见都不见他,指挥着侍卫就将他团团困了起来。
“那你先消停些吧
,这样大吼大叫的,留给旁人想象的余裕可是更大了。”
封眠先安抚好了褚景淇,让墨松在旁边陪着,才转身走向弥荼。
弥荼坐在凉棚下,双手环抱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她担心今日互市上北夷部族的商贾受欺负,特意在此坐镇,没想到好半晌过去,一个受了委屈来哭诉的人都没有。
只有一个聒噪的男人来打扰。
思及此,她突然意识到耳边好像没了那道上蹿下跳的声音,下意识看过去,便瞧见封眠向自己走来。
是了,他们是一家人。
弥荼一动不动,冷眼瞧着封眠走到面前,“怎么,替他做说客来了,还是打算拿出郡主的威风来压我向他道歉?”
“那你可是打错注意了。”
除了阿爷,无论是大雍的皇亲国戚还是北夷的遗老贵族,都不能让她低头。
封眠轻轻摇了摇头,“圣女做什么把人想得这么坏呢?我只是以一个妹妹的身份来请求你。”
“烧粮草的事已经过去了,九哥他也并不是想来向你兴师问罪。立场不同,他从始至终也未曾想过要怪你。他觉得自己皮糙肉厚,又是名男子,被骗一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他还来纠缠什么?”弥荼挑眉,“看在你的面子上,这次我没揍他,他却说什么都不肯走,烦死了。”
“有些话我也不能代劳,你若是愿意的话,便与他聊一聊吧。若是你不愿意,我现下也有法子将他劝走。但我九哥这个人有时还是有些固执的,接下来怕是日日都会来。”
“短痛好过长痛,你便给他个痛快吧。”
封眠做出拜托的手势,弥荼犹豫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勾唇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要一百石粮食。”
她牢牢盯住封眠,“我知道,北疆缺粮,但你这位郡主可不缺。”
可真是会趁火打劫。
“可以,待互市顺利结束,你拿来我想要的种子,我们两讫。”封眠点头应了。
粮食的钱晚些去找褚景淇结清就是了。
她答应得太爽快,弥荼都愣了片刻,疑心自己是不是要少了,“你们兄妹感情倒是真好。”
以前一年才见一次,真有多少情谊倒不见得。但自打封眠来了北疆,几次遇见褚景淇,他都是以绝对的真心相待。
真心总是能换来真心,过去十几年的除夕聚宴,也不如这几月的偶然相处来得深刻。
“或许我说了你也未必信,与他多相处些你便直到了,九哥其实还是个很好的人。”
弥荼没接话,吩咐身旁人看好凉棚,兀自起身去寻褚景淇。
封眠遥遥望见褚景淇被放出来后欣喜得展颜,领着弥荼往停在僻静处的马车前,还不忘遥遥冲封眠抱了抱拳以示感谢。
“郡主,咱们不跟着吗?”流萤小小声问。
“放心吧,圣女有分寸,不会对九哥动手的。”封眠准备继续回互市上逛一逛,接下来的事就不是她能操心的了。
流萤轻轻地“啊”了一声,原来郡主担心的是小侯爷啊。
也是,小侯爷虽是男子,但手无缚鸡之力,圣女虽是女子,瞧着却是很能打的样子。
“很能打”的圣女弥荼跟着褚景淇上了马车,大马金刀一坐,扬一扬下巴,“说吧。”
她这番姿态与化名“涂宓”时很不一样,涂宓也是明艳的,但敛去了周身张扬的刺,多了些刻意模仿的小女儿温柔的情态。
如今做回弥荼,她也懒得再做任何掩饰。
褚景淇眼也不眨地瞧她,腰背挺直坐得规矩,张扬的羽毛都收敛了起来,点点红晕自脖颈处蔓上来,回忆了一下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勇敢开口:“我喜欢你。”
弥荼面上一僵,还未开口便听褚景淇一口气说完了剩下的话。
“我已经给母妃写了信告知她我对你的心意,不会让她从旁处听说些对你不好的传言,做出对你不好的事。”
“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以与你成亲为前提向你表明心意,绝不会做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他说罢急匆匆地补充,“当然了,这是在你同样喜欢我的前提下,若只有我单方面喜欢你,那断是做不成负心汉的。”
后半句声音放轻了些,有些失落。
转而又振作起来,“你不必现在就回答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给我一个追求你的机会,可以吗?”
他期待地望着弥荼,心里疯狂许愿:现在就答应我现在就答应我现在就答应我!
“我不是涂宓。”弥荼皱着眉,硬邦邦道,“你喜欢的人也不是我。”
“在我眼里你们就是同一个人。你是涂宓时我喜欢,是弥荼时我也喜欢,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喜欢一旦说出口,再说起来更是全无压力,褚景淇把它当口头禅一样说。
弥荼捂住了耳朵。
褚景淇闭嘴了,憋了半晌还是问:“行吗?”
弥荼思考了半晌,想起来封眠说大雍人都会种地,遂问:“你会种地吗?”
褚景淇两眼茫然地看着弥荼,转瞬目光坚毅道:“我可以学!”
啧,果然是在骗她。
“话说完了?我走了。”弥荼转身下马车,走得毫不犹豫。
咦,她没有直接拒绝!有时候没有直接拒绝,便大致是默许了。
褚景淇瞬时精神抖擞起来,兴致勃勃去找封眠讨教应该送些什么东西让弥荼高兴,便收到了封眠新鲜写就的账单。
“粮食嘛,她定会喜欢的。”
不过这样纯送也不是办法,封眠催他去帮弥荼选购一些种子,说不定能帮忙找到一些北夷部族也能种的食物,到时候他们就能自给自足了。
褚景淇想到弥荼问他会不会种地,顿时来了兴致,看来她不是随便问问而已,这果然是一条加分项!
“若是真有这种种子,可一定要教我怎么种!最好再派我去苍狼部教他们如何种,这样我便有机会在弥荼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了。”
想开屏的心思直接写在了脸上。
虽然这事还得报过舅舅才能作数,但现下封眠自然是什么都应了,她目送着喜气洋洋的褚景淇没入来往商贾之中,心下想着,若此事能成,也要在舅舅面前夸一夸褚景淇,免得他日后说要去“和亲”,再被当成了胡言乱语。
“郡主想要什么样的种子?”陆鸣竹积极问道,“我也可以帮忙去挑挑看。”
目前来看第一日互市极为成功,日后想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商贾赶来,多一些人搜罗倒也是更好些。
封眠:“只要是没见过的种子都可以。”
广撒网,多捞种。
她若直接描述出种子的模样,要如何解释她竟会认识这种从未在大雍出现过的作物?
顾春温是户部的官员,隐约猜到封眠或许是从什么地方知晓了一些新奇的作物,便主动问道:“若是寻到了种子,是不是要寻专人来试种一番?需不需要我从户部帮郡主调一些人过来帮忙?”
“可以吗?”封眠眼睛一亮,毕竟还没有什么成果可以展示,她都没好意思提向户部借人。
顾春温含笑回道:“陛下派我来时便吩咐过,郡主有何需求,都须尽力满足。调人这等小事,自然不成问题。”
封眠欣喜道:“那太好了!如此便能省去不少周折。”
顾春温将此事仔细记下,转头望了一眼褚景淇离去的方向,忽有些感慨:“没想到小侯爷竟是如此钟情之人。若能寻到心爱之人,与之相守一生,对任何人而言,都实属难得的缘分。”
封眠轻轻一叹,应道:“是啊,能遇见心爱之人,就已经不是件易事。”
顾春温细细品味她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态,心下微动:郡主好似对百里浔舟并无什么别样的情愫。
傍晚时分,集市陆续收摊,人群渐散。
为方便互市往来,不少客商都借住在附近州郡的驿站,返程仍需赶上一段路。
幸而有疾羽营和鸾仪卫一路护送,令满载而归的众人安心不少。
封眠回到驿站便早早洗漱完毕,卸下一身疲惫,舒舒服服窝在椅中,提笔给百里浔舟写这一日的所见所闻。
烛火忽然“啪”地爆了一下灯花。
她微微一怔,恍惚间竟以为有人轻叩窗棂,不由抬头望去。心下明知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起身,支起了窗。
窗外夜凉如水,静谧无人。
封眠忽地忍不住好笑,正要关窗,
忽瞧见远处火光隐现。
第62章
“是何处着火了?伤着人没有?”
封眠重新穿好外出的衣裳跑下楼,顾不得什么仪容仪态,人未至声先至。跑下楼梯时还险些踩空,惊得一旁早已等在楼下的顾春温和陆鸣竹忙伸出手来。
封眠自行扶着扶手站稳了。
前来传信的侍卫满身烟尘,弯腰向封眠行礼,“着火的是雀南商栈,幸而火势不算大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只有几名客商受了点轻伤。”
“备车,我现在要亲自过去。”封眠大步向外走去,众人纷纷跟上。
侍卫疾步追在封眠身侧,接着汇报道:“在火源附近我们抓到了一个行迹可疑的人。”
被抓住的青年穿一身靛蓝直裰,眉目英挺,虽是满身烟尘,衣裳上还被烧出了几个洞,被两名侍卫押着站在刚扑灭火的商栈旁,但略微懒散的站姿中偏生透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听见有人走近的声音,他眼皮也未抬,拖着字音道:“都说了不是我放的火,你们还要问几遍。”
封眠:“那你是何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听见封眠的声音,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才缓缓抬起眼皮,看人时眼中带着三分不在意七分兴味,“你便是清平郡主,北疆的世子妃?”
封眠不奇怪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北疆人人都知道互市是郡主主办,见到一个此时此刻赶来问话的年轻姑娘,傻子也猜得出来她的身份。
她对他的话不予理睬,只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何人?”
青年略微站直了些,唇角要笑不笑地弯着,“傅辞偃。路人,瞧见起火了,便进来救人。”
“这年头,做点好事也要被这样误会了?”
封面细细观他神色,他的目光不闪不避,眸光清亮,并不像是说谎的模样。
封眠确认自己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不知为何,看着他的面容,总觉得他有点眼熟。
“我们是否曾在何处见过?”
或许只是她忘记了。
傅辞偃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草民一介布衣,如何有幸得见贵女容颜?”
他嬉笑道:“郡主殿下便是想与草民搭话,也不必挑个如此烂俗的借口。”
“放肆!”顾春温上前挡住他看向封眠的目光,平日时常带着温和笑意的眸子,瞬间结了一层薄冰。
傅辞偃混不吝一般地将顾春温打量了一遍,目光在他手上转了两圈,懒散道:“这位不是百里世子吧,不知是哪位大人?”
“与你何干?”
顾春温的声音都变成了一汪冰水,转而与封眠说话时才恢复了常有的温度,“郡主,虽然此人说火并不是他放的,但他行迹确实可疑,还是先关押起来,待查证过现场痕迹和商栈人证再说。”
封眠收回打量着傅辞偃的目光,点了点头,正要示意侍卫将人押下去,另一名侍卫领着名大雍的商贾过来了。
中年商贾的脸上满是愤愤之色,一瞧见被簇拥在中间的封眠便嚷了起来,“郡主!郡主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他扑通一声就要跪下,封眠忙虚虚扶了一下,“起来说话。”
两侧侍卫将他搀了起来,他立即铿锵有力地控诉道:“是苍狼部那群畜生!我亲眼看见一个穿着打扮和苍狼部一模一样的人在商栈内鬼鬼祟祟地转悠,就在那一片!”
中年商贾说着把众人往烧焦的商栈方向引了引,指着一片烧得格外严重的地方给众人看。
此处几乎烧塌了,目光所及,尽是触目惊心的黑。
侍卫悄悄凑近封眠,耳语道:“经判断,此处大概率是起火的地方。”
那中年商贾还在喋喋不休,“苍狼部都敢烧云中郡的粮草!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我看这次也是他们干的!”
余烟尚未散尽,空气中满是木材燃烧后呛人的焦苦。
封眠闻了有些难受,抬袖掩了一下口鼻。
忽然一阵风迎面吹来,旋起一小股黑灰,卷向封眠的方向。
一直分神关注着她的顾春温当即展袖,替她挡住了铺面而来的灰尘余烬。
“郡主,我们去旁边说话。”他护着封眠向一旁走开两步。
远离了满是飞灰的商栈,空气豁然开朗。
封眠凝眸观察着中年商贾的神色,苍狼部确实有放火烧粮草的前科,但此事在当日驿站内褚景淇认出弥荼之前,无人知晓。而那之后为了互市的稳定,她命在场众人都不许泄露此事。
“你怎么知道他们烧过粮草?”
中年商贾面上并无惊慌等神色,认真做着回忆,道:“今日散市后,大家都聚在大堂饮酒用饭,有一名游商带着小厮恰好从我后头路过,两人争执着要不要与苍狼部的人做交易,提到了苍狼部曾放火烧粮草一事。”
他有些不快,带着点埋怨道:“若不是无意听见,我等现下还被郡主瞒在鼓里呢。郡主您怎么能同意与那等狼心狗肺表里不一之人互市呢!”
凌空一道亮鞭声如惊雷炸响,惊得中年商贾缩着脖子躲到了身旁侍卫的身后。
“狼心狗肺表里不一是说谁?”弥荼带着几名近侍阔步走近,面色紧绷,满布冰霜,她眼风扫过那名鹌鹑一般的中年商贾,“一人做事一人当,粮草是我烧的,我认错赔偿。但今日这场火,谁也别想栽在我苍狼部的头上!”
封眠心中暗忖:苍狼部既已主动说服其余六部一同前来参加互市,便是主动向大雍释放出友好信号,已然公开了与阿尔纳部全然不同的信号,必然会被其视为眼中钉,又何必要大费周章纵火破坏互市?
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纷乱杂沓的脚步声渐近,一群大雍商贾举着火把聚集而来,他们中有些人形容狼狈,身上麻布裹着伤口,显然是在方才的火灾中受了伤。
他们群情激奋,七嘴八舌地嚷着,“分明有人瞧见了你们的人在此处鬼鬼祟祟,你们又不住在这里,不是来放火的,是来偷东西的不成!”
“我们千里迢迢带来的货物,全都被你们给毁了!”
“我看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包藏祸心!来参加互市根本不是来做生意的,就是想要破坏互市!”
“就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让他们有来无回!”
“对!抓起来!”
举着火把的人群愤怒地涌上前,拦截的侍卫不敢伤人,步步后退。
弥荼高举起长鞭,已然做好背水一战的准备。
“都……”封眠上前一步正要喝令众人冷静,一阵马蹄声打断了她的声音。
“都冷静点!”策马狂奔而来的褚景淇一面狼狈地翻身下马,一面拉长了声音怒吼一声。
他束发都是歪的,衣裳凌乱地裹在身上,两只靴子还穿反了,形象全无。他是在睡梦中被墨松摇醒的,听闻弥荼出了事,踩了鞋、套上衣裳就往外跑。
褚景淇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到弥荼身前,将她挡在身后,拧着眉冲商贾们喊:“此事官府都还没给出定论,你们倒是在此喊打喊杀上了,被人当靶子使了都不知道!”
他还抽空回头跟弥荼小声道:“别怕,我相信这场火肯定
跟你们没关系!”
对面商贾们自然听不进去他的劝,不过倒是将怒火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你那么护着苍狼部,莫不是叛国的奸细吧!”
“你们这么急着要根据几句话就给人定罪,莫不是叛国的奸细吧!”
褚景淇就这么与人群对“骂”了起来,身后好不容易追上来的墨松一眼瞧见他的衣领,惊得冲上来挡住他的身子就开始给他重新穿外裳。
小祖宗一着急将衣领穿成了左衽,在大雍左衽可是给死人穿的!传到王妃耳朵里,他的屁股就保不住了!
弥荼看着个子高挑的褚景淇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冲在前头,一点小侯爷的样子都没有的与人骂架,心下颇为复杂,手中的鞭子都甩不出去了。
喧闹的人群后,封眠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看得清这背后定然有人挑拨,而罪魁是什么人也几乎呼之欲出,然而现下任何发言与论断都不如证据来得实在,得让这群人安静下来……
“咣当”一声锣响,惊得众人纷纷收声。
封眠扭头看去,陆鸣竹手上拿着锣槌,他喊人搬来了开市时敲响的锣,此刻已满头大汗。
顾春温与他对视一眼,适时开口道:“诸位都请冷静,你们说看见了苍狼部人行踪鬼祟,苍狼部可疑。而侍卫却又当场逮住了这位形迹可疑的傅公子,他亦是可疑之人。”
仍被两名侍卫押着的傅辞偃耸了耸肩。
顾春温:“今夜事端诸多,众说纷纭,总要给我们一些调查的时间。”
封眠朗声接道:“我在此向诸位保证,最迟十二个时辰内,定给大家一个交代!今日诸位的损失,可先行登记下来,明日我亦会依次给诸位进行赔付,定不让大家吃亏!”
商贾们你看我我看你,没了声音。陆鸣竹“铛铛”又敲了两声锣,“诸位要登记的跟我来。”
人群松动下来,开始有人陆续走向陆鸣竹的方向。
褚景淇松了口气,摸了摸喊的有些痛的喉咙,便觉后背被人戳了一下,他回头,与弥荼对视上。
弥荼直言问道:“你说信我,只是因为喜欢我才这么说的吧?”
褚景淇瞪圆了眼,“我信你就是因为信你,便是不喜欢你,今日我也信你!”
他说罢觉得不对,又补充道,“当然了,我不可能会不喜欢你。”
弥荼没说话,哼了一声,扭头看向走近的封眠。
封眠:“还请圣女配合一二,暂时请苍狼部的所有人都待在一起,给我们一些时间,容我们查明真正的纵火之人。”
若是以往,弥荼定会抗拒这种与软禁关押无异的提议,但如今褚景淇说信她,封眠话音中的意思也是相信纵火的另有其人,便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我的耐心也只有十二个时辰。”
第63章
“我说什么来着?”傅辞偃懒洋洋地寻了个椅子坐下,单手支颐,英挺的眉目带着几许倦意,“都说我是去救人的,你们偏不信。”
将众人情绪都安抚下来之后,总算有时间详细检查现场,并对火场中的伤患进行询问。
其中有三名伤者都作证,是一名身穿靛蓝直裰的年轻人将他们救出了火场。
顾春温和侍卫领着傅辞偃去给他们认过,确认他确实是在火场内救人,而非放火,便洗清了他身上的嫌疑。
“你现在可以走了。”封眠提醒道,有些看不惯他如此自在舒适仿佛身处自己家里的模样。
傅辞偃伸出食指摇了摇,“是你们误会了我,轻飘飘一句‘无罪释放’,就想打发我?”
封眠:“你待如何?”
“我总要知道自己是在替什么人背锅吧?”傅辞偃翘起了二郎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偏头冲封眠眨了眨眼,一副没甚正形的模样,“郡主如此大度,应当不会介意我在此旁观片刻吧?”
顾春温打量着他,觉得此人奇怪得很,身上混杂着十分矛盾的气质,说他轻浮浪荡,英挺的眉目却又十分正气,说他身有贵气,又常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他手上有着薄茧,分明是习武之人,但被抓时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只懒懒地为自己辩解几句,仿佛一切随意,并不在乎结果如何。似乎万般事过眼,皆不能在心上留下痕迹。
偏偏唯独对封眠颇为在意的模样。
顾春温可以十分肯定地说,盛京城中没有出现过这号人物,他不可能与封眠是旧识。
也不对,听说封眠幼时曾离宫出走过几个月,难道是那时认识的?
封眠心下也如此怀疑过,但她虽然已经不记得幼时一同被关在山洞中的那个小男孩的相貌和名姓,却记得他也只比自己大了两三岁。傅辞偃已经二十五了,年纪怎么也是对不上号的。
“你随意。”
再有一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她虽然许诺说十二个时辰内查清真相,但若天亮前此事还没有个定论,势必会影响一整日的互市。大雍和北夷两方的人都会在心里对彼此打嘀咕,若再吵起来打起来,这怨怒之情可就要越积越深了。
所以封眠打算在天亮之前将真凶钓出来,没心情再与傅辞偃周旋。
她提笔将发生的事情和困惑之处一一写下,既不耽误给百里浔舟送信,又能梳理思绪。
坐在不远处的傅辞偃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想瞧她在写什么,眼前划过一片暗绣云纹的袍角,顺着抬起头,方才带着他去给人认脸的那位顾大人径自站到了他的面前,将他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切,又不是郡主那位世子夫君,在这里严防死守什么呢?
傅辞偃轻哼一声,撤身摊回椅子里。
敞开的大门被轻叩了两下,陆鸣竹领着风甲和风乙回来了。
“郡主,没有找到最初传出苍狼部曾火烧粮仓消息的那名游商。”陆鸣竹带着人将最近的两个商栈也翻了个遍,一个可疑的人都没找到。
“跑得倒快。”
他们一定提前摸熟了地形,向周边再排查下去,也只是大海捞针,做无用功。必须得想个法子守株待兔,让他们自己撞上门来。
封眠若有所思地看向傅辞偃,“傅公子既然留下了,不如就帮我一个忙吧。”
天边微微泛起了鱼肚白,一夜难以入眠的商贾们聚在临时搭起的棚屋之下交头接耳。
“听说了吗?已经找到足以证明这场火不是苍狼部放的人证和物证了。郡主说辰时便要叫咱们一起去看。”
“真的假的?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别是随便找了个人,捏造的证据吧?我看苍狼部不是什么好东西,定然就是他们干的!”
“就是,都烧成那样子了,还能找出什么物证来?我看就是随口一说,向让咱们闭嘴罢了。”
“货真价实千真万确!你现在急什么急,待辰时郡主若是拿不出证据,你们再闹也不晚!”
“行,那咱们就等着瞧,倒时我定然苍狼部那帮混蛋好看!”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转眼间便传出了商栈。
一道如同拾荒者的身影缓缓走进了某处低洼的山洞里,等在里面的人激动地倾身迎上来,“怎么样?接应的人来了吗?”
来人摇摇头,低哑道:“出了问题,大雍那边找到了证据,得处理掉。”
“不可能!我们行事这么小心,怎么可能留下什么证据!”等待的人情绪激动,“大雍人心思很多,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去看一遍才能放心,否则如果真的留下了证据,就白干了!”来人咬一咬牙,“我去!伊丹,你在外头放风,我若被抓了,你就杀了我,立刻走!”
“阿古尔!”
“为了真神的荣耀!”阿古尔握住伊丹的手,眼中带着赴死的决心。
距辰时还有一炷香之际,一道人影趁换防之际,卡在视觉盲区,灵巧地翻入后院柴房处,侧耳贴在边沿的小窗上,听见里面传来不停歇的咒骂声。
“老子是证人又不是犯人,至于把我跟证据这么看在一处吗?要不是我看穿了阿尔纳部人的伪装,你们找得着这证据吗你们!”
窗边的阿古尔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小心翼翼翻窗而入,刚一落地,颈上便横过一道长剑。
傅辞偃挑了挑英挺的眉,“阿尔纳部的小鱼可真是好钓。”
阿古尔眼
神一狠,猛地向前往剑上撞,傅辞偃及时收剑,脚下腾挪转身,“啪”一下将人反身摁倒,“现在你还不能死,忍忍吧,一个时辰之后再死也来得及!”
敞开的窗外,一道箭簇迎着朝阳反射的微光闪现。
伊丹躲在附近一座飞起的塔楼高处,搭弓引箭,瞄准了远处阿古尔的头,他咬了咬牙,正要松弦,一道身影忽地从下翻了上来,一脚踹翻了他的弓箭,同时将他砸倒在地,双腿绞住了他的脖子。
“兄弟,站得高,摔得疼,你听过没有?”
辰时,当众人再聚在商栈废墟之前时,两名伪装成苍狼部的阿尔纳部人被押了上来。
阿尔纳部人长到五岁便会在耳后用一种特殊的颜料刺青,两人身份辨无可辨。更兼之顾春温带人循着他们的踪迹找到了藏起来的纵火用具,至此真相大白。
苍狼部众人扬眉吐气,“放火的人是阿尔纳部的!关我们苍狼部什么事!”
之前质疑、辱骂过苍狼部的商贾无需示意,主动站出来向苍狼部众人道歉。
褚景淇立刻将这件事编成了顺口溜,苍狼部成了苦主,阿尔纳部是那凶神恶煞挑拨离间的恶狼,然后花钱雇人去四处传播。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咱们这里人多嘴杂的,谁知道最后外头传的会是哪个版本的故事?再叫有心人给苍狼部也泼上一盆脏水,这真相不是就白查了吗?必须先下手为强,抢占谣言……不是,抢占真相市场!”
伴着这份新鲜出炉的顺口溜,“阿尔纳部派人火烧大雍商栈意图嫁祸苍狼部,大雍彻查到底还苍狼部清白”的热闹事儿就广为流传了出去。
第二日的互市依然热闹开场,两边商贾交易之时还不时就此事发表议论,主要围绕着“心疼苍狼部”、“赞美大雍”、“痛斥阿尔纳部”几个话题。
当人们有了共同讨厌的人时,通过同仇敌忾的痛骂,彼此之间的关系便会飞速拉近,这一天的互市比第一日还要和谐百倍。
在火烧商栈一事中受到了损失的商贾们自封眠处结清了赔付款,便冲进互市北夷商区大买特买,将误解苍狼部的愧疚尽数化为真金白银的消费,收获满满地准备南下售货,并许诺会将这个故事一同带去,让更多人知道阿尔纳部的可恶嘴脸!
未参加此次互市的其他北夷部族也逐渐听说了阿尔纳部陷害苍狼部一事,多数较为中立的部族都十分震惊,事发时苍狼部等七个部族还在大雍境内,如果大雍人真的认为是苍狼部挑起事端,这七个部族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
尽管北夷分裂成了三十六部,但曾经都是同胞,信仰着相同的神明,再往上细数几十辈,说不定还是同一个祖先,在北夷内部彼此有争端,那时部族之间为了生存而战,在大雍面前对其他部族使用如此不耻的手段,焉知日后若他们答应与阿尔纳部合作,会不会成为他们手下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有好几个部族都打消了与阿尔纳部合作,一同攻打大雍的心思。剩下的部族也开始犹豫,摇摆不定。
封眠的信件和前哨的军报前后脚送到百里浔舟的手上,他笑得前仰后合,“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精彩,真是精彩!”
姚知远畅快地奖励自己开了一盒留给明日的点心,“郡主这互市办得真是妙极。”
“那是自然。”百里浔舟眉眼带笑,垂首继续仔细地看信。
自拿到信,还未看内容,他的唇角便翘得落不下去。入手厚实,显然写了好几页纸,与往日递来的薄薄一张字条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点小小的不同,已足以让他高兴一整日。
然后瞧着瞧着,他的嘴角蓦地又抿得平直了。
封眠的信写得如同日记一般,顾春温和陆鸣竹时有出场,只这两个都是老熟人了,在信上见一见还影响不了他的性情,这突然冒出来的傅辞偃又是什么人?
第64章
傅辞偃到底是什么人?
夜半,百里浔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冒出这一句话。
他越是想要静下心来,清空思绪,就是越是不可抑制地想起这句话。心愈浮,气愈燥,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
最后干脆放弃挣扎,睁开眼睛,苦恼地盯着头顶的床帐。
明日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紧急的事物,阿尔纳部吃了大瘪,应当会安分几日,若他现在出发的话,赶一赶,说不定能在天亮时抵达黑石沟。
可他这时候以什么理由冲过去呢?只是因为一个在信上见过名字的傅辞偃,也显得他太不稳重太过小肚鸡肠。封眠会不会烦他?
他想要封眠给自己写信,只是觉得见字如面,读信时就好像能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轻声说话一般。而且只要一想到无论如何,在给自己写信时,她心中必然是念着他的,便觉得心口丰盈轻快起来,并不是想要以此来监控她的一举一动。
若只是读了封信,便不管不顾地跑过去了,惹人厌烦,日后她不愿意写信了怎么办?
兵法有云,兵法有云……
百里浔舟脑中空白一片,想不出什么兵法了,憋闷地叹气,都开始略略有些羡慕褚景淇这个富贵闲人了,整日在外头游荡,想去追心上人,便拔腿追去了。
他却脱不开身……
他眸光一顿,忽然生了歹心。
他去不了,但府上那么多家丁仆厮,都可以派去给他增加一些存在感啊。
又是晴朗一日,天边云絮厚软,轻飘飘地荡过澄澈的天穹。
黑石沟,封眠提着葱白裙摆下楼,雾柳恰好将刚煮好的药从厨房端了出来。
近两日风沙大了些,封眠不想频频开窗,导致屋内积一层薄沙,还要人费心清理,便干脆坐到大堂里喝今日的汤药,左右驿站内都没什么外人。
哦,还是有一个的。
一道懒散的身影拖着步子走了过来,傅辞偃凑到刚在桌边落座的封眠身侧,探头看一眼她面前黑乎乎的药碗。
火烧商栈的事情已经落幕,傅辞偃身上的污名洗清,害他背锅的罪魁祸首也已经被揪了出来,按他之前的说辞,他也应该离开了。
但顾春温和陆鸣竹明里暗里地示意他可以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他却道:“我还未曾见过互市,这么大的热闹总不能一眼都没看就离开吧?那也太可惜了。”
“是你们将我抓来的,光找到让我背锅的祸首也不足以弥补我心里的苦。”
谁也看不出来他心里如何苦了,但他偏要赖着与他们同住,总不能强行将人赶出去。
“是药三分毒,你病了吗就胡乱吃药?”傅辞偃皱着眉心,七分嫌弃下暗暗藏着三分关切。
瞧这弱唧唧的模样,腕骨细的骨节都突出来了,小脸上也没有二两肉,定是吃药吃的。
封眠一手拿着汤匙搅着碗中热腾腾的药,等它晾凉,“并非治病的药,近日事情杂乱费神,容易生病,便喝些汤药预防病灶。我体弱,从小喝惯了的,没事。”
“觉得累了就去休息,按时睡觉按点用膳,吃药预防是什么主意?净搞这些没用的……”傅辞偃语气不大好地嘀咕着,愈发坚定了自己方才的想法,就是从小一直吃药,才将她吃成了一副瘦伶伶的模样。
他忍不住了,忽然问道,“皇帝陛下不会就是这般教你的吧?”
“当啷”一声,
封眠手中汤匙磕到碗壁,她惊讶得瞧一眼傅辞偃,这人到底是性子不羁还是不怕死?话音里头竟好似对嘉裕帝颇有些不满一样。
她扫一眼四周,流萤和雾柳垂眸静立装作没听见的模样,大堂内除了他们几个以外,并无旁人。几名侍卫守在门口的位置,听不见此处的交谈声。
“非议陛下,你是嫌脑袋顶着太重了?”幸好没旁人听见,添油加醋传出去,他可真是要倒霉了。
傅辞偃轻哼一声,显然不大服气,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碗中的汤药晾得差不多了,封眠正端起来要一口闷,手上忽地一轻,傅辞偃竟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碗,仰头将药喝干了。
咕咚咕咚声在安静的大堂内格外显眼。
空掉的药碗被搁回在桌上,咚一声闷响,“这几日被你们折腾得也没休息好,我试试这药管不管用。”
他垂下眼睫瞧着封眠,半阖的眼眸凌厉似一把出鞘的剑,“郡主殿下若是担心生病,不若现下回屋里头歇上一歇。若离了你互市就不转了,你带来的那几位大人是吃干饭的不成?”
他丢下这几句话,转身又走了,看方向是回房间去了。仿佛出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专门与她抢药吃的一般。
封眠:……
他是在说教吧?是吧?
虽说听起来是为了他好,但这比太后挖苦她时说的话也好不到哪里去。
流萤和雾柳亦是瞧得目瞪口呆,流萤蹭过来将空碗拿起来,瞟一眼封眠,“那位傅公子做人虽然没什么礼貌,对郡主也没有半点尊重的样子,但话倒是说得没错,吃好睡好比喝什么药都强!”
“郡主,左右没什么要紧的事了,回屋再睡一会儿吧?”雾柳紧随其后,上前将封眠扶起来往楼上带。
封眠无话反驳,就这么稀里糊涂又去睡了个回笼觉,再醒来时确实神清气爽,腰不酸了腿不痛了,感觉还能再绕互市走上十圈。
房门被笃笃敲响,雾柳轻声在外问询:“郡主,醒了吗?”
“进来吧。”
雾柳推开房门,脸上挂着明显的笑意,“世子殿下……”
封眠心头一跳,百里浔舟又来了?她下意识跳下床,匆匆抓起搭在床边的苍松色外衫,又一瞬觉得这件外衫色调太重了,松了手打算挑件新衣裳。
接着便听雾柳继续道:“世子殿下遣了人送东西来,就在大堂候着呢。”
喔,原是遣了旁人来的。
封眠的手又摸回了苍松色外衫,出门在外,不比在府里头,哪需一日换几套衫裙,凑合穿一穿吧。
大堂里摆了两个箱笼,傅辞偃又蹲在箱笼旁打量着。
怎么哪里都有他?
有些眼熟的王府小厮冲封眠行了一礼,“世子妃,世子殿下命小人给世子妃送些新鲜吃用来。互市还有数日,殿下很是记挂世子妃,望世子妃能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
箱笼里还有一个三层小食盒,封眠打开一瞧,里面上下两层皆铺着冰,中间一层是乳酪酥山,莹莹如雪,瞧着便令人口舌生津。
小厮更来劲了,挺直了腰板介绍道:“世子殿下念着世子妃爱用冰,如今天气日渐热了,便特意去买了来,生怕化了,特意亲手在上下两层密密铺了冰。”
他在“特意”和“亲手”两个词上加重了话音,着重强调,心下想着来时世子殿下嘱咐他的话:若郡主高兴了,便给他加赏银。
“世子说怕世子妃吃坏了肚子,便没多买,这一点酥山姑且为世子妃解一解暑意。”
他怎么知道她爱吃冰的?封眠忽地想起来自己刚到北疆的时候,还拉上流萤、雾柳、柳寄雪一起去逛过酥山店,便猜他应是跟周围人努力打听过了,一时有些为他的用心而感到高兴……
她还真是有些馋了。
“到底是王府世子,家底丰厚,出手就是阔绰。”傅辞偃一张嘴,将百里浔舟说得好似什么败家的膏梁纨袴子弟一般。
小厮古怪地瞧他一眼,急忙扬声为自家世子正名,“置办这些,全用的我们世子平日里的饷银,世子说了,他往日没甚花销,攒下来的银子日后都要花到世子妃身上。”
旁边一声惊呼,傅辞偃惊讶地瞧封眠,“他饷银竟不交你保管?”
小厮:……
这人什么毛病?
封眠:“……那点银子我用不上。”
流萤小声跟雾柳嘀咕,“这傅公子到底什么意思啊,怎么老挑刺找茬儿,这些都关他什么事啊?”
她说着倒吸一口凉气,“他该不会对郡主……”
雾柳摇摇头:“瞧着不像,况且我觉得傅公子看郡主的眼神,没什么旖旎心思。你不是号称熟读话本,这也看不出来?”
“我当然也瞧着他眼神不对了。”流萤辩解道,“只是他这人不太正常,我怕用常人那套理论,解读不了他的心思。你懂吗?”
雾柳:“我不懂。”
箱笼前,傅辞偃探首,“什么味道的?”
封眠生怕傅辞偃把自己的乳酪酥山也给抢了,一手拎着食盒提手,另一手将食盒揽住抱在怀里,全方位防范着,还有些警惕地瞧了他一眼。
傅辞偃:……
他哼了一声,甩袖转过身去,“谁要吃这种甜兮兮腻人的东西。”
难不成你就爱吃跟汤药一样苦的东西?什么癖好!
封眠抱着食盒回了屋,一面享用,一面给百里浔舟写信,着重夸赞了一番乳酪酥山的味道,又十分捧场地盛赞了百里浔舟几句,最后图穷匕见。
“我今日梦中都还是乳酪酥山的味道,互市还有十余日才结束,也不知下次再吃是何时了。”
此时此刻外头艳阳高照,手边乳酪酥山刚见了底,她根本连眼都还没闭上过。
百里浔舟接到信时一眼便瞧出她的小心思,心下有些好笑。他想了想了,隔几日吃上一碗酥山似乎也不算多,不过他还是谨慎地派人去问过柳寄雪,确认没有问题,才决定每隔三日派人给封眠一碗酥山,再配上不同的果浆浇头,定让她吃得高高兴兴。
第65章
逐渐升高的日头阻挡不了人们赚银两的热情。观望了两日的其他大雍商贾眼瞅着互市火热,纷纷也赶来来登记,准备继承一些已经收够了货物,准备撤市的商贾的摊位。
众人在互市门口来往着,顺便就外头吃起了井水湃过的瓜果。
这是黑石沟的村长带领着村民们在市集入口处摆的小摊子,他某次见郡主吃酥山,心思活泛起来,便做起了井水湃凉瓜的生意。
冰是稀奇紧俏的东西,他们小本生意供应不起,但家家都有一口井,头一晚将瓜果浸在井水中,要吃的时候捞上来切开,扑面而来的沁凉之意,足以解去七月的暑意。
为了保证供应的瓜果足够凉,他们都是先接了单子,再命孩子狂奔回家中,将客人要的瓜果捞上来,再狂奔回来。
生意好极了,就是有些费孩子。
村长正笑盈盈地忙碌着,听见有人在头顶叽里咕噜说着听不懂的话,一抬头瞧见一个生面孔。
这几日旁的不说,村长是将互市上几乎所有人都瞧了个面熟,面前的人不但脸生,穿着打扮的风格也陌生,发尾还染着奇怪的红色,说了半晌北夷话才生硬地吐出两个大雍字,“互市”。
村长并没有恍然大悟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知道苍狼部的圣女日日都守在互市门口,等着帮不通大雍官话的北夷人做翻译,于是扬手一指圣女所在的方向,“去那边,找她问,那边!”
那北夷人看懂了,给他留下一颗圆溜溜亮闪闪的珠子做谢礼,往弥荼的方向走去。
弥荼早便瞧见了他们这一行人,发尾用特殊的植物染料染着火红狐尾一般的颜色,是飞狐族的人。
飞狐族的人口在北夷算得上是大部族,战力也属于中等,一直是阿尔纳部努力拉拢的对象,如今倒是也主动来向大雍示好了。
飞狐族领头的是一名中年贵族费力,曾在草原上与弥荼见过几面,他恭恭敬敬地向弥荼行了个见面礼,“苍狼部的圣女,我们飞狐族想要加入本次互市,需要付出什么?”
他问的直截了当,目色严肃,本次出行,他和身后的同伴们带上了部族最优秀的货物,只要能加入互市,分一杯羹,任何代价他都承受得起。
弥荼还未说话,她身侧探出一个脑袋,褚景淇欢快道:“哦北夷的朋友,大雍欢迎你!”
褚景淇这两日地位飞升,已经在弥荼旁边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座位。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在学习语言上天赋超然,不过几日下来,简单的北夷语交流对于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费力愕然地瞧着出现苍狼部圣女身边的这个大雍人,看
满身金玉的穿着,和这种地主般的语气,像是大雍的贵族。
看来传言不假,苍狼部和大雍的关系当真是好啊。
褚景淇兴致勃勃地指指费力的发尾,“这颜色真特别,我能染吗?”
他话音未落,便被弥荼一个肘击推到身后。
弥荼指了指入口另一侧,“大雍的郡主在那边,互市的事情,你自己亲自去找她谈。”
后头来的人可不能借着她的面子,从封眠手里直接拿到她谈好的条件。
捂着胸口揉了又揉的褚景淇热情地跳出来,“我来带你去!”
对侧搭起的凉棚下,封眠正在听一个种子商人细细介绍自己带来的种子。
面前的桌上摊开摆着数排各种各样的种子,这几日陆鸣竹和弥荼带着人找来的种子也都一并摆在此处,每一粒种子下面都铺着一张纸,上面写着植株名姓、外观特色和种植要点。
许是听说郡主在寻找新奇的种子,一名种子商人千里迢迢赶来,自述走了几万里路搜罗奇珍异种,希望能谈成生意。
他觑着封眠的神色,感觉她一直都神色平平的模样,看不出来有多大的兴趣,心下有些着急了。
他准备的大多数都是一些比较独特美丽的观赏植物,或是味道特殊的香料,应该最受这些贵族女子欢迎才对啊?
种子商人快没招了,他拿出最后一种种子,“郡主殿下,您别看这种子其貌不扬,开的花朵洁白无暇,像天上一团团蓬松的云朵,又好似落在人间的不会融化的初雪。”
被他捧在掌心的种子呈深褐色,形状并不规则,有些干瘪。
“我拿到种子的地方似乎是叫它白叠子,我便以此当作它的名字了。”
封眠忽地眉梢一动,她想起幼时有一次冬日,盛京难得下了场大雪,他贪玩冻着了,病起来也觉得浑身发凉,那时候她在梦里见过这种植物。
它被人叫做棉花,并非只有观赏的效用,这种棉花经过处理之后,缝在衣服、被褥里做填充物,非常轻便保暖。
想到北疆凛冽的寒风,她有些心动了,“白叠子的种子你有多少?”
种子商人没想到在最后一枚种子这里成交了,喜出望外,忙道:“我这次带了五百粒种子回来,郡主若需要,我还能弄来更多!”
封眠颔首:“行,有多少要多少。”
她又挑了其他一些确实比较特别的种子,一并都要了,让官员去与他敲定契书。虽然她最想要的种子还没找到,但见着了另一种同样重要的种子,封眠还是很高兴的,等户部的司农来了,就可以让他们去试种了!
见她终于忙完了,褚景淇赶紧带着飞狐部的人上前,“小表妹,来新人了!”
方才等待的几刻钟里,他已经凭借初学的北夷语将飞狐部的情况都摸清楚了,现下一五一十地与封眠说了。
“我瞧着他们挺有钱的,也不是来打听打听就要走,是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来加入互市的,你尽管开价。”
封眠向他投去赞叹的眼神,“九哥,你真应该去四夷馆任职。”
“饶了我吧,我在你这互市闹着玩还挺开心的,要是当官点卯可是要了我的命了。”褚景淇连忙讨饶,瞧见有通事过来帮忙翻译,他忙脚底抹油地跑了,生怕被封眠联合皇伯伯将他丢去四夷馆历练。
与飞狐部的洽谈确实十分顺利,盛入褚景淇所言,他们是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过来的。但封眠也没有提出什么太苛刻的条件,只要从他们互市所得的利钱中抽取一成即可。
当初给北夷商贾和大雍商贾划分商区时,占地面积是一致的,所以如今北夷商区还有空余的摊位,他们今日便可入驻,无需再等待其他部族撤市。
封眠在前头与飞狐部商谈时,傅辞偃就一直翘着腿坐在后面,嘴角含笑地看着她的背影。
顾春温一个转身,便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下古怪的感觉愈演愈烈。
傅辞偃劝着封眠在驿站休息了两日,封眠没来互市,以闹要看互市为理由闹着留下来的傅辞偃也不来。封眠一来互市,他也屁颠屁颠的跟着过来了。
现下还嘴角含笑地看着封眠的背影,怎么瞧怎么不单纯。
顾春温向后挪了两步,站到傅辞偃面前,挡住他的目光。
身后傅辞偃还不安生,抬脚撩了撩他的袍子,“喂,顾大人,让一让,挡着我了。”
顾春温本想给傅辞偃一些体面,不戳破他,但现下当真有些忍不住了,侧过身瞧他,冷声提醒道:“傅公子,郡主殿下已然嫁与了世子,你行事言辞还请收敛些。”
“嗯?”傅辞偃挑眉,故意做出困惑的模样,“你的意思是,像你一样吗?”
顾春温浑身一僵,血液轰然涌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徒留一张煞白的脸。
他盯着那双含笑的、洞悉一切的眼睛,自喉间挤出几个字:“你在胡说什么?”
啧,到底是年轻,被人说破心思就绷不住了。
傅辞偃心下好笑,故意道:“不用我再说得更明白了吧?这种事情说穿了,可就藏不住了。”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也含着笑意,仿佛在故意戏弄顾春温,说道:“成婚了又怎么样?郡主可以养面首啊。”
“我这样的身份,做郡主的面首自然是没有任何挂碍的,我可以不要脸。可是你呀,堂堂状元郎敢舍下这个脸面吗?”
顾春温又被戳中了隐秘的心思,他怎么没想过呢?最初盛京送别时,他当真以为再无机会见面了,已决定放下这份有缘无分的单相思。可后来到了北疆,再见到郡主,仍能体会到从未拥有过的被吸引的感觉。
他冷眼瞧着陆鸣竹犯傻,什么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见到郡主就像小狗狂摇尾巴,自己却也下意识地为了见郡主一面,为了与郡主同乘,耍起一些幼稚的小手段。
他冷眼看着世子殿下渐渐对郡主上心,想着如此也好,看他们夫妻恩爱,就此死心。可却忍不住想,若世子殿下的心意不能长久,他就……就怎么样呢?他不敢想。
看出郡主对世子似乎还并未动情,他又难免微妙地高兴起来,就好像这样自己也有了机会一般。
他想吗?他敢吗?他做得到吗?
顾春温攥紧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听见自己急促又混乱的心跳,在空寂的胸腔里擂鼓般震荡。
傅辞偃唇角勾起冷诮一笑,语调凉薄如刃,“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语速放缓,字字清晰,“有本事,去找百里浔舟呀。”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加上那个傻小子陆鸣竹的名字,小倒霉蛋不值一提。
聪明人顾春温都被他被气晕了头呢——
作者有话说:傅辞偃:我没这个心思,纯爱欺负人[白眼]
百里浔舟:撕起来,撕得更响些!
第66章
一个人心中的翻江倒海,是搅不动旁人周身风浪的。
任顾春温如何被阴云笼罩,天地仍是晴朗,飞狐部的人欢欢喜喜地通过了检验,入了互市,另一行人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近前走着。
他们衣着褴褛,满面风尘,并非异域长相,拖家带口的模样也并不像是大雍的商人,看情状,倒更像是流民。
封眠正要谴一名侍卫上前去瞧瞧,就见瓜果摊前的村长丢下了摊子,欢天喜地地迎了上去,雄浑地吼了一嗓子:“老于!”
咦,他们认识?
眼见村长与行在最前头的一名老者执手相看泪眼,封眠想起此前他曾说过,黑石沟其他村子的一些人往南方去了,心下了然,这些人应当便是他口中往南方行去的那些百姓。
被村长唤作老于的人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见他身体康健,面色红润,穿着整洁,便知他近些时日过得不错,又瞧见互市的
繁华,眼中流露出歆羡,“还是你有福气啊老彭,遇见了开互市这么大的好事!”
说他有福气,彭村长自是承认的,若没点福气,怎么能碰见郡主呢?现下还不知在哪个山沟沟里啃树皮。
他心中这般想着,见老友枯瘦的模样,哪忍心与他对比,只能嘴上安抚道:“你们赶在互市建成,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回来,这福气与我们差不离嘛,活儿都让我们干完了,你们只管享受就是了!”
“走,我带你去见郡主殿下。对了,你不是南下去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彭村长将人领到封眠面前,于姓村长颤巍巍见了个礼,听见这句问话,愤怒得褶子都在抖,“我们是想南下,但也得官老爷们肯放行才是!”
“他们瞧见我孙儿病了,说什么也不许进城,还将我们往回赶!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了,回程时觉得这次要没命活了,有几个体弱的撑不住,想轻生。幸而听见人说黑石沟开了互市,不同以往了,这才拼了股劲儿,硬是走了回来!”
“病了?”封眠目光一紧,向于村长身后看去,一行五六十人都瘦得皮包骨,头发蓬乱,显然一路上受了不少的苦,正巴巴地瞧着她,似乎生怕也被她拒之门外。
封眠于心不忍,但还是问道:“您孙子在何处?可痊愈了?”
于村长略一犹豫,面上露出懊恼之色,暗暗怪自己多嘴。他身后的人群也躁动起来,齐齐将一名妇人藏在身后。显然南下时被拒之门外的记忆,让他们有些应激,生怕千辛万苦回到了家门口,依然进不了家门。
封眠没再多说什么,转而吩咐雾柳:“让人取些水和容易克化的汤羹来。”
“诸位先到一旁歇息片刻,用些饭食吧。”封眠眼风扫向风甲,风甲立时带着侍卫将于村长一行人往一旁领,并用人墙将他们与互市入口处的人流隔离开来。
于村长千恩万谢地领着村民们跟了过去,很快便领到了热腾腾的米粥,浓稠的米粒颗颗分明,最清淡的米香扑鼻而来,久违的干净的食物的味道令人鼻酸。
他们顾不得许多,捧着碗便狼吞虎咽起来。
封眠静静待他们腹中有了热乎的食物,才开口道:“我并非是想拦着大家回家,只是担心有疫病的风险,所以想请侍医为生病的孩子和诸位都瞧上一瞧。尤其是年幼的孩童,发起烧来,可不能放着不管,便不是疫病,也容易烧出其他毛病来。”
于村长尚在犹疑,一名怀抱着一个两三岁孩童的妇人蹭地站了起来,急切道:“我家孩子肯定不是疫病!郡主殿下,您瞧,这孩子坚强,一路上反复起热又退烧,硬是自己扛过来了,我听说那一直好不了的才是患了疫病,我们孩子明明好得很。”
封眠上前两步,正要抬手试一试孩童额头的温度,旁侧插过来一只手挡开她的手,轻轻碰了下孩童的额头。
傅辞偃拧眉:“烫的,发着烧呢。”
“很快便退了!”虽然刚刚才吃了热粥,对着封眠有些放下心来,但妇人仍是怕封眠他们不让她和孩子回家,抱紧孩子往后躲了两步,“前日还好好的,只是这两日赶路吹了风才又烧起来的,很快便能退了!”
于村长附和着点头:“对对,孩子就是着凉了,没什么大事,郡主您放心。”
封眠与傅辞偃对视一眼,眼底皆有担忧。
重新挂上温和的笑意,封眠劝道:“我知道,孩子肯定会没事的。但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起见,还请诸位先暂且在黑石沟外沿住上两日,我每日都会派侍医去为你们一一诊断,待确认无事,诸位便可回家了,可好?”
“我们……”妇人看起来不大乐意,还想说什么。
彭村长赶紧接话:“那会儿我们跟郡主回云中郡也是这般,先在城外住上几日,请医官给我们检查完,养好病,才能进城。”
他强调:“那疫病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村长遂把妇人往身后一拦,笑道:“好好,那我们听郡主的,先不回去。”
“吃食被褥皆会为你们准备好,什么都不必担忧,你们只需好好休息即可。”
众人喏喏应了,跟着侍卫一起往更远处走。
走远时,封眠还听那妇人在问,“我们的身子,自己还不清楚病没病吗?这都已到了家门口了,还拦着不让回家……”
“郡主说话你应着就是了,说这么多没用的干什么!”于村长低声训斥。
封眠只能在心底暗暗许愿,千万别有疫病,那才是皆大欢喜。
“顾兄,你怎么魂不守舍的?”陆鸣竹与种子商人签订好了契约,欢欢喜喜地抱着文书回来时,路过顾春温,不小心撞到他的肩头,发现他瞧着于村长等人消失的方向出神,还以为他是在担心,“这种事郡主处理起来有经验,你我只管放心就是了!”
顾春温瞧他没什么心事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想得有些太多了,被傅辞偃几句话牵着鼻子走。世上的路并非只有一条,人生又极其短暂,想得太多徒增心头负累,且过一日算一日的欢愉。
现下每日相见,已是极好。
他弯唇拍拍陆鸣竹的肩,“放心,我自是放心的。”
侍医去给于村长一行把脉回来,说大人们都没什么事,有几个孩子略有些低烧,于村长的孙儿状态暂且平稳,开了几服药让他们先吃着看看情况。
傍晚,封眠不放心,又派侍医去了一趟,没过多会,侍医就背着药箱被侍卫们送了回来,他急得满头大汗,“他们,他们人不见了呀!”
“不见了?”封眠疑心自己听错了,为防万一,她还派了四名侍卫以照顾的名义在旁看守,这样也能将人看丢?
那四名侍卫羞愧请罪,“请郡主恕罪,我等不知怎的昏睡了过去,没看住……”
“不怪他们,许是他们饭食里被放了安眠的草药。”侍医忙替侍卫们解释,他们哪能想得到在自己的地盘上,保护自家百姓的安危,还能被百姓下药呢?
侍医想起白日里去把脉时,那些个村民围着他东打听西打听,问什么时候能回家,各个都保证自己没病,想让他高抬贵手,便猜测道:“我看他们八成是偷偷回家里头去了。”
“这也太不将孩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了吧!”流萤听得来气,忍不住插话道,“还烧着呢怎么就偷偷跑了?郡主遣人给他们瞧病,又不是要害他们,也没说就不许他们回家,急在这一时吗?”
“也不知南下的路上,被如何吓着了,是真怕我不让他们回家。”封眠无奈。
侍医摇头叹气:“我看也不止是因为这个,那位于村长是个讳疾忌医的,一开始问我能不能不给他孙儿吃药,觉得是药三分毒,小孩子年纪小身子骨弱,受不住,用些土方就能治好了。你说这……”
听见“是药三分毒”这个说法,封眠和流萤、雾柳没忍住瞧向了傅辞偃。
傅辞偃:“……我是说没事不要乱喝药,又没说生病了也不许喝药。别把我和那帮愚民相提并论。”
他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救命的药便是能将他毒哑也是要吃的。
“你们去找彭村长问一问,于村长他们是哪个村子的……”封眠想了想,道,“多带些人去,请彭村长领着你们跑一趟。他们不愿意在外头住,回家就回家吧,但不许他们任何人出村子,直到侍医看过没问题了才行。”
“是!”
后日天色晴好,碧空如洗。
身着轻甲的百里浔舟骑在马上,接过哨探递来的情报,“阿尔纳部最近小动作不断,竟是在找人……可知是什么人?”
“只打听到是个大雍人,喜穿靛蓝色直裰,面上有一道自右上横贯左下的伤疤。”
“衣裳而已,再喜欢还能一直穿吗?换起来可太容易了。脸上的疤也未必就是真的。想办法弄到那人的画像,再打听清楚阿尔纳部为何要找他。”
“是!”哨探匆匆退下,与急吼吼跑过来的王
府小厮擦肩而过。
“世子!世子不好了,世子妃……”他脚下一滑,摔了个大马趴。
急得百里浔舟立时翻身下马,将人薅起来问,“你慢慢说,世子妃怎么了不好了?”
小厮努力地平复呼吸,被百里浔舟近在咫尺地盯着,紧张得脑子里有什么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我今日如往常一样去给郡主送乳酪酥山,隔着四五百米远便被人拦下了,那侍卫说……”
他打了个磕巴,百里浔舟拧紧眉心,手背攥得青筋暴起,呼吸都快停了,“说什么?!”
“说黑石沟于家村爆发了疫病!”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身上,强烈的酸麻感瞬间蔓延至心脏,停跳了一拍。
第67章
“这次就先送这么多过去,将还缺的药材先记下,再去别的地方买。”
“吃食要备齐了,要想身体健康,入口的东西很重要,决不能缺了!”
“面巾赶制出来多少便先送去多少。对了,让大家也歇一歇,别伤了眼睛。”
王府上下忙成了一锅粥,来往的人一步也不敢耽搁,都快跑出了残影。
打从听说了黑石沟疫病的消息起,王妃就急得坐不住,安排了这个,又觉得自己忘了那个,将自己忙得晕头转向,脑袋里有根筋一直突突地跳。
柳寄雪记录下还需要补货的药材后,扭头便瞧见王妃闭目揉着太阳穴,脑后步摇乱颤,有些站不稳的模样,忙上前扶着她坐下,“东西都备得差不多了,您快坐下来歇一歇,莫将自己累病了,再让郡主为您忧心。”
“对对,你说得是,阿满那里事情已经很多了,我可不能再让她担心了。”王妃点点头,抚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想起一事,向院门的方向看去,“阿琢呢?他可回来了?”
“母亲!”百里浔舟自院外阔步闯了进来,身后披风翻飞,猎猎作响,他额上浮着薄汗,微湿的碎发黏在额角,显然是一路疾驰,还未到近前便急急问道,“东西可都备齐了?”
“齐了,齐了没有?”王妃应了一半,有些心慌地看向柳寄雪。她生怕自己漏下一两样东西,就给黑石沟造成什么更严重的后果。
做王妃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如此失态过。
柳寄雪握了握王妃的手,笃定道:“齐了。回春堂有三位坐馆大夫,六名学徒,另有四家医馆送来了八名坐馆大夫,十二名学徒,算上我在内共有十二名大夫去黑石沟,暂且够用了。”
“好,吩咐下去,即刻启程。”
柳寄雪点了点头,带着其他人去准备。
百里浔舟上前两步,倾身揽了揽母亲的肩头,放软了声音安抚她,也是在安抚自己,“母亲且安心在家等候,我去瞧一瞧她,定会没事的。”
初听消息时,百里浔舟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眼前的景物都扭曲模糊了起来。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着没听到封眠染病的消息,她就还是安全的,当下最重要的是要确保她能一直安全下去。
他知道单独接她出来自是不可能的,她也不会同意,唯一的办法便是尽快解决疫病。
可惜他不是大夫,不通医理,此刻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尽快地给她运去更多的物资,让她什么都不缺,有足够的物资保护好自己。
百里浔舟心急如焚,恨不能生出双翅飞到封眠身边,甚至想若□□麟驹真能化作通灵麒麟,踏云破风而去便好了。
他一骑绝尘,将运送物资的车队远远甩在数百米之后,远远望见疾羽营士卒拦路设下的关卡才勒马慢下速度,还未行到近前,便已迫不及待翻身下马。
两名守卫还没来得及向他行礼,便先被他一连串问话打断,“里面情况如何?郡主呢?她是否安然无恙?”
他脚下像踩着云,虚飘飘的充满了不安感,站在此处,纷杂的思绪便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她刚来北疆时就爱生病,身子骨本来就弱,听说于家村的人是南下后折返,听说了互市的事情才找了过去,定然与她有过接触,会不会……
日头并不算晒,却让他一瞬间产生一种被暴晒日久的晕眩之感。
“回禀世子。”一名守卫连忙禀报,“我们半个时辰前刚换过防,目前事态还算可控,感染的病人暂且都安置在于家村,曾与于家村众人有过接触者,也按接触深浅分别隔离。郡主若是一切无恙,稍后应该会亲自带人来取物资。”
百里浔舟心下猛地一沉,恍惚听见自己骤然干哑的嗓音,“她接触过……”
守卫赶忙解释:“只是近距离说过几句话,并未有肢体触碰,侍医说应无大碍。只要今日不曾发热,便算是平安了。”
等待的每一刻都如同在火上煎熬。当远处隐约传来马车声响,他倏然抬头望去,前方道路依然是空荡荡的。
不过是后方运送物资的车队追赶了上来。
情急失态,他都忘记分辨声音传来的方向。
百里浔舟怔怔立于原地,仿佛连心跳也滞住了。
就在此时,道路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影子,逐渐清晰、扩大,正是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他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那车在十几米外停稳。先跳下来的是个陌生的侍女,百里浔舟的心脏猛地坠了下去,接着就见她转身向马车内伸手。一只熟悉而白皙的手搭在了她的手上。
封眠弯腰走了出来。
百里浔舟心头紧绷的弦登时松了下来,脚下踩着的土地此时方才有了实感。
封眠身穿素净的布衣,面上蒙着纱巾,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也瞧得见百里浔舟面上的焦急,若不是有守卫拦着,看他的架势,真的很像下一刻就要冲到她面前了。
她含笑温声道:“别担心。”
幸好她一早就派人看住了于家村众人,发现情况不对时,便将人就地隔离。更为庆幸的是,于家村众人并未进入互市区域。疫症初显之时,互市也已接近了尾声,没有将千里迢迢赶来的两地商贾们牵连进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百里浔舟这才察觉到自己的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不想将自己的忧虑传染给她,只低声道:“好,我最放心你了,你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对吗?”
他微蹙着眉眼瞧她时,眼底是柔软的、易碎的希望,希望她平安无事。
封眠不知怎么的,心下忽地一酸。
听见疫病消息时她没乱,毕竟从遇见顾村长等人,她就一直在暗暗担忧,如今不过是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掉了下来。独自一人在屋内隔离时她没乱,隔着门板吩咐众人燃草药熏屋子、煎汤药预防,忍着满屋子最讨厌的药味,一丝委屈也没有。
可看见百里浔舟这样心焦地瞧着她,她忽然便有些脆弱了,只能借着点头的动作,飞快地眨眨眼,眨去眼底一点微弱的水汽。
百里浔舟:“能走近一些
吗?这里很空旷,我们隔着几米远,不会有事的。”
封眠犹豫了片刻,她将手探进袖中,摸出一卷画纸,向前走了几步,将画纸展开,举给百里浔舟看。
“我将于家村沿途所经之路画在上面了,你记一下,定要派人寻迹排查一番。”
疫病源头尚未明确,也不知这一路上有没有其他病人,沿途皆需燃苍术、艾草以驱秽气。
一阵清风卷过封眠的发烧,百里浔舟嗅到空气中微苦的药味。
他想到她很讨厌药味,这几日定然过得很难受。
百里浔舟的目光越过画纸看向封眠,面纱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但朦胧可见,她气色尚可,显然并没有为了让他宽心而故意诓他。
他盯着封眠看了两息,才将目光落回到画纸上,扫了一眼后便道:“好,我记住了。”
“这么快?”封眠惊讶。
百里浔舟扬了扬眉,难得带上一点笑意:“质疑一个带兵多年的少将军背图的能力?”
“不敢不敢。”封眠笑着将画纸卷起来,瞧一眼他身后停候多时的马车,“有劳你跑这一趟。”
百里浔舟:“这是应当的。若还缺什么,便与我说。”
见他们话音暂歇,柳寄雪才下车上前,无奈道:“可以放行了吧?”
“阿雪!”封眠欢喜地冲柳寄雪伸出了手。
守卫撤开了路障,百里浔舟眼睁睁看着柳寄雪走过去,牵住了封眠的手,竟还转身给他递了个挑衅的眼神。
似是在嘲笑他被拦在了外头。
百里浔舟:……
载着物资的马车一辆辆从他眼前驶过,他只能从缝隙中瞧着封眠与柳寄雪拉着手亲昵地说话。
有些不爽。
为了尽可能少地让人进入疫区,马车都是由医馆的学徒驾着驶入,磨蹭了好一会。
待最后一辆马车驶了进去,封眠才重又看向百里浔舟,声音柔软地与他道别,“我该走啦,你与父亲、母亲务必珍重,也要照顾好云中郡的百姓们。”
“好。”
百里浔舟点头,一直目送着封眠的马车消失在来时的路平面上,才上马离开。
驿站里头,傅辞偃正因为摸了于家村那个发烧孩童的额头,被单独隔离在后院里头,喝着按药方调配的防疫汤药。
留在驿站的流萤和雾柳在外头负责给后院里头隔离的几位发药,流萤悄悄和雾柳说小话:“现在怕是傅公子也说不出‘没病别喝药’这样的话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这一点细微的笑语尽数被傅辞偃听去了,他重重将药碗搁到桌上,佯装生气:“今时与往日能一样吗!哼,你们两个还有心思在外头说我的闲话,看来郡主御下当真是太过松懈了。”
流萤吐了吐舌头,赶紧牵着雾柳跑开了。进了前厅的门,便瞧见封眠和柳寄雪挽着手进了门,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郡主,柳姑娘!”
看她们俩这么高兴,便知今日驿站里隔离的大家也都平安,封眠安了心,与柳寄雪和其他大夫们在堂内坐下,将如今黑水沟的情况一一说明。
于村长的外孙是第一个烧得退不下去,开始出现胡言乱语的孩子,侍医第一时间就去了于家村,暂且就住在村外设的营帐里。
柳寄雪一行人若要近距离给病人们看病,也只能暂且住在附近。
众人都没什么异议,只略作修整便出发了。又根据病患的症状,重新调配了防疫汤药。
人手够,物资足,一切显然正在向好发展。
第68章
深更夜阑,浓酽夜色笼罩着黑石沟,于家村内外却是灯烛煌煌,仿若星子落人间。
跃动的烛火将柳寄雪的和几名大夫的身影映在营帐之上,众人围案而坐,面前摊着纸笔,皆神色肃穆,正熬夜斟酌着药方的增减。
柳寄雪沉吟片刻,开口道:“村头何阿婶的病症发得急,今日用药起了红疹,似是风疹。我想明日在她药中加上一钱射干,一钱枳实,既不破原方药性,又可清热祛疹、理气抗敏。”
一旁蓄着雪白长须的徐大夫不住地点头,“此法甚妥,老夫认为可行。”
“于小莲的症状更为棘手一些。”另一名戴着叆叇,短髭整齐的陈大夫向柳寄雪请教道,“柳大夫,您看是加些麻黄好,还是桂枝更宜?她高热不退,需发汗解表。”
回春堂的刘大夫见状,略带骄傲地直了直腰,调侃道:“陈大夫白日里不是还说女子心性柔弱,悟性有限,从医绝非正道,又年资浅显,岂可统领你我,这会怎么倒谦恭起来了?”
陈大夫涨红了一张白净的面皮,赧然拱手:“是我狭隘了,柳大夫医术精湛,陈某心服口服,柳大夫,在此为先前无知之言赔罪,还望柳大夫海涵。”
“无妨,医者同心,皆是为救病人。”柳寄雪浅笑莞尔,感激地看一眼愿为她抱不平的刘大夫,说话时温和如春风,两句话消弭彼此之间的不愉,“我年纪轻,资历浅,陈大夫心存疑虑也是常情。”
她转而凝神道,“我记得于小莲的脉象较为虚浮,正气已伤,恐受不住麻黄、桂枝这等峻烈发汗之药。不知改用荆芥、防风配以太子参如何?此组药性平和,既可疏风透邪,又能扶助正气。”
“荆芥、防风配太子参……”陈大夫呢喃思索着,忽地眼前一亮,“荆芥、防风温而不燥,发汗而不峻,太子参益气生津,温和滋补,正合于小莲虚人外感之症。便用这个方子!”
“别碰他!”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众人神色一变,慌忙撩开帘帐跑了出去。
于家村的外沿早已设下重重木障,限制出入。村内同样以栅栏自左到右隔出三个区域,最左侧是已确认染病的疫病重症区,中间是轻症区,最右侧是观察区,若在观察的时间内未曾发热,便可以离开于家村,送去封眠所在的驿站附近。
火把的光灼灼笼罩在重症区栅栏前的几道身影之上,全副武装的三名守卫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名跪坐在地的妇人面前。
妇人怀里紧紧地抱着个两三岁的孩童,哑声哭嚎着:“你们不许碰他!他还活着,半个时辰前还嚷着难受,我才喂过药,怎么可能就死了?你们休想骗我!”
她声嘶力竭,状若疯魔地挥舞着手将三名守卫赶得退了半步,忙又温柔地垂首去哄怀里的孩子,“乖乖,迎儿乖乖,别怕,阿娘保护你呢,阿娘不会让他们把你抢走的,等天亮了,大夫就会来看你了,就没事了,乖啊。”
动作间,她怀中的孩子露出半张面色青白的小脸,双目紧闭着,已然失去了声息。
三名守卫未被面巾遮挡住的眉眼中皆露出不忍的神色,彼此望望,谁也没狠下心来再次上前。
杂沓的脚步声在最右侧的观察区响起,又一名全副武装的守卫领着一行人举着火把挤到栅栏旁,隔着中间的轻症区遥望。
守卫看向身侧的于村长和他的儿子于大树,道:“两位快劝一劝吧,孩子的尸体不好在病区久放。”
“婉娘,别这么固执!”于村长颤巍巍扶上身前的栏杆,深呼吸一口气,厉声喝到,“迎儿已经走了,你就让他安心地去吧!”
于大树哽咽着,举着火把的手颤颤作抖,“是啊婉娘,你别,你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将迎儿……将迎儿交给他们吧!”
佝偻着的妇人身影听见这声音顿了顿,猛然抬头,双目射出仇恨的光,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也能望见其中跳动的火光。
“是你,你不让迎儿吃药,才害他高烧不退,染了疫病,都是你的错!”她咬牙的声音含着切齿的恨意,仿佛欲啖其肉,饮其血,“如今你还要来咒我儿死了,你安的什么心!”
凶猛的恨意惊得于村长踉跄退了两步。
“让我进去。”
守在于家村门口的守卫正伸长了脖子往内看,忽听见身后响起一道轻柔女声,回身便瞧见柳寄雪已穿戴好进入重症疫区需穿好的围罩和面巾,忙向一侧推开,拉开木障,“柳大夫。”
柳寄雪一路无阻地行到名叫婉娘的妇人面前,蹲下身,问道:“让我瞧瞧孩子。”
正轻声哼着歌哄孩子的婉娘顿住,抬头瞧见柳寄雪,眼中迸发出希望的光芒,托着孩子的手臂递了过去,“柳大夫,您可算来了,快瞧瞧迎儿,他们非要说迎儿死了,你快帮他
瞧瞧!”
细瘦的手臂触之冰凉,无需搭脉也知这不是活人应有的温度。但柳寄雪还是细细地搭了搭脉,一字一句道:“无明显脉搏跳动,身体亦无生命体征。据体温和僵硬程度推断,约半个时辰前便已生机断绝。如何如何,已经死了,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没有生机了。”
婉娘垂首抱着孩子没有说话,半晌,一滴泪滴到孩子紧闭的双目之上。婉娘手忙脚乱地替他擦去滴落的泪,颤抖的指尖捋过他的额发,落下的泪珠却断了线似的越来越多。
她仓惶地抬起脸,火把森然,照亮她泪流满面的绝望面容。
孩子是在婉娘的怀中停止的呼吸,她一点一点感知到他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凉,怎么会不知道孩子已经死了呢?
她只是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相信刚才还乖乖吃了药的孩子,怎么眼睛一闭上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但现在大夫把过了脉,亲口告诉她这个事实,再没有了可以侥幸欺骗自己的理由,她终于崩溃地落泪。
柳寄雪自袖间取出手帕,替婉娘擦拭湿漉漉的颊侧,轻声劝道:“松手吧,迎儿要换个地方睡了。”
婉娘哑声问:“他会被带去哪儿?”
“在西边的山脚下新辟出一座义庄,郡主出资请人打了棺材,会好好将迎儿收殓下葬。”
婉娘微微出神,呢喃着:“西边的山啊,我知道,迎儿以前最喜欢去那边玩了。”
她嘴角极细微的颤动了一下,牵动出一抹又放心又悲伤的笑,“迎儿会喜欢那里的。”
她松开双手,两名守卫忙上前将迎儿的尸身抱起来,放到用来搬运伤员的舆架上,向外抬去。
婉娘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舆架远去,柳寄雪净手消毒过后,转而为她搭了搭脉,“你脉象平稳,身体还不错,可以单独隔离三日。若没事的话,便可以去观察区再观察一段时日……”
“我不走。”婉娘淡淡道。
最初她为了不与迎儿分开,担心他无人照顾,明明没有染病,硬是跟了进来。许是老天怜佑,她一直没有病倒,有足够的体力来照顾孩子。
只是可惜,孩子还是没能活下来。
可重症区还有许多人在受苦,她夜里守着孩子不敢闭眼时,听见其他病人痛苦地呻吟声音,看见冒着风险留下来守夜的医馆学徒们累得倚在屋外头的墙根就睡着了。
“我要留下来照顾他们。”
她为孩子担忧时,这里的许多人都劝慰过她,有几位婶娘更是关心她的身体受不住,许诺会帮她照顾好孩子,让她别拿自己的安危来冒险。
既然她在这里头待了那么些时日都还好端端的,她便不想就这么离开。她也不想再回到薄情的丈夫与公公身边。
“柳大夫,您快出去吧,别在这里头待太久了。大家都还等着您瞧病呢,您可不能出事。”
婉娘说着,起身盈盈一拜,一个眼神也未给向远处的丈夫和公公,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重症区的屋舍走去。
背影没入渐渐亮起的一片天光之中。
初升的旭日之下,数道马蹄踏碎草叶间悬垂的露珠,远处放羊的孩子听见动静抬首,高兴地甩起牧羊的鞭子往回跑,边跑边喊:“圣女回来了!圣女回来啦!”
马蹄在羊群前急停,溅起碎尘和草叶。
弥荼回首,天光洒落在她身周,明媚热烈。
“这便是苍狼部了。”她望向驱马行至近前的褚景淇,扬声道。
褚景淇神色疲惫,眼底青黑,想不通同样是奔波了好几日,绕了很远的路,将其余部族护送回到他们自己的领地上,弥荼怎么还能这般有精神。
他强打起精神来,“到了就好,那我也该回去了。”
“不准备留下做客吗?”弥荼邀请道,“黑石沟那边现在正危险呢吧?你可以在苍狼部多留几日。”
听见弥荼留他做客,褚景淇的眼中倏地便有了光,但还是摇了摇头。
“就是因为危险,才更要回去嘛。我这个做兄长的,总不好将小表妹丢在里面,只管自己逍遥快活。”
弥荼有些意外,又觉得这才像是他会做的事。她挥了挥手,两名侍卫拎着几个大包袱出现,将其交到大雍侍卫们的手中。
“这些是北夷特有的草药,有苍狼部的,也有其他部族送来的。你带回去给郡主,就说我们承她的情,望疫病能早日过去。”
疫病初发时,封眠第一时间便派人送他们离开,甚至提出要褚景淇将一路护送至家门口,以示几大部族与大雍关系良好,威慑阿尔纳部不敢私下对其动手,他们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多谢你们。”他咧开嘴一笑,不舍地看着弥荼,“那我走啦,以后我再来,希望你们还和今日一样欢迎我。”
褚景淇挥了挥手,勒马调头,领着侍卫们策马离去。
赫尔林:“我还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一定会想法子留下呢。”
“大雍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弥荼静静望着褚景淇的身影远去,“走吧,回家了。”
几日未好好歇息,褚景淇又一路不停歇地往黑石沟赶去,却在白水县外就远远地就被新增的路障拦住了。
“怎么回事?路障怎么都设到这里来了?”
守卫满脸疲惫紧张之色,拱手道:“疫病扩散,半个白水县都沦陷了,请小侯爷绕路吧。”
“那我小表妹呢?郡主呢?她出来没有?!”
守卫摇头,褚景淇脸色难看,心沉到谷底。
驿站内,一只素手执起银簪,轻轻拨了拨兽炉中的香灰,炉中旋即有袅袅青烟冉冉升起,如丝如缕,散入空中。
床榻上,封眠缓缓睁开双眼,睫羽微颤。久未安眠,午间小憩醒来,仍觉得头脑昏沉。
“郡主醒啦。”流萤特意放得轻快的声音响起,这几日见封眠为着疫病的事都心事重重,流萤心下不忍,有心想逗她开心,“您闻一闻,今日屋内是不是没什么药味了?”
封眠配合地仰首嗅了嗅空气,“是呢,有一股好清甜的味道。”
“世子殿下知道您不喜欢药味,特意寻来能安心神,也能祛浊气的香品。”流萤抿唇一笑,“一早便派人送来,只是郡主当时去了于家村,这会儿奴婢才有机会将香点上。”
“世子殿下不管去哪儿,心中都惦念郡主呢!”
封眠的目光落在烟霭之上,唇角也跟着勾了起来,不过片刻松缓,便急急起身更衣,“顾大人说的那批新病患,可是已经送到了?”
“刚到,正往于家村去呢。”
“去瞧瞧。”
疫病扩散,为了便于管理诊治,于家村和隔壁的小山村皆被隔做重症区,新来的病患不清情况,恐怕会十分恐慌。
第69章
因着一场互市,逃难的白水县百姓看见了重建家园的希望,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待到了了家门口才得知于家村疫病一事,顿时人心惶惶,几欲就想作鸟兽散。
早就被封眠叮嘱过的守卫们自不能放任这些潜藏的疫病患者离开,来一个便隔离一个,来一家便隔离一家。这几日见识过于家村疫病情状的守卫们,一条漏网之鱼都不敢有。
起初百姓们颇有怨愤,后来被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又有大夫来把脉,方知此举确实是为了他们好,才安生下来。
谁知一夜过去,烧倒一片。
百里浔舟派人沿着他们的来时路细细排查,只在白水县邻近的村镇发现了一些疑似病患,一并隔离观察。
要么说福祸相依,若不是互市,疫病不会回到黑石沟,然而若不是互市,此时的疫病便未必能控制在白水县内,恐怕更难收拾。
最因此而感到崩溃恼恨的,莫过于白水县县丞。
因瞒报灾情一事降罪的圣旨前脚刚到,后脚又闹出来规模渐大的疫病,县丞觉得自己已经从官帽不保,过渡到官帽下的脑袋都已摇摇欲坠。
开互市时,他还几次三番暗献殷勤,
想要蹭一蹭政绩,谁知郡主却是全然绕过他去办互市,责备不满之意明确,已经令他冷汗涔涔,连夜顶风往盛京送了几车珠宝,想保下自己的官帽。
现在可好,就算是倾家荡产,都未必能保住他的脑袋!
他兀自陷入天塌了的惶然之中,县丞夫人恨铁不成钢,将他手臂掐得青紫,“戴罪立功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
这天杀的蠢材!
县丞如梦初醒,将准备送去盛京的珠宝拿出来,想尽办法去买食物买药材,大张旗鼓地往黑石沟送。
祈求有人能将他的义举记下来,为他说两句好话。
另一个和县丞同样绝望的,是刚刚抵达云中郡的户部司农成立虚。
他恰好在离北疆不远的州郡内巡察水利,接到顾春温的信便兴高采烈地来了,准备辨一辨良种,大展宏图。
就这么一脚踏进了因疫病爆发而变得风声鹤唳的北疆。
流匪都商量着另觅山头,阿尔纳部也老老实实不敢犯边,偏他逆流而上,一头扎进来了。
他紧赶慢赶,赶到王府,大步一冲拦住了刚走出府门的百里浔舟,还未开口,就被他反剪双手摁到了墙上。
成立虚急忙自报家门,“世子殿下,下官户部司农成立虚,应郡主召请前来!”
说出“郡主”二字,成立虚感觉钳制自己的力道立刻就放轻了,重获自由的他立时转身行礼,“世子殿下好身手!不知郡主现下在何处?下官是否方便拜见?”
他心下打着主意,郡主定然在王府中好生待着,他便可以借拜见之机卖一卖惨,请郡主留他在王府暂住些许时日。这时候,哪还有比王府更安全的地方呢?
“郡主在黑石沟,你也要同去?”百里浔舟挑眉,打量他两眼,嗯,平平无奇。
什么?成立虚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郡主千金之躯竟然还一直留在黑石沟那等险地?这消息若穿到陛下耳朵里,他们这些在在场的官员,不会都因此吃挂落吧?
见他目光呆滞久久不言,百里浔舟有些不耐,“我正要去见郡主,你到底去是不去?”
成立虚骑虎难下,他惯爱面子,说不出自己就是贪生怕死,只能硬着头皮说去,心如死灰地上了马。
骏马疾驰,马蹄在青石板路上踏起飞尘。
飞尘卷着辘辘前行的车轮,缓缓停于于家村前的小路上。
浓郁的药味被风卷过,以面巾遮住口鼻的众人惶惶然下了马车,被守卫引导着逐一派对核查信息。
恰在此时,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响起,引得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另一侧的木障被挪开,两名守卫抬着一把舆架出来,舆架上盖着白布,其下隐约可见人形。前面的守卫脚下忽地一绊,舆架轻晃,一只了无生息的青白手臂落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哭嚎声渐渐弱去时,队伍中一名青年崩溃了。
他烧得面颊通红,状若疯魔一般左突右撞,“我不要进去,我不要进去!你们带我们过来,就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放我走,回家,我要回家!”
本就如惊弓之鸟的人群顿时混乱起来,推搡哭喊,四散欲逃。
“进去了就是死路一条,我不要进去!”
“放我们出去!”
“冷静,大家都冷静一下!”守卫们竭力维持着秩序,柳寄雪和几名大夫也闻声赶来来安抚众人。
他们每个人都满面倦容,眼下青黑,已经有好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过了,此时仍打起精神来安抚面前的百姓。
惊恐爆发的百姓们听不进去任何安抚劝诫之言,连着几日高热不退,已经让他们的身体十分痛苦,又被通知要与其他看似健康的人隔离起来,接受治疗。
半信半疑地刚来到此地,就见到有尸体被抬了出来,他们濒临崩溃边缘的内心再也绷不住了,情绪激愤地大吼大叫,吵闹间有几人当场晕厥过去,更惹起一阵喧然。
“郡主来了!诸位请静下来,听郡主一言!”
马车尚未停稳,封眠便急急地跳了下来。
众人听闻郡主来了,慢慢地安静下来,年迈的老妇人被孙儿搀着,虚弱地泣道:“郡主殿下,您、您是个好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阿婆莫急,快搬凳子来给大家坐下歇息。”封眠先温声安抚一句,见众人烧得东倒西歪,站立艰难,忙吩咐下去,守卫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四处搬来长凳。
趁这当口,封眠忙与柳寄雪问清发生了什么,柳寄雪简单说了,末了叹一口气,“药方改了一遍又一遍,忽而起效,忽而又不管用了。送来的人越来越多,抬出去的人也……西山脚下临时辟出的义庄已快摆不下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如巨石一般砸在封眠的心头。
不能再犹豫了,她这般想着,忽地上前两步,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不说了,只道一句:“我陪你们一同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不敢置信地抬首,守卫们震惊地彼此对望,疑心自己听错了。
柳寄雪更是顾不得守礼,一把将封眠拽到身后,头次对她严词厉目,“你疯了?你去冒什么险?!”
“你和几位大夫去了那么多次,不是也什么事都没有?你们都进得,我有什么进不得?”封眠软语道。
流萤和雾柳跑上前来,与柳寄雪一同将她团团围住,“郡主身子骨弱,怎么能与几位大夫比呢?”
雾柳摁住她另一只手,张嘴唤了一声“郡主”,想说什么却又顿住了。与郡主相伴多年,她最是知道郡主的性子,既然将决定的事说出口,必然已经做好了考虑,定是要去做的。
“你若是染了病,我、我要如何与王妃和世子殿下交代呢?”柳寄雪紧握住封眠的手臂,脑海中已不受控制地翻涌出许多可怕的结果,“若我救不了你,我……”
她怕自己再也救不了任何人。
“你不会的。”封眠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语调轻快,“此事你们瞒着王妃和世子殿下就好了,反正他们眼下也进不来呀。”
她心里暗暗抱歉,此番入内,她就是抱着让自己染病的心思去的。若是她病了,说不定能梦见有效的疗法呢?再不济,知道如何能阻断传染也好。
只是,终究要让大家担心一阵子了。
最终谁也没能劝住封眠,柳寄雪只能道:“那我陪你一起去。”
虽说她跟着也没什么用处,但好歹能够安心一些。
封眠于是当先踏入了那道隔离的木障,走入令众人望而生畏的疫病区,然后在入口处站定,以目光静迎每一个人。
变得雅雀无声的百姓队伍慢吞吞地动了起来,人们依次搀扶着彼此离开长凳,默然而有序地随她入内。
“大家别害怕,进到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让大家自生自灭。大夫每日都会来看诊,汤药食水也绝不会断,我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地救治所有人。”封眠与众人一道往里走,身处其间,反倒没有了想象中带来的恐惧。
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是井然有序,左侧的药房烟雾袅袅,一股股浓郁的药味被风吹来赶去,苦涩呛鼻,却是让病中的人最为安心的味道。他们最怕被断了药,那便真是只能等死了。
正浆洗替换面巾的婉娘见一行人进来,忙在棉布衣衫上抹净了水渍,匆匆起身迎上来。
面巾上方露出一双带笑意的眼,婉娘强打起精神,语调上扬,“新屋都已收拾出来,以草药熏炙过了,我领你们过去。”
沿途能听到左右屋舍中传来痛苦的呓语,却也能见到数十道身影在床铺与屋舍之间穿梭,为卧床不起的人净面、喂药,轻声询问他们的需求。
被病气与死亡笼罩着的房屋内,却是干净明亮的,令人焦躁的心一点点跟着静了下来。
年迈的老妇人惊讶极了,忍不住问道:“你们在这里做活,不怕染上病吗?”
婉娘闻言轻轻一叹,“这里面,只有几个人是没生病,为了照顾家里人,硬跟进来的。其他人都病着呢,只是症状轻一些,还能起得来床,走得动路。”
“几位大夫和他们的学徒每日连轴转,实在是太过辛苦,我们便想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浆洗,喂药,照料那些发着高烧,神志模糊的人。”
“郡主殿下给了药,给了吃食,
还给准备换洗的衣裳,她们从来没有放弃我们,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擎等着外头的人来救吧?人总得自己想活了,才能活得下去。”
封眠最怕病中的人意气消沉,生机丧失,见此情形,心下稍安。
她送着病人们一一在房间内安顿下来,自己则趁着柳寄雪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再撩开面巾四处嗅问,在心里呐喊:病来,病来,病从四面八方来。
生怕自己身体太争气,好不容易进来走了一遭,又平安无事地出去了。
不过她也实在是高估了自己的体质,在走到倒数第二间屋子的时候,她已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脚下踉跄着扶住了墙壁,只留下一句“别声张”,便在一阵惊呼声中软软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这一切都是我瞎编的[爆哭]希望大家不要考据[爆哭]
第70章
远远望见路障处燃起的火把时,百里浔舟心头没来由地窜起一阵躁郁。灼灼火光晃动在如深渊一般的黑夜中,似是数道野兽的眸,散发着危险的不详气息。
“驾!”
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奔出,四蹄几乎踏出残影,在月色下直朝着那片火光疾驰而去。
行到近前,百里浔舟勒马急停,凌空一跃,翻身下马,目光在清点物资的人群中一扫而过,并未瞧见封眠的身影。
封眠并非每次都会来,但这次百里浔舟的心口却突突狂跳,想见她的念头在脑袋里乱窜,几乎按捺不住。
不行,她这几日已经很忙很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吧。百里浔舟在心里这般劝自己,强行将脑海中左突右撞的念头压了回去,看似平静地询问守卫:“郡主这几日如何?”
守卫的视线慌张移挪了一瞬,打了个磕绊,“挺、挺好的。郡主每日都早早歇下了,准时用一日三餐,预防的汤药也都在喝……”
百里浔舟双眸微眯,目光锐利如刃,“你再说一遍,郡主如何?”
“郡主……”守卫心都在抖,身为疾羽营士卒,却要对世子殿下撒谎,对他当真是莫大的考验。可殿下将他们调给郡主的时候便说了,必须事事听郡主的吩咐,他又不敢违逆郡主,只能硬着头皮,心虚道,“……挺好的。”
“让开。”
冷冷的两个字掷地有声,惊得守卫脊背僵直,“什么?”
“让开,我要进去。”百里浔舟刑讯过不知多少人,岂看不出这拙劣的隐瞒?
守卫说谎,便说明封眠必然是出事了,却命众人瞒着他,那极有可能是……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心口一阵痉挛的痛楚,听说严重些的病患“朝发夕死,夕发朝亡”,封眠的身子骨那般弱……
若是……
不,不会。吉人自有天相,她定会无恙。百里浔舟此刻无比希望那无稽的命理之说是真的,他是她的“解厄星”,他还没死呢,她怎么会有事?!
两名守卫慌得挡在木障前,“不行,郡主殿下说了,谁都不能过去!”
不知她安危与否,他如何还能再在这安稳地待得下去?
百里浔舟懒怠与他们多言,掏出自己的令牌丢给身后的山衣,“将令牌带去交予姚知远。”
他若出事,疾羽营万事便暂且听姚知远调令。
山衣惊慌:“殿下!你不能进去啊!”
“此事万不可让母亲知晓。”
百里浔舟最后叮嘱一句,径自翻身上马,轻扯缰绳退开数步。
就在守卫以为他放弃了的时候,却见战马忽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伴着一声呼哨,助跑两步,竟纵身飞跃过木障,稳稳落于内侧,接着片刻不停地疾驰离开。
扬起的尘扑了守卫们一脸。
众人两眼茫然,面面相觑,他们竟妄想能拦得住世子殿下?殿下甚至无需搬出军命相压,便径直闯进去了。
这时又一道马蹄声响起,落后十几丈远的成立虚终于筋疲力尽地赶了上来,他下马时双腿虚软,险些便要摔倒,牵着缰绳才站住了,左右张望一圈,虚弱问道:“世子殿下呢?郡主殿下呢?”
守卫往百里浔舟消失的方向指了一指。
成立虚呼吸一滞,来的时候也没说是深入虎穴去见郡主啊!
他讪讪地挪了两步,不知要不要跟上,“那我……”
守卫登时来了精神,拦不住世子,难道还拦不住面前这人吗?
“郡主有令,任何人不许通行!”
成立虚大喜过望,十分乖巧道:“哎,好嘞,我不进去。我……我先回驿站吧我。”
云中郡的驿站,怎么也要比他脚下正站着的地方安全啊!
“军师救命——”山衣捧着烫手的令牌跌跌撞撞跑到姚知远面前,险些一个踉跄给他跪下。
姚知远随手一扶,还有心思玩笑:“年节未至,不必行此大礼。”
山衣泪汪汪地抬眼,“我还能活到年节吗?”
姚知远这才看清他手里捧着百里浔舟的令牌,差点跳起来,“殿下又做什么了?”
怎么改整出这种托孤的架势?令牌都解了!
山衣如此这般的将事情说了,哭丧着脸说:“这么大的事,若是被王爷和王妃发现了,我是不是就完蛋了!”
“无妨,便是再来十个你也看不住一个世子殿下,王爷和王妃会理解你的。”姚知远拍拍山衣的肩,长叹一声,“你现下应该祈祷的,是郡主殿下平安无恙。”
否则家里这个要发疯,宫里的那位说不定也要发疯。到时北疆可真要掀起风云浪涌了。
*
起先是觉得冷,后来又热得想要蹬掉所有压在身上的遮盖物,偏又浑身无力,只能拱着身子,难受得发出哼唧声。
迷迷糊糊的,封眠感觉有人在她耳边柔声哄着,同时用力将被角掖进了她早已被汗湿透的肩下,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她像只被蚕茧裹住的蚕宝宝,再挣动不得。
好讨厌,好讨厌的人,怎么一面说好听的话哄她,一面对她做出这么坏这么坏的事呢?
燥气在心底越鼓越涨,难受掺杂着委屈,泪珠不住从眼角滚落下来。
又有冰凉的巾帕轻柔地拭去眼角的泪珠,擦过她满是热汗的额头。
那声音又来哄她,絮叨叨的很好听,凉意从额头一点点蹭到颊侧,让她心底的燥意降下来些许,呼吸平稳了下来。
见封眠紧蹙的眉心缓缓舒展,百里浔舟终于松了口气。他换了一块巾帕浸水拧干,继续替封眠擦拭脸颊降温,指尖感触她呼出的气息,灼热如炭火。
她两颊亦是烧得通红,因方才落泪,长睫依然濡湿,额发亦是湿漉漉的,凌乱黏在额角,瞧着十分可怜。
何时才能醒来呢?柳寄雪说,只要她能醒来一次便算是大有希望,可从他硬闯进来,陪在她身侧已有两日之久,她一次也没有睁过眼。
心底的慌张无止境地蔓延着,百里浔舟却半分也不愿表露出来,生怕连带着烧得昏迷的封眠感知到他的心情,也跟着一起难受起来。
母亲总说,病中之人最易感知旁人情緖,与病中的人不能说丧气话,不要谈论病情,要与病人说些开心的事情,带动病人保持快乐的心情,这样才能快快好起来。
于是他绞尽脑汁地与封眠自己幼时的趣事,想哄着她高兴,一度词穷,便开始夸今日的天有多蓝,阳光有多明媚,风有多清爽。
“等你醒过来,感觉好一些,我便带你去院中坐一坐,将病气晒走,说不定便好得更快了。”
封眠病后便也留在了于家村。众人听闻郡主为了让她们安心,跟着进入病区,因而自己也染了病,当即为她挪出一间空置的小茅草屋,让她在其间安心静养。
四下无旁人,百里浔舟与封眠说话时,用尽了生平最温柔的语调,若被旁人听见,定会疑心他被人掉包了。
思及此,百里浔舟忽然想到幼时
一件事,倒可以当故事讲给封眠听。他努力回忆着已经被时间磨得不清晰的往事,缓缓道:“说起来,其实我幼时也入过一次拐子窝。”
“当时我与父亲走散了,本是想去救人的,结果低估了他们,高估了自己,一并被绑了去。”他回忆着,蹙了蹙眉,“也关在山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后来我用两块石头打出火花,点燃了稻草,带着大家一起跑了出去。”
“那群人笨得很,我解了外衫挂在树枝上,就引得他们跑错了路。我跑到山脚,恰好撞见来寻我的父亲,他把其他的孩子都送了回去。怎么样,我厉不厉害?”他说着,含笑去看封面,旋即一呆。
一双水雾蒙蒙的眼正困倦地望着他,封眠张了张唇,嗓音干涩沙哑:“渴。”
百里浔舟如梦初醒,慌乱得左右手脚打了一架,才从屋内一直备着的小茶壶里给她倒了一盏温茶来。
他一手端茶,一手抵着她汗涔涔的后背半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颈侧,慢慢将一盏温茶喂完了。
“还渴吗?”他问。
封眠轻轻摇摇头,虚弱道:“热。”
她想把被子撩开透口气。
“不行。”环在她腰间的手臂箍得更紧了一点,“出了汗再吹风,待会儿烧得更重了。”
封眠兀自气闷了一会儿,烧得迷糊糊的脑袋才慢吞吞想起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境况,扑腾着想要坐起来,离百里浔舟远些。
“我,你走远些,别过了病气……”她拧着眉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被百里浔舟轻轻一摁就又倒了回去。
“我若在乎会不会染病,就不会在这里了。”百里浔舟声音中带着些无奈,低低地抱怨,“你说会照顾好自己,我才放心留你在此。现在看来,我就不该太放心你。”
封眠微微仰起脑袋,瞧见百里浔舟面上乖乖覆着面巾,锋利的眉目像是两日没睡被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一点倦意,微垂眼睫回望他时,眼底些许的安心之下,藏着化不开的担忧。
她呆呆地望了片刻,忽然开口:“我……”
“嗯?”百里浔舟以为她有什么需求要提,忙俯首帖耳。
却听她带着几丝羞赧道:“我几日未洗漱了,又满身是汗,是不是都臭了?”
“……”
百里浔舟没忍住,扭过脸去大笑出声。封眠的脸颊都能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微微震动。
她探首去看他带笑的眉眼,心下觉得满意许多,百里浔舟这样的眉眼还是适合恣意飞扬的笑,忧郁的神色不适合他。
半晌,待笑声终于渐渐止住了,封眠才道:“帮我喊阿雪过来吧,我有要紧事同她说。”
“好。”百里浔舟没有多问她具体事宜,只将被角又掖了掖,让她靠坐在床头,又认真叮嘱,“不许挣开被子。”
说罢便大步出去了。
封眠闭目缓了缓神,整理繁杂的思绪。
总归是没有白病一次,她顺利梦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