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表衷心暂避锋芒,献殷勤暗行鬼蜮 真是……
原来李青壑费尽心思做足准备, 想要带着县衙的捕快一整城中风气,先抓两个蟊贼杀鸡儆猴,可就连去城中巡逻都叫不动人, 李小爷平日里一呼百应惯了, 头回受此冷落, 同那些老油条们大吵一架, 最后说他们不过, 自个儿一个人巡了一城的逻。
直走到脚都没了痛的滋味。
他又是势单力薄,即便瞧见小偷小摸的家伙,也冲不动将其抓捕归案。
回到县衙后, 那伙捕快已吃完伙食, 倒在树下懒洋洋睡觉。
李青壑真是用上毕生的克制, 才没有和这些人动起手, 只憋着满肚子火扭头散职归家。
他越说越恼, 骂道:“那个姓周的,不知道在抄些什么玩意,理都不理我,还有个姓郑的, 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小爷真想一拳把他打烂!还有、还有……”
跟点兵似的将县衙那三瓜俩枣挨个大骂一通后, 李青壑方觉心中怒火疏解。
严问晴静静的听着,专注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甚至还为他倒了一杯凉茶供他润嗓子, 不过在瞧见他唇珠残着一抹水亮的痕迹时,严问晴的指尖不易察觉的轻轻摩挲了一下。
李青壑泄完火,捏着腰牌道:“小爷我明儿带家里仆从去,他们不干正事, 有人帮我干!”
严问晴却道:“他们领着工食银,却什么事也不干,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李青壑一听确实是这么回事,沉思道:“那就使人撵着他们出去巡街,或是停了他们的工食银,发给我的手下们做补偿。”
这时严问晴拿起旁边一本小册子,递给他。
李青壑茫然地望向她。
严问晴道:“这位周捕快原是捕头,他家有个体弱的娘子,需每月用药温补,捕头的工食银是捕快的一倍有余,你占了他的差事,他自然怨你。你既然不差这三五银两,不如将每月的工食银给他,也算挣个人情。”
“还有那个姓郑的,他在窠子有个相好,你使家里仆从在他休息的时候盯着,只要他一去,你就抓他个现行,届时是拿住把柄用他,还是借此将他踢出县衙,都由你说了算。”
“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笼络。”
“只要处理几个刺头,其他人不会不听你的。”
李青壑在听她开口的时候,便意识到手中册子里记了什么内容,忙翻阅起来,口中连声喜道:“晴娘好生厉害,你何时查的这些?”
“知道你要做捕头,我使人调查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瞧,这不就用上了。”
李青壑真是爱死了晴娘的未雨绸缪。
他也不顾脚上的疼痛,冲过去抱起严问晴高兴地转了好几圈。
严问晴被他一吓,牢牢掌住他的臂膊,一低头,瞧见那双近乎崇拜的明亮眼眸,心又渐渐落回实处。
李青壑将她稳稳放下。
他得了晴娘为他准备的大宝贝,忙不迭一头扎进去,持炭笔在册子的记载旁写小字,预备着如何对症下药。
直到饭菜香气飘来,他才觉察出饿。
严问晴令仆从将食盒里的饭菜摆出来,对李青壑道:“方才你说那些捕快吃饱了饭,你却气得径直回家,想来还未用过餐。灶上刚热的饭菜,且先吃着,晚些再看。”
劳累了一天,一事无成。
回来后却有娘子在家温声告慰,为他出谋划策,还瞧出他饿了一日着人准备饭菜。
李青壑感动到险些落下泪来。
他狼吞虎咽,三两口将饭菜从喉咙眼里倒进去,胃里填满了食物,李小爷也重振了旗鼓,他嗅着一身的汗臭味惭愧红脸,道:“我先去洗漱。”
严问晴应下。
说来也怪,李青壑方才抱住自己转圈的时候,严问晴并不觉得他身上如何难闻,只暗道他的手臂实在强健有力。
李青壑泡了个澡,拿香胰子把浑身上下搓了个遍,轻松快活的回到主屋,见竹茵拿着药粉对他道:“少夫人吩咐小的为少爷上药,脚上磨破了皮不料理好,明儿可能连路都走不了。”
闻言,李青壑更是心都飞出去,直往晴娘身上绕。
严问晴洗漱好回来时,他累得撑不住,已经沉沉睡去,只是身体虽然躺在榻上,脑袋却搭在边缘,底下枕着手臂,想来睡着前那一瞬,他还支着头期待地等着严问晴进来。
她将李青壑的脑袋摆回枕头上。
李青壑无意识的偏头,往她手腕处蹭了蹭,又耸耸鼻子,贴着她皓腕肌肤嗅上几口,嘴里发出些心满意足的模糊呓语,带着笑继续安眠。
严问晴的心也似他现在妥帖的头发一样,软绵绵贴在他身上。
她没忍住伸手捏了捏他精致的鼻尖。
真是漂亮的小郎君啊。
严问晴起身,目光移向丢在桌上的腰牌。
翌日李青壑起个大早,更衣后,溜到里间飞速抱了下坐在镜前梳妆的晴娘,小声道:“我去啦。”
严问晴也不恼他毛手毛脚的小动作。
待他走后,严问晴唤来凝春,将一张昨夜绘出的图纸交给她道:“前两日严大传讯,说找着那条璎珞来历,是出自滨县的天工楼。你替我跑一趟,令他照着这个样式仿造一块腰牌,假称缴获赃物的安平县捕暗中寻查,威胁受查者若谁胆敢走漏风声,视作贼伙一并拿下。”
凝春应着立刻去办。
却说李青壑来到县衙班房,已近卯时,只有姓周的在里头,听见他进来的动静头也不抬,手上一刻不停的写着东西。
李青壑踱步到他身侧。
观望片刻,见他抄的是《千字文》,旁边还摆着《史记》、《心经》、农书、话本,跨度极大,显然并非出于兴趣闲抄。
他再想到晴娘告知自己的讯息,遂推测周捕快因奉银减半,不得不抄书补贴家用。
“周大哥。”李青壑压在一摞书上,“我初来乍到,县衙里的事情还不清楚,你是老前辈,还得仰仗你多指点指点。”
周捕快不理他。
他又道:“我顶个虚名,凡事累你指教,这捕头的工食银也该你来领。”
周捕快笔下一顿,终于抬头看他。
李青壑盯着他咧嘴笑道:“怎么说?周大哥可愿意教教小弟?”
嘴上喊着“周大哥”,动作神态里却没多少敬意,他就是这般性子,肯冲着外人客气两声已是难得,更别说他的话正解周捕快燃眉之急。
过了卯时三刻,才陆续有人至班房上值。
李青壑也不见恼色。
他盘腿坐上桌,看着这些人在名册处随手点个卯,等人来齐后,才笑嘻嘻道:“我卯时正寻了高县令,他说年情不好,这个月胥吏的工食银且先欠着,下个月再发。”
闻言,几乎所有人脸色一变。
哪里来的年情不好?恐怕是这商贾出身的小少爷想贪墨这笔钱,下个月还不定会发!
立刻有人坐不住,急声道:“不发钱,我们还干什么?”
李青壑纳罕道:“昨儿也不见你们干活,发不发钱有什么要紧?不都是在县衙吃了睡?”
那人说不出话来。
又有人紧跟着说:“这么大的事,怎么未先同我们说,反由你做了决定才告知我们?莫不是你私吞了这笔钱!”
李青壑两手一摊,笑容愈发灿烂:“我原是想带你们和县令说个明白的,哪想点卯时刻却不见人,现在高县令正在前头待客,咱们要么就过去好好问问,这钱做怎么个章程?”
一时无人再开口。
好些人暗暗瞟向周捕快,想来他在这些人里威望颇深。
但他一心抄书,屋里闹成这样头抬也不抬。
李青壑为自己早早搞定周捕快的明智之举暗中得意,由底下的慌乱发酵一阵后,方慢悠悠道:“诸位倒也不用担忧,人所周知,小爷我家中有些闲钱,又是个乐善好施的性格,平日对跟我办事的朋友一向仗义,官衙里暂且发不出工食银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意思很明白。
沉默了一阵儿,终于有个人耐不住,上前堆笑道:“昨儿李少爷不是想巡逻来着?县城地方我熟,今儿我跟少爷一块去。”
有人领头,其他人也附和起来。
“哎,叫什么少爷,我是你们的捕头。”李青壑从桌子上蹦下来,“且放心,既是你们的头儿,必不可能亏待了你们。”
“咱们先排个班,定好规矩。”
嘴上这般说,行动也是得意忘形的,只是李青壑心里明镜,知道这伙人不过碍于钱财依附于他,实则心里还是不服,指不定什么时候要在背后使绊子。
没有谁比成亲后的李青壑更深刻明白,仅靠金钱换来的关系有多么不牢靠。
且走着瞧吧。
李青壑连轴转了好几天,虽没空常常缠着严问晴,每日早起却雷打不动抱她一抱,晚间再温一盅鲜奶红枣汤奉给晴娘,如何都不肯假于人手。
又几日,严问晴往几个李家好地段的柜上查账。
还未来得及同掌柜说几句话,恰遇上神采飞扬的李青壑带队巡逻而过,他瞧见李家的马车,立马掀开帘子进来,一瞧见严问晴两眼便放光。
朝晴娘快步走来时,眼中还带着几分得色。
见状,严问晴便知他这些日子一切顺利。
他只来得及与晴娘闲话几句,就要去忙自己的公务,临走前李小爷扫了眼店面掌柜,平日玩世不恭的神情里竟多了几分威严。
严问晴看完账目,又抽查新进的货物。
她拈起一朵色白轻韧的银耳,凑到鼻尖轻嗅,一旁的掌柜已自发开口道:“这是今岁新从蜀地收来的银耳,耳片厚实,就是干品也油润漂亮。”
严问晴并未言语。
她放下银耳,接过凝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又随口说些劝勉的漂亮话,便领人离开了。
待人走后,一个伙计凑到掌柜跟前问:“怎样?”
掌柜捻须笑道:“左不过一个闺阁小娘子,接触生意才几天,哪里瞧得出好坏?”
第42章 赠礼浑水摸鱼,理账明察秋毫 哟,还有……
严问晴刚回到栖云院便有客上门。
李家的二婶拿着新拟的礼单来同严问晴商议。
李青壑虽是父母独子, 李父却有几个兄弟,当年李老太爷败家,几个兄弟眼见门庭败落, 立刻收拾东西分了家。
这些人无李父那般本事, 只想守好自己本应有的一亩三分地, 也是情有可原。
后见李父重振门楣, 又上来交往。
更有甚者, 趁着李父外出跑商,打量侵占好处,被守家的杜夫人狠狠整治后终于老实做人。
后面十几年才相安无事。
虽然分了家, 但皆以李父这一门马首是瞻, 一家人便于平时互通生意, 人情往来也是跟着这一门来做。
赵讼师的妻子高氏不久前诞下千金, 要做满月。
严问晴同二婶对过礼, 二婶皱着眉头道:“晴娘,你拟的礼单是不是太贵重了些”
“高氏是高县令的妹妹,这礼不算重。”严问晴笑道。
二婶犹犹豫豫地说:“你婆婆在时,叮嘱过不必看重与赵讼师来往。”
严问晴道:“时过境迁, 今时不同往日。”
这话听着不大好,婆婆刚出门寻医问药, 就将她从前的交代抛之脑后,不过这到底是她们家的事,二婶不好置喙, 只得捏着礼单心事重重的离开。
晚间二婶同丈夫聊起这事,忧虑地说:“我不知是该循她的意思加礼,还是按旧例送。”
二叔眉头一挑,笑道:“这是侄媳心野了, 咱们不必管,照从前往来。高氏虽然是县令妹妹,但到底是个庶妹,前阵子高县令还骂了赵讼师一通,对这个妹夫并不器重,咱们依着弟妹的交代行事就好。”
及至赵讼师女儿的满月酒,严问晴吩咐可信的人,一定将礼物送到高氏手中,不过赵讼师的眼。
这样的细节除了当事者没人知道。
只道李家这位少夫人违反婆母在时的惯例,给赵家送上一份大礼,稍有些议论。
李青壑不懂这些人情世故,他不管晴娘做了什么决断,都一股脑支持,但凡有在他面前唧唧歪歪的,李小爷可不论长辈不长辈,统统骂一顿喝跑,他如今领了捕头的职,手底下七八个拿刀带棍的捕快,又时时在街上巡逻,招惹谁也不敢招惹他。
倒是暗处有双一直盯着严问晴动向的眼,此时见她讨好上赵讼师,露出了然的精光。
晴娘,你果真藏私。
没过多久,有人瞧见赌坊老板户自矜与赵讼师同进酒楼,二人来往密切。
“少夫人真是料事如神。”
严问晴翻阅手中账目,随口道:“户自矜生性多疑,上回听我说高县令与赵讼师关系尔尔一定不信,后见我主动送礼,更会笃信此人重要,反而要与赵讼师迎来送往。”
“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讼师原是个阴阳生,因替高县令作古的老祖宗寻了处好阴宅,保佑其时正行科举的县令高中,又长了一张伶俐嘴,哄得高县令将庶妹嫁给他,摇身一变成了县衙专点的讼师。”
“二人先时亲厚,然而去岁,赵讼师与高县令一房妾室苟合,碍于亲妹怀有身孕高县令隐忍未发,虽然并未多言,却与他离心,这两人关系早也不复从前,此等私房秘事,户自矜一个并未婚娶的男人无从得知也是正常。不过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真的知道,恐怕也觉得狎玩妾室而已,不会放在心上。”
“他要与赵讼师过从甚密,反容易招高县令不快。”
凝春连连点头:“想来,夫人大约是从平日女眷间的闲谈闻风,觉得赵讼师持身不正,才不欲与之来往。”
严问晴阖上封面空白的账本,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唤人去请李家的二叔到前厅。”
李氏商贾之家,没那么多条条框框。
李家在安平县的生意又尽数交到严问晴手中,李家的其他分支与本家的生意往来要经由她,请各家做主的往前厅商议已不是一次两次。
李二叔到后,却感觉今日有些不一样。
只唤他一个客不说,前厅站着好些个布衣短打的人,皆低头局促,也看不清形貌,只叫人觉得气氛很是凝重。
他心下微沉,面上不显,含笑唤了声“侄媳”。
严问晴甚至未吩咐仆从看茶,只将手中的账本抛到他面前,冷声道:“好二叔,你做的如此大事,侄媳怎么能不将你请来,好好向你请教一番。”
李二叔飞快地扫了眼摔在地上的账本,做震惊状:“侄媳,这是何意?”
“二叔既然记性不好,就由参茸行的伙计同你好作回忆。”
被点到名的伙计猛地一颤,急忙跪下来表衷心:“小的只是替李二爷取了几批货,其它一概不知啊。”
李二叔皱眉道:“取什么货?”
他冲严问晴疾声辩解:“侄媳休听旁人胡言乱语,我虽与你家的参茸行经纪,却从来由掌柜亲自验收,也一向紧着最好的货牵给你,二叔我年近五旬,还年年辛苦往南方跑,就是为你家这生意牵线搭桥,你如何能怀疑二叔?”
“那就让掌柜来说说看?”
李二叔愣住。
只见严问晴稍挥手,一个披头散发、大腹便便的男人便被押了上来。
他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身上虽然没有明显的伤处,浑身的肉坨子却不住颤抖着,甫一见严问晴,立马跪着求饶,连声道:“少夫人、少夫人,求您饶了我吧,我知道全说了,账本也交给您了,您将我送官去吧!求您了!”
李二叔愕然地盯着他。
要知道,他先时之所以能气定神闲,就是笃定参茸行掌柜与他拴在同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将他供出来,对方一定与他同样遭牢狱之灾。
可如今这掌柜竟然求着严问晴将他送官!
李二叔难以置信地瞪向温柔娴静的严问晴,正对上她平淡抬眸的一眼,心底顿时生出阵阵寒意,似正与披着美人皮的恶鬼对视。
“你、你……”他指向严问晴的手不住发颤,“你这是滥用私刑!”
严问晴对他此番指控不予置评。
“参茸行的掌柜已将与你之间的勾当和盘托出,二叔若是觉得遭人陷害,不如将你的账本名目交出来,我们好好盘算盘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早十几年前就分了家,你一个晚辈,无权盘查我家的账!”
李二叔强打几分底气,冷笑道:“好侄媳,有本事你对二叔也上一套刑讯的手段!”
“父亲器重你,将一些采买珍品的要务交给你,却不曾想你为着一点私利,竟不顾咱们李家的名声信誉。”严问晴不吃他这一套,只淡声道,“二叔既不肯明明白白,为着咱家的声誉着想,只好暂止与你的生意合作。”
李二叔那副仗着身为长辈有恃无恐的神气终于彻底撕碎。
他指着严问晴正要破口大骂、撒泼打滚,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
李青壑奔着严问晴而来:“晴娘!真叫我好找。这都快酉时了,明儿再忙活吧!”
李二叔遭他无视,忙高声唤他:“壑儿!”
李青壑这才扭头看他:“二叔什么事?”
李二叔急声道:“你的好妻子,硬说二叔干了徇私的事,要查二叔的账!你父亲母亲才离开多久,她就要想法子把我们这些李家人从生意里赶出去……”
李青壑打断他长篇大论的控诉:“二叔你真没有徇私?”
“当然没有!”
李青壑耸了耸肩:“那你急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尽管让晴娘查好了。”
李二叔更急了:“李青壑!你难道不知道你的妻子想做什么?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咱们家的生意全落她手里?”
“二叔你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李青壑面色一沉,“我不懂咱家的生意,不过我知道是爹娘临走前特意交代晴娘管事的,落她手里才是正常吧?你都说了没干过徇私的事情,怕查账干嘛?”
“晴娘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不待他开口,李青壑又肃声道,“但我知道这些日子栖云院的灯每晚都要亮到深更半夜,大事小事都拿来让晴娘给主意的人来来往往,一张张人脸我看得眼睛都花了,晴娘一天写的字,比我十八年写的字都要多。这样忙的情况,哪里有闲工夫构陷你呀!”
李二叔被亲侄子一番胳膊肘往外拐的话气到嘴唇发抖,只冲着严问晴道:“好本事啊,将我侄儿变成你的一条狗,六亲也不认了!”
“二叔你这怎么道理说不过就开始骂人了呢?”李青壑横步到他面前,阴着脸将他指向严问晴的手压下去,“你若真不服气,咱们往县衙评评理。侄子我如今在县衙当差,你且安心,没人敢冤了你。”
他哪里敢和严问晴对簿公堂?
李二叔叫李青壑堵住气口,又忖度着利害关系,担心纠缠下去真叫没轻没重的李青壑将他拉去县衙,终于不情不愿地放一句狠话:“我且看着你家何时改姓严!”
随后他扭头就跑。
丢了李家参茸行经纪的生意也罢,免得叫李青壑这蠢货真把他亲二叔送进牢里!
李二叔走后,李青壑一改方才直肠子的模样,小心翼翼抬眼觑严问晴的脸色,见晴娘并不同他说话,只吩咐人将参茸行掌柜及作证的伙计带下去,李青壑的心更是七上八下。
等厅里人走得差不多,李青壑两手搭在严问晴身前案上,暗戳戳挡住她的去路。
严问晴由得他将自己堵在原处,只平静地抬起眼盯着他。
李青壑更觉心虚,犹豫道:“刚刚人多,有些话我才没说。”
“怎么?要替你二叔求情?”严问晴的声音平淡极了,似乎早就在心里对他要说的话做足了准备。
“这倒不是,”李青壑没察觉晴娘话中冷意,“我想说晴娘你手中若有实证,不如使个不相干的人去县衙检举。他到底担了个长辈的虚名,若是由我们当众把他送进监牢,会被外人议论,有损名誉。”
他方才怕晴娘一怒之下和李二叔撕破脸,身为晚辈,他们就算有理也弱三分,不如将事情丢到家外边讲。
严问晴闻言有刹那失神。
她没想到李青壑说的竟和自己的打算一模一样。
这种事若是在严家,她根本不会有今日这般打草惊蛇的举动,李二叔早锒铛入狱了。
今日这出戏实际是排给李青壑看的。
严问晴想试一试李青壑对他某些蛀虫亲戚的态度。
却获得意外之喜。
她转念想,前段时间一直是自己为李青壑出谋划策,他照样学样,现在行事作风上与她相似再正常不过。
严问晴轻笑一声:“这倒是我失策了。”
她又道:“我不懂里头的弯弯道道,壑郎而今在县衙任职,且麻烦你寻人办好这件事,行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顺道再瞧瞧李青壑现在做事干不干净。
见晴娘不怪他擅作主张,李青壑终于放下心来。
他满口应下,又紧着严问晴道:“对了,我今儿遇着桩怪案!”——
作者有话说:恭喜狗子在期中考获得满分!鼓掌!
第43章 星夜奔求教,故交过不识 李小爷在外边……
李青壑一面同严问晴往栖云院去, 一面急冲冲道:“昨儿夜里沟头村有个打井的老井匠死了,尸体在他新打的井坑里找着,肚子被剖开, 血淋淋的肠子流了一地……”
他说着, 声音一停。
瞧瞧看了眼严问晴的面色, 见她无恶心反感, 才继续说:“那伤口不像刀刃割开的, 参差不平,倒像是爪子什么的撕开。”
“赶巧前阵子有个走江湖的鹰把式到咱们县卖艺,他的金雕翼展九尺有余, 羽毛油亮, 展翅高飞的时候遮天蔽日。不知道是谁跟高县令说, 许是这只金雕半夜捕猎, 错将井匠识成猎物, 抓了他开膛破肚丢进井坑里,高县令便叫人拿了鹰把式的金雕,要处死杀人的金雕。”
严问晴听出他的不服之意,问:“你怎么看?”
李青壑许是对自己的判断并不大自信, 迟疑着说:“我见那只金雕爪上有干泥、喙上有死皮,却不见血迹, 不会是事后叫人清理过。更何况,若是飞禽杀了人后丢进坑中,附近总会遗留血迹, 这也没有;若是那只金雕将人压在坑里杀害,直上直下的井坑,它也飞不出去。更别说金雕习惯在白日捕猎,所以我觉着这案子不是金雕犯的。”
“很有道理。”严问晴点了点头, 又问,“那你待如何?”
李青壑道:“我虽觉得这案子不是金雕干的,一时却也找不着其它线索。”
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案子,不消说,高县令一定希望尽快推出一个“真凶”息事宁人,金雕又不会说话,以畜生行凶结案再好不过。
李青壑要横加阻拦,高县令八成不喜。
不过李小爷又不是仰他鼻息过活的,他硬是要彻查,高县令也拿他没办法,但李青壑一定得有个章程,能将案件的真相调查出来。
严问晴想:他倒是成长不少。
因为李青壑只有怀疑,对这桩案子完全没有头绪,所以他在县衙不曾由着性子反驳高县令,而是先回来同严问晴商议。
严问晴沉吟道:“我对这样的案件也是知之甚少,不如你问问吴老?”
李青壑拊掌喜道:“是极!吴老定有主意!”
他又念叨:“去信太慢,我驱马去隔壁县问他,若能将他老人家请来就更好了!”
严问晴瞧他这副积极样,心道:那金雕定是威猛漂亮。
未曾想外头第一个勾走李青壑魂儿的,竟是只被冤枉的金雕,真是好一出精彩绝伦的“英雄救雕”。
李青壑没忘记向严问晴讨要李二叔的罪证。
其中勾结参茸行掌柜对银耳以次充好只是这段时间趁杜夫人不在干的好事,他们早些年就已经狼狈为奸,参茸行掌柜遇到外地人前来兜售珍贵药材时,偶尔刻意压价不收,一面记下卖家的形容住处,一面将人逼走,随后告知李二叔,由他以李家的名义,出面威逼豪夺将珍品低价收走。
因外地人不清楚安平县世道,往往打掉牙往肚里咽。
也有难缠的,一定要讨个说法,李二叔又假借李父的名义,使衙门里几个与他说得上话的胥吏出面将人撵出安平县地界。
事情做得并不张扬,苦主又尽是人生地不熟,这么些年竟也叫他捞了不少钱。
李青壑扫看参茸行掌柜的口供,他只知李二叔在衙门有人帮忙,具体是谁却不清楚,想来这些人也清楚李二叔是狐假虎威,装聋作哑不过是想叫李父顶着,这样的事情从未向李青壑透露口风。
他想到班房里那些捕快谄媚的嘴脸,暗暗冷笑一声。
“晴娘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李青壑将证据揣到怀中,又道,“只是咱们刚与这厮撇清干系,现在动手也怕叫人揣度,我先找可信的人看管住他,待我从邻县回来再行定夺。”
说完,他吩咐人备马,戴好捕头的腰牌便准备连夜赶去邻县。
临出发前还不忘将温好的红枣牛乳汤放在桌上,叮嘱晴娘趁热喝、留神眼睛、晚间早些休息。
殷切的模样瞧着严问晴不禁莞尔。
两县距离不远,李青壑走官道,三更时分便已抵达,但见夜色浓重,不想深夜叨扰,遂以腰牌为凭证,到驿站宿了一宿,第二天赶个大早去拜访吴老。
吴老正早起晨练,听见叩门声还当是邻居,一开门瞧见李青壑愣了愣。
“你怎么来了?”
他打量着李青壑,不过短短两三个月未见,这小子却是变化极大,虽然风尘仆仆,但漆黑的瞳子坚定又明亮,气质显然沉稳不少,肩膀也比先时宽阔厚实了些,穿着一身寻常短打,乍一看像个只是长得漂亮些的寻常踏实后生,那股富家子弟的轻浪劲儿已是荡然无存。
“来向吴老请教!”李青壑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
他将发生在安平县的那桩案子向吴老原原本本描述一通。
吴老闻言沉吟片刻,问:“除了类似爪子撕扯的伤痕,可有啃食的痕迹?”
李青壑仔细回想一番,摇头。
“那就不可能是猛兽所害。”
吴老又道:“不是兽,就只能是人。”
李青壑神情一正。
“既然是人,那就一定有他的目的。为财帛、为情仇,甚至只为满足心中暴虐?”吴老一针见血,句句皆是要害,“凶手为什么一定要用疑似利爪的东西剖开他的肚子?是为了满足某种怪癖?还是为了干扰办案方向?又到底是什么凶器,能创造出类似利爪一样的伤口?”
李青壑如醍醐灌顶。
他忙拉住吴老:“还请您多说两句,为我指点方向!”
吴老却摆了摆手:“查案,必须要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能抽丝剥茧,寻得最终的真相。你只叫我听你说,我指不出什么方向,甚至会适得其反,干扰了你的判断。”
李青壑想将吴老带回安平县去,又被他横眉叱道:“你是捕快还是我是捕快!”
他指着李青壑腰间的木牌道:“领着工食银不干活,只来扰我这老骨头!”
李青壑心道:我这一分钱没领着,还往里头贴了不少。
但他也清楚吴老说的话在理,心下有几分惭愧,不与对方犟声,只闷闷点头,知道吴老不想跟他去安平县,也不再强逼着对方帮忙。
吴老不肯随他去,一来是因为上次帮忙替李青壑洗清冤屈,显然开罪了高县令。
尽管李父后头又送了厚礼,但吴老找出杀人案的真凶就在县衙眼皮子底下,百姓间难免有高县令尸位素餐、冤枉好人的微词,高县令收了李父的礼,又没收到吴老的礼,受百姓指责的怨气自然落在他头上,所幸吴老不在安平县地界过活,又有严御史余荫庇佑,方得相安无事,而今为另一桩案子再撞上去,可不讨嫌?
二来,吴老早已从李青壑方才的叙述中听明白,此案受冤的是一只金雕,高县令拿了金雕,鹰把式并未受到牵连,既然没有无辜之人冤屈,吴老觉得不如任由李青壑全权调查此案,免得他不动脑子,净倚仗外人出谋划策。
不过……
吴老看向李青壑,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他:“你是想为死者伸冤,还是看不得一只优秀的金雕枉死?”
李青壑怔了下。
他欲开口,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犹豫一会儿后摇了摇头,垂眸不语,已经明白吴老意思的心里蔓延开无尽愧疚,比方才吴老骂他“拿钱不干活”时的羞惭更甚。
吴老长叹一口气。
“后生,别嫌老头子多嘴。”吴老语重心长道,“你既然戴上这块腰牌,就该知道自己肩负的是什么责任,孰轻孰重,心里得有一杆秤,不能由着喜好来。”
李青壑郑重地点头:“我省得了。”
吴老又教给他些审讯调查的法子,叮嘱些观察细节的要点。
李青壑一一记下,拜别吴老后准备往安平县回,先去案发现场再好好勘察一通,再问询一遍死者的人际往来。
他思索着牵马行过长街,一个错眼,瞥见个蓬头垢面的人叫两侧壮汉架着往牛车上送。
这人腿脚似乎有些毛病走不得路,只能由人扶着。
李青壑只随意瞟了眼,光天化日的,他们行为举止大大方方,那个披头散发的家伙又不像失去意识,李青壑也没放在心上。
待走过一段路,他又回头看了眼。
牛车已经不见踪影。
李青壑总觉得方才瞧见那人似乎有些眼熟.
严问晴听见孟蝶的声音,阖上账本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蝶娘,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孟蝶不解地上前。
“参茸行原掌柜行事不端,我预备辞了他。不知蝶娘可愿替我分忧?”
孟蝶愕然地望着严问晴:“我、我年纪轻,恐怕难当此任。”
严问晴道:“这批鱼目混珠的次品账目就是你替我理出来的。我的蝶娘聪明极了,一双巧手不止弹得好乐器,拨起算盘来也是头头是道,如何担不起这个职务?”
听得她如此赞誉,孟蝶眼圈一红。
严问晴又皱眉:“蝶娘,你也知道我娘家败落,身边可用的人不多。如今老爷夫人不在,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惦记着糊弄过我大赚一笔。像参茸行这样的珍品生意,我实在放心不下交给外人打理。”
孟蝶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肯见她蹙眉。
“少夫人信我,蝶娘愿意一试,只请少夫人派遣正经掌柜,蝶娘在旁监督,也好学习一二。”
严问晴道:“何须再请个旁人,你且放心做掌柜,不懂的就来问我。”
闻言孟蝶更是感激涕零。
孟蝶走后严问晴正打算歇一歇,这时凝春急匆匆跑进来。
她凑近严问晴,压低音量急声道:“少夫人,卜世友叫人劫走了。”
第44章 心乱如麻为谁知,断案有神唯心痴 “我……
严问晴猛地抬眸, 眼中倦意一扫而空。
“怎么回事?”她冷声问道。
凝春紧张的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前日一伙人趁着夜色将那瘫子劫走,咱们的人追踪到邻县断了线索, 劫他的人在这附近恐怕势力不小, 才能甩脱追查。”
要么是户自矜又想生事, 要么是严家主家那些人回过味来。
严问晴难得有些心乱如麻, 想的却不是哪些人要针对她布局, 而是……
“凝春,你说我是不是太过优柔寡断了。”
凝春感受到她心中不宁,伏在严问晴肩头温声道:“请少夫人不要纠结。您想啊, 咱们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 还是叫人发现端倪, 甚至将此人劫走, 若是当时杀了他, 尸首如何解决?这要被发现可是重罪。”
“前阵子,户自矜以为他杀人灭口做得天衣无缝,结果被反将一军找不着头绪,还给我们提供了绝佳的线索与把柄, 他这般势大,也扛不住要命的罪名。”
“咱们现在手上捏着卜世友的卖身契, 纵使打上门来也是咱们合情合理发卖奴仆,他们有何理由怪罪咱们?”
这些严问晴如何不知道?
她诓卜世友签下卖身契就是为着留条后路以防万一。
可是……
严问晴闭眼喃喃:“当初该将他的脸一并毁去的。”
如此,凝春便知道主子的心结所在。
她轻声劝慰道:“李家的小少爷不似从前, 未必信旁人胡言乱语。”
凝春又犹豫着提议:“不如……少夫人先发制人,与少爷好好聊聊官道上那桩事,先辩个孰是孰非。”
“我考虑考虑。”
严问晴眉头紧锁,不知怎么, 脑海中忽然划过前段时间李青壑因着左明钰发那通脾气时说的“小小年纪就如此歹毒”,又莫名想起这小子逢人便说妻子如何温柔善良。
温柔善良……
严问晴嗤笑一声,抬手盖住发胀的双眼,竭力放空思绪,以便自己后续能冷静处事。
却说李青壑赶回安平县衙的班房,歇也不及一歇,拉上周捕快立刻赶到凶案现场的井坑仔细查验。
路上还向周捕快许诺十两银子的外勤钱。
李青壑先在周围查看一圈,因死者死状惨烈,尸首被发现时这里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哪怕有遗漏的线索,也早早叫凌乱的脚印踩得一干二净,掘井的工具散乱一地,井口一圈松软的泥土高低起伏。
他叫周捕快拉着辘轳将自己放下去。
这口井快打通,底下渗水搅着一层泥泞,因无人清理,水面已经没过他的鞋面,作为凶案的现场,显然遭到了严重破坏,水里还杂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井底光线昏暗,又因潮湿火折子也燃不起,他只好俯下身在坑底小心翼翼的摸索。
这是一个细致又沉闷的活。
李青壑压下心中急躁,用了全部的耐心仔细搜寻,渐渐的,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浮现死者躺在冰凉的泥泞中那一幕,四肢蜷曲在窄窄的井底,尸首瞪着眼望向头顶井口那方天空,死不瞑目。
所有的浮躁皆沉下。
李青壑的指尖忽然停住。
他从泥水里举起手,指尖夹着一颗拇指大的翡翠珠子,其上泥水被指腹抹去,在从井口落下的那一点天光里熠熠生辉.
“查过了,老井匠无儿无女,只有一个徒弟,从小养在身边,预备为他送终的。”
“这颗翡翠珠子光彩明亮,绝非凡品,不是寻常人家能买得起。”
“那口井是旁边一座小庙和尚请井匠来打的小土井,因选错了址,迟迟不见出水,又快到交工的日子,老井匠这些天一直带着徒弟连夜凿井。”
“头儿,老井匠的徒弟带来了!”
李青壑刚到班房,就听见里头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啕。
井匠徒弟三十岁上下,瘦杆一样的人,趴在桌子上哀嚎恸哭,扯着嗓子不住唤“师父”。
李青壑咳嗽两声,井匠徒弟收了声,使劲揉揉眼睛,赔笑着望向李青壑,谄媚道:“李小爷,您唤小的来有什么事吗?”
“问几句话。”李青壑不冷不热地说,“你是死者的徒弟,跟着他多久了?”
井匠徒弟搓搓手:“快二十年了。”
他又道:“虽然是师徒,但我们亲如父子,他老人家待我一向很好,从不使唤我,我也待他孝顺,他遭遇这样的事,我实在是伤心……”
李青壑打断他的话:“死者遇害那天,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话你们已经问过我多次了。”井匠徒弟不满,“那天晚上确实是师父带着我赶工,但天色太晚,我困得不行,他就叫我先回去休息。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若是我知道,怎么也不会提前离开。”
“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井匠徒弟有些含糊:“记不大清,大约挺晚的。”
李青壑又问道:“你师父怎么跟你说的?”
“就是叫我回去休息的话。”
“当面跟你说的吗?”
“是。”
“在井下?”
“是。”
李青壑笑了:“虽然是浅井,也有好几米深,没人在高头用辘轳帮忙根本上不去,所以掘井才至少需要两个人,更别提井坑狭窄,你们怎么会在井下当面说话?”
井匠徒弟脸色微变:“我这些天伤心极,记错了。师父是从井底上来,活已经干得差不多,只剩些收尾,他才叫我回去休息的。”
“收尾?”李青壑忽然话锋一转,“你们收尾是要把井底的泥沙杂物清出来吧?”
井匠徒弟本已做好他接着诘问的准备,猝不及防被问到专业的事儿,下意识答:“是、是的,要清理杂物,不是什么麻烦事。”
“清理需要铁爪篱吧?清淤桶在旁边,用来清杂物的铁爪篱呢?”
井匠徒弟脸色瞬间惨白。
李青壑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抱肘冷笑道:“沾上血迹,被你带走清洗,还是直接丢了?”
井匠徒弟垂死挣扎:“李小爷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李青壑不同他掰扯这些,只拈着一颗翡翠珠子直上直下的抛了几回,见井匠徒弟浑浊的眼粘了上去,一把将珠子握在掌中,逼近他道:“眼熟吗?”
“这、这……”井匠徒弟道,“这是我师父的传家之物,留给我的。”
“留给你的珠子,怎么在你师父的肠子里啊?”李青壑锐利的目光像一把刀子,轻而易举剖开这副摇摇欲坠的人皮。
井匠徒弟额头泌出豆大的汗粒,好半天说不出话。
“呵。”李青壑把珠子丢给一旁的捕快,“看来不止一颗珠子,去他家里搜搜。”
不然在他诈第一句话的时候,井匠徒弟绝不会承认这翡翠珠子与他有关,只可能是他手里确实有这种珠子,以为李青壑手上这颗是从他家搜出来的。
此前,李青壑一直猜测凶手为什么要将死者开膛破肚。
在从井匠徒弟的反应中锁定真凶后,听到那句“留给我的”,李青壑脑海中似猛地划过一道闪电。
所以他走了一步险棋。
第二句诈话出口,井匠徒弟心虚的表现让李青壑确定自己的推测没错,对方听了他的话,又以为他手中这颗珠子是从尸首体内找出的。
井匠徒弟这时也反应过来,自己被李青壑诈了!
他急切改口道:“我不知道!我见师父拿出这些珠子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水头的翡翠,一颗珠子就够你们十几年衣食无忧了,若是你师父的传家宝,你们怎么会过得如此拮据?”说得他无从辩白,李青壑沉沉地盯着他,“这些翡翠,是你们挖井的时候发现的吧?你见利忘义,与他起了争执,他一怒之下将翡翠吞入腹中,你为了夺宝杀掉与你相处二十年的师父,剖开他的肚子掏出翡翠,抛尸井坑,是也不是?”
井匠徒弟这层人皮已然彻底剥落,他怒道:“他连给我讨老婆的钱都没有,成日支使我干这干那,还指望我给他养老送终!我给他当牛做马这么多年,这天降之财,他一丁点儿都不愿意分予我,我杀他有什么错!”
李青壑看着他理所应当的神情,那一瞬忽然清楚意识到自己身位捕头,肩上承担的到底是什么责任。
两个看守犯人的捕快悄悄说着小话:“这小少爷有两把刷子啊。”
“出手也大方。”
“头儿刚从案发现场回来,就去叫县令停了杀鹰的打算,别的不说,敢和县老爷呛声的,不是只此一家?”
说着说着,二人面上不由自主流露出钦佩的神采。
李青壑找出真凶,向高县令汇报后便准备回家。
他快一天没见晴娘,实在想得紧。
刚出县衙,恰好遇见鹰把式,他愁眉苦脸地领回自己的金雕,瞧到李青壑朝他做了个揖,虽然受诬陷的是这只金雕,但作为它的主人,这两日他也受到不少非议。
李青壑见他并不高兴,多问了一嘴。
鹰把式道:“我养这金雕是为赚钱的,可它却差点陷我于流言蜚语,尽管找着了真凶,现在坊间还尽是杀人雕的传言,我实在不敢再带着它走江湖。”
李青壑犹豫片刻:“要不,你把金雕卖我吧。”
鹰把式立刻绽出笑来,脸上褶子都欢快地堆在一处:“李少破费,这畜生有你这样的归宿是它的福气。”
李青壑现在已经知道这种多余的奉承后头都是明码标价的。
他径直问:“多少钱?”
“五百两。”
严问晴心事重重的整理好案上香著,忽听得外头清亮的少年呼唤。
“晴娘!”
李青壑向她快步走来,跑得有些急,微微喘着气,不待她开口,先张开双臂抱了晴娘一个满怀,贴着她的耳鬓轻喃:“我好想你。”
严问晴含笑挨着他。
就一天不见,恁得粘人。
第45章 执手付真心,温存藏假意 “不论如何,……
“红枣牛乳汤喝了吗?昨晚什么时候睡的?有没有想我?”
一串的问题砸下来, 跟个管家婆似的。
严问晴带些笑:“喝了。戌时初睡的。想你了。”
不过是想了大半天该怎么同你说些旧事。
李青壑浑然不觉,他皱了皱鼻子:“还是睡得太晚。”
严问晴不与他说这些无法解决的问题,转话题道:“案子查得怎么样?”
“破案了!”李青壑先兴冲冲说完, 又有些心虚的挠挠颈侧。
严问晴看出他有话说:“怎么?”
想想自己要说的事情, 李青壑不免有些赧然。
他目光闪烁, 揉了揉鼻子, 犹犹豫豫地问:“晴娘, 能否支我五百两?”
严问晴当他有什么要紧事说,却是来问她要钱的。
前阵子李青壑要拿银子收买县衙捕快的人心,寻常捕快一年也不过挣十余两银, 严问晴径直多支了一百两给他, 只要他不胡乱花钱, 加上每日十两的用度显然绰绰有余。
这会儿怎么突然问她要白银五百两?
不等严问晴发问, 李青壑已和盘托出:“那鹰把式险些遭受牵连, 不敢再留金雕,我想把那只金雕买下来,他要价五百。”
李小爷自上次答应晴娘每日支取十两银用后,成日赖在家里, 也没地儿去花。
任了公职还是绰绰有余。
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囊中羞涩。
鹰把式固然报了虚高的价格, 可凭李青壑的本事,也难将五百两还价到十两啊。
只好腆着脸来向晴娘要。
他还为着伸手要钱的言而无信之举惭愧,听到晴娘一口答应下, 没有半句二话,李青壑惊喜地望向她。
严问晴却有些心虚。
她又随口问起案件,勾着李青壑滔滔不绝地说,心里却暗暗出神, 试图在无人知晓的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好叫自己根除了萦绕不去的烦恼。
李青壑将破案经过绘声绘色的说完,重点着墨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
末了,他得意地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无论这个凶手伪装得如何巧妙,也逃不过我的法眼!”
严问晴心念一动,抬眸看向他。
李青壑叫这眼瞧得有些莫名,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没觉出自己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接着听得晴娘忽然问:“壑郎,你可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
“是……掀盖头那一晚?”
李青壑现在回想起新婚夜揭开盖头时的那一幕,他并非为晴娘的容貌惊艳,在看到严问晴的那一刻,他产生一种奇异的、宛如命中注定般的感受——是她,是他朦胧的、飘渺的幻梦中无可替代的人。
这样的感觉,远比美色入目更加震撼。
她的一瞥一笑从那时起便化作看不见摸不着的傀儡丝,操控着自己的喜怒哀乐。
严问晴却道:“更早之前,咱们就遇见过,不是吗?”
李青壑缓缓眨下眼:“我装、生病那回,你来栖云院看我,只是我身体不适,没有出来见你。你看栖云院和那时比差别大不大?这垂丝海棠可漂亮了。”
险些说漏了嘴。
分明是装病,鬼哭狼嚎的。
严问晴道:“隔着一道屏风,如何算碰面?”
李青壑却后悔当时没有绕过那道屏风,他想知道一年前的晴娘是什么模样,或许还有更早以前。
他霸着现在的晴娘还不够,竟天方夜谭般妄想着占据严问晴的过去与未来。
李青壑见晴娘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思量着道:“那就是你来看娘,我使竹茵将你带到园子里那次。若能重来,我一定在说出‘假成亲’前先狠狠给自己一耳光!”
严问晴默然。
她忽然问:“你还有瞒我的吗?”
自然还有一次。
福佳寺外的官道上,他英雄救美,原是可以拿出来吹嘘的,但李青壑想起自己找卜世友出的那个馊主意,可后悔死他了,若是晴娘那时真的看中卜世友,他哭也没地儿哭去。
这样丢脸的事情,霉到家的破主意,还害得晴娘身处险境。
李青壑绝说不出口。
于是他目光闪烁,抿抿唇,似突然想起般朗声道:“啊,还有一次,说出来你可别怪我。”
严问晴望向他。
“我听闻娘请媒人上严家说亲那日,偷偷扒上你家墙头,这实在是越矩的举动。不过只见着个凶巴巴的女人,那应该是你的堂婶。”
严问晴却一言不发。
一种惴惴不安感愈发强烈。
李青壑耐不住这难捱的寂静,忍不住问:“怎么了?”
严问晴笑了下,温声问道:“你从前总嚷嚷着不肯与我成婚,现在又是为什么改变心意呢?”
她撇开眼:“我不知你为什么变化,总不安心。”
“我想,我是对晴娘一见钟情的,”李青壑说这话的时候,心都快跳出胸口,他带着羞意剖白,“像晴娘这样温柔的好娘子,谁会不喜欢呢?”
可严问晴此时恰恰听不得他的诉衷情。
他越说这样的话,严问晴心肠便越是冷硬。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所谓喜欢,不过是爱她浮于表面的温柔体贴。
严问晴想:我真是昏了头。
若想维系这段婚姻,如何能叫他发现这副好娘子皮囊下血淋淋的恶鬼呢?
她收敛眸光,嘴边弯曲的弧度不变,声音淡淡的:“原来是这样,真好。”
李青壑有些茫然。
晴娘的反应并无不妥,他却莫名感觉自己的热切情谊像是落到了空处,捧出的所有期望都悬浮着,没有愿意接它的手伸出来。
他指尖动了动,悄悄探过去,想勾一勾晴娘的手指。
严问晴忽然双手置于身前,垂眸轻捋衣袖上细微的褶皱,好像没有注意到身旁落空的一只手。
“晴娘……”
“怎么?”严问晴疑惑地看向他。
李青壑对上她的目光,心里沉闷着,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再把声儿吞回去,朝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严问晴撇过头,淡声道:“我任了蝶娘做参茸行掌柜。”
“这些事你安排就好。”李青壑表现出对她的无限信任,试图以此从晴娘处换得一丝满意的笑容,可严问晴看也没看他。
他直觉有哪里不对,但暂且想不出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前阵子调方子的时候发现姜汁倒进牛乳里会发生变化,味道尝起来还不赖,姜汁也是驱寒的,我今晚做一盅给你尝尝怎么样?”李青壑殷切地说着。
“我不想喝。”大抵是觉得这四个字太生硬,严问晴微笑着补充,“我的体寒之症好多了,也不必劳你每日做这种无聊的琐事。”
不待李青壑开口,严问晴又道:“天气渐热,成日喝这些,燥得厉害。”
如此,他便无话可说了。
李青壑实在耐不住,凑近去想再抱一抱晴娘,却叫她侧身躲过。
严问晴径直往小花厅走,似不曾察觉他亲近的意图:“我累了,早些用过晚饭,洗漱休息吧。”
“晴娘!”电光火石间,李青壑突然想通什么,他快步跑到严问晴身前,拦住她的步子,箍着她的手臂,紧张地注视她的双眼,深吸一口气后,才慌慌出声,“那日、那日约你往福佳寺,我一直都在。”
“是吗……”严问晴眼帘半垂。
怕她不信,李青壑急声道:“我不敢近前,远远瞧见你的身影。后来你不慎遇到土匪,我还出手相助的,只是怕你认出我,拿头发遮面。”
“原来是你啊。”严问晴平静地笑道,“你既然帮了我,为何这么久都不肯与我说?”
李青壑犹豫几息,想起绝不欺骗晴娘的承诺,咬咬牙道:“那一日,我其实,其实是有个长相还不错的朋友,我从前昏了头,不想遵从父母的命令,所以才想出这样的馊主意,为晴娘另寻一份姻缘,干出这等蠢事,害你险些落入贼寇手中。”
这和卜世友所言大不相同。
严问晴闻言微微一怔,面上浮现复杂的神情,但很快又恢复淡然。
二人所说谁是真谁是假,已不在她的考量范围内。
不管是这件事究竟是谁做得主,对于现在的局面都没有什么影响。
严问晴只要自己明白并牢记,李青壑信赖钟情的,是那个孤苦无依但善良温和的严娘子,而非命人挑去手脚筋,将仇人毒哑发卖的恶鬼罗刹。
她莞尔一笑,握住李青壑的手,轻声道:“不论如何,我终究是你的妻子。”
李青壑愣愣地看着她。
晴娘的言行举止似乎都与平常无异,她好像已经迅速原谅了自己从前做下的糊涂事,待他如旧。
可是……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李青壑总觉得自己心口闷闷的疼。
像有个小凿子不住的砸。
“我哪里没做好吗?”李青壑喃喃出声。
严问晴摇了摇头:“没有,你很好。”
这样浮于平静水面上的安然岁月也很好,看清楚底下的漩涡、及时挣脱开避免越陷越深的严问晴更是觉得现在的自己再好不过。
接下去,只要悄然调查出是谁劫走了卜世友。
斩草除根。
他们依旧能过着夫妻和睦、比翼连枝的安稳日子。
严问晴笑着轻抚开李青壑额间挡在眼前的碎发,因跑动与紧张泌出的细汗濡湿杂乱的发丝,贴着这层薄薄的皮,微凉的指尖顺着眉尾下滑,在他的眼角揉了揉。
她凝视着微颤的清澈眸子。
眸子里倒映着她此时的模样,一位体贴优雅的美丽娘子,是这世上再完美不过的妻。
这是李青壑眼中的自己。
也理应是她竭力想要展现出的样子。
还好,自己还没有昏了头,说出无法挽回的秘密。
第46章 定交易孰为魍魉,查端倪何辨真相 “晴……
当脚步声走到门外时。
户自矜摩挲着象牙骨牌的动作一顿, 抬眸望向径直入内的严问晴。
“稀客啊。”他放下手中骨牌,“我当少夫人接手了李家的产业,娘家、婆家两边应接不暇, 当是忙得脚不沾地, 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这回迎严问晴进来的仆从特意恭敬地收走她随身携带的物件。
“你偷了我的东西, 我自是来向你问罪的。”
“什么东西?”
“人。”
户自矜哈哈大笑:“我还没问严娘子要我的人呢!”
“我发现自己有个混迹在流民里的打手不见了。”户自矜靠坐着椅背, 抬起下颌睨向严问晴, “仔细盘查下,此人失踪前却和李家的小少爷有些渊源。”
卜世友找流民假扮土匪时,打着李青壑的名号。
“结果再查, 竟发现是老熟人的手笔。”
那假称贼寇的流民当时或同左右吹嘘过什么, 叫户自矜调查对方失踪情况时从这些人口中问了出来, 恰好卜世友与那流民同时失踪, 流民户籍不全不好查, 卜世友却不一样,户自矜一开始许是以为此事是李青壑灭口所为,也乐得抓他一个把柄,顺藤摸瓜查下去, 岂料越查越不对劲,最后发现竟是严问晴在后操控。
李青壑也罢, 与他户自矜素无瓜葛,抓了那流民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牵扯不到户自矜头上。
严问晴却不一样。
户自矜怀疑严问晴从那曾被他雇佣过的流民处得到了要命的线索, 本就多疑的他立刻坐不住,使人想尽办法追踪到卜世友的下落,截带回来审问。
结果他还没做什么,严问晴便上门要人来。
“敢问李家的少夫人, 我那个打手现在何处?”
“记不清了。卜世友伙同流民害我,我命人惩戒,管他们下落做甚?”严问晴皱了皱眉,“怎么,那个人对户老板很重要?”
不管她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户自矜都不可能自曝其短。
见他不语,严问晴一副不想同他争论的模样,不耐烦道:“你劫走的那人与我有仇,我容不得他。你将人给我,至于其它的,和我不相干。”
“既然容不得他,那我帮你杀了?”户自矜笑睇她。
户自矜能是什么好东西?
“不劳户老板动手,把人还给我就是。”
他要动手,一定会将卜世友的死因尽数栽到她头上。
这厮成日想着拉她共沉沦。
“不愿杀人,就得另想法子让他闭嘴,吃力又不讨好。”户自矜扯着嘴角讽刺道,“严娘子,不要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啊。”
“若论起来,当是户老板更深谙此道吧?”严问晴反唇相讥,“怎么?跟着赵讼师没要到人皮,出来找我的晦气?”
户自矜面色阴沉。
显然他在赵讼师处没讨到什么好处,到底只是个依附县令的菟丝子,而今又被县令厌弃,能给他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
只能给他画大饼。
不过户自矜尚未意识到这些,还当此人留手,不肯与他相交。
刺一通户自矜后,严问晴才正色道:“你留他无用,他是我的奴仆。口不能言、手不能书,我不过是怕他坏我夫妻情分才向你讨要。”
“可我恰恰想要坏你的夫妻感情。”户自矜嗤道,“他虽然叫有心人毁了发声的法子,却还有一双眼与耳,问他是与不是,眨眨眼不就知道了?”
严问晴忽然轻笑出声:“若是你现在就坏了我这段婚姻,我当如何蚕食李家的家业?”
“与我有何干系?”户自矜反问。
“户老板,你这赌坊里许多东西出不了手吧?”严问晴凝视着他,提出一个交易,“李家的商行鱼龙混杂,出现些无主的宝贝,不也是寻常?”
户自矜敛眉思索片刻,答应了严问晴的交换条件:“严娘子自是万全之策。”
谈妥后,严问晴使严家人随户自矜手下将昏迷的卜世友带回严家,与户自矜约好交易的时间地点,便带着凝春离开。
凝春惶惶不安地拉着严问晴的衣袖:“少夫人,咱们真要替户自矜销赃?”
严问晴淡然道:“我自有安排。”
连凝春都能看出来,户自矜答应做这笔买卖,是指望再次和严问晴达成合作,逼着她与自己同流合污。
外边人多眼杂,凝春一肚子急火也只能憋下去。
她想起近日娘子待李小爷不冷不热的态度。
娘子不会真的想……
她们并未往李家去,而是回到严家,严大已经将昏迷的卜世友弄醒,他见严问晴向自己走来,眼中满是惊慌。
严问晴并未看他。
她旁若无人地坐下,漠然道:“我以为,你该知道什么问题能答、什么问题不能答。”
卜世友一抖。
显然,严问晴已经从户自矜的话中猜到他是如何从卜世友处问出东西的。
“你不想知道这些日子你的老母如何吗?”
见卜世友对老母下落无动于衷,严问幽幽轻笑一声,似对他这般反应早有所料。
漆黑的瞳子终于转到他身上。
“还是想知道,我从何得知你杀了自己的叔叔?”
卜世友愕然地瞪着她。
“管好你这双眼睛,别以为能找着什么靠山。就算他们真打算拿你对付我,你以为我就动不了你?”严问晴冷声道。
稍与她刀子一样的目光对上,卜世友就觉得两眼像被剜了似的刺痛。
“把你扔下炼狱,还是绰绰有余的。”
严问晴吩咐严大派人将他带下去严加看管,又仔细询问他这段时间查出的东西,随后呷一口茶,缓声道:“给明钰去一封信,问问他知不知道那个人……”
她忽然顿了下。
阴私勾当、鬼蜮伎俩,她都可以大大方方同明钰说,邀请他成为自己的盟友。
对李青壑却不行。
若以假面示人,就只能不断撒谎填补虚假暴露出的破绽。
严问晴轻轻叹息一声,嘴角却笑弯起来。
严大得了令,又问如何处置卜世友。
“暂且留他一条命。”
户自矜拿了卜世友没用,才愿意同她做交换,若严问晴此时杀人灭口,反而落给他把柄。
李青壑打了个喷嚏。
传言说人无缘无故打喷嚏是因有别人在思念他,所以李青壑觉得是晴娘想他了。
今早他起床时,晴娘尚在睡梦,都没能同她说句话、贴一贴。
他不知道自己刚出栖云院的门,严问晴便掀开床帐着人梳洗更衣,只觉得晴娘是这些天管理家里的俗事累着,今日才起晚的。
无论如何,因早起没见着晴娘,李小爷怨气滔天。
他已经在那群捕快间转悠十几圈,盯着他们挑刺儿,捕快们还以为他突然发疯,想起来立威了。
手下人都紧着皮。
没茬可找的李青壑又转悠一圈,定在周捕快身边:“周大哥,你有时候会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周捕快抬头。
拿钱办事,他待金主一向很有耐心。
“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妻子看着没什么变化,但他总觉得妻子对他疏远了一些。”
“你说的那个朋友……”
“不是我。”
周捕快:……
这可比审犯人快多了。
“我是说,你的那位朋友,有没有变心了?”
李青壑断然道:“不可能!”
“要么是你、不,他的妻子最近不太舒服,又照顾你、朋友的感受,强打精神。”
“不大舒服……”李青壑喃喃。
他暗自算了算日子,晴娘的葵水也不在这几天啊。
果然还是李家账上的事务让人头疼。
前两天二叔还给晴娘找事!
李青壑琢磨着尽快把二叔送进牢里关一段时间,省得他成日暗戳戳搞事情。
他心事重重,在班房根本坐不住,只想翘班回到严问晴身边。
实则心下隐约感觉晴娘似乎离他越来越远却不得法,能做的唯有赖住她,用身体的靠近对心意疏远掩耳盗铃。
可公职拴着,李青壑逃不脱。
他劝自己别胡思乱想,又劝不住。
只好找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抵掉那些阴魂不散的焦虑。
李青壑随手翻看这两年的黄册。
没到大修年,黄册上无非是谁家添丁进口、卖儿鬻女填报的信息。
他的目光忽然一顿。
“卜世友”。
仔细看那一行,他发现卜世友的户籍已标注为奴籍,记为“望舒”名下新收的奴仆,而望舒正是去年严老爷将严家祖产尽数输给赌坊后,到官衙接手这笔财产的人。
是户自矜的人?
卜世友怎么和户自矜有瓜葛的?
再看日期,差不多是去年据说卜世友带老母寻医问药的时间。
李青壑比以前敏锐许多,立刻意识到不对劲。
他又翻看望舒的户籍。
平平无奇的来历,无在世的亲友,似一缕不存于世的幽魂,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假身份,上官收了人家好处,对这种伪造的身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青壑终于打起精神来。
虽然这件事与他的干系并不大,但总算能有件正经事查一查,好过让他无所事事的乱想。
回到李家半日的严问晴算了算时辰。
下一刻,熟悉的声音传来:“晴娘!猜猜我今日发现了什么?”
“什么?”
解决一大患,严问晴的心情好了许多,笑意自比前两日真切。
李青壑瞧她心情不错,想到自己马上要说的好消息更是兴奋,在晴娘饮茶的时候围在身边乐颠颠倒豆子:“我有一朋友,唤卜世友,去年说是带老母亲治病去,结果他竟是成了旁人的奴仆,那人正是户自矜假借的身份,其中必有蹊跷。”
“去年这厮做局,从你堂叔那骗走严家的祖产,且让我好好查一查,必要叫他伤筋动骨,替你出出气!”
“咳咳……”
严问晴被他这番话说得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刚入喉的茶呛得她直咳嗽。
第47章 调查去徒劳无功,狩猎归兵荒马乱 克星……
不待凝春有反应, 李青壑已经弯腰轻抚严问晴后背,神色焦急。
严问晴挡开他紧张凑近的脸,怒道:“你真是我的克星!”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李青壑当晴娘恼他在喝茶的时候打搅, 小声告罪求饶。
只是见她缓过劲, 微张着嘴喘息, 眼尾都憋得泛红, 平时冷淡锐利的漆黑瞳子染着迷离的水光,李青壑感到一股热气涌到面上,眼神也闪烁起来。
他的手还搁在晴娘背后。
隔着一层柔软轻薄的春衫, 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如蝴蝶般优雅流畅的肩胛线条。
李青壑有点心猿意马。
他顺着掌下的起伏轻轻描摹。
“别动手动脚。”严问晴反手拿住他的小臂丢开, “大白天的, 也没点分寸。”
李青壑背着手, 一面悄悄摩挲指尖, 一面试探道:“那晚上……”
“闭嘴。”
李青壑怏怏收声。
咳呛的不适感下去后,严问晴思索几息,问李青壑:“方才你说卜世友与户自矜,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她能不清楚吗。
无非是想知道李青壑现在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倒是知无不言, 将今日在县衙看到的、自己的推测一一和盘托出,末了道:“卜世友其人, 毕生所求考取功名,轻易不会与人为奴,定是户自矜胁迫。”
严问晴扫了他一眼:“你对你这位朋友颇为了解?”
李青壑磕巴下。
当时卜世友不告而别, 在他这儿,那自然还是为他出谋划策的好兄弟,可李小爷今时不同往日,他回忆起从前相处的细节, 有些疑心卜世友的动机,又觉得自己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妄加揣度实在小人。
“以前……是知道的,现在不知道了。”
严问晴假惺惺道:“且先寻到人吧。”
自那以后,严问晴时时询问李青壑的进展。
李青壑当然如实相告。
他常常感到困惑,为什么户自矜好似未卜先知,总能提前堵死他的调查方向?
每每听见他苦闷的疑惑,严问晴只微微挑眉。
她做得天衣无缝,李青壑查了小半个月,都是严问晴暗中挡了回去,甚至没有让户自矜察觉到李青壑在查他,以免节外生枝。
不过问得多了,严问晴都觉得自己破绽实在太大,这间谍实在做得不好,可李青壑屡屡受挫也不灰心,更是对晴娘毫无怀疑,当着她的面咬牙骂户自矜心机深重,发誓一定要想办法逮住这厮的错漏。
瞧的严问晴都觉着他可怜。
有时候,夜深人静,严问晴会忍不住想,自己明明有更好的办法打听李青壑近来动向,为什么总是躲懒,径直从他口中问清晰明确的消息,若非李青壑没来由的奇怪信任,她这举动早遭人猜忌了。
思来想去,只能是她真的懒了。
懒得用心维系这张完美人皮。
从户自矜这个方向撕不开口子,李青壑便打算迂回一遭,从失踪的卜世友着手,先研究他为什么会和赌坊的老板扯上关系。
首先就是卜世友那位患病的老母亲。
李青壑根据户籍上的地址,来到门前已经长满杂草的茅屋翻墙入内,家徒四壁、尘土飞扬,显然久无人居住。
向邻居打听得知卜世友的母亲确实在去年就搬走了。
他没有问出对方的下落,未失望离去,而是在村子里又绕了几圈,询问卜家的往事。
原来卜世友十几岁的时候亲爹猝死,他有几分读书的天分,当时尚在私塾求学,当然不愿意回来帮母亲种地维持生计,又怕人笑他不孝,于是半逼半哄着让母亲改嫁给小叔,卜爹游手好闲的光棍小弟。
长亲悖礼,做儿子的拦不了,不是合情合理?
可他那叔叔原指望着白得媳妇孩子兼兄长遗产,孰料卜世友早早将家里银钱卷跑,只留一个身体不好的老女人,还指望从他手里要钱。
三人拉拉扯扯,稀里糊涂也过了段日子。
直到前两年,卜家的小叔突然失踪,卜世友也在县城赁了住处,将已经年迈的母亲丢在乡下,只偶尔着人捎一些铜钱给她。
自家人都不管,村上谁管失踪的人去了哪里?
李青壑打听完这些事,心事重重的归家。
其实卜世友手头并不拮据,恰恰相反,他失踪前那几年一直跟在李青壑身边,李小爷又一向是撒钱没把门的,可得了那么多好处,这人竟连将母亲接到身边照顾都不愿意。
天色渐暗。
李青壑下马后揣着心思闷头往里走,一想到自己当时居然昏头想出那样的馊主意,还花钱为卜世友置办行头,李青壑便懊悔的不得了,忍不住给自己一个巴掌。
清脆响亮的“啪”一声。
竹茵已经习惯了少爷时不时抽个风,对这一幕毫无反应,迎面走来的严问晴却还是头一遭瞧见有人走着走着忽然给自己一嘴巴,下意识停了脚步。
李青壑也瞧见晴娘,屁颠屁颠凑到她面前。
李小爷打自己也从来不留手。
他面上还浮着一道浅浅的掌印。
就这样顶着挨了打的痕迹拉住晴娘献殷勤,要不是亲眼所见,严问晴一准要怀疑他在外边跟人斗狠了。
而且他今日态度也怪怪的。
虽然李青壑一向喜欢往晴娘身边凑,但今天有点过于谄媚,像是在外头做了什么亏心事。
严问晴的眼睛微微眯起。
李青壑对上她审视的目光,心肝就一颤,震出紧绷的律动,余波抵到嗓子眼,把所有的心事都推在嘴边,一开口马上会吐个干净。
“我今天……”
不及严问晴开口问,他磕磕巴巴把今儿干的事全倒干净了。
“原来如此。”严问晴眸光下垂。
李青壑为卜世友买的那身行头被严大搜出来,现在大抵存在严家库房哪个疙瘩角里,不过他也许并不想见到这些东西被物归原主。
“你与卜世友亲近,他若同户自矜有所勾连,你没道理一无所知。”
李青壑闻言轻咳两声。
相当有自知之明的李小爷觉得,一年前的自己,还真有可能一无所知。
但不能认。
他煞有其是地点头:“没错。”
于是严问晴继续误导他:“也许,和户自矜失踪的叔叔有关?”
李青壑思索一阵,也觉得可能性很大。
听着他打算着重调查户自矜的叔叔,严问晴神色如常。
查吧。
一个死了两年多的人。
知道内情的老太太去年年底就病逝了。
若不是老太太同庄子上农妇闲聊时说漏嘴,严问晴顺藤摸瓜稍查了查,她也想不到卜世友一个文弱书生能杀了亲叔叔。
她只想把李青壑的注意力从户自矜的方向转开。
除了卜世友不小心雇佣到户自矜曾雇佣过的流民,他们俩本无半点瓜葛。
想来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假扮山匪都成熟练工了,雇佣到同一个人再正常不过,若不是担心李青壑卯足劲查“望舒”其人,严问晴都不想管他查这件注定无果的事儿。
用过餐,李青壑往新围的飞鹰苑玩了会儿金雕。
那日晴娘虽大方的许了他五百两,但隐约感受到晴娘心绪不佳,好几次试图贴近却被推开的李小爷一肚子不满,也不想做冤大头,竟头一遭屈尊降贵,和鹰把式在大街上足足砍了小半个时辰的价,最后以三百两拿下这只金雕。
剩下二百两李青壑拿去买簪子了。
他着金店打了支猫爪样式的累丝鎏金簪,“爪垫”部分镶上色胜桃蕊的芙蓉石,因李小爷钱给得够,即便他很是吹毛求疵,推翻重做了好几回,工匠也乐意小心伺候着。
李青壑有一搭没一搭喂着金雕,心里琢磨工期差不多了。
他还没同晴娘讲过。
费心砍价省下的银钱,四舍五入就是他凭自己本事挣的,为晴娘打一支精巧的簪子做礼再合适不过。
不知晴娘见到那支金簪会不会喜欢。
他看严问晴总是抱着照夜,拿丝绦逗弄,偶尔还捏一捏照夜粉嫩的爪子,想来很喜欢照夜。
不过仔细想来,晴娘白日遛狗,晚上逗猫。
只有他,早起的时候晴娘还在睡梦,晚归的时候晴娘挑灯理账,好不容易挨到晴娘身边,还总叫她嫌热推开。
头前几个月天凉的时候也没见晴娘抱着他取暖啊。
借口!都是借口!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呢?
这些天晴娘为什么都不肯亲近他了呢?
竹茵见他喂个金雕不知叹了几回气,眉头紧锁的模样,盖因主子而今有正经职务,他还以为少爷是在忧国忧民呢。
今晚又没堵着晴娘。
她在小花厅同孟蝶整理这些天的账务,孟蝶上手很快,这个掌柜已经做得有鼻子有眼,参茸行的伙计也不会因她是个年轻娘子而轻视她,新近收进来一批山参,珍品要紧,她们也忙上许多。
李青壑翘着二郎腿躺床上,双目虚凝槅顶的花灯,心下无限怅惘。
他听到一声猫叫,慢悠悠翻身趴着望向窗台。
照夜歪头。
李青壑嗤笑一声:“你好得意?”
也不知他怎么从好端端一张猫儿脸上瞧出“得意”的神情。
不过照夜现在确实得意。
照夜不理他,叼起什么灰色的东西,翘着长长的尾巴轻快一跃而下,往晴娘屋里去。
李青壑只是随便扫了眼,对照夜不怎么感兴趣,倒回床上继续他的怅惘。
过了几息,他忽然一骨碌爬起来。
刚刚照夜叼的是什么?
好像是……
灰旋风的徒子徒孙!
李青壑悚然精神起来,三两步跟着跑到里屋,只见照夜已经跳到晴娘床上,听见身后的动静猛地扭头。
已经死透的耗子被照夜叼在嘴里,长长的尾巴垂下,随着猫儿扭头的动作一荡一荡。
第48章 验尸首唱念做打,上眼药小人得志 照夜……
“乖照夜, 把耗子放下。”
李青壑小心翼翼的朝照夜走来。
照夜刚刚被他进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和他从来不熟悉,这会儿见他靠近立马丢开口中的死耗子蹿没影儿了。
徒留李青壑与躺在晴娘床上死不瞑目的耗子面面相觑。
严问晴亲自将孟蝶送回房, 往主屋去, 恰见竹茵听到动静匆匆跑出来:“少夫人!”
神态慌张。
“少爷睡了吗?”
“呃……还没……”
看到竹茵难言的神色, 严问晴隐隐有一种熟悉感。
——好像是李青壑乱来时竹茵会有的模样。
已经许久没见他露出过这种神情, 今日乍一瞧见, 严问晴竟还有些怀念。
“少爷他……”
严问晴见他构思语言实在艰难,遂免了与他在门外耽搁的时间,也不问李青壑究竟做了什么, 径直往里走去, 自看个究竟。
但见李青壑一手叉腰直立, 一手抵唇深思状。
闻晴娘脚步声, 他立刻欢欢喜喜唤她一声, 凑上来引着她往里走。
严问晴早瞧见桌上放着一块木板,盖着巴掌大的白绢,遮住个不大的东西,因为不常在衙门义庄走动, 严问晴对这幕一时没反应过来。
“卑职已经验过尸。”李青壑揭开白布一角,露出截灰白色的光裸尾巴, “尸体侧卧,四肢蜷缩,口鼻有血沫溢出, 双目突出,神情惊惶,生前定是受到极大的惊吓。致命伤在脖颈处,有四处深孔贯穿, 推测是狸奴利齿所致,腹背有细微伤痕,系狸奴戏耍留下。银针探喉不见发黑,无中毒反应。腹内空空,死者生前应该久未进食。在案发现场无血迹,应该是抛尸处所。另外发现纯白的毛发,有目击证人作证抛尸者系狸奴照夜。”
李青壑说着还指了指自己。
目击证人就是仵作。
“综上所述,犯罪嫌疑猫正是照夜,犯案后弃尸床上。现呈鼠尸一具,恭候发落。”
由此可见,李小爷在衙门任职还看了不少公文。
有模有样的。
严问晴原本还好整以暇,笑盈盈抱肘立于旁,看李青壑编排的热闹,在听到“弃尸床上”面色陡然一变。
“弃尸何处?”
“床上!”李青壑脆生地应答,还拉着严问晴要往里间看看抛尸现场。
严问晴许久未有如此眼前一黑的感受。
她止住李青壑:“还不快使人收拾了!”
“早使人收拾侧房去了。”李青壑说着搭上严问晴的肩头,满脑子都是耗子的严问晴一个激灵,将他这只刚刚“验尸”过的手抖了下去。
李青壑意识到严问晴嫌弃什么。
他立马张开十指,递到严问晴面前诚恳道:“洗过了,拿香胰子搓上四五遍。你瞧,皮都泡皱了。”
严问晴依旧阴着脸转身不理他。
李青壑凑过去:“我瞧照夜轻车熟路,恐怕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你那屋里保不齐还藏着灰旋风亲戚的尸身。再说,那些野耗子身上跳蚤成群的,就算更换了被褥,也睡得不踏实,不如今夜到侧房宿,叫他们把主屋里里外外清个干净再搬回来。”
说得严问晴感觉身上痒痒。
她反身按住李青壑喋喋不休的嘴:“闭嘴。”
李青壑从善如流。
只那双大而亮的招子提溜着望向严问晴,内勾外翘的眼型像一把小勾子,平添一抹“奸诈小人”的得意味儿。
严问晴脑子一转,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你也要搬去侧房?”
“自然。”李青壑睁大了眼,竭力展现他的无害,“主屋里外相通,外边榻上也要打扫。”
“栖云院只有一间侧房?”
李青壑不知何时练就的厚脸皮,面不改色道:“来不及收拾了。”
他又眼巴巴盯着晴娘,压低了声音,更显弱势:“难道晴娘要我在廊下宿一晚吗?”
严问晴知道他今儿是借题发挥赖定了,稍作思索后挑眉道:“别的不说,你先替我将床上被单拆下来,留作清洗。”
李青壑一口应下。
他从没干过拆被单的活,甚至旁观也无,但自信满满,抄起小剪子就扑到晴娘床上细细拆线。
李青壑拿不准轻重,一剪子戳下去,不仅刺穿了被单,还正正好刺中他掌在下边的手指,痛感立时从指尖传遍全身,但怕晴娘看出他拆线手法蹩脚,李青壑竟神色如常的抽出剪刀,悄悄收回左手,把捱了一剪子的指腹收到掌心,鲜血已经从伤口处泌出,因他攥紧了拳头暂时不露破绽,只沿着掌心脉络蔓延。
站在他身后的严问晴眼见他浑身一僵,随后收起左手,单手挑着缝线裁去。
她尚思索着,旁边的竹茵实在看不惯主子这般干活,凑去轻声道:“少爷,不是这么搞的,你得把线抽出来。”
李青壑且烦着呢。
“小爷爱咋地咋地,你一边去!”
被咬了一口的吕洞宾默默退下。
“手怎么了?”
严问晴的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李青壑猛地转身,岂料晴娘挨得近,他险些撞到,又急急往后退,可后头正对着大床。
腿肚子抵在床沿,晃两下便要往床上倒。
晴娘也不拉他,飞快摸走尖锐的剪子,任由他摔到被子中。
原本紧攥的手掌撑在被里上,印出个鲜红的血手印。
得,下层的被里本来或许是不用清洗的,现在不得不清洗了。
李青壑飞快地瞄了眼,不知是该抽手还是继续摁着。
“刺伤了?”
“嗯……”瞒是瞒不住了,李青壑将锅一通乱甩,“这拆起来忒麻烦了。”
严问晴没说什么,只拿着剪子越过李青壑。
他乖乖起身让出位置。
但见严问晴挑开几针线,随手把剪子递给他,而后拈着一个线头,便将整排缝线尽数扯开。
李青壑看得瞠目结舌。
他有样学样,快速剪开几针,捏着线头使劲扯,用了大力气只将整块被里连着被单皱成一团,扯得针孔恁老大,背面上精致的牡丹绣样都拉得变形了。
“挑这里。”
严问晴指点他几句,将拆被单的技巧告知。
李青壑也不管指头上冒着血珠子,摁一块是摁,摁一片也是摁,兴冲冲三下五除二将剩下几道缝线尽数抽出。
严问晴含笑冷眼旁观。
因今日这遭,他日后才能一眼发现床上被单缝线不对,及时找着藏在被芯里的要紧东西。
这是后话了。
现在的李小爷同被单搏斗一番,累得气喘吁吁,手指上还扎了两个血窟窿。
他见晴娘已经发现,索性也不藏手头伤口,可怜巴巴把手上快要凝血的伤处递过去:“晴娘,我手疼。”
上回抓个小毛贼从酒肆二楼翻下去,磕得膝盖青紫一片照旧往班房审讯,现在被剪子扎了个小口子反而矫情。
但这套管用。
晴娘不会对他置之不理。
严问晴着人备好热水帕子,将伤处清洗干净,敷上药粉稍作包扎。
浓密的睫羽因她的垂眸在眼下落出一片晦暗的阴翳,嘴角不变的弧度温婉柔美,晴娘包扎的动作轻柔又利落,薄薄的棉带缠在他的指尖,没有带来丁点儿不适。
李青壑疑惑地看着她,低声喃喃:“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严问晴挑眉,抬眸望着他轻笑声:“非得我给你一耳光,把你一脚踹开,你才舒服?”
李青壑挨通叱,还真就舒服了些。
他伸出双臂将晴娘抱在怀中,虚枕在她的肩头,嗅着她的发香又矫揉造作道:“这一旬里我只抱到晴娘三回,再往前都记不清了。晴娘每日晚睡晚起,偏我要早起上值,跑一天晚上回来又守不住,总困得不行,等不到晴娘回来。我都不想去点卯了。”
严问晴双手环于自己身前,柔声道:“不想去就不去好了。”
李青壑当她在说反话,笃定答:“我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下去,晴娘,我想以后在安平县,所有人都称赞这是一门好亲事!”
严问晴笑道:“大家已经这样觉得。”
李青壑摇摇头:“他们说的是李家好,而非我李青壑好。”
严问晴心中微动。
又听李青壑道:“何况,晴娘这样优秀的女郎,我要变得更好才配得上你。”
“嗯。”严问晴悄然垂眸,“我信你做得到。”
向晴娘好一通卖乖后,李青壑又明晃晃上起眼药:“照夜大了,学会抓耗子。这固然是件好事,可它打了牙祭,嘴巴里会沾上耗子毛儿,肚子里克化着耗子肉,拉的屎都是爬上爬下的耗子变的。它是个感恩的好狸奴,能力又强,抓着多的耗子便带回来献殷勤,搁在你床上、桌上,一个不留神鞋子里说不准会倒出半只耗子。耗子身上的跳蚤会跑到它身上,猫毛底下都是爬来爬去的黑色小虫子,它一拿爪子挠痒,受惊的跳蚤就会蹦得到处都是,晚上晴娘入睡的时候,这些跳蚤爬到……”
“闭嘴。”
严问晴看着身侧好一个阴险小人。
不留余力的抹黑照夜这个捕鼠忠良,试图让主人彻底厌弃它,将它逐出房门。
搞得撵走照夜他就能搬进去似的。
不论如何,某个李姓的奸人还是得偿所愿,眼见着照夜的猫窝被挪到廊下,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第49章 春风满面迟日起,痛定思痛早绸缪 哪里……
侧房不比主屋, 因空间较小,里外的界限并不严明,外间也放不下主屋那样宽敞的榻。
所以某人才巴着搬进来。
李青壑在侧房住过一段日子, 轻车熟路先行入内迎晴娘。
李小爷今夜勤快得紧, 不待竹茵他们上手, 他已经抱着两床被子, 整整齐齐铺到床上。
两床被子。
并列。
铺在床上。
铺完床的李小爷就这么坐在床边, 仰头期待地望向严问晴。
看来是不打算打地铺。
刚刚洗漱换好寝衣的严问晴尚带着层润泽的水汽,她打帘入内,正对上一双渴求的眸子。
她顿了下。
随后严问晴神情自若入内:“忙活半宿, 早些睡吧。”
李青壑愣在原地。
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大饼砸懵了。
晴娘这话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恰恰因为李青壑听清楚这番话, 才变得呆若木鸡。
他完全没想过晴娘居然会二话不说就同意!
严问晴捋着一头青丝往床边来, 见他呆愣愣不挪窝, 歪头道:“怎么?你这两床被子都是给我铺的?”
“自然有我一份。”回神的李青壑生怕晴娘反悔,火速钻进被子里。
占好位,他才探出头问:“晴娘睡里头外头?”
“里头。”
李青壑睡觉不大老实,先前在榻上睡时时踹掉被子、软枕, 半夜冻醒或是落枕,又迷迷糊糊探半个身子往榻边捞寝具, 睡沉了索性丢到天亮,全赖牛犊一样的健壮,才保得他成日生龙活虎。
睡在他外侧, 严问晴怕被这家伙挤下床去。
李青壑闻言裹着被子蠕动到床沿,给晴娘留足了空间。
严问晴扫了他眼。
他坦坦荡荡地对视。
严问晴不再看他,垂眸褪去鞋履,躬身越过他进到里侧整理被子。
李青壑盯着她弯腰时绷紧的脊背, 目光下滑,看向白玉似的脚背、粉嫩的足弓,而后把脸默默埋进被子里,伸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尖。
直到身边一沉,他才探出头来。
里侧的光线昏暗,只能朦胧瞧见晴娘的轮廓,李青壑便觉得心口被填满了一般,连日的惶惶终于安定下来,容他享受这一室静谧的夜。
闭着眼的严问晴忽然开口:“严家另几房来信,过两日要来探望我。我想邀他们往严家祖宅赴宴,不要扰了李家的清净。”
“谁要来?”李青壑索性借这个话头大大方方地看着严问晴。
上回归宁宴他倒是同严家几个侪辈玩得来。
——虽然现在想想,当时那些严家人显然憋了一口气要好好整他,奈何李青壑全然未觉,反仗着自幼练出的好酒量,把他们全喝趴下。
现在脑子清醒了,难免有些汗颜。
只是晴娘口中吐露的那几门,与归宁宴上为她撑场面的严家人毫无干系,其中严问晴堂叔的名号李青壑可是记忆犹新。
抢占严家的祖产却输了个精光,把烂摊子丢给晴娘后一句话没说灰溜溜跑走。
成婚的时候没见来添一桩礼,归宁的时候没听来壮门面,这会儿却跑来蹭吃蹭喝。
李青壑没好气道:“他们竟还有脸来?”
他脑筋一转,想这些人定是无利不起早,又道:“咱们成婚的时候他们都没来,这次必是不怀好意。”
严问晴心想:确实聪明许多。
不过她要的就是这些人找上门来。
严问晴闷声道:“到底是长辈,不好怠慢。”
听着有那么些委曲求全。
李青壑心疼得不行,又怕不小心说重话更惹她难过,只嘟囔道:“晴娘你心太软了。”
严问晴睁开眼看向他,光线昏暗,李青壑没能注意到她的目光,待他转头时,晴娘已经闭上眼似睡着了。
“晴娘?”他低低呼唤一声。
严问晴没作答。
于是李青壑悄然越过楚河汉界,呼吸的热气轻轻浅浅落在严问晴面颊上。
热气消失。
他摒住了呼吸。
下一瞬,严问晴感受到鼻尖微微濡湿,被硬物轻轻夹了一下。
而后立马退回另半边。
——他咬了严问晴一口。
……真是属狗的,平日里无法无天,偏这会儿胆小,趁人之危居然只敢轻轻咬上一口。
严问晴心下嗔骂一声,强打的精神撑不住,渐渐睡去。
翌日清晨。
严问晴半梦半醒间,感觉腰上压着什么东西。
她悚然清醒,睁开眼,与那张安然入睡的精致面孔咫尺之距,甚至能数清他压在眼下的浓黑睫毛。
显然,李青壑的睡姿并不规矩,不知道怎么从他那被窝钻严问晴这儿来。
还伸手揽住晴娘。
可比清醒的时候坦率大胆得多。
严问晴一动,睡梦中的李青壑眉头微皱,手指更紧着攀住晴娘腰身,把她往自己怀里带。
他大概是要醒了。
且,上下一块儿醒的。
严问晴抬膝抵住他下意识缠过来的双腿,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将自己从李青壑怀里撕下来。
这要再不醒可真是见鬼了。
李青壑猛地睁开眼,脑子还未转过神,只怕怀里的宝贝要跑,双手环住直往身前压。
撞个满怀。
正正好严丝合缝。
李青壑僵住了。
严问晴也浑身僵硬。
虽然隔着寝衣,但睡在一个被窝,体温早纠缠在一块,辨不清你我。
“你……”
“对、对不住,晴娘,我不是故意的!”
李青壑慌里慌张松开手,严问晴立马一脚把他踹到床另一边,借力后退没多远,就贴上墙面,方知这厮不仅占了她的被子,还将她逼到这张大床最里头,逃无可逃。
另半边的李青壑闷哼一声,忙拽住旁边冷落的被子盖在腰下
方才晴娘赤着脚,足心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他一个战栗,差点没忍住。
要是……那可真丢人丢大发了。
严问晴带着几分气。
虽然决心要扮演一位完美的妻子,但她显然还没做好大清早猝不及防撞上去的准备。
那说不上什么触感横梗在腿侧阴魂不散。
……太奇怪了。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东西?
太奇怪了!
她将手上拽着的被子往李青壑头上丢去,待李青壑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只瞧见一抹穿过帘子的背影。
于端庄持重的晴娘而言,这可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李青壑原地坐了会儿,没消下去。
他脑海中满是昨夜盯着好半天的粉红足心。
与方才挨的踹联系到一块。
脑子控制不住反复回味起柔嫩的足心抵上来的触感。
李青壑只有一点感到失望。
他为什么要穿寝衣呢?
不过要是没穿寝衣,晴娘连床都不会让他上。
李青壑收敛起对这点美中不足的失落,他犹豫了下,喉结难耐地滚动,确认晴娘已经走远,遂抓起晴娘盖过一晚的被子裹在身上,许久后闷哼一声,双眼微微失神,额间尚残着热气,面颊与耳廓也是通红。
更衣洗漱回来的严问晴瞧见的便是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
彼时李青壑尚在兴头上,没注意到晴娘去而复返。
严问晴多看了会儿。
目光落在他颤抖的肩头,衣物被汗水浸湿,贴合着身体肌肉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不休。
……甭管怎么说,能就着被子糙用,李家的小少爷还是很好养活的。
严问晴撒开掀帘子的手。
他这么会自给自足,也不用管他那么多。
于是今日李小爷就职衙门以来,头一回点卯迟到,破了他自己定下的规矩,李青壑也不开脱,自去领罚,不过他领罚的时候眉眼舒展,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比起前段时间那副欲求不满的幽怨模样,多了几分不可言喻的餍足。
“你和妻子和好如初了?”
见李青壑瞪过来,周捕快立马改口:“你朋友和妻子和好如初了?”
李青壑哼了声:“他们就没有不好过。”
周捕快:……
真该在他脖子上挂面镜子,让他好好照照自己判若两人的模样。
笑语一阵,周捕快说起正事:“在赌坊盯梢的兄弟发现有个叫王全的,常常吹嘘握着户自矜的把柄,刚细查过,这老小子三年前欠了赌坊巨款,后来却一笔勾销,其中必有蹊跷。”
李青壑也正经了些,招招手道:“那就把人请来呗。”
严问晴尚且不知李青壑今日有了新的进展,调查方向又往户自矜那头转。
她同孟蝶把昨日扫尾,再叮嘱几句话。
送走蝶娘后,严问晴靠着椅背小啜一口茶。
闲下来,思绪就情不自禁飘散,今早发生的事情显然还叫晴娘耿耿于怀。
她盯着茶汤虚望了好一阵,终于对凝春道:“把那些、成婚前的册子,拿来给我瞧瞧。”
婚前严问晴已经认真学习过,她觉得这档子事怎么来,自己当是烂熟于心,实际上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太大的出入,而且李青壑乖得很,叫他停他就停,平时赖得很有分寸,严问晴一直觉得自己能游刃有余。
但真直面撞上,还是慌得手忙脚乱。
严问晴许久未有如此失控的感觉,她一贯迎难而上,痛定思痛番后,决心再好好学习一遍。
下回,绝对不能露怯!
重新巩固后,严问晴阖上画册,低声喃喃:“这些画师作画未免太失真了。”
虽然没亲眼看见。
但是哪里有这么小!
第50章 反目父女山中客,道来不解雾里花 色胆……
王全只是个胆小如鼠的赌棍, 不待拷问,就将事情一五一十倒出来。
原来先前他欠下赌坊高额赌债,以略卖亲女抵债, 不知为何, 他的女儿后来全须全尾回来, 还将他赶出家门, 王全本想告她逆伦重罪, 奈何白眼狼儿子跟女儿一条心,为了晚年有后赡养,他才咽下这口气, 只成日在外游荡厮混, 没钱了再去家里讨要。
本朝严禁劫掠贩卖, 且买卖同罪, 不过他身为人父本就罪减一等, 遑论女儿也没卖出去。
于是王全自觉抓住户自矜略卖人口的把柄,酒一喝多便大言不惭,这才引得衙门眼线注意,把他提溜到班房来。
虽没查到户自矜和卜世友有何干系。
但李青壑本就是奔着给户自矜找茬来的。
得知户自矜私下里许犯有卖良为贱的重罪, 他立马振奋精神,追问王全的女儿是谁。
“住玉璧路, 唤王禄的那个。”
“王禄?”严问晴抬起眼皮。
凝春点了点头。
“她前些日子总在严家附近徘徊,咱们的人警告过两次才没来。今儿不知怎么,一定要见少夫人一面, 有要事相告,神色紧张。门房看不似作伪,遂传信来,问娘子要不要见。”
严问晴看一眼天色。
她阖上新买的图册并将它压在案头书册最下边。
“明日我回严家, 寻机与她见一面。”
然后提笔随手抄下一首今日瞥见的小诗聊做消遣。
诗云:两色桃花眉如柳,一面妖娆娇更羞。春情已随眼波动,色胆并从心头生。
严问晴写完笔尖一顿。
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少年今早双眼迷离的模样。
一片墨痕洇染在“色胆”二字上,严问晴抿了抿唇,将笔搁回架子,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里。
……这都学杂了!
且恼着呢,外头又是一声嘹亮的“晴娘”,不消说便知是哪个冤家。
李青壑乐呵呵凑过来,不待晴娘试探,他先将今日最新的进展拿出来献宝:“虽暂时没查到户自矜和卜世友的关系,但户自矜有略卖良家的嫌疑。只是不知那个叫王禄的为什么不肯认,硬说是她爹酒喝多了胡言乱语。”
原来他上午已经找过王禄。
但王禄一口咬定根本没那回事,还反问李青壑若是她遭略卖,如何还能安然在此,总不能是户自矜发了善心。
个中缘由,只有王禄这个当事人清楚,她咬死了没有这回事,李青壑也拿她没办法。
李青壑想不通:“她也是受害者,险些被卖给户自矜,为什么不肯作证?只要证据确凿,我立马将户自矜押送归案,保证不叫他报复证人。这话我也跟她说了,她却还是不肯松口,真想不明白。”
“也许是怕有损名声。”严问晴心不在焉地说。
王禄即便背负逆伦不孝罪名也要将生身父亲赶出家门,碍于名节不肯作证的可能性极低。
加上她从李青壑处脱身后立刻来找严问晴。
她大概知道王禄找她是要说什么了。
“从王禄那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我倒是想到另一个姓王的。”李青壑随性地靠在书案边,手掌搭在那一摞书册上,手背起伏的青色脉络含着股蓬勃的生命力,“先时同晴娘讲过,我与王家那个王鹏远闹起,就是撞着他当街殴打卜世友。当时我跟卜世友说得来几句话,只当姓王的是打我脸,遂带人与他斗狠起来。”
严问晴随口应和两声。
她的目光落在李青壑指尖上。
这家伙十根指头不得闲,说话时总下意识拽点什么、胡乱摸摸,她瞧见李青壑的指尖好几次擦过压在最底下的册子。
严问晴收敛眸光,沉住气。
“我今儿找了王鹏远。”李青壑轻轻抠弄着书页,小动作不断,“他还当我是来找事的。笑死,小爷我成天忙得很,哪有空跟他过不去?听我提到卜世友失踪,他面上喜意挡也挡不住,若非我早使人查过,卜世友失踪那会儿他不在安平县,我都要怀疑这事儿是他干……”
李青壑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背,但见上边覆着一只白皙细腻的纤细玉手,拢住他作乱的五指。
回过神的李小爷脸上一个爆红,结结巴巴道:“怎么、怎么突然……”
“咱们到屋里说。”
严问晴笑着拿起他的手,牵着他往外走。
李青壑就跟魂儿也一并被牵走了似的,定定地跟着晴娘离开书房。
主屋早里里外外收拾妥当。
没找到照夜的存粮,倒是在衣柜后头发现两条小小的鼠尾,可见照夜是个精细猫儿,不爱吃老鼠的尾巴。
可惜照夜遭奸人陷害,不仅猫窝从里间脚踏处挪到廊下,再想进入主屋也会遭仆从阻拦。
今早它还被逮着洗了一通澡。
这会儿屋里弥漫着一股艾草的气味,原来严问晴常用的熏香香气尽数被清苦的草药味儿取代。
“说吧。”
远离了书案以及压在那些书本下的图册,严问晴神色松快许多。
“……说什么?”
被松开手的李青壑搓了搓指尖。
“你不是去寻了王鹏远王公子?”
“哦,对。”李青壑终于从满脑子白白嫩嫩的手指里找到自己刚刚被截断的话头,不过讲起来却没有先前那股兴头,“原来王鹏远和卜世友早有过节。我才知道,王鹏远与他那位女道妻早六七年前就认得了。”
王鹏远的妻子乃二婚。
先夫去后,她入观出家修行,若非王鹏远执意娶她,她大抵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前几年王鹏远尚未说服家里人,又耐不住相思苦,悄悄溜到深山道观中听得心上人悠悠念诵声才觉安然。
往往深夜离去。
虽然他没有什么孟浪的举动,但这到底不是件好听的事,是以当某一个雨夜,王鹏远在山路上正遇到卜世友时,他惊慌之下,只一股脑请他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全然不曾注意到卜世友满身泥泞。
后来卜世友蹬鼻子上脸,以这个秘密敲诈勒索王鹏远数次。
为心上人名声着想,王鹏远忍了。
待王鹏远求娶得心上人,终于不再受卜世友牵制,预备狠狠出一口恶气,却不料卜世友惯会钻营,早同李青壑混了个面熟,寻他的庇护去。
一山不容二虎。
小小的安平县里两个顶尖的纨绔自然势如水火。
李小爷和王少二人从来不对付,王鹏远更不可能跑去跟他解释同卜世友的恩怨,没来的落下笑柄给死对头。
这便叫卜世友安安稳稳跟着李青壑混了两年。
若非今日李青壑想到卜世友与王鹏远间有过节,特意前去王家拜访,好一通套话,才得知当年的真相,想到他称兄道弟,甚至一度想为晴娘寻的“良配”,背地里竟是这么个玩意,李青壑就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但他并不给自己找理由开脱。
李青壑将事情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严问晴,话落,扫了眼自己惦念半天的柔荑。
“我真是个蠢货。”他紧紧握住严问晴的手,挨到心口上,“晴娘,你打我吧,我不挨顿打实在不像话。”
面对他亮晶晶的眼眸。
倒好似期待一般。
严问晴总觉得就算给这皮糙肉厚的家伙两巴掌,对他而言也不见得是罚。
“我哪里舍得打你。”严问晴笑着抽出手,“你是为奸人所惑,更何况我们夫妻之间,坦诚相见就好,动手倒伤了情分。”
李青壑垂下眸。
肉眼可见的失望。
他低沉着声:“我心中实在有愧,需狠狠挨一顿打,才能觉得好过些。晴娘待我这般好,我更加愧疚了。”
……真的是因为这个难过吗?
严问晴持怀疑态度。
“既然愧疚,那我先前托你办的事儿可办妥当了?”严问晴说起正事,“前些日子蝶娘同我说,你那好二叔隔三岔五往参茸行去,颐指气使着混不客气,蝶娘年纪轻,又是外姓,总不好与二叔起争执,实在为难。”
“自然!”李青壑答,“我托人寻到一位叫二叔坑骗过的客商,请他向衙门伸冤。人证物证具在,怎么着也能让他消停个几年。”
听着倒挺像回事的。
严问晴遂不再多问此事,任他放手施为。
二人又随口聊几句。
李青壑觉得王鹏远雨夜在山间小路遇到卜世友,这本身就是件奇怪的事情,王鹏远是为见心上人,卜世友又是为什么跑那老远的地方?
严问晴目光微闪。
还真叫他查出端倪来。
她顿了顿,提到李青壑昨儿“验尸”信口胡诌的那些公话,吩咐他好歹练练字,以后写公文需用得上,李青壑满口应下。
过了会儿,李青壑突然说:“这屋里是不是苦艾味儿太重了?”
话题转得极其生硬。
小心思昭然若揭。
在他开口前,严问晴抢道:“我倒是爱这股气味。你闻不惯,今夜再去侧房歇一宿就是。”
李青壑立马改口道:“好闻极了!”
“我就爱闻这艾草味,又驱虫辟邪,改明儿我要给所有衣裳都熏艾。”
他好不容易从侧房搬回来的,可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明儿我打算回严家一趟。”
严问晴也突然转了个话题,说完便戏谑地看着李青壑神色空白。
“严家那些人后天到。”她搬出正经的理由,“我明儿回去收拾收拾,预备待客。”
李青壑巴巴道:“那我同你一起去。”
“严家祖宅到底偏些,离衙门有段距离。”严问晴正色,“你明儿还得到衙门点卯呢。”
李青壑气得脸都鼓了,闷着声不说话。
“好啦。”
严问晴忽然凑过来,往他面颊轻吻一下,看着他面上立刻蒸出红,笑吟吟道:“乖乖在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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