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 17 章

    蓟州城没有失守。


    它的主将在攻城第三日带着亲随弃城而逃,留下不多的粮草和满城无措的军民孤守,


    胡人茹毛饮血,凶煞非常,一路南下连克数城,正经武将亦不能敌,他不愿为这座城殉葬。


    他一个半道上任的世家子凭什么陪它死守?以他簪缨世家的出身,即便吃了败仗,也无人奈何得了他,家里来信,已经给他找好顶罪的倒霉蛋,他九死一生,带着重要军情回京,连责问他的人也不会有。


    至于胡人攻破京城?


    他南方豪族,凭什么陪北方的泥腿子们死?


    那个倒霉蛋莫却之是他的侯长,此次敌情传递不及时他就是主责,身为长官,他没有按军法将他处置了,反而给他连升三级,已是法外开恩,即便因此死了,也是他的命。


    他跑的理直气壮,跑的天经地义,跑的问心无愧,跑的满地鸡毛。


    蓟州成了一座没有守将的孤城,莫却之人微言轻,不可能要的来任何补给,可他们生在蓟州,长在蓟州,无路可退。


    守城是死,城破亦是死,边地苦寒,他们军户出身,打睁眼起就没有离开过这座城,人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在这个视军籍如贱籍的时代,箭雨落在他们身上,流不出一滴高贵的血液。


    他们浑浊的眼睛没见过繁华,浅陋的学识形容不出富庶,可他们知道死在这里,就是回家。


    这群绝境中的无名氏在莫却之的带领下,爆发出空前的勇毅。


    蓟州城高,一盆盆水浇下去成了冰墙,戎胡长途跋涉,轻骑为主,不带辎重,缺乏攻城设备,他们闭门坚守,竟就这么生生抗住了几轮攻势——


    但也就这几天了,城中的粮,快吃尽了。


    “是群硬汉子。”武荆听探马报完,忍不住赞道,赞完又问:


    “那莫识深跟他老爹可说清楚了,什么时候放我们进城,城中粮草还剩多少?”


    他们也是一路疾驰,怕眨下眼睛蓟州就丢了,戎胡行军来去如风,但蓟州不破,就找不到继续南下的路,那是险要的地方,所以在那堵不到后面就难找了。


    虽说可以退到定北,但那不是蹬鼻子打脸吗?


    他们还等着大胜而归,帮着大王把河堤修了呢!


    就算大王说没关系,他武荆能拉下这个老脸?天人都随军了,大军士气高昂,怎么可能打不赢,唯一的问题只有——


    粮草。


    他们这种援军,本来可以得到沿途各军镇、城池的补给支援,但大晟边军已经烂成了一锅粥,他们叩门说是援军,竟没有一座城给他们开门,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蓟州陷落,哪里有援兵云云,说他们是玄铁军,更是没得一个好脸,有些个不知好歹的守将竟还辱骂大王——


    要不是担心去晚了蓟州没得救,他们高低得留下来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天命所归。


    “莫将军问咱带吃的了吗,城里面的粮今早就吃光了。”那个探马表情有些尴尬。


    果然,这话一出,武荆身边的亲卫笑骂一句:


    “他奶奶的,互相讨饭来了。”


    骂的抑扬顿挫,生动极了,武荆忍不住笑,鸢戾天也侧头看了他一眼。


    谁想一眼后,那亲卫倏地住口,嘿嘿一声,退下半步。


    鸢戾天收回目光,裴时济在南边搞水利,他撂了话,场子会给他镇住,那就不能掉链子,所以形容益发肃穆,活灵活现地给众人展示什么叫天人之威。


    但好像有点过了头,自他追上大军以后,这几千骑兵变得有些偷摸鬼祟,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只敢悄悄打量,他随便一个眼神都会得到格外郑重的对待,连武荆也克服不了这个毛病,搞得他好不容易熟练的日常用语又快退化了。


    智脑是个糟糕的陪练对象,虽然糟糕,还得靠它絮叨南边的情况,现在它有大用处,脾气也大了,他每天正午得飞到云层上让阳光为它充能,有时候晚上也得加班,按它的意思,月光是低配版的日光,能吃一口是一口。


    他没好意思因为这个打扰裴时济,碰见好奇的问题只悄悄存在心里,等回去后挨个问。


    这是他出门的第三天,也是思念语言老师的第三天。


    然而见他扭头,武荆留了个心眼,这边吩咐探马:


    “回去让他准备迎我们进城,吃的等咱出城去抢敌人。”


    “...可蛮子吃人啊。”那个探马小心翼翼地提醒主将。


    武荆骂道:“吃不吃人抢了才知道,我就不信了,他娘的抢了这么多城,连点正经吃的也没有?!”


    骂完,他驱马走到鸢戾天身边,低声问:


    “将军可有疑虑?”


    鸢戾天沉稳地摇摇头。


    武荆哦了一声,知道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吩咐大军开拔,可走了一截,却听到乌风的蹄声走到自己身旁,鸢戾天的声音依旧低沉稳重:


    “‘他奶奶的’,什么意思?”


    智脑说就是骂人,让他不要深究,其实就是不想浪费电——可人骂人为什么要骂奶奶呢?


    武荆险些跌下马来,回头瞪了眼自己不明所以的亲卫,扭过头赔笑一声:


    “这些粗汉,满嘴糙话,您不要见怪。”


    鸢戾天微微拧眉,英俊的脸上满是深沉:


    “我知道奶奶是父亲的母亲,是他的隔代血亲,叫奶奶为什么是糙话?”


    帝国的虫骂虫可不会骂“你雌爹、你雌爷”,这简直莫名其妙嘛。


    雌虫少有长寿的存在,隔代同堂的现象并不普遍,当然他也不知道高级虫是怎么问候彼此的,但低级虫词汇量贫瘠,骂来骂去都是“虫屎”“该死的”这些简单词汇,或者振动翅膀发出嗡鸣表达情绪,所以人类这样骂人的意义在于?


    武荆的眼睛无声瞪大了,他的确隐约察觉到天人将军在语言方面的一些小问题,但这很好理解嘛,天清地浊,阴阳分割,天地言语不通很正常,但不通就不通吧...也不用在这种地方硬通啊!


    “你也不知道吗?”鸢戾天了解地点了点头,还是按原计划:“那我回去问济川好了。”


    “啊不,啊别...那个...”武荆勃然色变,继而抓耳挠腮,恨不得把亲卫揪过来让他自己解释:


    “就是辱骂对方的女性长辈,可以很好地激怒对方,娘亲最亲,父亲最尊,父亲的娘亲又亲又尊...这样的意思。”


    大概,或许吧——他没研究过啊!


    鸢戾天微微皱眉,思忖片刻,有些认可:


    “你们胎生的生下来都很不容易,母亲冒着生命危险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是很亲的存在...”攻击就要挑最痛的攻击,挺有意思的,还是人类的语言库丰富。


    什么胎生,头胎生的?


    武荆愣了愣,点头:


    “要是生下大王或者将军这般龙章凤姿之辈,那是天大的功德,还得为太后、将军之母立生祠,好好供奉,是万万不可不敬的。”


    鸢戾天蓦地愣了愣,扭头看他:“他的母亲...”


    “啊,王太后人在锡城。”


    鸢戾天抿了抿嘴,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点点头,又问:“除了这样,你们一般还会怎么骂?”


    武荆表情发苦:“我真的不太擅长...”


    “那你来。”鸢戾天点了点刚刚“骂奶”的亲卫。


    那人还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被天人钦点,还犹豫什么,登时红光满面,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乐颠颠跑上去:


    “属下张铁案,见过将军!”


    .....


    “乖乖,凭什么是老张啊?”


    “武中郎和云威将军商讨军情,这么重要的事儿,可别让他那榆木脑袋给耽搁了。”


    “他有时候也挺机灵的。”


    “全机灵在嘴皮子上了。”


    “是不是商量粮草的问题?”


    “一顿不吃饿不死你。”


    “将军什么时候在上去飞两圈啊,太威风了。”


    队伍中的私语被风掩盖,但边地狂暴的冷风也送来前方隐隐的人声:


    “敢不奉命,那可多了...”


    张铁案撒开嘴巴子:


    “他娘的!”


    “我们村有个泼妇,嘴巴跟刀子一样,她得掐着腰,挺着胸,瞪大眼,戳着手指骂人,像这样:你这人畜不食的老猪狗...”


    “还有川南那边说,我日他仙人板板!”


    “山西那边说,乃求货!”


    “还有他大爷的!”


    “贱畜!”


    “对就是这样,声一定要正,狠狠啐他!呸他脸!贱!畜!”


    “遭雷劈的!”


    “挨千刀的!”


    他说的起劲,没发现身后袍泽呆若木鸡。


    鸢戾天听得认真,时不时跟着学两句,问这什么意思,他居然也能说的头头是道。


    武荆在一旁听得头大如斗,这夯货跟大王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到底学了个啥?!


    他咋没发现这货嘴皮子这么利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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