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武荆很想把张铁案打一顿,但不能当着鸢戾天的面,只得不断催促行军,企图用奔腾的马蹄声堵住那小子叽里咕噜的嘴。


    效果不错,他吃了一嘴风,老实了。


    但这一肚子的冷风还有不着边际的乱骂也壮了他的胆,他对天人的敬畏消减不少,转而变成另一种——


    “他老看着我干嘛?”鸢戾天问智脑。


    【...大概,或许,觉得你们是兄弟了。】智脑冷漠道,智人的脑回路是奇怪的,无论怎么通顺,依旧是奇怪的。


    一起骂过空气,就能做兄弟了吗?


    “我是他的上级。”鸢戾天想了想,也没说上级不能和下级做兄弟,虽然不清楚这个感情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但大抵无妨:


    “下级过于畏惧上级,同样不利于队伍团结,这样也行。”


    【哦,你开心就好——有一条来自你的济川的消息。】


    “说。”鸢戾天下意识在马背上坐直了。


    【听说你时常飞上云端浴日充能,高空寒冷,一定要多加衣物,切莫仗着体健胡来,你走这几日,孤已着人织出羽衣,玄底白纹,十分衬你,你穿上定然英武非常,这边一切都好,大军有你,孤很放心,勿念,盼归。】智脑念得高低起伏抑扬顿挫,末了还自作主张加了一句:


    【想你的,济川。】


    鸢戾天轻轻哼了一声,智脑冗余过度的情绪输出已经无法影响他,他唇梢微翘,看向武荆:


    “快到蓟州了吧?”


    “是的,不足二十里。”武荆拱手回道。


    “你们先入城整顿,我晚些自己飞过去。”鸢戾天翻身下马,从行囊里翻出一件黑色狐裘披上,走开几步张开翅翼,在所有人的目视下升到半空:


    “有情况就打碎那个警报器,我马上下来。”


    武荆用双手恭敬地拖着一枚羽状的狭长黑甲,大声应道:


    “诺!”


    那是他甲蜕的一部分,算不上坚硬,用场不大,蜕下来一般会规范处理,没法制成战甲,但在一定距离内和他之间存在生物感应,鸢戾天感应了一下,链路通畅,做小范围警报器刚刚好。


    他振动翅膀,几息间,身影消失在天际。


    “将军的马我来牵,我来我来!”


    武荆无声凝视这个变得狗腿万分的亲卫,张铁案冲他傻呵呵一笑,浑然不知危险逼近:


    “要我说,将军迟早得长生。”


    武荆呵呵不语:要他说,这小子再叨叨下去,他迟早得短寿。


    “专门跑天上修炼,这个日月精华吸的,保不准明年就飞升了。”


    “你还懂这个?”


    张铁案一扭头,看见是汤老渣,立马神气起来:


    “谁说不是呢,我打锡城那会儿就跟着大王了,你还没在吧,王府里住了好多个老神仙,其中一个见我骨骼清奇,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修道,我哪能啊,我得跟着大王打天下呢!但他跟我说了好多,咱凡胎得先从吐纳开始练,可将军是天人,可以直接吸收日月精华,那速度,杠杠的!”


    要不是行军阵列束着,他这话嚷出去,自己得叫这群赶了几天路,闲得蛋疼的大兵淹没,虽然不至于此,但也有此起彼伏的叫喊在队列中响起:


    “说说,你快说说!”


    “怎么修的,人也能修,也能飞?”


    “老神仙有没有给你吃啥丹药?”


    ...


    张铁案心虚地看了眼武荆,见他没有斥责,一时也抖起来,扯着嗓子嚎:


    “人能修,但想修道将军那种程度,少说得五百年道行!”


    “还不如跟着大王修功德,到时候跟着大王直接归位!”


    “归位还不知道?大王那是紫微星降世,咱是他的天兵,当然一起归位了!”


    他一番话把大家伙说的心悦诚服,哪怕武荆也听得不住点头,想打他的心思都淡了几分,至于他吃了一肚子风,晚上如何排气干扰袍泽,这先按下不表。


    海拔8000米高空:


    【封建迷信就是好使啊。】


    低温零下三十八度,它感觉不到寒冷,太阳光慷慨的热量让智脑“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充盈,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


    “嗯?”鸢戾天悬停半空,没注意它的话,找了几个角度,观察披风形态,狂风大作,把他吹得像个巨大的气球,这样不好——


    他背着风,衣服紧贴在身上,像团过度捆扎的粽子,也很难看,他侧了侧身:


    高大健壮的身体岿然而立,深邃硬朗的五官在阳光下更加立体分明,身后玄黑披风朝一边舒展,衣摆卷起墨涛,在风中猎猎作响,万丈金光中熠熠生辉,每一次翻飞都振起细碎的流光——


    看上去威武漂亮极了。


    “拍照。”他满意后,吩咐智脑。


    【...?】


    “告诉他我加衣服了。”


    【啊?】


    “没办法视讯通话,最基本的图片传递都做不到吗?”鸢戾天口气冷然。


    【...咔嚓。】智脑冷漠配音,它待在他翅膀尖尖的位置,这个角度拍是斜下四十五度角,一些傻虫虫以为的黄金拍照角度,其实只会把脸变成诡异的锥子。


    但它的虫主——的确拥有一副令各等级虫类羡慕的好皮囊。


    【你知道这个照片传过去会有什么连锁反应吧。】智脑棒读道。


    果然,没一会儿,通讯端口疯抖:


    【你的阁下说:戾天神采英拔,这件大氅很适合你。】


    【说:风这样大,你不要待太久。】


    【说:云海很漂亮。】


    【说:翅膀很漂亮。】


    【说:天气真好。】


    【说:太阳把你照的很好看。】


    【说:...我给你们开语音通讯吧!】智脑崩溃了。


    鸢戾天矜持地点点头,实则第一时间竖起耳朵,清了清喉咙,裴时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告诉他凌云不可夺其色...诶,咳咳...戾天...”裴时济明显慌了一瞬,仿佛错觉,很快又收拾好情绪,声音恢复沉稳:


    “...你来了。”


    来个屁!


    智脑无声哔哔:把它当传声筒的时候这么能嘚吧呢?现在装什么深沉,想要什么直接说啊!九曲十八弯的,看不起你!


    “济川。”鸢戾天也变得言简意赅。


    裴时济因为在案上成山的水文资料中忙碌了几天,正疲倦的时候,看到神器传来的图像,只觉得眼睛被彻底洗了一遍,又读出对方的小心思,不就是要夸夸吗?


    要做皇帝的,最会夸夸了!


    赞美于是不要钱似的往神器上泼。


    然而眼下当事人听着呢,王者的偶像包袱一下子压住他,肉麻的话当然得写在纸上,说出来多轻浮啊?!


    “一切都好?”裴时济问道。


    “都好。”鸢戾天回答。


    “到蓟州了吗?”


    “到了,他们马上进城,城里还有几千军民死守,敌方久攻不下,明天应该或许会用更激烈的手段,武荆和我商议明日出城迎敌。”


    说到正事儿,两人终于通了任督二脉,沉默寡言的毛病不药而愈,裴时济道:


    “戎胡自幼长在马背上,骑射了得,擅长袭扰,不擅攻城,然此番连却数城,装备不可同日而语,听说他们亦有重骑,能和我们一较高低,告诉武荆万不可小觑,即便初战告捷,也要谨防敌方诈败,使诱敌之策,你看着点...”


    “放心,我在,必胜。”鸢戾天傲然道。


    “你也记得我嘱咐你的,看着点不是事事看顾,想要什么还是得手下人自己去拼。”


    “我记得的。”


    “孤有大将军,如鱼得水也。”裴时济莞尔道。


    “你说等我回去,才做大将军。”鸢戾天咳嗽一声,有些不自在。


    “早晚的事,天底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坐这个位置?”裴时济傲慢道。


    “你也是,天底下除了你,谁也不能坐那个位置。”


    然后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羞耻——恬不知羞耻的两个虫,阿不,人,虫主悍然入了人籍,对面还一无所知。


    智脑无声啧啧,仗还没打,就开始瓜分战利品了,也不想想翻车了怎么办。


    “我突然想起它能够传输图像,就试试。”绝对不是故意拍给他看,鸢戾天一本正经道:


    “我等下可以把蓟州的情况也拍给你看。”


    裴时济心中长舒一口气,终于说到点子上了,这么好的技术,神器藏藏掖掖的,非得等大将军自己想起来,成何体统嘛!


    “还有戎胡的攻城手段。”他还没有看过这种版本的呢。


    “可以,局部特写要吗?”


    “特写?”


    “就是呃,他们的马具,武器,容貌之类的...”


    “容貌不用了,怪倒胃口的,你的英姿倒是可以多给我一些。”裴时济琢磨着以后让人照着塑尊像,他要搞个立功阁,就把他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鸢戾天心头雀跃,矜持地点点头,想到对方看不见,又问:


    “那附近的山川地理,我也可以拍点照片给你。”


    “当然好!”越多越好,裴时济也心头欢喜,大将军为人忠勇刚毅,还如此善解君心,真是哪哪都好。


    智脑芯机有点梗塞,它不说话就是废脑了吗:【没有人问问当事脑的意见吗?】


    “那神器以为如何?”裴时济客气地问道。


    “它以为很好。”


    鸢戾天看了看,电量百分之三十,完全够了啊,他这些天又不是白飞的。


    智脑:【。】


    天底下果然没有一度电是白充的。


    【他们要打起来了,】智脑决定先斩后奏,战争和水利修缮摆在最高优先级,它就该:


    【帮你挂了哦。】


    裴时济的声音消失在脑中,鸢戾天张了张嘴,又怅然合上——他还没有告诉他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呢...


    算了,不如早点回去,他眯起双眼,扇动翅膀:


    “走!”


    .....


    戎胡的突袭毫无征兆,几乎踩在玄铁军刚一进城的时候,武荆和莫却之还未互通军情,马蹄踏裂冻土的动静让两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立马警惕。


    “敌袭!!!”燧卒声嘶力竭。


    “该死,他们不用修整吗?昨天才来的!”


    “你们的拒马做的不错,他们是想在你们修复之前冲破城门。”


    那是用木棒浇了水,弄出的冰锥,但最有效的还是它后面筑起的冰坡,压成砖块的积雪凝固成光滑如镜的冰面,马就算躲过前面的冰锥,也没法靠近城墙,人走在上面也费劲。


    更别说城墙已成冰墙,根本无处着力。


    莫却之趴在城头,脸色难看:“他们有了冲车...哪来的...该死,那些叛徒!”


    他很快想到了前面的军镇,其中多少不战而溃,那提供一些武备支持也在情理之中。


    冲车的结构并不复杂,戎胡完全可以让城中老百姓生造一辆出来,不求质量,能用就行。


    武荆看着他憔悴的脸,突然一笑:


    “我们会在他们撞门前击溃他们。”


    莫却之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


    “将军莫要玩笑,你们只有三千人,对面少说有上万,看见他们的马了吗?胡人把粮食喂给马,自己吃肉,吃人、吃羊,吃所有能动的东西,所以他们马壮人也壮。


    他们学会了如何冶铁,如何铸甲,如何锻刀,他们已经不是十年前的蛮夷,这是一帮武装到牙齿的禽兽。前面的城投降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群野兽茹毛饮血,悍勇非常,你们...”


    他还没你们完,就被武荆拍了拍肩膀。


    武荆同情地看着这个快被焦虑逼疯了的守将,却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明明他们远道而来,每个人都风尘仆仆,他们的铠甲带着霜雪,弯刀结着冰晶,他们穿着重甲,明明也饥肠辘辘,却不见疲色,每个人都士气高昂。


    这种昂扬在这个环境里面古怪非常,简直不可思议。


    “你们需要一场胜利。”这个远道而来的救援军,裴公麾下不知天高地厚的领军汉子顿了顿,霍的挺起胸膛,补充道:


    “我们也需要。”


    “我知道!”莫却之急声道,胜利总是诱人的,他何尝愿意挫败这种激情,可这种情况下,激情是会死人的,所以他必须要说:


    “你们不能轻敌,不要好战,城门前的护城河何冰已经被我们烧过,冲车不一定过的来,死守是我们唯一的路。”


    “守到饿死吗?”武荆呸了一声,指着墙下的兄弟大喊:“你问问他们,哪个是孬种,哪个怕死的?”


    “不怕!不怕!”


    “必胜!必胜!”


    几千铁骑齐声呼喝。


    莫却之骇然地望着这只杀气震天的队伍,一时分不清谁是攻方谁是守方,武荆身旁的亲卫哈哈一笑,长腿跨过他身旁,傲然道:


    “裴家军,天佑之!”


    这支自诩天佑的部队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集结好阵仗,在城门洞开的瞬间,张铁案为先锋,率三百骑兵鱼贯而出,直插敌军军阵。


    他们左挎弯刀,右执长长□□,胯下骏马亦着玄甲,这样的负重下竟行动如风,顷刻间就迎上敌阵。


    敌人并未退缩,一双双嗜血的眼睛对上彼此,那些头梳小辫却看着依旧披头散发的家伙扯着怪嗓,依稀能辨出“汉狗”的字眼,他们打了几座城,血性在中原人身上如此稀缺,即便这座城稍微困难了些,又能有多少特殊呢?


    冲车两旁冲出数列骑兵,寒光凛冽的马刀高举,如暴雨一般向他们倾泻。


    莫却之在城楼瞪得目眦欲裂,他们也曾试图冲杀,却在这种刀阵面前铩羽而归,他失去了最亲爱的副手,他甚至没能抢回他的首级。


    那是一群不怕死的禽兽,他们眼中只有冲锋,冲锋,永远冲锋。


    现在他们碰到敌手了。


    玄铁军没有退,仗着体格和装备精良,他们架住了敌人的马刀,还硬生生顶了回去,这是人的角力,也是马的角力。


    第一轮冲阵后,双方互有死伤,敌军冲车的速度缓下来了——莫却之在城楼怔怔,然后听见门前杀声直冲云霄:


    “环刀阵,上!”


    “杀啊啊啊啊!”


    ...


    可即便如此,即便他们同样悍不畏死,他们装备精良,他们迅猛如电,那人数之间的差异又该如何弥补——靠天佑吗?


    莫却之心跳的飞快,胸口涌出久违的冲动,这样冲出去,即便死了...也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


    可这座城怎么办呢?


    戎胡破城必定屠城,城中多少老弱陪他们苦熬至今,他难道能放弃他们吗?


    可生路究竟在何处?


    裴公的将士究竟依仗了什么?


    就在他想破头颅之际,头顶的天空被一片阴翳覆盖,他下意识抬头,看见一对遮天蔽日的翅翼朝他飞来——


    这什么?


    鹰?


    武荆大笑出声,仰起头高呼:


    “将军可否助我毁了那些冲车?”


    鸢戾天站在城头,瞟了眼旁边石化的陌生将士,听到武荆的话,想了想,济川不让他帮忙打仗,但没说不能帮忙摧毁装备,这很简单,于是振翅滑向战场。


    正和前锋陷入胶着的敌军也觉得头顶刮过一道异样的气流,下意识抬头——


    大鸟?


    不,什么东西?!


    他们满目惊骇,看着突如其来的怪物停在一辆冲车上:


    那辆三层楼高,宽于数丈,外裹牛皮,需要十几个人合力推动的冲车被他踩在脚下,如泥塑瓦制一样,轰然散架,逃脱不及的士卒被破碎的木块击中,无一人生还。


    那还只是开始,怪物毫不费力地飞到另一辆车上,同样只一脚,踩碎了他们精心打造的战车。


    一辆、两辆、三辆...


    敌人开始觉得手脚发软,□□的马匹也不如以往遂心,长刀横道面前不知道躲,眼珠子还直勾勾盯着冲车的方向,那上边长着翅膀的——


    “妖怪!”


    梳着毛扎小辫的蛮人用蹩脚的汉语尖叫,下一秒,他的脑袋飞到了天上,残余的听觉捕捉到一个粗鄙的声音,带着十足的不屑:


    “妖你奶奶个腿!那是天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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