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 5 章

    逢双猛然间回过神来,主管凶神恶煞地站在她身后,俯身检查被逢双切毁的细胞片。


    “扣100。”她严厉地说。


    逢双抿了抿唇。


    好了,她这一天白干。


    逢双垂眸看着凌乱不堪的操作台,将废弃的细胞片扫到一旁。


    她很多事都做不好,从小到大没得到过什么夸奖。


    但她记得,在很久以前的黑暗里,有人轻轻握着她的手腕往前轻轻勾划,在她耳边低声说。


    “你很棒。”


    逢双死死握着手里的刀片,这一次,她精准划开了即将植入母贝的细胞片。


    下午周敏没来上班,回家之前逢双再按了一下被自己捏坏的手机,屏幕也不亮了,应该是没电了。


    逢双觉得自己没有和别人联系的必要,就不打算去修手机。


    黄昏时,海风湿热,她走下回家的公交车时,看到有穿着警服的身影立在站台旁。


    刚见逢双走下来,一直注视着来往公交的年轻警官朝她走了过来。


    “逢小姐是吗?”


    “是。”


    “去警局里做个笔录,有人报案,说你故意伤害幼童。”


    逢双看到躲在广告灯箱后的周敏,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电话打不通。”警官拉开车门,对逢双说。


    “啊……”


    还没等逢双开口说话,周敏就抢先开了口:“我看她就是心虚,想跑,怕赔钱。”


    逢双静静注视着周敏,下垂的恹恹长睫颤了颤,没说话。


    开车的警官很年轻,他从后视镜看了眼逢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逢双有些眼熟。


    警局调解室内,逢双陈述事情经过。


    “我将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在工厂保安亭那里,等我的……”


    逢双连“朋友”两个字都不想说。


    她顿了顿,改口:“等人来取。”


    “里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周女士教唆她的儿子把那件东西以‘玩耍’的名义偷偷拿走了。”


    逢双条理清晰,陈述事实时,语调没有任何波动,尾音带着一贯的温柔。


    周敏蛮横打断她的话:“你那件东西哪里贵重了?就一破铁片,都褪色了,糊弄谁呢你?”


    周敏很激动,吼逢双时唾沫星子都快飞到她脸上了,气势咄咄逼人,连一旁记录的警官都皱了眉。


    逢双愣了下,她的细眉微微挑了挑,这句话触动她莫名的心弦。


    周敏的话好像一点也没说错。


    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是啊。”


    “你这人——”这一声轻柔的附和让周敏准备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小孩子玩闹,不肯把东西拿回来,那孩子也弄伤了人。”逢双想到顾写白的伤。


    “谁?你说谁被我儿子搞伤了?话可不能乱说啊?我看你白白净净,可没哪里磕了碰了,倒是我家俊俊手臂上那个淤青——可怜哦。”


    逢双没再说话了,她自然不会再联系顾写白来掺和这场闹剧。


    是她的错,一开始没把别人的东西看好。


    “住院了吗?看病了吗?我赔偿。要拍多少片,现在去拍,好吗?”逢双还是慢条斯理地说话。


    做笔录的警官都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想开口给逢双说几句话。


    “哼,我家俊俊那么小,哪里敢拍片哦,那个辐射哦,专家说可怕得很。”


    逢双“嗯”了声。


    “这样吧,你去医院看一下俊俊,给他带个大果篮就算了。”在警局里,周敏也不敢太过分。


    离开之前,带逢双来的年轻警官在办公桌上浏览资料,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奇怪。


    逢双跟着周敏上了公交车。


    有人从公交车上走了下来,身形高大,穿着一身陈旧硬挺的皮夹克。


    逢双没注意周遭的人,只是兀自走到公交车最后一排的角落处坐了下来。


    她感受到了座位的温热,侧过头往车窗外看去,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在警局外,像在等人。


    周敏的声音将发呆的逢双叫醒:“喂,今天俊俊去医院的门诊费你要报销吧?”


    一出警局,她又要上钱了。


    逢双打开钱包,问:“要多少?”


    周敏眼珠子转了转:“七百。”


    没哪家公立医院会这么黑,连今天顾写白去的高档私立医院都没这么收费的。


    但逢双还是把自己钱包掏空了:“六百五,剩下二十我要打车回家。”


    “算了算了,我自己贴四十九算了。”周敏嘀咕,飞速把逢双的钱接过来。


    没多久就到了医院,逢双拎着个大果篮来到儿童病房外,听到俊俊的声音。


    “丑八怪,快点走!”俊俊在床上闹,“她一来我的手就好痛!”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粗暴地推搡出来。


    “滚滚滚,谁让你进来的?快点去给老子买包烟。”


    小女孩正好撞到逢双身上,她抬头时,逢双看到她油乎乎的刘海下的眼尾处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这就是丑八怪的由来。


    逢双轻轻将小女孩接住,安慰似地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抬头看见病房里有两个人。


    一位年纪与周敏相仿的男人靠在窗边抽烟,他头顶明晃晃挂着“禁止吸烟”的标识。


    另一个男人比逢双高不了多少,穿着的牛仔外套乍一眼看很利落,仔细看,口袋处的缝线都黑了,邋遢得不像话。


    “哎哟,巧了这不是,我之前给你介绍的小张也在。”周敏变了副脸色,拿手肘碰了碰逢双。


    逢双知道她非要自己过来的原因了。


    “抱歉啊,今天没搞明白事情,跟你说了那些话。”张成看到逢双也愣了一下,摆出一副礼貌模样。


    “哦。”逢双淡淡应了声。


    “滚,买烟去。”张成推了小女孩一把。


    俊俊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下来,扯开逢双手里的果篮,把最甜的芒果捧在怀里,洗也没洗就打算吃。


    “乖乖哦,妈妈给你剥。”周敏把俊俊揽了过来,偷眼看逢双。


    逢双回头看小女孩,她已经拿着钱钻进了电梯。


    “可怜吗?心疼吗?当她后妈啊,可劲儿疼。”张成还笑了。


    逢双按了下自己的喉头,她感觉有些想吐。


    她说:“我回去了。”


    “让张成送你啊,他有车呢。”周敏马上抬头说。


    逢双回头自己走,步子飞快,但张成还是追了上来。


    “清高什么呢我问你?”张成拦住逢双的去路。


    “我对相亲没什么兴趣。”逢双平静地说。


    逢双往包里掏手机想叫车,但想起自己手机坏了,只能站定在医院外等着拦出租车。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危险吗?走啊,我送你回去,又不会吃了你。”


    对方咬字的重点在“吃”字上。


    逢双看着来往出租车上的“有客”二字感觉很是刺眼。


    她讨厌身边的这个人,也讨厌人,讨厌所有的一切。


    她又陷到这恶心的泥潭里了。


    厌恶的情绪叫嚣着要占据理智,但逢双又不允许自己有太强烈的情绪变化,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不见。


    她眯着眼看着远处迷离的车灯,感觉头晕目眩,脑袋又疼了起来。


    逢双不知道,自己坏了的手机里,多了几条未接来电,它们来自同一个人。


    ——


    “你也打不通电话?”顾写白靠在酒店的沙发上,微微皱眉,沉声问沈佑明。


    “是的顾总,对方关机了。”


    “现在谁还会关机?她想跑?”


    “顾总您不是说……不计较这件事吗?”沈佑明问。


    顾写白没作声,只是又拨了一遍逢双的电话号码。


    他没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只是等到自己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听到了等待接听的“嘟嘟”声。


    顾写白只能告诉自己,他只是怕逢双就这么推卸责任跑路了。


    他还没在什么人身上吃过亏。


    但他现在联系不上逢双了。


    “顾总,我明天去她所在的工厂问一下?”沈佑明观察着顾写白微蹙的眉头问。


    “问什么问。”顾写白按下手机,对沈佑明下了逐客令,“你去休息。”


    “顾总,您今天状态不太好,多注意休息。”沈佑明离开时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顾写白的白衬衫松松挽着,露出胳膊上的绷带,被护士精心缠绕着的纱布勾勒出他小臂漂亮的曲线。


    这是一位很该死的男人,连受伤也富有魅力。


    赋予在他身上的形容词应该是什么“花花公子”“风流家族继承人”之类的名词。


    但偏偏每一位见过顾写白的人都不会觉得他会和“感情”二字沾上什么关系。


    有家媒体曾经用幽默的笔调精准形容他——“仿佛一位妻子已经过世三年的寡夫,余情尚温,但心已凉薄,曾经能点燃它的火已经熄灭了。”


    顾写白本人是凑巧看见过这句“寡夫文学”的,他看了没生气,还说写得不错。


    又一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在黑暗中响起。


    顾写白独自驾车离开了酒店,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海扇花巷,逢双的家。


    ——


    夜晚的医院依旧忙碌,来往的出租车没有一辆在逢双面前停下。


    张成还在尝试与逢双搭话。


    “周大姐说你上过大学,在哪里上的大学啊?”


    “今天去你厂里去拿东西男的是谁啊?”


    “你不想相亲,是不是自己有男朋友了?”


    “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打算结婚,以后生病了谁照顾你?”


    “其实你也对我挺心动吧,一直不肯看我,害羞了?”


    张成一边说着,一边想要过来拉逢双的手。


    逢双猛地抬起头,她盯着张成,目光平静到死寂。


    “你听不懂人话吗——”逢双紧紧拉住自己的提包袋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听不懂的话,还长耳朵做什么?”逢双陡然拔高的声线又尖又冷。


    张成已经快把逢双逼到角落,此时路边明亮的车灯照过来,有人拍了两下尖锐的机车喇叭。


    车灯将张成惊得后退两步,他回头看到一位高大的男子摘下了头盔。


    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皮夹克,深邃的面部轮廓硬朗帅气,岁月的沧桑痕迹加深面部阴影,肃然得让人恐惧。


    “逢双。”男人的声音沙哑。


    逢双抬头看他,有点惊讶。


    “上车。”他对逢双说。


    逢双绕开愣住的张成,来到机车前。


    一个头盔扣在逢双脑袋上。


    逢双回头看张成,他女儿终于买好烟回来了,却被他一把推开,小女孩跌坐在地上。


    男人大踏步走了过去,拎住张成的衣领,一拳就朝他的脸打了上去。


    张成被打得跌进黑暗的花圃里,一时间没能爬起来。


    ——


    机车呼啸在海边的公路上,逢双的声音低得要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


    “警察这么做不大好吧。”逢双说。


    “辞职了。”


    “谢谢。”逢双没问为什么。


    “找你呢。”黎望冷笑。


    他单手朝后一伸,精准抓住了逢双的手提包。


    内里一枚尖锐的金属物体落入他的掌心,是一柄尖锐的瑞士军刀。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黎望说。


    “防身的。”逢双的声线平静,淡得像风。


    “没收。”他说。


    黎望低声笑,声音像是在嘲讽什么。


    他带着逢双很快来到海扇花巷口附近。


    路灯昏暗,看不清道路两侧的风景,停在路边的车仿佛蛰伏的兽类。


    黎望的车灯将这条破败小路夜晚的光景照得一清二楚,垃圾桶旁翻食的狗灰溜溜躲进黑暗里。


    逢双没去看前方,只是侧头看向另一边。


    蓦地,逢双听到黎望咬着牙,装作漫不经心地问:“话说……”


    “嗯?”逢双轻柔地应。


    “你那个男朋友呢?”他咬字的重点在“男朋友”三个字上。


    此时,黎望载着逢双,正好从路边一辆线条流畅的暗色车辆旁驶过。


    有一只缠了绷带的手搭在车窗上,路灯极暗的光落在顾写白的脸上。


    他还是来到了逢双这里,等她下班回家。


    逢双没看见他,她只是专注看着另一侧路灯下掠过的阴影。


    她的声音很轻,但也足够顺着风传入顾写白的耳朵。


    “没有,我没有过男朋友。”逢双的声音带了些许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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