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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三十一 “师尊,我好想你。”

    宋泓此时也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晃神地看着师尊轮廓温柔的侧脸,一时间心脏几乎都忘却了跳动。

    师尊没有觉察出他的呆愣,蹙眉厉声呵斥着地上的大暑:“宋泓是我亲收的徒儿,不论你以何缘由欺他辱他,便都是与我作对。”

    便也没等大暑讨饶辩解,照霜剑便化为一道飞光,飒飒地向大暑袭去,宋泓此时才回过神来,却看大暑狼狈地在落叶的地面滚了三滚,尽力蜷缩成肉球,裹住了自己要害的灵台和心脏,而照霜剑丝毫不留情面,剑光闪烁只听一声闷响,便生生斩断了大暑持剑的右臂,顿时血溅五尺,断口处血肉猩红、白骨森森。

    宋泓下意识别开眼,但并没有觉得师尊做得过分,若师尊不赶来搭救,他怕是会命丧于大暑的剑下。

    “好了,说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吧。”师尊收回照霜剑。

    宋泓也不敢再发痴,连忙掏出木板就要写。

    楸吾抱着他往院落的方向飞,不免调侃道:“怎的,一月未见,你我师徒竟这般生分了?”

    宋泓反应过来,用炭笔在木板上写:“我身上脏,怕冒犯了师尊。”

    “你倒不如在我身上比划,总比你使这炭笔木板快。”楸吾叹息,忽地他目光一凛,神色严峻起来,“最好你快些解释,不然我连你一块罚。”

    师尊远远看见了院落里的惨象。

    宋泓欲哭无泪:罢罢罢,总归还是没有在师尊回来前处理好一切。

    他也不管自己那脏兮兮的泥手了,连滚带爬地在师尊肩膀写下事情经过,以及他对大暑师兄盗取灵植的怀疑,而后取出须弥戒里的芒草,请师尊鉴定断口。

    “也就是说,你还是认为此事过错主要在你,误放灵兽入院落踩踏,而大暑的过错不过是趁火打劫?”楸吾眯了眯眼,总结了一下他的陈述。

    “弟子只是凭搜集的证据和现场呈现的景象推断出此结果。”宋泓谨慎地回答。

    “你难道不相信自己设好了结界?”楸吾追问。

    “我……”宋泓迟疑,他不是不相信自己,只是他赶到现场时,现场已无结界阻挡,以他对该结界强度和师尊实力的了解,结界不可能被灵兽从外面撞破,那么只得是自己的疏忽。

    师尊却没有再追问下去,伸手拍了拍他脑后乱糟糟的马尾,“阿泓,你这一个月可受了许多委屈?”

    宋泓下意识摇头否认,可眼眶却先一步泛红。

    “为师知道了,是为师不对。”师尊叹息着收敛了先前严肃的神态,温和放松地对宋泓笑一笑。

    宋泓本就酸涩的眼眶瞬间滚下泪珠,“是,是徒儿没用……”他磕磕巴巴地写,给师尊添麻烦,败坏师尊的声名。

    但余下的字怎么都写不完整,宋泓手抖得厉害,最后只能扶着师尊肩膀,克制住自己想把脸埋师尊怀里的冲动。

    “好了,我们先到院子里,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

    楸吾却干脆将宋泓的后脑勺一兜,按到了自己的肩窝,颇有章法地一下接一下地拍着宋泓起伏剧烈地脊背。

    他正正好落到院子中央,只略略地扫视了周遭一圈,便觉察出符咒残留的痕迹,那痕迹还流转着银白色的光晕,看来是张上等的金系爆破符。

    估计是有人趁宋泓不注意,将这张符咒偷放进来,待到时机成熟后发动,从内部炸毁结界。

    哪怕如今楸吾的修为算修仙界顶层的一批,但也没办法完全解决结界内部防御强度远小于结界外的问题,他能做的也不过是最大限度加强结界外层的坚韧度,以免有人从外界强行突破。

    有上等的爆破符,能利用结界内弱点,还惦记他院子里这些花花草草,那确实是本宗门的弟子没跑了。

    楸吾耐心地等待怀里的小朋友停止抽噎,才拍拍他后脑勺说:“起来了,跟为师一块看戏。”

    宋泓听话得很,当即抬起脸,瞪大了那双哭红的兔子眼,咬牙佯装坚强的小表情看得楸吾不免发笑。

    “看完戏了再哭啊,今儿为师也没别的安排,陪你从白天哭到晚上都行。”楸吾一边召出观世镜,一边不忘逗小孩。

    小孩当即涨红脸,生生逼出来两三字音:“不,不哭。”

    “行,不哭。”楸吾顺着话哄。

    不知怎么,若往常看到自家精心侍弄的花草被糟践得看不出原状,楸吾定会大发雷霆地砍几个人方才能了事,今儿倒好,心里揣一堆麻烦事儿回来再碰上麻烦事儿,楸吾看自个儿徒弟掉眼泪就平息了怒火,甚至看人小孩哭得糟糕,心情还颇为愉悦。

    大抵这就是当上师尊后,心性成熟稳重了不少吧。

    观世镜果真是世间无二的法宝,只一映照,便显现出大暑率人驱赶灵兽、间隙采摘稀有灵植,灵兽践踏花草的画面,楸吾施法令它往前回溯,便能看到爆破符发动、结界毁坏的景象,再往前便能清楚地看到宋泓严格地布置完结界,才离开院落。

    见此情景,本来还在抽噎的小朋友立马止住了泣音,神色沉着严肃起来。

    楸吾暂时也不言语,继续加快往前回溯,随即便看到大暑如追杀般将宋泓赶至院落外,宋泓左右抵挡大暑刺来的利剑,利用院落的结界,才勉强从剑气的囚笼中逃脱。

    而就在此时,师徒二人都敏锐看见,随着宋泓打开结界的间隙,一道银光钻入了结界内,化为一张银白符箓,飘飘然藏在了结界边缘的草丛中。

    而那道银光正是从大暑袖间发出。

    “看来只砍那小子一条胳膊还是太轻了。”楸吾眯眼,寻思着他当着三师弟的面儿将那小子腰斩算不算过分,反正那小子也迈入了金丹期,轻易死不了,不过需要花费数年修复身躯,而后再缓慢进阶罢了。

    宋泓则沉默地在楸吾肩头写道:“商翎师兄说的没错,师尊果然一查便知。”

    怎么越写这脑袋越耷拉了呢,找着真凶了,不应该为师尊我感到高兴吗?

    楸吾轻咳一声:“宋泓。”

    一唤大名,某蔫蔫的小黄花儿菜立马抬起脑袋,浑身紧绷僵硬如铁,满脸写着“师尊有何指教”。

    “为师只批评你一点,”楸吾故作严肃,就爱看小孩被吓到,“遇事不要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得想办法推卸责任,下半句,楸吾没好意思说,这太不正经,不像一位光风霁月的师尊能说出来的话。

    “可这就是我的责任,师尊把院落交给我看管,我没看管好便是失职。”宋泓急急忙忙,一本正经地写。

    楸吾上下打量了这能跟山巅那棵千年老松比站岗的紧张孩子,刚刚光顾着哄人查真相,没注意到宋泓小腹有道新鲜的剑伤,再耽误一会儿就要结疤了。

    “我没交代你做这些,临走前写的纸条上,也只有让你好好养伤和适当修习的嘱咐。”楸吾抱着这浑身没几两肉的瘦削小孩,径直跨入自己的卧房,召出了热水准备好好洗刷洗刷这泥巴团子。

    但不得不说,分别一个多月,这小子好像长高了,楸吾把人放下,发现孩子已经高过了他的腰。

    这小孩真是见风就长啊。

    可惜没长点脑子,楸吾都把他放浴桶边上了,都不知道动动手把外衣解开,愣愣地看着楸吾,保持着张手要拥抱的姿势。

    没办法了,楸吾只得自己受累,把人搂起来,用杀年猪的架势给小孩剥了皮,顺道给小孩的伤口下了道防水的禁制。

    宋泓似乎不怕疼,顶着刚刚哭肿的核桃眼,还能“咯咯”地笑出声。

    楸吾当然是面无表情地把倒霉孩子抛进浴桶,随即召出二三藤蔓,稀里哗啦地将孩子从头到脚洗洗刷刷。

    “你也别光顾着笑,聆听一下为师的教诲。”楸吾继续说道,藤蔓擦洗的动作愈发地利落激烈,“别人让你受委屈了,你就最好能打回去,打不过先跑,然后喊为师去打。”

    宋泓的笑脸顿时消散,看来还是觉得这样很没面子,但没办法,强大如楸吾也不可能让他一个月速成元婴,这还在他灵根正常的情况下。

    楸吾干脆又召出两条更细小的藤蔓,左右开弓,将宋泓耷拉下去的嘴角轻柔地拉扯出向上的弧度。

    “更重要的是,”楸吾说,“你别自己委屈自己,像打不过人家这样的小事,不至于放在心上。”

    “反正你师尊我,还是稍稍会些拳脚。”

    他想到了一些往事,声音都放轻柔了不少,话音刚落,又觉得是自己矫情,立马佯装咳嗽打发过这一遭。

    藤蔓怎么往上提都提不起宋泓的嘴角,楸吾只好暂时收回,却见宋泓挣扎地靠近浴桶边缘,似乎想要跟楸吾说些什么。

    楸吾只好凑近,甚至伸出了右手让他当写字板。

    但宋泓却避开了楸吾的手,直接扑到了楸吾的怀里。

    若是以前,一脏兮兮的落水流浪猫扑楸吾怀里,楸吾肯定一藤蔓将他扔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可现在是现在,现在楸吾成了这人形猫咪的师尊。

    湿漉漉、热腾腾的小猫崽子,把脸埋进楸吾的衣料里,蹭了又蹭,嗫嚅地磕巴出一声:“师尊。”

    “嗯。”楸吾应了声。

    小猫爪子就在楸吾怀里慢吞吞地写:“我好想你。”

    第32章 三十二 “没事儿,你有师尊呢。”……

    “你想睡一会儿么?”师尊忽然问。

    宋泓正晕乎乎地享受着被师尊梳头发的待遇,听师尊发话立马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示意自己精神好得很。

    随即他后脑勺一紧,师尊利落地给他束好发带,抓着他肩膀,将他从矮凳上拎起来。

    “那行,随我去主殿一趟。”

    宋泓迷瞪瞪地扭头,不解地向师尊眨巴眼。

    师尊无奈地拍拍他发顶,“罪魁祸首还没收拾呢,你这宽宏大量地给放过了?”

    哦,师尊不提宋泓都以为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他一门心思地享受师尊给他洗漱疗伤的独家待遇,这个月以来所有的委屈和挫败便统统不算数,但师尊要做处理,他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的严肃精神对待。

    “不放过,”宋泓抓过楸吾的手腕写,“定要他赔偿才是。”

    “走吧。”师尊笑一笑。

    宋泓注意到师尊换了一副穿戴,衣服虽依旧是门派统一的银纹白底,但那银线绣着的不再是寻常的云浪与水纹,而是三只栩栩如生的凰鸟,行云流水地由肩膀缀到了下摆,细节之处的羽毛流光溢彩,仿若用深海中鲛珠磨成的细粉添了颜色。

    原本披散着的长发也被白玉的发冠束起一部分,自然下垂的部分坠了流苏的发饰,整个人一扫平日闲云野鹤的飘逸,多了肃穆大气的沉稳。

    “师尊,你好像要上朝去啊。”不怎么会形容的宋泓如是写道。

    “也相当于上朝吧。”楸吾习惯性地将他拎起来搂怀里带走,双指在他发间一捻,瞬间他也多了个和师尊一模一样的流苏坠子,细看那上面还缀着水色月牙状的玉。

    “又是礼物?”宋泓兴奋地写。

    “不算吧,”师尊否认,“一个小玩意儿。”

    宋泓趴在师尊肩头“嘿嘿”傻笑半天,直到师尊搂着他腾空而起,才稍稍收敛了表情,转眼就去研究师尊的发冠,细看那发冠雕着的是一张兽脸,宋泓回想了一遭自己在皇宫见识到的瑞兽摆件,含糊认出来这大约是张龙脸。

    “发冠雕着的是护昆仑天柱的上古瑞兽夔龙,彼时天地初开,这里地指三界,而天则代表三界以外,昆仑山是连接天地的最后通道,眼看也要随着天地的分离断裂。瑞兽夔龙便从北冥巨洋的龙渊深处飞到昆仑山巅,以自毁的方式将自己的精魂注入昆仑山体,令其从将倾的独峰瞬间变为绵延千里的山脉,保住了天地最后的通道,也保住了我们这些后世修仙者的飞升之路。”

    师尊觉察到宋泓发问,自然与他讲起了发冠的由来:“你师伯当掌门后,便特意设计了这款出席大典时装束的发冠,说是为纪念夔龙英勇的壮举。”

    中间停了一停,顺带就提了一嘴衣服上的凰鸟:“至于衣服上绣着的是重明鸟,此灵鸟在三界不定行踪,但因其无火自燃的本事、与姿态优美羽毛贵重的外表,被修仙界统一认为是祥瑞。我与你师伯执掌天一宗后,便有一对祥瑞飞来苍澜山,于山巅久久盘旋不去,你师伯说这个也值得纪念。”

    宋泓一面听讲一面认真点头,心里嘀咕着师尊和师伯的关系真好啊。

    说话间,师徒二人便到达了位于山巅的主殿,楸吾把宋泓放下,随即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宋泓立马牵好,随师尊一道步入主殿,迎面看见众师兄师姐分立两侧,霜降师姐的位置靠近高台,而商翎师兄和林铎师叔则立于高台上,他二人先行向师尊行礼,两侧的众人也都白纷纷地躬身。

    这有点像宋泓拜入师门那天的景象,只不过师伯没来,高台上的椅子也只有一把。

    师尊牵着宋泓,理所应当地坐到了椅子上,他令宋泓站在他右手边,师兄站在他左手边。

    至于林铎师叔,自然被师尊赶下了高台,和他名下弟子一块罚站。

    “师弟,人都到齐了?”师尊沉声问道。

    宋泓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大暑师兄。

    林铎上前行礼,头低得宋泓都看不见他那张冷脸:“回师兄,孽徒大暑已被我赶去幽闭河谷受罚,若无师兄准许,绝不会让他迈出河谷一步。”

    “你倒是动作快,想帮你徒弟脱罪?”师尊冷笑。

    “师弟不敢,抢先处理不过是为师兄分忧。”林铎话是这么说,但头始终没抬起来,除霜降师姐外,其他师兄师姐也跟着林铎保持着作揖谢罪的姿势。

    师尊不为所动,甚至将右胳膊搁到扶手上,懒散地将身子向后倚靠:“为我分忧,不应该是在我出山忙碌期间,帮我照看好徒儿么?”

    听师尊提起自己,宋泓不免心口一热。

    “霜降确实谨遵您的嘱托,每日都在击水台教授宋……师侄剑法。”林铎却故意不提大暑,把话题引到师姐头上。

    宋泓与师姐齐齐翻了个白眼。

    “那怎么没管好大暑,令他几次三番蓄意伤害宋泓?今日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我唯一的徒弟可就要被你徒弟杀死了。”师尊略微坐直了身子,宋泓瞥见他握住扶手的右手青筋暴起。

    宋泓忙双手抱住师尊的右胳膊,师尊没撇开他,只冷冷地瞪着台下的林铎。

    林铎这才微微抬眼,眼底的惶恐一览无遗:“此事宋师侄未曾向我提起……”

    “哦,所以大暑糟蹋我院落花草的事,你也不知情咯?”师尊讥讽地反问,“反正我徒儿未曾向你提起。”

    林铎浑身细微地颤抖起来,宋泓甚至瞥见有汗水从他额前滑落,可等了半晌,也没听他支吾出一个所以然。

    这大概太为难他这种常年冷脸、连话都不会好好说的人了。

    师尊估计也于心不忍了,主动说道:“我对大暑也没别的处罚,腰斩而已,以他的修为,不会伤及性命。”

    林铎立马如同踩着尾巴般大叫:“师兄不可!此等严厉的处罚会伤及他根本,令他余生都沦为废人!”

    “以你对他的重视程度,不会让他真废掉的。”师尊冷笑,阴阳怪气道,“再者我虽然吝啬,不让你门下弟子进我院落,但每年也没少给你门下弟子天材地宝,辅助他们提升修为。”

    “若大暑能真知错就改,我也未尝不会继续送宝。”

    谁知林铎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台阶上,“恳请师兄收回成命,大暑虽然顽劣,但却是宗门少有的金丹弟子,也是我门下弟子的榜样,若他遭此劫难,宗门实力损伤不说,我门下弟子也很难再信服师兄。”

    除霜降师姐外,余下弟子也纷纷拜倒在地,齐声低呼:“恳请师伯收回成命!”

    宋泓眼皮跳了跳,明白过来这应该是在逼宫。

    他看看看身侧光风霁月的师尊,心说我师尊可不是昏君啊,分明提出的处罚那么合理。

    “阿泓,你以为如何呢?”师尊叫住了他。

    宋泓回过神,用手指一指自己:我?

    “嗯,”师尊理所应道地说,“本就是为你出头,顺带处理一下我院落花草被糟蹋的事。”

    宋泓不好意思了,他扫视了一圈殿内,白茫茫的人群像白茫茫的雪地,大家都在以沉默的恭敬对抗师尊的决议。

    若他顺着师尊的话音,这群人怕会让师尊不好下台。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宋泓轻轻抓过师尊的右手,写下了他的决定。

    “不必用腰斩的刑罚,师尊,您废去他一条手臂便足矣。待大暑师兄从河谷出来,我想亲自同他比试,洗刷这些日子被他欺凌的耻辱。”

    师尊勾了勾嘴角,面色柔和了些许,向林铎等人朗声复述他的话:“我徒弟说,他到时候会亲手惩处你徒弟,腰斩的刑罚便免了吧。”

    这复述的话好像不太对啊。

    林铎却如获大赦:“多谢师兄宽恕。”

    其余弟子也一并附和:“多谢师伯宽恕。”

    “要谢便谢我徒儿。”师尊疲惫道,“今后,我还是希望我徒儿能生活在一个友好和睦的宗门里,做师兄师姐的对他多包容些,至于林铎你这做师叔的,更要对他慈祥和蔼。”

    “诸位能否做到?”

    师尊,其实不必,不必……宋泓听得都脸红,又是高兴又是惭愧,旁边的商翎师兄快憋不住笑了。

    “能……”底下气若游丝地回答。

    霜降师姐已经笑了,宋泓都没见她做过那么大的表情。

    “大点儿声。”师尊不放过这群人。

    由林铎领头,师兄师姐们齐声高呼:“能!还请师伯放心!”

    声音震得外头的金乌都快滚落进山坳。

    师尊这才满意:“林铎和霜降留下,你们其他人散了吧。”

    说是如此,但商翎师兄还站在师尊左手边一动不动。

    “你这是几个意思?”师尊挑眉发问。

    商翎师兄只略略颔首:“师尊吩咐我,待事情结束,才能回方寸居复命。”

    “你师尊不会那么多事。”师尊摆摆手,到底也没把商翎师兄赶走,“站过来吧,林铎还有霜降。”

    霜降师姐让了林铎一两步,跟在他身后上了高台。

    “大暑摘走的灵植花果,你一并拿出来交给霜降。”师尊指挥完林铎掏袖子,又转过脸对霜降师姐说,“霜降,你若用得上都拿去,用不上的丢给你宋师弟就好了。”

    “看来这灵植花果真没我份。”商翎师兄幽幽叹息。

    “找你自己师尊要。”师尊再次回绝师兄。

    林铎抖出一大包花果,而霜降师姐只从中挑走了一朵白莲和一枚拇指大小的冰蓝色果实,剩下的林铎直接交到宋泓手中,包袱的重量差点将宋泓拽得一个趔趄。

    “多谢二师伯厚爱。”师姐略略行礼。

    “礼尚往来罢了。”师尊说,“我看过宋泓的剑法,你教得很好。”

    宋泓也连连点头,努力逼出字音:“谢谢……师姐。”

    “会说话了?”师姐惊讶。

    “会说几个简单的词。”师尊帮宋泓解释道,“算是一直有在进步。”

    宋泓听得差点没压住嘴角,林铎又变回了那副冷脸:“若无其他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师弟,你还没向我徒儿道歉。”师尊不放他走,“就算你自认为没错,你徒弟也是有错的,都替徒弟求情了,再替徒弟道个歉也不为过吧。”

    林铎嘴角抽搐,似隐隐咬牙。

    宋泓心想,自己可能又得装一次宽宏大量放过他了,以免他傻站着耽误自己和师尊回家。

    天都快黑了。

    谁知林铎忽然向后撤一步,大开大合地向宋泓作揖,低声沉稳道:“抱歉,小师侄,是林某教徒无方,令你受了许多委屈。”

    “林某向你保证,类似的事情今后不会再有。”

    宋泓说不了话,求助地看向师尊。

    师尊体贴地给他递了话:“原谅你师叔了?”

    宋泓连连点头。

    林铎紧绷的脊背蓦然放了松,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说:“多谢师侄。”

    *

    同师尊一道从主殿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没想到修仙界进入秋季,白昼也会变短。

    师尊没有御剑,就牵着宋泓一道,慢慢地向半山腰的小院走去。

    这是宋泓的提议,他想在路上慢慢地给师尊写这一个月以来他的生活,以及实在不想那么快再次面对院里的一片狼藉。

    “不想面对也是咱俩收拾,别想找其他帮手。”

    “知道了,师尊,我现在能去那什么河谷把大暑揍一顿吗?”

    “可以,但你还是打不过,人家就算废了一条胳膊,也还是金丹期修士。”

    “哦。”宋泓蔫了,写字也缓慢下来,“师尊,我好没用啊。”

    “没事儿。”师尊忽然停住了脚。

    他们停在了一片开阔地界,周遭的树木远离山道,而山道两边是枯瘦又茂密的芒草,被月光笼上一层薄薄的纱。

    今夜的月亮比昨夜圆满,但还是缺一小块,颜色也不是冷玉的银白,而是带些暖意的橙黄,比起玉盘更像是一盏不熄的灯火。

    “我很少见月亮是这样的颜色。”宋泓写道。

    “可能明天山间会下雨。”师尊煞有介事地说。

    宋泓懵懂地点头,师尊忽然又说:“刚刚有句话没能说完。”

    “嗯?”宋泓扬起脑袋,马尾间的发饰跳跃,师尊鬓边流苏的坠子随夜风轻轻地晃。

    师尊却忽然避开宋泓的视线,望着那少见的橙黄色的月亮说:“没事儿,你有师尊呢。”

    宋泓心里暖呼呼地一跳。

    是啊,他有师尊呢,他什么都不怕——

    宋泓:师尊师尊,你有兴趣当皇帝吗?

    楸吾:……以前还真有。

    宋泓:那我传位给你好了。

    某国皇子宋泓遭到了他师尊爱的毒打。

    楸吾:个小兔崽子,想占我便宜!

    第33章 三十三 “剑修……是什么?”……

    师尊料事如神,次日山间果然下起了雨。

    宋泓揉着眼睛从师尊的卧房出来,便看见头顶圆弧状结界上,雨水汇聚成涓涓的溪流,轻快地顺着结界表面滑落,院落里却还干燥如昨,他微微吃惊,随即绊到门槛,差点跌了一跤。

    照常理讲,昨晚宋泓该乖乖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但他一路牵着师尊的手没放,师尊抬脚进我房他也跟着进,师尊垂眼笑问:“不是给你匀了间房吗?”

    宋泓装傻:“我平常就是睡这间房的。”

    师尊到底没把他拎起来扔出去,可能看他瘪嘴眨巴眼的表情过于可怜,又可能是想着他们师徒好不容易重逢,总而言之,宋泓心满意足地躺到了师尊的床上。

    只是师尊一夜没睡,他还是像宋泓印象里那样,端正地打坐修行了整夜。

    宋泓就是被师尊的藤蔓摇醒丢下床的,师尊说:“去院子里找块空地练剑,两个时辰后,我们再收拾地上的残局。”

    唔,他也是太得意忘形,一见师尊回来就忘记了正事,好在师尊严格,从不溺爱他。

    宋泓练的都是这一个月来师姐教授的剑法,每招每式都是剑修的基本功,他一套接一套地练下来,两个时辰出头才将将练完。

    结界外的雨停了,但乌云没有散去,毛茸茸地挤到这方天空。

    宋泓还未来得及收剑,耳后忽穿过一声飒飒之风,他右手挽剑负于身后,左手伸出双指,利落地接住了一枚枯叶。

    再回首,果不其然见师尊立于卧房门前,一袭青云水色的衣裳衬得他身姿挺拔如竹。

    见宋泓躲过了偷袭,师尊欣慰地拍了拍手:“反应力还是不错的。”

    宋泓连忙收回映雪剑,颠颠地小跑到师尊身前,迫不及待地在师尊手心写:“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你去杂物间找个苕帚和簸箕,把地上的碎叶子、碎花瓣、碎果子都扫一扫。”师尊仔细地叮嘱,“我呢,就去修剪一些被踩坏了的枝条,把上头还没坏的花朵果实摘下来,给你挑拣挑拣做碗大补汤。”

    “我不用吃东西啊。”宋泓写,“可以一直干活的。”

    “那不是给你填饱肚子的,”师尊叹了口气,“我这些灵植都是对修为有益的大补之物,原本也没想那么便宜你小子,但眼下已然救不回了,不如挑拣些好的物尽其用。”

    宋泓嘿嘿傻笑:“弟子知道了。”

    原本宋泓心里憋着一股劲儿,每天修炼都精神抖擞,如今师尊回来,他憋着的那股劲儿散了,但精神气比之前还好许多,刚放下剑便换上扫帚,犹如旋风一般在院子里刮过来刮过去。

    经过师尊身边时,刻意放慢动作,装作认真打扫的样子,在师尊周围晃过来晃过去。

    师尊瞥他一眼,顺带给他讲起了眼前灵植的妙用,他只顾着看师尊嘴唇开合,至于讲解的知识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待到师尊拍他马尾,他才懵懵地转醒。

    “快去扫你的地。”师尊故意板起了脸。

    宋泓不怕也不恼,又颠颠地抱着扫帚跑远,等到把簸箕装满,又特意绕一圈到师尊跟前,问这该怎么处理。

    师尊双指间夹了张火纹的符箓,只眨眼功夫,那张符箓便如一枚燃火的箭矢,直直地坠入簸箕间,然而这明丽的火焰只烧尽了簸箕里的枯叶,全然没有烧到这竹编的簸箕半分。

    宋泓想起来,商翎师兄好像给过他一张类似的符,他向师尊表示他学会了,他也有符。

    结果师尊一看他从戒指里取出的符箓,当即就皱了眉头制止他:“这个符好好收着,别糟蹋你师兄的心意。”

    “很厉害的符么?”宋泓不解,师兄给他的时候很随意啊。

    “修仙界里,少有比这更厉害的驭火符了。”师尊说,“关键时刻,或许能保你一命呢。”

    宋泓连忙乖乖地收好,“我知道师兄很厉害,没想到那么厉害。”

    “他是宗门里修为仅次于我和你师伯的人物,你师叔都要低他一个境界。”师尊娓娓道来,“而且他虽是剑修,但符箓的造诣远高过修仙界里同境界的符修。”

    “剑修……符修……是什么?有区别吗?”宋泓听得脑子晕晕。

    “一般来说,修仙者可同时修剑术和符箓。”师尊细致地解释道,“但每位修仙者步入金丹期后,就会选择自己的本命法宝,为自己日后的修行助力,剑修自然是选择本命剑,符修则是选择本命的符笔。”

    “修仙界偌大,也不止剑术符箓两种修行之道,还有器修、体修、药修和兽修。”

    “兽修?”宋泓一下子抓住某奇怪的词语。

    师尊笑一笑:“这名儿确实不雅,他们自称的驯兽师,是通行于修仙界的说法。不同于剑修符修这些以器物为法宝的修士,驯兽师的本命法宝是他们金丹期后定下生死契约的灵兽,像被称为祥瑞的重明鸟,就是很受驯兽师们追捧的契约灵兽。”

    宋泓听懂了:“那我们宗门都是剑修。”

    “是,”师尊点一点头,“你们只要能步入金丹期,都会前往剑门找寻自己的本命剑。”

    宋泓想起师尊在风岚县金刚雕像前说的话,下意识问道:“师尊,我可以让映雪成为我的本命剑吗?”

    “最好不要。”师尊说,“相比剑门里的宝剑,映雪只是一把寻常的剑而已。”

    但师尊你说过,照霜剑也不是来自于剑门。

    宋泓手指微微蜷缩,到底没有向师尊写出这样的话。

    许是看出了宋泓的舍不得,师尊屈指弹了下他前额:“你只是没见过宝剑,见过宝剑你就能舍得了。”

    宋泓面上不与师尊较劲,喏喏地应了,心里却想,再好的宝剑也跟师尊的照霜不是一对。

    等到结界外淅沥沥地再次落雨,宋泓已经将院落打扫了大半,师尊也采集了一兜子尚能食用的花果,招呼宋泓停下手里的扫帚,一块到门槛坐着。

    “吃吧吃吧。”师尊把那一兜子花瓣果实塞宋泓怀里,“不够的话,把昨天从你大暑师兄那儿搜刮来的那兜子也吃了。”

    宋泓默默地写:“师尊,这是管饱的吗?”

    “等过了今天,就不一定管饱了。”师尊一本正经地说,“出了我这院子,你上别处还不一定能摘到这些灵花灵果。”

    “……多谢师尊。”宋泓也很无奈,“都生吃吗?”

    “生吃啊,你要能生吞也行。”师尊说。

    宋泓听话,一朵接一朵、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添花加果,都不是什么好滋味,或清苦或寡淡,但唯一的优点是统统入口即化,水一般流过喉咙,而后皆化为丝丝凉意,由胃部蔓延至浑身的经脉。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好像宋泓把他浑身的经脉完整地剖了出来,拿到击水台的瀑布下清洗,一遍又一遍,他浑身上下弥漫着灼人的寒意,但这种寒意没有让宋泓感到不适,反而有种令他安心的舒适。

    不知何时,师尊把院落外的结界打开,雨帘瞬间沙拉拉地包围了院落,宋泓被茅檐滴下来的雨点砸到鼻梁,不由得从那股舒心的寒意里惊醒,狠狠打了个激灵。

    “还是这苍澜山间的雨景好看。”师尊倚着门框,悠悠然说道。

    宋泓顺着师尊的视线看去,他们位于苍澜山脉中某座山峰的半山腰,隔着雨幕云帘,能看到那半遮面的巍峨主峰。

    主峰多松柏,到秋季,被山雨一洗,仍然苍翠欲滴。

    院落里,小池塘涟漪层层,雨打残荷,也别有趣味。

    “师尊,你不吃一些果子吗?”宋泓问。

    “我不吃这种难吃的玩意儿。”师尊答。

    看来师尊是真吃过这些难吃玩意儿,宋泓浅浅地放下心来。

    “我还有些叶子没清扫完。”宋泓叹息,嘴上嚼果子的速度没停,快了,就快见底了。

    “没事,待会儿我施个法清理。”师尊话语轻松,“不过,你小子要替我跑一趟,去方寸居给你师伯送些花果。”

    哦,师尊和师伯关系真好。

    “我们院子有没有像方寸居这样的名字啊?”宋泓刻意地岔开了话。

    师尊认真地静默了一瞬:“没有。”

    “要取个名字吗?”宋泓追问。

    “不取。”师尊斩钉截铁地回答。

    唔。宋泓有些挫败。

    “不过,为师另给你取了个名字。”师尊笑吟吟说道,“当小名用吧。”

    宋泓一下子来了兴趣,手里捏着最后一颗小圆果实都忘记塞嘴里,专注地看着师尊的眼。

    师尊从他手里取走果实,而后直接塞进他嘴里,托着他下巴看他艰难地咀嚼,才施施然松手,再转眼看向雨中的的庭院。

    他们面前的地界被宋泓打扫得干净,有凹下去的地方积蓄成了水洼,一片一片,似乎要和那小池塘连成海。

    “庭空。”师尊说,“是你给我的灵感,说你出生后,庭院里的月光如积水空明。”

    “有些生凑的嫌疑,”见他没有写写画画,师尊又说,“但我叫着顺口,也不想再改。”

    宋泓艰难地咽下果实,垂眸在师尊递过来的掌心书写,觉得这雨水的潮气浸湿了他的睫毛。

    “我没想到你会记得。”宋泓写道,“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现代的某天,优秀人民教师楸吾带班里没吃午饭的小可怜宋泓,到校门口吃两块钱一份的火鸡面。

    宋泓:老师你不吃吗?

    楸吾:老师不吃这些垃圾食品。

    拿到学生的监护权后,优秀人民教师还是给他学生做了四菜一汤。

    宋泓:校门口的火鸡面真好吃。

    楸吾:别逼我在最开心的日子扇你。

    有诗云:庭空满地楸梧影。

    作者是南宋的陆游。

    第34章 三十四 “小子,和我比一场。”……

    宋泓出门时,雨还在下,师尊便随手折了片荷叶,施法做了把轻巧的荷叶伞,让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包袱,慢慢向峭壁之上的方寸居走去。

    “雨天路滑,当心跌跤。”师尊叮嘱说。

    宋泓心想自己可不是傻孩子,一出院落就变为欢快的小马驹,哒哒地向主峰山巅跑去——他想早些完成任务,早些回来与师尊团聚。

    雨天山林各处却还分布着各自修习的师兄师姐,宋泓沿途遇见几位,还没来得及停稳行礼,对面的师兄师姐倒先给他行礼。

    这是宋泓从没享受过的待遇,但也不能辜负师尊替他仔细经营后的成果,宋泓没有惶恐,略略地点一点头便算是回礼了。

    除山路湿滑外,雨天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行进难度,只是路过主殿时,他从雨水漫开的潮气里,感受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

    宋泓没有多想,径直攀上山巅,收伞跳跃下去,顺利地被山间的云层送到了方寸居内。

    方寸居又变回了书架层叠的布置,宋泓护着怀里的伞和包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马尾一甩,发间的流苏坠子就打了下他侧脸。

    “哎哟。”宋泓哼了声。

    这点动静惊到了侧卧在书架前软榻上的师伯,师伯落拓地起身,支起了一条长腿,坐姿豪放。

    他长发未束,外衣随意地披在肩头,面上流转着他惯有的懒倦,但宋泓却看出来他浑身散发出挥之不去的疲惫。

    “哟,来了。”师伯浅浅地笑一笑。

    宋泓忙把伞和包袱放到地上,郑重地行礼,而后从戒指里掏出事先准备好说辞的木板。

    “我知道你是来送东西的,把包裹放桌上吧。”师伯却也没看木板,“过来坐会儿。”

    宋泓听话地放好包裹,随即掏出另一块木板:“我要回去了,师伯,师尊还在等我。”

    “你师尊没那么着急。”师伯笑得戏谑,“而且小辈陪长辈说会儿话,不是应该的吗?”

    宋泓在人间时依稀听到过类似的规矩,但他完全说不了长句子,只好费劲地在木板上写:“师伯,我大师兄呢?”

    “在主殿接待远道来的贵客。”师伯回答,将手一勾,便掀开了包袱,挑了两枚青绿色的锥形果子入手,有一口没一口地嚼着,“大概一刻钟后能回来。”

    宋泓叹息着找了个蒲团坐下,心想自己可能要在方寸居待一刻钟了。

    “难怪我方才路过主殿,感受到了些许陌生气息。”宋泓没话找话地写。

    “看来楸吾说的没错,你果然反应力灵敏。”师伯赞许地点一点头。

    师尊原来在师伯面前夸过他吗?宋泓有些小小的得意。

    “你发间那坠子,是你师尊送的?”师伯问。

    宋泓连连点头,昨天师尊给他系上后,他都没舍得取下来。

    “你师尊的喜好真是奇奇怪怪的。”师伯叹息。

    “什么喜好?”宋泓连忙问。

    师伯却眯了眯眼,把手上剩下的半截果实喂进嘴里,装傻充愣道:“有吗?没有吧。”

    好烦这种说话不说明白的长辈!

    宋泓气鼓鼓地擦掉木板上的炭笔字,打算给师伯写一个大大的“坏蛋”。

    “小宋啊,”师伯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发问,“你觉得你师尊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泓写到一半的“坏”字冷不丁一歪,他赶忙擦拭掉,重新写上:

    “师尊是三界里最好的人。”

    师伯看得一愣,“我是问他性格、品行方面的。”

    “所有都很好。”宋泓回答得斩钉截铁,“师伯难道不了解师尊吗?”

    “啊,那倒是太了解了。”师伯露出了莫名的笑容,这样的莫名让宋泓觉得他和师尊才是一起的,而宋泓被隔绝在外。

    宋泓心里被压抑的愤愤不平又冒出来了,他真切地认为师伯是一个可恶的长辈,全然忘记了先前他还被师伯关照过。

    “外边雨停了。”师伯抬指,隔空敲了下宋泓额头,被宋泓猛然抬脸的愤愤表情一惊,“哟,是谁惹到我们小宋了?”

    你!宋泓瞪他。

    师伯不以为意:“这会儿你出去就不用打伞了,路过主殿大概会碰上你师兄和远客,去跟远客打声招呼,交交朋友吧。”

    宋泓后知后觉,原来师伯留他是为让他躲雨,一时有些惭愧,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在板子上写:“我知道了,谢谢师伯。”

    “也谢谢你冒雨送来的果子,”师伯冲他一挤眼,“待会儿见着你,找他要两张现成的通讯符,能联系到你师尊的那种,就说你拿果子换,让他画得漂亮些。”

    宋泓不知该回复什么才好,把刚才那话又往上举了举。

    师伯好像在拿师兄做人情诶,但宋泓管不了那么多,有现成的通讯符,不拿白不拿。

    *

    停了雨,道路却还有些湿滑,宋泓抱着荷叶伞,像只白衣的青蛙在山路的石板上跳来跳去,而后顺利跳到了主殿前的开阔地带。

    没来得及抬眼张望,先感受到一阵剑气逼人,他一个闪身,扛着伞蹬到最近且最粗壮的树干,三两步就跳上了树,以那萧索的枝条作为遮挡,才定睛往开阔处望去。

    只见一靛青劲装的年轻女子挽剑如满月,将一玄色长袍的男子打得节节败退,而那男子却并不出招,只一昧地挥剑格挡。

    宋泓蹙眉看了会儿,才从男子背对他的身形上,依稀辨出来这好像是许久未见的元敬一。

    似乎要验证他的猜想,那女子厉声喝道:“元敬一!你少给我放水!姑奶奶就算是符修,剑法也能比你强上百倍!”

    难道师伯所说的贵客是他们?

    宋泓有种被耍了的荒谬感。

    “咳咳。”忽地斜上方传来一阵刻意的咳嗽。

    宋泓抬眼,发现了他那形容端方的大师兄商翎,正在他的斜上方扶着树木的主干,歪靠在枝桠间,若忽略掉这没个正形的姿势,师兄面上却还云淡风轻,见他注意到自己微微抬手打了声招呼。

    “师弟,终于发现我了?”

    宋泓来不及掏出木板,先指指树下打斗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男女,再指指树上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商翎,用表情表达了他的大为不解。

    商翎也立刻领悟到,简洁明了地解释:“这俩冤家之前被师叔搭救了,被各自长辈特意扔来天一宗答谢,说是要住一段日子再走。”

    “男子你见过,便是凌云宗的少主元敬一;女孩是乾道宗的少主温月寻。”

    凌云宗,乾道宗……宋泓的大脑飞速运转,想起来师尊先前说过,这俩宗门与天一宗并称“上三宗”,是当今修仙门派里实力最为雄厚且最受人敬仰的存在。

    谁知商翎还嫌眼下这番热闹不够,添油加醋道:“他们都是奔着师叔来的,师弟可要当心,别被人抢走了师尊。”

    宋泓滋牙,瞪了眼师兄:他们师徒怎么都那么招人烦呢。

    师兄装作没看见,拨了拨眼前的枝条,用一种沉静的毫无活气的声音解说道:“现在温少主已经使出了她父亲成名的一招剑法,飞云夺月,但我们元少主这轮黑月亮灵活地从云层中窜出。”

    “元少主在逃,他还在逃,身法灵活,姿态潇洒,仿佛能精准预测到温少主下一招剑法的目标。”

    随着师兄刻意的解说,宋泓也渐渐从二者的比试中看出些门道,还未仔细琢磨,师兄又紧接着评价:

    “不怪元少主躲避精准,温少主的剑法哪怕师承其父,也难堪大用,元少主不出招,是全了两大门派的脸面。”

    这话听起来不像好话,宋泓庆幸那二位还在缠斗,无心顾及这树上的看客。

    谁知商翎来劲了,继续拱火道:“不过,温少主若是出她真正的家传绝学,此刻定能如猎鹰一般牢牢地将元少主这只走兔锁住,饶是元少主剑法再圆融精妙,也难逃温少主法阵重重。”

    忽然“飒”地一声脆响,一枚月白光刃由温月寻的指尖飞出,宋泓习惯性一偏头,竟低估了光刃的速度,令光刃险险地擦着鬓角飞过,留下了一道绯色的血痕。

    再回眼,那光刃已被师兄轻巧夹住,落到手中把玩,宋泓这才看清,那是一张画了箭矢符文的月白符纸。

    “温家的符箓,笔画精细到令人感叹。”师兄不咸不淡地夸赞道,指尖却燃起火焰,瞬间将那枚符纸燃成灰烬。

    另一厢打斗也停息了,宋泓擦一擦鬓角的血痕,对上树下那姑娘凌厉的丹凤眼。

    不知何时,那玄色衣袍的少年男子已经被月白符箓连成的绳索五花大绑,连口鼻都被封住,只留双足还能点地支撑,真犹如一只被抓的走兔,无奈地跟着少女蹦了又蹦。

    “你便是楸吾仙君新收的弟子?”温月寻扬声发问。

    宋泓抱拳点一点头,算是应答。

    “你下来,”温月寻将身后的元敬一踢走,“我要跟你比试剑法。”

    宋泓还未答应,身后却传来一股大力,将他硬生生推下了树,好在他手上有把荷叶伞,慌乱之中支撑了他一把。

    而那推他下树的罪魁祸首事不关己:“事先说好,温少主,只是比试剑法。”

    温月寻不屑地扫了眼宋泓,宋泓正慌里慌张地擦拭着荷叶伞上的污泥,她理直气壮地回应商翎:“对付这种小鸡崽子,还用不上我们温家的符!”

    “你们温家的符我方才烧了一张,实在不好意思。”商翎略略嘲讽,若宋泓回头,能看到他难得勾起的嘴角。

    温月寻冷冷回应:“那还请商师兄管好自己的嘴,别再煽风点火、惹是生非。”

    别过脸,却看宋泓还在擦拭荷叶伞,不耐烦道:“小子,把你那破伞丢了,和我比一场。”

    宋泓只觉莫名其妙,他把擦好的伞小心收回戒指,取出木板刷刷地写:“不好意思,温少主,我急着赶回去向师尊复命。”

    他还没来得及举起木板,只听“咔嚓”一声,木板开裂,冰凉的剑尖直抵他的咽喉——

    宋泓:师尊,你说师伯和大师兄怎么都那么烦人?

    楸吾:因为他们是相……咳,师徒。

    宋泓:师尊,你刚刚明明想说相好,我看见口型了。

    楸吾:小孩子不能听这些。

    第35章 三十五 “带我一起逃跑嘛,师尊。”……

    下腰躲开这一剑是很容易的,宋泓没有从中感受到如他师尊般磅礴、如他师姐般泠冽的剑气,只是可惜了木板报废一块,他还得向师兄申请换新。

    宋泓没有出剑,撂下木板蹬腿就跑,他不明这温月寻底细,且他确实着急回去,来跟这两位贵客碰面便算他给师伯面子了,至于交朋友,他从没有这个打算。

    谁知温月寻大喝一声:“小子,你给我站住!”

    宋泓感觉后心一凉,却也来不及躲避,一条锁链般的月白符箓拦腰将他一绑,他还没站稳,便被那锁链高高抛掷起,而后重重地摔到了五花大绑的元敬一身边,他那一身好衣裳到底溅满了泥点子。

    “温少主,说好不能用符箓的啊。”树上的商翎师兄还在煽风点火。

    宋泓被摔得眼冒金星,模模糊糊地看到温月寻将左手上的符箓一甩,他身上的锁链便又紧了几分,勒得他眼也不花了,定睛看过去,温月寻右手擎了长剑,剑尖冰凉凉地抵着宋泓额头。

    少女面色阴沉:“你也跟这姓元的混账一样,瞧不起我是女子,不与我比试吗?”

    宋泓别过脑袋看看被五花大绑到只露出双眼睛的元敬一,元敬一冲他疯狂地眨眼,呜呜怪叫,宋泓不明就里,只能摇摇头回复温月寻。

    他的意思是,他资质一般,不配与乾道宗的少主比试。

    谁料温月寻却误会了,提了剑就要刺宋泓要害,商翎估计怕托大,赶忙叫停:“温少主,元少主似有话要同你说。”

    “他能有什么好话说?”温月寻停了剑,蹙眉斜了一眼元敬一,抬手就给他解了面部的禁制。

    元敬一也不管面色发青,急忙说道:“温姑娘,我不与你比剑,是我长辈们的嘱咐,不是怕伤你……”

    他这话未说完,温月寻左手指尖又亮起了符箓,于是他赶忙往宋泓身边挤一挤,“再有,这位宋小兄弟才入门一个月,且这一个月楸吾仙君为封印锁魔塔奔波,根本无暇顾及他,更不用说传他剑法。”

    “你若跟他比试,也得等他修成金丹再说。”

    宋泓听得一愣,元敬一非但没有添油加醋贬低他,反而还明晃晃地帮他解围,他回想了一下他与元敬一的交集,他们还没好到这种地步吧。

    元少主这是想讨好他以接近师尊吗?宋泓怀疑地上下打量元敬一。

    温月寻也将信将疑:“你的意思是,这小子全无本领就被楸吾仙君收下了?”

    “嗯,他如今练气都未到。”元敬一叹息。

    这话就冒味了啊,虽然说的也是事实。

    但宋泓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跟着点头应和了。

    “你说话啊,小子,别光点头摇头。”温月寻隔空控制锁链符箓,用力摇一摇宋泓。

    宋泓跟个不倒翁似的晃来晃去,元敬一继续替他发言:“他是个哑巴。”

    “啊?”温月寻面色一滞。

    “而且他还没满十二岁。”商翎悠悠地补充。

    温月寻如同烫手一般,瞬间收了捆绑宋泓的锁链,连带着长剑也一并收好,宋泓正要一骨碌地爬起来,便被这位大小姐双手小心搀扶起身。

    “对不住,我着实不知情。”温月寻满脸歉疚。

    “欺负小朋友啊。”元敬一调侃。

    “你别说人温少主,宋泓刚入门那会儿,你也欺负来着。”商翎继续挑事,宋泓怀疑温月寻和元敬一打起来,会不会也是商翎起的头。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宋小兄弟还没满十二。”元敬一为自己辩驳,但也冲宋泓低一低头,“再次对你说声抱歉。”

    宋泓双手得了解放,向两方拱手表示无事,但瞥见跟只大白鸟一样悠闲盘桓在树冠上的商翎师兄,他又气不打一出来,取出他的备用木板便是刷刷一顿写。

    “二位尽管找商翎师兄讨要说法,都是他从中作梗……”

    还没写完,木板便咔嚓从中间开裂,宋泓急得去抓,瞬间就燃起了火焰,令他不得不将木板丢进水洼。

    商翎利落地从树上翻身而下:“好啦,我先带二位贵客去住处。”

    “至于小宋,我师尊应当交待了你什么吧。”

    宋泓两块木板都没有了,这会儿只能瞪着无事人般的商翎。

    商翎打了个响指,解开元敬一身上的锁链,故意等了宋泓好一会儿,见他没吱声,自说自话道:“既然没有,那你就先回去同师叔复命。”

    算了,这符不要也罢。宋泓冲商翎冷哼一声,而后再勉强挤出笑容,向两位误伤了他但到底是好人的贵客摆手道别。

    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现在师尊唯一的弟子是他宋泓啊,宋泓得有些包容之心才行。

    另外他身上又弄脏了,不知道师尊会不会帮他洗澡。

    宋泓蹦蹦跳跳地踩着石板往半山腰跑去,不一会儿便将另外三人的说话声抛过脑后,忽然他怀中一热,衣襟里多出了东西。

    他顺手往外掏掏,发现是七张红底洒金的符纸,其上的符文统一被框在圆圈里,那是通讯符的基础架构,而那圆圈里朵朵栩栩如生的莲花,细看莲花瓣上的细小纹理都勾画了出来。

    原来师尊的通讯符纹是莲花。

    宋泓小心地把符箓收回须弥戒,回眼望了望山路另一边,他走得急,师兄他们明显没跟上来。

    “谢谢……师兄。”宋泓小小声说。

    不管商翎能不能听见,反正他说了谢谢。

    *

    “既然你师伯说让你跟那俩孩子交朋友,那你这段时间就跟他们一块修习,正好让他们别来烦我。”

    师尊依旧倚靠在门框边赏景,宋泓来来去去这一趟下来,他也只略微换了个姿势,手里多了袋不知从哪儿淘来的饴糖。

    宋泓委屈巴巴地自己去洗漱完毕,换了身干净衣裳,顶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默不作声地往师尊眼前蹭。

    师尊看也不看,“啪”地一下就甩了根纤细的藤蔓到他发顶,围着他额头绕了一圈,瞬间吸走了他发间沉甸甸的水分,呼啦啦地开出一圈喇叭花,宋泓借师尊的眼睛看,看到自己披散头发,戴了五彩缤纷的花环。

    风吹过来,花朵漾起清新的好闻的香气,宋泓舒服地眯上眼。

    师尊递过来装饴糖的锦囊,宋泓拿了一颗,发现糖是琥珀色的小粽子形状,里面嵌了一枚小小的松子。

    他没忘正事,一手把糖丢嘴里,一手抓过师尊要收回的腕子,他认真地写:“我不愿跟那两位少主交朋友。”

    “哪怕是帮为师分担一下烦恼都不愿吗?”师尊也认真地看着他,腮帮子微鼓。

    宋泓犹豫了一会儿,回想自己与两位少主短暂的交集,而后郑重地问:“我跟他们交朋友,他们就不会缠着你,要你收他们做徒弟了吗?”

    师尊叹息:“那他们还是会的。”

    “所以我们还是躲起来吧。”宋泓写道。

    “这么怂啊,小朋友。”师尊笑,把糖袋子收回怀里。

    宋泓咬牙凝神,憋出来一句:“双拳难敌四手,师尊你虽然厉害,但他们背后也有实力强劲的宗门撑腰。”

    “话说得很有道理,你先看看外边林子里。”师尊抬手,托着宋泓下巴让他转过脸去。

    宋泓果不其然在门外萧索的山林间,看到了那一玄一青的两道身影,细听还能听见这二人斗嘴。

    温月寻说:“待会儿见到仙君,只言感谢不谈其他。”

    元敬一说:“我早早就歇了拜师的心思,这话还是说给你自己听吧。”

    宋泓心下警铃大作,抓住师尊要收回的手不放。

    “作甚?”师尊明知故问。

    宋泓可怜兮兮地写:“带我一起逃跑嘛,师尊。”

    “你该留下来交朋友。”师尊语重心长。

    “求求你了。”宋泓晃一晃师尊的胳膊。

    眼看那二人走到门前,师尊这才起身将宋泓拦腰一搂,跟拎个麻袋似的御剑飞天。

    宋泓看到眼前云气流转,其间散发着雨后山间独有的芬芳,而他发顶的花环还稳稳当当地开着,于风中烈烈招展;好容易从流云的包围中探出视线,宋泓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只西方的天际有一线明媚的蓝色。

    “我能带你躲一阵子,但你师伯诚心让你和他们交往,你也得听从安排。”师尊竟略略有些苦恼,“怎么说他也是我师兄,咱们得尊老。”

    “哦。”宋泓不情不愿地应着,似乎看出他有话要说,师尊把他往怀里抡了抡。

    宋泓得以稳稳地攀住师尊的肩膀,“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去苍澜山脉的南面,为师在那里有一处洞府。”师尊回答。

    “洞府有名字吗?”

    “……没有。”

    宋泓想了想:“那我能不能给它取名字?”

    “个小孩家家的,怎么老想到这个?”师尊无奈,“这世间人名物名已经够多够麻烦了,你还要给居所取名,岂不是更为麻烦?”

    宋泓恹恹地在师尊肩上趴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写出来自己的想法:“有名字的话,更像家。”

    而且师尊,给我取新的名字,不也麻烦吗?但你还是取了。

    剩下的话太长,宋泓没写。

    “那你自己想去吧。”师尊拍了拍他后脑勺,宋泓没束马尾,师尊拍得不是很顺手,轻轻地“啧”了声。

    他们很快落了地,宋泓还没看清楚洞府的外貌,便先被枯枝筛过来的日光晃了眼。

    西边那一线蓝漫成了一片蓝。

    师尊说,等到酉时,他可以爬到洞府外最高大的梧桐树上看落日。

    “今天除了练剑,我好像就没再修习别的功课。”宋泓兴致勃勃地写。

    “所以过了今天,就不会再有今天了。”师尊笑得颇有深意。

    宋泓无端打了个冷颤。

    师尊笑容幅度大了些:“从明天开始,为师就要督促你,刻苦修炼,争取二十岁前炼成金丹。”

    欸?欸!

    宋泓目光有些迷茫了:我不是废灵根来着……吗?现在练气都困难啊!——

    楸吾:距离高考还有两千多天,有些同学就不要光想着玩儿了啊。该背的课文背了没?该做的大题做了没?该(巴拉巴拉一串)……

    宋·有些同学·泓:不是,这给我创哪儿来了?这还是仙侠世界吗?

    第36章 三十六 师尊是个欺负小孩的大坏蛋。……

    师尊给宋泓安排的修炼内容很简单,即让他卯时起床,先练一时辰的剑术,随后给双手双脚各绑上十斤左右的玄铁石,从洞府门口的梧桐树出发,沿着那开拓出来的山间小道一直跑,跑到与梧桐一般高度一般茂盛的枫树停止,爬到枫树上摘一片枫叶,擎着枫叶再一路跑回来,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把枫叶弄坏,坏了得重新回去摘。

    “师尊,比起梧桐叶,你是不是更喜欢枫叶?”宋泓跪在师尊的寒玉床边,趴到师尊的膝盖上写道。

    师尊拍了下他爪子,仍然保持着盘腿打坐的姿势:“不是,这是让你锻炼控制力量。”

    “那你能帮我绑装了铁石的袋子吗?”宋泓可怜巴巴地追问。

    师尊又拍了他爪子,这下直接向后挪了挪身子,令宋泓直接扑了空:“不能,自己绑。”

    好嘛,师尊果然还是腻烦他了,呜呜。

    宋泓也没再撒娇,很快正经了神色,起身走到床对面的石桌前,运气于右手掌,将那玄铁石的袋子一并拿起。

    奔跑对于宋泓来说不算难事,负重对于宋泓来说也不算难事,但两者加在一起,却是宋泓从未尝试过的。

    他匀速跑了一里地,逐渐感受到了呼吸变乱,而他手腕脚腕的铁石都是牢牢拖拽他的负累,昨日山间淋透了雨,到今晨,山路仍然泥泞湿滑。

    而且这苍澜山脉南面不似北面,被修仙者修缮了许多地界,山路便是被人踩出来的小径,没有铺设石板,宋泓跑出去那么远,沿途也没再看到有其他房屋,草木比北面生长得更密,哪怕到了枯败的秋季,那铜丝一般的枯草仍然能挡在路前把宋泓绊一跤。

    愈往深处去,道路也愈窄,且倾斜着向上延伸,宋泓远眺了一阵,没有看到道路的尽头,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他发晕。

    不得已,他拔出了映雪,扫掉挡路的芒草,天空掠过一只雪白的海东青,它不似别的鸟儿那般鸣叫,沉默地在宋泓发顶投下一片幽灵般的影子,紧接着扑簌簌地,一群不知名的黑色雀鸟丛林间窜出,羽毛泛着幽蓝色的光芒。

    远处,有猿猴啼叫,似独身一个,长鸣呼唤伴侣,宋泓挣脱出芒草的包围,这凄清的叫声却久久不绝。

    “别分心。”师尊的声音犹如一粒水滴在他耳边弹开,宋泓打了个激灵,抖擞精神沿着山路向上攀爬。

    风呼啦啦地吹过色彩重叠的山林,哪怕有些落叶归了泥土,而那枝条上的仍然密密匝匝,宋泓闯进了树木密不透风的围墙,不同于缠人的野草,它们更像是千奇百怪的精灵,只静静站立原地于风中变换姿态,就足以让稚子迷了心神。

    窸窣窣,地面窜过拳头大的爬虫和大腿粗的走鼠;扑灵灵,枝叶间飞过张开翅膀的蝮蛇和长尾巴的猕猴。

    爬虫走鼠窜上了宋泓的小腿,蝮蛇猕猴扑上了宋泓的面颊,风声将猿啼鸟鸣如数传来,混杂在叶片的响动里,填满了宋泓的耳道。

    宋泓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四肢被铁石拖累,顿时天旋地转,整片密林如同色彩斑斓的泥沼,似乎要将宋泓生拉硬拽地吃干抹净!

    “破!”宋泓不惧,大喝一声,动用全力震开阻挠他的禽兽虫豸,待到视线恢复清明,再定睛于他看不到的山路尽头,一路勉力奔跑过去。

    沿途的生灵虽为灵兽,但到底不似人族彻底开了灵智,左右围困宋泓的不过是那几种拦路的招数,宋泓对粗糙的鼠皮和阴冷的蛇腹都不甚在意,更不怕爬虫凸显的百只眼睛千只足,至于那像人的猕猴,最多不过三岁孩童心智,宋泓与它们打斗一场,便成了族群的头领,几个手势就让它们吓走那新进碍事的禽鸟。

    跑跑又停停,停停又跑跑,直到金乌燃烧于天穹正中,宋泓喘着粗气,几乎跌倒在湿冷的山路上,才遥遥地看见这一路走来唯一一棵枫树。

    爬树摘叶子不难,难的是……宋泓回过脸看那忽然又安静下来的山林,难的是拿着一片脆弱的枫叶,穿过全是活祖宗的树林!

    “对了,还有一事,此行不可屠戮灵兽,就算是百目千足虫也不可以。”

    出门前,师尊特意额外叮嘱道。

    好好好,既然师尊那么说,宋泓拧眉抬起沉重的手臂,恶狠狠地擦了一把他被汗淋湿的花脸,便是咬牙深吸一口气,向后一撤步,便如离弦之箭弹跳而起,三下五除二爬上了那于秋风中烈烈燃烧的火炬。

    *

    金乌偏移,几乎快沉入西边的山谷,宋泓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擎着那殷红如血般的枫叶,灰头土脸地摔倒在了枯藤掩映的洞府前。

    梧桐树洒下了疏朗的影子,在风中幸灾乐祸地笑得发抖。

    好在宋泓摔倒前,还记得把枫叶护在怀里,不然他又要白跑一趟。

    洞府的石门轰隆隆地开启,而宋泓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起身,只能学着百目千足虫的姿态,一点点向门口爬行。

    师尊大抵是等得不耐烦了,直接甩了一根藤蔓出来,将宋泓腰一裹,将他直接拽入了洞府中,而后宋泓在半空悬浮一瞬,于洞府顶端的钟乳石大眼瞪小眼片刻,随即摔到了师尊的寒玉床前。

    呜。

    宋泓抬起脸撇嘴,本来只想做做样子,但眼泪也瞬间盈满眼眶,他忍痛从怀里摸出完好无损的枫叶,就趴在地上不起来,委屈巴巴地瞪着师尊。

    师尊用细小的藤蔓将那枫叶圈走,垂眼含笑道:“不错,一共用了四个时辰过三刻,希望你明日能早一刻回家。”

    明日还是这种修习方式啊?宋泓被打击得眼泪无声地流,好在他听到了师尊说的“回家”,顿时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

    他爬起身,干脆坐地上又哭又笑了会儿,才扛着身上玄铁石的重量,沉甸甸地作势往师尊身上扑。

    师尊的藤蔓拦了他一下。

    “先去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师尊说,“把玄铁石袋子解下来放桌子上,它们还要陪伴你一个月呢。”

    也就是说,这样折磨人的训练得持续一个月,宋泓咕嘟咕嘟地把自己沉到热泉池底,忽然就有些想念他跟在师姐师兄身边修习的日子。

    哪怕热泉有清除疲惫的功效,但收拾妥帖的宋泓仍然感觉手腕脚腕酸痛无比,他穿着单衣湿漉漉地站在池边,打算疯狂甩头晾干头发,然后就又被师尊的藤蔓一圈,带到了那极冷的寒玉床上。

    宋泓不自觉打了个哆嗦,他几乎背对着坐在了师尊怀里,没有触碰到寒玉,但那森森的凉意仍然顺着他的皮肤渗进骨髓。

    “运气,调息。”师尊喝道。

    宋泓立马闭眼照做,昨日他便勉力在这寒玉床上调息了两个小周天,将寒气彻底驱赶,同时也没有像以往倒头就睡。

    师尊就在这时候帮他烘干头发,又用藤蔓给他按摩手脚,差点就令他分了心。

    两个小周天后,宋泓从一片灿金中缓缓睁开眼,感觉到灵台分外清明。

    这和他先前侥幸两个小周天后不昏睡那回的状况大相径庭,那次就算没有昏睡,身体也是软绵绵的,仿佛陷入温热的灵泉。

    而这一次,他感觉到了身体的清醒,那浑身的经脉精神抖擞,仿佛等着他做下一次的运气,他也正要尝试,但师尊打断了他。

    “两个小周天足矣,不用像之前那般勉强。”师尊的藤蔓提溜着他手腕脚腕,将他整个翻了面。

    宋泓得以看着师尊傻笑:“是。”

    他还以为今日这般辛苦,师尊能准许他睡在寒玉床上,但那藤蔓帮他按摩肌肉完毕,就跟提溜猫崽子似的,将他扔进了床边软塌塌圆滚滚的猫窝里。

    “嗷!”宋泓陷在那能装得下两个成人的窝里哀嚎,奈何这窝里实在温暖舒适,且他今日真的累坏了,发泄地“嗷”了两声就没了劲儿,向师尊的方向瞪了两眼,不情不愿咕噜着合上了眼。

    如果他能说长句子,定要狠狠地说上一句:“师尊是个大坏蛋。”

    然而他本质上并不太讨厌这样的修习强度,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有在缓慢地积蓄力量,并不是像之前那样,苦练一通却只能练出个花把式。

    宋泓正要从浅层的梦境滚入深层的梦境,忽然那熟悉的藤蔓戳了戳他胸膛,又拧了拧他的脸。

    “唔……”宋泓哼唧地睁开半只眼,隐约看见暖黄色的光晕下,师尊倚靠在他身侧,将他整个拎了起来。

    “忘了一件事。”师尊笑眯眯地说。

    此时的师尊不是那么规整的师尊,他乌丝如瀑地披散于肩头,而身上和宋泓一样,着一件雪白的单衣,只肩头披着水色的外罩。

    宋泓嗅着他身上的草木气息,觉得此时的师尊很柔软很好接近。

    “嗯?”宋泓完全睁开了眼。

    “喏,这朵萃泠白山茶有聚气养神的功效,你吃完以后能更好的安眠。”师尊说着,翻手托出一朵重瓣的白山茶,递到宋泓嘴边。

    “可是我已经睡着了。”宋泓在师尊绑住自己左手腕的藤蔓上写。

    “吃了再睡也不迟。”师尊笑得恍若某些坏点子得了逞。

    宋泓叹气,“我发现师尊很幼稚。”

    “小崽子写什么呢?”师尊面上立马晴转多云。

    但自己的师尊还能怎么着呢,哪怕他作弄宋泓,哪怕他不哄宋泓,宋泓也要听他的话呀。

    宋泓双手接过了山茶花,“没什么。”

    而后,宋泓在师尊期待的眼光里咬了一口花瓣。

    “好苦,好难吃。”

    “吃。”

    呜,师尊就是个欺负小孩的大坏蛋。

    第37章 三十七 抓萤火虫。

    宋泓逐渐习惯了每日修炼的内容,和师尊搬到洞府住的第十五天,他已经能在一个时辰内,摘得一叶枫红回洞府。

    这天他回来得早,师尊也没给他再布置其他任务,反而把洞府里的石桌石凳搬到门口梧桐树下,招呼他坐到自己身边。

    梧桐树已经被萧索的秋风刮去了大半叶子,投在石桌上的影子也略显单薄,宋泓一面坐一面心想,他要再继续这般修炼半个月,枫树的叶子也定会先他一步落完,不知道师尊会不会改变他修习的方式。

    还没问出口,师尊把先前他摘回来的那一捧叶子推到桌面,指尖悬空勾了个符文,便让那桌上翩翩欲飞的叶子定了身。

    “我教你用这枫叶糊灯笼。”师尊将手一翻,取出来两罐浆糊、一堆光滑的细棍和两圈五彩线编成的细绳,“傍晚太阳一落山,咱们就去山坳的水塘边抓萤火虫,给这灯笼当灯芯。”

    宋泓一听眼睛都亮了几分,他抓过师尊闲下来的手写道:“我今天不用练功了吗?”

    “怎么会。”师尊露出狡黠的笑意,“去抓萤火虫就是今天的练功内容,抓不到不让回家,所以待会儿你睡一阵,晚上可没得睡了。”

    宋泓也不抵触,他也就在诗书里听说过萤火,还没具体见过,这项新的任务对他来说跟玩儿似的,于是他乐颠颠地继续写:“好啊好啊,那晚上还用吃那些难吃的花瓣吗?”

    “什么叫难吃的花瓣?”师尊一听不乐意了,“那都是我精心搜罗来的养神百花,别人想吃还没地儿找呢。”

    宋泓吐吐舌头,随即大脑灵光一闪:“养神百花?也就是说我可能要吃够一百种花?”

    “说对了。”师尊赞许地点点头,“不过目前我手上没那么多,咱们师徒还得下山去搜罗。”

    听到下山的字眼,宋泓立马坐直了身子。

    师尊抬眼望着那梧桐树上伶仃的叶子,徐徐补充道:“再等半个月到冬天,我们就下山,边降魔边收集。”

    “之后那几年便是这样,在山上待一阵子,在山下待一阵子,不会让你一直在一个地方苦修,那都是笨人的修炼法子。”

    宋泓便适当地吹捧他两句,面上已经有了明显的期待:“有师尊在,我肯定做不成笨人。”

    “话都说不明白,可别学人油嘴滑舌。”师尊嗔怪地抽回手,“好了,你且看着,我糊个灯笼给你做示范。”

    宋泓立马瞪大了眼睛。

    梧桐树叶摇摇晃晃,被风一吹,精准地砸到了他头顶。

    少年惊吓地“唉哟”一声,年长者却也不安慰,朗声调侃:“该。”

    *

    傍晚时分,宋泓没让师尊喊,自觉地从窝里爬了起来。

    师尊已然换了身利落的玄色短打,束紧的袖子和腰间浮着银线绣成的羽毛,披散的头发也高高束成了马尾,银灰色的水纹发带,发间还藏着那流苏的坠子。

    宋泓还没见过师尊这般肃杀的打扮,他下意识咽咽唾沫,师尊抬手一指,他便也换了身黑衣短打,只是没了刺绣,样式倒和师尊大差不差。

    “走吧,天黑了。”师尊用藤蔓勾住宋泓手腕,牵小狗似的将他拽出洞府。

    一共糊了两只灯笼,全在宋泓右手上拿着,师尊不让他收戒指里,也不同他御剑,二人便沿着宋泓训练相反的方向,往山下走去。

    路还是那芒草汹汹、碎石硌脚的“野”山路,宋泓左手被师尊牵着,却也还东张西望,深怕从哪片林子蹿出只猴、飞出只鸟,将他手上的枫叶灯笼抢了去。

    入夜,这山间没有白日里热闹,连风都轻悄了脚步,宋泓听见草丛里蝈蝈的叫声,高一声低一声,还有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倏忽传来一声短促的鸣叫:“噫!”

    月亮也没半个多月前亮堂,一弯茶色的月牙儿孤零零地挂在天穹,由着那漫天的星子闪耀地胡闹,幸好如此,这地上的人走夜路也没那么孤寂,星光灿灿地照着山林中的一切,包括很快映入宋泓眼帘粼粼的水塘。

    他抬眼瞅瞅师尊,师尊说:“不急,只是你眼力变强了,而不是我们快要走到水塘。”

    “离那池子,你我还差十里路。”

    宋泓耷拉了脑袋,很快又抬起来:也就是说,他这半个月的训练颇有成效,他还以为在这山间,他再也看不了一两里外的事物了呢。

    “高兴了?”师尊瞥见他马尾跳跃。

    “嗯嗯。”宋泓点头。

    一时得意忘形,忘了注意脚下,有长鞭状的生灵闪电般掠过,险险擦过他脚踝。

    宋泓吓得一个大跳,险些将枫叶灯笼脱出手去。

    师尊便笑:“差点乐极生悲。”

    宋泓赶忙把灯笼往怀里护了护,又恢复到警觉的状态,左右张望,一直真正走到了水塘边,仍然留了眼神给脚下。

    水塘面积大约只有击水台的一半,周遭也无怪石奇树的遮蔽,只围了一圈刀刃般直挺挺的野草,风一吹又都软趴趴成浪花。

    宋泓打量了,也没见有其他泉水流经,这水塘里的水仿若来自地下,又仿佛来自天上,浅浅地一泓,倒映着天上的一把星子。

    天上星子太多了,水塘只是个小水塘,装一把也就足够。

    师尊说:“时辰还没到,萤火虫还没醒。”

    宋泓用左手拿了灯笼,换右手在师尊掌心问:“已经是深秋了,师尊,真的还有萤火吗?”

    “这苍澜山间又不比凡间,自然是有的。”师尊笑笑,“为师怎么会框你?”

    宋泓撇撇嘴,“师尊便是框我,我也认了。”

    “拿好你的灯笼。”师尊没跟他计较,“闭眼。”

    宋泓乖乖照做,清晰地感觉到水汽随风扑上他的睫毛,凉凉的,润润的,黑暗里隐约跳动着银白的光点。

    师尊说:“睁眼。”

    于是宋泓看到了水塘里的星子陆续浮起,一个一个银白的光点,浮动在秋夜水润润的凉风里,在宋泓眨了几下眼后,银白色逐渐变暖,又亮成了一点一点橙红的烛光。

    “呀。”宋泓小小声惊叹。

    “你在别处可看不了这样的萤火。”师尊也小小声说,“好了,抬手。”

    师尊牵着宋泓的右手,抬到了宋泓肩膀的高度。

    一缕柔软的细藤从师尊腕间冒出,因着宋泓和师尊手掌交叠,那藤蔓也亲昵地蹭过宋泓的指尖。

    “试着运气于你的指尖,附着在我的藤蔓上。”师尊下达进一步的指令。

    宋泓想起自己从未成功的运气,心底不由得泛起一丝动摇,但师尊这么说,他自然也便照做。

    运气于指,而后……附着。

    预想中气息的溃散没有发生,宋泓明显地感觉到气息拂过藤蔓的瞬间,藤蔓上细小的绒毛和叶片微微轻颤。

    藤蔓悄无声息地生长,向水塘上掠去,宋泓不敢分心,持续地运气于指间,而后他看见藤蔓上浮动的浅蓝色光芒。

    就在此时,藤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过了一圈萤火虫,宋泓通过附着于藤蔓的气息,抚摸到了萤火虫纤细柔软的翅膀。

    师尊收回了藤蔓,“灯笼。”

    宋泓立马举起了左手,藤蔓便灵活地将抓到的萤火塞进灯笼的底部,一只枫红灯笼亮起微弱的橙红色光芒。

    “继续。”师尊露出一点笑意。

    宋泓也撇去了担心,聚精会神地聚气于指间,他无法控制气息的流动,但有了藤蔓的扶持,他隐约摸索到了一些控制的法门。

    师尊……真厉害。

    大约抓过五十只萤火,师尊便喊了停手,五十只对半分,足够两只灯笼都亮亮堂堂。

    水塘上的萤火不减反增,仿佛真是水面上倒映的星星变成,由银白燃烧为橙红,又由橙红冷却为银白。

    宋泓看得有些发痴,师尊松手时,才感觉到自己手软脚软,差点把自己摔了个屁股蹲。

    师尊的藤蔓扶住了他的腰,同时师尊用右手拿过一只枫红灯笼。

    灯笼保留了枫叶的形状,但糊成六个面,大体上像那菱花的宫灯,萤火在其中变换色彩,枫红灯也由浅色转为深,忽明忽暗,清晰地透出那细致的叶脉纹理。

    师尊瞳色浅,看向灯笼时,也被枫红萤火染上了色彩,衬得他那一身肃杀的打扮都亲切了几分。

    宋泓笑着叹口气,也举起了自己的灯,与师尊的灯笼轻轻地碰了碰。

    师尊笑,“别把萤火碰跑了。”

    跑了再捉回来,宋泓想这么说,但到底只摇摇头:“不会。”

    有点幼稚,有点理所当然。

    “好好好,不会。”师尊哄他,“回去了。”

    “回去。”宋泓短促地应。

    师尊腾出了手牵他,也腾出手听他说话。

    “你给洞府取名,可取好了?”师尊问。

    “早着呢。”宋泓回答,他最近忙,可没想着这事儿。

    “别忘了就成。”师尊晃一晃灯笼。

    “怎么会?”宋泓反问地答,“我对自己很有信心。”

    “那继续保持。”师尊不扫他兴。

    天上的星星似乎也越来越多,如同春日里的花骨朵纷纷地冒头,宋泓都快看花眼,赶紧去找那弯月亮醒醒神。

    找啊找,月亮藏进了星海里,怎么都找不见。

    师尊忽然低下头,与他上仰的眼对视。

    “嘿!”师尊说。

    “哈!”宋泓应。

    他稳住了神,在师尊的眼睛里,找到了那轮躲起来的月亮——

    宋泓个人很喜欢浅色系的衣服,同时也喜欢看师尊穿浅色系的衣服。

    楸吾什么颜色都不喜欢,但他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有,属于是收集狂魔。

    第38章 三十八 “泓冒犯了。”

    没有叶子可摘,宋泓仍然绑上玄铁石锻炼速度和耐力,师尊要他一天之内徒步翻越山岭,去到苍澜山北面击水台瀑布的源头打水。

    “我听你师伯说,温家那丫头最近在跟你霜降师姐练剑。”

    宋泓出门前,师尊似不经意地提了这么一句,宋泓如临大敌地摔了打水的木桶。

    师尊却还在笑:“这下你躲不过跟人打交道了。”

    “他们还没走吗?”宋泓蹿到师尊跟前,抓了师尊的手就写。

    “没,有,哟。”师尊慢悠悠地拖长音调,见宋泓愁眉苦脸,他就更为高兴,“据说还得再待半个月。”

    宋泓拍拍胸口给自己顺气,既然无法躲避,那便只有面对,不过在此之前,他得问清楚:“那我需要打几天的水啊?”

    问的时候特意苦着张小脸,又小心翼翼地摇着师尊的袖子,试图用装可怜的招数,唤醒师尊对他的师徒情谊。

    “到苍澜山下雪的那天。”师尊狡猾地给了个含糊的回答,“之后我们就下山降魔。”

    一听这个,宋泓瞬间把苦巴巴的脸笑开,“好!”

    他拎着木桶,欢快地跟着纸鹤的指引,翻山越岭而去。

    有了之前爬坡上坎的经验,宋泓跑起来不太费力,甚至他还能拎着木桶跟那群猴儿打得有来有回,不过看一看天色,宋泓不能耽搁太多时间在路上,哪怕纸鹤为他引出最近的路线,他往返一趟,也需步行百八十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修炼,宋泓充分认识到了御剑的重要性,可惜要等到金丹期才能施行,哪怕按照师尊的计划,他也得长到二十岁才行,他现在还没满十二呢。

    想到这儿,宋泓愣一愣神,今年入冬,他要满十二岁了。

    下过几场雨,山间的颜色便又萧索了几分,失去秋季独有的斑斓色彩,风也陡然冷峭起来。

    宋泓体质不比常人,再加上被师尊用草药养着金石练着,哪怕是在修仙界的山林里,也无需穿着笨重的皮草御寒,只一身利落的短打便可无视风雨带来的严寒。

    金乌高高地挂着,宋泓蜷缩了身子,钻出一线天狭窄的阻碍,迎面而来的便是森森水汽,和瀑布落入深潭的隆隆击打声。

    水声风声之外,剑鸣的铿锵之音不绝于耳,宋泓定一定神,便看那青白两道影子在击水台的水幕里缠斗,白衣高挑的是霜降师姐,青衣灵巧的是温家少主。

    宋泓看了一阵,便知师姐应当在放水,他们之前比试时,师姐对他用剑招招凌厉,可不像此时全是破绽,而温月寻却还跟师姐打得有来有回。

    不过,他此行是为打水,不便在击水台前久留,看了两眼,便蹑手蹑脚地跟随纸鹤走向那瀑布旁的山石前——他得攀过这些怪奇湿滑的山石,爬到瀑布顶端,去寻那源头之水。

    奈何那两位姐姐都耳力非凡,师姐打斗间隙便传音过来:“宋泓,你且等等。”

    宋泓脚步一滞,余光里师姐一挽剑花,那瞬间剑身便迸出寒芒,一招将温月寻手上的宝剑打落。

    “温少主,今日便到这里,你只输我一招,不错了。”师姐略略倒悬剑身拱手,转身便迅疾地飞离水幕,落到了宋泓身前,“你比我预想中来的要早。”师姐眉眼低垂,轻轻地叹息。

    宋泓心里一慌,拎着木桶下意识往后退一退。

    师姐负剑于身后,压低声音:“一点小事,二师伯同我说了你要取水的事情,你需过我三十招才能上去。”

    另一边,温月寻也从水幕中飞出,利落地停在了师姐手边。

    “你们师姐弟俩说什么呢?”温月寻好奇地问。

    “许久未见,叙旧。”师姐冷着一张脸说瞎话。

    宋泓跟着点点头。

    “我们也许久未见了,宋小兄弟。”温月寻自来熟地说道,“楸吾仙君可还好?”

    宋泓继续点头,他木板都被商翎师兄毁了,还没找商翎换新,这会儿只能靠面部表情和动作回答问题。

    温月寻也好心地没多为难他,转脸对师姐颔首:“多谢了,霜降,这几日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法和步伐有了长足的进步。”

    “多亏少主自己悟性高,霜降不过陪练而已。”霜降师姐神色淡淡。

    温月寻直接踮脚将师姐肩膀一搂,见师姐弯了腰低了头才笑嘻嘻道:“少来,从小到大你都这一套。”

    师姐不接茬了,只道:“我师尊那边烹了茶,还在等你去赴约,你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

    “知道啦,霜降,稍微活泼点儿嘛,这里又没外人。”温月寻收回手,转眼又落在宋泓肩膀,大力地拍拍,“小兄弟,你若练剑的话,跟你师姐多学学,定会让你大大长进。”

    宋泓这回不光点头,还尽力挤出一个还算乖巧的笑容,可算哄得温月寻开心:“霜降,你看看你师弟,笑一笑嘛。”

    霜降师姐也尽力地勾一勾嘴角,师姐弟二人假笑地目送温月寻离开,温月寻一步三回头地挥手,宋泓也挥手,师姐看一看他二人,勉勉强强地跟着挥。

    好容易那青色的身影消失在了一线天的缝隙里,师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呼出一口长气。

    “来吧,速战速决。”师姐将剑带至身前。

    宋泓放下木桶,召出了映雪。

    这些日子,师尊并没有传授宋泓新的剑法,他反复练习的,还是师姐教授的那些。

    不过,迎着师姐泠冽的剑光,宋泓心里不再忐忑,而是有种即将迎战的兴奋,甚至手上的映雪都在激动得发颤。

    “锵!”这是第一招,师姐直取宋泓面门,而宋泓也毫不迟疑地格挡。

    不知是否师尊跟师姐特意交待了什么,宋泓明显感觉到师姐周身溢出来的肃杀剑气,连带着剑招的挥洒,剑气犹如实质的寒冰,钉子一样钉向宋泓的手脚。

    若他还像之前一昧退让躲避,这剑气定会围困得他浑身动弹不得,而他如今不避疼痛与伤害,直面那目标为他咽喉心脏的剑尖,同时勉力令映雪剑尖向前。

    “飒!”师姐的剑身迅速凝结出冰冷的霜花,宋泓还击,剑身相触的瞬间,映雪剑也被那蓝幽幽的霜花蔓延。

    宋泓瞬间便从剑柄,感受到了烫手的寒冷。

    他咬牙紧握住剑柄,丝毫不退,师姐剑身的霜花忽地向剑身外生长,遒劲傲然是一树树梅花,“唰”地一声冷风呼啸,梅树凋零成大片大片的雪花,向着宋泓淹没而去。

    过分的寒冷令宋泓下意识地运气,他依旧不能将气息附着于自己的剑,但有了这股气的支撑,他勉强没有倒下,大脑仍然在飞速运转,雪花袭来地瞬间凭借经验矮下身子,利用身形的瘦小,顺利躲到了由这大片雪花造成的师姐的视野盲区。

    随即一个滑步,在那鹅卵石遍布的坎坷地面,生生划出一道弧形,宋泓闪至师姐身后,映雪剑抵在师姐后心。

    然而师姐到底是师姐,没有回头,那雪花如童话长了眼睛般调转矛头,顷刻间将宋泓包围,其中有部分瞬间凝成尖锐的寒枝,只一指的距离便要刺穿宋泓的咽喉。

    “数三个数,你我一同收剑。”师姐说。

    “没到!”宋泓咬牙逼出简单的字音,没到三十招,还差一招。

    他分明听到师姐轻笑一声:“这下到了。”

    一个响指过后,围困宋泓的雪花四散,宋泓这才放下映雪剑。

    他手掌开始发烫,但他握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冷如三九寒冰的映雪剑收回戒指。

    被玄铁石拖拽的力度后知后觉地涌上宋泓的感官,他竟一时站不稳,沉重地跪坐在地。

    师姐收起了剑,没扶他,坐在了潭边的大青石上,不知从哪儿变出来木板和炭笔,直挺挺地扔给他。

    “刚刚有人在忘了说,你可以把手脚的负重卸下来再和我比试。”师姐说。

    宋泓抬了抬手腕,觉得自己恢复了些许力气,便拿了炭笔在木板上写:“我都习惯了,不妨事。”

    “二师伯也是第一次做师尊,想不到教你还真有一手。”师姐幽幽感慨,宋泓竟听出一丝落寞的意味。

    宋泓淡然地写:“师尊肯定厉害,不然为什么有人上赶着拜师。”

    师姐低头捡了块扁扁的鹅卵石,夹在双指间弹出,那石子便在水潭上跳跃二十来次,稳稳地落到了击水台的边缘,瀑布汹涌而下,把那石子重新冲刷回了水潭。

    哗啦的轰鸣声中,“咕咚”的细微声响,落到人耳里也分明。

    宋泓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在木板上写下:“师姐,为什么你在跟温月寻比试的时候,没有拿出你真正的水准?”

    师姐回眸扫了一眼:“人家主修符箓,没必要在比剑上跟她过不去。”

    “我还以为……”宋泓欲写又止。

    “你还以为我是怕得罪她背后的乾道宗?”师姐冷笑,声调却没多高的起伏。

    宋泓自知理亏:“泓冒犯了。”

    “没事,”师姐很快原谅了他,“反正跟你小子打,我也没使出全力。”

    宋泓蔫了:“我知道的,不过……我会努力。”

    “你先努力取水吧。”师姐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那瀑布源头可不是那么好去的。”——

    一个冷知识,温月寻和元敬一都二十四岁,霜降师姐比他俩大一轮,商翎师兄未知。

    所以宋泓是真的小朋友啊。

    第39章 三十九 “我不想再过少时人人喊打的日……

    沿着山石往上爬,除了青苔湿滑外,倒也没有太大阻碍。

    宋泓很快爬到了瀑布顶端,单手一撑山石便翻了过去。

    他此时站在了岸边圆滑但坚硬石块上,河流宽度不大,他目测了一下,不过两丈宽,然而到深秋时节,却还有迅疾如春汛的流水。

    于是,宋泓转眼随着纸鹤的方向朝前望去,分明日照当头,且他眼力提升,迎面而来的却是冷雾重重,令他看不清那源头之地的状貌。

    宋泓深吸了一口冷冷的水汽,随着纸鹤于山石间跳跃前行,不多时便被雾气包裹,连那头顶的日轮都失了颜色。

    身侧的流水声愈发激烈,水质清冽,能轻易看清河底的砂石,却不见一尾活鱼,宋泓却嗅见了强烈的鱼腥气,呼吸声一重,那雾里便飞来冰蓝色的光鞭,倏忽打碎了那引路的纸鹤。

    宋泓立刻召出映雪,模仿那山间的狸猫,把步子和呼吸放轻缓了不少,好一阵相安无事,眼前的雾也渐渐游走到他脑后,徐徐地向他展现出雾后的真容。

    那是一尊巨大的三足鼎,宽百尺高百尺,鼎上无花纹,只布满青铜的锈绿,细看却是密密匝匝的青苔和野草,再细看,青苔与草之下是潮湿的山石,宋泓也没有嗅出铜器的味道,只有泥土裹挟了水汽中鱼腥的沉重气息。

    水流便从鼎内满溢出来,向四面八方汹涌泼洒,而后汇聚到三足鼎下,拧成一股水,浩浩汤汤地向那断崖处奔去,飞流直下入深潭。

    宋泓没有收剑,也没有贸然攀上三足鼎,他在等待那冰蓝色飞光的又一次袭击。

    河岸两边是密集的树林,与苍澜山别处不同,这里的林子并没有随季节落叶,枝叶茂密沉重,汇聚在一起犹如大片即将落雨的乌云。

    山间没有生灵活动的声音,甚至连风都没经过,只有那水声,突兀而激烈地炸开在一片静寂里,连带着那鱼腥气似乎都有了活性。

    宋泓皱了鼻子,环顾四周防备地张望,奈何神经绷得太紧,脚下到底踩出了声响,一块细小的石子被他轻踢出一段距离,而后他便清晰地看见,两道蓝色闪电般的长鞭从鼎口跃出,从两边包抄,张牙舞爪地向宋泓袭来。

    宋泓抬剑便与之对抗,在“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中,宋泓感觉到那长鞭并没有韧劲,反而更像是尖锐的冰棱汇聚而成,长剑与之相击,便如同在冻湖上凿冰;打斗的间隙,有细碎的蓝白色粉末撒到宋泓面颊耳廓,冰凉如针扎入皮肉。

    他也没顾上,试探了长鞭的招数后,他并没有把握战胜,而他的目的只是打水——宋泓的目光沉着了,他忽然迎上长鞭劈砍,在长鞭反击时瞬间收了映雪剑,整个人坦坦荡荡地暴露在长鞭的攻击范围内,而后果不其然被其裹挟,一把抛掷到鼎内。

    宋泓还拎着木桶,在空中翻转了几个跟头,勉强调整姿势令自己与大鼎正面相对,随后他瞳孔一缩,看见了鼎内盘踞着一条冰蓝色的巨龙,而缠裹他身体的长鞭,正是龙的胡须。

    龙硕大的眼睛浮着整片整片的冰芒,沉沉地发出长吟,那声音落到宋泓耳朵里,犹如青铜编钟齐鸣,嗡嗡地震着脑仁,但却能听懂其意:“楸吾的徒弟?”

    龙须将宋泓在空中左右抛掷,仿佛抖着一个人形空竹。

    “我还以为能多打两场,结果你小子就自投罗网了?”

    宋泓不答,强忍着头昏脑胀,眼睛死死盯着那清澈的水面下,四只龙爪被鼎内的锁链捆绑,龙尾也在水底被裹成粽子,不得自由。

    看来这龙,不,应该是这蛟龙,它爪子只有四指,目前只有龙须能活动。

    那么……宋泓在龙须将他拖拽至龙头前,猛然召出映雪剑,直直脱手刺向那硕大的龙眼。

    龙眼里浮冰散开,龙须束缚宋泓的力道一松,宋泓随即一个鱼跃,向大鼎的边缘跳去。

    将将落地,他将被打落的映雪剑收回,利落地弯腰打水,随后将木桶也收回戒指,在龙须再次袭来,他便从鼎的边缘直接跳入那水流湍急的地面河。

    河水把他当作不规则的石头,不管不顾地将他向下游推去,这可比他自己腿儿着逃跑要快。

    那龙须竟没再追上来,只有龙吟阵阵,编钟嗡嗡地在宋泓耳道里响:“小子,你今日这么逃了,明日我可不放过你!”

    宋泓调整了划水的姿势,心里暗暗地笑:明日我也不怕你这被束缚的蛟龙!

    “哗啦!”

    巨型石子宋泓被瀑布推下山崖,落点竟是在那硬邦邦的击水台上,宋泓来不及调整只得大喊:“师姐!”

    霜降师姐正在击水台上练剑,一个滑步转身,将手中长剑脱手,随即便将掉落的宋泓钉在了山崖上。

    宋泓衣领被长剑死死钉着,他摇摇摆摆地稳定住身形,向师姐拱手:“多谢。”

    他再次谨记,时刻都不能够得意忘形。

    *

    “你还行不行了?”楸吾把榻上软泥一滩的桑羽架起来,“每年冬天你都是这副死样子。”

    桑羽“柔若无骨”地把楸吾推开了些,自己撑着榻边的扶手,“可能也确实大限将至。”桑羽苍白地笑笑,“我修为又比不得你。”

    “呸,少说这种晦气话。”楸吾不惯着他,自行坐到了榻边,“你少耗费修为维持情报网了,没有你的情报,我也能把那些魔物收拾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没有情报上次死的是两个元婴,那么下次很可能就是你。”桑羽叹口气,“而且我不为你考虑,也得为小宋考虑,他还只是个小孩子。”

    “没见你对自己的徒弟那么上心,对待商翎你可是完全放养。”楸吾冷哼,但还是召出藤蔓,从博古架上取了紫砂小壶,在其中倒入这些日子搜集的秋露和凝神的茶叶,悬空用小火煨着。

    待到水开熄了火,晾了一阵,才把小壶放到桑羽手边。

    “没办法,我家阿翎可是天才。”桑羽却自顾自夸起徒弟,还故意戳楸吾肺管子,“而且我也不图他什么,就图他个平安顺遂。”

    楸吾收了藤蔓,掐诀看着桑羽给的情报,头也不回:“我也会保宋泓平安。”

    “都准备挖元婴了,说这话未免不太可信。”桑羽摇摇头,慢条斯理地探身,够到了小几上的茶壶,拿在手心捧着。

    “他不会有性命之忧。”楸吾顿了顿,“而且若他没用,我也做好了另找人的准备。”

    桑羽再次叹息:“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这些日子我也在另想法子……如果,如果你能把那孩子培养出来,那为何不与那孩子联手,击杀连樾?”

    楸吾回过眼,用着不可理喻的目光:“桑羽,你病傻了?”

    “我没病,脑子也清醒。”桑羽坚持。

    楸吾咄咄反问:“宋泓再怎么天赋异禀,十年后顶多修成元婴,我如今与元祈、温若失两大分神期修士联手,都只能勉强将连樾镇压,再加个宋泓有何增益?”

    桑羽又要说什么,被楸吾直接打断:“别提什么届时整个修仙界联手,若把修仙界都卷进去,你我当年的事情便瞒不住。”

    “我不想再过少时人人喊打的日子了,师兄。”

    桑羽无话了,只沉默地喝着茶水。

    楸吾便盯着他喝完,又从戒指里取出自己炼化好的魔物内丹,放至桑羽眼皮子底下的锦盒。

    “总是修为不再精进,也不要疏忽了修炼。”楸吾说,“你道消身陨了,我不会难过,但阿翎会,天一宗上下也会动乱。”

    “你要想死得干净,早先就不要招惹阿翎,也不要把天一宗这摊子揽到自己身上。”

    “晓得了。”桑羽避开楸吾的眼睛,同时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让小宋去祭天鼎打水作甚?”

    “泡一泡我那些陈年的种子,让它们好发芽。”楸吾识趣地接茬,“大暑不是把我院子毁了吗?总得再种点什么。”

    “泡一个冬天,让种子发芽长根,到春天再移栽到院子里,夏天便能长起来了。”

    桑羽放下喝空了的茶壶,了然地点头:“顺带让那条长虫做小宋的陪练?”

    “主要还是麻烦霜降。”楸吾说。

    桑羽笑了笑:“霜降是个好孩子,比她师尊省心多了。”

    楸吾皱眉:“之后找个由头,把林铎的管理权夺了,让他安心养老去。”

    桑羽故作惊讶:“你我不管事,阿翎看心情管,林铎再怎么不好,他也比咱们稳定。”

    楸吾理所应当:“那便让霜降来,她原本就是林铎的大弟子,接她师尊的班,情理上说得过去。”

    “你可别给那孩子揽事,她来天一宗是为避祸,要是抛头露面被她那对睚眦爹娘知道,有的是麻烦要处理。”桑羽往榻后一靠,眯眼道,“那对公婆,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修为着实高,还是修仙界的大喇叭,把他们招惹来,咱们可过不了安生日子。”

    楸吾捏一捏眉心:“我这被林铎气得脑筋都不好使。”

    “林铎最近可没烦你,人好好地在招待贵客呢。”桑羽打圆场,“要没他从中斡旋,那俩少主得被阿翎折腾死。”

    “你当真不管?”楸吾无奈地盯着桑羽。

    “当真。”桑羽无辜地笑笑。

    他眼睛快困得睁不开,楸吾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师弟啊,”桑羽闭着眼睛叫住他,“还有一事。”

    “人间战火又燃,小宋之前住过的盛京城,已经是江北溱国的地盘了。”

    楸吾愣一愣神:“我到时带他回去一趟。”

    “你当真忍心?”桑羽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楸吾回答:“当真。”——

    科学养育VS随心放养

    宋泓VS商翎

    楸吾:这比赛我弃权。[无奈]

    桑羽:嘿嘿,谁让我们阿翎是天才呢。[墨镜]

    宋泓:师尊[求你了]

    商翎:还是师尊教导得好。[害羞]

    第40章 四十 庭空,生辰快乐。

    “小子!你敢不敢跟我过几招了再走!”

    宋泓再一次如白鱼般跃进湍急的河流,身后蛟龙咆哮,而他头也不回。

    他只是来打个水而已,没必要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在跟一武力值不详的蛟龙缠斗上。

    山间也一日比一日寒冷,宋泓用映雪剑一撑河床,从水里翻到了岸边,一面给自己抖水,一面踩着湿滑的山石下山去。

    奈何自己学艺不精,怎么抖水都抖不利落,宋泓每次还是腆着脸落到击水台上,麻烦师姐帮他烘干一下,不然他真的要被冻成冰块了。

    “怕冷为何还要故意往这寒气泛滥的灵泉里钻?”师姐问,“你大可跟那蛟龙堂堂正正比试一场,它输了自会把灵泉水奉上。”

    宋泓只哆哆嗦嗦地傻笑,点头敷衍师姐,心里想着能不打就不打吧,他不一定能打过啊。

    “别以为我没发现你那些小聪明。”

    傍晚,宋泓回洞府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这会儿草草地穿了里衣,蹑手蹑脚地往师尊那边走去,正打算扑师尊一个猝不及防,师尊便冷冷地开口,制止了他萌芽的恶作剧。

    “没有——”宋泓到底还是扑了上去,师尊正盘腿坐在蒲团上,用一枝杨柳蘸了宋泓打回来的灵泉水,细细地洒在面前满月般的大筛子上。

    筛子铺了一层棉花,而棉花里零零碎碎播撒着蚕豆状的白皮种子,师尊很是耐心,把棉花打湿了还不够,还让每颗种子上都均匀地洒到了灵泉水。

    “我是说你打水偷懒了,为赶时间,根本没跟蛟上仙过招。”师尊也没推开他,放任他猫儿似的挂在自己左胳膊上。

    宋泓蹭了会儿师尊好闻的衣料,才悻悻地写字回答:“你只说让我打水嘛,师尊,又没规定让我怎么打水。”

    “还好你霜降师姐说,你剑术颇有长进,不然我非得罚你。”师尊轻拿轻放地斥责了他两句。

    宋泓也卖乖地吐吐舌头:“徒儿知错了。”

    他赖在师尊身边,看了好一会儿师尊这项重复枯燥的工作,不由得打了哈欠,勾着师尊袖子问道:“师尊,为什么要叫那蛟龙上仙呢?”

    “你如果修成金丹了,凡人也能称呼你一声上仙。”师尊回答,“那蛟龙的实力,可在金丹修士之上,前些年还有驯兽师到天一宗,想要与这蛟龙结契,被那蛟龙一嗓子吼出了山门。”

    宋泓又问:“那蛟上仙在我们宗门做什么?我看他被锁链锁在了灵泉源头的大鼎里。”

    师尊也没厌烦,徐徐道来:“大概在百年前,你师伯无意间将一股灵泉从地下涌出,便在源头处用山石垒了个巨鼎。那蛟龙本是从北溟迁徙到南极闭关,路过苍澜山脉,一眼相中了灵泉与巨鼎,准备一口气将灵泉吸干再将巨鼎卷走,被我发现后缠斗一番,最终它败在了我剑下,做了这灵泉的看守。而且因它已生半片龙鳞,与灵泉水相辅相成,这些年有它龙鳞滋养,灵泉的品质也大大提升,我常用那泉水来催发一些古老珍惜的灵植种子。”

    “我们天一宗真是卧虎藏龙。”宋泓由衷地赞叹道,心想着难怪他每次打水,蛟上仙对跟他打斗一事分外热衷,开口动不动就是:“你可是楸吾的弟子”,原来是要在他这里找回被师尊打败的场子。

    师尊见缝插针地勉励道:“你好好修炼,有朝一日也能成虎成龙。”

    宋泓这会儿开始装傻了:“喵喵喵?”

    师尊你在说什么,我是只小猫咪,我听不懂。

    于是乎,师尊的脑瓜崩再次降临到宋泓额头。

    “哎哟!”

    对待不同的灵植种子,师尊有不同的催芽办法。

    像今日这一批用上了筛子和杨柳枝,技法颇为温柔,而像前些日子那几批,师尊都是简单利落地把种子哗啦啦地倒进大瓮里,再哗啦啦地往瓮里注满灵泉水,最后封盖放在僻静的角落里保存。

    宋泓有些期待,到春天了,把这些种子种在小院里景象。

    倚靠在师尊身上好一会儿,宋泓浅浅地打了个盹,忽地脑袋一栽,脖颈被牵扯了一下,猛然醒了过来。

    师尊右手边的木盆已经空了,斜插着那枝杨柳,见他睡得歪歪扭扭,师尊探出右手扶了他一把。

    “穿上外衣,随我出洞府。”师尊说。

    宋泓困困地发懵,歪歪扭扭地写:“大筛子怎么办?”

    “放地上不动它就行。”师尊平稳地将他身子支起来,见他还将醒未醒,耐着性子将他摇了一摇,“嗯?醒了没?”

    宋泓跟个不倒翁似的晃来晃去,晃了好一会儿,才费劲地重新抓住师尊的手腕,“师尊,醒了,醒了。”

    “下次能不能别摇,好晕……”

    师尊很快上手,掐了他下巴,挤一挤他脸颊肉:“那这样呢?”

    宋泓被捏成厚嘴唇的河豚,逼出两个颤抖的字音:“……不好。”

    “那让我再想一想。”师尊却正儿八经地思索起来。

    宋泓立马摆摆脑袋,挣开师尊的手,郑重其事地写道:“我下次一定自己醒过来。”

    师尊悬空的手顺势落到了他发顶,将他睡散了的马尾拨一拨,反手给他挽了个半丸子头。

    宋泓也赶忙配合着抖落出外衣穿上,将腰带利落地一束,就被师尊拎着后脖颈站起了身。

    “外边还是有点冷。”师尊说着,给自己加上件披风,又给宋泓披上了件毛茸茸的大氅,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后,满意地点点头。

    宋泓便牵了师尊的手,一同走出洞府。

    没留神,一点冰凉落到了他鼻尖,宋泓抬眼,借着那无边的月色,看清了徐徐下落的鹅毛雪。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师尊说,“把你叫起来,免得你错过。”

    宋泓被那轮被雪洗过的圆月吸引,没注意到师尊放开了他的手,还欢欢喜喜地用手去接那柔软冰凉的雪花,见它慢慢融化在手心,不免微微失落。

    有记忆以来的这些年,宋泓总是独自看盛京城的第一场雪,或早或晚。

    不怕错过,反正没人特意叫醒他;也不怕多看了些时辰,反正没人会喊他回去。

    每到落雪的日子,娘亲的心情不会很好,她把宋泓推进雪地里,待到冷宫里的烛火熄灭,宋泓才蹑手蹑脚地回去。

    那时娘亲昏睡了过去,手脚和额头都有磕碰的伤疤。

    宋泓大抵是有些聪明的,毕竟他识字很快,轻易就猜想出娘亲打算冻死他。

    可娘亲也是聪明的,她很早就知道,宋泓是一个杀不死的怪物。

    于是每一个雪落的日子,都是母子二人无声的战场,在这期间,娘亲忘记了一件事,宋泓也忘记了。

    每年冬天盛京城都会下雪,但每年的大雪都淹不死一个雪天出生的怪物。

    宋泓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发顶却忽然一沉,凉凉的雪粒从他额头滚到了鼻尖,他甩甩脑袋定睛看过去,师尊正站在梧桐树底下,好整以暇地团着从枝条上拨下的净雪。

    “发什么呆啊?”师尊朗声问,“遇如此好雪,怎的不随为师一同打雪仗?”

    宋泓这才展露一点笑意,赶忙弯腰捏雪团子,但还是慢了好几步,师尊把藤蔓召出来,顿时雪球铺天盖地向宋泓袭来,而宋泓手上才抓了一把散雪,只得上下左右跳跃式旋转躲避。

    奈何师尊的攻势并没有减弱半分,且洞府门口是一片空地,毫无遮蔽,宋泓到底还是吃了几个雪团子,最后也顾不上逃避,干脆忿忿地抓了一捧散雪,向梧桐树下的师尊疾步扑去。

    “嘭!”宋泓手中的散雪如同烟花般炸开在师尊眼前。

    师尊没有躲闪,甚至还懒懒散散地收了藤蔓,坦然地面对宋泓的人力降雪,连眉毛都被染白,而眼角只微微地抽动。

    宋泓便大了胆子仰起脑袋,嘴角得意地上扬:让你欺负小孩!

    谁知师尊只施施然抬手,优雅地抚了抚额角,与此同时,随着“哗啦啦”地一阵闷响,梧桐树无风自动,将那枝条上的积雪纷纷抖落,打得树下的宋泓措手不及。

    而就在宋泓抬手抵挡积雪攻击时,他那罪魁祸首的师尊,已经飘飘然落到了梧桐树冠,犹如一只披了月华的白鹤,居高临下地看一看宋泓,眼睛里流露出一点点善意的嘲讽。

    “坏蛋!”宋泓发出简单的音节,蹦跳出简单的愤怒。

    但一时的气愤上头,令他忘记了该怎么上树,那捣乱的藤蔓适时地垂下来卷住他腰腹,利落地将他拎起,稳稳地放到了师尊身侧的枝桠上。

    梧桐树落尽了叶子,此时月光和白雪,毫无遮蔽地落在了师徒二人肩膀。

    宋泓愣一愣神,便对上了师尊琉璃般的眼睛。

    “伸手。”师尊说。

    宋泓暂时放下了打雪仗的“恩怨”,乖乖地伸出右手。

    手心里盈着月光落着雪花,只眨眼功夫,一粒火红色的萤光于其中绽开,轻盈而优雅地旋转出一朵重瓣的红梅。

    梅心是一点跳跃的焰火,变换着五彩的颜色。

    “庭空。”师尊唤他,伸手将他耷拉的嘴角往上提一提,而后满意地笑弯了眼睛。

    “生辰快乐。”——

    楸吾:这朵梅花也是要吃掉的哦。

    宋泓:还是好难吃……把我的感动还给我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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