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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四十一 “不,是战争。”

    宋泓说到做到,起了个大早,没让师尊把他摇起来。

    师尊比他还早,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师尊穿戴齐全地立在他睡觉的窝前。

    “我们午时以后下山,这会儿先回院子里。”师尊说,“我们要跟你那同辈的两位朋友告个别。”

    宋泓一边抖出外衣穿上,一边还有点发懵:什么叫我的两个朋友?我有朋友吗?

    师尊便笑眯眯地补充:“就是元敬一和温月寻他俩,听你师伯说,他们过两天也要回宗门了,我们这当东道主的,还是得好好招待他们一下。”

    宋泓点点头,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就往师尊怀里扑,搂着师尊的腰好一会儿,也没有放手去洗漱的意思。

    “这又是怎的了?”师尊回搂过他,慢慢地带他晃一晃。

    宋泓把脸埋在师尊的衣料里,闷声闷气地说:“抱抱。”

    他要确定一下,昨夜的明月初雪与红梅,不是梦境一场。

    师尊也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没撒手,直到他自己不好意思地抬起脸。

    “这会儿抱够了?”师尊笑着问。

    “嗯。”宋泓红着脸撒开手。

    明明已经满十二岁了,为什么还这般孩子气啊?

    师尊似看透了宋泓的心思,二人一在小院中落地,师尊就开始支使宋泓干活。

    “又长大一岁,想必干点儿小活也是轻而易举吧。”师尊理所应当地支使宋泓,把放在杂物间的石质的桌椅搬出来,挪到残荷伶仃的池塘边。

    宋泓一听就把袖子挽起来,呼哧呼哧地抱起一个石凳就往外走,师尊却偏要给他加一点难度,解除了整个院子的结界,令那白雪悠悠随风落进来,不多时,宋泓踩着的小径,面上光溜溜地打滑,他只能屏息静气,抱着石墩子小心再小心。

    这会儿天还没有大亮,师尊擎着枫红的萤火灯笼,半蹲在池塘边,向水面投去揉碎的豆饼渣,宋泓小心地将石墩子放下,转眼瞥过去,看到有鱼从水面冒出头,和着新落下的雪粒,吃掉了一小块豆饼。

    他磨磨蹭蹭地挪步过去,师尊也没说他偷懒,伸手递给他一块豆饼。

    宋泓学着师尊的样子半蹲,而后细细地掰碎豆饼,撒给池子里不怕冷的鱼儿们。

    不多时,水面的残荷上积起一层薄薄的积雪,被鱼一摆尾巴,震得簌簌下落。

    宋泓把最后一点豆饼洒尽,师尊便把他双手扣了,捂掌心细细地暖着。

    天地在这一瞬间悄无声息,只有鱼儿欢喜地摆尾,宋泓呼出一口白气,在师尊手心上写着:“我要继续搬石凳子了。”

    一共搬来四只凳子,一张圆桌,放到了池塘旁的空地前,师尊招呼宋泓面对着池塘坐下,从袖子里端出一套雨过天青色的冰裂纹瓷器,除了常见的杯壶,还有两只圆滚滚的瓷钵。

    师尊分了一个瓷钵到宋泓面前,“在客人来访前,咱们比一比,看谁的瓷钵里先接满白雪。”

    “这完全是在比运气嘛。”宋泓话是这么写,但仍然兴致勃勃地单手护住瓷钵,“赢了有什么奖励?”

    师尊回答:“奖励你喝第一口雪水泡出来的碧螺春。”

    宋泓不满,看一看师尊。

    师尊这才改口:“那奖励你一个摸摸头。”

    哼哼,看我的。

    宋泓把方才卷起来的袖子放下,起身以瓷钵为中心,呼呼地往瓷钵里扇风,试图改变雪落的路径。

    然而白雪比鹅毛还轻,被他这股“妖风”一扇,更是四散地逃跑,再加之瓷钵的开口向内收束,这导致原本快要落进钵里的雪花,顺着瓷钵的外沿滑了出去。

    宋泓忙活了好一阵,愣是得到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结果。

    而师尊那边已然将杯壶挪到远离宋泓的位置,单手托着瓷钵,那雪花便顺着青蓝色的气流,徐徐滑落到了钵中。

    运气啊……宋泓反应过来,颓颓地凝气于指尖,果不其然那股淡蓝色的气息刚冒出便消散于风雪中。

    宋泓不服,盯着师尊的瓷钵好一阵,师尊腕间飞出一截藤蔓,轻轻地往宋泓眉心一点。

    唔,宋泓想起那天晚上抓萤火虫的情境。

    他闭上眼,想象着师尊的藤蔓绕过他手腕,自他手掌生长而出,他凝气于指尖,那期便顺着无形的藤蔓向外蔓延。

    而后,宋泓睁开眼,抬指颤巍巍地勾到了一朵雪花,放进了空空的瓷钵里。

    那股淡蓝色的气息,意外地没有立刻消散,反而如线一般源源不断,引着那四散飞舞的雪花入瓮。

    宋泓看得愣神,它便瞬间不留情面地消失了。

    “专心点,小朋友。”师尊含笑地提醒他。

    宋泓掌握了规律,凝神继续。

    比起抓萤火虫那种会挣扎的活物,雪花这种轻盈的死物更容易被宋泓这颤巍巍的气息裹挟,好一阵子,宋泓额前冒出了密密的细汗,但心里却充盈得很,待到师尊宣布比试结束,他还能举起只装了薄薄一层雪的瓷钵,满心欢喜地到师尊眼前炫耀。

    “这就高兴了?”师尊还是摸了摸他后脑勺的马尾。

    “高兴。”宋泓蹦一蹦,他能简单地控制气息了。

    重新坐回位置,师尊双手捧着瓷钵,不一会儿那钵里的雪花融化成净水,随即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散发出灼热的白汽。

    师尊放下瓷钵,翻手拿出一枚葫芦状的琉璃小瓶子,往两只杯子里倾倒,是裹满金桂的蜜糖浆,随后再往杯子里倒入雪水,桂花的香气便在这片水雾里蔓延开来。

    宋泓接过其中一杯,伸出舌头尝一尝,烫,但是很甜很香。

    师尊单手捏着茶杯,轻轻地晃:“里面搁点儿梨片和枸杞会更好喝,但我戒指里没存货了,将就喝着吧。”

    “好喝。”宋泓说。

    一点雪花落入了他杯口,很快消失不见,宋泓不满地“啊”了一声。

    “啧,还怪讲究。”师尊看出了宋泓的小表情,打了个响指,石桌四周便迅速而简洁地搭起了一座茅草顶的水榭,严严实实将风雪挡在了外边。

    宋泓放下杯子,配合地给师尊鼓掌:“厉害。”

    眼里的星星都快蹦出来。

    师尊别过脸不看他,只越过那池塘残荷,看向远处山峰积雪皑皑。

    有那长青的松柏,苍澜山脉到冬季都不失色彩,反而在那高处一片墨绿,远看犹如黑云沉沉,大雪也盖不过它几分。

    宋泓冷不丁想起人间根据花色,给各种猫们的命名:那通体漆黑只留腹部雪白的便叫做乌云盖雪;而这背部雪白大体漆黑能不能唤作雪盖乌云?

    他笑了一阵,可算引得师尊扭脸看过来,他忙在师尊掌心写下他的发现,师尊竟也认真思忖片刻,说:“远看苍澜山脉,确实很像一只又一只横卧的猫。”

    “一般不都将山脉比作卧龙或卧虎?”宋泓跟着发散,“卧猫听起来太不威风了。”

    师尊却说:“要那么威风作甚?又不威慑妖魔鬼怪,也不恐吓平头百姓。”

    宋泓没能细品师尊话里的关窍,院落外的柴门传来响动。

    客人到了。

    宋泓把花蜜水一饮而尽,哒哒地跑去开门。

    可能是顾及师尊在场,元敬一和温月寻见到宋泓,没有先前几次的随意,甚至跟冷面师叔门下弟子那般,规规矩矩地朝宋泓作揖行礼。

    宋泓只好拱手回礼,随即做了请的手势,将这二人引入池塘边的水榭。

    “晚辈拜见仙君。”走到池塘边,二人却没立即迈入水榭,远远地向八风不动的师尊行礼。

    宋泓被晾了那么一下,干脆也不站在水榭前傻等,几步坐回了原位。

    师尊正在往新取出的两只白瓷杯里倒茶,并未抬眼,只神色淡淡道:“两位坐吧,无需多礼。”

    元敬一与温月寻也没对视,兀自同手同脚地迈入水榭,站在石凳前又顿了一下。

    师尊便分配道:“敬一,你挨着宋泓坐;月寻,你坐我旁边。”

    温月寻面上的笑意放大了些许,元敬一也不敢反对,答了声“是”,利落地坐到了宋泓身侧。

    “我们这次上门叨扰,是为感谢您之前及时搭救,使我和敬一免遭杀身之劫。”温月寻自然地开了口,宋泓还没看清,她便手掌一翻,托出一只镶满红蓝宝石的机关盒子,送到师尊面前,“我父母特意叮嘱我,要您收下这份薄礼。”

    师尊对此只抬一抬眼皮:“上等的水属丹药,你父母有心了,直接交予宋泓吧。”

    “我父母的意思是……”

    温月寻话未说完,元敬一抢了白,托出一只精巧的手掌大小的连弩:“仙君,感谢的话晚辈不再重复,这只连弩是我父亲专门请器修大能莫惊春所铸,嘱咐晚辈转交给仙君,祝贺仙君收得开山大弟子。”

    “你也给宋泓就行。”师尊摆一摆手,“喝茶吧,二位,我专门向三师弟讨要的碧螺春,他说此茶符合你们年轻人的口味。”

    两份礼物就这样堆在了宋泓眼前,元敬一和温月寻面面相觑。

    最后元敬一叹了口气,说道:“仙君收徒这样的大事,我父母以及门中长老理应到天一宗祝贺,奈何门内损失一位元婴大能,已经给宗门造成相当的恐慌,诸位长者都在宗门坐镇,故只得派我这晚辈兼当事人前来道谢并祝贺。”

    “我收徒那日,你跟来了,我便知道你们凌云宗的态度。”师尊声音发冷,听得让宋泓都打了个哆嗦,他冰冷的视线扫过低头的元敬一,对上正微微发愣的温月寻,“至于乾道宗,月寻,你们同凌云宗一样,对我的决议都十分不满啊。”

    元敬一和温月寻再次异口同声:“晚辈不敢。”

    “好了,今日请二位过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师尊收敛起冰冷的气场,转而变为寻常的慵懒,他看向宋泓,眼里带一点笑意:

    “这些日子,阿泓勤于修炼,没空闲与二位交际,可惜今日之后,我又要带他闭关,怕再无机会结交二位,所以私心请二位来,想要二位认他做个朋友。”

    温月寻连忙开口:“纵使仙君不提,月寻也早已将宋泓小友当作了弟弟。”

    “敬一也是。”元敬一偷偷斜了温月寻一眼,“日后宋小兄弟有何需要,可尽管找我们凌云宗。”

    “乾道宗的大门也为小友敞开。”温月寻不甘示弱。

    宋泓与师尊对视一眼,眼眶微微地泛红,师尊就自顾自替他开口:“阿泓说,他要以茶代酒,谢过二位送来的礼物和情谊。”

    我没有这个意思……

    宋泓被师尊赶鸭子上架,举起了新倒满碧螺春的杯子。

    抿一口,好苦,但还是要微笑着喝完呢。

    “其实我也不用和他们交朋友吧,反正各自忙于修炼后又不常见面。”宋泓在师尊肩膀上写道。

    雪一直在下,从仙界的山间下到人界的旷野。

    师尊御剑飞行,为了各方面的便利,习惯性单手将宋泓抱起来,并无情指出宋泓长高了一个头,没有三个月前好抱了。

    “交朋友都是次要的,”师尊回答,“重要的是他二人给你的承诺,日后指不定什么时候,你就能用上,也算是一股助力。”

    “那也是用师尊的面子换来的。”宋泓清醒得很。

    “你以后多多孝敬我,为师便心满意足了。”师尊煞有介事地说道。

    好吧,这话倒说得没错,宋泓心情开怀了些,隔着风雪的阻碍,四处张望地俯瞰人间。

    “满世界都在下雪。”宋泓感慨地写,“人界的雪似乎比苍澜山间更猛烈壮观。”

    上下一白,所有景观都被淹没在了大雪里,只能看见淡淡的轮廓。

    师尊笑笑,没有应答宋泓的感慨。

    宋泓觉察到了不对,收手专注地透过云层,瞪大双眼描摹地面的景观,渐渐从那模糊的轮廓里辨出了城池的影子。

    四方的城墙,棋盘般森严密布的道路,被道路分割、城墙庇护的坊市。

    还有重重青瓦的尽头,那琉璃顶的宫殿。

    是盛京城。

    大雪抹去了盛京城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声音,宋泓和师尊停在了城墙上,身侧有折断的旌旗,远处是连片坍塌的房屋。

    风的呼啸卷回来了宋泓的听觉,也卷走了鹅毛雪在宋泓眼前织成的屏障,他伴着朔风凄苦的哭号,一点一点看清白雪之下、废墟之中,折断的手臂、破开的腹部和冻僵的身躯。

    血,鲜红的血,从每一处孤岛般的青瓦屋檐下流淌,奔涌成凝固的河流,在某一处空地汇聚成海,血的颜色陡然变深,便也像那空中压下来的乌云。

    乌云盖雪,雪盖乌云。

    宋泓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尖颤抖。

    “是魔族吗?”他问。

    “不,是战争。”师尊答。

    第42章 四十二 “不怕。”

    楸吾觉察到,身侧少年陡然沉重的情绪。

    他有些意外,少年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肃穆地凝视着雪天里故国的断壁残垣,凝固成一尊无言的石像,唯有那翻飞的苍白衣袂染出了一点活气。

    楸吾静静地等了一阵,没有开口说什么。

    好半晌,少年鸦色的睫毛被大雪洗去颜色,扣住楸吾手指的手动了动,少年抬起眼,磕巴但坚定地说:“我要,下去。”

    楸吾伸手抚了抚少年眼睫,把积雪抹去,而后才弯腰把人搂起来。

    师徒二人落到了城内那笔直通往皇宫的官道,宋泓挣扎了一下,从楸吾怀抱挣脱,楸吾便适时地后退了一步。

    只见少年抬手将发带解了,长发于雪风中飞舞,在这无尽苍茫的白色里添了一笔墨字,少年面朝着这偌大的皇城直挺挺地跪下,双手举过了头顶,沉静地躬身下拜。

    没想到他这些年没有被好好教养着长大,却还零星记得从皇城里学到的礼数。

    这样的叩拜大礼原本是为祭天祭祖所用,毕竟以宋泓在人界的身份,难得有人值得他动用这等礼仪。

    不过,在皇宫遇袭的那天夜晚,宋泓并没有向他驾崩的父皇叩拜祭奠,而是义无反顾地跟随楸吾奔至城外。

    此时的宋泓叩拜的,是这一城死于非命的百姓。

    那羽毛般瘦削的背影几乎快要被朔风吹散,楸吾垂眼看着,对宋泓这一行为并未感到意外。

    心软善良,不是太好的性格。

    但楸吾没有打算纠正。

    他站得有些久了,肩头浮上一层积雪,匍匐在地面长久静止的少年突然动了动,随即摆摆脑袋抖去发顶的雪,利落地站起了身。

    手里捏着发带,自自然然地往楸吾怀里扑,仰起脸来哼出一个字:“扎。”

    行,扎头发。

    楸吾梳理着宋泓的头发,注意观察他的表情。

    面上还是没有一点笑意,黑眼睛如深井一般,沉着无光,不过没有眼泪。

    没有眼泪就好。

    “我们要顺着祈国军队后撤的方向去,这一路血雨无数,也伴随着妖魔若干。”

    楸吾缓缓地理顺宋泓被雪浸湿的发丝,缓缓地说。

    宋泓黑沉沉的眼眸亮起一点火星,“不怕。”他说。

    楸吾给他系好了发带:“好,那我们走吧。”

    *

    与先前那次降魔之行不同,宋泓不再好奇地趴在师尊肩膀,四处张望着看新鲜的风景。

    他与师尊并肩而行,不用张望,那血色便张牙舞爪地扑进他眼底;捂住口鼻,腥臭的气味却还能钻入他鼻腔。

    耳边冷风呼啸,盖不住抱着残肢或死去孩童的人们,沙哑破碎的呻吟。

    师尊与他换上了灰扑扑的衣衫,去掉了所有扎眼的饰品,但头脸依旧干净整洁,行走在这泥泞的乡道间,仍然与这周围的血腥与肮脏格格不入。

    “用心看,魔物就在这群难民之间。”师尊的声音打断宋泓的胡思乱想。

    于是,他只好抬眼从那尚且完好的、积雪的茅屋顶看去,回旋了一周,入目皆是干净的雪色,才稍稍放低视线,望进每户人家的断壁残垣:倒塌的围墙外,躺着手持草叉、头脸与腰腹皆血肉模糊的青年男子,辨不清面目、脖颈穿透的女子,断头的孩童、腰斩的老人;倒塌的围墙内,残缺的、活着的人们小心翼翼地呼吸。

    宋泓对上了一双血渍之下,干净却怯懦的眼瞳,“你们是谁?”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随即被一只枯槁的手紧紧捂住,戴着头巾脸上有疤的妇人咬牙抽泣。

    “找不到。”宋泓看向师尊。

    师尊目视前方:“再找。”

    宋泓狠心闭了闭眼,再睁开,也刻意避开与难民们的对视,放空神思去捕捉一点点异象。

    忽地,他注意到了尸体上浅浅的幽蓝色火焰,分明刚刚没有,他揉了揉眼,火焰挑衅地在尸体间漫开。

    “终于找到了。”师尊点点头,“你看到的火焰,便是魔物抑制不住的魔气。”

    “先前我只在死去的魔物身上看见过。”宋泓赶忙收回视线,低头在师尊掌心写。

    “这说明,你的眼力提高了。”师尊抬起空置的左手,宽大的袖间飞出了柔软的碎叶。

    那应该是柳叶,弯弯的像绿色的月牙,在风中飘荡片刻,便结成了翡色的罗网,“刷拉”一声轻响,罗网里捕进了一条生了翅膀的蝮蛇。

    它通体漆黑,头顶红红的鸡冠,森白的蛇牙袒露,弯出了象牙的弧度。

    师尊淡淡地握拳,罗网收束,那蝮蛇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化为冷火一道,只留下一枚烧不尽的蛇牙。

    无声且迅速的降魔,这是之前没有过的,像是一场给这个因战争失陷的村庄举办的葬礼。

    师尊收好蛇牙,转手递给宋泓一只锦囊:“你从村东头第一户人家开始,我从村西头,给每一个活着的人发一粒锦囊里的丹丸。”

    宋泓掂了掂,稍微有点重量。

    “这是做什么的?”宋泓问。

    “止血疗伤,”师尊回答,“仅此而已。”

    大多数人不愿意立即收下丹药,他们用防备的眼光,打量着宋泓这个不明身份的神秘来客。

    宋泓也没法向他们仔细说明,被人躲避了几次,他孩子气的急切升起,不管不顾地将人手腕一攥或者下巴一掐,直接把那水色的丹药塞进人口中。

    从第一家,塞到了第二十家。

    他又一次见到了那双干净怯懦的眼睛,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孩子,不知男女。

    宋泓点了点围墙里的人数,一老一少,两粒丹药。

    妇人抱着孩子,警惕地往那湿透的柴火堆里缩了缩,宋泓不多理会,径直上前,先制住了妇人,把丹药送过去,那孩子的小手就搭在了宋泓肩膀。

    宋泓心下一动,没有强制去喂,只讲那丹药送到孩子嘴边,在妇人挣扎的呵斥声中,孩子一口吞掉了丹丸。

    村子一共四五十户人家,约莫半个时辰后,师徒二人在泥泞的乡道汇合。

    “要抱一下吗?”师尊见他情绪低落,特意张了张胳膊。

    宋泓刚蔫蔫地扑过去,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陆续在暗中起身,近一点的,他们从围墙里探出头,远一点的,他们步履蹒跚地走出家门。

    师尊没等他们汇聚在乡道上,搂着宋泓直接御剑起飞。

    宋泓在回眼望过去,那泥泞且死寂的乡道上,乌泱泱地跪满了那些残缺的人。

    他们都高呼:“苍天有眼,派来神仙下凡。”

    “我们没做什么。”宋泓轻轻写道。

    “做这些就够了。”师尊回答。

    宋泓感觉到眼眶一热,他吸了吸鼻子,眼泪下来了。

    “师尊。”宋泓沙哑地唤着,简单地磕出字音,“太好了。”——

    对于楸吾来说,这场战争比起两百年中的任何一场,别无二致。

    第43章 四十三 “不要!”

    师徒二人行进的速度不快,虽有御剑飞行加持,但每到一个村落或城镇,都要停留半天或更久。

    他们出山已过了半月,师尊说,还有一二十里便能赶上祈国后撤的军队。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即将撞上的是溱国的追兵。

    师尊御剑到了云端之上,加之有冷雾遮挡,地面上再精明眼利的侦察兵,都发现不了二人的行迹。

    “这八百人的追兵队伍里,潜伏着一只域主级别的魔物,它若发功,该队伍留不下一个活口。”师尊如是跟宋泓解释,但并没有立刻落地降魔的意思。

    宋泓静心听着,凝神观察着雾气遮掩下,于雪地山林间行进的队伍,他们中多是青壮男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挂彩,但精神气十足,仿佛眼前没脚的积雪和崎岖蜿蜒的山路不算任何艰难险阻,完全不似师徒二人路过的村庄城镇里那些难民,肢体破碎、神情黯然,剩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潜伏于此行伍里的魔物也嚣张,那是一条浑身泛着紫铜色金属光芒的巨蟒,仗着肉眼凡胎无法觉察,明目张胆地将身躯一圈一圈盘在领头牵马的主将身上,全然没有躲避隐匿身形的意思。

    “你在等什么呢,师尊?”宋泓在师尊手心写,“那魔物显眼得很,不用费心去找。”

    “这支追兵大概会在半个时辰后,追到祈国残兵驻扎休整的村落。”师尊回答,“据我所知,那不足千人的残兵已经是祈国最后的军队,若这支追兵赶过去,定是会在那小山村大肆屠戮,以确保祈国全军覆没。”

    宋泓晃一晃神,这一路以来的见闻令他早早地思考到了这一点,但他和师尊此行的重心是为除魔,所以他也未曾跟师尊谈起。

    他冷静地写出师尊的言外之意:“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等待那巨蟒将整支追兵屠戮,而后再进行除魔,这样便可保住那村子军民的性命。”

    “我没这个意思。”师尊狡黠地拐了个弯,“我只是想,若是多等一会儿,祈国便不用在你眼前灭亡了。”

    宋泓闭了闭眼,“师尊,先降魔吧。”

    “我跟你提前讲清楚,我不会管凡人间的杀戮。”师尊抬起了手,藤蔓妖冶地开出花朵的形状,在宋泓眼前,幽幽地浮动着青蓝色的光芒。

    “嗯。”宋泓点一点头。

    那藤蔓便随着他动作,瞬间如青色闪电般穿过云层和雾气,直直地扎进了巨蟒的头颅,于巨蟒挣扎扭动时,藤蔓炸出无数分支,密密麻麻地蜿蜒至整个蛇身,将其拧成一只巨大的麻花。

    主将终于感觉到了肩膀的不对劲,他抬起右胳膊按了按左肩,那大蛇已然被藤蔓捆绑着一掀,高高地钓离了山林,钓到了师徒二人面前。

    巨蟒被藤蔓揉成了葫芦的形状,再也动弹不得,但这并没有结束,师尊习惯性地一握拳,那捆绑大蛇的各支藤蔓从大蛇的头颅创口到蛇尾,次第地绽放出密密匝匝的白花。

    蓝色的火焰亮起,将那纯白似雪的白花也染得透明,在白花温柔地笼罩下,宋泓看到那有水桶粗细的蟒蛇、只剩下一团拳头大小的紫黑色蛇胆。

    这些日子,师尊降魔都没有用到照霜剑,每次都是这样无声而迅捷地结束一切。

    “我发现,这几次的魔物都是蛇形。”宋泓写道。

    “大灾之年,蛇鼠泛滥,很正常。”师尊将蛇胆收进了袖子,“前面村落里没有魔物活动的痕迹,我们得走了。”

    宋泓没被唬住,只在师尊掌心写:“那您为何要带我,循着祈国残兵后撤的方向行进?”

    师尊偏了偏脑袋,面上有些莫名:“沿途魔物泛滥不假,只是那个村落幸免于难。”

    宋泓下意识地抓紧了师尊的手指,便听到师尊轻笑:“庭空,你还是希望为师插手凡人间的战争。”

    “但为师作为仙人,该庇护哪一边的凡人呢?”

    好一会儿,宋泓摇摇头:“弟子不敢。”

    师尊却从他手里抽回了手,语气淡漠:“你心系祈国,我先前也给了你搭救的方法,但你没有选择,现在才表现出这般不忍的姿态作甚?”

    宋泓咬牙思忖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把师尊的手夺回来,龙飞凤舞地写:

    “降魔是修士的本分,我做到了,之后我会履行祈国皇子的本分。”

    写完,宋泓也不看师尊,丢手扭头就往照霜剑下跳,这高度蹦下去,哪怕他身体抗造加之有树林的缓冲,也至少摔出个半身瘫痪。

    可他也是在跳下剑时才意识到,他若残废了,便是什么本分都尽不到,一时不免惶恐,挣扎地调整下坠姿势时,眼泪冰冷地划过耳廓。

    随即那夺去无数魔物性命的藤蔓再次破开云层,牢牢地将他腰腹一捆,随即轻巧地将他抛回了照霜剑上。

    他眼尾残留的眼泪冻成了碎冰,身体也因为惶恐抖得厉害。

    “不要命了?”师尊瞪他。

    宋泓别过脸去,不看师尊,他知道师尊说得也没有错,师尊没有立场去左右凡人间的恩怨……可他还是在生气,气自己无能为力,同时也气师尊有通天的本领却不肯施以援手。

    “你这样的小孩最麻烦了。”师尊也还在生气,“心软又自大,会丁点儿本事就跳得不行,实际上连找个低等级的魔物都要耗费半个时辰。”

    “还降魔尽本分呢,这一路的魔物分明都是我除掉的;至于救人,救人不也靠我给的丹药吗?”

    宋泓到底回瞪了过去,他试图去抓师尊的手,师尊甩开他好几次,差点将巴掌甩到他脸上,他也丝毫没有躲避,硬是攥住师尊的右手腕写:

    “泓确实天资愚钝,达不成师尊期望,师尊要罚尽管罚,罚完泓也会继续做应该去做的事情。”

    写完他就把手一背,闭上眼,任由那藤蔓勒过肩膀也不动弹。

    好一阵,他感觉肩膀一松,便听见师尊没好气地说:“睁眼。”

    宋泓不情愿地睁开一只眼,发觉他们已然飞过了那片追兵行进的山地,高度也降了下来,几乎贴着参天古木的树冠飞行,而迎面撞入眼帘的是该山地最为巍峨的主峰。

    主峰之上令人印象深刻的不是那嶙峋的山石、陡峭的崖壁,而是一座几乎悬空于山间峭壁上的寨子,它几乎垄断了整座主峰面向师徒二人的崖壁,由一座接一座高低错落的木质小楼组成,连结每一栋小楼的却是在石壁上开凿出的、没有任何防护的栈道。

    宋泓忙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竟也没有发现寨子有何通道通向地面,这大风无雪的天气,却有二三小黑点般的人物奋力在峭壁上攀爬,风吹得他们身上的护甲凛凛闪着寒光。

    “这便是我说的“小山村”。”师尊冷冷地开口,“此时那不足一千的残兵,应当都藏进了这寨子里。”

    “我想一般的追兵,可上不了这寨子。”

    宋泓咽咽唾沫,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又抓过师尊的手,师尊象征性地挣了挣,还是由着他书写:“我错了,师尊。”

    “你没错,你有什么错啊,皇子殿下?”师尊阴阳怪气了他两句,到底垂过了眼,“不过,我也得补充一下方才的话。”

    宋泓正乖乖地听训,不明就里地“嗯”了声。

    师尊习惯性地回扣住他冰凉的手,看向那壮观又神秘的天堑大寨:

    “这地界确实没有魔物活动的痕迹,但我得到的情报上说,应当是有一境主以上级别的魔物藏匿了气息与行踪,长期栖息于寨子里。”

    师尊怎么老说话只说一半,宋泓不满地哼哼。

    “我们得进去住一阵子了,不过,不能以修士的身份。”师尊说完,宋泓感觉到脚下一空,照霜剑已然被师尊收了回去。

    “啊呀!”他大叫一声,身体下意识地就往师尊那边窜,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手脚并用地攀到师尊身上,双手还紧抱着师尊的脑袋。

    直挺挺往下坠的师尊咚咚拍打着宋泓后背:“你给我松开!”

    “不要!”宋泓紧闭着眼拒绝。

    随即宋泓感觉到他身体横了过来,师尊拍打他的手也紧扣住他的腰,刚一睁眼,他脸颊便被树枝打了个正着,师尊在那光滑的枝干上将身一滚,搂着宋泓骨碌碌地坠到了地面。

    师徒二人跟车轮似的滚了两圈,随即以宋泓把师尊当成肉垫缓冲作为告终。

    “唔。”宋泓喉间闷出一口铁锈的血腥味。

    师尊也没比宋泓好多少,面上青青紫紫地挂了彩,发丝散乱,狼狈得跟那难民比起来只差一件脏衣服,何况宋泓还压在他身上,他连哼唧都没出声。

    “起开。”师尊推搡开他,利落地坐起来。

    将手一点,他二人身上的白衣便成了脏灰色的褴褛乞丐装。

    师尊却还嫌不够,抬手召出一缕脏兮兮染上血渍的布带,将其盖在了眼前。

    宋泓听到了山林里隆隆的脚步声,追兵来了。

    “我现在‘瞎’了,所以你看到第一个追兵时就将我搀起来,扶着我往寨子的方向跑,边跑边喊救命。”师尊隔着布条“看”着宋泓。

    他这样狼狈虚弱,看得宋泓有些心酸。

    但很快他心酸不起来了,他起身时发现右腿使不上力,小腿关节处麻木地疼痛。

    师尊轻描淡写地说:“为了演得真实,刚刚掉下来的时候,我把你腿给折了。”

    啊?啊!

    不是,我们要演什么啊!

    宋泓看到了第一个追兵开路的刀刃,也不管腿的事情,咬牙切齿使出浑身蛮力将“瞎子”师尊搀扶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峭壁的方向奔去。

    说“奔”也有些太看得起他们,他们几乎是踩着湿滑的道路,顺着山势一路滑了下去。

    宋泓边费力地搀扶师尊保持平衡,边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救命啊!”

    其声回荡于主峰与另一座山峰相夹的低谷间,回音阵阵,久久不曾断绝。

    不知身后的追兵是否侦察到了他师徒二人,总之那脚步声愈发地接近,好在宋泓也快滑到了峭壁底端。

    差点要脸撞上崖壁时,师尊拉了他一把,二人便靠在山石旁,有气无力地喘息。

    忽然间万籁俱寂,分明宋泓已经看到溱国的追兵追到了山谷,却听不见一点他们的脚步声,余光里师尊嘴角轻轻上扬,随即他二人身后的山石一空,令他们失控地向后跌去。

    身后似乎是一个无尽的空洞,宋泓陷了进去,眼前白日的光景被山石填充覆盖,看不见一丝光明。

    好在此时,他和师尊的手还紧紧相扣——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师尊如是说道。

    第44章 四十四 “休想来糊弄我。”

    宋泓感觉到黑暗里朦朦胧胧的天光,他试探性地睁开眼,被撞进视线狰狞的吊睛白额大虫吓得一激灵,忙不迭又往师尊身上蹭。

    跪得上身挺拔的师尊八风不动,遮眼的布带挡住了他眼里的情绪,令他面上更是沉如静水。

    “回禀大人,小民仇吾,是一无家无业的算命先生,常游走于云溪县各乡镇,靠给人测字相面为生。至于身侧这浑小子,是我今年刚收的徒弟,取了个小名叫空空。”

    “我师徒二人因没个安生居所,不幸在游荡途中,遇上了闯入云溪县的那伙兵贼,小民眼睛失明多年,逃跑时全凭徒弟搀扶,不知怎的卷到了这处神仙居所,还请大人宽恕我师徒二人叨扰之罪。”

    宋泓这才看清,那栩栩如生的白虎壁画下,是铺了熊皮装饰了鹿角的古树老桩,其上大刀阔斧地坐着身形魁梧如山魈的玄袍汉子,他虎目豹嘴,一道蜈蚣疤横亘整张脸,令他不怒不笑,也迎面撞过来难以抵御的威压。

    汉子两侧,依次立着黑刀银枪般的士兵,他们甲冑齐备,黑铁沉着、银甲锃亮,或深或浅地倒映着厅堂前那丛熊熊火焰的炽热光芒,与他们不怒自威的主子一样,无声地审视着无端闯入的师徒二人。

    师尊细细解释他二人的“来历”,宋泓便配合着袒露出孩子气的傻样,天真地打量起玄袍汉子的模样,不得不说这双瞪圆的黑眼睛令他有些眼熟……他家绝大多数男性都有着这样一对虎眼,他也不例外,只不过因为娘亲的给予,他眼睛比起他的父皇兄长要更秀气些,少了几分吓唬人的威严。

    再看这些侍卫的装束,他不禁联想到中秋夜埋伏在宫门外造反的轻甲军,或许这玄袍汉子是他家宗亲,但血缘应当离他父皇远了,不然宋泓怎的不认识。

    “你说你以相面测字为生,但你却又是个瞎子,难不成你相面测字时能开天眼?”玄袍汉子徐徐开口,声音低沉,但字字入耳,甚至额外瞪了眼打量他的宋泓。

    宋泓赶紧装作害怕,往师尊怀里钻了钻,师尊抬手拍拍着他胳膊,微微抬起脸,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大人,您可是姓姜?”

    姜,祈国的国姓,宋泓一听师尊这么说,就知他猜测对了,此大汉是他亲戚没跑。

    而那玄袍汉子只略略地拧眉:“你这小把戏,糊弄乡下莽夫愚妇可以,休想来糊弄我。”

    “来人,把这一大一小两个骗子扔下山崖。”

    汉子一抬手,他身侧银枪般的军士便矫健地上前,宋泓紧张地搂紧师尊的腰:开什么玩笑,他现在还瘸着呢!又扔下去不得废了!

    眼看那军士要揪住宋泓的衣领,师尊却愈发不慌不忙:“我方才掐算出,大人也是此地的客人,主人都未发话将我师徒二人赶走,您就越俎代庖,怕是有失皇室的风范吧?”

    “慢。”汉子叫停了军士,待到军士复位,他才恹恹地开口,蜈蚣一样的伤疤仿佛活了几分,“你同我说这些,是想换取什么?”

    师尊愈发无辜:“我与徒儿只是被主家婢女带到厅堂,在此烤火暖身,等待主家的安排罢了。哪里知道大人率部下忽然赶来,还把我师徒二人的座位给撤走,令我们这一瞎一瘸跪地受审,最后还给我定了个骗子的罪名。”

    “虽然仇吾命格轻贱、身有残疾,但仇吾自问没有得罪过大人,待到主家赶到,仇吾定要同她说上一说。”

    不得不说,师尊这一套接一套的说辞,把宋泓给绕了进去,不免悲从中来,也觉他这亲戚着实可恶,欺凌他们这对乱世无依的残疾师徒,情至深处眼泪澎湃流下,颤颤巍巍地呼喊:“师父……怕。”

    师尊也低头和宋泓依偎,颤巍巍地摸索了几次,才抚上宋泓下巴,胡乱为他擦去眼泪,神情黯淡悲切。

    宋泓一面尽职尽责地掉眼泪,一面佯装求安慰地在师尊胸膛写写画画:“原来祈国的残部没能控制这座寨子吗?”

    “看样子他们也想控制。”师尊也一面给他抹眼泪,一面写着回复,“不过应该拧不过主人家。”

    “行了,别哭哭啼啼的!”玄袍汉子烦躁地挥手,“雕弓,蛇矛!”

    他左右两侧最近的侍卫答了声:“在!”

    玄袍无奈地下令:“给他二人看座。”

    把话挑明,师尊也没再跟玄袍客气地道谢,理所应当地和宋泓互相搀扶起身,一瘸一拐地坐到了雕弓蛇矛搬到火堆旁的木桩上。

    “还请大人告知一下名姓,方便称呼。”师尊说道。

    玄袍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连我的身份都能算到,还算不出我叫什么?”

    师尊理直气壮地回答:“平民直呼皇室宗亲名姓,按律当掌嘴,虽然您虎落平阳,但您身边的侍卫还是能时刻将我师徒牙齿打掉。”

    宋泓点头:就是就是。

    但应和完了,又察觉到不对,扭头看向师尊:是这样吗?

    玄袍拍了拍身侧的熊皮,浅浅地合了眼:“姜安牧,表字南山。”

    安字辈,是堂爷爷那一支,安牧……便是常年驻守扬江边、抵御北方溱国的那位堂叔了,难怪他手下有轻甲兵,也难怪他能从中秋夜魔狐的屠戮中活到现在。

    宋泓微微地叹息,饶是逃过了魔狐,也逃不过这般山穷水尽时,他更加好奇将他们一并收留的寨子主人了。

    火焰晃得宋泓眼睛疼,他这才回过神,觉察到这火焰没有一点温度,再细看,这地面铺着毛茸茸几乎没过脚背的地毯,虽然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但一看也是那种容易点着的,可那垒成三角塔状的柴火仿佛与地毯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火焰便如红莲般盛开在柔软的地毯上。

    若不是宋泓右腿还伤着,他肯定得用力踩一踩这地毯。

    被布条蒙眼的师尊老神在在,放任宋泓好奇地四处张望,望到门外的景象,倒吸一口冷气。

    宋泓看见了飘带状的白云就浮在门口,门外被雪覆盖的山岭犹如沉睡的白象,天空被翘起来的屋檐挡了一挡,只留了一抹近乎透明的蔚蓝。

    天放晴了啊,宋泓深思一松,门外响起了一阵鸟雀扑打翅膀的窸窣声。

    厅堂里的祈国残部顿时严阵以待,只宋泓直愣愣地看着一黑一白两只海东青飞进来,于火焰上空来回盘旋。

    随后,一长发委地的年轻女子轻悄地迈入厅堂,她身着简单的檀色衣裙,不施粉黛,不插珠钗,只那额前箍着浅金色鸟羽般的环状镂空饰品,眼睛似乎不太能看清前路,一直微微眯着,于是哪怕面上没有笑意,也让宋泓莫名感到亲切。

    “抱歉,各位,我来迟了。”

    女子环顾四周,向厅堂的众人都一一颔首,声音清冽温和,如檀香燃烧时令人心静。

    宋泓与师尊一道回礼,姜安牧等人却冷脸无动于衷,坐主位的姜安牧连挪一下位置的意思都没有。

    女子非但不恼,还自自然然地坐到了火堆的另一边,隔着火焰对师徒二人浅笑:“方才是为我们收留的新朋友收拾住处去了,所以耽误了一些时间,想来诸位应当友好交流过了吧。”

    “劳百里姑娘费心,我们也算是互相通报了姓名。”师尊回答得克制,没有把姜安牧越俎代庖的事抖出来。

    “希望诸位以后也能有好相处。”百里姑娘欣慰地合掌,略略睁开了眯着的眼睛,“空空小兄弟,你先同仇先生一道,在我们的巢穴里住着,你的腿伤可能得再过些时日才能找到办法医治,因为我得从现在开始翻开先人留下的医书。”

    宋泓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空空”是他如今的化名,忙不迭点头道了谢。

    他也终于看清楚女子的眼睛,和那外边的晴空一样,是透明的蔚蓝。

    “还有一事,”女子转过脸,看向了主位的姜安牧,“南山将军,在室内你应当让你手下的侍从收起武器,不要吓到别的朋友,特别是空空这样的小孩子。”

    “我同你解释过了,兰时,这是为了保护寨子的安全。”姜安牧傲慢地回答,“溱国的追兵已经到了寨子底下。”

    “他们上不来的,你还是太固执。”百里兰时摇摇头,担忧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敞开心扉信任我呢?”

    姜安牧恶劣地笑道:“什么时候你能脱光了给我暖被窝,我便把所有的刀枪扔下山崖。”

    他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地大笑,吵得房梁发震,盘旋于火焰上的两只海东青,瑟缩地落到了百里兰时肩膀。

    这群登徒子!

    宋泓呸了一声,单方面决定与他这亲戚断绝关系,反正他姓宋不姓姜。

    而百里兰时却跟没事人一样,抬手轻轻抚着海东青的羽毛,待到登徒子们笑够闹够,才施施然起身,眯着眼睛笑道:“我回去翻一翻先人留下的典籍,希望能找到能够满足你要求的答案。”

    嗯……怎么又是翻书?

    宋泓莫名觉得这如同檀香般静心的声音有点骇得慌,姜安牧也适时地噤声,面上的不耐快从那条蜈蚣里溢了出来。

    师尊这时掐了他一把,令他回过神,只见那百里兰时又眯眼笑着看向他们师徒,肩膀两侧一黑一白的海东青也憨态可掬地眯上眼,礼节性地向他二人颔首。

    “仇先生,空空,请随我来。考虑到二位是师徒,也算是父子,我便将你们安排到一处居住,寒舍简陋,还请二位不要嫌弃。”

    宋泓随即也搀扶师尊起身,师尊回答道:“我们师徒不像某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只是卑贱的乱世蒲草,能有一安身之所,便再感激不过。”

    “何况姑娘是搭救我师徒于水火,今生无法报答姑娘大恩,来世必定当牛做马……”

    百里兰时连忙打断:“先生言重了,来到巢穴,你们便已经是我可爱的朋友,可爱的亲人,不用跟我计较所谓恩情。”

    “是,哪怕引狼入室也在所不惜。”姜安牧冷不丁插话。

    某人就不要自报家门了好吧?宋泓翻了个白眼。

    百里兰时只当没听见,两只海东青扑棱着翅膀飞出门外,她也紧随其后,如云般轻巧地飘走。

    宋泓忙搀扶着师尊跟上,走得太急,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差点一个跟头从外边狭窄的栈道,栽倒到百丈悬崖下。

    幸好师尊即使稳住,二人只与那云气扑了个满怀。

    再抬眼,那白象似的群山都披上了金灿灿的外衣,阳光明媚得刺眼,而这峭壁之上的栈道被屋檐遮挡,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百里兰时飘到了几丈开外,山间风大,可她那委地的长发却静止如树木的老根,一直从高处的栈道下到低层的栈道,百里兰时才觉察到师徒二人没有跟上。

    她停在了下一层房屋的檐下,阳光从她肩膀险险擦过,她那檀色的衣裙和阴影融为一体。

    宋泓看见她睁开眼,透明的蔚蓝色瑰丽迷幻,将她额前的浅金发饰都比了去。

    “跟上来。”百里兰时做着无声的口型。

    宋泓仿佛被魇住了,差点又跨出那狭窄的栈道,师尊紧搂着他肩膀,以一个完全压制的姿势,待到他收回迈出去的脚,师尊朗声回答:

    “好,我们这就来!”——

    宋泓:师尊,你演戏好厉害!

    楸吾:彼此彼此啊。

    第45章 四十五 “百里姐姐可能也是个修士。”……

    宋泓和师尊被安排在了厅堂斜下方近百尺远的小楼,内有堂屋和卧房,只不过卧房在二层,小楼又只有近二十尺高,需要师徒俩躬身往上爬,而且师尊身形修长,还需手脚并用。

    “热水和餐食会在申时以后送来,请二位先行休息。”百里兰时双手交握于腹部,微微颔首,她肩头两只海东青也跟着有学有样。

    “劳烦姑娘了。”师尊抱拳回礼,将宋泓挡在了身后。

    海东青扑棱棱地在前开路,百里兰时轻飘飘地离开,门随之“砰”地关上,严丝合缝,取代门打开的是师徒二人背面的窗户,灌进来的冷风将木制小楼特有的酸腐气吹散些许。

    不用跟百里姑娘的蓝眼睛对视,宋泓感觉到自己头晕好了很多,不过他还是腿疼,这会儿人一走,彻底站不住,歪歪扭扭地往师尊身上倒。

    “你得再坚持一阵子。”师尊扶着宋泓的腰,勉强令他站稳,“我们能留在这里,全指望你的腿伤。”

    “嗯?”宋泓不明就里。

    “人家有一个判定外来者去留的标准,”师尊顺势搂着他往二层卧房的楼梯挪去,“如果只是忽逢险境,能够自由来去,他们就会直接把你送到一个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若是遍体鳞伤,无法自由,他们才允许外来者在寨子长住。”

    “而姜安牧的残部,在这寨子里已经驻扎半月之久了。”

    宋泓沉默了会儿,停下步子在师尊掌心写:“那祈国的残部伤亡不轻。”

    “我们看到的那六名侍卫,已经是姜安牧手下最齐全的兵了,外伤几乎瞧不见,只是内伤没法好。”师尊一面回答,一面搂着宋泓爬梯子。

    宋泓身体躬得低,外边斜照进窗户的阳光擦过他的下巴,回眸看过去,山风呼啸,那触手可及的蔚蓝也空旷得寂寥。

    而将脑袋探出楼梯,冒到二楼,满室都是温暖热闹的金黄,与那萧索的室外大相径庭。

    师尊把宋泓搀扶到靠窗的小床边,宋泓将身一滚,把师尊也带着躺倒在床,他平躺着向上望去,房梁晃悠悠地倒映着波浪似的阳光。

    室内狭小的只容得下一床一桌椅,宋泓和师尊挤在一块,分享着师尊的体温,才完全放松下来。

    宋泓问:“为什么百里姐姐没有提出要治疗你的眼睛?”

    “因为他们检查出我是个天生的瞎子。”师尊说起,不免有些得意,“我这障眼法不错吧?”

    宋泓不满地“哼”了声,“那为什么我的腿不能用障眼法?”

    “我还在生气呢,小鬼。”师尊抬指点了点他额头,“别以为你师尊是好惹的。”

    宋泓知错,收了胡乱写字的爪子,乖乖往师尊怀里讨好地蹭蹭。

    “这会儿别卖乖,”师尊面色陡然严肃,“若他们真翻出治疗的法子,你的诊金自己付,可别找我讨。”

    宋泓眨巴眼:可是我没有钱啊!

    师尊神秘地一笑:“类似于姜安牧脸上那道疤一样的报酬。”

    宋泓下意识捂住脸,憋出两个字音:“好狠!”

    不过事已至此,宋泓依旧没搞懂百里兰时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起先以为她是魔,毕竟他切实地被那双少见的蓝眼睛魇去过一瞬心神,或者她至少和董今升一样,和魔物达成交易被魔物附身。

    但他怎么观察,都没有在百里兰时身上,发现一缕来自魔物的火焰,可能是他眼力不精,可当他问师尊要答案,师尊却笃定地回答他说:

    “她没有被附身,也不是魔物。”

    宋泓疑惑了,“那除她以外,寨子的其他主人呢?”

    师尊再次笃定地回答他:“都不是,整个寨子没有一丝魔物活动的痕迹。”

    “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只是一群与世隔绝的人,生活习惯和你在地面上看到的不同。”

    宋泓在这温暖的阳光里感到了一丝刺骨的寒意,仿佛他身前还是那簇悬浮的没有温度的火焰——能凭空将他们两个大活人从地面送到崖壁之上,行走时无声漂浮如鬼魅,长发于凛冽山风中凝固不动,收取别样的诊金疗伤,还有令人心悸的蓝眼睛,这些要素加起来怎么看怎么不像常人。

    “那百里姐姐可能也是个修士。”宋泓大脑飞速运转,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

    “确实。”师尊煞有介事地点头,“毕竟你们凡间也算人才济济。”

    诶诶,什么叫我们凡间?

    宋泓正要闹,师尊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有节奏地慢慢晃。

    “睡会儿吧,小朋友,几天没合眼。”

    师尊说得没错,这些日子他师徒二人几乎连轴转,循环进行着除魔救人、救人除魔的日常,宋泓本来没什么困意,但师尊这么晃悠手指,他的眼珠子不自觉地跟着手指晃,眼皮颤悠悠地打架,终于从金色的阳光里坠入了黑甜的梦境。

    楸吾叹了口气,起身坐起来,宋泓顺势压到了他大腿上,他没有推开,一手扶着小孩的肩膀,以免孩子滚下床去,一手则在结印掐诀。

    瞬间,他的视域从这间狭窄的阁楼展开,迅速扩展至整片寨子。

    寨子一百七十二楼,高低错落,绵延数里,若按列算,笔直的一列最少三栋楼,至多的一列有十栋,恰好那十栋一列正在中央,如中轴线般将山崖分为东西两侧,东侧楼房密集,远看几乎一楼叠一楼,西侧楼房稀疏,栈道修得曲折绵长。

    若浮于高空远眺,那青瓦的顶重叠起来,便如同一整片不散的乌云,只是乌云也有疏有密,他们住的位置,便是密集的东侧。

    最西侧的三栋小楼,是主人家的住处,远看外观和别的小楼没什么不同,木头达成主体,青瓦铺成顶,檐角高高地飞起,留不住一点积雪。

    底下那栋楼住人,顶上那栋楼藏书,中间那栋楼什么都不做。

    楸吾探到这里,几乎与那在书架前静坐的百里兰时对视,不过那双蓝眼睛没有捕捉到他这个“瞎子”的视线,楸吾适时地掐断了诀,好在也扫到了百里兰时翻看的书目,叫个《移花接木之术》,似乎真对宋泓的断腿有帮助。

    剩下的谜题留给宋泓解开,楸吾带这孩子来,本意就是为了偷懒,奈何这些日子太惯孩子,连续半月亲手除魔,把自己累得不轻。

    偏头支着耳朵听了听,宋泓呼吸平静绵长,睡得不知今夕何夕;再远一点,便是姜安牧等人低声的交谈。

    那蛇矛粗着嗓子说:“殿下,不能再等了,兄弟们伤已养好,可以同殿下一起杀出重围。”

    那雕弓似沉稳一些:“不可,我们不知对面追兵几何,与那妖女交换退敌之法才是。”

    蛇矛不耐:“交换交换,殿下的心肝都快被掏空了!若殿下殒命,你我等贱奴也该下黄泉,哪里用得上妖女的退敌之法!”

    雕弓没有气恼,不懈说道:“妖女生的小妖女还在我们手上,她若执意不给我们退敌的法子,我们就……”

    “若她真就执意不给呢?”蛇矛暴跳如雷地打断,“她一个妖女,问什么都要翻书,骂她也不回嘴,只会一个劲儿地傻笑,都不算个人,她能有什么爱女之情?”

    “肃静!”忍无可忍的姜安牧叫停了二人无意义的斗嘴,“再吵都给我滚下去!”

    殿下倒是挺有威严,瞬间楸吾耳边就清净了。

    虽然作为师尊打算让宋泓解谜,但他这会儿还是没能忍住掐了诀,视线晃晃悠悠,停在了厅堂脚下那栋小楼。

    门口立着一尊金刚塑像般的侍卫,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也站着一尊,他们统一身着银甲,腰间挂着刻着“祈”字的长剑,他们面容比姜安牧都严肃三分,盔甲之下是紧绷的身躯,一副如临大敌可怜的模样。

    二楼狭窄的卧房里,端坐着犹如一木雕般安静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模样,她身着简单的檀色衣裙,没有任何修饰的长发从床边落到地面,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系上了死结,哪怕手腕脚腕被磨得血肉模糊,她脸上却保持着恬静安详的笑容。

    眼睛微微眯着,似乎在久久地注视着窗外,觉察到突然而来的陌生视线,小姑娘也只是蓦然睁大了她的眼睛,没表露出太多惊讶。

    那是一双犹如晴空般透明的蔚蓝眼睛,不光颜色形状,就连睫毛的数量,都和她的“母亲”别无二致——

    宋泓:睡觉中,勿扰。

    第46章 四十六 没有呼吸,姜安牧死了。……

    宋泓是被师尊晃醒的,他还困着,师尊就一面晃他肩膀,一面凑他耳边用气声不断地说:“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

    以我们这种体质还需要吃饭吗?宋泓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哼唧说:“困。”

    “主人家把饭都送来了,不全部吃掉的话,会被拔去舌头哦。”师尊故意压低嗓音,阴恻恻地笑道,布条完全挡住了他眼底的狡黠。

    这会儿已经天黑了,月光把屋子分为明暗两侧,他们正好在暗的这一侧,配合师尊这表情,确实有几分阴暗惊悚的感觉。

    但宋泓只是打了个哈欠,在师尊胳膊上比划:“好,我这就起来吃,吃完可以睡了吗?”

    师尊一下子泄了气,拍拍宋泓睡散的马尾:“你就不能配合我一下吗?”

    宋泓忍住白眼,配合地发出动静:“啊,怕怕。”

    师尊静默两秒,开口评价:“希望你以后能说出完整的长句子。”

    餐食和热水都放到了楼下,师徒俩摸黑,手脚并用地从那狭窄的楼梯上梭下去,可惜宋泓在前,师尊在后,宋泓没有看到师尊下楼的姿势,站稳后回眼看过去,师尊就已经云淡风轻地站在了门口洒进来的月光里。

    “唉。”宋泓惋惜地叹气。

    “怎么了?”师尊尝试着去掰了掰大开的木门,没掰动。

    宋泓找借口说:“黑。”

    师尊解释道:“主人家不让点灯,说月亮最好的时候,点灯是一种亵渎神明的行为。”

    那月光里还有一张桌案,端端正正摆放着两只藤篮,一只里满满当当盛放着净水,一只里满满当当摆放着树枝、野草和石头。

    宋泓正惊叹藤篮滴水不漏,打个恍惚的间隙,另一只篮子里的杂物却忽然变成了蛋花小粥、白灼青菜和烤制颜色金黄油亮的乳鸽。

    “吃吧,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师尊鼓动他说。

    宋泓拖着受伤的右腿,往师尊边上、那月亮地里挪了挪,那一篮子鲜美佳肴在他眼里又变回了石头野草,他勾住师尊的手写:“师尊年纪上来了,也正是补身体的时候。”

    师徒二人一个低头一个仰面,互相瞪了对方好一阵,没有人往桌案边迈去一步。

    “我们不吃的话,真会被拔舌头吗?”宋泓只好勾勾师尊的手问。

    “不清楚,但最好还是吃掉。”师尊也没出声,勾勾他的手。

    “你是不是打不过百里姐姐?”宋泓问出了这个究极问题。

    师尊嘴角微微抽动,若不是布条挡着,宋泓都怀疑那双眼睛里能蹦出来火星。

    “这跟打不打没关系。”师尊这次使劲地甩了甩他的手。

    “你能打过就行。”宋泓放了心,“我们只去洗漱吧。”

    洗完他就去睡觉,真困,修炼也顾不得了。

    “饭可以不吃。”师尊没被他拉扯动,勾着他手写道,“但是为师要交给你一项重要功课。”

    “嗯?”宋泓这下子困意消散大半。

    “这次还是需要你先找到魔物,为师不会插手。”师尊弯着嘴角写道,“洗漱完后,就出门去找吧。”

    啊?不是,师尊,我腿还伤着呢!原来白天那会儿哄我睡觉,真正的考验在这儿呢!

    宋泓迂回地写道:“我能明天一早去找吗?”

    师尊只是微笑,师尊只是和蔼地微笑。

    宋泓知道了,不能。

    他把他的瞎子师尊搀扶到桌案前的蒲团上,那个位置伸手就能拿到藤篮里的石头野草,他自己则绕到对面,掬起另一只藤篮里的净水,狠狠地洗了两把脸。

    这净水意外凉得刺骨,宋泓拍打到脸上时,回忆起了苍澜山灵泉的质感。

    那边师尊已经摸索着拿到一块石头,眉头都没皱一下,“嘎嘣”一口就咬下去,宋泓看得都牙疼。

    想来这百里兰时确实是个不得了的人物,能把他师尊给逼成这样。

    宋泓也不敢懈怠,强打起精神向师尊招一招手,拖着不太灵便的右腿迈出门去。

    *

    夜晚的寨子又和白日里不一样,月光皎皎却阴冷,给这鳞次栉比的房屋投下更多也更浓重的阴影,涂抹上了神秘无法捉摸的冷色。

    宋泓踩在嘎吱嘎吱的栈道上,几乎是贴着峭壁的方向前进,这栈道窄的地方仅容人侧身经过,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空。

    余光中,那峭壁之下的山谷里,点燃起簇簇安营扎寨的火光,看来溱国的军队打算先按兵不动,宋泓以自己微弱的兵法常识猜想,对面可能想等到祈国残部粮草耗尽的时候再一举击破。

    毕竟在凡人眼里,这寨子高悬峭壁、无出路通向外界,人又非鸟兽敏捷易行,在此躲避的军队很可能会被困死其中。

    不过这些暂时和宋泓没有关系,他下意识往白日里厅堂的方向攀登,他了解到的情况有限,连这寨子的布局都没搞清楚,自然先是去熟悉的地方探探情况。

    但是好生奇怪,他这一路经过的小楼,都大门紧闭、窗户紧锁,全然不似他和师尊住的地方敞亮,抻长脖子向上望一望,又从那黑洞洞的窗口看不出什么。

    夜里愈发凛冽的山风吹得他直哆嗦,宋泓也只有按捺住好奇心,踩着楼与楼之间漏下来的月光,继续自己的攀爬。

    他记性不错,再加上白日里厅堂的那栋小楼确实和旁的不同,它有别的两栋小楼宽,却只有一层楼高,打眼望过去矮矮胖胖的,所宋泓很容易便找了回来。

    先引他注意的不是这矮胖子也没有打开门窗,而是矮胖子门前的月亮地里,大咧咧地坐着一个人。

    姜安牧。

    他面上的蜈蚣在月光下终于没了那丝活气,与死翘翘无二,令他面目都和善了许多。

    另外姜安牧也换掉了那扎眼的玄袍,一袭深蓝色的布艺,袖口处竟然还有补丁的痕迹,整个人的气场安稳沉静,甚至还有些朴素。

    “过来坐会儿,偷看算什么男子汉?”姜安牧没有回头,却觉察到了宋泓的脚步声。

    宋泓才没有偷看,他只是立在阴影处,消化他的惊讶。

    不过被点了出来,还是先配合一下吧,宋泓硬着头皮上前,左右看看,在离姜安牧一臂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坐到了栈道边缘,左腿踩着山石,右腿悬空地轻晃。

    “也是个胆子大的,不怕没坐稳掉下去?”姜安牧调侃地开口。

    宋泓摇一摇头,他目光被山谷里的篝火吸引了去。

    这个位置可比别处视野开阔,在这样明朗的月夜里,宋泓能将那些军帐的布局、篝火的位置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这时候我们能有火石进行投掷,那这底下的军帐会被烧得一个不留。”姜安牧抬手,从边缘位置的营帐一直指到中间主将的大帐,声音低哑却掩盖不住跃跃欲试的兴奋。

    但他跟宋泓说有什么意思呢,他们也没有火石啊。

    而且白日里看盔甲和兵器的磨损程度,真跟底下的追兵对上,怕不是没挡两下就折了。

    还不如尽快养好伤,而后让百里兰时把他们送到“安全”地带,困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

    可惜宋泓说不了长句子,不然还真能给他堂叔提一些建议。

    虽然他不怎么认识这堂叔,而且这堂叔也讨人厌,但堂叔手底下近千号人,宋泓不想让这些人也送死。

    “小鬼,你是个聋子还是傻子?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宋泓这边不配合堂叔挥斥方遒,堂叔先行不满地看了过来。

    宋泓没好气地怼了句:“哑巴。”

    姜安牧竟也没恼,自讨没趣地笑了笑,放下挥斥方遒的手,只面色沉沉地望着峭壁下的山谷。

    “如果我们失败,祈国真就落入溱国手里了。”姜安牧说,“你是云溪县人,自然也是祈国的子民,怎么能感觉不到一点亡国的紧迫呢?”

    宋泓冷眼看着这颓丧的壮年男人,心想着在他看来,祈国早已亡国多时。皇室仅有的宗亲率残部疯狂后撤,把沿途手无寸铁的百姓留给了溱国的军队,到了这悬崖奇寨退无可退,方才来做一些反击的大梦。

    “我们,快死了。”宋泓最终磕磕绊绊地开口,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你们,不救。”

    他眼见着月光下,那条死去的蜈蚣又狰狞地活跃起来,姜安牧瞪圆的眼睛几乎真的要跃出猛虎。

    宋泓没有畏惧,说出了最后的判词:“亡国,跟我们,没关系。”

    话语轻飘飘地落地,砸死了那只快要跃出来的猛虎。

    姜安牧面上的火焰瞬间黯然熄灭,宋泓没有等来他的反击,只有他骤然垂头后一声无奈的叹息。

    山风陡然剧烈起来,吹起一阵噼啪的燃烧之声,清冷的月亮地里泼洒出明亮的火光。

    “咻——”

    一声声悠长的箭鸣划破山风的聒噪,一道道飞矢如同天际砸下来的长尾流星,燃烧的橙红色火光,将那满月的光华都如数掩盖。

    顷刻间,天上地下,一片火海。

    宋泓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些紧闭的窗口大开,向这个月色如水的静夜,不间断地投放暗藏利刃的焰火。

    在滚烫明亮的火光中,离他一臂远的堂叔闷声向前栽倒,宋泓眼疾手快地扑上前抓住了姜安牧的胳膊。

    没有预想中成年男人的体重,宋泓上手仿佛拉扯住了一干瘪的木偶,轻易将他拉上了栈道。

    “喂!”宋泓推搡了一下堂叔。

    姜安牧软绵绵地倒在了栈道上,火光都没有映红他灰白的面孔。

    他没有合眼,黑洞洞的眼睛仿佛无光的深井,宋泓探出手指,试了试他的鼻息。

    没有呼吸,姜安牧死了。

    这一瞬之间,发生的事情过多,宋泓反应不及,脑子闷痛得仿佛有千斤重锤在敲。

    奈何上天似乎要将这个玩笑进行到底,宋泓正恍惚地将姜安牧搀扶起来,背后飘来檀香气的女声:

    “空空,你怎么在这里?”

    宋泓麻木地别过眼,百里兰时还是白日里不着脂粉的打扮,面带着水静风停的微笑,在万千流火飞矢打破的静夜里,美丽安祥得像泥塑木雕的神明。

    那额前金羽的发饰,在火光里熠熠生辉——

    宋泓:师尊,菜菜,捞捞!

    楸吾(嘎巴嘎巴地啃石头):到底谁研究的这玩意儿,好有嚼头。

    第47章 四十七 “他是将军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个……

    宋泓强行定了定神,下意识把姜安牧挡在身后。

    “睡不着。”宋泓简单地回答,“出来,走走。”

    “你师父难道没有转告你,洗漱结束后好好休息吗?”百里兰时飘过来,略微睁开的蓝眼睛流转着担忧,“你腿伤还没有医好,不能到处乱跑。”

    “知道。”宋泓配合地点头,“一会儿,回去。”

    “南山将军怎么了?”百里兰时试图上前,“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宋泓紧紧挡住,没有起身的意思。

    这时栈道两头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百里兰时循声看去,宋泓忙趁这功夫,将那木偶姜安牧扶起来,正好靠近他这侧的脚步声停止,随即传过来蛇矛的怒吼:“小子,你把我们殿下怎么了?”

    宋泓从善如流地把他堂叔推到蛇矛怀里,刚准备逃跑,却发现他和百里兰时被姜安牧的侍卫两头包围,不得不倚靠在那厅堂的门前。

    这包抄战术用得妙啊,宋泓咬牙切齿。

    百里兰时事不关己地发问:“诸位晚上都不休息吗?”

    “妖女!我们早说了不交换!你为何擅自取我殿下性命!”蛇矛声震如雷,搂着姜安牧残躯的手青筋暴起。

    另一侧是沉稳些的雕弓,他和缓了嗓音开口:“百里姑娘,我们虽之前有意同您达成协作,但您提出的代价过高,我们也将原本的计划否决,为何您只字不提就开始火烧对方营帐?”

    “是南山将军的意思,我只是照做而已。”百里兰时抬眼仰望着空中飞舞的火流星,崖壁之下传来阵阵刀剑碰撞的忙乱之声,人的哀嚎与马的嘶鸣相纠缠,久久回荡在山谷。

    而那火势不光没饶过安营扎寨的人类,还气势汹汹地往那山坡的草木扑去,幸得有地势做阻挡,外加上积雪融化,火势只在山谷间蔓延开来。

    宋泓也被那火势迷了眼,百里兰时的下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窖:“但这个火烧营帐之法不足以要将军的性命,我们只是取了将军身上的血肉,他理应还活着。”

    “你放屁!殿下已经没有气息了!”蛇矛的声音迸溅开来,犹如他的眼泪般不讲道理。

    百里兰时面露疑惑:“以我们的法子,将军不会死亡,毕竟他的命还能换更多的东西,这是神明的规定,在神明的注视下,我们不会违背。”

    宋泓便把目光牢牢地钉在了百里兰时身上,不管师尊再怎么说,拥有能够不伤皮囊掏空人血肉的法子,此女定然不是常人,也不会是修士,修士不能屠戮凡人。

    雕弓则一个眼神制止了蛇矛,他冷静地发问:“百里姑娘,殿下何时与你达成了协议?我们侍奉左右的都不曾知晓。”

    “是他的心声罢了。”百里兰时叹息,“我认为诸位还是需要调查一番,将军因何死亡,我也很想知道,这关乎到我们在神明面前的信誉。”

    “殿下血肉都被掏尽,你还问因何死亡?”蛇矛再次炸了起来。

    宋泓盯了好一会儿,只在百里兰时身上看到明灭的橙红色火光,根本没有特殊的蓝色火焰。

    同时,他也没注意百里兰时开口应答蛇矛:“将军去世时,空空在他身侧,你们都在盘问我,也别漏过了他啊。”

    “他是将军生前最后见到的人。”

    觉察到周围视线汇聚在自己身上,宋泓飞快地理解了一遍百里兰时的话:啊?这关我什么事?

    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着的木门忽然“吱呀”打开,他扑了空,直接摔了个仰面朝天。

    周遭那变换的橙红色光晕消失,“咻咻”的箭鸣也被风声盖过,火流星从夜幕中全全坠落,让出了满月的光华。

    月色皎洁,将厅堂前那幅白虎壁画,映照得栩栩如生。

    *

    师尊拄着棍赶到厅堂时,宋泓已经被人五花大绑,挂在了壁画前的房梁上,一见师尊就激动得像毛毛虫般往前挣扎,跟个空竹般晃悠来晃悠去,奈何他嘴被堵住了,不然非得向师尊号一嗓子。

    成年人们分坐火焰两端的树桩,一端是铁甲铮铮的姜安牧残部,一端是平如静水的寨子主人。

    蛇矛雕弓都不相信百里兰时的说辞,但他们也默认不放过宋泓,甚至宋泓身上的绳子都是蛇矛给捆的,怕他逃跑还给他挂在了房梁上。

    宋泓怀疑师尊是不是知道会有这茬,才大晚上把他打发出来寻魔,魔没寻到,人先没了:不单是姜安牧,还有溱国的那些追兵。

    而师尊一进门却还在不慌不忙地扮演盲人,当宋泓不存在,朝着错误的方向行礼后,悲悲切切地发问:“百里姑娘,我徒儿是怎么了?他出门去茅房,许久都没回来,外边不知怎么吵闹得很,我一个瞎子又不敢出来找……”

    宋泓心死地闭了闭眼,好的,这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师尊身后却忽然冒出个小姑娘,将他衣袖拉扯一下,帮他指出了百里兰时正确的方位。

    许是不愿再听师尊哭哭啼啼,那小姑娘上前一步开口:“主人,仇先生带到,我先下去了。”

    小姑娘身着白衣短打,同百里兰时一样没戴什么配饰,只左耳坠着一小片金色的羽毛,头发梳成马尾,浑身清爽利落,神态自然不谦卑,根本不像是这寨子里的婢女,倒像是百里兰时的妹妹。

    可惜主仆二人长得不像,小姑娘五官更具攻击力,不似百里兰时平淡冲和,且是很寻常的黑眼睛。

    “小椿,到我身边来。”百里兰时叫住小姑娘,“顺便,给仇先生搬一个木桩。”

    小姑娘从角落里抱来一个有她人一半大的木桩,结结实实地紧走两步,放到师尊脚边,自己才踱步到百里兰时身侧——没有飘着走,马尾也正常地摆动,看起来是百里兰时收留的普通小姑娘。

    师尊得以坐下,收起了嘴上的哭诉,面上却还刻意绷着担忧的神色,宋泓都没眼看,晃悠的力度更大了。

    “百里姑娘,别想岔开话题。”雕弓说道,“我们只想得到一个答案,殿下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世。”

    百里兰时面上的笑意多了分冷漠疏离:“我说过,将军的死与我无关。若你们执意探寻真相,那也得按规矩与我进行交换。”

    蛇矛果然又暴跳而起:“妖女!就是你杀害了殿下,还做什么狡辩!”

    幸亏姜安牧的尸体被另外的侍卫抱走了,不然宋泓真担心蛇矛一生气,把他家殿下拍到百里兰时脸上。

    “你们不信任我,这次谈判便没法进行下去。”百里兰时无奈地蹙眉,嘴角的笑意也愈发冷冽,“我对神明的忠诚与你们对待将军一样,我也希望此事能查清楚,让我好向神明禀告。”

    “那你为何还要执着于交换呢,百里姑娘?”雕弓一针见血地反问。

    百里兰时不慌不忙:“这是规定,我们为你们做事,达成你们的心愿,便需要你们进行交换。”

    “臭娘们,老子也不跟你兜圈子!”蛇矛到底没坐住,直接暴跳而起,“你要不为我们殿下偿命,我们就先拿你女儿开刀!”

    宋泓瞳孔一震,怎么凭空多了个女儿?如果百里兰时是魔物,那她女儿岂不也是魔物?

    原来魔物也能生儿育女……

    宋泓的深思不自觉跑偏些许,底下谈判的双方寸步不让,百里兰时甚至说:“你们既然把她抓去了,就任由你们处置,我不会做任何干涉。”

    你这对待女儿的感情也太单薄了吧。

    宋泓再次闭了闭眼,他今晚上就应该撒泼打滚哀求师尊让他睡觉的,睡一觉不会惹上这些糟心事。

    至于师尊,他面上保持着听不懂双方在吵什么的哀切,手上却偷摸从袖子里摸出来一把野草,小口小口地嚼着,宋泓认出那是百里兰时送来的“晚饭”。

    谁来给我一拳让我睡着?

    这时候小椿姑娘开口:“各位静一静,吵架没有办法解决问题。”

    “我跟你家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蛇矛又把攻击的矛头对准小椿。

    雕弓紧接着把话题又绕回来:“我们的要求也不过分,只是希望拿去了我们殿下血肉的你,百里姑娘,给我们一个殿下离世的合理解释。”

    没有人注意到房梁上半死不活的宋泓,也没人注意这厅堂内又飘进一位檀色衣裳的姑娘。

    宋泓忙定睛看去,这五官这打扮,还有这飘进来的仪态,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百里兰时,不过这年纪看起来比他和椿姑娘还小,只有八九岁的样子。

    缩小版百里兰时先飘到小椿跟前点一点头,小椿才郎声说:“小小姐来了,诸位先静一静。”

    终于静了,因为蛇矛和雕弓看清了那小姑娘的脸,惊讶地合不拢嘴。

    “这是我小女儿。”百里兰时神色淡淡,却没有分多一点视线给缩小版的自己,“如果两位觉得人质不够多,可以将她也抓去。”

    蛇矛和雕弓的气焰瞬间熄灭了不少。

    百里兰时这才偏过脸,语气冷硬:“你来做什么?”

    小姑娘眯着蔚蓝色的眼睛,嘴角上扬的幅度和母亲一模一样,她轻缓柔和地开口:

    “母亲,又有遇到困难的可怜朋友向我们求救。”

    这么晚了哪里又来的朋……宋泓陡然反应过来。

    小姑娘徐徐补充:“他们身上多是烧伤,且大都不省人事,只有一位清醒,他愿意用自身所有,交换昏迷者的性命,所以还请母亲尽快翻阅医书,为那些可怜的新朋友进行救治。”——

    宋泓:救命啊!还有没有人管孩子死活了?

    楸吾(啃食野草嚼嚼嚼):你说这玩意儿是谁研究的,味道还挺清新。

    第48章 四十八 怎么是师尊交换?

    缩小版百里兰时话音刚落,百里兰时便站起身来,颔首行礼:

    “诸位,我得去迎接新的朋友,恕不奉陪。”

    “你怎么敢收留溱国的士兵?”蛇矛也跟着起身,瞪圆了双眼,“分明你是祈国人!”

    雕弓赶忙拦腰抱住他,硬是没让他扑出去。

    百里兰时又恢复到那副喜怒不惊的表情:“你们到访的第一天,我便同南山将军讲过,我们的巢穴独立于世间,不受任何统治者管辖。”

    “还请各位自重。”

    说完,她便要携缩小版和小椿一同离开,留蛇矛和雕弓互相拉扯。

    师尊茫然地朝四周看一看,适时开口:“百里姑娘,我那徒儿到底哪去了?”

    师尊,把草啃完后,你可算想起我了。

    宋泓“嗷嗷呜呜”地一顿摇晃。

    百里兰时只将身侧的缩小版推一推,“你去,把仇先生送回住处。”

    随后才转过脸来回答师尊:“不好意思,仇先生,我们得留空空一阵。”

    “不过请放心,只要你如约与我们做了交换,我们很快就会医治空空的伤腿。”

    怎么是师尊做交换,不是我自己吗?

    宋泓懵了,而师尊却从善如流:“那我便放心了,劳姑娘费心。”

    “妖女,你给我站住!”蛇矛推开雕弓的脸,却没办法扒开他箍紧的胳膊,“你害死我家殿下,又收留溱国的士兵,我不把你弄死,对不起我祈国万千亡魂!”

    “蛇矛,你冷静一点!”雕弓断喝。

    宋泓晃荡了好一会儿,看这俩拉拉扯扯,也没迈出那堆篝火的界线——这也是在演戏吗?

    “提醒你们二位一句,”百里兰时果然无动于衷,“若你们真不愿南山将军同我们做交换,那么你们也可以拿你们自己的身躯做交换。”

    “如今南山将军猝然离世,你们口口声声索要真相,为何不肯自己给出交换的筹码?”

    拉扯中的二人停止了动作,宋泓不自觉地想笑,奈何嘴被死死捂住,只能“唔唔”两声显示参与感。

    百里兰时携小椿先行离开,师尊被缩小版引着跟在其后,留宋泓这可怜的毛毛虫和那俩只会嘴上嚷嚷的巨人面面相觑,

    难不成真要把我当犯人审啊?

    宋泓挣扎不能,被蛇矛从房梁上放下来,从后脑勺磕到尾椎骨,浑身疼得动弹不得。

    雕弓上前扯了堵住宋泓嘴的破布,也不搭把手将他搀起来,就掐着他下巴抬脸问蛇矛。

    “你看,他是不是很像?”雕弓问。

    蛇矛凑过来,俩铁塔似的大汉半蹲在地,阴影把宋泓完全遮挡,一个人掐下巴,另一个就抬胳膊,把宋泓翻来覆去地打量,跟折腾小猫崽子似的。

    奈何宋泓被吊了许久,浑身上下又疼得厉害,他只能咬牙切齿地骂:“滚开!”

    不料这俩人非但没恼,反而啧啧称奇。

    “比殿下更像那位。”雕弓说。

    蛇矛还是个粗嗓门:“废话!殿下都是旁支的旁支了,怎么可能跟那位很像?”

    宋泓听了出来,他们大概是猜到他跟祈国皇室有关系,原本想出手把这俩人打晕后逃跑,但他和师尊目前不能暴露修士的身份,且他有些好奇这俩人接下来会做什么,于是干脆按兵不动。

    “小兄弟,多有得罪,请随我们来一趟。”雕弓语气客气了不少,使了个眼色后,蛇矛便松开手,给雕弓腾出位置,一把将宋泓抡到了背上。

    宋泓的“没事”还没说出口,就被雕弓的盔甲硌回了胸腔,他差点又被闷出一口血,赶紧扶稳雕弓的肩膀趴好。

    一行人往厅堂外走去,见他不开口,蛇矛便说:“看起来不太灵光,怕不是被他那骗子师父养傻了吧?”

    “你才,傻。”宋泓立马扭头回嘴,说谁都不能说他师尊。

    “哎哟,你听听,说话这动静。”蛇矛跟在雕弓身后,露出了糟心的表情,阴影投到他粗糙蛮横的脸上,略微显得滑稽。

    “少说两句,我要是殿下,早就被你烦死。”雕弓再次喝止蛇矛,他背着宋泓,才在狭窄的栈道上也走得稳当。

    宋泓得以安稳地看向山谷,月光下的山谷分外宁静,只山风里飞舞着雪一样的草木灰。

    “你还好意思说,最巴望殿下死的,不就是你吗?”蛇矛笑着反问,声音无限苍凉,“这次不是你鼓动他,他会真的选择交换?”

    “现在好了,妖女真把溱国的残兵救了上来。”

    雕弓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说,他也会交换的,谁让溱国已经兵临城下。”

    “大不了就不打了嘛,等最后一个兄弟养好伤,就向妖女辞行,不管她把我们放到哪儿,总归比现在好。”蛇矛说。

    “万一放到溱国的皇宫呢?”雕弓说,“你以为殿下没有考虑过吗?”

    二人都不说话了,宋泓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时的轻响,不算多么动听,宋泓趴在雕弓背上,能感觉到有些甲片已经脱落。

    他们踩着狭窄的楼梯往下迈,直到重新踩上平稳的栈道,蛇矛才重新开口:“现在怎么办?要跟那妖女掰扯下去吗?”

    “我可不愿意跟溱国人碰面。”

    雕弓没有搭理他,反而对宋泓说:“小兄弟,你和殿下聊的那些,我们这下面守着的时候听到了。”

    “你说得很对,亡国跟你们没关系。”

    蛇矛却冷嘲:“是,什么罪都让我们受了,什么锅都让我们背。”

    宋泓也不搭理蛇矛,斟酌着字眼开口:“如果,我没来,会……怎么样?”

    “你是问殿下会怎么样?”雕弓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喃喃自语了一阵,“他能怎么样呢?”

    “你来与不来,他都做好了决定,他不是我们这种苟且偷生的人,他是祈国皇室最后的尊严,注定不可能逃避一生。”

    蛇矛不满地胡咧咧:“我们怎么了?我们浴血奋战,保住殿下的性命,最后是他自己不中用!”

    “你中用,你为什么不去替他交换?!”雕弓难得地嘶吼破音,宋泓也听得胸腔发麻。

    “他金贵啊,一张脸能换半数兄弟的命,本来就是我们救的他,他交换不也在情理之中?”蛇矛不知收敛,“你也别跟我嚷嚷,少了半颗心,你再生气,当心待会儿就去陪殿下。”

    “我就该十年前就宰了你。”雕弓停住脚,宋泓抬眼,他们停在了一栋房门大开的小楼前。

    蛇矛愈发得意洋洋:“你有无数次机会能杀我,但殿下无数次保下了我,谁让我是个‘猛士’。”

    宋泓从雕弓肩膀后探出脑袋,看到门里或站或坐,有十人之多;再仰头往上看,这小楼上方,正好是厅堂所在的位置。

    “都来齐了?”雕弓沙哑地开口。

    蛇矛将他肩膀一撞,先行挤进门里。

    门内众人陆陆续续地回答:“齐了。”

    雕弓将宋泓温柔地放下,轻推他进门,问道:“你们想率队离开的,可以举手表明了。”

    蛇矛第一个举手,其余人看一看脸色,跟随他也举了大半。

    只有藏在角落的两人没举手,他们一个端正地立在墙角,另一个则坐在被绑成粽子的檀衣女孩身侧,举着一杯水到女孩唇边,看她小口小口地喝。

    宋泓一眼认出来,那女孩就是百里兰时的另一个女儿,和方才那位简直一模一样。

    雕弓仔细地追问:“你们都跟手下兄弟商量好了?此行不定地点,而且也不能将你们所有聚在一起。”

    那举手的人陆陆续续说:“交代清楚了。”

    蛇矛只冷冷地点了头。

    “那行,散了吧。”雕弓疲惫地松了肩膀,不复先前的挺拔。

    蛇矛说:“你不给大家讲讲这小兄弟的来历?”

    “殿下自己都不确定,我们就别掺合了。”雕弓拒绝了,“而且你说出那些捕风捉影的事,你们这些残兵败将,加上他这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瘸子,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那我们这次离开,就不会再为了祈国战斗。”蛇矛说。

    “嗯,滚吧。”雕弓摆一摆手,随机拉过宋泓衣袖,侧开了身子,让出门口的空档。

    蛇矛还是第一个离开,其他人要么别开眼缩头缩脑地走,要么扫一眼雕弓的脸色怂怂地道一声“保重”就快步离开,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那两位没举手的和另一缩小版百里兰时。

    雕弓扯着宋泓的袖子拉他进门,交代了剩下俩人“好好照顾小百里”,便领着宋泓径直爬上二楼。

    木偶一般轻飘飘的姜安牧躺在窗边的窄床,月光笼罩,他双手交握放下胸前,哪怕有蜈蚣爬在脸上,面容也端正安详,看着比活着的他更亲近几分。

    “我想继续讨个说法。”雕弓跪坐在床前,目光却飘到了窗外,“可我只有半颗心脏值钱,换掉后我就没命啦。”

    “小兄弟,我拜托你,帮我从百里兰时那里得知真相。”

    宋泓不解:“他,已经,死了。追查,这些,没用。”

    “查到了就让该死的人偿命。”雕弓说。

    “哪怕是,百里?”宋泓问。

    雕弓洒然笑道:“嗯,我还剩一小队兄弟呢。”

    宋泓挨着他跪坐在床边,与他飘远的目光不同,宋泓直接借着月光,将姜安牧从头开始仔细打量。

    堂叔身亡后,宋泓就没来得及看他身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眼下细看,姜安牧裸露在外的皮肤依旧饱满充实,不像是被掏空了血肉干瘪的样子,宋泓小心地瞥了眼雕弓,确定他没有在注意自己后,飞快地撸起姜安牧的袖子,他记得无论他还是蛇矛,都狠掐过姜安牧的胳膊,至少以他的手劲儿,姜安牧胳膊上得留个指印。

    但那片皮肤光滑饱满,还能明显看到姜安牧手臂流畅的肌肉线条,没有半点掐痕的指印。

    真是奇了怪。

    宋泓下意识再碰了碰姜安牧的皮肤,很轻很软,不像人的皮肤,反而像一些柔软的泥土,戳下去凹痕很深,碰到骨头了才停止。

    真是奇术啊,宋泓心下感慨,对上雕弓如刀的视线便立马缩回手,不尴不尬地开口:

    “你们,把他,什么,交换了?”

    雕弓收回视线,抬手轻柔地把姜安牧的袖子往下拉扯,直到完全盖住姜安牧的手腕。

    “一开始是脸,后面陆续把除心脏外的内脏给了出去。”雕弓缓缓地回答,每说一个字面颊都忍不住抽动,“但因为百里兰时说,不给出心脏,性命无忧,所以这半个月他跟个没事人一样,所以我也相信百里兰时说,他的死跟她们无关。”

    “除了,百里,寨子,还有?”宋泓说话太费劲,只能说完一半。

    好在雕弓听得懂,他面上带笑,眼里冰冷:“或许吧,毕竟这不是我们的寨子。”——

    宋泓:喊累了,自救吧。

    楸吾:回去还有些树叶,可以嚼嚼。

    第49章 四十九 “但我,要见,师父。”……

    宋泓被雕弓扔到了楼下,这会儿那缩小版百里兰时已经被另外两个侍卫带走,楼下空空荡荡,雕弓说他可以把蒲团挪到一起垫着睡。

    “现在已过亥时,门打不开,别想溜回你师父那儿。”雕弓把宋泓轻推到角落,直接道破他的小心思,“在查清楚殿下身亡的原因前,你都待在我这边。”

    宋泓礼貌地挤出一个微笑,并同时翻了白眼,屋子里没点灯,加上门窗紧闭,只从缝隙里透进来一两缕月光,所以雕弓并没有看到他极度的不满。

    “我,没动,他。”宋泓费力地咬字为自己辩驳,“我,只是,孩子。”

    “百里兰时点了你名,说明你多半有些嫌疑。”雕弓拍了拍他肩膀,随即盔甲响动,雕弓踱步到楼梯口,在黑暗里回过脸,“好好休息,别瞎折腾,看你腿伤得也不轻。”

    “咚咚”一阵上楼的脚步声后,小楼里恢复平静,宋泓按了按受伤的右腿,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窗前,深吸一口气使出半身蛮力,没有推动这木质镂空糊着雾白轻纱的窗户,他再一瘸一拐地挪到门前,果然木门也一动不动——师尊都没掰动,更别提他了。

    难不成这寨子潜伏的魔物比师尊还厉害?

    宋泓细思恐极,很快又拍拍自己脸颊:胡思乱想什么,如果这魔物真能手眼通天,师尊才不会放他这种小废物来查。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师尊在演戏,他扮演柔弱的瞎子半仙已经上了瘾。

    怀揣着这样愤愤的心情,宋泓挪回角落的蒲团,也没把散落在屋里各处的蒲团收拢起来,直接抱着胳膊,靠墙自顾自生气。

    气了一会儿,身体的疲惫涌了上来,宋泓闭上眼前,脑海里还闪过百里兰时所说的“交换”。

    师尊要拿出什么交换?

    宋泓看见了师尊,他不作那瞎眼神棍打扮,换上了洁净的檀色衣裳,遮掩的布条已被取下,露出来的双眼前却蒙上一片阴霾。

    师尊跪坐在摆放了供果香炉的桌案前,面朝向一身形修长、不辨面容的神像,门外透亮的阳光斜照进来,将他身形一分为二,光与影同时汇聚到他身上,神像全全没入阴影,宋泓却感觉到神像在低眉注视着跪在他脚边的师尊。

    一阵不明含义的吟诵声响起,师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好长一段时间,知道日光偏移笼罩他全身,他与神像便完全处在明暗两个世界。

    随即,师尊虔诚地低下头。

    “啪嗒”一声,师尊那对琉璃般的漂亮眼睛,坠入桌案上黑红色的漆盘,滴溜溜地在盘子上来回打转,拖拽出黏着的水声,那黑红的漆盘上也划出回旋的水渍,直到碰在一起时忽然碰出一声尖锐的脆响,那对眼球瞬间凝固,变为了一对真正拥有琉璃质感的宝石。

    “不要!”宋泓惊叫起来。

    睁开眼,满室金黄,面前模模糊糊一道不辨面容的人影,他如惊弓之鸟般从蒲团上弹跳而起,直接往来者的方向挥去一拳,光晕在他眼前瞬间炸开,令他看清了来者面容,是那名叫“小椿”的白衣女孩。

    拳头生生转了个方向,宋泓也被惯力一带,狼狈地摔倒在地。

    “做噩梦了?”小椿似乎也会看人面色读心,她微微弯腰偏头看着宋泓,黑眼睛里的担忧快溢了出来。

    小椿右手拎着一只藤篮,篮里安安稳稳放着一只装满水的黑红漆碗。

    瞥见那令人心惊的配色,宋泓胸腔里巨大的担忧与恐惧涌上来,逼得他几乎干呕。

    “我师父……”宋泓撑坐起来,不顾日光刺眼,直直瞪着小椿。

    小椿直起身子,面上带着浅淡的遗憾与哀伤:“仇先生他用自己的眼睛,为你向主人换取了治疗腿伤的方子,也就是这碗净水,你如数喝下去,右腿就会恢复如初。”

    “不……”宋泓急切地快发不出声响,明明是演戏而已,对,是演戏,演戏。

    他强行平复下心情,小椿取出漆碗,和善地追问:“需要扶你起来吗?”

    宋泓站了起来,“不用。”

    他双手接过漆碗,发现雕弓也下了楼,正倚靠着楼梯口的栏杆盯着他和小椿二人。

    宋泓闭上眼,不去看那黑红的漆碗,在二人的注视下,艰难喝掉一碗无色无味的净水。

    他没来得及品味那水的味道,就立马感觉到自己的右腿不疼了。

    手中的漆碗“哐当”落地,宋泓用力地抬腿踩了踩地面,好了,腿好了……

    “这是,真的……”宋泓恍惚地喃喃自语。

    小椿弯腰拾起漆碗,面上的忧伤没有散去:“主人不会违背交换的契约,只要你们给出她想要的东西。”

    也就是说,不是演戏,师尊真的把眼睛给了出去?

    那个梦是预兆?

    宋泓大脑嗡嗡直响,千柄重锤又在猛烈地敲打他。

    “师父!”宋泓喊道,抬眼看向小椿,“我要见!”

    “别着急,空空兄弟。”小椿轻声安慰道,“你现在先跟随雕弓大哥,把南山将军的死因调查清楚,你师父还在你们的住处休息,有专人照顾他起居,你无需担心。”

    调查调查调查!他不就是被百里兰时害死的!

    宋泓目眦尽裂,差点又要被怒火控制,给小椿一拳。

    但对上小椿真情实意担忧的双眼,他还是没有下得去手:人家是此地的奴婢,自然干涉不了主人的决议,而且看起来也是个凡人,未必能经得起他一拳。

    别迁怒于无辜的人。

    雕弓适时地开口:“小兄弟,既然你腿已经好了,那么就随我们上去,等待百里姑娘过来吧。”

    宋泓暗自捏紧了拳头,背于身后,小椿在前引路:“那就走吧,二位。”

    出门,门外已经立着两位盔甲壮汉,一位是昨日看守缩小版百里兰时的侍卫,看来雕弓离开期间,他俩就负责守卫姜安牧的尸体。

    小椿在前引路,雕弓殿后,就把宋泓夹在中间。

    兴许看小椿是个普通人,雕弓与她的话多了些,问她是怎么来的寨子。

    “和各位一样,我也是被主人收留的。”小椿苦笑着回答,“当时我已经走投无路,不愿主人放我离开,在她房前磕了一夜的头,快昏死的时候,才求她勉强将我留下。”

    “她当然是想和我进行交换,但我身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血肉,只好出卖自己一生的劳动留在此处,随时听从主人差遣,替主人做事。”

    雕弓追问:“哪怕你也不忍心看到这样残酷的交换?”

    小椿停住脚步,回过头,面上的笑意比她声音还苦:

    “没办法,你们与我虽是同族,同样的血肉之躯,但我被主人收留那一刻起,我便不再属于我自己。”

    雕弓沉默了,宋泓神情依然恍惚,被小椿金羽的耳饰晃了眼,都没有下意识挪开。

    这纯金的质感、镂空的工艺,还有羽毛中央类似于蛇纹的扭曲,和百里兰时额前的发饰如出一辙。

    明明百里兰时的女儿都没有这样的首饰,偏偏她这寄人篱下的婢女却有,而且看昨夜里百里兰时对她的态度,也比对缩小版的自己好。

    宋泓心下的疑惑没能持续多久,他们已经再次到达厅堂的门外。

    大门敞开,篝火熊熊,壁画里的白虎每一丝毛发都流转着生动的光泽。

    宋泓想到了姜安牧面颊上死气沉沉的蜈蚣,不是姜安牧死时,蜈蚣便死气沉沉了,而是在昨晚他们聊天的时候。

    他先开始以为是姜安牧情绪低落,面部表情不大,才令脸上的疤痕失去狰狞的活性,但细想和昨天白日里见到的蜈蚣疤,从颜色上就大相径庭。

    白日里是猩红的,仿佛带有怒火的热度;而夜里在月光的照耀下,却显得有些青黑。

    宋泓想得入神,差点没被门槛绊倒,雕弓单手拎起他衣领,将他稳当地放到厅堂内。

    再定一定神,厅堂里的主座,已经端坐了一人。

    正是平静如泥塑神像的百里兰时,两只海东青停在了房梁。

    小椿快步绕过篝火,站到了百里兰时右手边的位置,雕弓和宋泓便停在了篝火前。

    “雕弓兄弟,你可有想好调查的办法?”百里兰时笑眯眯地发问。

    雕弓面容坚毅,似乎已经决定交出心脏的打算,宋泓抬手挡在了他身前。

    “我有,线索。”宋泓笃定地说道。

    不待百里兰时说什么,门外便风风火火传来蛇矛的大嗓门:

    “妖女,我已经问过我所有弟兄,他们全都活蹦乱跳了,你赶紧照你之前说的,放我们离开!”

    一见到是他,百里兰时露出略微头疼的神色:“凡事要有个先来后到,蛇矛兄弟,我要先处理南山将军的事情,然后再为你们选定落脚的地点。”

    蛇矛跨步进来,觑了雕弓一眼:“哟,要拿出你那半颗心了?”

    他大咧咧地坐在篝火旁的木桩子上,语气分外不客气:“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妖女,今天我和我的弟兄们就要走,不然我们可就要将你这寨子闹得鸡犬不宁!”

    “你昨夜收留的伤兵还没救治吧?不说我弟兄,我还想给他们补几刀呢!”

    百里兰时没有搭理他,眼神示意小椿。

    小椿便上前一步朗声告知蛇矛:“空空兄弟找到了南山将军身亡的线索,我家主人相信,我们能根据线索很快查出真凶。”

    蛇矛不屑地瞥了眼宋泓:“就这小鬼?你们昨天不还怀疑,殿下的死跟他有关吗?”

    雕弓抢在宋泓前面开口:“殿下尸骨未寒,你就急着率部离开,我看你才是害死殿下的真凶!”

    眼看他俩又开始剑拔弩张,宋泓隔着没有温度的篝火,对上百里兰时睁开的蓝眼睛。

    他平静地说道:“线索,有。但我,要见,师父。”——

    宋泓:师尊你别吓我啊!

    楸吾:啊啾,谁在骂我?

    第50章 五十 “原来南山将军是自杀呀。”……

    百里兰时闻言,只与小椿对视一眼。

    小椿会意地抬手吹了声口哨,房梁上那黑羽的海东青齐齐跃下房梁,飞出门外,而后小椿开口道:“空空兄弟,稍安勿躁,仇先生眼下仍然在休养中,不便出门。”

    “不过,主人已经命人去取石镜,大约一刻钟后,你就能从石镜里看到仇先生的状况了。”

    什么叫仍在休养,不便出门?

    宋泓的心再次沉入冰窖,但眼下不可意气用事,他强打起精神,咬牙道:“姜安牧,尸体,搬过来。”

    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宋泓的话,一旁的雕弓先开口:“我检查过殿下的遗体,他身上没有额外的创伤和中毒的迹象。”

    宋泓蹙眉:“他的疤,颜色,不对。”

    “我们找来军医看,他说是断绝生息后无活血供足,所以那疤颜色转变为青黑。”雕弓悲痛又无奈地解释道,“你观察到的细节,我又何尝没注意到?”

    “军医,可靠?”宋泓追问。

    雕弓瞅了一眼蛇矛:“他和我一样,决定留下来追查将军死因,不似某些忘恩负义的鼠辈。”

    蛇矛冷笑,难得没有跟他争执下去。

    宋泓有些气恼自己这并不利索的嘴皮子,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破罐子破摔地说:“姜安牧,活着,疤,颜色,不对。我聊天,看到了。”

    还得是雕弓,伸手一把压上宋泓肩膀:“你说什么?”

    不要让我再重复,宋泓死心地闭了闭眼,幸好此时门外传来海东青扑棱翅膀的声音,宋泓灵活地一扭身,脱离了雕弓的桎梏,随即一个滑步挡在了门前。

    门外正是那缩小版的百里兰时,手里捧着一面略微发紫的黑石镜,这位比昨晚那两位都高一些,高出了宋泓一个头。

    但宋泓也管不得了,伸手就抢来那墩镜子,对着光滑的那一面就看。

    说是光滑,也只是稍稍磨了个平整,比不得一般铜镜,宋泓从那粗糙浑浊的“镜面”隐约看见师尊的轮廓。

    师尊似乎确实躺在床上,多看一会儿,那轮廓也清晰了,能看见师尊所在的位置正是他们歇息的小楼二层,师尊双眼被蓝布条蒙着,眼眶的位置不似先前饱满,明显地凹陷了下去。

    宋泓手一颤,几乎拿不稳石镜,但镜子里本来平躺在床的师尊,却忽然侧身坐了起来,他抬脸定定地“望”着屋顶。

    不知怎么,宋泓觉得师尊是在看他。

    似乎为了应证他的猜想,师尊抬起手,做出了那个熟悉的弹脑瓜崩的动作,随即宋泓的额前一痛:确定了,师尊没事。

    那么他可以继续和这群人周旋了,宋泓放下心,把石镜还给缩小不多的百里兰时,补上了未说出口的感谢。

    另一边的众人却没耐性等他,已然扭打开来。

    雕弓将蛇矛的脸按在地面,拳头怼着他铠甲薄弱的位置砸,“说!陈二是不是和你们一伙的?”

    “你们这些逃兵,都想要谋害殿下!”

    蛇矛竟然也不挣扎,只是反嘲雕弓眼盲心瞎:“被不知底细的小鬼挑拨两句,你就连救过你性命的陈二也怀疑了?”

    “殿下在天之灵,也不愿看你这般忘恩负义!”

    宋泓放松下来,忍不住插嘴:“蛇矛,你为何,不还手?”

    也不管雕弓听出来什么含义,宋泓绕过了篝火,走到看戏的百里主仆身前站定。

    “百里,姐姐。”宋泓行了一礼,磕磕绊绊地说道,“我要,交换。”

    替雕弓交换一个查明真相的机会。

    百里兰时耐心地听他讲完,那双妖冶的蓝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随即百里兰时看向小椿。

    小椿却没有给她主人回应。

    百里兰时又恢复到笑眯眯的和善表情,她说:“你到神龛前侍奉神明一年,换得一个机会。”

    “如何呢,空空?”

    宋泓预想中的断手断脚没有来到,他疑惑地“啊”了声。

    百里兰时一语道破他的疑惑:“你有慧根,和那些凡夫俗子不同,再加上你交换的事情价值不高,所以不用你贡献出血肉。”

    “我们会给你一柱香的反悔时间。”

    宋泓飞快地盘算了下师尊的实力,以及自己学会的剑招,再扭头看一看被愤怒蒙蔽双眼的雕弓,最终郑重地点一点头。

    好歹能将雕弓的性命救下来。

    “兰四,把石镜拿过来。”百里兰时站起身,与小椿一道站在了侧面。

    宋泓不明所以地让到了另一边。

    被称为兰四的正是缩小不多百里兰时,她款款地飘到铺了熊皮装饰了鹿角的树桩前,将平整的那一面朝上摆放在熊皮上。

    “两位先别打了。”小椿开口制止,声音虽清朗,但也如平地惊雷,“主人答应为你们调查南山将军的死因。”

    雕弓立马松手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白虎壁画前。

    蛇矛没有他这般激动,只是懒散地爬起身,又坐回了篝火旁的木桩上。

    宋泓眼看着那石镜迸射出一道白金色光柱,照到了白虎的壁画上,那白虎慢慢融化成白豹子,随后是一只猫,宋泓眨眨眼,猫也不见踪影,壁画上一片空白,而后再慢慢显示出画面轮廓。

    其上只姜安牧和一驼背男子二人,那驼背男子挎着药箱,看起来就是所谓的军医陈二。

    陈二愁眉苦脸地劝说道:“殿下,这是溱国奸细专用的自尽毒药,您可想好,一滴溅在皮肤上都会造成大片溃烂,更不用说喝下去……”

    “无妨,反正我这副身子也被那百里动了手脚,轻易死不了。”姜安牧披着玄色的外袍,落拓地半倚靠在床头,右手捏着一黑玉般的窄口小瓶,“若真能有幸中毒而亡,也免得受血肉内脏全被掏空之苦。”

    “您……不与两位副将商量一下?”陈二声音都在发抖,“我们也不是要与那追兵拼个你死我活,待到众弟兄们痊愈,我们一块求百里姑娘放我们离开便是。”

    姜安牧轻轻地摇头,目光投向窗外寥阔的天空。

    “你们能走的就走吧,我不能走了,本来我就应该战死在江北,而不是继续苟活于世。”

    好一阵,陈二以为他走神了,试探性地唤了他一声:“殿下?”

    姜安牧的视线还飘在窗外,那是顶好的晴空,似乎把那晴空的蓝看厌了,姜安牧才用拇指推开细小的瓶盖,轻轻地晃了晃瓶子,交代陈二道:“我要死了,蛇矛就会知道怎么回事,不告诉他也好。”

    他又顿了顿,按捺住了眼底的迟疑:“至于雕弓,能不让他知道就不知道吧。”

    说罢,姜安牧一口饮尽了瓶子里的毒药。

    “滋滋啦啦”一阵磨擦的声响过后,石镜熄灭了光束,变回了只一面平整的普通石头。

    厅堂里寂静得能听见针落,宋泓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胸腔的酸涩一直涌到了鼻腔。

    他有些后悔,昨夜对他那将死的堂叔说了狠话。

    “原来南山将军是自杀啊。”百里兰时语调轻快地做了总结,“我终于可以向神明禀告了。”

    小椿紧接着沉声弥补:“各位还请节哀。”

    雕弓沉浸在打击中尚未回神,蛇矛语气不耐地嚷嚷:“妖女,你现在能放我们走了吧?”

    百里兰时没有回应他,只有兰四上前把石镜收回,转身走到他跟前:“蛇矛兄弟,随我来吧。”

    “小椿,”百里兰时款款地坐回主位的树桩,壁画上的白虎徐徐现形,又恢复到了栩栩如生的状态,“带空空去神龛前吧。”

    *

    “侍奉神明很简单的,平时只需要扫扫灰、更换案前的贡品而已。”

    “不过呢,开始敬神的前三日是需要斋戒的,辛苦你饿一饿肚子,每日申时我或者我的小主人会给你送来洗漱用的净水。”

    “最重要的是,侍奉神明的这一年,你不能从昙华楼里出来,平日里枯燥无聊了些,但做一做事情很容易打发过去的。”

    “至于仇先生那边,我们会告诉他关于你的情况,并尊重他的去留。”

    宋泓跟随着小椿一路向前直行,没有向上或向下攀爬,穿过小楼间无数明灭的光影,从鳞次栉比的地界一路走到了空旷荒凉。

    视线尽头,是从上往下三栋小楼,而他们面前是中间那一栋,比起上下两栋的凌空悬浮,中间这一栋仿佛嵌在了岩壁内,只露出了一半的楼体。

    小椿只将宋泓送到了昙华楼的门口,木门徐徐打开,正午的日光烈烈地投进门内,门槛被拉长了影。

    而着耀眼的光芒在供案前便偃旗息鼓,神龛如同宋泓梦中那般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迎面而来的是朽木与顽石混杂在一起的衰败气息,拂过宋泓面颊微微发凉,是干燥的不含水汽的凉意,与冰雪不同,比冰雪更渗人骨髓。

    他这才发现,所谓的昙华楼不过是一栋遮挡的建筑,并无居住的作用,门内是完完全全向内开凿的石窟。

    宋泓刚迈过门槛,那木门便以迅雷之势砰然关闭,同时也熄灭了日光。

    石窟内稀释着从门窗缝隙透露进的光芒,周遭沉闷而昏黄,无尽地散发着刺骨的寒凉。

    宋泓一步步走到桌案前,仰起了脸,他借着那昏黄由上往下地打量这所谓的“神明”塑像。

    塑像由石窟的穹顶一直蔓延到地面,一般来说对于这种坚硬的雕像,不应当用“蔓延”这样柔软的词语描述,但除了这个词,宋泓也想不出合适的。

    它主体是一条庞大的蟒蛇,特别是垂地的蛇尾,还灵活地在地面蜿蜒了一片面积。

    而它又不是寻常的蟒蛇,从腹部开始,它的周围便发散出了漂亮的羽翼,共有六对之多,绽放于石壁之上,犹如孔雀开屏、百花争春。

    蛇头微微向前低垂,脑后是硕大的光轮装饰,里面一圈圈光晕刻纹,边缘处飘散着羽毛的纹理。

    主体与是崖壁统一的灰色,只蛇的右眼密密匝匝镶嵌了千八百颗拳头大的蓝宝石,在昏暗的石窟内独自熠熠生光。

    至于蛇的左眼,却旁逸斜出了一棵歪歪扭扭的古树;古树大约要两人人合抱,主干遒劲、枝叶繁茂出夏季的浓绿。

    而在那浓绿之间,是遮掩不住的犹如鸽子飞舞的花朵,它们主体色调是纯净的洁白,在边缘处多多少少染上了瑰丽的金黄,其中有一朵更是通体金光闪闪。

    宋泓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忽然他贴着胸膛的须弥戒一热,随即他衣襟里便有一柔软的活物拱来拱去。

    他赶紧扒拉开衣襟,那活物顺利地从衣服里冒出巴掌大的小脸,他定睛一看,是只娇小的白狐,拥有着琉璃色的双眼。

    宋泓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感受到了温热的活性。

    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师尊?”——

    宋泓:师尊,真的是你吗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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