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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一百五十一 “先多叫两声哥哥。”……

    “那你现在还能看见吗?”楸吾把宋泓放倒在铺满柔软藤蔓的地面,小心地贴着他鼻尖问。

    宋泓茫然地摇头,他什么时候能看见了?

    “哦,我看你前两次被魔性影响,视力有所恢复了,还以为这次也一样。”楸吾略微有些失落,“不过不要紧,我来动,你不用多费力气。”

    “别,你也不怕伤着,悠着点儿。”宋泓忙胡乱攥过楸吾的手,不让他瞎动弹。

    楸吾往宋泓嘴上亲了口:“我心里有数。”

    而楸吾所谓的“有数”,便是用藤蔓把宋泓其中一个裹紧,宋泓感觉到自己神思中的某根弦紧绷到了极点,随后呈波浪状涣散开来。

    “松开一点……”宋泓不禁哀哀恳求着,但楸吾把他双手也捆住,令他没有办法推拒。

    “乖乖,忍一忍好吗?”楸吾轻声哄道,“我会让你舒服。”

    “你就是在……欺负我。”宋泓咬牙说,“看我好说话了,就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不是这么用的。”楸吾煞有介事地叹气,同时藤蔓钻进宋泓上身的衣衫,细细摩挲着宋泓新生出来的鳞片,“我还没强求你叫我哥哥呢。”

    宋泓喘息着笑骂:“你也知道这称呼怪不要脸?”

    “我没脸没皮惯了,你别见怪。”楸吾从宋泓脖颈吻到耳垂,“空,叫声哥哥吧,就当是可怜可怜我。”

    哪怕宋泓被捆得结实犹如待宰羔羊,但听楸吾这般哀求又觉得不忍心,原本要没有魔性打岔,宋泓还想问问方才楸吾怎么哭了,不过问应该问不出来答案,只能先说些好听话哄哄人。

    “你要庆幸我最近没那么嗜血了,不然你这么对我,肯定死路一条。”说软话前照例放一放狠话,宋泓也知道这个习惯不好,楸吾听了会更伤心。

    但楸吾的回应却全然没有伤心的意思,楸吾只惊喜说道:“那你身体越来越好了啊。”

    宋泓被噎了下,含糊地说:“我不是这意思……哥哥。”

    “我知道,你最舍不得我死了,庭空。”楸吾轻轻咬了宋泓耳垂一口。

    听了这话,宋泓不免来气:“你什么都知道,但你又要在我面前糟践自己。”

    “我们都睡过那么多次了,每次都是我自愿的,这谈什么糟践不糟践的?”楸吾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

    宋泓越说越不好意思:“你闭嘴吧,再不动,我就把藤蔓挣开了!”

    “先多叫两声哥哥。”楸吾真就拿捏住了他,估计看他表情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好庭空,我就这么一点点要求。”

    而宋泓眼前的雾霭已然转变成了漆黑,似乎完全沦落为全盲,他无比贪恋楸吾的声音、楸吾的温度,但他更加想念楸吾的表情。

    他想看看楸吾是不是又在强颜欢笑,是不是又在故作轻松,如果他能够看见,他不会等到楸吾的眼泪砸到他面颊,而是会及时地吻干那苦涩的眼泪。

    “那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你有什么伤心事首先得告诉我。”宋泓略略霸道地说。

    “嗯。”楸吾短促地应了声。

    宋泓叹息:“好哥哥,你真的就不能松开我一些?”

    “不,很快就好了。”楸吾往他下身挪了挪。

    *

    不知折腾了多久,楸吾听着外边的雨停了,应该进入了魔渊的夜晚。

    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跟宋泓做那么过火了,和宋泓同床共枕的那一个多月,每晚最多来一次,把宋泓哄睡就不再多做什么,其余时间基本都只亲亲抱抱,所以今天刚开始时,楸吾捆绑宋泓的手法有些生疏,甚至把宋泓给绑疼了,心疼得他哄了好一阵才继续。

    照理说这会儿劳累了,宋泓该乖乖睡觉才是,但楸吾看他精神好得很,给自己清理完身体不说,还兴致勃勃地要给楸吾清理。

    “我现在可以直接凝水,无需调用外头的黑雨,你放心吧,这水肯定是干净的。”

    “我倒也不是在意水干净与否……”

    楸吾最后还是克服了自己的不好意思,反正什么事儿都做完了,也不怕最后这一点两点。

    “我们收拾一下,待会儿和衡遥它们会合?”楸吾尽量转移自己和宋泓的注意力,心想幸好宋泓看不见,他现在浑身跟火炭一样红。

    “嗯,前辈说要告诉我们一个新情报。”宋泓一手控水,另一只手紧贴着楸吾后腰,“你身上好烫啊,别是受风寒发烧了吧?”

    “以我这修为,发烧倒还不容易。”楸吾嘀咕了句,很快又因为宋泓的手卸了力,“乖乖,你能慢一点吗?”

    “刚刚我让你慢点,你都没听,这会儿想起来求饶了?”宋泓嘴上怼他,手上还是把动作慢了下来。

    他们坐在岩洞的火堆旁,火光映照着宋泓认真的侧脸,明明也不是做什么正经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这么严肃?

    楸吾看着不禁扬起嘴角,手指轻轻勾了宋泓倚靠在他肩膀垂下的碎发,往手指上缠了两圈,又放开,反反复复,宋泓也没有发觉,任由他偷偷地作怪。

    “我刚刚就想问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宋泓给他清理完毕,收住了水流,忽然正色问道。

    “我能有什么心事?”楸吾习惯性否认,不料被宋泓的长发缠住手,只好低头轻而缓的拨开。

    宋泓也很有耐心地等他:“方才你都哭了,眼泪砸到了我脸上。”

    楸吾垂眼把最后一缕发丝抹开,宋泓扣住了他的手,他们的手都暖融融的。

    “我就是想到了你师伯。”楸吾深吸了一口气,“他帮过我许多,也曾劝过我不要挖你的灵根……我没听他的,也没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

    “我之前跟你说他如今还在闭关,实际上是你翎师兄亡故,他伤心过度不愿再出关过问世事。”

    宋泓听得入神,也不免蹙眉:“翎师兄的病世间罕见,原本师伯便不让你和师叔插手,为此我跟师姐还把师叔打晕过,所以也说不上你没帮忙。”

    “倒也是这个理。”楸吾妥协地叹息,“我只是想再见见你师伯,总得为我的贪欲和莽撞,当面向他道歉。”

    “兴许过段时间,师伯就自己想开了呢。”宋泓说。

    “但愿如此。”楸吾应和着让宋泓放心。

    不成想宋泓面色也更加怅惘:“当年仙界大会前一天,我还和师兄聊了几句话,当时还以为是件寻常的事情,我们过不了多久还会再见,所以道别的话也说得很草率。”

    “这就要怪我了。”楸吾沉声道。

    “你说实话,楸吾,你拿我的灵根不止是为了提升修为吧?”宋泓话锋一转,“你一定还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楸吾一愣,苦笑道:“是,不过你师伯说的对,我要完成这件事,不必牺牲你。”

    他细细地同宋泓讲了连樾和锁魔塔一事,本来还觉得说来话长,但真和人毫无保留地诉说,竟也没发觉过了多少时辰,他眼前只有宋泓认真到心疼的脸庞。

    怎么会心疼呢?楸吾以为是自己看错了,这一系列事情中,最痛苦的一环非宋泓莫属,宋泓才真正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为什么受害者要对他这个施暴者再次流露心疼的神色呢?

    庭空,你还是太心软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然我又要掉眼泪了。”楸吾半是玩笑半认真道。

    “我什么表情,我自己又看不到。”宋泓胡乱抹了把脸。

    这期间他们总算穿戴整齐,不过宋泓还靠在楸吾身上,他们披散到地面的发丝交缠,不分彼此。

    “看着像是在心疼我。”楸吾试探地说。

    他期待宋泓否认,用一些别扭的无所谓的语气,这样他心里会更好受些,不至于揣揣不安。

    但宋泓却点头回答:“是,我有那么一点心疼你。”

    “啊?”楸吾没反应过来。

    “你如果遇到你自己这样的师尊,早年会过得容易些。”宋泓紧接着说。

    “我在天一宗拜的那师尊算不得数,我有我的师父。”楸吾只觉得惭愧,“我师父比我好太多。”

    宋泓敏锐地关联了起来:“所以你之前跟我讲过的故事里,那偷盗灵花灵果的小孩是你?”

    “嗯,总的来说,我也让师父他们失望了。”楸吾坦然地说道。

    他和宋泓又讲起自己拜入天一宗的渊源,与前边的往事相连,如此轻描淡写地过完了他的前半生。

    “很多时候我以为我自己忘记了师父他们,毕竟我只在他们身边拢共生活了半年,半年于几百年的岁月而言不值一提。”

    “二十岁出头的半年和两百岁出头的半年又不一样,我们俩互通心意也是在我二十岁出头的那半年里啊,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半年里所有的细节。”宋泓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虽然不想跟你承认,但那半年给予了我这百年来生存下去的希望,我想你应该和我差不多,谁让我们是师徒呢。”

    “在某些方面,你倒成为我的老师了。”楸吾感慨道。

    宋泓扬起嘴角:“你要愿意叫我师尊,那我也能受着。”

    外头又下起了雨,想来他们是说了一夜的话,不好再耽搁时间,忙忙束了头发,熄灭火堆到衡遥和小呜落脚的洞穴赶去。

    “我等想着一天一夜的时间足够二位炼化魔丹,正要和小呜起身去找你们。”一进洞穴,衡遥先跟他们客气了两句。

    小呜新奇地喵喵叫道:“你们今天都束起马尾了诶!看着有些夫妻相!”

    个千把岁的小猫咪懂什么夫妻相?楸吾和宋泓都没搭它话茬。

    楸吾引着宋泓坐到了衡遥对面,宋泓也开门见山地问道:“前辈,不知你要跟我们说什么新情报?”

    “只是我等的一些观察,可能算不上准确的情报。”衡遥回答,“仙君也来魔渊快两年了,这两年里人间活跃的魔物有了新变动,它们无论实力强弱,都纷纷往人间王朝的国都,长宁城赶去。”

    宋泓不禁拧眉:“你怀疑长宁城里藏着什么东西?”

    衡遥斩钉截铁道:“我怀疑长宁城里藏着的就是我们要找的魔物,它终于不甘心再隐匿下去。”——

    宋泓:藤蔓,好,好得很。

    楸吾:下次我心里真会有数。

    第152章 一百五十二 “好了,带我们进去吧。”……

    楸吾和宋泓的车驾进入长宁城时,正值人间的午夜,而长宁城内灯火通明,比宋泓小时候放飞天灯的夜晚还要亮堂百十倍,楸吾凝神驾驭着比成年猛虎还大两圈的小呜,令小呜放慢拉车的脚步,才勉强没被这沿街的火树银花迷了双眼。

    “噫——”头顶的夜空滑过一只鹰隼,它尾部燃烧着亮银色的光芒,仿佛这晴夜里难逢的流星,三两只看不清身形的小巧魔物蹿上街道旁的房顶,“噼啪”地踩着瓦片向那空中的鹰隼追去。

    与此同时,地面传来持续不断的震颤,一队象群迎面而来,霸占了官道最中央,它们似披了身黑铁的盔甲,通体只有那外露的象牙白森森地散发着寒气。

    楸吾与小呜耳语,想令它带着车驾退让,但小呜却不理睬,径自往那象群中央走去,眼看要与象群的獠牙正面相撞,拥有最弯曲獠牙的头象似乎嗅到了什么气息,命象群往两侧退让,给他们的车驾开出一条合适的通道。

    “哼,一群五百来岁的魔物,不向我们退让便是找死。”这猫刚刚走出象群,便气哼哼地向楸吾显摆。

    “你们魔渊的礼仪真是简单直接。”楸吾再次由衷感慨,虽然刚刚进城门时已经见识过一次。

    宋泓和小呜无需过多伪装,按照魔渊实力的排法,宋泓吞了四方封印魔物的魔丹后,有了百万年的修为,至于楸吾则沾了衡遥的光,被衡遥附着了半身魔气,勉勉强强有了个万年修为,因此进城的职责分布就格外明晰:百万年的负责坐车,万年的驾车,而千年的只能拉车。

    为进城后发生意外留后手,衡遥则没跟他们一起进城,而是隐匿在了城门附近,时时关注进城出城的魔物动向。它身上有夔龙留下的戒谕,在宋泓能应对一切时不能出手,只有在宋泓完全招架不住时才能帮忙,为此它还做过相关演示,结果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宋泓的历练内容扇了脸。

    楸吾便看见它身上浮动的金色符纹,心里叹道这夔龙真是个厉害角色,对付其他魔也就罢了,还要算计对祂最为忠心的衡遥,得亏衡遥是个脾性好有修养的,不然早跟祂翻脸了。

    之后楸吾驾车到城门口十里远的位置,便有一小队猴精猴精的侍卫迎上前来,称他们正是天子渴望的贤才,侍卫们准备护送他们进入皇宫,面见当今天子。

    还未等楸吾和宋泓怎么斟酌着拒绝,小呜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要见天子,自己就会去见,哪里轮得上你们这些杂碎引路?”

    结果侍卫们非但不恼,反而一路欢呼雀跃地跑到城门口,为他们大开城门,最后也没一个有胆子上前管他们的去向。

    “某些人刚开始还不带我来呢,我要不来你们肯定到城门口就穿帮。”小呜听见楸吾的感叹,更加耀武扬威,摇头晃脑地走了几步,颠得车内的宋泓直喊:

    “这是到哪儿了?怎么这么晃!”

    小呜到底更怕宋泓,喵喵两声又走了直线。

    楸吾扭头安抚了宋泓两句,再次为周遭的亮堂感到心惊:这并不是普通的灯火,也不全是魔物自带的术法,那坊间高悬的灯笼、屋内摇曳的蜡烛统统散发着人油的焦香。

    市坊间、道路上,层叠迸发的声声欢叫、那抓不住的重重虚影,都是为这迷幻的香气感到兴奋不已的魔物们,就连小呜也因此龇牙咧嘴好一会儿,让楸吾不时抽它几鞭子,才从这迷香里堪堪解脱。

    快接近城内的钟鼓楼,再往前三四里,便是那巍峨的皇宫,可楸吾还是没有见到一个活着的人类,凡人没有,修士更没有。

    衡遥说这两年来大批魔物被所谓的天子招揽进长宁城,换言之,两年的时间里,长宁城内的人族都被魔物屠戮殆尽。

    楸吾在思考怎么跟宋泓讲述这一切。

    不过,虽然宋泓眼疾未愈,但他其余的感官也会告知他,这座城池种种的不对劲,首先便是这铺天盖地、没有一丝缝隙的魔气,而越往皇宫走,魔气愈发浓郁。

    楸吾在魔渊生活了两年,又在锁魔塔守了百年,都没有为这魔气感到不适,毕竟他依靠魔丹修炼,但进入长宁城后,他反而有了先前没有的眩晕和恶心感——魔气中夹杂着人油燃烧的焦味,楸吾一个跟头差点从小呜身上栽下去,还好宋泓探出水流,将他及时地卷进了猫车的轿厢里。

    “小呜,麻烦你自己坚持一会儿了。”宋泓搂过楸吾,冲轿帘外的小呜说道,“按照原本的路线一直走。”

    “我倒还能支撑,人油吸引不了我,但你们真想今晚就到皇宫里?”小呜忧心忡忡,“隔这么远,我都能闻到里面散发的魔气,还是同一只魔物散发的魔气。”

    “那魔物要招贤纳士,不会随意动我们的,你只管大胆地往前走。”宋泓鼓励完小呜,随即低头在楸吾额上贴了贴,“不烫,没发烧。”

    “又不是受风寒。”楸吾叹了口气,也就保持着这姿势靠在宋泓身上。

    宋泓与他一样,面部做了伪装,不过与他化了女相不同,宋泓直接就是用最近击杀的那只魔物原形作伪装,这时候他眼睑下方有一串小贝壳状的鱼鳞,耳朵也呈扇状微微翕动。

    宋泓最近击杀的魔物是一条鲛鱼,不是楸吾预想中的龙,衡遥告诉他们,原形为龙的魔物逃窜在人间,它是除夔龙外,世间第二条龙,仔细想来它躲到人间的皇城也有道理,毕竟人族的君主动不动称呼自己为真龙天子,是被神明夔龙眷顾的孩子。

    “我现在倒是不受人族血肉影响,也不受魔物的魔气影响,但眼睛似乎是愈来愈坏了,都没有半点转好的迹象。”与小呜不同,宋泓担心另一件事,他还是怕眼盲影响他战斗时的判断。

    “兴许拿了这只魔物的魔丹,你眼睛就好起来了。”楸吾吻吻他眼睑下的鱼鳞,“更何况,还有我和小呜呢。”

    “这城内没有人类的气息,全是魔物。”宋泓也直接点出现状,“换言之,我们在对付扶桑的同时,也要应对这全城的魔物。”

    扶桑,是那龙形魔物的真名,楸吾总疑心在哪儿听到过,有些耳熟。

    “也不是没对付过。”楸吾无所谓地笑笑,“打不过就跑,城门外还有衡遥呢。”

    宋泓勉强地笑了下:“可我们在城外打探消息期间,竟没有看到一位修士,前来阻拦魔物们的汇聚。”

    是不想,还是不能,不管哪个答案都足以让他们心寒。

    打探消息的小半个月,甚至小呜都还出手救了二三人类,掩护他们往南渡江而逃。

    他们来不及走遍北方大部分平原,但所到之处已经是民不聊生的荒芜景象,比经历了百次战争还要惨烈——战争,凡人至少有胜利的一方,或者有上位者,不至于所有人都食不果腹、衣着褴褛、身有残疾,这是魔物单方面对凡人的虐杀。

    那零星几个捡回一条命的流民们,对他们这一行魔渊出来的角色高呼“神仙显灵”,不止衡遥小呜俩真魔物不自在,就连楸吾宋泓这前修士听了也脸红。

    按人间对神仙的定义,他们没有救苦救难、普渡众生,不配被众人叩拜感谢。

    那么其他修士呢?仙界有数百仙门、数万修士,元婴以上的也有千多人,为什么连一个也不见,至少天一宗……天一宗不会坐视不管。

    事已至此,楸吾也没办法笃定,他不敢往深处想仙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放任人间生灵涂炭,是他自己先放弃做仙人两界的仙君,人间变成这般惨状,有他的一份责任。

    “我也说不准,毕竟我没有亲眼见到发生了什么。”楸吾轻声说。

    宋泓也意识到他的难言之隐,只与他静静依偎着,不说话。

    “可惜汤浩然已经离世了,燕归观也人去院空,不然可以问问他。我知道的其他道观,或离长宁太远,或完全解散,我在人间认识的人也消失的消失、死的死,退一万步讲,你师伯在也好,他有算天之术,不出门便可知天下事……”

    楸吾没敢说出口的话是,可惜他现在不能回到仙界,不然会引出另一个乱子,人间伤亡如此,他们没有时间再与仙界众人解释魔渊种种,就算解释清楚了,他们又能请到多少有用的救兵呢?

    可能宋泓不清楚仙界众修士的实力,但楸吾一清二楚啊。

    “既然都没有退路了,那便正好放手一搏。”宋泓笃定地开口接住他,“这些年你我不都是这样,解决掉一个又一个危机?”

    “本来想着我安慰你,到底又让你安慰我了。”楸吾稍稍坐直身子,玩笑道,“还是年纪大了,比较瞻前顾后。”

    “你少变着法来骂我莽撞。”宋泓回怼,“明明你刚开始也说,能对付这一城魔物呢。”

    他们还来不及多说两句体己话,车驾忽然停了,轿帘外传来尖细的叫嚷声:“进入皇城者,不得乘坐车马,把马换成猫也不行!”

    楸吾听见小呜气恼的哈气声,忙掀开轿帘探身出去,见着俩身着内监服饰的长棍怼在宫门前,它们身后地面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狼犬,头顶的天空则盘旋着长啸的鹰隼——其中有一只尾部燃烧着银白火光,应该是楸吾进城时看到的那一只,想来这皇宫里的魔物也有在关注他们这一行前来投诚的“贤士”。

    “催促什么?这便是天子招贤纳士的态度?”楸吾也学着小呜的语气,气势汹汹地反驳。

    “小的也不是针对您二位。”长棍之一上前点头哈腰,把小呜晾在了一旁,“只是皇城有皇城的规矩,便是千万年修为的大前辈来,也得规规矩矩地步行入正殿。”

    城外真有一千万年修为的大前辈,楸吾敢放它进来,就是看这皇宫里的那位觉察到它会不会跑。

    楸吾略略地点头,没应长棍的话,只掀了轿帘把宋泓搀扶下车,再拍拍手,让小呜缩小脱离缰绳,跳上了他肩膀。

    “好了,”两人一魔物整装待发,楸吾向长棍们抬抬下巴,“带我们进去吧。”——

    宋泓:又到了考验演技的时候。

    楸吾:又到了考验演技的时候。

    小呜:哼,都没有我演得好。

    第153章 一百五十三 天一宗没有放下除魔卫道的……

    宋泓眼前是一片雪雾般的白,他自吞噬了鲛鱼的内丹后,眼前的黑雾便褪了颜色,原本他还欣喜地告诉楸吾说,可能眼睛很快就会复明,但等了两三个月左右,从魔渊到人界,再从人界的南海之滨到扬江以北,他眼前的白雾也没有散去。

    他大抵也有些灰心和着急,但楸吾在身边,从始至终都牵着他的手,他心情安定了不少,这会儿被一大片陌生的魔气引领,在不知底细的官道行走,他都还能分神想一想可惜没能见着楸吾化女相的模样。

    说来楸吾都能化形为小狐狸,化成女相其实也绰绰有余。

    有风掠过瓦片,割到宋泓的耳畔,凉飕飕的,人间已经是秋季了。

    楸吾冷不丁逼线成音,偷偷告诉宋泓:宫墙的另一边,有棵硕果累累的柿子树。

    现在是关注柿子树的时候吗?宋泓更加放松地笑了,那引路的魔物不明所以,偏要搅人兴致地问:“阁下可是对这宫中的布局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宋泓故意将声音捏成苍老的沙哑,“只是刚刚见着一只秃毛鹰打头顶飞过,觉得怪好笑没太忍住。”

    因为实力的悬殊,这引路的魔物也不敢回怼他语气里的嘲讽,只能自行叽叽喳喳,似乎还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骚乱。

    楸吾边笑边告诉他,因为引路魔物里有鹰隼,大概有十来只,不过个个翎羽齐整,没有一个秃毛。

    乱子没有持续太久,宋泓便感到排山倒海般的魔气迎面而来,这是他在魔渊多年都未曾感受到的,周遭冷冽的风转为温暖,混杂着令人迷醉的芬芳,打斗声被歌舞声徐徐掩盖,而宋泓却明晰地听见前方尽头,酒液摇晃的声响。

    引路的数十魔物不分种类,顿时化为幽蓝色的火焰,于宫殿大厅中央摆出花字旋转舞者们吓退了人形,化成五花八门的怪状,四散着滚的滚爬的爬,便如同帘幕从两边挑起,楸吾直直地看向了前方犹如山峰般高耸的龙椅上,那玄色衣袍满脸冷漠的清秀少年。

    少年五官端正、手脚齐全,把玩着那绯色的海棠蕉叶杯,动作也灵巧与正常人无二,再细看下去,楸吾甚至发现这少年的五官与季允将军父女俩颇有相似,仿佛真是这溱国皇室出身的子弟,好在他身上的魔气没有半分遮掩,在楸吾和宋泓进门后,愈加肆意泛滥,似乎要狠狠压他们一头。

    “二位……”少年居高临下地扫视过他们,连手上把玩的杯子都没有放下,语调随意又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三位是何来历,非要朕开口问询,才给面子作答?”

    “我等从魔渊初来人界,许多规矩尚不熟悉,还请天子饶恕。”楸吾便携宋泓一道鞠躬行礼,连带小呜也从他肩膀跳下来,对着龙椅的方向低了低脑袋。

    “称呼朕为陛下即可。”少年微微勾起嘴角,楸吾这无伤大雅的小错取悦到了他,他顺手就将酒杯掷到了玉阶下。

    正殿空旷,仅他们二人一猫与天子对峙,碎玉之声便显得惊心刺耳。

    小呜往楸吾脚边瑟缩地一躲,宋泓也下意识攥紧楸吾手腕,楸吾沉稳回话:“陛下,我等是来自魔渊东边倾寂盆地的地生魔,右边百万年寿命的这位是我的尊主,为了来拜会您,特地学了人间的规矩,给自己胡诌了个大名。”

    “在下庭空。”宋泓适时地接话,“因有眼疾,久治不愈,故需要奴仆时时搀扶,还请陛下见谅。”

    “你倒是对奴仆礼待有加,还允许他在你之前开口回话。”少年双眸危险地眯起,一句话堵死楸吾继续控场的机会。

    宋泓也没慌张,不卑不亢地平视着面前的玉阶回答道:“我一向的习惯是让奴仆先开口,既然陛下忌讳此事,那我立马便改正过来。”

    少年审视的神色这才收敛,摆一摆手:“那你继续介绍你的奴仆。”

    宋泓回答得更信手拈来:“我身侧的奴仆名为阿梧,万年前我将他收留在身边供差使,那地上尚未化成人形的小猫,是阿梧捡回来供我取乐的宠物,千把岁,我依照人界的习俗给它取了个名,叫小呜。”

    “阿梧,小呜,你取名倒省事得很。”少年玩味会儿这俩俗名,忽而咧嘴笑出一个开朗模样,“庭空,朕看你修为不低,为何愿意从魔渊赶来投奔于朕?魔渊里也有好几位千万年修行的天生魔物。”

    “它们的修为不足以打败我,更何况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被困在了夔龙的封印法阵里,算不得多厉害的魔物,不过是沾了先出生于世的光,白混了这些年月。”宋泓面色故作倨傲,转言恭维龙椅上的少年时,也没有露出多欣喜的神采,“而陛下不同,我活了这些岁月,唯独只听闻陛下击碎了夔龙的法阵。”

    少年也没立刻应下这份恭维,狡黠追问:“那你还是孤陋寡闻,竟然不知魔渊还有一天生魔物自由活动到如今。”

    宋泓佯装思索片刻:“陛下说的可是那多脚的衡遥?”

    楸吾原本和小呜一块低头,装作乖巧奴仆的模样,听闻宋泓把衡遥的自嘲说出口,差点没绷住严肃的神色。

    “看来这些年衡遥那么多条腿儿还是被魔牢牢记住了啊。”少年老成地感叹道,“庭空,你又是怎么看待它的?”

    宋泓面善的不屑转为厌恶:“它不过是夔龙留在魔渊的眼线,随时听候它主子夔龙的命令,不知道哪天便会颠覆整个魔渊,为它的主子尽忠。”

    “你蛰伏魔渊多年,确实比在人间游荡的那些个有见识得多。”少年勉强地给出赞许,勾一勾手,便有一宫女打扮的金丝猴轻巧地从阴影里上前,跪倒在他脚边,贡上盛了琥珀色酒液的各色花盏,少年随手捞了一盏白玉荷花,那宫女便保持着姿势继续躬身长跪,没有再撤下去。

    “陛下知我,也不枉我在魔渊蛰伏这些年。”宋泓低低地应下赞许,只觉得自己面上的表情都略微僵硬。

    幸好,楸吾的手还没有收走。

    “不过可能让你失望了,朕并没有打算立刻对付衡遥,它和那些被封印的废物不同,有几分本事在身。”少年抿了口酒液,被辣得吐了吐舌头,随即便将那鹅卵大小的杯盏往宫女头顶上砸,砸出了些许外溢的魔焰,宫女依旧保持着跪姿,一动不动,而少年说话跟他喝酒一样,也不给宋泓等人一个痛快,只阴恻恻地又问,“你猜猜,朕召集你们于此,是为了何事?”

    “陛下想要攻上仙界,夺回原本属于我们魔渊的地盘。”宋泓脱口而出,好在记得没有把仙界说成修仙界。

    少年面上的笑容幅度扩大了许多:“朕还真是没看错你,从你进入城门的那刻起,朕便跟先前招来的蠢物们说,终于来了个有修为又有胆识的同类了。”

    “我也有幸能得陛下赏识。”宋泓毕恭毕敬地再行礼。

    “好啦,庭空,你带着你的奴仆,到朕身边来坐。”少年拍着龙椅扶手,宫女识趣地退进了阴影里,“你来帮朕想想,该要怎么惩治最近抓来的这批修士。”

    原来……是有修士进城的,但宋泓和楸吾都来不及欣慰,不约而同地为这些修士感到心惊与心疼。

    遇上这样万年难遇的古老魔物,他们也不是想拔除就拔除的。

    宋泓略略客套了两句,便在楸吾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玉阶,坐到了二三猴形宫女新摆出来的软凳上,楸吾和小呜守在他后方两侧,而少年的龙椅便在他偏右的斜上方。

    少年戏谑地拍一拍手,那大开的殿门前,瞬间浮出两道黑影,影子们各自向后撤了两步,他们中间的空隙便浮出了漆黑的囚车。

    影子分了前后,前边的拖,后边的拽,车轮吱吱呀呀地碾过厚实的地毯,停在了最中央的花团上,楸吾一眼便看见,不知是何材质的细密囚笼里,铮铮立着一个面容似铁身形如竹的白衣女子,他差点惊掉了伪装,恨不能高声呼喊,那是他最得意的师侄、他师弟的爱徒、宗门的大师姐李霜降。

    天一宗没有放下除魔卫道的责任。

    宋泓尚未反应过来,便听殿内响起瀑布击水的铿锵之声:“魔头,你一剑杀了我便是,何需设置些审判的花架子?”

    虽然多年没有再听见,但宋泓也万万不能忘记,正是这击水之声教导他一招一式,辅助他成长到如今。

    师姐,宋泓在心中默默唤着,他没想到再见霜降师姐会是这样的场景,就像他没想到那寻常的一晚是他和翎师兄的永别。

    “听听,你听听,庭空,这修士好大的脾性。”少年苦恼地喳喳哇哇道,“朕还没准备将她如何,她开口便要骂朕,还要轻易地寻死。”

    “朕这些年把人类的刑罚研究了遍,都觉得用在她身上太轻,一直没舍得动她呢,就想找个有见识的同类来,为朕出出主意,该怎样让她这分神期的厉害修士生不如死?”——

    宋泓:师姐……

    楸吾:霜降……

    霜降:嗯?好像有熟人,不确定,再看看。

    第154章 一百五十四 “你尽管说,朕又不会吃了……

    师姐受了伤,应当不算轻,大殿里弥漫着新鲜的血气。

    宋泓勉力稳住心神,不让自己分心于此,免得抬手就要把映雪召出来,照着魔头的脑袋来一下。

    “我确实不如陛下见多识广,一时半会儿没有太好的设想。”宋泓迂回地拖延时间,“不知像她这样的修士,陛下手中还有多少呢?”

    “你在套朕的话?”少年敏锐地反问。

    “不敢,只是我心中有个不成样子的设想,没有确定陛下这边的情况,不敢轻易开口。”宋泓游刃有余地回答,多年与魔物打交道的他,多多少少摸索出了些跟魔对话的经验。

    少年笑道:“你尽管说,朕又不会吃了你。”

    宋泓装作忐忑的样子,斟酌开口:“我想,陛下您大可让那些修士们自相残杀,人类似乎与魔族不同,他们比较重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令重感情者杀害亲友旧识,比杀死她自己还难受。”

    “你这法子很是巧妙,但——”少年话锋一转,随即便挥手招出长剑,横在宋泓脖颈,“不太像是初出魔渊者能想出来的,庭空,你很了解人类吗?”

    宋泓紧紧攥住楸吾的手,不让他上前一步,坦然自若地回答:“了解算不上,只是我到这长宁城之前,经过了大片人类的城镇乡村,观察过他们的行为举止。陛下若是不认同,那便当我胡说了一通,再不满意,把我打杀了也可。”

    “左右我都是来投靠陛下的,被陛下亲手打杀,也算是死得其所。”

    少年收回了长剑,语气和缓许多:“你休要跟朕讲这些赌气的话,也得亏是朕看重你,不然肯定要跟你恼了。”

    “还请陛下恕罪,我多少有些口无遮拦。”宋泓面上装得恭敬,语气淡淡。

    “好了好了,此事你我都不要再提。”少年又退了一步,甚至改了自称,“那依你看来,应当怎么个让他们自相残杀法?”

    宋泓也施施然下了台阶:“我大体的设想,是请陛下将修士们都困在一处,叫他们屠戮同族,换取自己的新生。”

    与此同时,玉阶下的李霜降听闻他们的商讨,对他们破口大骂,情绪激昂到差点掀翻笼子,可惜骂得着实文雅,不知这披着人皮的魔头能否听懂“狼心狗肺”“禽兽不如”的含义。

    或许是懂了吧,魔头抬手,那笼子中另生出数道漆黑的藤蔓,一道将霜降嘴巴紧紧捂住,另外几道将她通体裹成蚕茧,全然动弹不得。

    宋泓听到师姐没了声音,那少年才略带苦恼地开口:“但他们中有不讲情谊者,便可借此举逃出生天啊。”

    少年虽有不赞同,但对宋泓总体客气了些。

    “此举不是来惩罚这种人的,而是惩罚眼下殿中的这位分神期修士,陛下不是说让我惩治她么?”宋泓不慌不忙,“容我冒犯,陛下,我从她方才的言行举止中,大概猜测她是比较重人族情谊的,不然她会对我们求饶,以求逃出生天。”

    “她确实是骂朕最狠,招招都是冲朕的性命来。”少年也若有所思,“按照你的设计,朕便将抓来的修士扔到她面前,让她一个个杀了?那她也可以选择不杀啊。”

    “这时候便能显出我养的奴仆的好处了。”宋泓略略地松开楸吾,示意他上前,“阿梧,跟陛下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楸吾行了一礼,在少年点头同意后,才低头佯装胆怯地回答:“回禀陛下,我只有一防身的低劣本事,即是散布迷雾,令对手失去神智。”

    宋泓适时地补充:“若那分神期修士恢复神智,见到被她屠戮的同族,她会如何呢?陛下难道就不想看看她那时的表情?”

    “你这招甚好甚妙,朕这就招人过来。”少年连连鼓掌称是,末了略带为难道,“可其中有几个人朕也想留着玩呢,都让这修士杀了怪可惜。”

    “我们可以分些人出来,不用都杀。”宋泓应和着,顺势追问,“陛下只管招人过来,让我都见见,或许我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呢。”

    “也罢,拢共就二三十个人,这大殿里也站得下。”少年不疑他,爽快地拍拍手。

    这次不是从门外推进囚车,而是直接在囚车附近,三三两两冒出了一群伤痕累累、几乎只剩下痛苦呻吟的修士,宋泓嗅到了血气,但没办法从声音里辨别有无认识的人。

    楸吾重新牵了他的手,用食指在他掌心简略地划过一个名字:林铎。

    师叔也在此中?宋泓的惊讶很快被心痛覆盖,是了,既然师姐在此,那么师叔肯定也在。

    楸吾又划了两个字:伤重。

    既然师尊这样说,那师叔定然好不到哪里去。

    “好了,庭空,你又有了什么新的想法?”少年兴致勃勃地问道。

    话音刚落,停在楸吾肩膀的小呜便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蹿下了玉阶,直直奔向囚车,将囚车前俩看守击杀。

    与此同时,楸吾的藤蔓和宋泓的水流齐齐包围了整个龙椅。

    “我们来谈一谈吧,陛下。”宋泓沉声开口,语带威胁。

    另一边小呜打碎了囚车,护在挣开藤蔓的霜降身边,以囚车为中心将尾巴散成数条,如孔雀开屏般护住了在场的二三十人。

    “我还期待你们能跟我玩久一点呢。”少年遗憾地皱眉,出乎意料地摊开双手,任凭师徒二人将他束缚,“怎么都跟那些修士一样,谈不了几句就要动手?”

    “我们暂时没有跟你动手的意思,陛下,不是正想跟你好好谈嘛。”楸吾挡在宋泓身前,将桎梏住魔头身体各处的藤蔓拧紧再拧紧,他观察这魔头许久,也像观察衡遥那样,没有找到它魔焰所在的位置,所以他不敢对这魔头松懈半分,“你内在实力深不可测,外界又有满城魔物做帮手,仅凭我们仨根本动不了你。”

    “既然你们清楚得很,还想跟我谈什么条件?”少年傲慢地抬了抬下巴,原本寻常的偏棕色眼瞳,亮起了瑰丽的金色光芒。

    “衡遥就在城外。”楸吾简洁回答,“有它在,我们能不能谈一谈条件了?”

    “庭空,这就是你奴仆的态度?”少年完全不接楸吾的话,“他完全略过了你,在自说自话啊。”

    楸吾扭头,在宋泓脸上看到了与他自己一样不妙的神色。

    “我们这次来,只是想搭救这些修士,没有在你城中破坏什么。”宋泓很快稳住,并没有被少年的话语带入陷阱,“但如果你不愿放我们离开,有衡遥前辈在,我们也可以拼个鱼死网破。”

    “衡遥?衡遥……”少年神经质地喃喃几声,骤然爆出狂笑,“你当真相信,它是来帮你的吗?我亲爱的气运之子?”

    一听这个称呼,宋泓与楸吾齐齐白了脸色,按道理讲,此事应当只有衡遥一魔知道,便是仙界的大能们也没有推算出。

    “衡遥前辈多次同我们生死与共,你休要打这种挑拨离间的算盘!”宋泓镇定地怒斥,“你今天要么放我们离开,要么就死!”

    “我如果真那么容易死,你就不需要谈什么条件了。”少年眼里的金芒流转出危险的神采,“而衡遥如果真是你们的生死之交,它就不会守在城外。”

    “从始至终,你们就是想来杀我的,如果没有这些修士,你们给我的也不会是藤蔓和流水,而是实实在在的刀剑了。”

    听起来它从始至终都知晓他们的目的。

    “按照你这个逻辑,”楸吾冷笑,一面说话转移魔头注意力,一面腾出手来摘掉了自己的须弥戒,“那你现在不跟我们动手,还愿意听我们说这么多,怕不也是因为打不过我们在拖延时间?”

    少年果然收敛笑意,略微抬了胳膊,便挣裂了楸吾捆绑其上的藤蔓,它的画皮唇瓣开合:“找死。”

    楸吾反手将须弥戒掷到了玉阶下,将那地面二三十个人收纳其中,随即戒指便挂到了小呜脖子上。

    小呜会意地收敛了尾巴,将身体一再缩小,头也不回地往宫门外跑去。

    这是楸吾一早和小呜商量好的,情况一旦不妙,他和宋泓牵制魔头扶桑,小呜便独自跑出城外找衡遥帮忙,这也是让小呜拉车最根本的目的,即是让它熟悉城内官道布局。

    而桎梏扶桑的藤蔓完全断裂,楸吾还想继续控制,便被扶桑抬手打落玉阶,宋泓则直接携水龙冲龙椅攻击而去。

    楸吾打挺而起,只听高处的龙椅传来一声坍塌的巨响,水雾过后,宋泓与那仍然保持人形的扶桑在宫殿上方打将起来。

    他正想帮忙,这四周鬼魅般冒出了诸多形态各异的魔物,虽然修为都比不上小呜,但他一时还真被缠在此间,照霜剑气闪烁,可就是递不到宋泓上方分毫。

    宋泓能听到楸吾施展剑法的破空声响,于是便更加凝神地与扶桑颤抖,出乎他意料的是,扶桑并没有使用魔物的打法,而是一板一眼地学着修士使剑与他对打,一时还真有些让他梦回仙界大会。

    不过,扶桑的剑法比楸吾还要凌厉百倍,若说楸吾的剑气是排山倒海,那么扶桑便是侵吞日月、颠倒乾坤,不多时宋泓便落了下风,再加上他这要命的眼疾……

    忽而门外刮进一阵狂风,将这巍峨的宫殿房顶连片掀开,宋泓嗅到了清冽的晚风,耳边传来了一阵海潮般的骚动。

    领头的大喊:“陛下,我们来帮你!”

    扶桑手中的长剑一顿,随即便是一声石破天惊的怒斥:“都滚开!去给我抓猫!”

    “去抓那只蓝眼睛、没脖子的肥猫!”

    宋泓心下松了口气,又为小呜稍稍忧心,他想起衡遥前辈说扶桑早年骄傲自大,幸好晚年也还有这个毛病,他和楸吾也只是想赌一赌,没成想赌着了。

    正想着楸吾呢,楸吾的气息便来到了他身边,托起他逐渐绵软的水龙的是,楸吾那排山倒海般的剑气——

    宋泓:还得是师尊。

    楸吾:来吧,继续跟着师尊学。

    小呜:啊啊啊啊,好多魔在追我!前辈,前辈救命啊!

    第155章 一百五十五 “庭空,别分心!”

    从宫殿内打到宫殿外,视野开阔了不少,楸吾的剑气由宋泓相佐,迸发出更茂密且锋利的枝蔓,呈弧状势不可挡地向魔头扶桑席卷而去。

    扶桑挥剑斩断藤蔓的同时,又有水流如鞭朝他胸背抽打,阻碍他狂风暴雨般地反击;而楸吾趁宋泓尚且在控制局面,闪身借着藤蔓的掩护,直接挥剑向魔头后心刺去。

    却不料那后心另生出一只手来,同样持剑与他相迎,楸吾不敢放松,全力接了几招,明显感觉扶桑的剑势没有方才的汹涌,怕是它正面与宋泓缠斗分了心神。

    这是个大好的机会,楸吾大开大合地挥剑,对抗魔头的剑招时,令藤蔓又往它手脚缠去。

    一切比预想中的顺利,但不是因为楸吾和宋泓配合默契,而是因为这魔头从始至终都没有显出原形,除了剑法再没有其他招数的变换。

    楸吾想明白这茬,藤蔓已经顺利从后侧将魔头身躯缠紧,但楸吾没有感受到任何活动的血肉,只觉得自己捆绑了一截干枯的朽木。

    “庭空,不对劲!”楸吾大喊。

    宋泓会意地撤了长剑,与楸吾从两侧分别逃开,那被楸吾捆成粽子的少年,却同时出现在他们身后,二人凭借对气息的感应,本能地挥剑向后反击。

    于是这皇城之上,便出现了三位一模一样的人形扶桑,两个能活动的或与宋泓踩月光般的水纹在地面锵锵相击,或与楸吾敏捷地在重重屋顶间捉迷藏般追逃,而被楸吾绑着的那个悬在空中,一点也不着急自己的境况,反倒把藤蔓裹成的茧当成被褥,愉悦地合上流光溢彩的竖瞳,轻轻哼唱着一支无名的歌谣。

    远处的骚动被这清冽悠扬的歌谣掩盖了声音,于是皇城中陷入了一种毫无生机的死寂,分明今夜晴朗无云,空中月轮皎洁得犹如一盏烧满灯油的明灯,而这歌声传到师徒二人的耳朵里,却让他们仿佛重新置身于魔渊的黑雨里。

    不是一场两场黑雨,不是一年两年黑雨,时间线陡然拉长,那是魔渊千万年来无止尽的雨,它淋在千千万万个魔物头顶,不带来草木,不带来生机,于是想活下去只能同类相残,死亡的哀鸣融进了每一点黑雨里,再次淋到每个活着的魔物头顶。

    宋泓和楸吾恰恰又在魔渊生活过一段时间,特别是宋泓,他全然能体会到这样的悲伤。

    “你看,连你这救世主都是诞生于人间、成长于仙界,”扶桑冷漠中略带嘲讽的声音钻进宋泓耳道,“夔龙那心偏的神明,几时想过千万年浸泡在瘴气中受苦受难的魔族?”

    宋泓正欲反驳它的嘲讽,但很快明白过来,它这是让自己分神,好趁虚而入,好在只咬咬牙的功夫,宋泓便回神,继续听声辨位,躲过了扶桑分身拦腰的攻击。

    “想不想知道我与那神明的关系啊,小救世主?”扶桑却也不管宋泓想不想听,执着地碎碎念叨,“仔细说来,我与祂应当是双生子呢,在一只龙蛋里孵出,祂先我睁眼,便擅自当了我的兄长,此后便老拿着兄长的架子教训我,包括祂飞升后,硬要将我封印在魔渊,帮祂镇守那被祂这个神明都抛弃了的地界。”

    “好在我机灵,没被关太久,便寻了机会逃到人界,奈何祂在天上看着,我还得像从前一样忍气吞声地活,免得被祂发现,搅了我的安逸生活。”

    “至于你,小救世主,我在你出生前就知道你了,原本差点就能毁掉你,好几次都能毁掉,但夔龙是个狡猾的家伙,祂干预了你太多命运,将你培养成如今这不仙不魔、不人不鬼的怪模样。”

    “祂是不是让衡遥告诉你,你今后会面临灭世之劫难?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跟没机会面临呢?”

    宋泓召出了剑阵,将那分身围困,再用鲜血勾画了一灵符,拍在了分身脑门:这还是师伯教给他的特殊符箓,即攻击分身的同时,让其本体收到百倍千倍的伤害。

    楸吾的脚步声离他近了,想来是这符也帮助他解决掉了另一个分身,可黑雨般漫长的吟唱并没有停止,楸吾踩过官道上积水,拉住宋泓的臂膀,告诉他:“扶桑还悬挂在半空,我的藤蔓完全奈何不了它。”

    “它的魔焰在哪儿?”宋泓问。

    “看不见。”楸吾答道。

    二人升上天空,周身难得只有些擦伤,这数百个回合下来,竟比平时的修行还轻松。

    “你倒是使出让我机会的招数啊。”宋泓总算开口,话语里隐忍着不耐。

    楸吾不知他在跟何人对话,担忧地捏了捏他胳膊,这时候他们与扶桑平视,仅隔着数尺的距离,楸吾的藤蔓还裹在扶桑身上,他似乎把这些拧出剑刺的藤蔓真正当成了被褥。

    远处本来安静的骚动又热闹起来,并离此间愈来愈近,楸吾定睛一看,宫墙外有大小魔物如箭矢般向他们的方向奔袭而来,他没有从中看到小呜的身影,一时也不知该放心还是该提心。

    希望这猫咪已经安然出城与衡遥汇合。

    楸吾与宋泓也先不管那不知底细的扶桑,又紧接着配合杀穿天罗地网般袭来的魔潮,宋泓耳畔响起扶桑如约而至的嘲讽:

    “我手段倒多得是,但你二人对付我,是不是只剩那所谓的夔龙封印?”

    宋泓心一惊,分神的瞬间被尖刺划破面颊,这魔头到底用了何等招数,将他们的底细全部摸清,难道它和衡遥早有勾结?

    若是如此,那师姐他们那一干修士岂不是危险?

    又一魔物的爪子刺向他肩膀,宋泓躲闪不及,便只感觉左肩被捏了粉碎,幸得楸吾一剑将魔物击杀,他才幸免于难。

    “庭空,别分心!”楸吾低吼着提醒。

    是,都到这地步,再想些有的没的,只能害自己和楸吾都命丧于此。

    宋泓左臂发不了力,便只得全身心调动右手,挥剑的同时用水龙开道,一时打了个天昏地暗,但耳畔始终有楸吾那令人心安的剑鸣。

    这城池里到底藏了多少魔物?宋泓心想着,眼前的白雾里零零散散出现了几个黑点,随即密密麻麻似那盛夏的暴雨,将遮住他眼睛的白雾撕扯殆尽。

    宋泓本以为他又会堕入更深的黑暗,却不成想他先看到的是无边的月色,和月色下各种狰狞古怪的魔物,他残缺的映雪剑引导他在其中厮杀,耳边的剑鸣告知他楸吾所在的方向。

    他们原本还手臂贴着手臂,眼下却……宋泓砍掉扑上脸的怪鸟间隙,朝月亮所在的偏北方向望去,楸吾一身红裳,在月光与刀光间,似一树盛放在雪中的红梅,如瀑青丝被挽成一捧盛放的花束,其间点缀着宋泓曾经送给他的绢花。

    明明只伤了手臂,可宋泓为什么仿佛又看了临死前的走马灯:快满十二岁那年,楸吾也是这样,身若蛟龙、气势如虹地闯入他的世界,带他从往昔如今与以后的千百困境中逃离。

    魔头那歌声对他的蛊惑还在继续,让他从各个方面失去战斗力,但好在这一会儿,魔头总算一言不发,给了宋泓喘息的时间,在这走马灯般的现实里思考:为什么刚才单独对战魔头时,魔头没有更多的招数?为什么这会儿才想起把城中魔头召唤过来缠住他和楸吾?

    魔头到底在做怎样一个布局?它最终的杀招是什么?

    “嘻嘻。”扶桑的声音如冷风穿透宋泓耳膜,“看见了吗?”

    宋泓猛然瞪大双眼,月光似乎闪烁了一下,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和楸吾,站在宫墙上遥遥相望,而方才与他们缠斗不休、一浪接一浪的魔物们如潮水散去般不见踪影。

    楸吾提气轻身,飞到了宋泓身旁,刚扶上宋泓残缺的臂膀,宋泓便看见他们脚下,是堆成小山般的修士们的尸体,从官道这一头绵延到了那一头。

    风轻悄吹过,吹来的不是预想中熏天的魔气,而是活生生的新鲜血气,修士们刚刚死亡,身体上剑伤分明。

    “你看到了吗,师尊?”宋泓急切地抬脸看向楸吾。

    楸吾惨然一笑,眼尾滚落了血色的泪珠,比他发髻上的牡丹还要鲜艳。

    “我看到了。”楸吾回答,攥住他的手指节发白,“都是刚失去生机的修士。”

    悬在空中的扶桑一边慢条斯理地挣开藤蔓,一边施施然向他们飞来,它也停在了墙头,与他们仅一道之隔。

    未褪去人皮的魔物慵懒地舒展筋骨,冲他们无害地展颜笑道:“庭空,你说的没错,人类果然是重情感的一族。”

    “不知我的迷幻之术,比起你那师尊的又如何?”

    师徒二人齐齐亮出长剑,剑身亮起夔龙封印的符纹,然而并没有等他们出手,那少年却从眉心剥下来一张脸,原本锋利稚嫩的五官变得淡雅柔美。

    宋泓略略一愣,楸吾却先脱口而出:“素问仙子?”

    “不是哦,仙君,您又认错了。”扶桑口中吐露出柔和的女声,“我是素瞑啊。”

    对面宫墙周围亮起了数朵仙界的通讯符纹,有着素瞑仙子面容的魔头对那些符纹厉声说道:“各位,开启诛魔法阵,此二人确定堕魔!”——

    宋泓:怎么会……

    楸吾:……

    小呜:喵啊,这都是幻觉!

    衡遥:早知道我该跟进去的。

    第156章 一百五十六 “让你受苦了,庭空。”……

    素瞑话音刚落,沉睡在月色中的皇城迸发出金银双色的光芒,楸吾和宋泓立马认出来,那也是夔龙的封印,不过符纹中略略有些细微的改变。

    楸吾倒没太多反应,仍然搀扶着宋泓,环顾一周,在月色中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凌云乾道两位掌门,当今修仙界当之无愧的话事人,元祈与温若失。

    他们身侧也是一众修仙界大能,照理说这样浩瀚的灵力溢出,楸吾应该能感觉到的,不然他这些年算是在仙界白混,可为什么方才只能感受到魔气,不知这些人藏在了哪里。

    而宋泓却完全被那符箓压制,陡然膝盖一软便要栽倒下宫墙,楸吾还搀着他,掌心下是诡异的滚烫,楸吾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宋泓抬起脸,面上游走着那诡异的金银双色符纹。

    “放开我,突围去找衡遥!”宋泓咬牙命令楸吾。

    楸吾不动,只勉力强撑着他,自顾自对上老友们纠结的目光。

    “许久不见了,二位老兄。”楸吾水静风停地笑道,“我还不知你们二位对此是何看法。”

    他们的看法,已经通过法阵摆在了明面上,但楸吾仍然佯装不知,是为拖延时间。

    宋泓不好反对,只得凝神聚气,试图挣脱开法阵的束缚,但这法阵与他之前遭遇的不同,似乎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他一聚气这符纹便仿佛有生命般吸食他体内的魔气,令他通体愈发无力,近乎被挖去灵根后的虚弱。

    另一边的温若失却没有回答楸吾,转脸看向素瞑说道:“仙子,诛魔法阵对楸吾并没有奏效,说明他仍然还保有仙骨,不过是被幻化成他徒弟的魔物迷惑,我们是否将他带过来,让他清醒之后跟我们走?”

    “可是方才屠戮修士的也有楸吾啊,就算他保有仙骨如何?屠戮仙门这笔账就这么算了?”素瞑连连反问,并不退让,“温掌门,我知你们上三宗情谊非同寻常,不是我这种散修能够置喙的,但你与元掌门既是众仙门的领袖,自然要给众仙门死去的同胞、给城中死去的百姓一个说法!”

    元祈沉着开口:“温掌门并没有放过楸吾的意思,他只是想把楸吾带回仙界再处置,怎么说楸吾百年前解决了连樾引发的动乱,又镇守百年的锁魔塔,没有让更多的魔物祸乱仙界,在这一点上他是有功的,不至于当即就和那魔物一道处死。”

    “但那些动乱不全是因为他一手造成的吗?他不过是解决了自己引发的祸事,何来有功一说?”素瞑并没有被说动,“两位可别忘了,你们是依托我的法子,才在今日捕获这为祸人间两三年之久、坑杀百姓修士万千的魔头。你们给魔头的帮凶楸吾说情,我很难不怀疑你们到最后会放过魔头本身,让我与一众非上三宗修士们的苦心布局付之东流。”

    她此言一出,众修士们纷纷应和,两位掌门对视一眼,不再言语,而素瞑却扭头看向等候时机的楸吾,阴恻恻地笑道:“楸吾仙君也恰好消失了这两三年,谁能保证他这些年里,没有辅佐魔头另行伤天害理之事呢。”

    大能们纷纷被说动,飒飒地亮出了各自的法器。

    楸吾已经草草地看过一遍诛魔法阵的范围,恰好是整座皇宫,而这百十号大能将他二人围困在这狭长的官道间,包围圈小到他多翻两个跟头都不够,他要带逐渐虚弱的宋泓逃出去,并非易事,但通知衡遥赶来,诛魔法阵对它也有效果,怕是会连累它和小呜。

    他和宋泓尚未弄清楚素瞑跟魔头扶桑是何关系,不能这样白白丧失了他们最宝贵的战力,他们还需要衡遥帮助他们对付魔头扶桑。

    面对大能们的围剿,楸吾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将宋泓扔到自己背上,背着宋泓御剑往最近的宫门飞去,一手持剑锵锵反击向他迸发而来的杀招,另一手掐诀将宋泓拢在藤蔓的护佑下。

    宋泓被符纹折腾得神智不清,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被楸吾带走,眼前只恍恍惚惚看见楸吾发髻上的花瓣,散落的青丝滑到了宋泓手边。

    这是在做梦吗?宋泓虚弱地想到,他刚刚还在跟那群修士对峙,这时候怎么开打了,可他没有还手之力,全部都是楸吾在护佑他,那排山倒海般的剑鸣将一切肃杀压倒,仿若摇篮曲那般令他心安。

    楸吾边打边开口转移着众人的注意力:“我消失这两三年,长宁城内的魔物祸乱人间,你们却袖手旁观到今天,然后抓到了正为人间除魔我和宋泓?”

    “你们口口声声说祸乱人间的魔头是宋泓,那你们这两三年怎么一次也没见过他?非等到今日我们来除魔了,才把这么大一顶罪名扣我们头上?”

    “是,方才我们杀了不少修士,但这些修士中都没有你们啊!没有一个是元婴期以上的大能!”

    “既然你们说我们罪恶,那你们将修为一般的道友推到我们的剑尖,你们难道就没有罪过了吗?”

    说的有些道理,又似乎没什么道理,到底是他的师尊,黑的能说成白的,宋泓发现自己还有心思笑,他应该要为楸吾和自己的安危忧心一下,才算配合此时的气氛,也才能对得起枉死的人们。

    可是他有一些累了,这么多年与师尊分别,这么多年茫然无助的流浪,早把他折腾得疲惫不堪,这两三年似乎情况终于好转,他得到了新的目标,得到了新的朋友,也得到了他能够完全了解的师尊,但没到目标达成又遭遇此等磨难,救人不成反倒杀人。

    为什么就不盼他一点好呢?他又不是不会乖乖地牺牲自己拯救世界。为什么要给他这么多磨砺呢?他又不是铁铸的骨铜攒的肉,他只是一个碰巧有点不太合适的天赋的凡人。

    或许楸吾不捡到他,他早些死在那年的八月十五,对他来说反倒是娘亲给予他的祝福。

    对啊,楸吾,你为何要生出私心,为何要来救我?

    为何要杀我之后又爱我,为何让我爱又舍不得恨?

    为何你我平静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

    为何我们不能永远只生活在苍澜山的小院和洞府……

    我想看夏日午后的阳光,想吃秋天成熟的第一颗果子,想赏冬季的雪,想种满一整个春天的花。

    我想师姐师兄都在,保证不嫌弃师伯,不捉弄师叔。

    可是楸吾……可是师尊,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有这样的永远?

    “把我舍下吧,楸吾。”宋泓勉强从翻飞的思绪中找出最完整的句子,“你去找衡遥它们汇合,不管衡遥是否还可信,它也是眼下你最好的选择。”

    “你把我交给这群修士,至少你还有机会查明真相,找到真正的魔头扶桑。”

    回应他的是楸吾咬牙切齿的骂声:“小兔崽子,住嘴!这世上只能我要你的命,其他的人或者魔都不可以!”

    耳边眼前更是止不住的刀光剑影、符箓飞纹,楸吾一手挡下了百千长剑,又挣脱了百千阵法,哪怕背负着宋泓这成年的拖累,身手依然矫健敏捷,被人打落御剑,也很快稳稳落在宫墙上,利落地只依靠轻功翻墙越瓦。

    法阵和剑光盖过了苍白的月色,将这死寂的皇城映照得亮如白昼,所以宋泓清晰地看见楸吾鬓角滚落的血珠,以及他被斩断的发髻,牡丹无声息地坠入月色,他无束缚的碎发打在正趴在他肩膀上宋泓的侧脸。

    “你不是想飞升成神吗?以你现在的修为,只要你活着,成神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你活着,还不浪费我给你的灵根。”宋泓气若游丝地说,他在激怒楸吾,但他似乎就没怎么成功过,楸吾年长他太多,早就能看穿他这些拙劣的把戏。

    果不其然,楸吾并不回答他,回答他的是楸吾骤然停顿的脚步,有一柄剑刺进楸吾的胸膛,长剑的主人正是凌云宗掌门元祈。

    元祈似乎也有些没预想到他能堵住楸吾的去路,正在犹豫之间,楸吾翻身下宫墙,脱离长剑,落在官道上,以宋泓没反应过来的速度,用藤蔓把宋泓整个搂在身前,而后蹲下身,用铺张开的藤蔓和他自己的身体,把宋泓整个完好无损地护在怀里。

    于藤蔓的缝隙里,宋泓感觉到流淌在他面颊黏腻的血液,看见有数不清的长剑如暴雨般向他们这一处落下。

    不知在多少次剑器没入身体的闷声里,宋泓撕扯出一声哭腔:“师尊,不要……”

    楸吾原本不染尘埃的清俊面庞被鲜血糊住一半,另一半还勉强苍白地冲宋泓勾出几分笑意。

    “这时候想骂我就骂吧……”楸吾断断续续地说着他那吊儿郎当的话,“再不骂以后就没机会了……我呢这辈子也不亏,最后还能听见我道侣骂我……”

    “到底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庭空。”

    不是,不是,不是!

    宋泓快被眼泪堵住的喉咙,颤抖而嘶哑地说道:“不是的,师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话音刚落,那向他们刺入楸吾身体的长剑却忽然脱离了血肉,楸吾身上的藤蔓疯长,将下一波攻来的长剑打落。

    楸吾用右手在地面借力,左手抱着宋泓站起身来,照霜回到他右手上,泠泠散发着寒光。

    此时的楸吾身上再没一块好肉,衣着和发丝凌乱得不成样子,红衣乌发落到众人眼中,完全不再是那白衣不见血、皎皎如朗月的仙君,更加像是如素瞑所说的从魔渊爬出来的嗜血魔头——

    宋泓:修为快回来,修为快回来!

    楸吾:庭空又夸我了,嘿嘿。

    第157章 一百五十七 “楸吾,你把你的灵根挖给……

    大概还有三里的距离,楸吾扛着宋泓反击时,还在注意他们与宫门的距离。

    逃出诛魔法阵,他们就有机会和衡遥汇合,宋泓也有机会突破法阵的束缚侵蚀。

    他真是愈发不中用了,楸吾想,竟然在这种需要搏出生机的时刻心生退意,幸好宋泓提醒了他。

    不过看宋泓这样子也不得好,方才还能提起一口气跟他打嘴仗,这会儿完全昏厥了过去。

    楸吾便再无心想其他,专注地反击逃亡,浑然不觉宋泓的重量,也浑然不觉自己的伤痛,照霜与他仿若合为一体,他眼里只有挥出剑影和锋芒,与围追堵截他们的大能们每个若隐若现的破绽。

    太慢了,太轻了,太钝了。

    距离宫门还有一里,楸吾从数百位仙界大能的围堵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随即眼疾手快地御剑,与宋泓流星般跃出了诛魔法阵。

    宋泓面上流转的光晕瞬间黯淡下来,但那如云如水的金银双色符纹并没有褪去,楸吾无暇过多心疼,即将又要面对全程魔物的骚乱。

    但对比后边仙门的追杀,魔物的骚乱反倒让楸吾更加心安,他带着宋泓直接冲进了魔物混乱的队伍里,往那动乱的中心点杀去,一路幽蓝火焰闪烁,不输于人油点亮的灯火。

    如他所料,也如他失望那般,仙界那帮人没有因为追逐他师徒二人,而扎进这满城群魔乱舞里——不知是还误会宋泓为城中众魔首领,还是真不该与成千上万的魔物作对,反正托他们的福,楸吾扛着宋泓一路顺利杀到了骚动中心。

    果不其然,他一眼看到了人形的衡遥在其中挥舞着它藤蔓般的触手,横扫一片大体积魔物,同时也推倒了不少房舍,原本只容许八辆车马并排驶过的主官道在它身后变为开阔的平原;桶状的小呜则灵活地在其间穿梭,辅助衡遥扫清一些体型较小的魔物,挂在它脖颈上的须弥戒闪烁着暗光。

    衡遥也眼尖,腾出一条触手,隔着数十魔物的距离,将楸吾和宋泓一并卷走,而后利落地对小呜说道:“撤!”

    师徒二人便在二魔的掩护下逃出了长宁城,一路逃到了剑门山脚,衡遥才堪堪停住飞行,楸吾伤得严重,但要护着昏迷不醒的宋泓,又要看着衡遥,一路都没敢合眼,到剑门山前时提醒道:“这是仙界的地盘,你怎么敢停留在此?”

    “剑门几时成仙界的地盘了?”衡遥随着一道惊雷落到了剑门的山门前,“这分明是神明成神后留给三界的遗产。”

    换言之,这是夔龙护佑的地方,衡遥是夔龙的下属,自然也能跟剑门搭上关系。

    楸吾心下一松,落地后被衡遥轻轻放下,他勉强搀扶着宋泓站稳,抬眼便看见山门台阶之上,立着拄了一柄长剑的迟间老者。

    “楸吾?你不是已经死了两三年吗?”一见到他,老者便不禁横眉冷对。

    楸吾只是笑笑:“老先生,劳您这些年惦记,楸吾勉强还有口气吊着。”

    山间电闪雷鸣,仍然落着细雨,楸吾不忘掐诀给宋泓挡雨,一时间有些头重脚轻。

    “别的没时间聊了,老先生,赶紧给我们安排一处栖身的地方,我与仙君好替尊主解除符咒。”衡遥三两句便说清楚来意。

    迟间老者也不惊诧,甚至没多问宋泓身上汹涌的魔气,只瞪了楸吾两眼,便拄着剑转身,向山门内走去:“跟我来吧。”

    *

    他们被迟间安排在一处布置齐全的小院,楸吾暂且守着宋泓,衡遥小呜便随迟间一道,把须弥戒内暂时护住的修士们安置好。

    经过了这一遭,哪怕是坚韧如霜降,也和其他修士一样昏迷了过去,迟间领着俩魔物回到楸吾所在的院落时,告诉楸吾其他人只是或多或少受了些皮肉之伤,昏迷一阵后醒来,一边调息一边用药便可恢复如初。

    “至于你徒儿的情况不太妙啊。”迟间把一瓶疗伤药扔给楸吾,目光停留在宋泓脸上的符纹,灰白的眉毛拧成了死结,“那奇怪的符纹正在吞噬他体内的气息,过不了三日,他便要气绝身亡了。”

    “老先生,这符纹是由夔龙留下的封印改变而来的。”衡遥适时地提醒道,“只要尊主醒来,聚气突破便可。”

    “你都说是由封印改变而来,自然和原本的封印不太相同。”迟间眼神中的怨怼从楸吾这边落到了衡遥身上,“原本的封印只是压制魔物体内的魔气,而这一个完完全全在吞噬宋泓。”

    楸吾顾不得自己洞穿的伤口,把着宋泓虚弱的脉搏,急声问道:“老先生可有解法?”

    “不管是夔龙的封印,还是眼前的符纹,它们针对的只有魔物而已。”迟间老者此时的目光完全落到了衡遥身上,“宋泓原本就不该成为魔族的。”

    楸吾心如刀绞针扎,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小呜凑过来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另一边,衡遥面对迟间老者并不友善的眼神,反倒笑出声来:“你的意思是,要让尊主重新变回人类,不再与魔渊有关联?”

    “我向来不同意神明的这项安排!”迟间老者冷声道,“你们魔物本就该千万年被锁在那不见天日的地界,用来洗刷你们当年毁坏天柱的罪孽,而不是用气运之子的未来,为你们博得重见天日的生机!”

    “原来连你这老东西也是如此看待我们的,难怪连你也放任魔头扶桑祸乱人间,为的就是等待今天吧。”衡遥苦笑,原本宽容的神情也变得冷峻,“反正我做的一切都按照神明的旨意,你若有本事联系到神明,得到神明的同意,那么我会全力支持尊主重新变回人类。”

    迟间却寸步不让:“我自镇守剑门起,便不再管你们与人间仙界的恩怨,分明是你没有看管好扶桑与凯泽,令它们逃出魔渊,还无端冤枉我不作为,也幸好凯泽被神明偶然发现封印于仙界,不然你罪过更大。”

    小呜低低地喵了声:“可是小宋完全只有我们同类的气味,怎么可能再变回人族?”

    楸吾感觉到迟间和衡遥共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大抵也猜到了几分令宋泓恢复的方法,他神色不变,只是握着宋泓腕子的手更紧了几分:“二位赶紧禀告神明,若联系不上神明,也还请告知我令宋泓恢复的办法。”

    “我不站你们任何一边,也不关心这世界的存亡,我只要宋泓活着。”

    迟间冷笑着跨出了门外,衡遥默然地退到了屋子里的阴影处,把小呜招了过去。

    于是只剩下楸吾还守在宋泓身边,迟间站在无遮蔽的院落里,举起手中的宝剑指向天空,引来天雷九道,道道落在院中,而他却毫发无损。

    衡遥摸着小呜毛茸茸的脑袋,笑着叹息:“神明给出了祂的决定,尊主有救了。”

    小呜立马兴奋地“喵”出了声,它不知其中内情,更不明白方才衡遥和迟间争执何事,只知道小宋有救了它很高兴。

    迟间老者拄着长剑回到屋子里,外边紫白的电光映亮了他雪白的胡须,他的阴影也飘飘然落到了屋子里,正对着床榻上守着宋泓的楸吾。

    衡遥适时地捂住了小呜的耳朵,迟间开口道:“经过衡遥这些年对他的历练,宋泓如今也达到了极高的修为,能够完美控制身体里的每一缕气息,所以楸吾,你把你的灵根挖给他,他便可以借助新生的灵力熔炼身体里的魔气,修为便可从魔族的魔主级别等量换为仙界的渡劫期。”

    “之后他便可面对他真正的劫难了。”

    若是在百年前,楸吾听闻他要用自己的修为给旁人做嫁衣,他指不定要先杀了那人永绝后患,如同宋泓劝说他的那样,他确实打发现自己有灵根起,就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飞升成神,想要飞升的理由也很简单,他再也不要被人羞辱、再也不要被人看不起、再也不要保护不了他在乎的人。

    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黑白分明,不属于你的东西永远不是你的,他还算幸运,遇到宋泓这个好孩子,基本没有追究过他的罪行,怎么说也体验了百年大乘期修为,能够爆揍魔物,也能够爆揍仙人,除了这次实在被人算计没办法翻身,其他的也没什么遗憾。

    最遗憾的可能是没法陪伴宋泓面对他最终的大劫。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嘛,不可能什么事都要依靠师尊,他这个做师尊的也得是时候放手。

    宋泓那么聪明,又那么厉害,指不定一下子就解决了灭世的劫难,顺利飞升成神了呢。

    到时候说起来,楸吾也是神明的老师,声望名誉肯定比早些年还高,宋泓要是孝顺,把他的庙宇建在凌云乾道二宗的山头,建在仙界人间各地,那他死了也能瞑目,化成灰了都能笑醒。

    “我知道了。”楸吾想着他未来的庙宇,平静地回答,“还请老先生告知,我该怎么做。”——

    宋泓:我没同意!

    楸吾: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小呜:喵?

    衡遥:唉。

    第158章 一百五十八 “我最喜欢师尊了。”……

    宋泓昏迷前,满眼都是楸吾带血的脸,以至于他完全忘记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只感觉身体不断下沉的同时,心里那根弦紧绷得快要断掉。

    快想想办法,快想办法……他要救楸吾,他不能成为楸吾的拖累!

    骤然之间,血色弥漫的梦境被天光划破一道口子,宋泓随着天光奋力地睁开双眼,没有听到想象中的锵锵剑鸣,只有心上人柔和的呼吸声。

    夜色朦胧,屋内只浮着一层薄薄的微光,楸吾侧身面朝着他,呼吸平稳,笑靥温柔。

    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连带着打湿过后泥土与草叶的芬芳,宋泓打了个恍惚,才想起来他和楸吾正在人间,但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楸吾睡得不沉,他只稍稍呼吸重了些,身侧的楸吾便睁开眼,笑道:“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宋泓这才想起调息一事,他撑坐起来草草地运气一个小周天,感觉体内的气息变得轻快许多,他那原本被黑雾蒙上的识海,又恢复到百年前的浅金,识海下方游动着鲸鱼大小的身影,他隐隐感觉到不对,运气于掌心,那是一团纯净的浅蓝光晕,没有半分黑色的魔气掺杂。

    “你们怎么破除的诛魔法阵?”宋泓反应过来最关键的事,急急地抓住了楸吾的臂膀。

    楸吾刚抬指将床头的烛台点燃,他换上崭新的素白衣袍,长发未束,被那昏黄烛火映衬得仿佛停在苍澜山无所事事的雨夜,转眼看向急切的宋泓时,还带着年长者特有的宽容。

    “衡遥想出的法子,我也不太懂其中关窍。”楸吾仔细地端详他,似乎要将他这副样子烙在心上,“不过看你没什么大碍,我还得跟它道个歉,在长宁城的时候怀疑过它别有居心。”

    宋泓被楸吾看得心里打鼓,强挤出一丝笑,手便从楸吾胳膊滑到他腕子上,笑意又立马收了回去:“你手怎么这么冰凉?”

    他也不待楸吾回答,把楸吾双手都拢进怀里暖着,“我昏迷前看你伤得很重,你不会只顾及我,忘记处理你自己的伤口了吧?”宋泓拧着眉追问。

    楸吾无辜地摇摇头:“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摸摸。”

    宋泓也真就一手按着楸吾手腕,另一手把楸吾的衣襟轻而迅速地拨开,从胸口摸到小腹,再细细地打量脸,确定没有明显的伤口,才半信半疑地把楸吾整个揽入怀中,呼出口长气:“我还以为,我拖累你了。”

    “你这样的想法就不太对。”楸吾收敛了笑意,又严肃地端起了师尊的架子,“你我之间,哪里来的拖累不拖累?”

    “是,先不提这个,我们这是在哪儿?”宋泓含糊地把话带了过去,感觉到楸吾的手渐渐暖了起来,才稍稍地放了心。

    “剑门山,迟间老先生的宅邸。”楸吾回答,“衡遥带我们来此避难,我也没想到他们是旧识,曾共同侍奉过神明夔龙。”

    宋泓想了想,先前他提起剑门山的特殊,衡遥也确实回答说此间的一切都由神明夔龙安排,包括守门人迟间,随即更放下心来调侃道:“老先生也真是宽宏大量,没有计较我们先前冒犯他的事。”

    “毕竟那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楸吾说。

    宋泓便紧接着又问:“那师姐等人可也被救出来了?”

    “嗯,多亏了小呜,他们全无大碍,昨天便都苏醒了过来。”楸吾一五一十地回答,“除了你师姐师叔,这里头还有两位你的老朋友,舒流光与兰渺,白日里他们都来看望过你。”

    “太久没见,我都快记不清他们样子了。”宋泓苦笑。

    楸吾却还盯着宋泓的眼睛看,宋泓这才想起还没跟他好好说明。

    “我是在素瞑现身时恢复视觉的。”宋泓说,“不知被何物医好了,但一睁眼就看到了成山的修士尸体。”

    “能看见了便是好事。”楸吾定定地说,“我相比百年前,应当没什么变化吧?”

    宋泓便暂时从尸山血海的梦魇里抽身,再次重新打量楸吾,面容确实没多大的变化,身形却瘦削了许多,跟在他身边的这些日子,楸吾没少受伤吃苦头,虽然神态安宁,但仍然掩盖不住疲惫和憔悴。

    “瘦了。”宋泓只哽咽出一个词语。

    “没事儿,休息一阵就养好了。”楸吾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至于我们‘杀’死的那些修士,大概率是扶桑制造出来的幻境,它迷惑了元掌门温掌门他们,让那些大能们误以为你我才是长宁城蛰伏的魔物头领,但你师姐他们是见过扶桑的,他们在大能采取行动前,便陆续潜入长宁城,所见所闻都与你我当时无二。”

    “你的意思是,可以让师姐他们帮你我作证?”宋泓更加放了心。

    “嗯,但得注意避让素瞑,我听你师姐说,我离开后,素瞑凭借算天之术四处游走,成了各大宗门的座上宾。原先我们宗门有你师伯在,所以不觉得算天之术有何稀奇,但说实话放眼仙界,能将此术用到炉火纯青者,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便是连温若失这顶尖符修都没办法位于此列。”楸吾缓缓地将宋泓错过的事情一一道来,“扶桑近年来活动,众仙家又拿它没办法,自然依靠素瞑的预知能力,在扶桑动乱之前做些防御准备,不过也仅仅只保下一些他们的信众,保不了天下的百姓。你师姐师叔则秉持着我之前的信条,主动下山伏魔,几乎一路杀到了长宁城,奈何帮手有限、实力不逮,被扶桑囚在了牢笼中,折磨了数月,直到你我赶去长宁城。”

    “原是发生了这样的事啊。”宋泓忧心地叹了口气,“那我又昏迷了多久?”

    “半个月而已。”楸吾宽慰道,“你放心吧,迟间老先生这里是安全的,那些大能都没有找上门来,你师姐他们也跟衡遥小呜相处得不错。”

    “衡遥前辈我不担心,就是小呜,目前还没有那定力,忍住不吃人肉。”宋泓忍不住拿猫咪打趣。

    楸吾便帮小呜说好话:“你可别小看了它,我们不在,衡遥也不在的时候,是它一只猫保护了大家。”

    “这倒是,明早见了小呜,我一定好好夸夸它。”宋泓应和道。

    “你这终于懂事了,”楸吾夸奖道,“还知道明早起来再夸魔,不今天半夜就出门。”

    “你半夜把什么事儿都告诉我了,让我安心,我怎么能不识你好意?”宋泓捂了半天,没把楸吾的手捂热,干脆把楸吾的手拢上自己的面颊,“你手怎么老捂不热啊?”

    “可能还是有些内伤吧,慢慢调理。”楸吾不以为意,“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这时候就不要再教我些什么了吧。”宋泓笑笑。

    “看来你还是烦我这个师尊了。”楸吾耷拉了眉眼。

    “怎么会呢,师尊。”宋泓已经习惯重新唤楸吾为师尊,没有先前的别扭和生硬,“我还指望你能帮我想想怎么继续对付扶桑呢,目前除了依托师姐等人相助,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

    “那今晚就先睡觉。”楸吾顺势摸了摸他的脸,“休息好了再想。”

    宋泓闻言熄了灯,揽过楸吾躺下,把自己几乎缠到了楸吾身上:“你先睡,我再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你确实不知道啊。”黑暗里,楸吾轻声和他唱着反调,“你不知道我现在想让你多叫几声师尊。”

    “你还听上瘾了?”宋泓失笑,借着薄薄的微光,他看见楸吾合上眼,眼睫分明地轻颤。

    “我们重逢这几年,我都没怎么听你叫过师尊。”楸吾得寸进尺道,“我还特意数了数,也是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明明没有那么少,宋泓也懒得跟他反驳,贴上了他额头,闭眼哄孩子般唤着:“师尊,我的好师尊,我世界上最好的师尊。”

    “我最喜欢师尊了。”

    怀中的楸吾身子一颤,回答他说:“师尊也最喜欢你了,小庭空。”

    *

    外边的天光透进来,宋泓还抓着楸吾的衣袖睡得昏沉,楸吾没忙着起身,扭脸看了看徐徐冒着青烟的烛台。

    蜡烛里掺着一味养神的迷香,对宋泓这重伤初愈的伤患有稳定识海的功效,除了让他睡得久些之外,没有别的坏处。

    想不到宋泓那俩小弟身上,竟然有这等上好药草,也算没白去一趟北溟秘境。

    哪怕知道宋泓不会被他轻易扰醒,但楸吾还是小心地割断了衣袖,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院落里,霜降和林铎已经等候他多时,旁边还站着衡遥和迟间。

    楸吾向众人颔首,走下门前的台阶时,身形一晃,林铎赶忙上前将他搀扶,但他还是看到了自己肩膀的青丝瞬间化为了白发。

    他已经很老了,失去灵根的庇护,外表的容貌便再也维持不住青春,不过好在还有残余的修为支撑,能让他勉强给宋泓演完戏,不至于让他此时便化为一把白骨。

    “仙君,你这个样子回仙界,怕也是凶多吉少。”衡遥不无担心道。

    楸吾借着林铎的支撑,用眼神先安抚了难得手足无措的霜降,才哑声回答衡遥:“我这个样子,再跟你们一起,才是凶多吉少,回到仙界还能帮你们拖些时日。”

    “我也不能保证我能帮你圆好这个谎。”衡遥愁眉不展。

    “到时候他醒过来,你如实告诉他便好。”楸吾继续安抚说道,“他只是接受不了我当面离开,有这一阵子的缓冲,他能自己想明白过来,何况他又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孩子。”

    “二师伯,我们也不会让你被其他宗门的人带走。”霜降咬牙保证道。

    “先带我回宗门看看吧。”楸吾避开了这个诺言,“我也许久没回去了。”——

    宋泓:你又骗我。

    楸吾:……

    小呜:楸吾,你走怎么也不说一声?

    第159章 一百五十九 “等我彻底死了,宋泓唯一……

    楸吾残存的修为不足以支撑他御剑,甚至在被林铎霜降轮流载着于高空飞行时,身体受不住这高空凛冽的寒风,好几次冷到呼吸暂停。

    他的师弟和师侄生怕他折在了半路上,一路走走停停,适当地给他讲了些他没在时,天一宗的近况。

    师弟师侄都说得委婉,但楸吾还是从那些话语和二人的表情中,拼凑出了近况的大概。

    天一宗陡然失去第二位核心人物,作为代掌门的林铎又强行要求整个宗门都投入到伏魔当中,便有相当一部分弟子心生退意,霜降从中调和,劝说林铎放了这部分人:他们中有的投入别的宗门,有的成为散修在仙界隐居,到如今天一宗只剩下他们师徒二人,外加一个留守山门的大暑。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人各有志嘛。”楸吾宽容地笑笑,“若不是之前桑羽坚持,天一宗也没有在苍澜山重建的机会,如今只是回到了我们原有的宿命。”

    “你们更无需自责,桑羽闭关、我镇守锁魔塔的百年里,都是你们在支撑着天一宗,到如今已经很不错了。”

    林铎恨声骂道:“我与霜降才不会为这种事自责,你和大师兄丢下整个宗门不管时,我就料到如今的结局,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我最为气愤的还是你们什么都不肯与我们讲起,我们就这么不值得信任托付吗?”

    霜降冷静地怼一怼她师尊的胳膊肘,压低声音说:“按目前的情况看,我们确实也不太值得被托付,你别忘了,我们俩都被扶桑三两招制服,但师伯和小师弟可是从仙魔两道的围困中杀了出来。”

    “那其中也有他们那帮手的功劳,好家伙,我看那长触手魔头的压迫力不低于扶桑。”林铎也跟着压低嗓音。

    师徒俩就在楸吾面前嘀咕他,楸吾对此也没太大反应,甚至平静地拢了拢身上御寒的大氅,往火堆那边挪了挪。

    “长触手魔物不能直接帮助宋泓击杀扶桑,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它再厉害,很多时候也只能起到装饰作用。”楸吾淡淡地插入到这师徒俩的话题里。

    林铎被堵得没话说,倒是霜降不以为意,接过楸吾的话:“师伯,你这话说的像击杀扶桑是小宋一个人的任务。”

    “这是他历练的一环,我倒也想帮忙,但如今力不从心。”楸吾轻巧地带了过去,“说了这么多,你们之前就没有觉察到素瞑的异样?”

    师徒俩齐齐摇头,霜降回答说:“你不在宗门后,我们与屠苏药谷也没有了往来,而且原本跟你有往来的也只是素问仙子而已,后边我们又专注于伏魔,没太关注仙界的动向。”

    “总的来说,是我决策失误。”林铎积极地检讨。

    “你也别提什么决策,你就没有决策。”霜降积极地拆台。

    楸吾心情开怀了不少,连带冻僵的身体也舒展开,他对着隐蔽在密林的未知灵力道:“各位,还想偷听多久我们的聊天?我们可是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林铎和霜降二人的本命剑破空而出,护在了他左右两侧,他们三人都未从火堆边起身,便听密林簌簌传来响动,元祈和温若失从林中踱步而来。

    没有御剑,也没有明显的符箓傍身,两位掌门几乎是毫无防备地站到了还保有杀气的同门三人面前。

    “只你们二位吗?”林铎虚张声势地开口。

    “其他人那点道行,还找不到你们三位的踪迹。”温若失干脆施施然地围着火堆坐下,不紧不慢地回答,还有心情上下打量楸吾,“没想到元兄那一剑凶狠至此,竟然把你的修为也削去了大半啊,楸吾老弟。”

    元祈没跟着坐下,也站在一旁蹙眉打量着楸吾这一把老骨头。

    楸吾掠过温若失语气里的调侃,也笑里藏锋道:“与你们诸位结伴而行的素瞑仙子,可是精通算天法阵,她能寻不到我们的踪迹?”

    温若失还想开口反驳,元祈严肃地打断他:“你与我们讲了实话,那我也便给你说些实话,素瞑他们寻到了剑门山,因迟间老者的不欢迎,目前只能守在山下,没有上山抓人。”

    “我和温兄借口回宗门处理事务,这才摆脱素瞑他们,私自前来追赶你们,果然如我们所料,楸吾老弟,你打算回仙界替宋泓揽下一切。”

    他话音刚落,林铎和霜降齐齐地瞪向楸吾,林铎嚷嚷:“我带你回去是养伤,没打算让你帮人家背锅!”

    “素瞑的目标只有宋泓,她根本不在意你这些小动作,不然她也不会放我和元兄离开。”温若失也看着楸吾说道。

    “但她没把握抓住宋泓,你们这群人不一定服她,而宋泓身边除了魔物衡遥,还有一位迟间老者,你们打不过衡遥,又忌惮迟间在神明面前的正统性,不会轻易再对宋泓动手。”楸吾迎着这些审视的目光,不慌不忙道,“宋泓眼下是最安全的,只要我死了,他更加安全。”

    “你不是想替宋泓顶罪?”温若失立马反应过来。

    霜降也一点就通:“师伯,你想一想小宋!”

    “我就是想着他,才做出眼下的决定。”楸吾不慌不忙道,“如你们所见,我身体已经是枯朽的腐木,再支撑不了许多时日,这次回仙界,也不过是为故地重游。等我彻底死了,宋泓唯一的软肋也没有了,届时你们想杀他害他,便要掂量掂量各自的本事。”

    楸吾早就想好,要把自己埋在清欢居的梧桐树下,原先无名宗门的小山头,也有那么一棵招展的梧桐树,他喜欢在树下的大青石上睡午觉,如今只是迎来了更长久的安眠。

    正好他死了个干净,素瞑反应过来要拿他威胁宋泓,也抓不着他半分。

    至于宋泓那边,有衡遥迟间轮流应付,他们担着救世的责任和神明的旨意,自然要哄着宋泓继续活下去,宋泓只要不见到楸吾如今枯败衰老的样子,心中便会对楸吾多存几分怨怼,多抱几分希望,或许还会盼望着和楸吾再见时,用什么话来痛骂楸吾又骗了他。

    “你倒是什么都算到了。”温若失冷冷道,“恰如你那闭关的师兄。”

    “我们得知你们一行离开剑门山,是桑掌门给我二人私下传了信,素瞑那边尚不知情,所以她目前仍然在剑门山与迟间老者周旋。”元祈接过话茬,这回他也颓然地做到了温若失身边。

    两位意气风发的大宗掌门人,如今颓唐得像两座将倾倒的荒山,惊雷震震地与楸吾对峙结束后,只能陷入无尽沉默的雨天。

    林铎与霜降也沉默地收回本命剑,楸吾却仍抱着打趣的心思:“那么你们二位,一开始就不认为我和宋泓是魔头咯?”

    “我们没跟宋泓怎么接触,但或多或少是了解你的,看你出现在诛魔法阵里,便大致猜到那素瞑仙子不怀好意。”温若失别扭地回答道,“说来惭愧,我们本有能力反对素瞑的决定,但因为各自的顾虑,任由她折腾了下去。”

    “锁魔塔一事你们为我遮掩许多,失了不少在仙界的公信力,再加之你们两位的宗门并没有那么注重伏魔,自然让素瞑凭借算天的能力钻了空子。”楸吾反倒安慰他们,“既然我师兄有联系你们二位,那他有什么话带给我和我同门吗?”

    “他信写得潦草,只告诉了我们你的去向,若不是有他的符纹落款,我们都还不信这是他发来的信件。”元祈说着,从袖间取出一封信纸,用灵力递到了楸吾手边展开。

    温若失则把自己那封给了林铎和霜降。

    这两封信除了必要的称呼不一致,内容都一模一样,字体仓促中带些凌乱,特别“离开”二字写得快从纸页上飞了出去。

    楸吾抚着页尾的白杜鹃花印记,其间盈盈流转着红光,确认了这就是属于桑羽的灵力。

    哪怕师兄闭关,实际上也有关注到他们近前的事情?

    楸吾心里一暖,很快又被疑惑代替:桑羽这信写得着实仓促,像是背着什么人写信,怕被发现了似的,可桑羽独自闭关,写的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是怕谁发现了?

    *

    怕被司界发现了啊,扶桑对着天池里的景象翻翻白眼,哪怕司界暂时不在,祂也很快把天池里的画面调到了别处。

    祂倒是知道魔头扶桑私下里搞的小动作,但碍于身份限制,没能自己出马把它干脆解决掉,给这芥子界的仙人魔都留下了巨大隐患,还把祂精心给宋泓挑选的帮手楸吾祸害了。

    早知道当初飞升成神前,就应该把这长虫掐死在北溟海,祂也没有那么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双生弟弟。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宋泓不能单枪匹马解决魔头扶桑,那真正的灭世灾祸到来,他也依然手足无措,早死晚死都得死,可能早死还痛快些……

    “那你为什么还另找人护送楸吾回仙界?他早晚都得死。”司界幽幽的声音传来。

    扶桑没有翻身,就侧躺着看天池里变换的景象,独属于司界的黑金色翎羽飘到了祂眼前。

    “你去上界一趟,就去弄了个读心术?”扶桑抬指,那黑金翎羽便燃烧成金色的灰烬。

    “读心术多有用,一下子就知道你又背着我干了什么。”司界捋一捋衣袍,坐到了祂旁边,难得没跟祂抢大椿树枝,“但我没想到你忽然变保守了,只传了这么个无关紧要的条子。”

    “有关紧要的话,我不得被你折腾半条命去?”扶桑打了个哈欠。

    祂无端端想起他和楸吾刚搬到苍澜山时,于山间看到了黑羽金翎的凤鸟,楸吾脱口而出说金乌,祂随口胡诌了个名字反驳,说这是重明鸟,金乌有三只脚,而它没有。

    他二人跟着重明鸟徘徊的方向而去,在梧桐树下捡到了伤痕累累、来历不明的商翎。

    那时扶桑便知道重明鸟是司界的原身,祂在苍澜山布置了一个捕鸟的法阵,成功暗算了为抓捕祂而来的司界。

    至于商翎是如何诞生的,扶桑没想明白,估计司界自己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扶桑给商翎取了名字,商跟羽有关,翎也跟羽有关,而这个“羽”字,恰恰是扶桑为自己编造的假名。

    既然羽是假的,那么商翎也是假的。

    此事深究不得。

    “你倒不用为这芥子界担心,没有你,芥子界也有它自己的法则运转,说不定运转着运转着,便把灭世难题解决了。”不知去上界取了什么经,司界竟然也难得说些好听的话。

    扶桑并不搭理司界,挥着大椿树枝将那天池一点,里面便浮现出剑门山的景象,祂无心关注自己孪生兄弟跟下属迟间的对峙,目光转到了迟间的院落里。

    中招昏睡的宋泓终于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被褥,一片空荡冰凉。

    宋泓“腾”地一下坐起,衣着不整地下床,推门望院子里张望,却只见衡遥怀抱着小呜,沉沉地站在细雨里,像一座无声的雕像——

    宋泓:骗子!大骗子!

    楸吾:听不见听不见听不见……

    第160章 一百六十 这些人都得死。

    有了元祈和温若失的加入,他们贡献出更精良的御寒法器,装备到楸吾身上,这使得楸吾能勉强抵抗得住高空寒风的肆掠,加快了回苍澜山的进程。

    奈何林铎刚御剑停在了等闲院门外,楸吾便膝盖一软,差点摔在了门前的石板小径上,看得出来院落外的小径有人打理,宽敞整洁得能一下围站好几人。

    好在林铎把他搀扶稳当,见他实在没办法行走,干脆让霜降搭把手扶住楸吾,而后自己蹲下身,准备直接背起楸吾进门。

    “至于么?”楸吾调侃着先解除了院落里的结界,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令他彻底都站不稳当。

    霜降也没等他多言语,直接将他搀上林铎脊背,待他搭着林铎肩膀趴稳当后,林铎才把住他腿弯站起身。

    元祈和温若失也一路跟他们进到了院落里,看林铎师徒二人把楸吾安置到床榻上,才开口提出告辞。

    “还请二位别忘到剑门山再跑一趟。”楸吾强撑着倚靠在床头,没有躺下,大抵是不能失了待客的礼数,“有二位亲口传递我的‘死讯’,我想没有人会质疑。”

    “你也真是狠心肠,左右算计你徒弟!”温若失骂道,“宋泓怎么就拜了你这么个师尊!”

    “那也是我慧眼识珠,你二位都是好师尊、好父亲,但你们没能瞧上宋泓的天赋,可不就让他落我手里了。”楸吾不恼反笑,看林铎和霜降要上手砍人,还象征性拦一拦,“好啦好啦,人家温大掌门也没什么恶意,现在天一宗凋敝,你们以后还得仰仗人家。”

    “特别是你,林铎,你是代掌门,学了这些年,怎么还没个掌门样呢?”

    林铎握紧了拳头,但到底看在他就剩把骨头架子的份上,没把这拳头招呼在他脸上。

    元祈那边则拦着温若失继续骂人,抛开他道侣和儿子的事儿,他一向比较稳重好说话。

    “行,到时候我们一看见宋泓,就对他说因为救你,你师尊把灵根剖了,重伤而死,如果不是你,你师尊根本不会死……”

    这下反倒变成温若失拦着他,林铎这一向不得罪外人的人都忍不住怒吼:“你给我闭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楸吾拍着床沿大笑:“好,就这么说,让他越伤心越好,告诉他只要完成他必竟的事业,方才可以来苍澜山见我。”

    “否则我死不瞑目,不会再认他这个徒弟。”

    情绪大起大落一遭,楸吾说完身子颓然将要砸到床榻,霜降上前搀扶,他摆摆手,硬是自己强撑着坐稳当。

    从须弥戒中取出观世镜放一旁,楸吾直接把戒指从脖颈摘下来,递与温若失和元祈二人。

    “到时候把这个交给宋泓,我把他那枚弄坏了,一时也找不着新的赔给他。”

    元祈和温若失都犹豫着没敢接,最后是林铎一把拿过来,随便地塞到了近一点的温若失手上,恶声恶气地说:“拿好,别丢了。”

    “阿铎,收敛些。”楸吾佯装训斥师弟,而后抱歉地笑笑,“我能为二位和仙界做的不多,但我保证,你们若是帮了我这个忙,宋泓会还大家一个太平的三界。”

    “还请二位护他一条性命。”

    楸吾慨然下拜,此时众人都知他心意,并没有上前阻止。

    两位掌门各自长太息,最后仍是温若失开口:“我们会尽力,但更多是看他自己的造化。”

    楸吾笑笑:“如此便也足够。”

    仔细算来,他们在路上走了半个月,宋泓此时也应该醒过来了。

    *

    宋泓拧眉听完衡遥的讲述,知晓楸吾为救他性命,到底做了什么。

    “他失去灵根仙骨,在重伤和衰□□同作用下,如今已然时日无多。他不愿你看见他衰老濒死的模样,便在仙界大能围困剑门山前,随林铎仙长他们离开此地回了苍澜山。”衡遥一五一十地道来,竟没有替楸吾遮掩的意思。

    “他们走了多久?”宋泓问。

    “半个月。”衡遥回答。

    那御剑再慢也该到地方了,虽然苍澜山有师叔师姐在还算安全,但楸吾失去了灵根……宋泓不敢往深了想,他失去过灵根,自然知道那剖骨剜心之痛,更何况楸吾还重伤未愈。

    “他还真厉害啊。”宋泓咬牙切齿,“装没事人那样哄我,就为了我能安心养好身体,甚至又不惜给我下药,我早该料想到他这些招数……”

    怎么又被他哄骗了去?到底还是怪自己软弱,下意识便想依靠他,难为他如此费尽心力。

    “尊主无需忧心,仙君尚且残存些修为,能够支撑他再活一段时间。”衡遥适时地提醒宋泓。

    对,只要在这期间突出重围,杀上苍澜山,他便可以再见到楸吾了。

    宋泓定了定心神,外边传来敲门声,来者正是他阔别多年的老友,舒流光和兰渺二人。

    听衡遥说,大部分被他们搭救的修士,苏醒后便陆续离开了剑门山,只有舒兰二人坚持留到现在。

    “这下好了,等我等到现在,你们俩也走不了。”见到老友,宋泓面色轻松了些。

    他们和当年相比,相貌依旧年轻,肤色也依然黝黑如影,只不过身形壮了些许,不会再一不留神消失于宋泓视野。

    舒流光面色复杂,还未说话,兰渺先行开口:“按照你如今的本事,带我们杀出重围也绰绰有余。”

    看来这性格也和当年无二,宋泓更加安了心:“那这样看来,你们信我?”

    “没那么相信。”舒流光挡在了兰渺身前,忌惮地看了看衡遥,“但我们已经留到现在,自然无二心可言。”

    “那便听从我的安排,待在这院子里,尽量站在迟间老先生的视线范围内。”宋泓也没有与他们多客气,“其他的事我自己能够解决。”

    说罢,宋泓起身,准备随衡遥一道出门。

    “那包围剑门山的大能里有我们熟知的人。”舒流光赶忙拦下宋泓的去路。

    宋泓不假思索道:“那你们去把他缠住,别被他打死就是。”

    不愿意找个安全地方躲着,真不是好习惯,但这是老友的选择,宋泓无法置喙。

    舒流光攥住了宋泓的衣袖:“我的意思是,他们中大部分都是仙界德高望重的长者,并不是会跟魔物勾结的人。”

    宋泓想起,楸吾也只留了半片衣袖给他,不禁冷笑道:“你倒还看得起我,认为我能把他们都杀了?”

    “……百年之前,你的修为便不容小觑。”舒流光紧拽住宋泓不放。

    宋泓轻轻一推,也不与他多废话,将他和迎上来的兰渺一道,左右捆在了屋子里的太师椅上,随即推门出去,仰面便看到黑压压的苍穹,有百十剑阵闪烁,布阵人纷纷隐没了身形,空中之后飞散的雨丝,并无其他活物,但宋泓依旧能感受到磅礴的灵力涌动。

    迟间老者则撑了把宽大的油纸伞,坐在青苔遍布的院落里喝茶,旁边的桌上蹲着正小口小口吃桃酥的小呜,见他和衡遥走出房门,迟间也没起身,甚至还按下试图起身的小呜。

    “我不主张你大开杀戒。”迟间嘱咐道,“只杀了那魔头便是,别伤及无辜。”

    “我尽量。”宋泓并没有肯定回答。

    他仰面看着那金银双色的剑阵,想起楸吾带他在长宁城突围的那一晚,被这些德高望重的大能们围追堵截,被伤得浑身没一块好肉。

    宋泓召出了映雪剑,感受到了身体里汹涌的灵力,阴冷的丹田处传来阵阵暖流,那是灵根重新生长的迹象。

    都怪我是个废物……宋泓御剑飞上了半空,映雪剑直挺挺地刺进最中心的剑阵,那泛着光芒的符纹由这中心点层层皲裂开,显露出零星几位大能的眉眼。

    宋泓认不得他们,但宋泓只是想着:这些人都得死。

    *

    楸吾感觉到一阵心悸,这是他最近常有的反应,他已经习惯了,哪怕难受到手指都发抖,他也在勉力糊着一盏简易的圆灯笼。

    多亏了霜降和大暑,他才能找着合适的竹子和轻纱,每天慢慢地裁纱编骨架,忙活了两三天,都没能裁出几片轻纱、编出一个骨架,最后还是那师姐弟俩看不下去,给他编好了骨架、裁好了轻纱,让他每天抽着空糊一糊便了事。

    但怎么能轻易了事,他还想着给这灯笼画些好看的花样,例如梅花,例如莲花。

    怪他身体不大好了,不然这灯笼他能从头做到尾,形制要最复杂精巧的,花纹也要最繁复华丽的,毕竟是送给宋泓的礼物,简单不得,马虎不得。

    他还欠宋泓好些小玩意儿呢,又怎么会只有灯笼,早知道不轻易许诺,让那孩子空欢喜一场。

    楸吾糊了一阵,天色晚了,他眼睛有些看不见,怎么糊那轻纱都好像糊错了位置。

    林铎捧着烛台来得及时,他最近总是在傍晚时分过来,专门为楸吾点灯走一趟,待到楸吾熄灯歇下后才离开。

    没办法,楸吾仅存的那点修为也不中用,连个火星也打不着,林铎偏不给他准备个火折子,硬要每到傍晚时分亲自过来给他点灯。

    “你也不嫌麻烦,每天来跑一趟。”楸吾待他点燃油灯,才又重新拿起糊了大半的灯笼。

    纱层糊得还是太薄,要在上头描画会让墨色晕开,不大好看。

    “我刚拜入宗门那会儿,每天跟你聊剑法到半夜,你也没嫌烦。”林铎又在编造根本没有的记忆了。

    楸吾白了他一眼:“我只是没了灵根,又不是傻了,记性好着呢,根本没这事儿啊。”

    “我们俩单独相处的回忆又不多,第一天跟你聊就聊完了,这两天可不得找点儿新话题嘛。”林铎把谎话编得也理所当然。

    楸吾笑骂:“少来这套,我也没求着你来陪我。”

    “是我求着来陪你,总行了吧。”林铎怼他,语气里也没有了早年的冷硬和讨人嫌。

    或许是昏黄的灯光作用,楸吾这形容冷冽如陨铁般的师弟,眉眼间多了几分柔软。

    此人就比他小个十来岁,也是三四百岁的老人家了,但偏偏在他和桑羽眼里,依旧还是刚搭上他们这条贼船时那副愣头青模样。

    林铎也不管他,自顾自碎碎念叨:“我知道相比大师兄,你不是很待见我,可能有我那异母哥哥的原因,可能有我个人性格的原因,但看在我为重建宗门做了些事情,你很少跟我说什么重话……单是为你那徒儿说过好几次,完全不给我面子。”

    “但我不觉得我有说错什么。”楸吾说。

    “没说你错,自从你搭救我那刻起,你就不会有错。”林铎笑笑。

    楸吾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思忖了一阵讷讷道:“其实当时救你,也是我顺手而为。”

    “快被魔打死了的顺手而为?”林铎反问。

    “因为当时实力不济,没吞你亲爹的灵根,也还没捡到宋泓。”楸吾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林铎叹了口气:“说到底,你根本没有原谅你自己,所以才不承认你本质上是个好人。”

    怎么又是这个评价?

    楸吾不答话了,默默地继续糊着灯笼。

    林铎也适时地闭了嘴,只是为他守着这么一盏油灯,令那灯火不摇不晃。

    “我看了天象,和霜降他们打赌。”林铎冷不丁说。

    “打什么赌?”楸吾顺着他的话问。

    “赌今年苍澜山的初雪是哪一天。”林铎回答,“这百年里苍澜山的初雪,你都没有看到。”

    “希望今年能看到。”楸吾也笑,见林铎蹙了眉头,忙改了话说,“今年一定能看到。”——

    宋泓:杀了你们,都杀了。

    楸吾:这灯笼怎么这么难糊,我不会一个也做不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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