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泓如流星般在剑气和法阵的光芒里穿梭,犹如钻进了一个灵力浓郁的迷宫,竟然找不见那日熟悉的魔气,分明素瞑本人就在这群大能之中,她命令众人随宋泓的移动变换阵法,本人并不参与打斗,只是时时在宋泓眼前晃,提醒着宋泓那夜楸吾遭受了何等的重伤。
正好剑门山常年被细雨笼罩,给宋泓又额外添几分战斗优势,他连连斩下数把长剑、连连突破层层法阵,余光里血雾弥漫,他也面不改色。
不知轮换了多少个日夜,剑门山多了不少修士的尸体,犹如白鱼被海浪拍死在漆黑的礁石上,期间剑门山的宝剑齐动,似乎要拦住他继续屠杀修士,他甚至都没有用映雪剑,只控制雨水将那些无主的宝剑阻拦,扔回给了剑门山的守门人。
好在有衡遥控制住迟间老者,宋泓还是不想跟救命恩人打打杀杀,他的目标一直是藏匿于人群的扶桑,拦他屠魔者都得死。
这期间,修士们似有新人陆续补充,也不知道这会儿哪来这么多人,前仆后继,死一个补一双,各色法器轮番上场,除了寻常的刀剑外,宋泓甚至还看到丁零当啷的银伞,和骤然覆盖一方天地的青铜大鼎。
恕他这些年被困魔渊见识少了,原来仙界斗法如此丰富多彩吗?
宋泓劈裂了大鼎,又有数人雪花般轻飘飘地从他身边坠落,而隐藏在众人身后的素瞑却没有任何性命被威胁的恐惧,他杀死的人越多,素瞑看向他的目光也更为灼热和兴奋。
仿佛……他的所作所为都在按素瞑意料之中发展。
宋泓觉察出了这丝古怪,但他已然没办法回头,谁让这些人故意来送死,还挡了他回苍澜山见楸吾的路。
“不愧是气运之子啊,这么快就适应杀人了?”
锵锵的剑器碰撞声中,各个法阵闪烁的光芒里,素瞑撑着这张人皮冲宋泓微微笑着。
“明明前些日子还被那些尸体吓到丢魂,现在反倒主动制造尸体了。啊呀呀,原本神明选你作为魔渊的尊主我还不服气,也不理解衡遥为何对你鞍前马后,现在看来你真有资质啊,跟你比起来,我这些年杀的那点凡人算什么?”
宋泓丝毫不受干扰,冷静地又扫掉周围一圈障碍物,新补充的修士渐渐少了,而他目前顶多就受了些皮外伤,太好了,他终于要突破这圈包围……
“尊主,还请收手。”
他正要继续砍杀,手臂和腰腹被漆黑的触手紧紧缠住。
“衡遥,你不看守着迟间,过来妨碍我做甚?”宋泓头也不回,动一动手臂便将衡遥的触手挣断。
“你再杀下去,和那魔头扶桑有何区别?”迟间也在他身后怒喊。
“那你们倒是想办法帮我除掉魔头啊。”宋泓冷冷地回过脸,反手打掉周边突袭过来的箭矢,“但你们想出的办法是牺牲楸吾,那是我的师尊、我的道侣,我现在要赶去见他,何错之有?”
说罢直接斩断衡遥多余的触手,控水将他们打落云端,凝神继续与那新生的剑阵对抗,忽见剑阵前闪来两道熟悉的身影。
元祈与温若失,他们只御剑,没有任何防护地出现在了阵前,而温若失手中的正是只属于楸吾的须弥戒。
“宋泓,你师尊有话让我们带给你。”温若失开口说道。
那袭击宋泓的兵刃流光暂时熄了气焰,而宋泓手中团了一股水龙,随时准备把那戒指抢过来。
温若失似乎知他心中所想,直接把那戒指递过来:“他说要你完成你应竟的事业,不然他死不瞑目。”
“他死了?”宋泓的水龙席卷过去,把须弥戒卷了过来,温若失与元祈的身影如水波般晃了晃,很快重新愈合。
宋泓没有感应到他们的灵力波动,明白过来这只是两道幻影,手中的须弥戒却真实得硌着他心头。
“嗯,他不愿意你有负担。”元祈补充道。
“尸体呢?”宋泓通体发冷,但他忘记了该怎么颤抖,整个人像抽掉魂魄的石像,动弹一下,心脏便炸裂得难受。
“葬在了他洞府门口的梧桐树下。”温若失说完,和元祈静默地站了一会儿,二人的身影便如同水波般彻底消散。
宋泓将长剑横在自己身前,抵挡那些无关痛痒的攻击,腾出手慢慢地将须弥戒戴到了自己脖颈,两枚戒指相撞,发出了玉碎般的清脆声响。
师尊,你依然是个骗子,我好不容易原谅了你,然后就又被你骗了。
你一定很得意吧,得意于收了我这个傻子当徒弟,你有点什么歪招都用在了我身上。
宋泓听不见素瞑的冷嘲热讽,也看不见他身前刀光剑影、剑门之上尸体成山血如海,他只想着楸吾给他演示过的每一招每一式,他们短暂的久别重逢里,楸吾还像从前小时候那样,一点点掰开揉碎了教他。
他有时起逆反心思,跟楸吾耍赖说他现在还算有悟性,不用这么一点点地教,楸吾便哄他说因为我想多陪陪你啊。
是不是从那时起,楸吾就已经做好了为他随时牺牲的准备?
不管是为他杀出长宁皇城,还是为他剖去灵根仙骨,楸吾完全把自己抛在了脑后。
凭什么?宋泓又没允许他这样自作主张。
映雪剑如一轮残月,被宋泓抛掷到上空,顿时幻化出万千剑影,浅蓝泛金的水龙在这光影里咆哮翻腾,修士们的尸体如雪花纷纷落下,宋泓破开一道又一道阵法,与素瞑金色的竖瞳对视,映雪剑回到了他手上,剑尖直指素瞑的咽喉。
*
苍澜山今年的初雪早了一些,楸吾抱着还没糊完的灯笼,坐在茅屋的门槛上,看着苍青的主峰白了头,院子里枯败的草木也覆盖了薄薄的积雪,天地白茫茫一片,早知道该在这院中多种几株梅花,它们没别的灵植那般娇气,不用多管也能在风雪里开出一抹亮色。
再后悔也来不及,楸吾咳嗽了一阵,手里的圆灯笼没拿住,骨碌碌地滚到了雪地里。
好在这灯笼是红的,把那一片雪都衬得明亮许多。
他得赶紧起身躲在屋子里了,免得林铎过来又唠叨他,他好不容易才劝说林铎,放他平时一个人住,他保证好好休息,好好喝药……咳嗽出了零星的血腥味,怕是吃药也不得好了。
罢罢罢,等林铎找过来了,他再进屋吧,左右不过挨一顿说,他可不想错过这场初雪。
楸吾倚靠在门边,迷迷糊糊地计算着宋泓的岁数,到今年应该有个一百二十五岁了,他自己年纪都算不清楚,倒是能背出宋泓的生辰八字,多亏了师父留下的观世镜,不然他也无从得知宋泓没遇见他时,那些更小时候的事。
忽然有些懊悔没能早些去到盛京城,他早早地收宋泓为徒,或许还能搭救宋泓娘亲的性命,这样宋泓可以少受离别之苦、成长之痛,宋泓只用在他身边安安心心、快快活活地做一个小孩子,不用想着长大,不用想着这些爱恨情仇、善恶是非。
可惜三界之内没有转世一说,楸吾曾经翻遍古籍也没找着先例,不然有来生的话,他肯定在宋泓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把宋泓抱走,他会做一个好师尊的,宋泓想爱他便爱,不想爱便不爱,他无所谓,只要宋泓能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
他自己算什么呢?为何会妄想夺走气运之子的奇遇?为何会妄想以平庸之躯飞升成神?
楸吾感觉到自己有些冷了,不是外界的风雪冷,而是从心口漫上的寒凉,识海的草原早已枯败,他闭上眼,能看见草木腐烂后悠悠游走的萤火。
师父,原谅我不能和你们埋在一处,我有一个人要等。
但你们能不能等等我,我想跟你们走,你还有好多剑法没教我,我也还有好多恶作剧没还给师兄师姐。
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偷懒耍滑,再不好高骛远……我会做一个好徒弟,以后做一个好师尊。
你们等等我,等等……
楸吾按着心口的手骤然一松,隐隐地听见有人喊:“师兄!”
之后便再听不见什么声音,坠入了永久的黑甜的梦境。
宋泓的心也莫名沉沉下坠,他劈开了扶桑的人皮,其间溅出来了猩红的血液,随即从那雪花般坠落的尸体上钻出了一条手腕粗细的龙骨架,骨架胸腔有一枚鸽子蛋大小的金珠。
它吱吱呀呀地想要逃离,被宋泓一拳击碎,冒出了幽蓝色的魔焰,金珠便随着火焰的燃烧落到了宋泓手心。
最后一只魔头扶桑的内丹到手,宋泓所有的历练到此结束,但他没有吞食这枚内丹,而是将它碾碎成了粉末,扬在了平添了一层雪白的苍黑色山顶上。
他不顾身后人追赶,连连使出缩地千里之术,往苍澜山疾速赶去。
与此同时,人间地动山摇,土地犹如海浪般塌陷又上扬,苍穹仿佛一块布匹,收敛了日月星辰的配饰,被人从正中用剪刀划出了裂口,降下了流星般的天火。
而悬在人界上方、由神明力量托举而成的仙界也在往下塌陷,由此推算最底层的魔渊,定然也逃不过灾祸。
但身为救世主的宋泓对此视若无睹,他只顾在天塌地陷中穿梭,于天火熊熊的苍澜山南侧降落,找到了那因结界暂时没有受害的梧桐树。
宋泓没看见宗门其他人,也顾不得猜测他们去了哪里,先行进入结界,徒手挖着那新翻过的冻土。
土壤潮湿带着冰碴,但明显是松散的,宋泓跪坐在树下,一捧一捧地挖出泥土,动作轻而迅速,害怕惊扰到沉睡的人。
很快,他看见泥土里掺杂的白发,细细地沿着发丝收拢的方向挑开土块,他看到了一张苍老如枯树皮的脸,五官轮廓正是他那向来超尘脱俗的师尊。
梧桐树枝的积雪落下,多数坠到宋泓发顶,少数飘到了楸吾的眉间。
楸吾眉头愁绪不展,似乎在殷切等待谁人的归来。
“怎么瘦了这么多?”
宋泓嘟嘟囔囔,擦掉师尊眉宇间的残雪,继续用双手为师尊清理掉那些碍事的泥土,两枚须弥戒撞出玉碎的声响,似乎在提醒他天塌地陷的现实,但他满心满眼只想着把师尊带走,带到哪里去他也不清楚,他只想着把师尊带走,好好地重新养一遍。
用他的血他的骨他的命,重新养一遍。
什么未竟的事业,什么应负的责任,跟他有什么关系。
不是说他尽力去做,会让楸吾多活一段时间么?怎么楸吾反倒死在他前头了?
他又没什么可求的,只求他这么一个师尊而已。
为什么,连楸吾也要夺走呢?
“师尊,你起来看看啊,灭世之劫到了,三界万物都会毁于一旦,你不起来,我怎么去拯救呢?”
“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没你想的那么善良,没有你我才不管三界如何!”
“谁让你教给我善恶是非,谁让你教给我除魔卫道,你起来,你教我啊,教我怎么拯救这个世界!”
“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不管……”
积雪的梧桐树下,当初看月亮的少年怀抱着他心里供奉的明月,悲痛欲绝地嘶吼,竟哭不出一点眼泪,唯有血水动从眼眶滑落,滴到师尊素白的衣裳上,开出一枚鲜艳的梅花——
宋泓:……
楸吾:……
小呜: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这个世界怎么忽然这么危险!
第162章 一百六十二 他当然想让楸吾死而复生。……
三界众生毫无准备地陷入了一场灭世的困局中,有能力者尽可能挣扎地保全自己和家人,无能力者或被天火焚身、或被坍塌的地面吞噬,一时间三界处处如炼狱一般生灵涂炭。
偏偏还有些许煽风点火者,在仙人两界散布谣言,说前楸吾仙君弟子宋泓,便是引来这场灾祸的源头,他于百年前堕魔,成为魔渊的尊主,灾难开始前他便屠杀了数百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令天灾来临时,仙界少人无法自保,更别提护佑人界。
只要杀死了灾难的源头,便可让天火地震统统停止,世界将恢复原本的模样。
一时间活着的人群情激愤,有余力的修士按照谣言的指引,穿过熊熊的天火来到苍澜山附近,却见苍澜山虽也是一片火燎过的炭黑,但此时已经没有天火的侵袭,反而自带结界般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他们不忿地闯入苍澜山,并将此地的现状告知给更多的人。
将那群不速之客拦在山门外的是霜降和大暑,林铎独自去了山南的清欢居,见把楸吾安置到洞府里的宋泓。
宋泓全然不闻门外事,他只顾用自己强大的灵力,将苍澜山隔绝在天灾之外,为楸吾的沉睡提供最安稳的环境。
他把楸吾安置在寒玉床上,给楸吾清理了身上的泥土,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多亏楸吾把须弥戒给他了,不然他一时还找不着合身的衣服,特意换了身红衣,衬得楸吾气色更好。
宋泓恍恍惚惚看着,还以为他回到百年前他生辰那天,楸吾仔仔细细地为他安排了一场婚礼,他以为那就是一辈子了。
给楸吾换衣服的时候,宋泓看见他心口处已经被新旧伤疤覆盖完全的红云胎记,楸吾告诉宋泓,想杀他可以往那胎记的位置刺。
而宋泓当真也是个混蛋,刺了好几次,那伤疤估计有好几道是出自他之手,其实楸吾会疼吧,救宋泓疼,被宋泓怨恨也疼,但楸吾一点都不跟宋泓提起,还借着宋泓眼瞎,哄骗宋泓说自己没事,哭也好笑也好,全都是安抚宋泓的手段。
为什么楸吾不继续自私自利下去?这样宋泓的恨有了出口,爱也有了终结,而不是像现在,落了个不上不下,令宋泓生不如死,可他偏偏还不能死,林铎过来找他了。
林铎和衡遥一样,絮叨地给宋泓讲明了外界的情况,若是衡遥在这儿,一定会用楸吾的死鼓动他出门,为世间生灵扛下这一劫难。
但林铎很有意思,林铎分析完利弊,再三警告他不要出去。
“你尽可能维持结界,多陪师兄一天是一天。”
“可是我师尊死了,师叔。”宋泓跪坐在地上,仰面看着神情冷肃的林铎,露出了孩子气的无助和茫然。
林铎蹙眉咬牙:“我知道,所以你更不能出去,师兄不会想让你去送死。”
说罢,林铎急匆匆地离开了清欢居,他要和他的徒弟们一起保卫苍澜山,宋泓凝神加固了结界。
宋泓也知道楸吾想要什么,楸吾的确不想让他白白送死,但楸吾会教他承担责任,他在楸吾身边长起来,和楸吾一道为脆弱的凡人除去祸乱他们生活的魔物,自然比谁都清楚楸吾的本心,即有余力则要保护比自己更弱小的生灵。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魔物也好,所有生灵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他恰恰是所谓被上天选中的救世主,这不再是他想不想、愿不愿的问题,而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
“反正我也不一定活得下来,还白费你给我的灵根。”宋泓扶着寒玉床缓缓站起身,他坐到楸吾身边,俯身吻了一下楸吾未展的眉头,“到时候死了不能与你埋一处,你也不要怪我。”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遍楸吾的容颜,心想着若是能活着回来,他还是要给楸吾送最鲜妍漂亮的花,可能没太多用处,但楸吾会喜欢的。
*
宋泓走出洞府,御剑腾空于结界之上,他视力恢复后略微凝神,便仿佛能将三界每个角落的事端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知道有人无力受苦,有人拼命支撑,有人在其间搬弄是非,也有人坚持正本清源。
他告诉师叔师姐,不必再为他与那无关紧要的人搏斗,退回苍澜山间,守着此方安稳即可;也告诉终于重获自由的蛟上仙,让它也不用逗留在山间,该回北溟的回北溟,该去南海的去南海。
他甚至还联系到了正历经艰辛,想要从人间赶赴苍澜山的衡遥小呜,告诉它们不必为他忧心,专注保全自己的性命要紧。
“小宋,那么你呢?小宋!”小呜被衡遥护在怀里,歇斯底里地喵喵叫,火流星在它们身侧肆意燃烧。
“我怎么都是有办法的。”宋泓笑笑。
他举目环顾三界,看到了那座通天贯地、维系三界的昆仑天柱,天塌地陷之际,唯有这座银白雪峰仍然屹立不倒,他暂时放了心,抬眼观察那天穹的裂口,看到了比雪山更庞大的银灰色鲸鱼,它通体只有骨架,云絮在它身体里聚散,唯有眼窝处嵌着一对满月般的眼睛。
宋泓识海里的大鱼也蹦跳了一下,它长相与那银灰色鲸鱼无二,特别是尾巴处都如海浪般散开,只不过他识海里的大鱼通体透明的冰蓝,没有一根骨架。
银灰色的鲸鱼在裂口处缓缓摆了下尾巴,更多的天火从那窟窿处落下,宋泓明白了,他要击杀掉那条鲸鱼,这样天灾就会停止?他隐隐感觉并非如此。
“小宋还是没能完全明白啊。”扶桑看着天池里生灵涂炭的凄惶景象,面上只有麻木的平静。
早千万年前,他便见过此番炼狱景象,不过他面临的考验是芥子界内在的,而宋泓则是被内在与外界双重考验。
“他修为已经到达顶点,剑法符箓包括从魔渊学来的功法都用得纯熟,不管他是否开悟,也足够抵挡一阵天劫了。”司界缓声说道,似乎在宽慰扶桑。
托宋泓的福,昆仑山暂时屹立不倒,扶桑还能在天池边睡几夜大觉,不用去操心那灰飞烟灭的身后事,祂把天池里的水微微搅弄,便看见祂胞弟的残躯在这天塌地陷之际于各方势力游走,煽动蛊惑众仙众魔围攻正与天劫实象缠斗的宋泓。
他们眼里看不见那搅弄风云的大鲸,只能借助残躯的幻术,看到宋泓悬空在那裂口处,随着火流星时起时落。
虽然也有帮宋泓抵挡的魔和人,但终究势单力寡,很可能会坏了宋泓的要事。
“赶紧公布吧,这天劫也闹了一阵,总得给只想好好活着的生灵们一点安慰。”扶桑不轻不重地点了司界一句。
司界这才挥袖,将黑金色的翎羽洒向天池里,三界昼夜交替,一日、两日、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三界上下所有开了灵智的生灵终于全部得知,这苍穹之上正有一位救世主在竭尽全力与天灾搏斗,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保护好自己,等待天灾被救世主终结。
与此同时,高悬天际的宋泓也被迫听到看到三界各处的惨象,无论他怎么凝神静心,都无法将这些干扰排除,所有的惨象和面前这雪山般的庞然大物都告诉宋泓,若他此战败了,那覆灭的就是整个三界。
他没有帮手,他的所有帮手都在天灾中自顾不暇;他也没有退路,他的所有退路都随着地陷崩塌。
他只有他自己,手持师尊送的本命剑、颈边挂着师尊的遗物,还有体内重回的灵根,也是由他师尊赠予。
虽然不一定能斗得过天灾,但他应当能斗得过自己的心魔,师尊说过,无论遭遇怎样的强敌,他的剑尖都只能朝前。
一时之间,天穹之上悠长地划过一道剑鸣破空之声,它令所有的火流星于半空迟滞了一瞬,而就在这瞬间,宋泓残缺的映雪剑携万钧之力,于厚密的云层里召出为他所用的水龙,直挺挺地向那雪山之巅、鲸鱼两眼之间高耸的头骨劈去。
“轰隆”一声巨响,似九天的惊雷落地,又似万尺的危楼崩塌,万千停滞的火流星熄灭,化为了灿金的灰烬,消散在空中,取而代之的是絮絮飘落的雪花,那是大鲸遗留的骨灰,与火流星的灼烧不同,那雪花竟让宋泓也感觉到冰凉刺骨。
苍穹的裂口没有愈合,宋泓无遮蔽地悬在半空中,隔着泠冽的雪雾举目望去,地面的坍塌还在继续,甚至大部分人间坠入了魔渊,一部分仙界也坠入了人间,而宋泓无论怎么看,都没有找到令地面塌陷的元凶。
他只会打架,没有元凶的话,他怎么继续打?
宋泓御剑停在了苍澜山巅,他散了自己的灵力,勉强将还没有塌陷进人间的仙界托举,分明他没感觉自己受了什么伤,但一动用灵力,他便浑身经脉炸裂的疼痛,再加上那冷雪覆盖到肩头,令骨髓深处都发冷。
原本平息了的怨怼声再次在宋泓耳边响起,更有甚者在苍澜山外又开始蠢蠢欲动,要求师叔他们交出宋泓,不然将苍澜山闹得地覆天翻。
宋泓感觉托举仙界的身体在发颤,只要稍一失神,除却还有大能驻扎的乾道凌云二宗、有大妖生活的北溟之地,以及他同门誓死守卫的苍澜山,仙界剩余的地方都得不受控制地坍塌,给本就混乱不堪的人间魔渊雪上加霜
整个三界无差别地被大雪覆盖,宋泓体力即将告尽,他呕出一口鲜血,隐隐约约在那白茫茫的雪雾中,看到黑金色华丽的翎羽。
宋泓怀疑自己是临死前出现了幻觉,怎么会见到师尊故事里的重明鸟?那是他还小的时候,刚拜入宗门,师尊告诉他宗门建立之日,有黑金羽毛的凤鸟盘旋于苍澜山巅,师伯认为大吉,在天一宗的制服上特地设计了重明鸟的纹样以做纪念。
他幻觉似乎加深,重明鸟停在他眼前,抖了抖羽毛,化成了一玄衣金纹的男子,是十成的故人眉眼,他下意识便唤出声来:“翎师兄?”
来者却有一对海棠红的妖冶眼瞳,神情不怒自威,与黑眼睛的翎师兄那般懒散潇洒截然不同,宋泓反应了过来,这是翎师兄发病后出现的人格,但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宋泓。”
来者淡淡地唤了声他的大名,便似有千钧的重量压在宋泓肩头,令宋泓不得不面向他,单膝跪在映雪剑上,双手摆出行礼的模样。
“我乃三千芥子界的司法者,负责监察芥子界中救世神的诞生,你可唤我为司界。”来者不慌不忙地做起自我介绍,他威严的嗓音清晰传入三界中每个幸存者的耳朵,“这一百多年来,我观察了你如何一步步走到现在,并围观了你一系列救世之举,在此决定让你正式飞升成神,成为本芥子界除创世神夔龙后,又一新生的神明。”
宋泓站不起身,他肩头有司界的威压,浑身灵力又在托举摇摇欲坠的仙界,整个人都只是提着一口气,下一瞬间仿佛就要油尽灯枯。
司界自然也是看到他的吃力,施施然补充道:“你此番成神,不仅能自身重伤痊愈、修为提升,还能够用自己的神力复活你心爱之人,并将他一道带去上界,共享永恒的寿命。”
看来司界真是对他了如指掌,似乎连楸吾的死都在其算计中,宋泓耳边的咒骂愈发绝望无力,满目是白雪之下疮痍累累的三界与众生。
他当然想让楸吾死而复生,可他根本没做到拯救三界。
“司界……大人,您难道没有看见,三界的天灾仍在继续吗?”宋泓反问道。
司界了然地挑眉:“意思是你不愿放下这烂摊子直接成神?分明你打出生起,就没被这个世界多眷顾过,唯一钟爱你之人还曾蒙骗伤害过你,为何还要为这样的世界拼尽全力?”
宋泓在那些不重样的咒骂声里,捕捉到小呜虚弱地哼哼着“小宋”、衡遥咬牙念着“尊主,你快答应他”,以及霜降师姐和大暑师兄的怒吼“宋泓,答应他啊”和林铎师叔的碎碎念叨“太好了师兄有救了”,他们图什么呢,宋泓成神对他们又没什么好处,司界没有给出任何救世的办法。
“我倒不是为了这个世界拼尽全力,我只是想做到我应该做成的事,不辜负那个钟爱我之人。”宋泓咬碎了后槽牙,拼尽全力站起身来,与司界目光持平,哪怕身躯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他也一字一句地争取道,“还请司界大人明示,我该如何拯救这个危在旦夕的世界?”
司界勾起了嘴角,这笑容不同于翎师兄的戏谑,而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笃定,那海棠红的眼瞳里旋转出奇异的花纹,司界回答他:“很简单,只要你死,把修为和魂魄归还于这个芥子界,可令天地复原,死者复生。”
“但是只有死在天灾中的死者才能复生,其中不包括你心上之人。”
宋泓感到识海里的大鱼又跳了一下,可惜他灵力衰竭得厉害,识海里的水也渐渐干涸,大鱼只能懒散地摆摆尾巴。
他也不待众人众魔如何反应,只笑了一下,果断回答:“好啊。”
随即便召了映雪剑于手,横在了自己脖颈间——
宋泓:我来陪你了。
楸吾:……罢了。
某种意义上,小宋才是真疯批啊。
第163章 一百六十三 “我有点疼,师尊。”……
司界也没有拦住宋泓,任凭他用本命剑割裂脖颈,血流如注染红他肩膀的薄雪。
但是宋泓只感觉到疼痛,没有失去意识,他还能清楚地看见司界衣袍上流转的羽毛状金纹,听见下界愈发凄厉的悲号,零零碎碎、高高低低,齐齐汇成统一的声音:
“救救我们……”
“快去……死啊……”
宋泓也想死,他甚至都能感觉到血液从身体往外涌,灵力一点点溃散,识海干涸得都露出了整条大鱼的脊背,但是他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仿佛剥离出了身体之外。
“我自杀不行吗?”宋泓问。
“不行,因为你已经有接近神明的躯体,它能保证你的意识不溃散。”司界淡淡道,“但你是本世界的神明,你的一切肉身修为都是从本世界来,本世界的生灵对你的憎恶足以杀死你的躯体。”
“真麻烦。”宋泓“啧”了一声,但还是御剑往苍澜山的方向飞去。
他的同门和朋友在苍澜山脉的山脚分别停驻,拼尽全力地用自身的灵力或魔气托举整座山脉,不让它坠毁到人间,产生更严重的伤亡。
其中,霜降师姐和衡遥前辈守在山门前,一面留心托举山脉,一面分神轰走到山门前找事的流浪修士或散修——他们无处可归,又比凡人多了修为优势,比魔物多了距离优势,在天劫开始后不久便能堵到天一宗的山门前,向宋泓泄愤是一码事,避祸是另一码事,反正师姐和前辈又不会真正杀了他们。
宋泓很清楚这一点,他落地到山门前,冷冷地扫视过那群情激愤的修士们,哐当放下手中的映雪剑,在师姐和前辈不解的劝阻声里,他向修士们说:“来吧,来杀了我。”
衡遥的触手卷过宋泓腰间,师姐的本命剑也挽着出冰棱挡在宋泓身前,但宋泓都轻松地挣脱了,甚至只心念一动,他便将他的同门和朋友们都送到了山南的清欢居,他想着师尊一个人寂寞,总得需要人陪。
闹事者们先谨慎地沉默了许久,宋泓还得勉力托举下坠的仙界,不免有些烦躁,甚至催促他们道:“杀了我,三界都会恢复太平,你们也一定能成为仙史留名的人物,还在犹豫些什么?”
终于,有个稍微胆大的修士向宋泓挥出一剑,这剑刺歪了,只扎到宋泓的肩膀。
宋泓没感觉到疼痛,只是有点麻,意识稍稍晃动了一下。
修士们看出他没有反抗的意思,纷纷亮出法器符箓向他砸来,落到他眼里,他也只觉得那法器光芒亮得心烦,稍稍疑惑了下余光里飞舞的花瓣是什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血。
不过好在,他能看清楚雪势减小了许多,他落下雪地上的血,许久就没有被新雪覆盖。
司界说的没错,他承受了这个世界的憎恨,肉身慢慢消磨,那没道理的天劫便开始渐渐止息。
可是他不要死在苍澜山门前,宋泓反应过来,若这世间存在魂灵,那师尊的魂魄还在这山间,被师尊看到他这个样子,师尊会心疼的。
于是他本能地往山门外走去,被他掷到地面的映雪剑回到他的识海,搁浅的大鱼向上一拱身子,把那残缺的长剑吞入了腹中。
修士们不明所以地为他让出一条道,但眼见着雪霁风停,天穹的裂口匀速地复原,他们便又油然生出使命感,为自己隔出安全的距离后,再次祭出法器。
这些都没有阻碍宋泓的脚步,他如今意识完全模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跃着,不能死在师尊面前,不能死在师尊面前……就像师尊也避开死在他眼前一样。
他大抵明白了,因为师尊爱他,他也爱师尊,他们都不愿意让彼此心疼。
好在如今天塌地陷,宋泓走下苍澜山脚最后一级台阶,再往前几步,便是数千尺的深渊,深渊尽头或是人间或是魔渊,都不重要了。
他只感觉沉重的身子一轻,仰面坠落时,在那灰蒙蒙的天空上看到一抹晴朗的蔚蓝。
*
司界到昆仑山外监察宋泓的试炼情况,扶桑带着商翎留下的那缕魂火,也轻悄地在苍澜山现身。
宋泓是个妥帖孩子,还记得把留守苍澜山的同门朋友都关在清欢居,大概是他身死过后,他们才能够出门。
扶桑此行也不是为了找他们,他停在了清欢居门前的梧桐树下,眯着眼往上看去,便能看到有一透明的灵体正飘在这树枝间,懵懂且自由。
按司界的话说,这个世界只是不太成熟的芥子界,所有生灵肉身毁则灵魂散,再无起死复生或投胎转世的可能,所以这个灵体本不应该到现在还存在,但这也多亏了司界,他当年被扶桑暗算,真身落在苍澜山间这个梧桐树下,血液浸透了梧桐下的土地,给这棵老树带来了不属于本芥子界的力量,即保留葬于树下死者的魂灵。
不枉祂费尽心思传了封无关紧要的信,祂将自己的一丝神识注入到信纸的花纹上,放大了楸吾临终前的执念,让同样看过信的林铎和李霜降下意识地按照他的遗言照做,他俩若不照做,楸吾执念再深也没用,估计这师徒俩现在看着楸吾躺在寒玉床上的遗体,还会心里犯嘀咕说为什么他们就没想到把楸吾的身躯放在寒玉床上保存,非要让他入土为安。
不入土为安,楸吾也就只剩个空壳了。
扶桑从袖子里取出了那枚保存着商翎魂火的香囊,轻轻掰开香囊放魂火随风游走,绕着这梧桐树上下左右地打转,犹如一只披着红绫的精灵。
“你去吧,就当是帮帮我。”扶桑说,他知道魂火全然没有意识,但他似乎还寄希望于某人轻声的回应。
魂火似乎真听懂了他的话,飞舞着消解了自身,而那透明的灵体却慢慢着上了颜色。
扶桑等待着火焰熄灭,也等待着他师弟那双琉璃色的眼瞳闪烁。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楸吾的灵魂疑惑地问道,和他生前一样,自带着挥之不去的孤独和感伤,白衣泠泠,似乎下一瞬就要消失在这枯瘦的枝桠间。
“你别管我,去找你徒弟吧。”扶桑咬破了手指,凭空画了一朵梅花,点在楸吾的眉心,“宋泓现在很需要你。”
楸吾刚刚从漫长的沉眠中苏醒,脑内还是混沌一片,但一听宋泓的名字,他顿时眼前都清明了几分,与此同时身体也生出一股力量,将他往不知名的方向带去,他心里却格外清楚:他这是去找宋泓。
“师兄!”楸吾飞离梧桐树,往后方望去,桑羽一身青黑,犹如上下一白间最为突兀萧索的墨点,他们阔别多年,他有许多话想跟桑羽诉说,但临了只吐露了一声,“保重!”
桑羽向他挥一挥手,便被风吹走了影子。
楸吾只得凝神,四下寻找着宋泓,他看到了蓝到令人眩晕的天空,灿金的阳光普照三界每个角落,而三界地面满目疮痍,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以及轻飘飘的生命。
他就是在这过程中,看到流星一般下坠的宋泓,宋泓没有御剑,也毫无防备地面对灵力和魔气双重的攻击,身上还插着箭矢暗器,旧伤再添新伤,万万千千他不认识的人或魔都在围堵这一个身量单薄的宋泓,仿佛让宋泓挫骨扬灰才是他们喜闻乐见的结果。
为什么?
楸吾心痛地向宋泓飞去,耳边却传来仿若来自别世的威严声音,那声音向他解释,原来这些人追杀宋泓是为救世。
原来宋泓要承受三界的憎恨后死去,才能够完成这所谓的灭世考核。
为什么?
多余的话,那声音却不再解释,楸吾不管不顾地冲到了所有蓄势待发的法器前,他忘记他自己只是一个没有肉身灵体,他早早地死过了一次,似乎也不在意死掉第二次。
成神的考验如此残酷,那楸吾早年又是在执着什么?
他又让宋泓独自承受了什么?
楸吾径自与仰面下坠的宋泓拥抱,他固执地想拨开宋泓被血黏在面颊的碎发,但他没了肉身,手指一次次穿过了宋泓苍白的面颊。
宋泓木讷无神的黑眼睛却忽然迸发光亮,犹如黑洞洞的枯井里燃起一簇烈烈的篝火,他看见了楸吾,还恍惚以为自己在梦中:“师尊?”
“我在,我在的,庭空。”楸吾语无伦次地回答。
好在宋泓真的能听见他的声音,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我有点疼,师尊。”
“我会想办法的,会想办法的……庭空,你等一等师尊。”楸吾顺着宋泓的话哄,可是他也不知道他能为宋泓做什么。
他现在甚至连为宋泓哭泣都做不到。
而宋泓面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满足,他说:“你要捡我回去,别再丢下我。”
楸吾胡乱点头:“我不会再丢下你,我们回家。”
“那好吧,师尊。”宋泓勉强地抬了手臂,圈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合眼梦呓地说道,“我们回家。”
芥子界新生的神明死于乱剑之中,追杀他的人或者魔眼睁睁看着他合上双眼,脸上露出了奇异但满足的笑容。
神明额间漫出蓝金色的水纹,悠悠然荡过祂的全身,而后那水波里缓缓冒出了一条冰蓝色的鱼,若是这些生灵们能看见天劫中那鼓动天火的罪魁祸首,那么一定不会感到惊讶,因为这条大鱼和那罪魁祸首体态模样一致,随着大鱼跃出神明身体,它的身躯也膨大得和那天裂中雪山一样,围追堵截神明的人或者魔纷纷四散,所以他们没有看见,大鱼背上驮了一具残躯和一个灵魂,迅疾而灵巧地飞向了天劫之中屹立不倒的昆仑天柱。
众生只注意到天劫退去,三界再没有分成上中下三层,都紧紧地砸成了一片完整的大陆,唯有那苍澜山还悬浮在云巅的高空上,保持着仙界最后的遗迹。
修士帮助凡人们从土堆廊柱下脱身,凡人也和修士们沟通落地安居的事宜,魔物们忘记了嗜血的本能,三五成群地在雪地里欢叫打滚,和那来自北溟南海的妖物们汇合。他们都不再记得这期间有个四处奔走的煽风点火者,问起来都说记不清它的样子,而它的本体只剩半截龙骨,已然被偶尔降世的创世神拢在了袖间。
其中凌云乾道这两宗门因不闻门外事,专注保全宗门,成为三界中伤亡最小的净土,但他们也没有保住自己在仙界的位置,此事众长老和掌门一块,望着高悬天际的苍澜山叹息。
至于苍澜山间,却没有外界这般欢乐的氛围,他们又一次失去了重要的朋友和亲人。
灭世灾难顺利结束,司界与扶桑一道,在昆仑山的天池边,等候新生神明的到来。
“这个灾难的最终目的是考验救世主的心志,宋泓将那搅弄风云的神识击溃时,他便有了成神的资格。”司界不解地看向和他一样,刚从下界回归天池的扶桑,“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浪费我的魂火去整合楸吾的灵魂?”
“那也不是你的魂火。”扶桑纠正道,“那是商翎给我的遗物,我自然有处置它的权利。”
正说话间,新神的神识从天池里冒出脑袋,一甩尾巴,将新神的残躯和他师尊的灵魂托到了大椿树下,而后再悠悠然钻进了神明的识海里。
没错,这所谓的灭世考核,只是一次对宋泓心志的历练,开始于他,结束也于他,上界不会管芥子界其他生灵的死活,祂们只想要一个心志合格的新下属。
扶桑也和上界打了千万年交道,得到这样一个神谕时,祂为宋泓推演出千万条命途走向,每一条命运线上的宋泓都能圆满达成上界对新神明的要求,可大部分命运线里,宋泓成神路上死伤无数,包括他自己到最后也丧失了生的意志。
扶桑挑挑拣拣,没能挑出最合适的命运线,只能自己下界亲手去编织一条,祂和上界不同,祂要保下芥子界大多数生灵,甚至不惜让宋泓折损在天灾里,好在宋泓没有让祂失望,能够用自己的死换取三界的生,那么扶桑只是用商翎的遗物做个人情,又有何不可。
好在上界已经认可了宋泓的能力,甚至额外对楸吾也感了兴趣,勒令司界治愈宋泓的同时,为楸吾的灵魂另塑一具身躯。
所以这会儿司界对扶桑多有怨怼,也不能发作,上界的上神们可没有指责扶桑半点不是。
司界用金羽将楸吾的灵魂包裹成一只半人高的鸟蛋,又用黑羽托起宋泓的身躯,瞬间红金色的火焰在宋泓伤口处燃烧,慢慢燎去了他身上纵横交错的新伤旧伤。
“罢了,你非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司界还不忘接扶桑的话茬,“但是扶桑,我有他所有的记忆。”
“怎么?司界大人看守我这个罪神上百年,见着我的好处了,上赶着来做我的妾室?”扶桑不无嘲讽道,祂清楚司界对祂没那意思,但失了商翎最后的魂火,总得让祂有个地方发泄情绪。
司界果然只蹙了蹙眉,转移话题道:“你把你双生弟弟抓过来,没打算处置它吗?”
扶桑觑了眼被祂随意吊在近旁大椿树枝干上的半截龙骨,冷笑道:“等宋泓他们醒过来吧,我还有些误会要对他们解释,比如我这个扶桑才是真正的扶桑。”——
宋泓:师尊!师尊!
楸吾:我在,我在。
【卷四:合】
第164章 一百六十四 “庭空!你在这儿啊!”……
宋泓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蓝玉色的静水边,仰面是鹅黄嫩绿光点攒出来的柔软枝条,呈弧形将天穹笼罩,叶片是龙鳞状,像小风铃一般悬在枝头,无风仍然泠泠作响。
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死后的世界,正想一骨碌坐起身,去寻找楸吾的所在:临死前,他一定有见过楸吾。
但两张熟悉的脸孔从左右两侧探出,让宋泓吓得直接僵在了原地,试探性地左右喊道:“师伯,翎师兄?”
这也不是他印象中的师伯和师兄,二人皆是一身黑,师伯偏青黑,眼尾嵌着苍青的龙鳞,与魔渊壁画上的身影重合;翎师兄偏悬黑,眼瞳里仍然流转着那红色的奇异光纹。
宋泓眉心一痛,没待二人开口便反应了过来:“或者该称呼二位为创世神和司界大人?”
那二人也自觉地退到两边,让宋泓自己爬起身来,夔龙招呼他坐到那风铃树下的藤椅上,藤椅旁边搭着一人合抱的鸟窝,鸟窝里放着一颗半人高的巨蛋,蛋壳呈玉白色,其上描着青蓝色的卷草纹,宋泓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没有立马落座,只定定地站在鸟窝前,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到温热光滑的蛋壳,有熟悉的心跳声漫过他的掌心。
夔龙和司界也就先落座到另外的藤椅上,等到他微微回过神,夔龙才开口解释道:“那里面孵化着你师尊新的身体,他情况和下界的旁人不同,修复起来时间会漫长些,不过你现在最不缺的也是时间。”
“也就是说,我的试炼已经通过,三界里因天灾死去的生灵都会复活?”宋泓回眼看了过去,敏锐地捕捉到夔龙话里的关键信息。
“嗯,这是上界特地给的宽容。”司界回答,“包括天灾前被你无辜杀害的修士们,也将由夔龙分出修为,我进行仪式后复活。”
宋泓挨着蛋壳缓缓坐下,他还是不太相信眼前一切的真实:“我这样为了一己私欲屠杀生灵的人,怎么就入了你们的法眼,顺利成神了呢?”
“你完成了试炼,避免了整个芥子界覆灭,那些伤亡又算得了什么?”司界说话还是那么不通人情。
夔龙白了祂一眼,和缓地找补道:“这本就是你应得的,而且也别以为成神是什么好事。”
“就像你一样,哪怕舍弃自己的亲族,也要维系整个三界的秩序?”宋泓了然反问,他记得衡遥和扶桑对他说过的那些往事,他记性就是太好了,一点也忘不了。
“嗯,说的没错。”夔龙笑着点头,神情从疏离变为师伯特有的不着四六,“你比我好一点,不用留在这个芥子界,继续处理新的三界秩序问题。”
“新的……问题?”宋泓面露不解。
夔龙便扬手从那池子里招来一汪水镜,悬在了宋泓眼前,宋泓便清晰地看见,在那蔚蓝的天穹之下只有一整片完整的大陆,上头活跃着修士、凡人、魔物和妖族,而他宗门所在的苍澜山,成为了天穹中唯一的孤岛。
“魔渊瘴气的问题解决了吗?”宋泓问道,三界重新合一,那最要命的就是这如毒药般威胁生灵生存的瘴气。
“不用担心,天地重新整合,将原本的瘴气完全冲散了,只不过灵气也比之前的稀薄。”夔龙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甚至比之前的人间还稀薄,以后再有修士或大妖想进一步修炼,可就难上加难了。”
“如此看来,新的秩序能建成也悬。”宋泓由衷地感叹道。
“所以多亏你和你师尊提前杀了那几只被我封印的魔物,不然它们活到现在,会造成比天灾更大的混乱。”夔龙宽他的心。
宋泓笑笑:“也是多亏了您的指引,以及衡遥前辈的助力。”
“说到这个,我还得跟你道个歉。”夔龙睡着挥袖抹去水镜。
随即宋泓眼前浮现了一截狭长的骨架,宋泓不用凭借气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扶桑的骨架:“扶桑?它不是死透了吗?”
“它要那么容易死,我成神前就弄死它了。”夔龙冷笑,“另外纠正一下,我真名叫扶桑,那会儿我们刚诞生,这死长虫就把我名字拿去,在北溟海四处招摇撞骗。”
“就因为祂孪生弟弟惹下乱子,扶桑才要贡献自己的修为,助我复活被你和你师尊误杀的修士。”司界终于找到话口,适时地补充道。
“那北溟秘境里的东君跟师伯你也有亲戚关系吗?”宋泓追问,称谓不自觉也亲近了些。
夔龙面上的笑容一僵:“……啊,东君跟桑羽一样,是我在下界的一个身份。”
宋泓沉默了一会儿:“您还真是无处不在。”
司界则盯着夔龙看,夔龙悻悻地把目光投向孵化楸吾新身体的巨蛋,煞有介事地问道:
“这蛋什么时候孵化结束啊?”
没有指名道姓,司界还是默契地回答:“大概三五年后。”
“三五年?”宋泓一下子从藤椅上站起来,“三年还是五年?”
“在这个区间范围内,都有可能。”司界摆摆手让他坐下,“这期间你正好跟我去上界走一趟,熟悉熟悉你和你师尊未来的公务内容。”
“放心,我给你看着,那蛋只要裂出一丝缝隙,我就立马联系你。”还是夔龙的话再次让宋泓安了心。
宋泓这才又坐回原位,但目光落到巨蛋上又舍不得挪开:“我想起来曾经有好几次,我看见了师尊挖我灵根的情景,那是你们在阻止我与师尊命途相连吗?”
“不是我,司界大人当时还是你师兄,所以也不是他。”夔龙回答说,“是这个芥子界本身的意志在把你的命运拨向正轨。”
“宋泓,在你原本千万条命途线里,没有一条与你的师尊产生如今的交集,你们最多最多就是他想挖你灵根的关系。”
宋泓心思一动,朝夔龙看过去:“是你让我们搭上了交集?师尊说过,他当年能路过盛京城来救我,是因为你胁迫他去参加仙界大会。”
“也不叫胁迫吧,一点点激将法而已。”夔龙心虚地回答,苍色的眼睛先别到一边,因为司界又瞪了过来,“之后的事情,我可全然没参与,比如说你们有了超出师徒关系的情谊,并不在我的计划内。”
“命途是那么容易能改变的东西么?”宋泓喃喃。
这次两位神明没有正面回答他,夔龙只是叹气笑道:“谁知道呢?”
*
宋泓到底是换了身新行头,跟司界前去所谓的上界走了一遭,临走前也不顾俩神玩味地看着他,拥抱了那颗巨蛋好一阵才撒手,不过巨蛋只有半人高,楸吾在里头岂不是要蜷缩着身体,会不会不太舒服啊。
一直离开这方苍翠欲滴的地界,宋泓心里还想着这事儿,都没怎么顾上周遭陡然变成墨蓝的天幕,期间有繁星一团一团瑰丽地闪烁着。
等他回过神来,他和司界来到了一方纯白的空间,没有边界也没有方向可言,他慢慢适应了周遭的白光,才辨别出他们周围漂浮着竹篮子大小的透明球体,球体表面折射出多彩的光芒。
“别伸手乱碰。”司界出言提醒道,“这都是已经成熟了的菩提界,随便碰了坏了人家的秩序,它们修复起来可比未成熟的芥子界要慢。”
“我们那个世界,在上界看来也只是一个小球?”宋泓乖乖地背着手问道。
“差不多,但你们比较小,大概只有拳头那么大吧。”司界回答,“你们之后的任务,便是根据上界的指令,进入到破损的菩提界,修复其中的秩序。”
“上界分明是抓我和师尊来做苦力的吧。”宋泓一针见血道,“这也不太符合我们那儿对神明的想象啊。”
“毕竟你我还有扶桑,都算不上太高等级的神明。”司界也没怪他口无遮拦,“我可能比你们等级高些,能接触到几位上神,而你们应该只能看到上神发布的神谕。”
“师伯负责管理芥子界,我和师尊负责修复菩提界,你负责从芥子界中提拔我们,是这道理不?”宋泓用自己的话理解了一遍。
司界不悦地蹙起眉头,但还是没有否认宋泓。
“我们可以选择不干吗?就在师伯管理的芥子界终老。”
“不可以,拒绝的话你师尊现在就灰飞烟灭。”
“那我们需要干到几时?总得有个尽头吧。”
“看你们的表现,如果能完美修复一百个菩提界,便能够去往你们心仪的世界养老,不再过问这些公务琐事。目前最快修复百个菩提界的神,用了差不多一千年。”
“……平均百年修复一个。”
宋泓跟司界一来一回地讨教完,不自觉感到头疼,也就是说他和楸吾很有可能被所谓的修复困住千年及以上,他到现在也才百来岁呢。
可司界不等他多抱怨,打了个响指,他眼前便浮现出金粉攒成的蝌蚪文,按道理讲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但他却能看懂上面的意思,无非是让他和楸吾替上界当苦力,他还没有签下自己的大名,便看到楸吾的原名“仇吾”,浮现在了契约签名的位置。
“你师尊的我已经帮他签好了,你签与不签,都不影响他为上界卖命。”司界露出狡黠地笑容。
“卑鄙。”宋泓骂了声,“怎么签?”
“汇聚灵气于你的指尖,用灵力把你的真名写在你师尊旁边。”司界说道,“怎么汇聚灵力就不用我教了吧?”
宋泓愣了愣:“你和翎师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清楚。”司界回避了这个问题,催促他道,“快签,我还要给上头交差。”
宋泓撇撇嘴,按照“仇吾”的格式,飞速地签了自己在族谱的原名:“姜弘”。
司界看了又看:“你这姓名情况和你师尊不同,你打懂事起就没有认过你这原名。”
但那些金色的蝌蚪文闪烁了两下,便在他们眼前消散了——上神们认可了这份契约,没有让宋泓重签。
“罢了,既然上界认了,那出岔子就让祂们处理吧。”司界倒也从善如流。
“那我现在能回去看师尊了吗?”宋泓见缝插针地问。
“你还没观察过菩提界的运转模式……”司界话没说完,他袖间飞出一枚通讯符,是那朵熟悉的白杜鹃。
宋泓听到夔龙师伯惊喜的声音:“快,小宋,快回来!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快回来!”
司界也不好多说,只得带着魂儿都飘走了的宋泓,紧赶慢赶回到芥子界中的昆仑天池。
宋泓刚一落地,就往那鸟窝的方向小跑而去,明明鸟蛋还没有破壳,师伯就先坐在那跟前嘿嘿傻笑了。
“你闹这么大阵仗,我还以为鸟蛋破壳了。”司界跟在后边嘲讽道。
宋泓盘腿坐到了师伯身边,从师伯那个角度看去,巨蛋当中裂开一道两指宽的细缝,其中闪烁着一对圆溜溜的琉璃色眼睛。
那对眼睛与宋泓一对视,忽然蛋壳“咔吧”一声,里头站起来一只五短身材的小小孩童,看年纪不过五岁出头,眉眼相貌都是缩小版的故人。
“庭空!”雪团子般的小小孩冲宋泓张开他短短的胳膊,奶声奶气地喊道,“你在这儿啊!”
“是啊,师尊。”宋泓一把将团子揽进自己怀中,那是自己无比熟悉的气息,草木的香气抚平他心里的褶皱,也染红了他的眼眶,“我在这儿的。”——
宋泓(虔诚地):多谢司界大人,凭司界大人这份恩情,我会认真给上界当牛做马。
司界:哼,出息。
楸吾:谁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扶桑:缩小版师弟,没见过,赶紧让林铎他们也见见。
第165章 一百六十五 “等师尊你长大就可以了。……
楸吾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和遍体鳞伤的宋泓于高空中相拥,他确信自己大概已经死了,但他现在不仅见到了崭新的宋泓,还拥有了一副崭新的五短身体。
以至于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短胳膊短腿,再仰面看看五官俊朗到发光的宋泓,对桑羽和冒牌商翎讲解的现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末了就记住一句,他要和宋泓一块去往上界为上神们当牛做马。
“敢情我讲了那么多好处,你一句没听着?”冒牌商翎,也就是所谓的司界大人不悦道。
“这么多好处也是我们死过一次才换来的。”楸吾也不惯着他,冷静地点破道,“如果没有上界搞事,我们甚至都不用死。”
不过这会儿楸吾整体缩水回到幼年期,自然端不起原本高冷仙君的架子,奶声奶气地怼完人,便听见宋泓克制不住地感叹声,以及瞥见桑羽完全不掩饰的笑意。
我就多余说话,楸吾撇嘴心想。
“楸吾这个状态要保持多久啊?”桑羽笑着缓和了下气氛。
“他会按照芥子界中人类的生长周期成长,再过十五年左右,就恢复他原本的模样了。”司界一五一十地回答。
十五年,对于他这个几百岁的老东西来说,确实算不得什么,楸吾倒是看得很开。
宋泓却如临大敌:“这十五年里,我们能一直待在芥子界,不去上界执行公务么?”
“你们签了契约,公务来了就得完成,上界可不会平白给你们放假,能等待楸吾复苏再让你们去执行公务,已经算是特别宽容了。”司界严肃地回答,不过他很快蹙眉,“不对,我这里能看到你们的公务了,你们怎么没反应?”
宋泓腾出一只手,召出了一条巴掌大的冰蓝色鲸鱼,这是他的神识。
楸吾照着宋泓的样子,也腾出一只手来,很快手上生长出一株摇曳的蔓草,神识出自识海,不同于宋泓的那片海洋,楸吾的识海是一片没有树木的草原。
他俩的神识一个摇头一个摆尾,没有吐露出公务文书那灿金的蝌蚪文,师徒俩无辜地看向司界,司界抬眼对师徒俩冷笑道:“我反正是报备过,说这么签字会出问题,是上头自己出了纰漏。现在好了,在上头修正你们的签名前,你们暂时可以不用管所谓的公务。”
“多谢司界大人提醒,不然我也想不到能签自己的曾用名。”宋泓忍笑着向司界感谢道。
司界却意料之中地叹口气:“猜出来了就别声张,哪怕咱们在芥子界里,上头偶尔也会来扫一眼。”
楸吾没跟上他俩打哑谜,正想问问呢,宋泓便用他手上的鱼,轻轻撞了下楸吾手上的草,在楸吾反应过来前,迅速地把鱼收了回去,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笑容。
“幼稚。”楸吾收回神识,尽力端起了师尊的架子,“庭空,我有教过你捉弄师尊吗?”
“师尊可别忘了,你在我小时候可经常捉弄我。”宋泓坏笑着抬手捏着他圆嘟嘟的脸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算让我等到了机会。”
“为师错了还不行吗……”楸吾被捏得说不完整的话,他本来就靠在宋泓怀里坐着,这会儿逃也逃不开,只能求助对面的桑羽,“师兄,你帮我管管宋庭空……”
那边的桑羽已经笑得不顾形象地仰倒,为回怼楸吾特意侧过脸来:“楸吾老弟,你也有今天,自己收的徒弟自己受着吧。”
楸吾哪还有什么办法,他现在只是个还没人家腰高的小豆丁,虽然身体里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但他肯定不是灵力同样充沛且是成年人的宋泓。
“唔,庭空,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好……别捏脸嘛。”楸吾弱弱地祈求着,实际上宋泓捏得不重,他甚至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目光一飘,楸吾便扫到了与桑羽相隔一两尺远,端正跪坐在蒲团上的司界,他以为司界会露出些嫌弃的神情,和司界打交道不多,但楸吾以为祂不是那么好相与的神。
出乎楸吾的意料,司界没打断他们的玩闹,只是略略地露出些羡慕的神色,这羡慕里有些许化为实质的哀伤。
桑羽也是,哪怕祂现在笑得不顾形象,似乎全然沉浸在欢乐中,但祂神色里也闪动着和司界相似却有不同的伤感。
这让楸吾没多问,但也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商翎这个“人”已经死了。
*
宋泓把楸吾带回了苍澜山,他们会在芥子界里度过楸吾恢复的这十五年,但除了跟苍澜山的亲友们打个照面,便没打算再见其他的人。
他们目前还是“死了”最好,活着容易起争端,不能再给还没完全建立起新秩序的芥子界添麻烦。
以上的话,宋泓抱着师尊,一五一十地说给苍澜山三人两魔听,三人自然是指师叔和霜降大暑,两魔则是衡遥前辈和小呜,结果是他在说,这几双眼睛都盯着他怀里的师尊看。
而师尊正捧着一颗比他脸还大的蜜桃啃,每啃一口这群人和魔都齐齐地发出惊呼,师尊抬起脸来看他们,他们又默契地移开脸看天看地,装作无事发生。
宋泓对他们的行为表示谴责,毕竟师尊还是那个师尊,你们怎么可以看他身形缩小而区别对待呢?
“那你把他放下来。”林铎师叔说。
“也不要一边跟我们说话,一边还给师伯擦嘴。”霜降师姐说。
大暑和衡遥附和着“同意”,小呜“喵”地一声问:“我现在能带小楸吾到山间跑跑了吗?”
惹得师尊也无奈:“我只是身体缩小了,心智还是原本的啊,诸位不用大惊小怪。”
“最大惊小怪的是您徒弟,师伯。”霜降师姐不客气地说。
“就是就是,师兄,我申请抱你一下。”师叔跃跃欲试地举手。
“我也要我也要!”小呜蹦蹦跳跳地捣乱。
大暑师兄添了几分令宋泓陌生的沉稳,主动地拎着水桶粗的小呜往院落走,嘴里说道:“我带小呜出去跑跑,你们聊。”
“师尊,要不你也跟出去?”霜降师姐揶揄地笑道。
林铎彻底赖在了椅子上,一点也不动:“好嘛,说正经的。师兄,小宋,你们俩打算这十五年里怎么过?需要我们帮什么忙?”
“也没有具体的打算,我们就想隐匿在人群中生活。”师尊把啃了剩一半的桃子交给宋泓暂时保管,待宋泓再次擦干净他嘴角的桃汁,正色地回答说,“不去干涉新秩序的诞生,只是去见证一下,如果看到能帮忙的地方,再顺手帮一把,像师兄那样。”
他们跟亲友交代了桑羽的身份,大家都没特别的反应,只林铎师叔一人懊恼捶腿,说我俩师兄都是神明,我为什么没跟你们多学一点,非要浪费时间去争什么仙界大会的名次。
但当宋泓说你也要去给上界当苦力吗,师叔骤然没了声音,连说我现在挺好的,不需要额外找活干。
听师尊说像师伯那样,师叔和师姐都红了眼圈,衡遥前辈接茬说:“扶桑祂还好吗?”
“尽量保持着我们认识祂的那副模样,所以看起来没什么不好。”师尊回答道。
衡遥前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便看向门外,望着院落里大暑逗小呜的身影出神。
林铎师叔特意凑到宋泓跟前悄声说:“其实大师兄不太好吧,你们说那么半天都没提到商翎那孩子,大师兄作为创世神也没把他救回来,一定很是难过伤怀。”
也不能说是没救回来,其间的情况比较复杂,师徒二人对视一眼,最后默契地选择了齐齐叹息。
谈话到了后头,师尊还是允许林铎师叔抱了他一下,其他人或者魔都挨个握了手,礼貌地回绝掉小呜再次发出的带他跑跑请求。
待到众人散尽,只宋泓和师尊二人时,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了门槛上,互相依偎着看午后山间忽明忽暗的日光,正是芥子界的夏末,院落里外草木葱茏,翠色似锦缎般随风流淌。
院子里的灵植是这三五年里新种的,听大家说是由小呜负责,之前在魔渊的时候,楸吾教过小呜泡发种子,它也正好对这些花花草草感兴趣。
有之前共同抵抗天灾的情谊,衡遥前辈和小呜就被师叔他们留在了苍澜山,小呜侍弄花草,前辈就跟着师叔师姐他们到宗门上下的房屋楼宇修修补补,据说如今快要完工。
他们甚至在清欢居的梧桐树下给宋泓和师尊立了座衣冠冢,宋泓的尸体没找着,师尊的尸体又在天灾后化成了草木灰,于是他们只能翻箱倒柜找着师徒俩的旧衣物埋下去,还不让师徒俩去看,谈话非得在等闲院谈,这会儿估计是去拆那座“晦气”的衣冠冢了吧。
宋泓把保存好的一半桃子递给师尊,师尊继续仓鼠一般啃,啃到桃核露出一半,抬手向草丛里指了指。
“嗯,我看到了,那里应该是师姐说的,埋下二三的地方。”宋泓说。
有风吹过高草,显露出那方矮矮的石碑,青灰色石碑上立着只白玉小狐狸,脑袋上戴着小黄花编成的花环。
“还好二三是埋在了苍澜山。”师尊垂了眼,黯然道。
宋泓明白他的意思,如今三界格局大变,原先埋葬他们亲人的土地早已面目全非。
“我们走到一处,看到了好风景,便在那处祭拜他们吧。”宋泓提议说,“何况你不是还有太师父留给你的观世镜?想他们了可以拿出来看一看回忆。”
“嗯,那就这样办吧。”师尊语气上扬了些,“庭空,你真不吃一口桃子吗?你师叔送的太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我要你喂我,我才吃。”宋泓狡猾地耍赖道。
“现在我才是小孩呢。”师尊咬完剩下的桃子果肉,哼哼唧唧地说。
“可是师尊不是说,我在你眼里永远是孩子吗?”宋泓故意撇了嘴。
师尊将那桃核捏碎处理干净,伸出他一双小手往宋泓嘴角边左右拉扯:“那好吧,既然你也还是小孩子,那你亲我一口。”
宋泓收敛了:“不能这么算的啊。”
“那也总不能只允许我亲你啊,而且还不让我亲嘴!”师尊手没松劲儿,小脸气得通红,愤愤地控诉宋泓与他的“约法三章”。
“等师尊你长大就可以了。”宋泓学起师尊以前教导他的语气,“我现在对你逾矩,会显得不珍惜你。”
师尊的手松开了:“你……”
“我很早之前就想着把你重新养一遍。”宋泓搂着师尊轻轻地晃了晃。
师尊随着他晃,嘟嘟囔囔道:“这明明是我的心愿。”
“可是你已经把我养过一遍了。”宋泓说,“目前看来,养得还算不错。”
师尊仰起脸看他,嘴角上扬:“是还不错。”
总算不否认了,但笑着笑着,会滑落一两颗眼泪。
“变成小孩后,你眼泪越来越多了。”宋泓细心地给他擦拭,嘴里还不忘讨嫌一把。
“这是开心的眼泪。”师尊嘴硬地找补。
“开心就好。”宋泓轻轻抵住师尊的额头,他忽然有些明白,小时候师尊看着他傻乐,说出“开心就好”的心情,很轻盈很奇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愉悦。
师尊则找着机会,往他脸颊上狠狠“吧唧”了一口——
宋泓:啵嘴是大人才能做的事情。
楸吾:你小子等着!
第166章 一百六十六 “你就是春光本身。”……
师徒俩在苍澜山住到了冬天。
一是帮亲友们修缮各处房屋收尾,二是留下来看这年的初雪。
目前似乎只差一个祭天鼎没修缮好,因为这个鼎是神明扶桑亲手设计垒成的,不似其他房屋楼宇在别处还有个参照,另外扶桑也没给宗门留下相关的图纸,众人只得望鼎兴叹,把修鼎的工程一拖再拖。
师徒俩跟着霜降到祭天鼎废墟边上站着,看那阳光下翻涌的灵泉仿佛流金碎玉,鼎坏鼎好似乎都不影响灵泉的品质,只是这地方不修好,蛟上仙探亲回来没地方住。
“蛟上仙竟然还想回来住?”宋泓对此感到惊讶。
师姐笑笑:“它住这儿的几百年可安逸了,我们宗门又没亏待它,更何况目前纵观天下,也没有哪处地界比苍澜山更适合修行。”
也是,苍澜山的灵气虽然也大不如前,但相比融为一片大陆的下界还是充沛得多。
“到时候它回来,让它自己修吧,它住这儿那么久,应该知道祭天鼎的详细结构。”师姐倒也看得开,末了提出这样的主意
当然,她邀师徒二人到击水台也并不全为祭天鼎修缮一事,而是跟他们商讨天一宗能不能开放山门再收弟子。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还没跟师尊他们提过,毕竟宗门目前长住了衡遥前辈和小呜两位魔族,我们不能再像以往只招人族弟子,但人族与魔族的矛盾尚在,不是短时间能调和起来的。而且天灾前二师伯离开、魔头扶桑作乱,令天一宗大部分弟子出走,因为此事,师尊到现在还想不开,连带着有些出走的师弟师妹想回来,都被他拒之门外,更别提让他再带徒弟或徒孙。再有就是如今三界灵气稀薄,苍澜山条件虽好些,但也承受不起太多的修士长住。”
“还好你们回来小住,我便想征询一下你们的意见。”
宋泓看一看师尊,师尊则拍拍他手背,示意他先说。
于是宋泓斟酌地开口道:“我认为师姐你可以适当收些弟子,不论人族或魔族,到时候可以让大家都帮忙指点,不用师叔亲自教导,等养成后也能成为保卫苍澜山的战力。”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霜降师姐松了口气,“只不过挑选合适的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好在苍澜山还能太平一阵,不用着急去挑选弟子,目前三界中能打得过你的估计是少数。”宋泓由衷说道。
“大家也都不差,”师姐谦虚道,“最重要的是我们有衡遥前辈,它的实力应当是魔主,和魔头扶桑不相上下。”
“这样看来,也不需要我和庭空再布置结界了。”师尊插话道。
师姐立马拱手:“二位能布置的话,天一宗上下还是感激不尽。”
说起来,师姐和翎师兄一样,都会一本正经地说些俏皮话,宋泓原以为是天一宗的特色,但其他师兄师姐并不如此,想来他们俩是天一宗最初的弟子,应当有过和其他弟子不同的亲近相处的时光。
如果翎师兄也在就好了,宋泓再次无端端地想起,但师姐还是没提翎师兄,宋泓也不好多说。
日子虽然清闲,但也过得飞快,转眼间苍澜山便因初雪白了头。
宋泓又一岁的生辰,白日里大家都挤到等闲院赏雪,故作自然地给宋泓送了些手工做的小玩意儿,正好宋泓的须弥戒被神力修复,已经能重新装东西。
另外还给师尊送了今年春天到秋天采下的花蜜,让他没事泡水喝,数量之多可供师尊在宋泓的管控下喝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宋泓看得出来,这是临别的赠礼,此去一别,不知能否再次相见,他们的脚步不会停留在苍澜山,等上界想起来那一个纰漏,甚至他们都不会留在这芥子界。
明明先前也经历了好些离别,但宋泓的心里还是沉甸甸的,哪怕大家绝口不提此次或许就是永别,只当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路过小院闹了他们师徒俩一通,便各自散了继续做各自的事情。
“你在苍澜山也生活这些年,下山历练这么多次,还没摸清楚他们的路数么?从你师伯领头,有一个算一个,都不会很正式地道别,来了就来,走了就走,聚可以,散也可以,随心所欲,自在而行。”师尊顶着张稚嫩的脸,老成地总结道。
宋泓忍不住捏他的脸颊肉:“这也是‘道’的一种?”
“我不清楚。”师尊由着他捏,“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何况我俩离开也没跟他们知会过。”
是,仔细说来,他俩问题似乎更大一些,这次还算有所改正了。
晚些时候,雪霁云销,有月团团升起,宋泓便抱着师尊飞到山南的清欢居,落在那遒劲舒展的老梧桐树下,师尊从秋天就开始用那双短手糊灯笼、描花样,用小身子挡住宋泓,不让他多掺合,三个月陆陆续续做了二三十盏灯笼,赶在初雪这天,一一挂上梧桐树。
挂灯笼的时候,师尊可算允许宋泓动手帮忙,但把二三十盏灯笼挂完,也没有挂满梧桐树的枝条,比不得那年满树的华彩。
师尊蔫蔫地耷拉脑袋,自责说:“早知道我就用法术做灯笼了。”
“你亲手做的更有心意嘛。”宋泓劝慰道,搂着小小一只师尊,轻身飞上了梧桐树偏上方的枝桠。
他把师尊稳稳地放在自己与树干的夹角,二人并排一起看雪霁后难得的满月,有积雪落下来,二人默契地从两边避开,“啪”地一声脆响,激得二人相视一笑。
“待会儿就在这边睡吧。”宋泓说,“一块睡我那个旧猫窝,难为师叔他们找出来。”
“这几个月我们都在等闲院住,我还以为你嫌这边晦气呢。”师尊试探地玩笑道。
宋泓不跟他弯弯绕绕,直接又掐一掐他脸蛋:“那你就没有反思一下?”
师尊乖乖低头:“在反思了,我复生后的每天都反思一遍。”
看他这副可怜模样,宋泓又忍不住把他抱怀里,仿佛这样心里会更安定。
“我也在反思,为什么我每次都会相信你,然后落入你的圈套。”宋泓叹息。
“因为你爱我。”师尊抬起脑袋,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宋泓轻轻地摇头,纠正他说:“是因为你爱我。”
每次师尊在哄骗他之前,都让他感受到了十足的爱意,或许师尊自己都没意识到,那爱意一点都不掺假,所以宋泓每次都会选择相信。
师尊又搂过了他脖颈,往下掰着他脑袋。
他也知道师尊想亲他,但故意停住,笑问师尊:“你还有话没跟我说呢。”
“生辰快乐。”师尊看着他眼睛,急吼吼地说完。
宋泓也就低了低头,但偏开脸,让师尊又只能一口“吧唧”在脸颊上。
但这回师尊没闹腾,“吧唧”完还保持着正经的神色:“以后每一天都快乐。”
“嗯,师尊也一样。”宋泓偏回脸,贴住师尊的额头。
距离很近,师尊只要往上拱一拱就能如愿亲到他嘴唇,当然师尊也是这么做的。
但差一点要贴上时,师尊还是停住,悻悻地别开了脸。
“不亲了?”宋泓坏笑地问。
“等我长大了,有你好看的!”师尊恶狠狠地说。
*
宋泓到底给不过生辰的楸吾定了生辰,当他们见到第一朵花开,那个春日就是楸吾的生辰。
楸吾听到了许多宋泓给出的理由,正经的不正经的都有,他边跟人拌嘴边点头应下,可到底一个理由也没记住。
某天冷不丁地,宋泓说你是一棵树,到春天会发新芽。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在春天过生辰?”楸吾反应了过来。
“那也不是。”宋泓却狡猾地否认了,“只是忽然想起来你是木灵根。”
楸吾气得挠他,二人在猫窝里打闹,末了相对躺下,拥抱时宋泓的长发盖住楸吾的肩膀。
“你是一棵树,春天会发出新芽……”宋泓絮絮叨叨地重复,似乎在斟酌什么语句。
楸吾便耐下性子等,他藏在宋泓怀里,仿佛与世隔绝,心跳平稳地打着鼓,期待宋泓接下来的话语,他知道宋泓会说出令他欢喜的话。
“你是春光本身。”宋泓斟酌出了句子,“啊,心跳加快了,师尊。”
是,楸吾没想到宋泓的话会令他欢喜成这样。
“那我一定要过生辰了。”楸吾孩子气地说,“要过一整个春天的生辰。”
“好,你不腻烦就是。”宋泓笑吟吟地哄他。
他们在苍澜山住到初雪彻底停了的那天,赶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下山,没跟宗门的大家打招呼,但学着桑羽那样留了信件,也不算是不告而别。
为了方便在下界行走,他俩改换了外貌,宋泓还新编了身份。
宋泓是刚到筑基期的年轻散修,无门无派四处游历讨生活,楸吾便是他在游历时,从魔物口中救下来的凡人小孩,被他认作了义弟。
“来吧,师尊,叫声哥哥。”
山间破败的神庙里,宋泓极力哄劝着楸吾认下这层新身份,但嘴角的坏笑根本压制不住。
楸吾有些后悔早些时候自己的所作所为,真可谓报应不爽啊,他倒也不是不能配合扮演,但不想臭小子因此尾巴翘上天。
直到宋泓哄他哄得搜刮完所有词句,可怜巴巴地望向他时,他才抬一抬下巴开了金口:“哥哥。”
宋泓顿时脸红到耳朵根:“啊?”
楸吾就知道,自己如果真喊,先受不住的会是宋泓,谁让宋泓脸皮比他薄呢。
“要哥哥抱。”楸吾张开短胳膊,宋泓迷迷糊糊地就把他抱了过去。
“还要哥哥亲。”楸吾趁热打铁道。
脸皮薄的宋泓怪叫:“这个不行!”
“那我要亲哥哥,好不好嘛,哥哥。”
“师尊,求你了,师尊,别喊,别喊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宋泓:可恶,师尊不愧是师尊。
楸吾:小样儿,跟我比脸皮厚,哼哼。
第167章 一百六十七 “有你心疼我就够了。”……
师徒二人在新生的大陆上游历,特意往人多的地方去,虽然住的方面不像在山间那般便利,需要花钱才能正经住店,但好在赚钱的方式也便利,完成承平司发布的任务,便可得到一串铜钱到百两黄金不等的报酬。
承平司,是天灾后由乾道凌云二宗联合北溟秘境三位大妖牵头,共同创办的重建三界秩序的组织,各族的精英才干都陆续被招纳其中,到师徒二人下界时,承平司内已有千位修士、上百位大妖和魔物,规模虽不比当年仙界大会的盛况,但也是如今大陆上最有声名的组织。
平日里承平司正式招纳、登陆在册的成员们活跃在战乱疫病、小型天灾的区域,帮助该地恢复基本的生存秩序,但由于成员数量还是太少,对于平常发生的一些种族矛盾、意外事故照顾不到,承平司便对外发布犒赏令,根据犒赏令的指引完成任务者,可在承平司各地的联络点领取相应的报酬。
师徒俩便因帮助一处村落的孤寡老人修缮房屋,而在离村最近的镇上联络点收到了十串铜钱的报酬,他们用两串铜钱在镇上的客栈住了半个月,正好此地位于南北交界的渡口旁,他们能看到各地往来的人或魔物,偶尔出手在店里制止人魔纷争,又得到一份另外的赏钱。
“按照现在的趋势发展下去,再有个十年八年,这承平司就是新大陆共有的朝廷。”师尊煞有介事地说。
他们半夜隐了身形,坐在客栈房顶赏月,同时也看那夜黑风高,有不知名的黑影掠过,停在了镇子上的承平司联络点前,黑影正准备漫进门去,被宋泓弹过去一滴水珠,顿时溃散为幽蓝的火焰,联络点内的灯光随即亮起,有修士跳出门外张望,又疑惑地退回了门内。
“但还是有不想让它发展起来的势力。”宋泓回过神来,“任重道远啊。”
“我倒是蛮看好的,那联络点的小修士只筑基修为,但她的反应力已经远胜百年前仙界大会上的一众金丹期。”师尊安抚地拍拍他手背,“如此看来,承平司牵头的两大宗门也终于重视起实战的训练。”
“听说现在元祈和温若失卸任掌门,退到了承平司前线做任务,如今二宗的掌门人是元敬一和温月寻。”宋泓为让师尊宽心,也岔开了话题。
“原本你和他俩还有交情,不打算去偷偷看一眼么?”师尊仰面问他。
“那也谈不上是什么好交情。”宋泓无奈笑道,把话递到了师尊嘴边,“而且正经论起来,你和那两位前掌门才有交情吧,你可没打算去见他们。”
师尊果不其然小脸一皱,面露难色:“唉,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吧……”
“你单方面见他们,又不会被他们认出来。”宋泓说。
“就算是单方面见,我也会很尴尬啊,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师尊皱巴巴地委屈说。
毕竟他们之前的交情,算不上生死之交,也到不了推心置腹,只不过有些关键时候的惺惺相惜罢了,没必要勉强去怀念或维系。
“好嘛好嘛,不见不见。”宋泓拿回话题的主控权,嘴角上扬地哄着师尊说。
“你就是故意想看我为难!”
“哪有……”
师尊气鼓鼓地瞪了宋泓一会儿:“我跟你说,我最近长高了几寸。”
意思是离他长大也不远了,宋泓可不能再这么“欺负”他。
“那还要继续勉励啊。”宋泓慈爱地摸摸师尊毛茸茸的发顶。
师尊喜好散发,觉着这样舒服不勒,宋泓为不让多余的碎发挡到他脸前,影响玩耍吃东西,每天细致地把他鬓边的碎发编成两股小辫,一块拢在脑后,系上代表好心情的红发绳。
这会儿因为故意摆脑袋,红发绳犹如蝴蝶翩翩飞舞,师尊说:“你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那你还爱我吗?”宋泓可怜巴巴地耷拉下眼尾。
“爱。”师尊不假思索道。
“好,那你可以继续不喜欢。”宋泓凑过去,再次蹭蹭师尊气鼓起来的脸蛋。
*
之后每年宋泓的生辰,师尊给他送泥捏的小猫小狐狸、送由虎头风筝改成的猫猫风筝、送用红纸剪成的一对蝴蝶;而师尊每年的生辰宋泓会给他送花,真的花假的花,针线绣成的花,发带挽成的花。
他早该适应时间的一晃而过,但当师尊的身高抵上他肩膀,仰面看着他笑时,他还是再次为时间折服,感慨岁月不饶人。
随着师尊身形长起来,宋泓也渐渐允许师尊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例如接吻,最开始接吻只能嘴唇碰嘴唇,多进一分都不行,师尊耐着性子忍了两天,终于卡着他下巴强行把舌头探了进去。
俩人吻得气喘吁吁、衣着不整,都倒在床榻上了,宋泓却还记得把师尊那小身板推开些,眼尾染着红晕,嘴唇也上了釉色,但开口的话却是:“还不到时候呢,师尊。”
“宋庭空,你就是在报复我。”师尊说着凑过去,先试探地狠咬了口宋泓肩膀的衣料,抬眼看宋泓没有推拒的神色,便又得寸进尺地咬上宋泓肩膀。
宋泓一手护着师尊的后腰,另一只手却虚虚推着师尊胸膛,被咬了也不蹙眉,只故意喘息了几声,引得师尊耳根通红,不好意思地抬起脸来:“咬痛你了?”
“倒是可以多咬咬肩膀或脖子,反正有些地方你不能咬。”宋泓便抬手捏捏他耳垂,让他结结实实地扑进自己怀里。
“宋庭空!”师尊气得眼眶也红红。
宋泓忍笑:“我在的,师尊,你生气我也在。”
但某些事情是原则上的问题,撒泼打滚都没用。
“我身量长起来了,又不是小孩子。”少年身形的师尊窝在宋泓怀里说悄悄话。
“一步一步来,你在我这儿不用那么着急。”宋泓说。
这一年,师尊的生辰礼物是一枚刺在右肩膀的花,在师尊还是个小圆团子的时候,他就闹着说重获新生后,他肩膀的梅花不见了,非要找针找颜料重新刺上一朵。
宋泓好说歹说,把刺青的时间拖延到了师尊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留心向有相关经验的人讨教过技巧,终于能在师尊长成少年人的这个生辰,送上一朵新的花。
奈何技巧再熟练,以宋泓这修为扎针刺入皮肉,师尊还是很快红了眼眶,哼哼着疼,让他停一会儿亲两口再继续。
但宋泓停下来的时候,师尊也并不老实,磨磨蹭蹭地把右肩以外的衣料也褪去大半,刺青到最后,宋泓只感觉自己搂着条滑溜溜的白鱼,这鱼还怪不听话,在他怀里发烫地扑腾。
从傍晚开始描花纹,直到半夜才才把最后一笔刺完,窗外透进来雨声,才让宋泓透了口气,很快又被师尊迎上来堵了回去。
“你也不看看刺得怎么样?”宋泓喘息着发问。
“你刺的当然是好的。”师尊眉眼弯弯,肩膀那抹嫣红更衬得他肤如羊脂白玉。
宋泓小腹处按着一只手,他闭眼叹气道:“只能摸一下。”
“哼,”师尊不情愿地回答,“知道了。”
这场淅淅沥沥的夜雨过后,他们暂居的这座小城,迎来了繁花锦簇的好时节。
距离他们最初来这篇新大陆已过去十年,承平司的影响遍布天下,原先借各地小客栈当办公地的简易联络点,也逐渐升级为拥有正式府邸的飞鸿院。
如今承平司总舵位于两大宗门聚集的城市,梁安,那里成为整片大陆实际意义的京城,各重要城池设有天级飞鸿院,到乡镇小地方也有人级飞鸿院,维系着整片大陆的和平安宁,崭新的秩序悄然建立起来。
师徒二人并没有多插手,顶多帮承平司对外打了架,打服了心有不甘的修士、故态复萌的魔物以及无视法则的大妖,他们都是很会打架的神明,能动手就不动嘴。
他们最近住在京城西南方隔着条沧河水的天府城,城池地势平坦低洼,周遭有群山环绕,到春季,气候温暖潮湿,花开得鲜艳又水灵。
城内设有天级飞鸿院,师徒二人时不时在官道上,便见身着承平司制服的各族成员来往,好不气派威风。
一时间这城中也没有他们能帮上忙的事,于是终日赏花游荡,从城北荡到城南,城南的山地里,有百姓为承平司的高层官员立的生祠。
大家渐渐地忘记了天灾带来的惨痛伤亡,习惯承平司带来的和平安宁,这是一件好事。
“我还以为能见到给你立的庙宇。”师尊倒为此忿忿不平,“你拿命换来天灾结束,好歹立几座庙意思一下嘛。”
宋泓摇摇头:“结束天灾的不是我,是那些敢于杀掉我的修士和魔物们,也正是因为有他们,承平司才能建起,进而发扬光大。”
这个世界的生灵需要的从不是神明,而个人的飞升成神说到底也与苍生大义无关,只是苍生和宋泓恰巧被命运搭上了关联。
“我在心疼你呢,小兔崽子。”师尊从他后背抱紧他,“你受了那么多伤。”
他们正共骑一匹雪白的骏马,于山野间走走停停,欣赏那枝头舒展的山桃花,深红浅红,各有可爱。
山风吹拂着花香漫过他们发顶,宋泓笑笑:“有你心疼我就够了。”——
宋泓:哼哼,这就是当初你不让我喜欢你的报复。
楸吾:幼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