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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拘人不放

    天高云淡, 旭日东升,晨曦自云间倾泄,洒在水田上, 一片波光粼粼。

    泥土带着湿润的腥气, 还没到晌午, 水没晒透, 稍许有些凉,半池水色飘着淡青。

    裴松卷起裤腿、袖管, 脱下草鞋,扶着土埂下了田, 甫一碰见水, 额心都跟着跳了跳。

    他笑自己还真是上了年纪,碰见冷水要抖三抖,还记得十七八岁时, 晚秋涉水都不嫌冷。

    缓了有一会儿, 才在水田站稳当, 脚板踩进淤泥里, 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隔着几道弯曲的田埂,别家汉子、女人都忙活起来,裴松也不消再蹉跎, 握紧耙子,翻起地来。

    耙地是力气活儿,得将高低不平的泥凹耙平整,家里没有牛,农忙时节没处借,得靠一双手生干,铁耙在泥里翻动, 腰背弯作弓,一天下来,骨头都咔咔直响。

    裴松正耙着,不知谁家的灰鸭跑到了田坎上,身后跟着群毛茸茸的小鸭子,歪着脑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见裴家这水田被耙子搅得浑浊,拍着翅膀扎进了另一头水塘里。

    气温逐渐升高,日头悬于中天,快到午时,该吃饭了。

    裴松一干起活便停不下来,非将地翻个通透,可想起晨间应了林桃问白小子身量尺码的事,忙收下耙子。

    因着午后还得继续干活儿,他将耙子留在了田里,一脚泥一脚土地跨上田埂,拎着草鞋到溪边洗干净脚,这才绑好草鞋,起身往家的方向走。

    这一路遇见不少相熟脸孔,就连隔壁秋婶的大儿子罗贵也在田里,颈子上挂一条汗巾,时不时揩一把脸。

    农活忙起来回不得家,许多农户便带两块干馍一葫芦水,在田间凑和着填饱肚子。

    罗贵也不例外,坐在里埂上吃糙面馍,裴松同他寒暄过几句,急着往家里赶。

    斗笠戴久了,额头一圈汗,裴松解下系带,拿在手里扇风。

    许是有汗,风一起凉爽不少,可头顶没遮没挡又当真晒人,他伸手抹了把汗,将斗笠远离那汗圈,虚虚扣在头顶。

    行了不几步,就见土道边坐着个汉子,身前一只竹编大筐,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枇杷,果子虽不大,却颗颗饱满,剥下鲜黄外皮,果肉汁水四溢。

    小满节后,天气日渐暖和,不少果蔬收下来,杏子正甜,桃还要再等上小月,日晒久些,才又红又水灵。

    可要说味甘清润的,还得是这枇杷。

    平山村山脉连绵,每一寸地都有主,山中树木郁郁葱葱,砍树伐木虽得上报官家,可打猎、采果若非太过,多是无人管的。

    村中有闲的汉子、哥儿便背筐进山,采筐子甜果回来,留些自家吃,余下便卖钱。

    近来天气热,果子存放不住,最多三日便坏果,因此价钱也不贵。

    裴松抠搜惯了,如若平日定不肯买,他宁可进山一遭,也不愿掏一个铜子。

    可今日林桃在家,一个小姑娘平白帮他绣被、缝衣裳,只收了三十八文喜钱,他如何得叫人吃好。

    摊前已围着不少妇人在挑枇杷,裴松凑近些,蹲下来细看了看:“咋个卖法?”

    汉子用蒲扇拍了拍腿,驱赶蚊蝇,将个小筐子递了过去:“用这个装,八文一筐。”

    八文钱不算多,况且这筐子快有个手掌深,装满了得有三十来个果子。

    村里人卖果子,先叫你尝一尝,裴松也自筐里挑了个枇杷,指尖剥开果皮,汤水便顺着手掌淌了下来,他忙凑头过去咬下一口,日头晒久的枇杷,甜似蜜,只这一口,唇齿间浸满甘味。

    裴松搓了把手:“要不了一筐,只想给家里妹子买些,半筐四文啊?”

    “成。”汉子也好说话,“只半筐给不了你篓子。”

    “这不碍事,只还得同您打个商量。”

    裴松出来干农活,身上没带铜板,这回家去取又嫌费脚程,只道:“晌午我还得过来耙地,到时再给您送来成不?若您等不及,便到我家来取,村东头那排土屋就是。”

    “这有啥不成?咱都住一个村子,总归寻得到人。”说话间,汉子又递过去一只小筐,扭头的工夫,“哎哟大娘,您这个装法我可亏的咯。”

    蹲在一边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妇,她带着个流涎水的孩童,约摸三四岁,捣着小胖腿正在追鸭子,嘴里塞个甜果,左右手又各拿一个,这倒不算啥,只这老妇装枇杷死命塞,底下那层的果子压烂了,流出黄汤。

    老妇瞥他一眼:“亏啥亏哦,都是山里采来的,又没个本钱。”

    汉子听得直皱眉,做买卖遇见不讲理的是常事,他只叹了一息没计较,又同裴松道:“方才说到哪儿的?瞧我这记性,倘若我卖得快回去早,明儿个再寻你拿也成,总归这几日农忙你也得下地,不愁找不见人。”

    裴松边点头应下,边拿着小筐仔细挑果子,他长年山里采摘,自是清楚如何挑枇杷。

    得选圆润饱满,色亮光泽的,这样的枇杷味甘不涩,吃起来正当时。

    才捡了不几个,忽然旁边一阵躁乱,裴松扭头看去,就见个老妇蹲在地上急得号啕:“天爷呀天爷!”

    她身前的小娃娃倒在地上,满脸憋得青绿,嘴边淌出一溜白沫水。

    周围多是买果子来的妇人、哥儿,鲜少一两个汉子,一瞧这架势都慌了神。

    “可是噎着了?你咋好让个奶娃娃自己吃,也不说看着点儿!”

    “这是卡气道里了,赶紧抱去陈郎中那!”

    悬壶堂离这地界少说半个时辰,就是步履不歇地狂奔,也早不赶趟儿了。

    裴松一把撂下筐子,忙奔过去将小娃娃竖着抱了起来,他力气足,不消人帮忙提个孩子也不在话下。

    拍胸、掏喉咙……全然没有用处,裴松急得团团转,忽然一道声自远方气喘着喊了起来:“倒吊着压胸拍背!”

    裴松脑筋绷紧,根本来不及细想,忙抓住娃娃脚踝将人倒掉着提起,可娃儿即便再小,也三五岁的年纪,他两手皆用上,便没有空余干旁的事。

    脑门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小娃娃脸色越来越紫,同他一道的老妇更是吓得腿软倒地不起。

    裴松眼底通红,胸口不住起起伏伏:“都看着作甚!过来帮忙啊!”

    “让让、快让让!”

    一个小哥儿匆忙挤进来,又将围堵的人群疏散开:“别搁这围起!通通风来!”

    他到裴松身边,一手扶住娃娃单薄的后背,一手猛力按压他的前胸。

    几番动作之下,就听“咚”的一声响,一块儿枇杷核掉落在地,紧接着哭声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

    裴松慌忙将娃娃抱正了轻轻放下,见老妇嚎啕着将娃娃搂进怀里,这才踉跄几步,腿软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群又嘈闹起来,围着娃娃安抚:“真是福大命大啊,你是要吓死人哟!”

    “可不兴这么吃枇杷了,塞进嗓子眼里不得了!”

    “哇啊……阿嬷阿嬷!”

    “阿嬷在、阿嬷在。”

    ……

    裴松缓了半天,都还觉得腿酸,可一想到家里有人等着,正要起身,却见那哥儿立在他边上没走,垂着眸子细致瞧他。

    裴松伸手挠了挠颈子:“方才多谢你啊。”

    “举手之劳。”这小哥儿杏核眼、樱桃口,瘦身板、纤细腰,是很标致的哥儿的长相,虽一身粗布棉衫,却不见补丁,瞧样子家中待他甚好。他伸出手去,意图将裴松拉起来。

    裴松却摇了摇头,担心他误会,露出掌心给他瞧:“手脏。”

    小哥儿了然地点点头,笑着同他一道坐在了地上:“方子苓。”

    村里人喊名字,多是听个音儿,具体哪个字多不在意,裴松点点头:“裴松。”

    方子苓一手撑着下巴静心瞧他,看久了又缓缓勾唇:“那小娃娃与你非亲非故,你作何帮衬?偏不怕救不回来那老嬷怨你?”

    “来不及细想。”其实也后怕,裴松轻呼一气,“倒真要多谢你,要么我毛手毛脚,定也做不成事儿。”

    他细瞧了会儿方子苓,总觉得他眼生:“看你穿着不像村子里的人。”

    “你眼利得很,我确不长待在家。”方子苓叹了一息,“这不快农忙了,阿爹阿父叫我务必回来,要么打断我腿。”

    他笑起来,一双圆眼眯成一条线,很艳丽的漂亮:“啊对了,你该是听过我阿父的,就悬壶堂陈郎中。”

    “陈郎中!”裴松睁圆眼,“他可帮过我许多忙!”

    俩人又说了几句话,眼见着天色不早,方子苓同他作别,裴松也得家去了,要么裴椿等急了得来找。

    他想起才挑了一半的枇杷,忙起身到摊子前,适才挑好的枇杷被汉子收到边上,见他回来,重新交到他手中。

    裴松续着挑了半筐黄皮果,拿给汉子瞧,又取下斗笠,想将这些果子放进去捧回家,却被汉子叫住了:“篓子不值钱,干脆送你了。”

    这篓子多是自家使柳条编的,秦既白也编,虽卖不上好价,却都是辛苦活儿,汉子给他挑了个品相好的,将那半筐枇杷倒进了小篓里。

    裴松正要接过手,却见那汉子又挑了些个儿大饱满的放了进去,他笑着伸手将个盖布的小篮子拎到近前:“我山里还摘了些杏子,因着不多就没往出拿,本想给丫头甜甜嘴,她胃口小,给你带些尝尝。”

    “哎哎不用,我就要四文钱的。”

    汉子黝黑的一张脸,笑起来一口白牙:“只收你四文。”

    裴松救下小娃娃,他看在眼里,周遭那么多人,要么慌得脚软要么怕惹上事儿,这哥儿却挺身而出,他没啥好表示,便想多给他装些甜果子。

    裴松挠挠脸:“这多不好意思,吃过晌午饭我就来还钱。”

    “不碍事。”

    裴松接过篓子,瞧着里头满满当当的黄皮果,心里欢喜。

    不远处哭声仍未歇,裴松回头瞧过去,那孩童已没什么大事,许是被吓得不轻,抱着老妇止不住的大哭。

    没事就好,平安顺遂。

    裴松复又将斗笠戴回头上,拎起篓子往家里赶。

    正午日盛,炙烤得大地蒸腾起一片热浪,日光倾落而下,抖落一地斑驳的碎光。

    裴家,两个小姑娘隔一会儿出来瞧一眼,待看见裴松的身影,高声喊起来:“阿哥!你可回来了!”

    裴松快走了几步,将手里小篓子往俩丫头跟前递:“接着啊,吃过饭了甜甜嘴。”

    裴椿接下篓子:“阿哥你上山了?”

    “没有。”裴松将斗笠拿在手里,扇了两把风,“路边买的。”

    “哦呦?阿哥你啥时候这大方了?”

    裴松看一眼林桃,伸手去揉裴椿的脑瓜:“人桃儿瞧着呢,你不兴给哥留些面子?”

    裴椿“咯咯咯”地笑,捧着小篓子往灶房里去。

    晌午吃过水面,黄豆酱炒茄段、青椒碎做卤子,一早就做好在堂屋放着了,上面扣了只瓷盘,只待吃时揭开盘子就成。

    面条在案板上放着,因不知晓裴松啥时候回来,迟迟没有下锅。

    裴椿跨进灶房:“阿哥你先歇会儿,面条快着呢。”

    裴松点头应声,却扭头往卧房里瞧,没找见人,又打转地走去后院,出声问道:“白小子呢?没回来?”

    今儿个耽误了些时辰,裴松回来已是未时,秦既白竟不在家。

    灶房里裴椿没说话,倒是猫腰烧火的林桃随声应道:“他该是不回来了。”

    “不回来?”裴松跨进门,到水缸边舀了满盆的水,下地干活儿埋汰,尤其手脚上满是泥点子,虽归家前已在溪边洗过脚,可草鞋浸过水没那么容易干,带回一路的风尘泥土。

    他正想端了水盆到后院洗涮干净,就听林桃轻叹了一气:“晨时那会子秦家来人寻他了。”

    “咣当”一声,水盆撂在地上,裴松眼睛瞪圆:“你说啥?”

    “大哥你别急。”灶膛里火苗燃起来,噼啪作响,林桃又塞了两把枯树枝子,“是叫秦镝英吧?说是他弟,喊他回去干农活儿。”

    “干农活儿?”裴松气得攥拳,胸膛起起伏伏,有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当间,委实难受,“早便分家了,里正来时是秦铁牛亲口说人头上报不好改,今年便这样了,地里那摊子活儿他家自己干,眼下竟又叫白小子过去出苦力?!”

    村子里分地种粮,每年得按人头缴税,因着婚丧嫁娶,家口多有变动,因此到年中会重新计数,或有等不及的,就到县里提报重新按手印。

    秦家嫌麻烦,商量下来家中这片地不叫秦既白再管了,又因着播种时他也出过力,夏收了分他两成。

    到这里已然吃亏,只那会子秦既白和裴松都着急分家,便没在这事上多计较,眼下秦家竟登鼻子上脸,要他回去干农活儿?!

    “是说!我听见也来气,同秦镝英说没这个道理,可那小子啐我不说,还在门口抻着颈子乱喊,说咱家扣下人不还!”裴椿呸了一声,“我告诉他说秦既白上山了,要找人自己去!那小子气得满嘴污言秽语,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家子杂碎!”

    裴松牙齿咬着嘴唇来回地碾,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他知晓林桃为何说秦既白该是不回来了,想来也是,已经这个时辰,他一早背筐出门,山里药材再是不好寻觅,午前也该采好了,看来真是回了秦家。

    裴松心头苦涩,他知晓秦既白在秦家日子有多难挨,也知晓他有多嫌厌秦卫氏,可村中口舌是非,饶是他这个有旧怨在的“儿子夫郎”,都难逃红口白牙一句“不孝”,又何况血脉至亲的秦既白。

    裴松垂眸叹了口气,沉声说:“他也有难处,这不能怪他。”

    方才裴椿恼得紧,林桃话都不敢多讲,现下稍微缓和下来,她轻着拉了拉裴椿的衣袖:“好椿儿,别气了。”

    “我没气。”裴椿将切好的面条下进锅里,沸水滚起,宽面条白浪般浮沉,筷子轻轻搅一搅,“不说了,咱吃面,今儿个炒卤子可挖了一大勺黄豆酱呢,秦既白没口福!”

    裴松瞧了一眼案板,裴椿擀面条心里有数,下进锅里那么些,是带出了秦既白那份的,她该也是想他回来吃饭吧。

    晌午日盛,热浪扑面,裴松将堂屋窗子全支开,山风穿堂而过,倒也消减些夏热。

    三人围桌而坐,面条煮熟后过凉水盛进大瓷碗里,边上一个海碗,是茄子青椒卤子。

    干农活儿费体力,裴松饭量也大,他盛了满满一碗面条,用瓷勺舀了两勺卤子,筷子拌一拌,黄豆酱的香味和着茄子、青椒的清甜气溢了满屋:“真香!”

    “那你多吃些。”裴椿将黄瓜丝往他碗里夹,“配着吃,要么腻口。”

    裴松塞着满嘴的面条点了点头,他吃饭不讲究,有啥吃啥,见面碗里盖了层青绿黄瓜,忙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好吃得紧。”

    手擀面条爽滑筋道,咸口卤子好下饭,几口下肚人就舒坦起来。

    待吃好饭,裴松没让俩小的再忙活,端着碗碟进了灶房。

    避光的泥地上,木盆里正浸着枇杷和杏子,裴松糙惯了,吃果子多在裤子上擦一下便进口,可给小姑娘们还是细细洗净的。

    卖果的汉子给多了几个,算下来二十个枇杷果并四只黄杏,裴松挑出八只枇杷和两个杏子给裴榕和秦既白留下,余下的尽数端进了堂屋。

    果子一放上桌,俩丫头忙不迭伸手:“阿哥你也吃。”

    裴松拿起一个,剥皮咬下一口,滚圆的枇杷正甜时,汁水丰沛,入口似蜜甜。

    裴松不贪甜,吃好果子便站起身来:“你俩吃着,哥去躺一会儿。”

    待会儿还要下田,且与裴榕说好日仄修屋,有的疲累,他可得歇下。

    裴松伸个懒腰才跨门出去,就听屋外一声急喊:“大哥、椿儿姐!快出来啊!有人踩你家地!”

    裴松心口凛然,忙奔出院去,就见小满子正立在门口。

    裴家东面隔两排屋王家的小儿,因在小满时节出生,起名“小满”,他见裴松出来,急得跳起来:“大哥你快去瞧!杏哥将人逮住了,叫我来报信!”

    本还困倦的裴松霎时清醒过来,再顾不上其他,拔腿往地里奔去。

    山野风来,绿浪连天,春小麦的田畴一望无垠,目及之处皆是黄绿澜澜。

    麦穗尚在灌浆,沉甸甸地悬垂,芒刺却已锋芒毕露。

    而在青黄相接的麦子间,人影如蚁,俯仰起伏,早已与泥土融为一色。

    地里热火朝天,汉子们赤膊弓腰,拎着短锄在麦垄间疾走,锄刃贴地掠过,掀起一层薄薄的干土。

    芒种前,最是农户繁忙时,若不是裴松将要成亲,裴榕赶着打家具,裴椿忙着绣喜被、裁新衣,都要一道下田干活儿。

    两人赶到时,地里已经围起好一群人,本来这时辰农户就扎根土地,稍有些动静便都拎上农具,探头凑过来瞧。

    林杏看着单薄,却一左一右死命拽着俩小子,娃儿年纪都不大,将将到他胸脯高,却养得十足壮实,被哥儿擒了手腕,见扭打不开,扯破了喉咙高声嚎啕,那喊声震天动地:“你放开手!凭啥扣我?!我这是替天行道、匡扶正义!”

    林杏冷脸啐他一口:“放你爹的屁匡扶正义!名门正派都是当着面下帖子,你几个小犊子背地里祸害庄稼,我看是想死了!”

    “你、你又不是裴家人,要你管闲事!放开我!”

    说话的是田家老三,因着家中做屠宰营生,亏不下嘴,吃出一脸油腻横肉,他状似馒头的胖手狠命去掰林杏的瘦指头,见掰不开,急得直跺脚。

    林杏火冒三丈,正要还口却远远眺见裴松急奔过来,在他后面的是王小满和裴椿、林桃,看样子一家人都过来了。

    裴松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额上覆着一层细密汗珠,他来不及擦,只急切问道:“踩了哪块地?!”

    林杏长这般大,鲜少见裴松这个模样,愤怒、失措,眼底一片血丝,他看得心焦,可又怕俩小子要跑,不敢脱手,边拖着人边往地里带。

    麦子春时种下,翻土、耕种,施肥、除草,又经过小月的雨润风泽,长势正好,穗子像小狗尾巴似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只待过了夏至进暑伏,由青转黄便好丰收了,可眼下却歪倒了一片。

    裴松心口如被重拳砸了一记,只觉得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庄稼户、庄稼户,土地就是根就是命。他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刮风怕倒伏、落雨怕烂根,满心满眼盼丰收的麦地,竟就这般被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给祸害了。

    裴松转过脸来,皱紧的眉心如横过重山,他声音发着抖:“为啥?为啥要踩我家的地?”

    俩小子挣脱不开,却梗着颈子不肯瞧人。

    林杏气得浑身发抖,将人拽到近前:“叫你说话!”

    田根宝的胖手攥紧成拳,双腿倒腾着往后退:“你、你叫说就说?你算个啥东西!”

    “说是不说!”裴松心头火腾一下烧上来,一把揪住田根宝的衽口将人提起,他目眦欲裂,“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为了啥!”

    一张脸扭曲可怖,比那夜里的黑熊瞎子还要吓人,田根宝看了半晌,浑身一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抽噎不止:“你、你家不是好人!抢了别家阿哥拘起来,不叫回去种地,那你家也别、别想舒坦干活儿!”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可裴松却听明白了,他诧异地睁圆眼:“你说秦既白没回去?”

    “你家拘了人不放,还好意思问!我们可是拜把子的兄弟,偏不叫你家好过!”

    裴松性子豪爽粗放,受了气从来不忍下,当面便得发出来,却不想今日竟被这糟心事儿绊住了脚。

    若不是为着秦既白,他真想马上拎起棍子打去秦家大门,可是不成,他若这般做了,便是断全了白小子的后路。

    这种事儿秦既白自己做得,可他做不得。

    裴松躁闷地吐出一气,收起手臂将田根宝放下了。

    脚才沾着地,田根宝便如炮仗般跳了起来:“咋的没话说了?!你家太欺负人了!”

    “我家欺负人?我家欺负人!”裴椿冲上前,眼神利得如一把开了刃的刀,“你说我家拘了人来踩我家的地,没这个说法!”

    她虎着张脸,浑身颤抖地扣紧了田根宝的肩头:“晨里那秦镝英确来家里寻过他哥,我亲口告诉他秦既白上山了,后头他是找着了还是没找着我家全然不知。”

    “我阿哥不照面啐你,那是不在当场,又因着秦既白的三分面!于我可不成!你俩既踩了我家的地,偏得给我家个说法!”

    田根宝吓得缩起粗颈子,压出两层肥肉圈:“你、你胡说!”

    “她没胡说,晨里我也在场。”林桃走上前,握住了裴椿的手,她看向田根宝,“你说裴家拘人,这说法就不对!那腿长在秦既白身上,是想拘就能拘的?就算是拘了人,那也不是你俩祸害庄稼的理由!”

    她话音落,人堆里不知是谁说了一句:“是嘞是嘞,今儿个早晨我家水生还瞧见他往山里去,你个小娃娃遭人骗了!”

    “天大的嫌隙也不好毁人家的地!起早贪黑种的多累人呐!”

    围起瞧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闹哄声也越来越大。

    忽然有人自人堆里扒出条缝,哭号着将个一直缩在边角的小子抱住了:“你们这群天杀的!可着我儿欺负!”

    踩裴家庄稼地的拢共仨孩子,林杏手脚慢了一步,叫个猎户赵家的跑了,逮住的只这俩,屠户家的田根宝,和这个蔫巴不说话的瘦小子崔贵生。

    和有手艺的另两家不同,崔家老汉也是农户,靠着庄稼地讨生活,却不想崔贵生竟也会和这群小崽子混在一处。

    方锦着恼得紧,一手紧护住娃儿,一手指着裴家人,尖声骂道:“你们这群吃人心肝的恶鬼,见我家没依没靠,可着我儿欺负!”

    “锦哥儿你这说的啥话,是你家生子踩了人裴家的地。”

    “我不听!”方锦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拉起崔贵生的手臂就要走。

    “踩了我家的地就得给我家说法!”裴椿拦在前头,指着那一片倒伏的麦子,“你崔家也是农户,知道种地的辛苦,我阿哥黑天白夜地操劳,你家想白踩?!”

    “哦呦你们裴家不成事,轮到你个女娃当家做主?!我崔家赔不起,你还能要我命啊?!”

    说罢方锦拽住崔贵生的衣裳就往外出扯,却被裴松叫住了:“我裴家成与不成轮不到你来说嘴,我妹裴椿就是家里的主心骨,她说的话办的事我裴松认。”

    “仨小子拢共踩坏我家四垄地,少说得一亩半亩,要么你三家均摊着赔出来,要么我裴松便拎着镰刀亲自去你家地里割个干净!”

    “你、你欺人太甚!”方锦暴跳如雷,“我儿小小年纪知道个啥!他是遭了秦家的诓骗,你有本事就找秦家讨去,干我崔家啥事儿!”

    见裴松闭口不语,方锦叉腰骂起来:“自己心里有愧,提起秦家屁都不敢放!只可着我家喊打喊杀!”

    裴松双手攥紧成拳,胸中似有团火在烧,他正要开口,就听一道声传了过来:“秦家说法我裴家自会去讨,这被毁了的庄稼地你们三家也休想抵赖!”

    “二哥!”裴椿寻声看去,“你咋回来了?”

    因着和裴松说好要修柴屋,裴榕早早下了工,谁料回家路上竟赶上这事,他挤进人堆,同裴松和裴椿站在一起。

    方锦逃不脱,瞧这架势也抵赖不过,他咬了咬牙:“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再说也不是我儿一人干的!”

    他气得抡起拳头捶人,砰砰两下砸的崔贵生“哇”一嗓子大哭起来。

    边上有人说和:“哎哟裴家汉子,人崔家也不容易,都是农户这事儿便算了吧。”

    “半大小子啥也不懂,你这样紧逼着做啥嘛!”

    以前裴松撑着家,裴榕和裴椿都还小,俩人躲在他身后,风雨吹不着。

    眼下却是两个小的站在前面,护着裴松了。

    裴榕冷眼看去人堆出声的地方:“是哪家的婆婆婶子这般好心眼?那你就好人做到底,将我家的地也填补上。”

    “你家的地关我啥事,作甚叫我赔?!”

    “不关你事你又何苦多这句嘴,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能了事儿的话,我便拎上锄头将你家的地也刨个干净去。”

    话音一落,再没人吭声。

    裴榕看向方锦,沉声道:“你做不得主,我便去找你相公,这事不是你儿一人做的,我便连找三家,我今儿个横竖就立在这,我要个说法。”

    方锦哑口无言,喉咙口子又干又堵,他横着眼哑声挣扎:“那去秦家啊,你两家沾亲带故,我倒要瞧瞧你咋讨说法!”

    根源在秦家,是跨不过去的一道沟子。

    裴松拾起步子,却被裴榕拉住了手臂,他轻声说:“阿哥你别过去了。”

    裴松绷着脸:“那地界豺狼虎豹,哥不可能让你一人去!”

    “我都这般大了,能扛事儿。”裴榕一错也不错地看向他,温声道,“你同秦既白是亲近人,别生了嫌隙,我毕竟隔着一层。”

    裴椿也跟着点头:“阿哥你别去了,我同二哥去,还有林桃林杏,受不得委屈。”

    *

    裴家院子,篱笆墙敞开着。

    秦既白背着筐子回来,他手里拎了只野兔子,本想拿给人看,可自后院绕了个来回,也没瞧见半个人,踌躇间似听见院外有人叫他。

    隔壁的秋婶子探着头往里瞧,一脸诧异:“白小子,你咋回来了?”

    秦既白踱步出来,就听婶子急声道:“地里闹起来了,领头的田家小子踩了你家好几垄麦苗,那麦子都灌浆了,可惜了了。”

    秦既白心口一凛,他松哥最在意的便是家里这一亩三分地,忙问道:“为啥踩麦子?”

    秋婶子拍了把腿:“说是给你秦家打抱不平!”

    “什么?”

    秋婶子将听来的话细细说了一遍,秦既白眉心越皱越紧,手不自觉攥紧成拳头。

    他道了声谢,扭头往院子里返,秋婶子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了只瘦野兔。

    这兔子灰白的皮毛不多油亮,后脊骨一溜血痕,该是被什么利器刺穿了。

    夏时天热,草又青黄不接,兔子多偏瘦,得待到入了秋,气候凉爽下来,才好长肥膘。

    可饶是如此,一只野兔也是稀罕物,先不说皮毛好卖钱,那兔肉也很是滋味。

    秋婶子驻足良久,才想起这年轻汉子是猎户,与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不同,是能吃上荤的。

    她不禁叹了句:“裴家也算苦尽甘来了。”

    秦既白心里揣着事,兔子都没心思收拾,只管和筐子草药一道堆放在灶房里。

    他急匆匆进了屋,将个纸片子塞进衣裳便急奔出去。

    日头高悬,泼下白炽的焰。

    泥土裂开龟甲纹,每道缝隙都蒸腾起呛人的燥气,仿佛大地正被天火煎烤。

    裴家地里,人群已然散去,只留下裴松一人。

    日头晒得人脸色发红,热汗顺着颊面往下淌,可他擦也没擦,只呆蹲在垄子上,定定瞧着这长过两拃,已出穗的麦子。

    他是真的心疼。

    指头轻轻捻了一把,不过一两个时辰,青绿麦苗就脱水发蔫,野风吹来时,再不像狗尾巴似的对着他摇晃。

    就是有天大的仇怨,做啥要拿庄稼撒气。

    他闹不明白,真的闹不明白。

    秦既白赶过来时,便看见这么个场面,他想他一辈子也忘不去。

    裴松背对向他,佝偻起背缩作一团,平顺里那般敞亮喜乐的男人如同丧家之犬,厚实的膀子一抖又一抖。

    他以为自己看恍了眼,整颗心都吊了起来。

    可待他瞧见裴松短袖衫下,被晒得黢黑的手臂往上一抬,似是揩了把脸,他只觉得胸口那团腾起的火,呼啦一气如烧林般,将他所有理智通通燃了个干净。

    秦既白咬紧了牙,瘦削的脸颊绷出青筋。

    他没叫人,也没说话,只攥紧拳头,扭头往秦家走去。

    山野青青,麦谷香。

    芒种时节,犁耙忙。

    不知谁家娃娃正在唱小调,咿咿呀呀的稚声飘荡进田间、河塘里,与野鸭的呱嘎此起彼伏。

    裴松将断了根的麦子收拢到一处,穗子捋下埋进土里可做肥料,杆子晒干些也好扎捆回家烧火使。

    他沉默着,木然地做活儿。

    忽然一阵风起,有婶子的声音传了来:“哎松哥儿你咋还在这儿?”

    裴松寻声抬头,还没来得及言语,就听婶子又道:“方才我瞧见你那小相公急着往村西去,还以为是寻你嘞!”

    裴松怔忪,秦既白也去了?

    第27章 不是裴家

    村西, 秦家门口子围着好一群人,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踩地毁麦的三家人一个不少, 饶是偷跑回家躲进柴屋的赵家小子, 也被另两家揪了出来, 几伙人乌泱泱地站在秦家门前, 只为讨个说法。

    田家做屠宰营生,当家汉田谷顺成日庖牛宰猪, 身板壮实有力,他起手“砰砰”两声拍门响, 捶打得山野震荡。

    秦家大门紧闭, 竟是如何也不肯打开。

    瞧热闹的乡邻越聚越多,有些竟是连田里秧苗也顾不及,扛着耙子、锄头就往村西赶, 只为尝这口热乎的闹糟。

    田谷顺捶不开门, 却听得里面卫夏莲骂声连天:“一群不知死活的王八羔子, 竟敢打上门来, 真当咱是软柿子好拿捏?!”

    “这是瞧见我男人上山了,家里剩下孤儿寡母好欺辱!一群猪狗不如的畜生!”

    若说山中打猎,得秋冬时候正适宜, 那会子山兽因要过冬,身上攒起厚厚的肥膘,打回来价钱贵。

    只秦家几张嘴要吃饭,小儿子秦镝英念书费钱,卫氏嚷嚷着要补身子,秦铁牛被逼的没法子,只得提上猎刀进山碰运气。

    也正是因着秦铁牛不在家, 地里农活没人干,卫夏莲又舍不得请短工,这才将主意打到了秦既白身上。

    里头骂声不断,祖祖辈辈都进到嘴里过了一遍,田谷顺个汉子气得胸口发闷,怒声低吼:“开门!”

    越是这般,卫夏莲越不肯开门,僵持不下间还是方锦站到了前头。

    涉事的三家,就崔家日子最难捱,靠天吃饭的农户,不论是赔谷子还是赔银钱都如同割肉,方锦可算找到了替死鬼,王八叼肉般如何不肯松嘴。

    他轻敲了敲门,温声软语地劝:“好姐姐是我,方锦。我们过来只是想和您通个气说句话,要么裴家一棍子打下来,我们死的不明不白呀。”

    这地界与裴家农田离得尚远,卫夏莲还不至于耳听八方,件件事儿都摸得门清。

    她久久没有说话,却听外面人又道:“您这般躲着也不是办法,事情一日不问清楚我们一日不得安生,还不是得守秦家的门。”

    “咱都乡里乡亲的,做啥喊打喊杀,不过是敞开门掰扯清楚,几家人都安心。”

    ……

    片晌,就听“唰”的一声响,门闩抽开,厚实木门缓缓打开一条缝。

    方锦见门开了,生怕人反悔的急忙伸出一只脚,卡进了门缝里。

    卫夏莲站在门口,瞥眼睨着人:“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想干啥!”

    人群往前涌,卫夏莲一手拦住门:“有事儿便在这说!我看谁敢闯我家的门!”

    几家人在门口停下步子,只叫她将秦镝英喊出来,孩子们对对话头。

    阵仗闹得这般大,几个小子都吓破了胆,缩在阿父或嬷嬷怀里不肯出来。

    只田根宝因有阿爹作靠山,馒头胖手直指秦镝英:“今儿个晨里在水塘,是他同我们说裴家拘了他大哥,不叫回家种地不说,还将他背去说和的果子踩了个稀烂!”

    闻声裴椿浑身绷紧,正要开口辩驳,却被裴榕拉住了腕子,她仰头看去二哥,见人摇头,听话地闭了口。

    果不其然,有人打头阵,畏缩的崔家小子这才敢出声附和:“是、是说!英子哥叫我们去踩他家的地,说要给他家点颜色看。”

    “胡说八道!”卫夏莲脸面通红,一根指头戳过来怼得崔贵生一个踉跄,“他叫你踩地你就去?他叫你死,你死不死啊?”

    方锦急头白脸:“你怎么说话的?!”

    “我怎么说话?”卫夏莲叉起腰,“我儿可没让人在地里逮个正着。”

    崔贵生抱着头呜呜哭起来:“我们是拜把子的兄弟。”

    卫夏莲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拜把子兄弟?我儿是读书人,咋会与你们几个拜把子,真是瘸子上树——想登天呐!”

    “你这说的啥话!”几家人都急起来,指着卫夏莲啐骂,“你儿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读书人?”

    “你前儿个买肉为了抹两文钱,好话说了一箩筐,眼下翻脸不认人了!”

    “我管你咋个说法!这事儿和我家没干系!你们爱咋赔咋赔,少来我这讨说法,没得说法!走走走!”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是咋回事,可正如卫夏莲所说,秦镝英自己都不在裴家地里,咋说这事儿和他有干系?

    嘴上攀扯谁不会,你得摆事实、讲凭证。

    一见这情形,方锦如何接受不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这是要逼死我家、逼死我家啊!”

    他又跳起来拽住崔贵生狠打,巴掌裹着风,呼呼作响。

    娃儿仰起头尖嚎,哭声如雷,震天动地。

    有婆子看不下去,颠脚上前来劝:“哎哟锦哥儿消消气,小娃娃懂什么,你再给打坏咯!”

    方锦气头上不肯停手,扭脸的工夫瞧见人堆里的裴家人,恨恨骂起来:“裴家也是黑心歹肠,满村子谁不知晓裴松嫁不得人,生逼着秦家大郎娶他,眼瞧着要成亲,公爹婆母一个不请,叫人家记恨上,你两家生怨愤倒逼得我家没活路!杀千刀的!”

    百十双眼睛都往裴家人那处瞧,裴椿已然气得浑身战栗,她拳头攥紧,指尖掐得掌心生疼。

    裴榕也不遑多让,喉结滚动,脸色绷得发沉,正要开口,却听一道声自身后喊了起来:“你放屁!”

    众人循声看去,就见秦既白站在外围,多日不见,他高了、壮了,再不似从前那可怜象,比个麦秆不如,眼下正儿八经有汉子样了。

    没人知晓他是啥时候来的,只瞧得见那一双狭长眼如沉夜枭狼,寒得人心惊。

    秦既白挤进人群,走到秦家大门口,冷冷瞥一眼卫夏莲和秦镝英,又掠过满脸惊慌的方锦,看向乌泱泱的人群。

    那是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仿如下过粉雪的严冬,肃杀得令人发怵。

    他寒声道:“裴家不是黑心歹肠,也没人拘我、困我,逼我强娶裴松,能同松哥成亲,我足想了六年。”

    霎时间一片哗然,众人皆惊,全都你看看我、我瞧瞧你。

    两家的风言风语传遍村野,连个黄口小儿都能学上一两句,可听秦既白的意思,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有婆子不信,仰面问道:“六年?你才多大,那小个娃娃咋会惦记他?”

    秦既白垂眸不语,良久后,才将那时情形略着说出口。

    众人脸色各异,皱眉的、惊诧的、狐疑的,精彩纷呈。

    只裴榕面色平静,似乎早已知晓。

    裴椿仰头看他,手肘轻轻碰一碰:“二哥你早知道?”

    裴榕垂眸点了点头。

    那木钗是他亲手做的,不该无缘无故落在秦既白那儿。

    而这十七八的年轻汉子,对他阿哥满眼的赤诚也不似作伪。

    当夜他便问了,秦既白也无隐瞒,和盘托出。

    俩汉子在黑黢黢的小屋里长久沉默,临睡前,裴榕开了口:“他活得不易,好好待他。”

    秦既白“嗯”了一声,又怕这短促的应声不够郑重,补了一句:“我会的。”

    裴椿气闷地踩裴榕一脚:“那你咋不和我讲!”

    “你听了定要去问阿哥,他脸皮薄。”

    那倒也是,裴椿没吭声,只气鼓鼓地咬了下嘴唇。

    可听了这话,仍有哥儿、婶子将信将疑:“那、那你继母做啥扯谎呐?”

    “是嘞!那些话儿可都是她亲口说的!”婶子拍手跺脚,学着卫夏莲的口气,“裴松那个烂货,将我家大郎掳走,强逼着娶他,不点头就要砸家!那烧火棍子还碎在院子里!”

    “是嘞是嘞,那日裴松打进秦家门,动静闹得颇大,左右邻里都听见的!”

    大门口子,卫夏莲一脸阴戾,半句话说不出。

    秦既白蔑她一眼,缓声道:“今年冬寒,我随父山中狩猎染上重病,秦卫氏嫌我久病不愈拖累家里,催我赶快成亲好提早分家。”

    “我命好,正赶上松哥寻觅亲事,不要彩礼。三月二十八,我请刘婶子作媒提亲,可松哥却因我年纪尚小不肯点头。”

    “见不要钱的夫郎无望,我爹气极,提着烧火棍子将我打到吐血,是松哥闯进门领我回家。”

    不等他话音落,卫夏莲尖声厉喝:“小犊子你满嘴喷粪!见你老汉不在往他身上泼脏水!”

    “你搁陈郎中那看诊可都被人瞧见了!要不是裴家打的,他会烂好心花这冤枉银子给你治病?!”

    卫夏莲状似伥鬼,每每想起分家那日裴松戳她脊梁骨、秦既白咒骂她就怨恨,因此一听说裴家连夜背秦既白去瞧郎中,心头好个快慰。

    裴家穷得叮当响,破土房烂门户,连肉都吃不上,咋会好心掏银子给秦既白看病?就算裴松肯,另俩小的定也不同意。

    那必得是几人起了龃龉,裴家怕惹上人命官司,这才去看的。

    她信誓旦旦又小心翼翼地编排,提心吊胆了小半月都没见裴家人打上门,便将这瞎话笃定做了真,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秦既白嗤笑一声,是啊,连他亲爹都嫌浪费银子,可裴家人却没有。

    他伸手解下腰间的麻绳子,敞开衣襟,将从不愿与人提及的新伤、旧伤全然暴露在外,他犹嫌不够,自毁般将衣裳脱下,背过身去。

    一副少年人的骨架,终于在小半月的汤药将养和饱食里初见了汉子的规模。

    肩背单薄却宽阔,一把窄腰蓄着力气。

    可那青白的皮肤上,却纵横交错着数不清的伤疤,一道一道多如繁盛的枝条,叫人忍不住心口抽紧。

    可明眼人一下便能看出,旧伤已久,绝不会是这短短半月打出来的。

    不是裴家。

    第28章 入赘裴家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大家伙多是听闻秦家薄待大儿子,却不想竟将他打成这样。

    有阿嬷直拍大腿:“你自己也是做娘的,咋忍心看他伤成这样!”

    “她咋不忍心?就是她从中挑拨, 卫氏亲口说白小子吃得多、瞧病贵, 可转脸却使银子供小儿子念书。”

    “是嘞, 成日里说自己辛辛苦苦养大了秦大郎, 我还以为多好心,谁知道两副嘴脸。”

    有些知道内情的, 跟着落井下石:“这卫氏惦记着屋头,高门阔院儿的, 生怕秦大郎成亲分了去!”

    “杀千刀哎!秦既白也是秦家人, 合该有他一份。”

    ……

    卫夏莲一脸惊愕,实在百口莫辩,往日那些牢骚、怨愤皆出自她口, 她站在门前、村口的叫骂, 而今铁证如山般将她钉死在墙头。

    可更让她想不通的是, 这个养不熟的闷货秦既白, 怎么忽然变得这般锋利。

    不、不是……其实分家那回便瞧得出来,只要有关裴家的事儿,他便倔得如同蠢驴, 拿命护着!

    秦既白重新披上衣衫,他喉结微滚,哑声道:“那夜我高烧难行,是裴家人连夜背我去看的郎中。”

    卫夏莲恨得咬牙切齿,厉声痛骂:“你放屁、你放屁!裴家吃饱了撑的烂好心给你瞧病?!”

    “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陈郎中。”秦既白面沉如水,一字一句道, “我若扯谎,不得好死。”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争辩。周遭一片窃窃私语声,相熟的脸孔上满是嘲讽和鄙夷。

    卫夏莲觉得颜面扫地,眼底泛起血色,整个人如猖如獗即将癫狂,她指向秦既白嘶声吼起来:“你个王八羔子!到底要干啥!要干啥!”

    秦既白面无表情:“既来讨个说法,也来还个清白。”

    他伸手进衣内,窸窸窣窣声间,将个四方纸片子拿了出来,轻轻展开。

    这是分家那日卫夏莲请里正做主,逼着秦既白按过手印的阄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秦既白没读过书,只识得几个常用的字,并不能将这阄书完整读下来,他捏住纸张边沿,拿给乡亲们看,那上头的指头印子还泛着鲜亮的红。

    片晌过,他沉声开了口:“我秦既白与秦家已无瓜葛,日后若非生死,再无往来。”

    他垂下眸子,将阄书按照原先的纹路叠好,收进衣中:“四月二十六,我与裴松新婚之喜,我秦既白自愿入赘裴家。”

    话音落地,在场一片哗然,就连裴榕、裴椿和林家的两个都瞪圆了眼。

    汉子入赘?还是好手好脚、长相颇俊的年轻汉子,就不提这些,秦家猎户,秦既白打猎年头虽短,可手上也有功夫,就入赘了?

    “白小子,你可知道啥是入赘?那是要做裴家人,奉夫郎为天,就连生的娃娃也要跟着裴家姓!”

    “天爷真是昏了头了!作啥想不开要入赘?你亲爹若知晓非要气得撅过去!”

    劝慰声如潮涌至,秦既白只沉静道:“我知晓。”

    人堆里林杏啧啧叹声,分外崇敬:“真不愧是大哥啊!”

    林桃也跟着点头,抬手轻碰了碰裴椿的胳膊:“我算是开了眼了。”

    裴椿沉默不语,心中却久久不能平静。

    ……

    裴松脚不沾地赶过来时,事态已然平息,瞧热闹的人群散去大半,只方锦还坐在秦家大门口与人对骂。

    一边不认是自家娃儿指使,一边咬定了与秦镝英脱不了干系。

    裴松见秦既白同裴家、林家人站在一处,这才松了口气,他快步走上前去,将汉子拉去旁边:“你过来咋也不同我说一声!挨欺负没?!”

    裴松跑得急切,满头满脑的热汗,秦既白看了他良久,白齿咬着唇侧好半晌,终于心下一横,指头收紧,拽起袖管给他擦了把汗。

    左右人头攒动,数十双眼睛看着,裴松脸色涨红,舌头打结:“干、干啥,有人呢。”

    秦既白耳尖也泛起红,忙别开头,哑声道:“没挨欺负。”

    俩人挨靠得很近,随着大地蒸腾起的热浪,轻易嗅到了彼此的气息。

    裴松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颈子,正要去寻弟妹,一转脸正见几个小的全都巴巴瞧着。

    裴椿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来,皱巴着眉眼,裴榕和林桃性子内敛些,只抿着嘴笑,倒是林杏闹腾,咧着嘴不住地嘎嘎直乐。

    裴松臊得浑身发燥,有村人自他身边经过,笑着打趣:“这便来寻了,可是一时半刻都离不得呦。”

    “秦家大郎有眼光,寻觅到这般好个夫郎。”

    “松哥儿是好,心眼好、干活儿利索,人长得也周正!”

    相较寻常的目光,这些人眼中多了些善意。

    裴松疑惑,来之前可不是这样,这是发生啥了?

    他……他竟成好夫郎了。

    “这、这是咋回事?”

    秦既白摇了摇头,轻笑道:“松哥,咱回家吧。”

    “啊回!”

    山间土路曲曲折折,几人缓慢向家行去。

    日头偏西,却丝毫没有收敛热度,将田野炙烤得一片暑气。

    近处的稻田里,新插的秧苗整整齐齐,嫩绿色的叶片上滚着碎金似的日光,根须在清澈的水里微微晃动,连带着水面的浮萍也跟着缓慢散开。

    不远处的麦田正茁壮,麦芒在山风下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裴家庄稼一事也算有了说法,总共四垄麦子,约摸半亩来地,待丈量清楚了,按照往年麦子市价的七成折算银钱。

    因着天灾、虫害,麦子收成好时最多能有八到九成,裴家麦苗因着尚未成熟,少了浇水施肥之艰辛,也免了抢收、脱壳之苦累,因此折作七成算,也还公道。

    而这银子自然是田、崔、赵三家均摊,另两户日子过得尚可,爽快地点了头,只这崔家方锦,见百般推诿不下,才勉强同意。

    可他心里憋着火,直到人群散尽,还卧在秦家门口子号哭着要说法。

    裴松点了点头,事已至此,这确实是最好的法子了。

    方才在地里,他将那几垄麦子拾掇好,搓下的麦穗碾进土里,地气蒸腾,过不了几日便能化作养料了。

    今年风调雨顺,日日盼丰收,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心里实在难受。

    他怕人瞧出来,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却感觉手心一热,秦既白握了上来。

    汉子温声道:“眼下赶不及补种麦子了,黍米粟米也过了季,我和裴榕商量了下,明儿个赶早集去买些已长芽的玉米种子,你瞧着如何?”

    俩人伴行时虽也牵过手,可多是拉着手腕子,更未在亲友面前如此亲密过,裴松臊得慌,颈子都烫起来,他忙咽了口唾沫:“好。”

    行了许久,也没见汉子有松手的意思,裴松甩了甩手腕,同他挤眉弄眼,都被人瞧见了!

    秦既白全当没看见,只将那只粗糙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夏日天黑得晚,归家时已至申时,日头却还亮堂堂地挂在天边。

    同林桃、林杏作别后,裴榕顺道去邻家借了把长梯,和裴松一块儿背扛进了院子。

    裴家的土房子年头已久,墙面斑驳现了泥底,屋顶更是每逢暴雨连天就要漏上一漏。

    两日前裴榕自河岸、坡地捡了黄泥、黏土块子回来,堆放在后院儿里,只待再混上草料,在屋顶破漏处补上一道,便又能撑过一季。

    裴松到后院,将盛着黄泥和黏土的筐子搬过来,裴榕在柴屋边,找了处合适的地界架梯子。

    长野暮色,山气随风拂来,终于吹散了一日的热浪。

    眼瞧着时辰不早,裴椿也进灶房准备做饭。

    倒是秦既白才想起来,他背回的筐子还放在角落里。

    夏时天气热,不晓得兔子咋样了,好在那地界通风,该是没有坏。

    不多时,裴椿的声音自灶房传了出来,小姑娘欢喜道:“大哥、二哥你们快过来,有兔子。”

    一阵脚步碎响,几人齐齐挤在灶房门口,就见小姑娘正指着角落给俩人瞧。

    裴松认得这筐子,每回他上山采药都是背的这只竹编筐,他扭过头叫人:“白小子,这兔子是你打的?”

    秦既白站在门边,不多好意思地抿了下唇:“眼下天气热,兔子不算肥,今儿个时辰又短,只能猎到这般大小的。”

    他从秦家出来,特地将猎刀、弓箭都背上了,这些都是他亲手打的,是他自己的家当。

    只他一直病着,没有机会上山,更没有机会用上这些。

    今晨虽借着采药一道背了去,也沿途打上标记、设下兽夹,可却因为时辰短,皆无所获。

    他不死心,深入到老林里,才侥幸猎到只野兔,皮毛被利箭扎透了,也并不太肥,该是卖不上好价。

    秦既白想着待伤再好一些,不消日日喝药了,便能背上干粮进山,那时约摸正值秋月,山里野物多,高低能打只獐子。

    他正低落,却听裴椿喜道:“这厉害吗?打了野兔!是留给家里吃的吗?”

    秦既白抬起眼,结巴道:“皮、皮毛可以卖钱,但伤到脊背会折些价,兔肉留在家吃,只不太多。”

    “辣炒兔肉成吗?”裴椿忙埋头到木架下层,将个陶罐抱了出来,打开封盖,里面是红彤彤的干辣椒,“哎呀不成,你伤没好透,吃不得太辣。”

    边上裴榕笑着碰了碰秦既白的手臂:“厉害啊,竟还会打兔子。”

    裴松也伸手揉了把他的后脑勺,朗声道:“这一手好本事,我可捡到宝了。”

    秦既白抬头看向裴松,脸颊泛红,唇边漾起个浅浅的笑。

    第29章 成吗松哥

    一家人的身影散开, 各自埋头忙活起来。

    修补屋顶要用的黄泥与黏土,得先倒进大盆里,掺上清水反复搅匀, 这事自然落在了哥俩身上。

    裴榕怕泥浆溅脏衣裳, 索性脱去上衣, 光着膀子干活儿。

    他长年背扛木头, 肩背结实而有力,夕阳斜着倾落, 将他的后背染得一片暖黄。

    后院里,秦既白正在收拾兔子。

    要剥兔皮, 得先将兔子吊起来才好下刀。

    他取来麻绳子, 牢牢捆住一只兔后爪,让整只兔子垂悬在半空。

    接着伸手拎起另一只后爪,将兔子的两条腿拉得平直, 使一把锋利的短刀, 刀刃轻轻划过, 兔皮便顺着划开的口子慢慢分离开。

    猎户都知晓, 兽类放血得趁活的时候,秦既白在山里就已经割开了兔颈子。

    放过血的兔子剥起皮来顺畅许多,顺着兔后爪一路下来, 没一会儿,那团兔毛就软耷耷地垂落下来,露出底下白净的兔身。

    秦既白不多满意这皮子,因着时节不宜,兔皮不算油润,毛色还有些杂,拿去皮货铺子最多卖八十个铜子儿, 若待到秋冬时节,兔子肉肥毛润,能卖上一百三十个或更多。

    可饶是如此,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他想着得趁天好刮干净了毛,在温水里泡上两天,再抹上草木灰、硝石鞣制,晾干晾透了,拿去铺子里换钱。

    秦既白将兔皮放在木盆里,拉了把马扎,着手处理起兔肉,这是一只公兔子,后腿壮实有力,一看就是山里跑惯了的。

    他手上有活,一把刀使得干脆利落,刀刃在指间转了个灵巧的弧度,就听“噼啪”响,兔肉落进了瓷盆里。

    兔子收拾妥当,余下几块儿雪白的兔肥油,还算厚实。

    肥油可是好东西,下进铁锅里煸炒出油花,做菜时搁上一勺,香味能飘出半里地去。

    秦既白端上碗,起身到前院儿。

    这会子,裴榕正蹲在屋顶抹灰,老远瞧见他过来,忙自黄泥间抬起头来:“椿儿,快舀瓢水!”

    “来了。”

    哒哒哒一阵脚步声,裴椿捧着葫芦瓢出来,见秦既白手里两只碗,兔肉、兔骨分开装,许是怕这死物骇人,兔头剁成段,已经瞧不出本来的模样。

    秦既白看见裴椿仍有些拘束,倒不是害怕,只觉得秦家那摊子烂事让她受委屈,心里过意不去。

    可他又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话在嘴里过了个囫囵,也只憋出句:“兔油在骨架下头,兴许能熬油。”

    裴椿“嗯”了一声,接过碗,又将葫芦瓢递了过去。

    灶房里有脏水桶,多是懒得出院时才会用,秦既白干脆拿着葫芦瓢走到屋外。

    一手拿瓢不多方便,有些地界冲不到。秦既白正想随意洗洗便算了,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那瓢接了过去。

    有裴松在,秦既白只需轻闲地伸出两只胳膊,水流便缓慢地流到了手掌。

    方才干活儿,裴榕将在村西的情形一五一十同他说了,二小子一张笨嘴,啥趣事儿打他嘴里过一遍,也寡淡无味起来。

    可裴松偏就听得面红耳赤,心口子砰砰砰直跳,他脚心像是生了团火,快待不住了。

    秦既白小他这般多,比裴榕还小个两岁,虽说要成亲,他也全当走个过场,不敢往深里惦记。

    却不想这年轻汉子竟会为他做到这个份上,让他如何不心悸。

    裴松难得颊边泛起红,他抿了下唇,尽量显得平静,可声音却发着抖:“真打算跟哥过一辈子了?”

    闻声,秦既白目光颤动,满眼热切:“成吗松哥?”

    裴松垂眸笑了下:“傻小子。”

    没得准信,秦既白心里忐忑,可又不敢追问,他虽年轻、长相也还过得去,在旁人眼中是裴松高攀,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才是被套紧的骡马,生死皆不由己。

    粗糙的大手抚过汉子的手臂,裴松将那些血污和热汗一并洗去,他收起葫芦瓢,站直身,咧嘴笑起来:“成啊。”

    秦既白眸子亮起来,连带着木然的脸也变得生动:“真的?”

    “嗯。”也不知是不是天太闷,裴松只觉得脸上蒸腾起散不去的热气,他忙就着瓢底一层水抹了把脸,哑声道,“走了,屋顶还没修完呢。”

    裴家院子,长梯架在屋檐,裴榕脚边放着一片两掌大小的木板子,上面是搅拌好的黄泥、草茎,他拿刮板挖起一坨,“叭”的一声拍在漏处,两下抹匀了,见俩人进院:“阿哥黄泥不够了,再放些。”

    裴松应下一声,忙蹲到盆边,将和好的黄泥浆倒到木板上,他起身正打算去爬梯,却被秦既白接了过去:“我去吧,松哥帮我扶梯子。”

    汉子腿脚利落,三两下便上了房,他没急着下去,同裴榕说话:“还有多少?”

    “不多了。”裴榕伸手给他指指,漏雨处已经补好,他又将其余地界厚厚抹了一层,“这房太旧了,眼下不漏也撑不了多久,正好趁机会都加固上。”

    秦既白点点头:“我同你一块儿干吧。”

    “你会修房?”

    秦既白伸手接过裴榕递来的木板子,照实了说:“不多会,只邻居婶子盖屋时帮过忙,各样都学了。”

    “这可好啊,咱俩一块儿干便快了。”

    秦既白应下一声,利落地爬梯落回地面。

    方才俩人说话裴松正听见,这会儿已经将黄泥盛到了木板子上,他看向秦既白:“别逞强,伤都没好透。”

    秦既白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木板,反身爬上了房。

    红日沉山,群鸟归林,田埂上农人扛着锄头往家走,一步一步踩着余晖。

    水塘里灰鸭扑扇着翅膀回了窝,领头一只大鸭,身后跟一串毛茸茸的小家伙。

    灶房里传出炒菜声,铲子打在锅壁噌噌作响,不多时,浓郁的香味飘进了院子。

    因着一只野兔,这寻常的灶房烟火也多了别样的雀跃。

    家里几人商量过,给林家送了一条兔腿、腰子肉并些骨架,林杏接过瓷碗时高兴得直蹦高,可还没将兔肉端进屋,嫂子便拎了竹篓出来,地里新下的小青菜,比不上兔肉金贵,只当叫家里人尝个鲜。

    裴椿欢喜地接下,正好素炒个青菜,也省得兔肉腻口。

    吃兔子得配上辣子才香,只是秦既白伤没好透,食辣怕要发痒难挨,裴椿便没加红,只配着青椒爆炒。

    灶房里铁锅烧得滚烫,方才熬出的兔油正适用,裴椿舀起一勺进锅子,不多时锅底便起了热烟。

    洗净切段的兔肉块倒进去,铲子飞快翻动,白嫩的肉块便染上了焦黄。

    兔肉虽用葱姜蒜腌制过,可却掩不住腥气,得烹入黄酒才成。

    家里黄酒还是过年那会儿打回来的,因着少食荤,用得不多,几月过去都还没见底。

    眼下炖兔肉,裴椿才又开了封,沿着铁锅壁缓缓倒了些许,一霎间肉香混着酒香弥散开来。

    她忙舀入半瓢清水掩盖炖上,待到汁水收尽,兔肉边缘煎出焦色,这肉便不腥膻了。

    灶膛里柴火噼啪跳响,锅里的肉香越来越浓。

    裴椿朝院里喊起一嗓子:“收拾收拾!饭快好了!”

    “知道了!”

    几道中气十足的应声,裴榕抬臂抹了把汗,屋顶也快补好了。

    趁着黄泥在手,俩人将柴屋和其余几间卧房的边角处都补过一遍。

    干到汗流浃背时,衣裳湿透,秦既白也敞了怀。

    汉子光膀子并不算啥新鲜事儿,裴松在卧房给他上药时,早已司空见惯。

    可眼下夕阳倾落,热汗顺着腰腹的肌肉缓慢下淌,竟让他有些不敢深瞧。

    “我去打水你俩好洗洗。”将余下的黄泥拌好举上房,裴松踩着梯子开了口。

    裴榕头都没抬:“好。”

    刮板刮过泥面,一阵沙沙碎响,秦既白没说话,只笑着朝裴松点了点头。

    好俊一张脸,裴松瞧得心口子直跳,慌忙偏开头,爬下了梯子。

    他进灶房时,裴椿正用铲子将煸干的肉块儿扒拉到锅边,方才切段的青椒块儿下进锅子,滋滋声里,香味直往人肺腑里钻。

    裴松边打水边道:“也太香了。”

    “香吧。”临到出锅,裴椿撒了把盐,将香菜碎、蒜末一并翻拌进去,“阿哥快来尝尝。”

    裴松放下盆子,走到近前,他垂眸看了眼锅:“没放辣子?”

    “青椒也香。”说着裴椿夹起一块肉,这兔肉炒得嫩生生,筷子一戳就能穿透,她送到裴松嘴边,“快尝口。”

    这若是平时,裴松定抠搜着不肯吃,可见这一锅兔肉,便也大方地张开了口,他轻抿一口:“放了黄酒了,好吃。”

    裴椿笑着点了点头,另一锅里的贴饼子也快好了:“快些洗洗咱吃饭了。”

    “好嘞。”

    长野墨色,晕出群山起伏的轮廓,万籁俱寂,只零星有几声寥落的鸟啼。

    堂屋里难得点了油灯,也被裴松抠门地掐去根芯,火苗又小又矮,慢悠悠地燃着。

    今儿个桌上菜色颇丰,青椒兔肉、素炒青菜、玉米饼子,就连兔骨架也炖了锅汤。

    难得这般敞开了吃肉,裴椿将那坛子黄酒也拎上了桌。

    裴家人一脉相承,皆不能喝,裴松更是如此,守岁那夜下大雪,他雄心壮志豪饮下半碗,谁料爆竹都没来得及放,扭头就倒下了。

    可这桌好菜必得好酒相配才对味,他少少倒了个碗底,又看去秦既白:“来点儿?”

    打猎跑山的汉子最常喝酒暖身,天寒地冻时酒能保命。

    秦既白猎户堆里长大,三碗不醉,他将碗推过去:“好。”

    第30章 百年好合

    倒好酒, 黄酒坛子也见了底。

    豆大的火光映得屋中明明暗暗,将一家人的影子拉得忽短忽长。

    按说今儿个发生这般多事,理应说些什么, 可谁也没有开口, 只抬手碰碗, 叮咚轻响里, 将满腹的喜乐哀愁一饮而尽。

    夜色渐深,远天挂一轮圆月, 在薄云间时隐时现。

    裴松一杯倒的酒量,喝个碗底也迷迷糊糊, 强撑着洗漱干净就趴在了床上。

    秦既白进屋时, 就见他侧身斜躺,衣裳也没来得及脱,半拉的帘子映着月色, 一片清辉。

    他驻足久久未动, 片晌后, 才缓步进了屋。

    夏时天热, 夜里不关门窗,有山风吹来,倒也凉爽。

    秦既白坐在床榻边, 伸手轻推了推裴松:“松哥,脱了衣裳再睡。”

    裴松迷糊间睁开眼,往床里挪了挪,被子没展开,卷在床头,他正好仰在上面舒服地半躺着。

    将手臂枕在脑后,裴松歪头瞧人, 他睡眼惺忪时,眼中笑意盈盈,看得秦既白也跟着弯起眉眼,温声问他:“在笑什么?”

    许是酒气纵得人神思恍惚,两相对视间,裴松忽然从床上翻坐起来,踉跄着下地打开了柜子。

    秦既白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生怕他碰了摔了,男人脚步虽乱,却极利索地又翻上了床。

    屋里没点灯,瞧不清脸,裴松伸两指扒着眼眶,喃声问:“人呢?”

    秦既白并没醉,只浑身起燥,他伸手将他乱动的指尖抓在掌心:“在这儿。”

    裴松轻应一声,把手里的小布包塞进他怀里:“给你。”

    这物件秦既白认得,裴松顶宝贝的钱袋子,里头碎银几两,还是俩人上次去闹街卖了银钗换回来的,余下的全是铜板。

    他有些疑惑,捧着那钱袋子:“给我了?”

    “给你,你拿着。”裴松翻个身躺下,忽而咧嘴笑又忽而皱紧了眉头,“你入赘,总该体面些,可我也没什么能给。”

    汉子作赘婿,要么家道中落想攀附岳家奔前程,要么身有痼疾药石无医,再不济也得贪图点什么。

    可秦既白皆不是,而裴家确也给不了他什么。

    裴松心里发苦,嘴上颠三倒四碎碎念叨起来:“也不商量就往出说,往后人都笑话你。”

    “屋顶漏大雨,淋到被上都晒不干,青砖黛瓦的多好啊,院后还好打口井,也不消跑村口子扛来背去,是哥没本事。”

    “我有啥好的,一把年纪了,还不好生养,到老了就剩咱俩人,冷冷清清的。”

    “哎连只钗都没留住……”

    说到后面裴松委屈起来,咬紧嘴唇,攥拳压在额头上,沉闷地喘息。

    秦既白垂眸看了他良久,将那只布包放回他怀里,轻声道:“我不要银子。”

    裴松醉得酩酊,歪着头不过一会儿便睡着了,许是不多舒服,起了轻微的鼾声。

    秦既白伸手将钱袋子放到他枕边,又拉过他攥紧的拳头,将收紧的指头一根一根展平。

    指尖轻拔弄了下男人耳边的碎发,他温声说:“我不要银子,也不觉得家里日子苦,但你想要的,我都会拼命赚给你。”

    裴松已然睡熟,回应他的只有绵长的呼吸声。

    映着稀薄月色,秦既白又看了他很久很久,他寡淡的性子鲜少欢愉,可在裴松身边,却无端觉得舒心。

    他并不很醉,却仍借着酒意俯下/身,朦胧夜色里男人的轮廓如起伏的山峦,秦既白的唇擦过他的脸颊、颈侧,终于在眉心落下一吻:“裴松,你再等等我。”

    *

    亲事临近,这几日村东裴家好生喜庆,斑驳的旧土墙重新刮了遍灰,屋门上贴着红喜字,就连门楣都挂起红符。

    裴榕赶了几个大夜的工,终于将床打好,都是挑得顶好的榆木,用上几十年不成问题。又选在吉日吉时,驾着驴车拉进了院儿。

    阿爹、阿娘留下的旧木床裴松不舍得扔,更不肯劈开当柴烧,便拆卸下来擦洗干净放到了柴屋。

    裴榕倒是同裴椿合计了,待到大哥生娃娃,就将这木板子重新抛磨一遍,给孩子打个摇摇车、小木马,也算阿公、阿嬷留下的念想。

    只这话俩人心照不宣的没敢提,一家人和和乐乐地将坛子黄酒埋在后院儿的老树下,留作娃娃的满月酒。

    一说起这茬,裴松就羞窘的想往地底钻,脸颊红起一片,活像元宵节灯会上小丫头画的粉桃妆。

    四月二六,黄道吉日,乾坤定奏,宜嫁宜娶。

    亲事席面定在傍晚,白日里有的是工夫操办,裴椿便没多嘱咐,谁料天才蒙蒙亮,裴松便没了踪影。

    前后院找不见,连秦既白也不在,她皱着细眉毛问裴榕:“他俩人呢?”

    裴榕正在洗漱,用布巾子抹了把脸,沉叹了一息:“下地去了。”

    “下地去了?啥日子啊还下地!”裴椿急得直跺脚,“这秦既白也是,啥都由着他。”

    因着今日成亲,新人不该见面,虽说俩人早睡了一屋,可昨夜秦既白还是守规矩留在了裴榕卧房。

    俩汉子都是少言寡语的性子,躺在一屋也说不上几句话,裴榕早早歇下,倒是秦既白一想到要和裴松成亲,嘴角就没下去过,长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

    裴松那屋的房门才“嘎吱”响了一声,他便跟着爬了起来。

    四垄麦地被踩坏后,一家人赶早集买了种苗回来,将空下的田垄补全了,又忙不歇地将水田的秧子插下,一连干了好几日,终于得见一片齐整的绿。

    前夜下了场雨,虽到了晨间就停了,可裴松还是不放心,生怕雨大了涝地,将才种下的小苗沤倒了根,扛起锄头就往地里去。

    要说秦既白,裴榕仰天又叹了一息:“你还不知道他?咱哥让他往东他不往西,让他上房他不下地。”

    裴椿跟着点头,转而又弯眉笑了起来。

    ……

    暮色四合,红日缓慢坠进山坳,长野和村落全然融进薄暮里,裴家门庭若市。

    因着家中长辈故去,亲戚也多断了往来,本以为凑不出几桌,谁料左邻右里都来了。

    欢声笑语间客人皆不空手,一吊肉、两条小鱼、满筐黄瓜、半篓菇子,全都堆在灶房的角落里。

    见裴家人手不够,没人帮衬,来吃席面的婆婆、阿嬷便挽起袖子干活儿,噌噌哐哐地炒起菜来,不多时香味便飘满了院落。

    眼见着摆下的两张桌子不够用,裴椿紧着上邻家搬了一张来,桌前坐不下了,又拎来木凳、马扎。

    好在小娃娃本就闲不住,嬉嬉闹闹的满院乱窜。

    备下的酒菜也不足吃,裴榕忙背上筐子走了趟街,又顺道拎回来几坛子黄酒。

    他进灶房将东西放下,刚想打个下手,就被林家婶子赶了出来,无奈只得继续招呼客人。

    院里好生热闹,大家伙都相熟,坐在一块儿熟络地唠嗑,谁家娃娃又高了、谁家牛犊最壮实、谁家豆腐正新鲜……

    桌面的碗碟里盛着干果、甜杏、喜饼子,还没到开席面,已然有小娃娃馋得扒起桌子来瞧。

    小满子手边是自家小妹,梳着羊角辫,她年纪小,踮脚都够不到桌边,只得拽拽阿哥的衣角,噘嘴要吃食:“甜甜。”

    小满子也是个半大小子,可因做了阿哥,便一副小大人模样。

    他伸手拿了个小枣,去了核才喂到小妹嘴里。

    裴榕笑着看俩娃娃,忽然就想起小时候,一晃这么多年,裴椿长成大姑娘,阿哥也成亲了。

    他走近前,伸手到桌面,拿起两个甜果递给满子和他小妹,轻声细语道:“慢些吃,还多着。”

    小姑娘捧起果子,仰头瞧他,小声道:“谢谢榕哥哥。”

    裴家卧房里,大门紧闭,小相公和夫郎分坐两间屋,裴松还是这间主屋,只秦既白留在了裴榕那处。

    平山村的习俗,赘婿坐轿子、遮盖头,由夫郎或夫郎家兄弟背出门,绕着房舍走一圈,往后以夫郎家为家,以夫郎为天地。

    裴松不愿守这规矩,裴榕和裴椿也清明,秦既白从没贪图过家里什么,嘴上说着赘婿,不过是要在人前给裴家争个脸面,自然不会看低了他。

    裴松正襟危坐,少有的紧张,他伸手拉了下衣摆,止不住心里的躁,忙又抚了抚盘扣。

    按理说成亲该着嫁衣,再不济也是红裳,可裴松心疼这布面金贵,用过一回便得闲置,好说歹说才制了这件靛蓝的。

    虽是粗布长衫,比富户人家的常服都还寒酸,可这已是家中能出得起的顶好的了,还有这衽口、下摆的回字文,是小妹和林桃一针一线绣的,摸在手里密密实实。

    “阿哥你干啥这紧张,脸绷得好紧。”裴椿歪头瞧他,自桌上捏一只桂圆到他嘴边,“饿没?这个可甜了。”

    裴松就着小妹的手张开嘴,绷紧的下颌这才柔和下来。

    忽然,外头响起一声亮堂的喊,林杏在启礼:“吉时到!炮竹声声送吉祥!接新郎咯!”

    紧接着,噼里啪啦声震天动地,院子里,红纸翻飞,小孩子们或跟在林杏身后跑跳着,或捂起耳朵躲声,就连邻家的黄狗也呜呜汪汪吠起来。

    “嘎吱”一声响,裴松推开门,外面好生热闹,端菜的、拎马扎的、摸饼子的……见他出来,齐齐看了过去。

    长贵家的大儿子正在和狗打架,老汉伸长手臂将人拽过来,边打他手边给他指:“快看松哥儿,今儿个真俊。”

    边上婶子笑着附和:“这衣裳板板正正的,衬得人真精神。”

    “是嘞!松哥儿好好捯饬一下竟也这般俊!”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裴松听着声,忍不住弯起眉眼,他正了正色,却没径直往席面间走,而是转头去了裴榕那屋。

    人群笑闹起来:“哎哟接人去了,小相公早等不及了。”

    “俩人感情真好,我瞧见都欢喜。”

    “那可是嘞,惦念六年了!”

    “也是咱松哥儿人好,有福报。”

    ……

    “叩叩叩”三声门响,裴松站在门边,轻声道:“既白,我进来了?”

    不是秦家大郎或是白小子,是正正经经却又无端亲密的两个字“既白”,和着这声温润的语调,听得人脸红起来。

    秦既白早已等得心焦,忙自撒满红枣、桂圆的床上站起身,木门轻轻推开,裴松正站在外面。

    他着靛蓝布衫,手里攥着一团火红大花,映衬得整个人挺拔俊朗。

    秦既白的目光凝在男人身上,如何也挪不开,他只感觉自己的心砰砰乱跳,如鼓声、如奔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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