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既白胸口鼓噪, 眼底生热,起了一片红,他慌忙别开头去。
裴松走上前, 一手牵住了他的大手, 另只手将他的脸扳正, 躬身凑近来哄:“这咋还哭了?大姑娘上花轿呀?”
“没有。”秦既白吸了吸鼻子, 用力眨了下眼,“没哭。”
裴松笑起来, 声音又低又轻,拂在耳边让人心毛茸茸地跟着痒:“我说椿儿干啥不叫我看你试衣裳, 真俊。”
秦既白眸子亮起来, 他哑声问:“俊吗?”
“俊啊,十里八村的就属你最好看。”
“那你喜欢吗?”
裴松嗤嗤笑起来:“好生喜欢。”
躲在门外的裴椿缩着颈子不敢瞧,脸上滚火一样在烧, 心说阿哥咋这样说话儿, 虽也听不出啥不对劲儿, 却和哄小娃娃不一样, 黏黏糊糊的。
她将红绸子攥得越来越紧,待裴松喊了,才慌慌忙忙上前将绸子的另一端塞进了秦既白手里。
没有敲锣打鼓, 也没有花轿盖头,这对新人一人手里攥紧绸花的一端,缓步走进人声鼎沸里。
孩童在笑闹,狗儿猫儿也得了几块儿骨头吃得正欢,有人笑着问:“咋没叫小相公屋里坐,这就领出来了?”
裴松挺了挺胸,朗声道:“我裴家没入赘的说法, 他与我,一般无二。”
秦既白不由得看去裴松,男人正也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俩人一起跨过马鞍、拜父母牌位,再相携着同客人敬酒。
席面办得小,请的也多是左邻右里,秦既白这边更只寥寥几人,却也都没空手,邹阿婆带着孙儿过来,拎了半筐子蛋,还一个旧交郑遥,往昔常一道进山打猎,虽是淡水之交,却也没有因为村西那场闹事而变得生分,这次过来拎了只活山鸡。
一直到月上梢头,人群散场,裴松被扶着进了屋。
他向来不能喝酒,席面那过场下来,多是秦既白在喝,可他还是醉得酩酊,浑身燥热时,就越发嫌衣裳紧绷,伸手在颈间扯了半晌,实在找不见盘扣,气鼓鼓地翻过身睡着了。
裴椿到灶房里打了盆水,搅了块儿帕子正要给他擦脸,秦既白道:“我来吧。”
他将裴松的一双新布鞋脱下放到床边,顺手将那雪白的长袜也去了。
农家人鲜少穿得这般讲究,也就寒冬腊月下雪天,才会穿长袜,要不然这双脚也不会尽是细碎的伤疤。
裴椿抬头看过去,有点儿不放心:“能成吗?”
秦既白脸色虽红,可神思清明,他点点头,伸手接下帕子,俯身过去给裴松擦脸。
他动作放得很轻,像是在描摹一件贵重的器物,裴椿瞧了良久,悄声退出了门。
房门被阖了起来,屋里烛火幽微,小姑娘特地嘱咐过,这喜烛熄不得,得到明儿个天亮时才能剪。
裴松心疼钱,纠结着两条粗眉毛,可见小妹这副认真模样,也没敢回嘴。
眼下这人正睡着,比若上回醉得还厉害,倒是没有心思心疼这个抠搜那个。
秦既白给他擦好脸和手,就着他用剩下的那盆水洗了把脸,跟着上了床。
因染了酒气,裴松脸颊一片绯红,摸上去有些热,像炭火里捂过的烫柿子。
秦既白看了他良久,骨节分明的长手顺着男人的眉骨到他微启的厚唇,再到小峰般隆起的喉结。
裴松被弄得有些痒,伸手挠了挠颈子,转头又睡起来。
秦既白抽回手:“好好,不闹你了。”
他睡在他旁边,窸窸窣窣声间,摸索到男人粗糙的手握紧实了:“睡吧。”
……
裴松是被热醒的,虽然身上只着里衣,可房门没开,腰上又缠紧个汉子,还是叫他喘不过气来。
昨夜两碗酒便让他梦里乘云,眼下脑子还木然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蓦地记起来他成亲了,本该是互诉衷肠的良辰美景被他一下子睡了过去。
裴松懊丧地叹了一息,就听汉子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了起来:“才三更天,再睡会儿吧。”
借着烛火摇颤的光影,他瞧见秦既白凑了过来:“你没睡啊?”
“睡了,没睡着。”秦既白有些赧,一想到和裴松成亲了,心口子就怦怦直跳,一连着两夜都没睡安稳,今夜更是,闭上眼又睁开,借着火光细致瞧一遍人,焦躁的心才稍稍踏实,可一闭眼又患得患失,便将整个人都缠紧了。
裴松撑手坐起来,酒液过喉有点渴,见床边的矮桌上摆着水碗,伸长手端来连喝了两大口才舒坦,他又递给秦既白:“喝吗?”
喝与不喝都无妨,秦既白还是坐起身,就着他的手啜了一口。
长夏夜短,良宵易逝。
裴松躺在枕头上,觉得这白净里衣好生热燥,便敞开了怀。
哥儿的骨架子在那儿,再怎么使力气也长不出汉子般虬结的肌肉,可干多了力气活儿,也攒下了厚实的几块,尤以在跳动的火光里,染上层昏黄的光,让人看得心猿意马、口干舌燥。
秦既白不敢深瞧,别开头克制地低喘,可衣裳下摆却鼓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抬手挡住。
裴松枕着手臂,歪着头朝他肆意地笑。
秦既白再忍不下,倾身扑到裴松身上,将他整个盖住了,他长臂揽紧人,垂下眸子既贪恋又珍重地凝着他,声音发起颤:“松哥,咱俩成亲了。”
呼吸声越来越重,裴松抬腿在汉子腰际蹭了一下,手臂环上去将人一把搂进怀里,他的嘴唇擦过秦既白热红的耳朵,声音既重又轻:“想要我吗?”
……
一直到远天泛白,稀薄晨光漏进窗缝,都还没歇。
裴松一边涨红着脸泛海渡江,一边拽紧喜被直往头上蒙,他想他真快死了,往后打死也不饮酒了。
*
裴松睁开眼时,秦既白还没有醒,连着几夜睡不安稳,待到一切尘埃落定,那些积累的疲惫倒海翻江而来,竟是沉在梦里,无端的畅快。
他是畅快了,裴松只觉得浑身酸疼,比在地里刨两个来回还难受。
昨夜尽兴时,钗子被拔下,头发披散到背上,蹭着有些痒。
他才反手挠了下后背,也不知道触到了秦既白哪根筋,牛似地挺起,新打的木床险些散了架。
眼瞧着已经日上三竿,本就没吃多少东西的肚子叫起来,裴松轻手轻脚地将缠紧的手臂挪开。
汉子手长脚长,春月里还羸弱的风一刮就要倒下,不知何时竟与他差不多,真要认真算下来,秦既白的骨架子更大些,待到秋冬贴膘长壮实,该是比裴榕还要高了。
那他可受不住,搂抱着已经很累,还、还得……
才挪了这条那条又扒上来,他叹了口气,一抬头却见秦既白已经睁开了眼。
汉子本就长得俊,而今眼尾泛起红,更看得裴松一阵心悸,他红着脸偏开头:“醒了?”
秦既白应一声,晨时的声音有些哑,低低沉沉地听了耳热。
他没急着起,往上挪了挪,蹭到裴松耳边,去亲他的脸。
哥儿不生须髯,裴松一张脸虽被日头晒得黑,却光溜,他结巴着推他:“干、干啥?”
秦既白没说话,只拥着人埋头在他颈间哧哧地笑。
笑声震动的后背轻颤,裴松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可却也跟着弯眉勾唇,纵容地搂紧人,跟着他一块儿闹腾。
在床上又躺了好一会,才收整妥当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裴榕早早出门上工,倒是裴椿也没在家。
昨儿个席面散场,已经是夜里,送客人回家后,裴榕和裴椿将院子简单收拾过,翌日一清早,俩人起了个大早,裴椿洗干净碗筷,将借的桌椅还回去时,识趣地躲到了林家干脆没回来。
裴松扶着快断的腰洗漱好,耗子偷油般到锅灶边找吃食。
掀开铁锅盖子,里头还真留了饭菜。
他叼了张饼子进嘴里,咬下一口眸子便亮了起来,饼子虽然凉透了,却筋道好吃,尤其是这肉馅儿,他忙又拿起一张递给秦既白:“放肉了,好香。”
秦既白看着他笑,却没伸手,只凑到他手边将吃剩半个的饼子叼进嘴里。
裴松皱了皱眉:“那个我吃过了。”
“知道。”秦既白自背后环抱过来,下颌轻蹭了蹭他的耳朵,“松哥吃过的好吃。”
裴松反手捶他一拳,乐道:“以前咋没瞧出来,你小子脸皮这厚。”
秦既白歪着头看他:“反正都成亲了,也不能不要了。”
“咋可能不要?”裴松咧嘴笑起来,“白捡个宝贝。”
俩人都不是讲究人,随便吃过冷饼填饱肚子,便着手干活儿。
昨儿个收下了不少喜礼,裴椿已经按堆分好了,柳条编筐里装满了瓜果菜蔬,小篮子里放着鸡蛋,米面倒进了陶缸,只余下不少肉食还没来得及处理。
郑遥送了一只活野鸡,麻绳子绑了爪子歪在角落,见人过来梗起毛颈子气哼哼直叫。
裴松蹲下/身瞧它:“凶哦。”
山里的鸡比家养的大上许多,一身羽毛在日头下竟是晃眼,脖颈幽光墨绿,还环着一道雪也似的白翎。
裴松啧啧叹声,这么好的品相该是能值不少银子。
秦既白挨蹭着蹲到他身边:“这只还是雏鸡,待到成年尾羽能有半臂长。”
他比划了一下,温声道:“到时候更值钱。”
裴松听得睁圆眼,又有些担忧:“郑家兄弟做啥送这么贵重的物件?到时候咋还啊。”
秦既白看向他:“你收着便是了,真到要还礼,有我在。”
裴松垂着头轻声笑:“这么可靠啊。”
秦既白认真点头:“嗯,可靠。”
第32章 长命百岁
被捆了一夜的山野鸡闹脾气, 见人就扯起嗓子咕咕嘎嘎地乱叫,一直拿绳绑着不是办法,可养在院里又拘不住, 裴松便拿了只秦既白先前编好的筐子, 将这畜生塞了进去。
柳条筐子已经很大, 可顾着头就顾不着腚, 长羽支棱在外不舒坦,这野鸡又气得蹬爪抻颈咕咕嘎嘎。
裴松蹲在地上和它谈了好一会儿的心, 言语不顺没谈拢。
实在没辙,秦既白又用麻绳子将它两爪捆了起来。
俩人合计了一番, 干脆将后院的老旧矮篱笆拔掉换成高的, 再圈出块地儿围个鸡圈,将这野鸡养养大,兴许能卖个好价钱。
裴家后院就是野山, 竹子成林, 连作一片森森绿海。
竹子长得快, 尤其雨水丰沛时, 半月就窜得老高,因此劈砍竹子多没人管。
秦既白本还担心裴松腰疼,谁料他拎上砍刀就要走, 还扭头问他:“咋还不跟来,是不是腿疼啊?要不我自己去吧。”
他腿疼?他腿疼……秦既白气得直笑。
裴椿蹑手蹑脚回家时,俩人正在院里干活儿。
后院地界不够大,汉子将竹子搬去了前院。
篱笆得一样高低才好看,秦既白蹲在地上,手里使一把短刀,锋利的刀刃贴着毛竹青皮划下, “嗤”地一声就剖出条匀整的缝。
他手腕微沉,刀刃顺着竹节纹路走,细竹便随着力道裂成两半,断口白生生的,还带着新鲜的竹腥气。
小姑娘见了人,不好意思地红脸喊他:“阿哥。”
到秦既白这,眼珠子飘忽了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宛如蚊呐地开口:“哥夫。”
裴松瞧了俩人良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忙又正了正色:“渴不渴?盆里冰了瓜和桃儿,吃个?”
甜瓜是张家婶子送来的喜礼,白皮大果,两个手掌包不下,裴椿摇了摇头,这物件稀罕,她想等二哥回来一块儿吃。
裴松心中了然,站起身和她一道进了灶房:“那吃个桃?也甜。”
他蹲到木盆边,伸手搓了一个,递给裴椿。
裴椿没接,伸手将个小马扎拎过来,塞到了他屁股下头。
俩人挨着坐在一起,裴椿靠着他厚实的肩膀,轻声说:“阿哥你腰疼不?他也真是的,昨儿个才……就叫你砍竹子。”
裴松脸色有些红,却见小姑娘比他还不自在,他伸手捏她脸蛋:“哥啥身子骨你不晓得?这点儿累不算啥,再说我也没干多少,都是他背回来的。”
裴椿吊起眼睛瞧他一眼,脸上一红又赶忙垂下了。
裴松甩了把桃上的水,两手一掰一分为二,将不带核的那瓣递了过去。
裴椿不伸手,要他喂着吃,裴松边笑着说“咋越活越回去了,小那会儿自己抱个萝卜啃,都不叫哥管。”边将桃子喂到她嘴边。
裴椿叼过去,桃子又脆又甜,汁水溢了满口,她伸手抱住裴松的胳膊,轻轻地蹭。
自己手把手养大的丫头,是哭了闹了一眼就能瞧出来,就着裤子擦干净手,裴松揉了揉她脑瓜:“为啥不开心?和哥说说。”
裴椿拉下他手,去玩他的指头。
不是双大手,却因为干农活骨节粗,掌心也糙,裴椿握紧实了:“没不开心,只是觉得阿哥成亲了,和我就不是最好了。”
裴松皱了下眉:“这说的啥话儿?”
“以前咱俩最好了。”裴椿鼓起脸,眼底有失落,“往后你和秦既白才是一家。”
裴松轻笑一声,抽回手将小姑娘抱紧了:“哥就算成亲了,也和你最好,你是我妹子,做啥也变不了。”
“天下第一好?”
“嗯,天下第一好。”
“一辈子好?”
“最最好。”
裴松其实想说,这世上没有谁能和谁一辈子,阿爹阿娘亦或是兄弟姐妹,也只能陪你一段路,走过这一程山水,便要分道扬镳。
可是小姑娘还小,心里装不下太多的风景,他便愿意为她迎春送秋。
裴椿弯眉笑起来,黏黏糊糊地蹭他的手臂:“阿哥,你欢喜吗?”
裴松点点头:“有你、有二子,哥欢喜。”
“不是、不是说这个。”
裴松少有的羞怯,偏开头摸了摸后颈子:“也欢喜。”
裴椿看了他良久,她见过阿哥太多表情,高兴大笑、愤怒悲伤,却从未见过他如眼前这般羞臊过,她跟着弯起眉眼,轻声道:“阿哥欢喜,我便欢喜。”
浮云游走,山间风起,眼见时辰不早,该做饭了。
喜礼收下许多肉食,足堆了小半筐子。
时值夏月,收下的鲜肉存放不住,需得到铺子里换成米面粮油。
若是人家不缺换不成,便用盐巴腌上或煎炸了,多少延长些时日,免得浪费。
裴椿将角落里的柴火抱到灶边,又顺手从筐子里挑了块儿肉,趁着肉正新鲜,多做上些饱饱口福。
手里忙活着,便又和裴松唠起闲嗑。
成亲摆席有道规矩是记礼金,上门的客人带了什么物件,都得用纸笔写清楚,到时候人家做席,还得送还回去。
农家人多不识字,家中也就裴榕因学木工略认得几个,可真叫他动笔写,却也赶不上旁的嘴说。
昨日裴松成亲便是请了位“小先生”,古玩铺子里的账房,和裴榕上工的木匠铺子隔不多远,俩人有些交情,帮了这个忙。
可眼下识字的都不在,那张红底的礼金单子便没人瞧得明白了,只道叠成个四方纸片子,收了起来。
可裴椿却记得清楚,她边将肉块儿过水洗干净,边同裴松细细说:“王家嫂嫂说,那玉米面是小满子亲去碾好抱回来的,非要拿给你,栓子哥嫌拿不出手,又拎了条鱼。”
“这有啥拿不出手,他怪见外。”
“我也是这样说的,能来的都是客,不讲究送啥。”裴椿将肉段放到案板上,用刀切成薄厚均匀的片,她忽然想起什么般,同裴松道,“对了,昨儿个钱家嬷嬷还来了。”
“哪个钱家嬷嬷?”裴松听都没听过。
裴椿想了想:“该是不住在咱这头,我瞧着也脸生,手边领个三五岁的小小子,还说早就该来谢你了,只这几日娃娃不敢出门,才拖到了现下。”
“她送了筐子甜果,我叫她留下吃饭她也不肯,只说忙便回了。”
裴松似是想起什么,轻声道:“她啊……”
“是谁呀?”
裴松笑笑:“上回买枇杷碰上的,说过两句话。”
裴椿没再深问,待备好菜,摸出了角落的火折子。
她看去裴松,她阿哥面子薄总忍着,可她瞧得出来他腰疼。
裴椿催他去院里歇着:“那秦既白不是在片竹子,你去瞧瞧嘛。”
裴松扶腰站起身:“不用哥打下手了?”
“我干活儿你还不晓得?快着呢。”
裴松歪头瞧了会儿,见真不用他帮忙,笑着跨出门去。
秦既白干活立索,竹子切好后正在削尖,这样扎进土里才稳当。
他见人出来,笑着道:“哄好了?”
“哄好了。”裴松摇了摇头,“哎,粘我粘得紧,可咋好。”
他看似不耐烦,实则心里美滋滋。
秦既白就爱看他露点小狡黠,飞扬的眉眼那般生动,让人瞧见便心悸。
他想亲他,像昨夜那样如虔诚信徒,敬而端详,或如放荡子肆无忌惮,可裴松定又要虎起脸打人,打人他也甘愿,又不多疼。
正想着,裴松走了过来,拉过马扎坐下和他一块儿削竹子,他捡了几根直溜的竹段,先拿刀削去枝桠毛刺,再将竹片顶端削尖,却觉肩上一沉,秦既白靠了过来。
裴松笑着将肩膀递过去:“累了?”
秦既白蹭了蹭他的颈子,轻声道:“我也粘你粘得紧。”
裴松怔了片刻,弯眉笑起来。
汉子十七八的年纪,个子猛窜,肩背也逐渐厚实起来,却还像小时候似的要他哄。
他放下刀,伸手绕后将人抱紧实了:“你瞧瞧这一大家子,也就二子省心,没我可咋办啊!”
“没你不成。”秦既白偏头亲在他下颌,“至少我不成。”
那目光灼灼,不似作伪,裴松倏然冷下脸:“胡说八道!我大你这么些岁,病了灾了保不齐死你前头,你可不能想不开。”
“六岁又不多。”见裴松要生气,他才沉下声道,“知道了,好好活着。”
可是他没加前缀,没说是“你”是“我”,亦或是谁好好活着。
他握紧他手,只盼着这辈子能长一点,白头偕老,长命百岁。
灶房升起炊烟,混着柴火的暖香漫进院子。
竹条削得差不多,俩人起身搬去后院,房后连着野山,院子就扩不出去,总共不过两分地,却种了棵枣树,郁郁葱葱的才挂果,待到秋来,能见满树的红。
竹子落了地,秦既白再不叫裴松干活儿,拎了把马扎让他坐在一边看,自顾自用锄头刨出浅沟。
一人干活儿总规慢些,可有裴松在,倒觉得慢悠悠得踏实。
他将竹条密密实实插/进土里,又用碎土压实根基。
裴松觉得不牢靠,去柴屋寻来几根麻绳子,俩人一块儿在篱笆腰上横捆上两道,打了个紧实的结。
后院儿瞧着不多宽敞,可真围起来,一时半会儿做不完。
秦既白就先将圈鸡的地界围好,余下的竹子码放齐整堆在墙根下,来日再继续干。
日落西沉,竹子缝隙间漏进些许微末的夕阳,倒比原先的旧院子多了几分生气。
秦既白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想着过几日再在竹下种些爬藤的豆角,既能挡太阳,又能有菜吃。
第33章 硝制兔皮
裴榕下工回来时, 旧篱笆已经收拾好堆在了柴屋门口,老旧竹子晒得干巴发黄,正好可以烧火。
他手里拎着只小篓, 顺着香味走到灶房:“咋把篱笆拆了?”
裴椿正在贴饼子, 家里粮食多, 玉米面里不用掺合带壳的粗面粉, 吃起来不卡嗓子:“豆饼咕咕嘎嘎叫个没完,阿哥重新给它在后院圈了块儿地, 要么飞了。”
“豆饼?”
裴椿咧嘴笑起来:“就郑家兄弟送的山鸡,说它好吃豆饼, 我就叫这了。”
裴榕点点头, 自怀里掏出个用牛皮纸包得平实的物件,放到了灶台上。
“这啥啊?”
“你不是说要换头梳,打好了。”
裴椿手里都是面糊, 没空拿出来瞧:“别放灶台呀, 再弄脏了, 给我放屋里嘛。”
裴榕应下一声, 又将那牛皮纸包拿进手里,临到门口了,他温声道:“里头有俩是给林家的, 你有空送一趟。”
“啊知道了。”
几个小的一块儿长大,亲得如一家子兄妹,送吃食、物件是常有的事儿,裴椿没当回事。
她伸手又在碗里挖出块儿面糊,搓圆拍扁贴到热锅子上,滋滋啦啦声响,谷物的香气飘了满屋, 见裴榕还站在门口:“还有啥事?”
裴榕抿了抿唇:“里头有个桃木手串,拿给杏儿,他说最近老睡不踏实。”
裴椿忙着贴饼子,头都没抬:“知道了。”
日头已落尽,天还没有黑透,远山朦胧起连绵的青黛。
裴榕走到后院儿,就见竹篱笆高竖,足一人来高,靠着后墙围出个严严实实的半圈,山鸡已经放进去,咕咕嘎嘎叫得着实难听。
“回来了?”裴松正忙着收拾用具,见人回来问了一句。
裴榕点点头,将手里的小篓子递了过去。
拍了拍手上的土,裴松接了过来:“啥啊?”
汉子朝着秦既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要的。”
篓子里是牛皮纸包着的两大块儿火硝,用来硝制皮毛的。
雨水过后,茅房、猪圈的墙面上常凝着一层“白霜”,用木片子刮下来是细碎的、泛着冷光的末子,捏在指头间冰冰凉凉,便是硝土。
掺着草木灰水滤个几遍,再上锅熬煮,硝土就能析出糖末子似的碎渣,这物件儿虽寻常却也金贵,和硫磺、木炭配在一块儿能制火镰,秋收后修粮仓还能防虫蛀。
前些时日秦既白猎回来只野兔,若要拿去铺子里卖,得硝制了才是,虽说这火硝家家户户都攒,可多是塞进竹筒里制成了火折子,留不下多少,裴榕这便打闹街顺道买回来了。
秦既白正在篱笆里喂鸡,听见动静反身出来,同裴榕打了个招呼。
这山野鸡生性,一瞧被圈起来了,水米都不肯吃,梗着颈子同人瞪眼睛。
秦既白干脆将小米撒地上,留下盛水的小碗,用麻绳子将篱笆门拴紧实了。
豆饼咕咕嘎嘎叫了一气,砰的一头扎在两根竹子中间,奈何竹子密实,只能探出个尖钩的短喙,见没人理它,缩起颈子不吱声了。
不多会儿,裴椿的声音传了过来:“快来吃饭了!饼子都凉了!”
几人齐齐应下一声,简单收拾过院子,去了前院。
堂屋里正飘着香,饭桌上难得这般丰盛。
昨儿个摆席面,剩下不少福根儿,农家人吃席不讲究,挨得近的取了碗来,捡走些肉块儿回家吃,离得远的就借主家个小盘,用完了再还回来。
难得见荤腥,骨头架子都是好货,熬熬汤嘴里就有味。
上门的皆是亲友,又都带着礼,裴家敞亮,没藏着掖着不给人拿,总归不浪费就成。
裴椿将能吃的菜肉挑出一盘子,晨里就剩的干馍吃了。
她舍不得阿哥才做夫郎就吃剩饭,又重起了灶,现蒸的肉饼子。
只剩下些没吃完的油渣,她舍不得扔,就着蒜苗炒了炒,又是一道菜。
裴椿将新做的红烧肉往前推,蒜苗油渣摆眼前,埋头夹剩菜。
没吃上两口,碗里就多了块儿红烧肉,一抬眼,又多了筷子土豆片。
裴松道:“好不容易吃回肉,蒜苗有什么吃头。”
裴椿眯眼笑起来,将肉块儿塞进嘴里,因这红烧肉,她可大方放一回料,浓油赤酱的好香好香。
入夜,天幕缓缓铺开鸦青,先有疏星几颗,渐而繁密如撒碎金。
浓黛的山影泼作水墨,只辨得清起伏的轮廓。
裴椿和裴榕洗漱好先睡下了,倒是秦既白还蹲在院里做活儿。
兔皮毛在皂荚水里泡了两天,油脂散开,可以洗净硝制了。
裴松洗漱好,提着油灯过来陪人,他散了头发,披在肩上,鬓边还水湿着,有种不同于往日的宁静。
秦既白仰头看他,心口不由得一跳,脸上起一片云霞,他忙垂头干活儿:“咋不进屋去?”
“陪你呗,黑灯瞎火的,再看坏了眼。”
家里拢共就两盏灯,这个用了那个就没得使,裴松将油灯往汉子跟前挪挪,拉了个马扎在他身边坐下。
“这味儿好大,和死了十好几年似的。”
秦既白听得忍不住笑,却温声道:“你往边上坐坐,刚洗干净再沾上。”
硝制皮子是这样,从活物身上扒下来的皮毛,就算剔去骨肉,泡水里几天也还是臭。
秦既白又徒手搓了两把,尤其那耳窝、关节处,容易藏污纳垢,得使大劲儿洗。
眼瞧着差不离,他出门泼水,生怕这味道熏着人,走了小段路才将浑水泼尽。
而硝制说来也简单,打盆干净水,里面加火硝、草木灰,不差钱的再添两把盐巴,将清洗干净的皮毛浸泡进去,或揉搓,或用竹条木棍搅拌,隔三五个时辰翻次面,泡上五到七天才成。
裴松往前从没见识过这些,家里农户出身,冬里袄子都穿不上,更别提皮货了。
眼下看来,倒很新奇,还有这埋头干活的汉子,他竟不知晓他会的这样多。
那个单薄、瘦削,被打得浑身是伤的秦既白,他看作孩子的秦既白,忽然就如山般可靠了起来。
他蓦地想起他之前做下的承诺,要给他赚许多银子……耳尖发起烫。
好在夜色深沉,只一簇火苗在眼底轻轻跳动,那些渐起于心的情愫潜进长夜,无人探破。
见裴松不说话,秦既白看过去,银月一地碎光,他喉口有些发紧,缓声道:“你腰不疼了?”
裴松忙将目光自兔皮上抽离,看向汉子:“早不疼了,我这身子骨好得嘞,秋里抢收,汉子都比不过我。”
秦既白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这厉害吗?”
“那是。”裴松拍拍肩膀,“小那会儿哥背你你忘了?半大小子多沉啊,哥背上就跑。”
秦既白怎么可能忘,他笑着点点头:“那是挺厉害。”
……
卧房里黑黢黢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
裴松觉得不太对劲儿,他咽了口唾沫,指头抠紧被面:“干啥关窗啊,怪热的。”
秦既白甩下长裤,抱紧人磨蹭。
汉子只看着瘦,手臂却异常有劲儿,将人圈紧时,裴松都拽不开。
他憋得脸红:“昨、昨儿个不是做了。”
“又不耽搁今儿个做。”
“那谁家白天黑夜的不消停,你这不淫/棍吗!”
秦既白被骂得一怔,转而却“哈哈哈”大笑起来,他伏在他身上,胸腹震动不歇。
裴松气得踹人,才抬腿就被汉子顺势摸了上去。
裴松弹起来,哀声叹息,打起商量:“哥年纪大了,真经不起折腾。”
“松哥身子骨我知道,能一下背我跑二里地。”
“……”
“眼下不用你跑二里地,我犁二里地。”
“那啥,明儿个我想下地瞧瞧,好几天没施肥了。”
“我去。”
“篱笆干一半,等着围呢。”
“我围。”
“成吧成吧。”
裴松烙大饼一样摊平了,任人捏扁搓圆。
窸窸窣窣声里,忽觉一凉,他眼睛睁得溜圆,惊道:“你小子往哪儿忝呢?!”
秦既白没空应声,只有长夜漫漫,风香谷香。
*
裴椿在院里站了好半晌,轻叹了一气,转身进了灶房。
晨里吃肉丝面,喜礼收下的荤肉品相好的换了粮米,品相差的就留了下来,左右家里人多,几餐便吃完了。
她天不亮起来,一面做早饭,一面搓丸子,因着裴松的亲事裴榕没少麻烦师父,那张硬床的榆木,还是陈木匠给掌的眼。
她想着搓些肉丸子叫二哥送过去,也算谢过人家。
灶膛里柴火噼啪跳动,裴椿拉了把风箱,火苗烧得更旺了些。
这肉馅剁得细烂,和了粘米饭,又加了切碎的葱姜和一勺老黄酒,还没下锅就闻见味了。
揉的时候顺着一个方向转,这样丸子煮出来才紧实不散。
锅里的水刚冒起细泡,她攥一把肉馅,虎口一挤,一个圆润的丸子就滚进了水里,白胖的丸子在汤里浮浮沉沉,很快就随着蒸腾的热气泛出了清淡的荤香。
裴榕进灶房洗漱时,煮熟的丸子已经放在瓷碗里晾凉,怕路上颠簸,没添多少汤头,待出门时,盖个小盘,外面缠紧布头,就好拎着走了。
裴椿见他进来,这才开始炝锅下面条,她抬下颌点点灶台:“这你给陈伯带去。”
“搓了丸子?”裴榕伸手捏起一颗进嘴里,“阿哥和白小子呢?还没起?”
裴椿皱紧眉头,摇了摇头。
裴榕朝着卧房的方向看了良久,门窗关得严实,用脚想也知道又干了啥。
真有劲儿啊,昨儿个晌午砍竹子围篱笆,晚时硝兔皮,夜里……早没看出来他这模样——
作者有话说:裴榕:狗东西!
第34章 手编草鞋
日子过得飞快, 端午节过后,转眼至炎夏。
日头刚爬上山巅,田埂上的露水就被晒得没了影, 蝉鸣从梢头漫出来, 嗡嗡喳喳地很是闹人。
再过个把月, 麦子就能丰收了, 待到缴完田税,麦子换成银钱, 家里也能松快下来。
今儿个裴椿不在家,和林家两个上山挖野菜, 估摸得到傍晚才能回来。
裴松揉了把腰, 他已经连着几日没下田了,起的也颇晚,倒不是躲懒, 他红起脸轻咳一声, 实在是不想提。
可干惯了活儿就闲不住, 干脆坐在院子里编草鞋。
稻草搓洗干净, 晒得枯黄发干后用锤子敲打软和,三五根聚在一堆放掌心搓成一股。
裴松将腰钩绑好,这物件是个弯形的木棍子, 再把耙子夹在两腿中间。
粗麻绳一头固定在腰钩上,另一头绕着耙齿,拉出四股线,他脚下一使力,麻绳子立马绷直了。
裴松展臂捞起把搓好的稻草,顺着麻绳子波浪般穿插着缠紧实,一条压过一条, 不多会儿就编出了一小片。
家里就他和秦既白常下田,实在废草鞋,因此这回多编些俩人的。
日头高升,晒在脸上热乎乎的,才编了一只脚就编不动了,腰背酸得和在醋坛子里泡过似的。
裴松叹了口气,心想是自己年纪大了,身子骨脆生,要么待会儿去买两根棒骨吧,他觉得自己得补补。
白小子?白小子不用补,成日里扛锄头下田,到了夜里还能挺身翻起来,吃屎吧他!
眼瞧着时辰不早,他得将晌午饭做出来,裴松扶着墙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挪进灶房里。
俩人饭食倒也好对付,晨里裴椿多烙了几张饼子,他过油煎一煎,再烧个汤就成了。
他到菜筐子瞧了眼,家里还剩两根毛笋,一小筐菌子,干脆炖进汤里,鲜得很。
裴松拎了把马扎到灶边,猫腰擦火,火折子不禁用,到时又得上墙边刮硝,他用的打火石。
干枝子放在脚边,用力一敲,就迸出了火星,他赶忙将燃起的枝子塞进灶膛里,破蒲扇扇把风,呼啦一下火苗窜了起来。
秦既白进院时,正见裴松在做饭。
他轻敲了下门框子温声喊人:“松哥。”
裴松自腾腾热气间抬起头:“回来了。”
汉子将农具放到墙边,站在门口同人道:“松哥帮我打盆水,我手脏。”
今儿个去田里施肥,肩扛的挑桶里泔水味重,他用铁瓢舀到地里,不小心弄到草鞋上,在溪水边洗了好半晌才回来。
眼下怕弄脏了灶房,干脆就没进去。
裴松应下一声,埋头扒拉开柴火,火苗逐渐小了下去,铁锅汤水便不那般沸腾了。
他打好满盆的清水,跨门出去。
“我来吧。”
“不用。”裴松力气大,搬个水盆不在话下,“还去后院儿?”
“嗯。”
盛夏时节,后院儿一片郁郁葱葱,竹篱笆早已经围好了,又在地上种了爬藤的豆角,豆角苗长得没那么快,经过一场雨后,只长出了细长的绿茎子。
倒是那枣树,已经挂果,到了秋正好打下来,品相好的拿去卖钱,歪瓜裂枣的就留家,晒干了或是炖进汤里,都适宜。
裴松将水盆放在地上,又伸手揉了揉腰,见汉子看过来,忙将肩头的布巾子递了过去。
手里脏,秦既白没接,弯腰洗过后,才伸手接下,又顺道将衣裳脱了下来,蹲在盆边洗脸。
后背的伤疤已经好全乎,结痂褪尽,新生的皮肤泛着薄红。
只上头还几道抓痕,裴松面红耳热,不由得偏开了头。
秦既白秋月生人,还三个月便满十八了。
比他年岁更先成人的,是这副骨架,成亲后,再不怕裴松不要他,也敢放开了吃,巴掌大小的饼子最多时能吃五张,再并一海碗的菜汤,吃得多长得就快,人也逐渐厚实了起来。
裴松一想这个便来气,力气老大的,他都掀不翻他:“你先洗着,我去把汤盛出来晾上。”
说着,拿上汉子的衣裳回了前院儿。
秦既白应下一声,忙着清洗,他两手抓着木盆边缘,半提起来将脸扎进去,闭气浸了好一会儿,才甩着头出来。
洗过胳膊、腿,又顺带冲了冲脚,秦既白开了鸡圈的篱笆门。
豆饼正在角落里卧着,听见动静,抖擞着扭过头,一见是他,歪了歪颈子又缩了回去。
山野鸡虽是畜生,却十足聪明,不过两日就会认人。
见裴椿是个小姑娘,可着她吓唬,扑扇起翅膀边飞边咕嘎,每回裴椿都哇哇直叫。
倒是见了秦既白怕得慌,汉子手长脚长,伸长手臂掐住它翅膀,能给它撇摔个跟头。
挨揍久了,也知道吓唬秦既白讨不着好,干脆理也不理他。
秦既白抱臂看了它一会儿,总这么圈着不是办法,得时不时放一放,便将篱笆门敞开了。
豆饼剪过翅膀,特地将两边剪得不一般长,这样它掌握不了平衡,便飞不走。
后院围着篱笆,倒不怕它飞去后山,只它东窜西窜不知道就钻到谁家里去,所以每回放出来,都在爪子上挂个铃铛,走段路就丁零当啷乱响,找时也方便。
堂屋里,饭菜已经上桌。
秦既白低头喝了口汤,天气热,热汤入腹汗就淌了下来,他放边上晾着,就见裴松又在捶背。
他干脆也不吃了,让裴松反身趴到椅背上,站起身给他揉腰。
裴松随着汉子的力道轻轻晃动,舒服地喟叹:“你夜里少翻腾两下,真比啥都好使。”
秦既白面色发红,一路连到颈间,他人前人后俩模样,甫一被裴松说了,倒是不好意思。
裴松没听见应声,扭过头看他,见汉子绷紧的脸上火烧云,忍不住哧哧直笑。
吃饭间,俩人又谈起了家里的境况,裴松向来不瞒他,虽然抠搜节省着花,可一场席面下来,不多的银子还是见了底。
喜礼的精米细面拿到铺子里换成了粗粮,才退了壳的稻谷吃起来割嗓子,可好歹管饱。
饶是如此,钱仍不够使,过了春秋,就该到冬了,老棉鞋穿了一年又一年,裴榕脚板长得快,早就该换了,还有秦既白,才进家门,总得有双新鞋。
“你和椿儿呢?”
“去年给小丫头做了新棉鞋,怕她脚长得快,还做大了些。”裴松咬了口饼子,“我又不长个儿,不消做。”
汤逐渐凉了下去,秦既白埋头喝了一口,抬头看向裴松:“都做吧。”
裴松露出个不多好看的笑:“没那么多银子,还得留些过年呢。”
秦既白不置可否:“还几日到十五了,咱俩上集吧。”
平山村每逢初一、十五,闹街的空地上便会摆集市,届时小商小贩都会聚在一处,因着就在村口,再往东行个三里地就能进镇子,许多镇上的人家也会过来凑热闹。
“兔皮已经硝好了,还有编的筐子都一并拿过去,兴许能卖个好价。”
皮货在秋冬时节才好出手,只秦既白等不及到那时候,想先去碰碰运气,总也比拿去铺子卖得贵些。
这一回硝皮子裴松陪在一边看,倒不觉得多难,只是硝石用量实在不好把握,加多了皮板就脆,毛易损伤,加少了皮板又硬,还易腐烂。
若不是秦既白硝得手熟,看一眼盆底就能估摸出量来,他都得用戥秤细细来称。
裴松看向他:“这兔皮能卖多少钱啊?”
饼子有点儿干巴,秦既白掰碎了放进汤里:“这只品相不多好,拿去铺子里该有个八十文,若是在集上出手,或许能到百文。”
裴松睁圆眼:“这么多!”
市集他也常去,只从来不往牲畜、皮货那边瞧,棉布衣裳都买不起,更何况金贵的皮子。
秦既白看他这副表情,心里莫名一阵温热,在秦家时候,跟着猎户山里打猎,可猎来的山兽不论大小,从来进不了自己口袋。
他爹还骂他:“供你吃供你喝,还想要皮子,我看你是想登天!”
秦既白只得偷摸独自上山打猎,只来去时辰有限,向来没机会猎大物。
眼下住进了裴家,倒不用再像以往那样遮遮掩掩,只管和裴松说清楚。
他垂眸温声道:“这不算多,待到秋收后地里活计不忙了,我再进山,若是能猎头獐子,少说有五两。只是这等大货得缴筋角赋税,不过我还没及冠,也不在册,比若寻常猎户少许多人头税。”
裴松听得愣神,想他们这些农户,白天黑夜的种地,也攒不下许多银子,这猎户上一趟山,竟能赚这么多。
秦既白看着他笑,却听男人轻声道:“得好辛苦啊又凶险。”
汉子没想到他竟会说这话,旁人多艳羡猎户有本事,谁谁家打了井,谁谁家又盖了新房,却鲜少有人提一嘴辛苦。
秦既白放下筷子,指头擦着骨节轻轻地摩挲,喉结滚动了几番,忍不下了……他伸出手摸了摸裴松的耳垂,缓声道:“还成,挺得住。”
他阿爹几年就给家里盖了新房,他不缺手脚,又不像老汉儿那般嗜酒如命,该会再快一些,到时候裴家也盖新房、打深井,再不用怕夏里漏雨、冬里刮风。
指头摸得耳朵痒,裴松伸手过去,握在掌心里:“到时候我陪你一道去吧。”
秦既白眼尾擦地起了片红,不多时,竟是连颈子都热起来。
猎户进山,多是几家结伴,一来在山里相互有个照应,二来猎到大物能搭把手。
可也有带着媳妇儿、哥儿进山的,只是少。
这一趟下来少则半拉月,实在艰苦,又只俩人猫在山穴子里,夜里冷得彻骨,灌下几口黄酒暖身子,不多会儿整个人就燥起来。
抱着、搂着……有些人家来去一趟,肚里就揣起个娃娃。
秦既白忙埋头喝了口汤,哑声道:“嗯。”
第35章 看小狗子
吃好饭, 秦既白端碗进灶房,就听外面“叮铃当啷”一通乱响。
不知道何时豆饼跑到了前院,走地鸡似的撒丫子乱窜, 碰到这个撞翻那个。
裴松眼皮一跳, 忙小步过去, 躬身一把将它拎住了, 一双艳丽翅膀提在手里,也不管豆饼咕嘎乱叫, 只朗声喊人:“你放盆里就行,待会儿我洗。”说罢匆匆去了后院。
待回来时, 秦既白已经在院里等了, 地里的活计还剩不多,他急着快些干完,将挑桶上肩, 若不是为和裴松知会一声, 早便拔腿出门。
“葫芦瓶呢?咋不背上?”
“没多久就回了, 不麻烦了。”
“这麻烦啥?我去。”
裴松快步进灶房, 出来时手里多了只葫芦瓶,里头灌满清水,还添了一把青竹叶, 清热去火:“要不我也去吧?”
“活儿不多,你家里躺着吧。”
裴松给他系好斗笠:“好久没下地,人都躺懒了。”
“懒了不好?说明日子舒坦。”秦既白见没人,凑来偷着亲了他一口,薄唇落在嘴角边,自己脸先红了,“我走了。”
裴松伸手挠了挠脸, 陪他走了段路:“晚上喝汤不?我去买根棒骨。”
“成,都成,外头晒,快回吧。”
裴松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正作别,隔壁秋婶子打远处回来,手里拎了个小篮子,上头盖着个蓝布盖。
裴松叫了声人,同她寒暄:“这是买啥去了?”
秋婶子将布盖掀开:“买了块儿豆腐,晚上熬汤喝。”
她左右瞧瞧裴松,又看向被绊住脚的秦既白,温声说:“白小子能干哟,你都不消下地了。”
裴松笑着点头称是,两人一说起话来就停不来,倒是秦既白惯是沉默,又不好插嘴说要走,干脆将扁担卸了下来。
秋婶子说起件趣事儿:“村口刘大家的来财生小狗了,黑黑黄黄的好几只,巴掌点儿大可好玩儿,哎白小子不是猎户嘛,要养狗不?”
裴松看向秦既白,汉子听了这话眼神明显一动,可又皱紧眉头,没吭声。
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喊了,秋婶子指了指屋头:“婶子先回了,有闲了来家里说话儿啊。”
大门轻轻合起,隔壁院的砖石围墙不算高,能瞧见秋婶子的背影。
裴松见人进了屋,才同秦既白说话:“婶子不说我还没想,你家是猎户,咋不见养狗啊?”
养狗既是养帮手,也是多张嘴,裴家人连饭都吃不饱,自然不会想着养狗,可秦家是猎户,跑山时带上条狗,既能帮着逮兔子、捕山鸡,还能及时察觉危险。
“让狼给叼死了。”秦既白沉默半晌,“没几月卫氏又有了孩子,就没再养。”
“那顶厉害啊,敢和狼打。”
“是顶厉害。”秦既白有些意外,可转念又舒展了眉眼,他松哥向来与众不同,从不伤春悲秋,随口一句话就轻易将他拉出了泥淖,他缓声说,“那会子守夜,遇上狼群走不脱,带的三条狗,就它敢往前扑,还咬死了一头。”
秦既白少言寡语的性子,一说起狗子倒是话多,裴松静静听他讲,又时不时问上一两句,长啥模样、黑的白的、取了啥名字。
末了,他拍了拍汉子的肩膀:“去刘大家瞧一眼吧,万一有合眼缘的?”
秦既白摇了摇头:“等这皮子卖出去再说吧。”
裴松知晓他在想啥,他看病就花了家里不少银子,若再养条小狗,先不说裴榕和裴椿咋想,他自己就过意不去。
裴松往他身前凑近些:“你就说想不想养吧。”
秦既白点了点头:“只眼下还不是时候。”
挑桶被拎进了院子,裴松握住他手拉起人就往外走:“走了走了,哥想养,哥稀罕小狗。”
秦既白脚还磨蹭着地,人已经被拖出去几丈远:“要么等裴榕回来了,同他知会一声。”
“只是去瞧瞧,又不是叫你马上抱回家。”他拉磨似地拽人,扭过头,“走啊,那大个个子,拽不动你。”
叩叩叩几声门响,裴松探头进来,正见刘大媳妇儿在院子里晒被子:“婶子,听说你家来财生小狗了,我过来瞧瞧。”
“快进、快进。”婶子拍了把被面,带着俩人往后院儿走。
后院的矮棚里铺着旧棉絮,来财正蜷在角落,身下几只拳头大的小狗崽挤成一团,黑的白的像撒了把糯米团子。
裴松刚蹲下/身,最小的那只奶狗忽然晃着软乎乎的爪子爬出来,鼻子蹭了蹭他的指尖,细弱地“呜呜”两声。
“这窝生了五只嘞,大前儿个后半夜落的地,你俩来得巧,才生那会子来财护得紧,旁人碰都不让碰。”
婶子笑着摸摸来财,大狗抬了下头,又卧回去。
裴松拍了拍秦既白的腿,汉子随即蹲下来:“有瞧着好的吗?”
才下的狗崽子都一般模样,最多看看大小,或吃奶有没有劲儿,得到一月之后,胖的、瘦的,活分的或蔫巴的,才一目了然。
秦既白摇了摇头,可目光却凝在一只通体玄黑、四爪皆白的狗子身上。
这踏雪,竟和苍云一模样。
小家伙也不怕人,撅着屁股往来财腹下拱找奶喝。
它这一动作,挤得边上兄弟姐妹嘤嘤直叫,有些不稳当的,四脚朝天翻起肚皮。
裴松凑到他边上,隔空指指:“看上这只了?”
秦既白点点头,就听男人问道:“狗子是咋个卖法啊?”
村子里多是土狗,不像镇子上的大户人家喜好养威风凛凛的藏獒或是奔逸绝尘的细犬,土狗虽多是黑黄毛色,却好养活也极听话。
农户家狗子下崽,多是邻里带去养,只要能有个好去处,像样给些铜板或一刀肉、一筐菜,主人家多是会点头。
刘大媳妇儿忖了会儿,同裴松推心置腹:“婶子也多少听说过你家,怎突然想起来养狗了?”
裴松点点头,想必是家里不富裕,婶子怕狗子过去吃不上饭。他伸手拍拍身边汉子,照实了说:“我相公是猎户,他跑山时候我记挂,总想着多只狗子就多个帮手,您放心,狗子到我家定叫它饿不着,有我一口水米,就有它一口粮。”
见他实在说话,刘大媳妇儿点了点头:“婶子也不靠卖狗崽赚钱,只要你能好好待它,看着给便是了。”
裴松抬胳膊碰一碰秦既白:“你是咋个想法?”
比起急躁的裴松,秦既白倒是冷静许多,将那只小胖狗托在掌心细细地瞧,狗子还没睁眼,伸长前爪打呵欠,一张嘴露出条粉舌头。
他小心翼翼将狗子放回来财腹下,又麻烦刘大媳妇儿叫大狗起来转了一圈。
是条聪明又听话的好狗,身形虽不算大,却生得精壮匀称,就是刚下过崽,腰腹也流畅而利落。
汉子伸长手臂,朝来财搓了搓指头,黄狗便垂头过来,让他摸脑瓜,秦既白目光柔和,看向来财道:“好狗。”
来财听得懂话儿,头抵在汉子掌心轻蹭了蹭。
裴松腰背不舒坦,蹲久了发酸,干脆坐在了地上,汉子同狗子相处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自在、欢愉,他静静地瞧着,没多打扰。
片晌后,秦既白道:“婶子,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只是狗子还小,离了大狗怕是不好成活。我想着,能不能先定下,待过了整月再抱回去。”
其实整月的狗子也不多好养,那会子还没断奶,很费精力,可他也确是看中了这只。
这也不是多过分的要求,刘大家点头应下,只说:“你若真心要,婶子就给你留下,到时候你就拎一吊肉来。”
“成。”裴松接下声,又指了一遍,“就这只,四爪白的。”
俩人出了刘家大门,缓着往家里走。
裴松看去汉子:“高兴不?马上就又有小狗了。”
他话里多加个“又”,秦既白目光颤了颤,伸手过去将裴松的手握紧了,温声道:“高兴。”
今儿个天热,连点山风也无,俩人贴近了都嫌闷,何况还拉个手。
裴松扭扭腕子:“怪热的。”
秦既白性子收敛,往前听见这话儿也多是当没听见,只自顾自不松手,可今儿个却开了口:“我想牵着你走,往后也是,再不松开。”
裴松偏头看他一眼,比刚来家时高了不少,再不好像那会时伸手摸一摸他脑瓜了。
他抿唇轻笑起来:“臭小子。”
*
五月十五,村口子开市集。
因着需早起,昨儿个夜里秦既白就已经将要带去的物件收拾妥当了,大小筐子二十来个,整整齐齐地摞好了,一条兔皮子用布头裹紧,塞在筐子底。
这回裴椿不跟去,倒是将绣好的帕子、鞋面一并交给了裴松,让他多少帮着卖卖,也好贴补家用。
村口子路远,脚程快些也得半个时辰,更何况身上还背这些东西。
裴椿一大早就起来烧饭了,做了青菜疙瘩面汤,又怕光喝稀的吃不饱,蒸了几张饼子。
俩人起来时,堂屋桌上的汤碗还冒着热气,小姑娘站在桌边用勺子搅一搅:“快去洗把脸,正好吃。”
稀薄的日光斜着落在门槛上,堂屋进深长,再里面就照不进了。
时辰尚早,裴榕还没起,仨人围在桌前吃饭。
勺子搅了搅,热气缓缓浮荡,裴松就见疙瘩汤碗底沉了个鸡蛋,秦既白碗里也有一个,偏头看去裴椿,不由得皱紧了眉:“你的蛋呢?”
这蛋还是乡邻送的喜礼,大半拿去铺子换了银钱,家里没留下几个,裴椿埋头喝了口汤:“我又不出门,不使力气。”
“咚”一声轻响,裴松将碗里的蛋舀了过去。
“哎!我不吃!”
裴松伸手捏了把她的后颈子:“哦不出门就不叫使力气了,早中晚饭顿顿不歇,绣花、缝鞋面,指头尖都长茧子,这都不叫力气?赶紧吃,我和白小子吃一个。”
他话音才落,汉子的大半个煮鸡蛋已经落在了碗里,蛋白滑嫩、蛋心黄澄澄。
裴椿用勺子拨弄了两下蛋,白蛋在汤里滚到碗壁又滑了回来。
她也自中间小心切做了两半,另一半放进了裴松的碗里。
裴松抬起眼:“这干啥?”
“阿哥吃。”裴椿没瞧他,只埋着头喝疙瘩汤,青菜汤水不多有滋味,疙瘩面也不算细腻,可吃进肚子里却很是温暖,连同心口子也热乎乎的。
裴松掐了把小姑娘的脸蛋:“我椿儿这懂事儿啊,那哥就不和你俩推了。”
饭桌间起一阵细细碎碎的笑声,裴椿和秦既白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勾起了唇边。
第36章 赶集卖货
远山层云渐染上薄金, 再不走该赶不及了。
秦既白将物件都搬到了院里,柳筐二十来个,有大有小, 大的是背绳, 还方便摞在一起, 其余则是柳编的提手, 只得用麻绳子串上系紧。
这些筐子先不说沉与不沉,光这大筐摞在一块儿就足半人高, 背上肩走两步,稍一歪斜, 整个人都踉跄。
可这些柳筐不值钱, 小的一文,大的顶多两文,讲讲价三文俩也卖, 去一趟不容易, 不多背些不划算。
见汉子脸色绷得发红, 裴松气得直笑:“就这么背过去啊?走两步该飞走了。”
秦既白负气地放下筐子, 两手施力用劲儿下压,却被裴松拽住了腕子:“知道你心思,不想我累着, 可哥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娃娃,这些没啥。”
他弯腰数出七个来:“我这些,剩下的都给你背成不?”
除去这些个筐子,还得背马扎、葫芦瓶,看着鸡零狗碎,加在一块儿却很沉。
秦既白没应声,眉心紧簇不多高兴, 裴松伸两指头提他嘴角:“给哥笑个,走了。”
晨时的日光稀疏,山风也凉,可林间鸟声婉转,倒不觉得冷清。
肚子里吃饱了热食,浑身冒热气,尤其汉子那手牢牢攥着人,更是暖和。
俩人到村口时,空地上已聚集着许多人,往前望一望,小摊小贩在兀自找地界,卖大物件的多是牵头毛驴或推着板车,小物件的就背个筐子,顺着经年累月留下的印子,从头到尾有秩序地排开来。
最前头是卖吃食的,有些人赶集不吃早饭,或是住得稍远的货郎,后半夜就得背上筐子启程,到时就会先找处摊子歇歇脚,间或吃个豆腐脑、喝碗羊汤,再配个贴饼、油果子,肚里暖和人也精神。
再往后是卖杂货的,丝线、布匹、鞋垫子,也不分前后,谁先来谁就先占地;接着是瓜果菜蔬、鱼鲜肉鲜,最末端则是卖家禽牲畜的,鸡鸭牛羊都有,很是闹腾,还夹杂着各式各样叽哇乱叫的声响。
俩人带的物件多,好在都是些杂货,秦既白拉着裴松的手,在摊位中间找了个宽敞的位置。
将筐子放在地上,秦既白抽出两个大筐倒扣下,筐底平实,这便有了地界放其他东西。
“累不累?”裴松将马扎打开,塞到他屁股下面,“坐着弄,不着急。”
秦既白点点头,又拉着裴松坐下,俩人一块儿收拾。
柳条筐子重新摞起来,大的小的依次排开,拢共三种样式,大的筐口足指尖到手肘长,适合背米面大货,中间大小的半臂长,放个鸡蛋、盘碗,挎着、拎着都合适,因此这等大小的最多,小的便是手掌般长,给小娃娃拎或装针线刚刚好。
时辰尚早,人群并不算多,俩人走这半天,正好歇一会儿,唠唠闲嗑。
秦既白向来少言,可裴松偏是闲不住,他拉过汉子的手,玩他瘦长的指头。
边上婆子瞧着他俩笑:“这是卖的啥啊?”
裴松忙坐直了,正了正色:“筐子、帕子、鞋面,啥都有。”
“这小筐子瞧着怪好的,正好能放针线,咋个卖法?”
婆子家里养蚕,卖丝线,她只背了一个大竹筐,筐口架了个两掌大小的木板子,各色丝线整整齐齐地码在上面。
打来前俩人就定好了价钱,裴松直说道:“小筐一文一个,只编的不多,没啥可挑拣。”
他垂头比了比,其实都差不离,可这认真模样还是让人看了舒坦,他拿起个圈口规整地递过去:“这个圆溜的好看,您瞧瞧。”
婆子伸手接了过来,这小筐编得是好,柳条粗细均匀,翠青褪色后,倒是显出了温润的草色,还有这把手,几股子柳条编麻花似的扭在一块儿,漂亮又结实:“这个好。”
说着就听窸窸窣窣声响,婆子伸手摸出个钱袋子,正要拿铜板,却被裴松叫住了:“哎呀不是啥贵重物件儿,甭给钱了。”
他看去那板子上的丝线:“您这丝线咋个卖法,若是不多费事儿,就给我扯个一文钱的,这不咱两家都算开了张。”
卖东西多讲究个开门红,婆子笑起来,眼尾几道细密的褶皱:“你这哥儿好会做生意,那婶子给你多扯些。”
“好嘞。”
红日东升,天渐渐起热,裴松这才想起来该带个斗笠,这一忙就给忘了,他也便算了,别再给秦既白晒黑了,挺俊张脸。
人流逐渐密集,江鲫般涌了进来,村上的乡邻,镇子的客商,都裹着晨雾往里面挤,还有那穿短打的孩童,在人群里笑闹着钻来钻去。
因着柳条筐子结实又低廉,过来问价的不少,很快就有了进账,秦既白掂了掂手里的铜板,温声道:“伸手。”
一阵碎响,铜板全数落进了裴松手里。
裴松摊着手,看过去:“你辛苦编的,赚了铜子自己拿着。”
秦既白却没接,他虽事事都由着他,可在这件事上却出离的犟,总想将银钱都塞给他,待到要用时再同人要。
最好裴松能多盘问几句,要做啥、要买啥,这样每件事儿俩人都能一块儿筹划,每离钱都好一块儿花。
裴松拗不过他,只好装进钱袋子,塞进了怀里。
柳筐、帕子、鞋面都还是小钱,就是全卖了,也不过小几十个铜子,秦既白最在意的还是这条兔皮。
只或许正值夏月,来赶早集的又多是村里人,一条兔皮的价钱够买一件袄子了,袄子穿上可保暖,兔皮顶多做个项帕或毛帽,若要裁成皮袄,这一条又不够用,价钱又贵得吓人。
秦既白早便料想到了,没有太失落,只是同裴松道:“该是卖不掉了,到时还得换给铺子。”
铺子收料价钱低,裴松拍拍他后背:“这有啥的,咱也没指望今儿个就卖出去不是,渴不渴?那儿有卖瓜的,我去买两块儿?”
好半晌,秦既白都没有说话,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边,将头压在了裴松的肩膀上。
这又咋了……裴松以为他是皮子卖不掉难受,忙伸手揽紧他肩背:“不会卖不掉的,你且放宽了心,唉呦哥抱会儿,别难过。”
片晌,秦既白抬起头来,额头压得有点红,他目光温柔,轻声道:“瓜我去买吧。”
因着柳筐卖了钱,裴松也大方起来,可还是忍不住嘱咐:“要是太贵就买一块儿,家里还有果子,回去吃就是。”
说是这般说,可还是将一整个钱袋子都递了过去。
汉子剩个背影时,边上婆子开了口:“你这小相公怪粘你。”
裴松脸上泛红,笑着说:“和长不大似的。”
“稀罕你才长不大嘞。”婆子打开木板子,又自筐里挑了几色丝线摆好,“汉子肩头得扛家,心里累,越是亲近人越腻乎。”
“你那小相公,眼都离不得你,握个手都恨不能揣进怀。”
正说着,又有人过来瞧帕子,是个着襦裙的娘子,鬓间一只素色步摇,轻轻地摇颤。
裴松忙搓了把涨红的脸,坐直了给她介绍:“您是做啥用呢?我这样式可多着,小蝶、牡丹,还有竹林,寓意都好。”
襦裙娘子伸手摸摸帕子,目光却被边上的兔皮吸引了:“这是兔皮?”
“是嘞,我相公前些时日上山打的,皂荚水里泡透又硝过,摸起来很是软和。”来来往往的人群许多,也有感兴趣来看的,可也多是摸一摸便放回去,实在太贵了,不值当。
这若是放在别个身上,当真就不太愿意同人介绍,日头本就大,晒得人迷迷瞪瞪,多说几句都口干舌燥。
可裴松偏是不嫌累,秦既白来裴家猎回的头个小兽,又不辞辛苦地打框晾晒、鞣制,他得让它有个好归宿。
娘子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这里破了口子。”
“您眼真利,箭头穿过去的,不过手艺好的绣娘能补得瞧不出来。”裴松又翻过面来给她看,“是整只兔子,各处边角都尽量留下,到时候裁个项帕、皮帽的也有余裕。”
“那这个咋卖法?”
“皮子要价贵嘞。”适才不少人过来询价,一听说价钱,脸色登时就变了,要么站起身赶紧走,要么咕哝两句摇摇头,裴松咽了口唾沫,“我照实了和您说,这得百文了。”
娘子抿了下唇,轻叹一气:“是贵。”
裴松听见这话就知道不成了,他笑笑,唠闲道:“眼下正是夏月,大家伙还不赶冬衣,这要放在秋冬时卖少得一百四五了。”
“皮货铺子里多是成品,一顶帽子虽只比这皮面多个一二十文,可店家就赚在这边角碎布头上,我妹子手艺好,她就同我说,从这地界绕着裁开,能缝出两顶帽子,只是有一顶碎布块子多些,最好是一顶帽一条抹额,裁出来都好看,算下来一样才五十文,顶划算的。”
一听这话娘子又起了兴致,她将这兔皮拿在手里,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我确是想给家里小子缝顶皮帽,冬里刮风下雪,他求学路艰,也能挡挡寒气。”
或是有戏?裴松忙道:“那可是合适,这毛色又禁脏,戴上也暖和。”
娘子点了点头,却还是拿不定主意,毕竟一下掏出百文,是得寻思半天。
她温声道:“你今儿个啥时候走?我得同家里人商量商量。”
早集多在晌午收市,裴松道:“您若真看中了,我就多等等您,午时末再走。”
“哎呀这多不好。”娘子蹙了下眉,“若是没来岂不让你白等。”
裴松浑不在意地笑起来:“白等便白等了,这没啥。正好我也多卖会儿筐子,省得再往回背。”
第37章 九十六文
不多时, 秦既白捧着瓣瓜回来了,约摸四指头宽,白皮白心, 透着淡淡的清甜。
小马扎拉开, 他跨腿坐到裴松跟前, 将瓜送到他嘴边:“快尝尝。”
裴松低头瞧了眼:“怎么没先吃?”
“拢共没多少。”秦既白将钱袋子放回他怀里, “才从桶里捞起来切的,还凉着, 快尝尝甜不甜。”
裴松垂头咬了一口,丰沛的汁水经过唇舌流进喉咙:“甜, 多钱啊?”
他就一钱眼子, 可是不舍得花钱,买个啥都得问清楚了才踏实,秦既白缓声说:“两文, 所以就买了一块儿。”
“两文?”裴松简直要跳起来, 忙想起来这地界人多, 别被看了笑话, 他抿了抿唇,“两文都能买俩蛋了,揪两绺小葱炒一炒, 就是道菜。”
秦既白也觉得贵了,可想着裴松被晒得脸面通红,还是狠心买了一块儿:“那下回不买了。”
“买都买了。”裴松又咬了一口,甜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这瓜皮不能扔,装回家喂给豆饼吃。”
秦既白瞧着他笑,被人催了, 才也低头吃了一口。
日头高升,悬于中天,远山一片火红,快到晌午饭时了,人流逐渐散去,小商小贩们也开始收拾起来,卸板子、装筐子,各忙各的。
因着要收市,卖不掉的东西需得再背回去,这时候的货价最是便宜,只要不亏本商贩们便贱着卖了,或以物易物,换些日常所需。
裴松最喜在这时候闲逛,东瞧瞧西看看总能捡些漏。
只今天格外稳当,坐在马扎上屁股都没抬一下。
边上卖丝线的婆子道过别,也背上编筐走了,裴松无事可做,可又不想闲着,也埋头收拾东西。
今儿个行情不错,二十几个筐子只余下七个,足赚了十八文,帮裴椿卖了五张帕子两幅鞋面,也赚了十六文。
本该是挺欢喜,只他心里仍揣着事。
日光灼灼,兔皮子晒得微微发烫,风一吹,皮子上残留的细绒毛轻飘了起来。
怕晒久了皮板发脆,裴松只看了几眼,便赶忙收进了布包里。
秦既白展开手臂,将裴松揽紧了:“累不累,靠着我歇会儿。”
这半天下来,裴松当真是累了,也没多矫情,歪头倚在了汉子的肩膀上。
俩人就这般安静地靠着,秦既白用下颌轻摩着男人的侧脸,不动声色地圈住了他的腰。
裴松嫌箍得慌,干脆抓住那只手握进手里:“人家一句客套话,我就当真了,害你跟着一块儿等。”
“你也这样见外。”见裴松仰头看过来,秦既白温声道,“一家人不说这话。”
裴松笑眯起眼:“嘿哥就客气一下。”
转眼间,喧闹人群已散尽,连商贩、货郎也纷纷收拾好东西,或推车或背筐地走了。
这一片敞阔的空地上只余下了他俩人,林间蝉鸣聒噪,山风卷着热浪滚滚扑来。
裴松站起身,又朝镇子口的方向眺了许久,日光晕在视线里一圈又一圈,眼睛都发涩了,还是没人来。
他叹一口气:“咱也回吧,椿儿定等着了。”
秦既白点点头,起身收拾东西。
筐子一个挨一个地摞好,余下的不多,倒不用裴松分担着背。
收起绣面、马扎,裴松又将那布面铺展开,他瞧了兔皮良久,指尖摸了又摸:“大概是缘分没到吧。”
秦既白向来不会安慰人,他习惯用沉默接受一切,可面对裴松却不行,他瞧不得他难过。
眉心皱作小峰,正忖着该说些什么,就听一阵脚步声自背后猝然响了起来——
“我就说他会等的,我俩说好的。”
“小阿哥,我来瞧您的兔皮了!”
裴松抬起头,就见那娘子小跑着奔了过来:“哎呀他爹没搁家,叫我好找。”
“实在对不住,你等急了吧!”
这一回襦裙娘子是带相公一道来的,她怕自己瞧不准,叫汉子来掌掌眼。
裴松又惊又喜,忙抬头去看秦既白,汉子一贯平静的脸上,也露出了不易察觉的欢喜。
他忙笑着应下:“这有啥好对不住,市集也才散,我俩得闲正收拾东西呢。”
裴松将那兔皮又自布面里拿出来,交到了娘子手里。
日光倾落,一片温软的光泽,那蓬松的细毛如揉过的云絮,还带着股干草香。
“这皮子是你硝的?”那相公将皮面翻过来,指尖轻拈了一把。
“这皮子是他硝的。”裴松拉过秦既白的手,顶骄傲的模样,“我相公是猎户,射得一手好箭,这兔子就是他亲手打、亲手硝的。”
“确是好皮子。”
“是吧。”边上的娘子弯眉笑起来,她学起裴松同她说过的话,“从这地界裁开,就能做两样了,给盛儿做个皮帽,这一半我想缝个暖项,你冬里便不冷了。”
“给我做啥,你给自己裁条抹额,省着窜风。”
他俩互相推让间,裴松笑着抬头看去秦既白,才觉出这汉子从头到尾一直都在看他,灼灼目光丝毫没往别处瞟。
他不由得红起脸,好在这日头早将人晒得通红,倒也瞧不出来。
片晌后,那娘子同裴松道:“这皮子我当真喜欢,就想问问还有没有来去?”
这买东西都一模样,总想讲讲价,即便已经知晓很划算,可这讲下来的便是赚到。
裴松笑着道:“您这来回一趟顶不容易,我也是诚心卖货,可这皮子确是没啥来去了。和您实话说,若不是家里快要揭不开锅,我俩断不会在大热天里卖皮货。”
“像这样一块儿料子,若是去铺子里收,少说值九十文,我俩日头底下晒一遭,也就想多赚个十文钱。”
都说这做买卖,三分靠质、七分靠说,裴松这些话讲出来,实实在在、不遮不掩,倒是将人心里说得敞亮。
见娘子面色仍犹豫,裴松继续道:“可您既然开了这口,说啥也得让您欢喜着回去,九十六文,平安顺遂,寓意也好,再……再搭送个小筐,平日里正好放放针线,你瞧着成不?”
襦群娘子晨时回去,还真跑了趟皮货铺子,问过价心里有了数,这才着急忙慌又赶了来。
本就划算,裴松还让了利,她自然欢喜:“那成,就按你说的,九十六文,再搭我个筐子。”
“好嘞好嘞。”裴松笑起来,忙让秦既白将摞好的筐子搬过来,今儿个卖得快,中等的最是紧俏,已然卖光了,只余下些大筐和一只小筐,他拿给娘子看,“就这一只了,您瞧瞧,若觉得不多好,咱挑个大的。”
他爽快,娘子也不多计较:“不瞧了不瞧了,帮我装起来吧。”
……
铜钱用红绳串紧,二十文一串,拢共五长串,晃在手里,叮铃当啷一阵碎响。
那娘子同相公已经走了许久,裴松都还坐在马扎上数铜板,指头尖拨弄着,眼睛里盛满了碎光。
他数好一串便塞到秦既白手里,再埋头数下一串。
其实这铜子大小一般,比一比长短就能估摸出数量,左右差不了一两文,可秦既白没说,他就这般随着裴松一块儿欢喜,裴松是因着赚了百文钱欢喜,而汉子却是因着裴松的欢喜而欢喜。
他沉静的眼底,似有一汪很深很深却又分外清澈的泉,平静或流动皆因同一个人。
秦既白一手握着被日头晒得微微发烫的铜板,一手撑着下颌,沉静看他,许久后他出声:“数好了?”
裴松抬起头,咧开嘴角:“你猜咋的?正正好。”
他笑得热烈而张扬,笑得秦既白心口处一片酥酥麻麻的痒,他忙偏开头,可这人口里半刻也不歇:“早知道能赚这些钱,那瓜就该买两块儿!不不不、还是贵,买一碗甜豆浆。”
指尖搓了下裤缝,秦既白倏然回过头,大手按在裴松的后颈子,唇舌猛然压了上去。
“唔你小子!”裴松怔忪片刻,下一瞬却反手搂紧了汉子的颈子,反客为主地狠亲了回去。
耳侧蝉声如暴雨惊雷,秦既白胸腔鼓噪。
裴松却抬起头,看着他哧哧地笑:“亲够了没?回家了。”
他撑住汉子的胸膛正想起来,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腕子,又将人拽回怀里。
……
山野风来,吹散些脸上的热红。
俩人牵着手,裴松却快个两步走在前面,一会儿挠挠脸一会儿摸摸后颈子,臊得慌。
以前在菜地里看见有姑娘汉子拉小手,都赶紧转脸不去瞧,这平日里悄默声的白小子却这般胆大,好在是没人。
他伸手碰碰嘴,嘶……都给啃肿了,正恼着又摸见怀里鼓鼓囊囊的铜板,转而咧嘴就笑了,怕被人瞧出来,忙转脸轻咳了一声。
秦既白余光瞄着人,唇角就没下去过,他想他得再多猎些皮子,好让裴松一直都这般高兴。
两人赶到家时,已经未时末了,裴松生怕裴椿等急了,快走几步进了家。
没在院里瞧见人,他喊起两声,片晌后才听见卧房那头应下声。
裴松循声过去,轻敲了敲门框才进门,正想掏铜钱给人看,就见屋里还坐着个人:“杏儿来了?吃过晌午饭没?”
桌子边,林杏佝偻着背,听见动静才扭过脸,却给裴松吓了一跳。
一张巴掌小脸上,两眼通红,一看就是哭过了,他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叫人:“大哥……”
“这是咋了?”裴松忙走近前,关切着问,“挨人欺负了?和哥说说,哥去揍他!”
林杏伸手揩了把脸,哽咽道:“我、我娘,要把我嫁给岑家。”
第38章 没有怪你
裴松倒没多意外, 林杏十五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前些时日就听说正与岑家的小儿子岑连元相看, 那小子与林杏同岁, 长相也周正, 俩人挺相配。
更要紧的是, 岑家日子富裕,家中大伯在镇子有门路, 能将小子们都带出去。
带出去就意味着再不用守着这一亩三分地的操劳,成日担惊受怕这鬼天气。
带出去也意味着能在镇子上扎下根, 往后的子子孙孙, 都能有份正经营生养活自己。
真算下来,是林家高攀,可林杏却不愿意。
裴松伸手拉了把椅子过来, 和小哥儿面对面坐着, 见林杏哭得花了脸, 他刚想伸手给他擦擦, 却瞧见手上脏,只得又收了回去:“杏儿不哭了,再把脸哭疼了。”
他看去裴椿:“帮哥打盆水, 我给杏儿擦把脸。”
裴椿了然地点头,林杏最是听裴松话了,俩人深里聊聊也好。
踢踢踏踏脚步声响,屋子里就剩下俩人,光线有些暗,映出些浮散的薄灰。
裴松温声道:“婶子啥心思,我猜得出来, 她也是心疼你,不想你一辈子都埋在这黄土地里。”
“这黄土地有啥不好?”林杏抬起头,一双眼肿得像核桃,“我哥和我说,那林家阿嬷就是看上了我种地利索,眼下倒不叫我种地了。”
他是山里孩子,除了种地干活儿不会别的,他也欢喜这些,那绿油油的菜地、黄澄澄的油菜花、一片连作一片的麦浪,都让他心里踏实。
他站在长长的田垄上极目远眺,无尽处白茫茫,山野风浩荡荡。
世间万物多莫测,但山不会骗人、水不会骗人,这土地更不会骗人,
“这地是好,哥也离不开。”裴松想了片刻,轻声说,“可就算你嫁了人,家里的地也还在那儿,待到春来,你想种就回来呗,要是嫌不过瘾,哥家这还好几亩。”
林杏微怔,脸上泛起一片潮红:“不、不是,不只是因为地。”
这红扑扑的脸蛋,和冬里烫红薯似的。
裴松瞧出来了,他这哪是舍不得地,分明是心里有了人,他握紧小哥儿的手:“你不喜欢岑家小子那样的,那你喜欢啥样的?”
林杏抬眉看了他一眼,忙又垂下了头,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比我大些、高些,再壮些的。”
“那岑连元只是年纪小,待他……”
“不是。”细密的眼睫轻颤,林杏看过来,一双眼红通通,“那岑家小子顶没用,遇上屁大点事儿都得找阿娘、阿嬷,做不了半分主,我喜欢的是能扛事儿的、能顾家的,是他自己喜欢我、要娶我,而不是阿娘、阿嬷说啥是啥的。”
裴松静了好一会儿,皱巴着脸,试探问他:“你这是有心上人了啊?”
林杏浑身一僵,猝然垂下头去:“没、没有。”
那就是有了,裴松轻叹一气:“那你该同婶子说清啊,也省得她为你亲事干着急。”
林杏扁扁嘴,又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裴松皱紧眉头:“你俩到啥情况了?拉手了?亲嘴了?私定终身了?”
“没、没有!”林杏紧张起来,“没同他说,我偷摸喜欢的,我俩一块儿长大,他、他该只是把我当弟弟。”
裴松沉默许久,村东头拢共巴掌点儿大,他在这地界活了二十几年,就没有哪家小子是他不认识的,比林杏大还同他一块儿长大的,他咽了口唾沫,哑声道:“裴、裴榕啊……”
*
远天日落熔金,倦鸟还巢,裴榕推开篱笆墙进院,既没闻见柴火味也没闻见饭香,他想着难不成不在家,才往里走了几步,就见裴椿正撑着脸坐在拐角。
见他回家,小姑娘猛然弹起来,拉住他的手臂就往外拽,还没迈出两步,裴松的声音自背后响了起来:“你俩都给我进来!”
山野暮色霭霭,堂屋里有些暗,椅子已经从桌下搬了出来,整整齐齐摆作一排。
裴松坐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秦既白和林杏,正前倒是摆着两把椅子,中间那人抬抬下颌,示意裴榕坐过来。
这架势,仿若三堂会审。
其实裴榕自打看见林杏,还有他紧攥在手里的桃木串珠时,就已经知晓是怎么回事了。
他依言落座,不意外地听见裴松的问话:“二子你和哥说实话儿,是不是喜欢人家杏儿?”
裴榕唇线拉得平直,面色平静,可眼里却似有急风骤雨,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缓声说:“我将他当作弟弟,如待裴椿、林桃一样。”
林杏本就瘦,缩坐在椅中更是小小的一团,他似是早已预料,情绪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可颤抖的肩膀还是刺得裴榕眼底一痛,他慌忙别开头去。
裴松沉默未语,可看着裴榕的模样就不由得心口起火,这是他弟、他亲弟,他又怎会瞧不出他的心思,手中串珠捏得吱嘎作响,他摊在手心:“那这是什么?”
裴榕目光一抖,喉结滑滚,沙哑着开口:“前几日杏儿说睡不好,我便想桃木辟邪,随手给他车了……”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不信?”裴松一错也不错地看着他,若只是辟邪的手串,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吗?每一颗桃木珠子都是个杏果,小小的、圆圆的,一般大小,“这是随手吗?”
裴榕面沉如水,忍住不去看林杏,深吸了一气缓声道:“我给椿儿和桃儿的木梳上,也分别刻了椿叶和桃子,这能说明什么?”
裴松沉下脸:“你……”
他话音未落,边上林杏却猝然抬起了头,他哽咽道:“大哥别说了,他本就没同我说过,是我多心思。”
他窘迫地站起身,满面赤红地看了裴榕一眼,拔腿就跑,裴松一怔忙跟着起身,却听“噌”一声响,裴榕身下的椅子滑出老远,他站起身就要追,可却又生生停下了步子。
裴椿气得打他:“二哥你追啊!杏儿和婶子吵起来,桃儿在家拦着,他没地儿去!”
见裴榕咬紧牙,浑身绷得死紧,却仍桩子似的一动不动,裴椿气得踹了他一脚,忙追了出去。
“裴榕!”裴松攥紧了拳头,“你不喜欢他你做这手串!你不喜欢他你浑身都在抖!让个小哥儿哭成那样,你是不是汉子!”
他气得脑筋直跳,秦既白紧忙抚他背:“别急,有话儿咱好好说。”
“好好说什么好好说!”裴松拽住裴榕的衽口将人拉近了,盯着他一双眼,“你骗骗别人行,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他将桃木手串举到他眼前,沉着声:“你若是不喜欢,就不该送他这手串,若是喜欢就该同他说得明明白白,三书六礼、下聘求娶,你叫个小哥儿整日里提心吊胆,红着眼睛跑回家算怎么回事?!”
裴榕胸膛起起伏伏,眼底一片血红:“阿哥你说得轻巧,我喜欢又能如何?岑家高门大户,日子过得富裕,嫁过去是享清福,咱家什么模样?!破院烂屋、吃糠咽菜!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穿不起,难道我就因为个喜欢捆他回来过这该死的苦日子吗?!”
“啪”的一声震响,裴松照着裴榕的脸就扇了过去,两人皆是震惊无话。
裴榕心口凛然,自知说错了话,他扪心自问,从来没有嫌过家里日子苦,可方才怎么就胡说八道了。
舌尖抵着牙齿一阵腥甜:“阿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裴松更是愕然,眼底一片红,胸口剧烈起伏着几乎喘不匀气,他、他竟然动手打了裴榕。
秦既白见状,立即攥紧了他的手,声音放得又轻又缓,一遍遍地安抚:“松哥你别急、别急。”
眼下两人都在气头上,根本理不出个头绪。
秦既白转头看去裴榕,偏了偏头示意他先避一避。
汉子在原地僵站了好一会儿,喉结滚动哑声道:“我、我去村口挑水。”
日头落尽,山野寂寂,只有虫鸣鸟啼萦绕不歇,吵嚷得根本不管旁的死活。
秦既白拉着裴松坐回椅中,将人搂进怀里。
汉子的肩膀宽阔,抵在上面似乎真的能逃离烦扰。
没多会儿,秦既白就感觉颈间发潮,这个向来能扛事的男人哭了,可即便如此,他仍沉默着,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便陪着他沉默,只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少顷,裴松自他肩上抬起了头,他擦了把眼,嘴硬得厉害:“哎呀风迷了眼。”
秦既白捧着他脸,拇指轻轻揩去他的泪:“嗯,我松哥这么坚强的人,又咋会哭?”
裴松本还忍得住,却因着汉子眼底的波澜哽噎起来:“我可着笑了吧。”
“没有。”
那声音坚定而温柔,将裴松心里的皱巴慢慢抚平了。
他本不是个爱诉苦的人,可现下却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他难忍道:“家里爹娘没得早,我一直都想做个好大哥,可我方才……”
秦既白俯身去亲他的眼睛:“你一直都是好大哥,裴榕没有怪你。”
裴松吸了吸鼻子,打过人的那只手火烫,紧紧握作拳:“我知道他是无心的,可说的也是事实,家里没钱,我也没本事……”
“你已经很有本事了。”秦既白目光和煦,宛若三月春晖,他拉过人抱到腿面上,仰头看他,“我有好些话想同你讲,好些话……想不想听?”
这个姿势和什么似的,裴松不好意思地想逃,却被汉子箍紧了,他埋在他胸口,闷声道:“你大概只记得在河里捞我的事儿了,可我却还记得许多。”
他浅笑一声:“我小时候吧……特别羡慕裴榕和裴椿,有一回俩小子欺负椿儿,你从田里下来,鞋都来不及穿,冲上去就打。那时候我就想,裴松要是我哥就好了。”
“我就这么偷偷瞧着你,瞧着瞧着就放不下了。你才领我回来那会儿我看得出来,你不信我喜欢你,你总觉得我是感激或别的什么,想着我伤好了、长壮了就该走了。”
“真想扒开你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啥,咋会觉得自己没人喜欢?”
“你一个十来岁的哥儿,和东街打同西街骂,将裴榕和裴椿拉扯大,我觉得可是了不起,你在我心里像个太阳。”
“你同我说,我自己长大就已经很坚强了,可你撑起一个家,那是不是天大的坚强?”
裴松听得怔愣,裴榕和裴椿已然很懂事,就算在他嫁不出去的日子里,也未曾抱怨,可却从没有人同他说过这些。
唇角不自觉地抖动起来,他抬手一摸,脸上湿了一片。
第39章 心里有他
已许多年, 裴松不曾这般哭过,待冷静下来后,便面红耳赤地想往地底下钻。
秦既白看着他笑, 又好脾气地打了盆水给他搅布巾抹脸。
裴松胡乱擦了一通, 就要往外走:“我去找二子, 天这般黑了, 别再……”
“我去吧。”秦既白跟着站起身,“你顶着个红眼睛咋好出门?”
裴松无措地抿了下唇, 却见汉子倾身凑了过来:“松哥放心,我定将人找回来, 只你也好好的, 别叫我担心。”
“我、我有啥不好。”
秦既白弯眉笑了下,跨步出了门。
夜幕低垂,将山野裹进墨色里, 犬吠渐歇, 只剩几声蛙鸣自田埂的水洼处漫出来。
月光落了一地碎银, 裴榕正席地坐在古井旁, 脚边是歪倒的木桶,根本没有心思打水。
不多时,就听见脚步声响了起来, 他正要起身,见是秦既白,便又坐了回去:“他咋样了?”
“伤心,哭了半天。”
裴榕不由得后背一僵,就要提桶回家,却被秦既白按住了,紧接着他也跟着坐在了地上。
背后就是老井, 青砖垒起的井沿快有个小娃娃高,倚靠着还算舒坦。
秦既白手肘搭在膝面上,缓声道:“他没怪你,他生自己气。”
裴榕牙关紧咬,下颌绷得硬实。
“他那性子又急又躁的,打完你自己就后悔,说不是好大哥了。”
裴榕没吭声,可喉咙却哽咽起来,他忙偏开头深喘了口气,好让自己静下来。
秦既白瞥看他一眼:“咋想的,真舍得叫林家小哥儿嫁给别个?”
裴榕垂下头,苦笑了一声:“舍得舍不得又能如何,饭都吃不好,要他和我一块儿过苦日子吗?”
都是从穷困无济里熬过来的,最是知道银子的要紧,有几年灾祸频生,穷得揭不开锅,一块馍几个人分,一个地瓜都眼巴巴地瞧。
他是汉子,苦点儿累点儿都应当,可林杏能有好日子,他就不该拦下。
“你是为了他好,可那小哥儿没你想的那般弱。”秦既白叹了一息,“他来咱家不是为了要啥说法,只是想问个明白,你若愿意他就等你,你若不愿意,他自己也能过。”
裴榕皱紧眉头看向他:“什么叫自己也能过?”
秦既白没应声,只轻耸了耸肩。
裴榕却急起来:“他、他怎么就说自己过了!”
“你不也是么?”秦既白笑着看他,“松哥和我说,为了你的亲事他愁得不行,瞧上你的姑娘可不少,也没见你点头。”
裴榕哑然,垂头搓了下手,压在额上没有说话。
“你给松哥的那些银子,他一文也没动,全给你攒着了,你要想好了,拿上银子就去提亲。”
“不是。”裴榕顿了下,眼底满是血丝,“他跟着我受苦。”
“你觉得我受苦吗?”秦既白靠在井沿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你根本不知晓我有多庆幸松哥能和我成亲。”
“秦家算富裕吧,你以为我后娘过得就好吗?她一心惦记着家中银钱,实则是我爹同她不交心,卖了皮子总要去喝大酒,各家都有各家的过法,日子穷就拼了命赚,总会好过,人错了就换不回来了。”
裴榕知晓,秦既白惯来沉默,能同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是将他当朋友,他缓缓呼出一气,也敞开了说:“说到底是我胆小、没用,怕他跟了我会后悔。”
“那就别让他后悔。”秦既白目光灼灼、言语笃定,不似在同裴榕说话,更似在做着什么承诺,他轻笑了下开口道,“咱家屋头这般旧了,夏里漏雨、冬里窜风,盖间青砖黛瓦的吧。”
“盖房?”裴榕满脸诧异,扭头看过去,“你当盖房是什么?咱家哪有这些银子?”
盖房建屋,只一间简单的青砖房,墙厚约摸一砖半左右的,砖块儿便得成百上千,市面上千块砖七百余文,堂屋、卧房、厢房、柴屋等等盘算下来,光青砖就得小十两,再算上黄泥、瓦片、人力,一户房舍少说得二三十两。
他家赚都赚不来二三十两,更何况还要吃穿用度了。
秦既白温声道:“今年收成不错,缴过赋税,打成粗米足够咱一家吃喝。待到年中重新分地,我头上还有八亩旱田,日子就更好过了。”
“今儿个赶集,皮子卖了九十来文,加上柳筐七七八八已经过百文,若是不急花就都先攒着,手里有银钱松哥也踏实。”
“百、百文?”
“啊。”秦既白看向他,“眼下天热兔子不肥,得到秋吧,若是整只卖小得一百七八十文,行情好些能到小二百文,若只是皮子,也有不少。”
只片晌,裴榕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进山打猎,攒钱盖房。”
秦既白点了点头:“才来家那会儿松哥就同我知会过,这老屋留给你成亲用,到时候他再另寻出路。”
“他胡扯!”裴榕恼起来,“他脑子里都想着些啥!这屋头是阿爹阿娘留给我们仨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仨人分,他瞎寻什么出路!”
“他就那性子,所以我想着……”
“你也胡来!”裴榕简直要跳起来,“这家你放心住着,没人要赶你俩。”
秦既白哧哧地笑:“哎你听我说完,还说松哥脾气急,我瞧你仨一模样。”
裴榕忙又坐回去,伸手窘迫地摸了摸后颈子。
“我想着还是在这地基上,两面都扩开一些,一排大房,中间儿连起来,到时候我和松哥、椿儿住一面,你和林家小哥儿住另一面。”他似是故意地叹了口气,“哦,你不打算娶人家,那你自己住一面。”
“……”
裴榕垂下眼,瞧着黑黢黢的土地,久久未语。
他是木匠,虽说有手艺,赚的银子却有数,最多的还是红白喜事,可村子里拢共这么些人家,使了大劲不过温饱无虞。
可秦既白不一样,若真如他说的进山打猎,该是用不了几年就能自己盖房了,作何要带上他。
他眉心成川:“为何?”
秦既白随手捡了根叶子叼嘴里:“嗯?”
“你自己也成吧,何苦带着我。”
“我哪有你想的那么厉害。”秦既白浅笑了下,见人还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他正了正色,“你们一家都待我很好,椿儿虽然总瞧我不顺眼,可我知晓她就嘴上不饶人,那夜背我去看病,她一个小姑娘跟着走山路,没抱怨过一句,你就更不用说了。”
“而且这地界松哥住了这么多年,左右邻里都相熟,真叫他搬去它处,他且得难受呢。”
“还住一块儿吧,若是椿儿出嫁了,这里就是她娘家,随时回来都有她落脚的地方,你觉着呢?”
裴榕指头捏得死紧:“总归是占你便宜。”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若是到秋什么也没猎回来,我才是占便宜。”
其实以秦既白的性子,本是想猎回一头獐或鹿时,再将这想法说了,要么两手空空岂不信口雌黄。
谁料家里出了这回事,他才不得已,不过说了也好,一家人有劲儿一块儿使,日子才更有奔头。
山野风来,吹散了浓云,长天一片明朗。
裴榕也跟着开阔起来,他垂眸浅笑:“好,就按你说的办。”
夜里蚊虫多,秦既白陪着坐了这一会儿,就被咬了几口,见人已然好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打水走了,要么待会儿松哥该来找了。”
这黑灯瞎火再碰了磕了,他可得心疼。
裴榕应下一声,也跟着起身干活。
俩汉子弓腰绑好桶,拽住麻绳子的一端,缓慢放进了井水里。
木桶扛在肩上浮舟般轻轻摇晃,秦既白两手抓紧了麻绳子,任劳任怨地往家里走。
若问咋没瞧见裴榕,秦既白叹了口气,他能干啥,找林杏去了……口口声声说着当亲弟,这心里一敞亮了,倒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林家门口子,立着个高大的汉子,月色将他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矮矮的石墙上,却弯曲着缩短了。
嘎吱一声门响,林桃和裴椿一道出来,俩小姑娘凑在一块儿说话,声音细细碎碎。
“这么夜了你快回吧,别叫大哥等急了。”
“你也劝劝婶子,不乐意就不嫁呗。”
“肯定不嫁,我小哥啥性子你不晓得?真逼急了他要跳井去。”
闻声裴榕心口一紧,忙迈步进了院儿。
林桃还不知晓发生了啥,忙迎上去:“榕哥你来了?瞧我小哥的吗?他正和我娘说话儿,要么你等等。”
裴椿却斜着瞪他一眼,凶巴巴道:“你干啥来?”
“我来瞧瞧林杏。”
“哦哟我来瞧瞧林杏。”裴椿两臂环胸,“人家一个小哥儿,拉下脸跑到咱家,你一句话就给赶跑了,眼下倒巴巴寻过来。”
裴榕被这话噎得一哽:“不是、我……”他又看去林桃,“他咋样了?”
林桃瞧瞧这又瞧瞧那,手心不自觉捏紧了,这里头有事儿啊……她略作沉吟,照实了说:“就哭呗,从小到大没见他这样哭过,眼睛都肿了。”
“我去瞧瞧他。”
裴椿眼皮一跳,忙将人拽住了:“瞧啥瞧,回家了,你还嫌杏儿哭得不够是吧?”
“椿儿,我想明白了。”
闻声,裴椿缓缓停下了步子,她仰头看去,裴榕面色虽沉静,可眼底却起波澜。
小姑娘面色稍霁,温声道:“想明白啥了?”
裴榕攥紧了拳头,认真道:“我心里有他。”
山风微凉,长夜好静,只有呼吸声又重又轻。
裴椿忍不住勾起唇边,怕人瞧见忙又沉下脸色,可笑意却不由自主跑了出来:“你要真想好了,明儿个就亲自上门提亲,也显得咱家诚心实意、礼数周全。”
林桃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第40章 脸面光溜
油灯昏黄, 小簇火苗随着夜风缓缓跳动,映在半开的窗子上一晃又一晃。
婶子该是在和林杏说话,两道影子挨得很近, 小哥儿团缩着不吭声, 那模样又倔强又可怜。
夜色渐深, 山野寂寂, 就连林家的黄狗都蜷缩着睡下了。
裴椿拉了拉裴榕的衣袖,轻声说:“二哥, 咱也回吧。”
裴榕却是没动,他脚下仿佛生了根, 就这样站桩般静默地看着。
诚如秦既白说的, 林杏没他想的那般脆弱,他仿如一头初生牛犊,莽撞、冒失却又比谁都笃定。
他只这样瞧着他, 便感觉心口酸胀, 一个小哥儿尚且这样坚决, 他做汉子的又岂能畏首畏尾、犹疑不定。
许久后, 裴榕转脸看向林桃,缓声开口:“桃儿,你同杏儿说一声我来过了, 明儿个……我亲来上门。”
林桃还在方才的震惊中缓不过神,她皱紧眉,讷讷出声:“榕哥你是要做我哥夫了吗?”
喉结轻轻滑动,裴榕忍不住又看了眼昏黄的小屋,郑重道:“他若愿意的话。”
*
已至亥时,裴家院儿里静悄悄的,后院的枣树被野风扫着, 沙沙声格外清晰。
裴榕和裴椿才悄默挂上篱笆门,就听见脚步声响了起来。
俩小的没回家,裴松担心着一直没睡,一听见动静便急匆匆出来了,他瞧见裴榕仍有些局促,心口突突跳着不知该怎么出言和缓,那汉子却轻声开了口:“阿哥,我回来了。”
他说得顶自然,仿佛俩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裴松偏开头才应下一声,就见裴椿“噔噔蹬”跑到了跟前。
小姑娘亲昵地拉过他的手,又气着将裴榕拽到近前。
仨人站在一起,她脆生生道:“阿哥,回来路上我就骂过他了,咋能说那种让人伤心的话啊!真叫人恼火!”
适才归家,裴椿眼尖,一下就瞧见了裴榕脸上多了道通红的巴掌印。
汉子倒是坦然,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清了,小姑娘气得不行,当即踩了他一脚,可到底是亲兄妹,打归打气归气,心还是聚拢在一块儿的。
本来挺难堪的事,被裴椿这般随意提起,倒变得轻松许多。
裴榕抿了抿唇,紧着道:“阿哥我错了,我心下一急就胡说八道了,可我起誓从来没有嫌弃过咱家,这里有你、有椿儿,眼下又多了个白小子,比啥地界都好。”
裴松本来也没怪他,明明是自己性子急,打人在先,眼下却是裴榕先低下头。
他心里皱皱巴巴的难受,跟着道歉:“是哥不好,哥不该……”
“阿哥你没不好,是我该打。”
俩人似是要哭,裴椿忙一手一个搂紧了,轻着晃一晃:“哎哟这是要哭呀?你俩还老笑话我爱哭,瞧瞧这还不如我呢,我可坚强了。”
裴松羞恼得掐裴椿的脸,小姑娘闹着唉唉叫疼,这间隙,哥俩互相看了一眼,虽然还都臊得慌,可心里那点儿酸已然散尽了,只余下了家人间融融的暖意。
裴椿歪头瞧了会儿,忽而想起什么般拉着俩人往屋头走:“外面多冷啊,咱到二哥屋里说。”
俩人才和好,裴松还别扭着,他皱了皱眉:“还有事儿啊?”
“有呢、有呢!”裴椿埋头莽莽前行,“小白哥呢?睡下了?”
也就才成亲那几天,裴椿像模像样叫过两声哥夫,待矜持劲儿一过,忙又学着哥俩的叫法跟着叫“白小子”。
秦既白还没说什么,裴松倒敲她脑瓜说没大没小,她捂着脑门折个中,喊成了“小白哥”。
“没睡。”裴松往自己卧房的方向瞧了一眼,正见门口一道黑影,汉子抱臂倚在那儿,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估摸方才那场面全都看了去。
裴松脸上起热,结结巴巴道:“你、你啥时候出来的?”
秦既白垂眸笑了笑,缓步走到几人近前:“天这么黑了,哪好放心你一个人出去。”
裴松才下地他就跟来了,见兄妹仨又哭又笑的,便站在角落里没出声。
裴松伸手挠了下后颈子,心说他哪用得着人这样担心,往常天不亮就下田了,若是赶上水涝沤苗,急雨奔雷里就得往地里跑,也没见出过事儿,可被人惦记着,还是叫他心口熨帖。
长夜星垂,屋里黑黢黢的,裴椿吹开火折子点亮油灯,火光豆大一点,轻轻一颤一屋子暖黄。
这卧房方寸之地,摆着一架床、一张桌、一把凳就已然很挤,裴榕坐在桌前,余下三个坐在床上,倒还算舒坦。
裴椿搂着裴松胳膊,笑眯眯地伸腿碰碰人:“二哥你说。”
裴榕有点儿不好意思,脸色涨得满红,好在摇颤的火光将那些窘迫掩去了大半,可他还是稍稍偏开了脸:“就、就明儿个我打算去趟林家,把和杏儿的事儿先定下。”
方才秦既白回来,已将在村口的事都同裴松说过了。
因此他听到这些话并没觉得惊讶,只问道:“杏儿咋样了?不生你气了吧。”
一阵沉默,裴榕道:“没进去屋。”
“……”裴松皱着脸看他,“那你定什么?晨昏定省啊?”
指头捏了把骨节,裴榕沉声道:“不管他点头与否,我想将心意都同他说清了,他若应我便求亲,他若不应我便等他。”
裴松歪头瞧了他好一会儿,见裴榕一脸认真,他忽然笑着点了点头:“这才像个汉子该干的事儿嘛!”
“这样吧,明儿个哥同你一道去,我好好同婶子说一说,你也好好同杏儿解释清楚。”
边上裴椿直着急,摇了摇他胳膊:“阿哥我也想去,桃儿没我不得行。”
这天大的喜事儿她且得同桃儿说呢,抓心挠肝的。
裴松思量再三,又看去秦既白:“你想去吗?”
见汉子点了头,他温声道:“那都去吧,也显得咱家有诚意。”
俩孩子的事儿虽八字才一撇,可裴松却想得周全。
岑家高门阔院,自家却实在寒酸,之前不知晓俩人这情形,从没用心探问过岑家下了多少聘金。
不过村中哥儿成亲,多是半两银并一袋米或面,好在裴榕攒下的银钱足够,能备出份像样的聘礼。
裴松忖了片晌道:“二子放我这儿的银钱我没动,明儿个先带过去,若是当天就能谈妥,聘金、摆席都按照章程来,婶子若有啥想法也一并记下,断不能叫人家受了委屈。”
不过这事儿婶子该是还不知晓,他叹了一息,说不准气起来,他也得跟着遭殃。
*
天才蒙蒙亮,鸡叫头遍时,裴家人便醒了。
村子里议亲,得赶着日头大清早就登门,这样才郑重。
因要去林家,时间赶得急,裴椿干脆下了锅面片汤。
架锅添水,点火烧柴,“嗡”的一声响,火苗窜得老高。
不多时水面冒起细泡,裴椿捧起竹屉,手缓慢一抖,“簌簌”声响,屉上的面片便沿着锅壁下进了汤水里,细碎的水花间,面片游鱼一般翻腾。
裴椿才搅了把汤,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裴松和秦既白背着篓子回来了。
虽说事发得急,可到底不能空手,家里实在没有像样的物件,他俩便早起揣上银钱赶了趟集,起得太早铺子多没开张,只买回些糕饼、鸡蛋,便想着再并上果子菜蔬,拎过去也好看些。
“片汤好了没?”来回这一路,裴松早便饿了,他走到灶前低头瞧了两眼,鼻尖先沾了股面汤的清香。
“快了!”裴椿应着,往锅里撒了把切碎的青菜,“阿哥、小白哥你俩先洗把脸,二哥呢?我刚还听见他屋里有动静。”
“还捯饬呢吧。”裴松反回去继续收拾篓子,接下秦既白递来的小筐,将鸡蛋小心翼翼放进去码好了,他笑着看向裴椿,“我走前儿去看了他一眼,哦呦忙着刮面呢。”
裴椿听得“咯咯咯”直笑,他二哥平日里糙得不行,屋头连个铜镜都没有,脸上长青茬,也是到木匠铺子里顺手刮一刮,眼下倒勤快了。
正说着,裴榕进了灶房,仨人互相瞧了一眼,不由得偏头“哧哧”笑起来。
裴榕特地穿了件补丁少的青布长衫,束发戴冠,脸面光溜,只估摸着家里的削刀不多顺手,下颌刮出道细小的血印子。
裴榕默着拿盆舀水洗漱,裴松不嫌事儿大地凑到近前,捏着下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挺俊啊,比平顺精神多了。”
秦既白跟着点头,又拍了拍他的肩。
裴榕性子内敛,被人这般笑着瞧,耳朵都红透了,他忙看向裴椿:“椿儿,你快说说他俩。”
裴椿笑弯起眉眼:“快吃饭罢,待会儿该不赶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