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乌云沉沉, 与深黛色的山连成一片,形成一道厚重深沉的铁幕屏障。
是祂在阻拦。
卿长虞按住施青厌,在秘境入口分别。
“你先养伤,”
丝缕墨发被风卷起, 掠过琼鼻淡唇, 像三两笔墨勾勒出清隽线条, 天地间只剩下他清亮的眼:
“我去禹兰城。”
施青厌道:“禹兰城…是要去救那个魔修?”
施家灭门的凶手指向魔修, 如果禹兰城将城主灭门一事安给裴肃,那么施青厌很难不将裴肃视作仇敌。
卿长虞颔首:“你要拦我?”
施青厌却道:“绝不阻拦。”
隔着一层衣料, 施青厌很有分寸感地贴近,认真道:
“我会变得更强,下次走的时候,长虞哥哥带上我吧。”
这世间有多少人想留在卿长虞身侧, 求而不得,憾恨难休。
风声呼啸, 刮起他被血染红的长袍衣角,仿佛在嘲笑他一介小儿, 自不量力。
卿长虞轻笑道:
“好啊。”
施青厌是气运之子, 卿长虞将他的成长看在眼中, 没有理由不信任他变强的决心和潜力。
滋滋——
【你不能去】
卿长虞挑了挑眉:“还活着呢?”
001这个缩头乌龟,终于冒了出来。
【因果线上已经写定,裴肃会被深渊蛊惑,成为反派】
【任务者不在因果线之中,世界意识不会允许你去】
“原来如此, ”卿长虞抽出拭雪,架在半空,“可是001, 祂用我来刺激裴肃,难道不是已经将我算进因果线之中了?”
他身在高空,眯了眯眼。
前方乌云沉沉压下,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俨然是岁间玉所言死局。
难得天赐杀阵,怎能不闯闯?
那些原本封存在系统数据库中的的记忆,突然有一部分剧烈颤动起来,将重重枷锁冲得摇摇欲坠。
【长虞,若见你的过去,就知道今日不应该去】
——
同一时间,禹兰城中,灯火通明。
上一次九宗集体剿魔的场景,还是五十年前,围剿那位天下第一,名曰「卿长虞」的魔头。
今日场景比不上从前,但也是久违的热闹。
出乎所有人意料,魔头梅花煞并不挣扎,连双刀都未取出,就好像自觉罪孽深重,任人擒拿一般。
昔日的城主府被改造成了临时囚所,自四方延伸出灵力锁,将他死死禁锢。裴肃被押于祛邪阵中,受烈焰灼烧之痛。
大殿的梁柱很高,四周呈现出一片幽静的黑暗,能听见烛台上火苗轻微的噼啪声。
裴肃盘腿坐着,任黑暗吞没身影。
他在想,五十年前,卿长虞那么傲气自在的一个人,是怎样忍受黑暗、忍受疼痛、忍受时间点点滴滴磨灭期待的?
他尚有修为,那时的卿长虞剥去剑骨、流尽灵血,一身伤痛,该有多难捱。
当年他知道的太晚,让卿长虞多受了太久的苦。
在来禹兰城之前,裴肃已经得到消息:禹兰城层层布防,不宜前往。
但他仍然来了,赌这层层的防守不是为了自己,赌卿长虞会和从前一样,在危险来临之际,护在他身前。
显而易见,输得彻底。
无论因为什么,卿长虞要他死,他就不会逃。
裴肃独自咀嚼着由他带来的酸楚,又想到他的一字一句,他握剑的手,他低头笑时的神态。
苍白手指顺着符纸上的游龙行笔,一点点勾过他的笔迹。他本来应该怨恨这个人的,但到头来只剩下哽咽的委屈。
……
好想卿长虞。
“若不是提前知道你的行踪,还真不好抓住你。”
修士身着白色法衣,居高临下地看着裴肃。他一身威压凛然,冷如冰霜,压迫感无声袭来。
突兀地打断了裴肃的游思。
月光随门开合而落,魔修的脸被照得苍白,掩面珠帘已断开,露出了他常年遮盖的另一只眼,和眉眼上突兀的印记。
易忘尘道:“真是丑陋。”
裴肃坐在地上,回以沉默的凝视。他自下而上地看着易忘尘,忽然露出两颗森森的犬齿:
“你嫉妒我。”
“嫉妒?”
易忘尘的面庞模糊不清,身形被高窗投下的月光照得冰冷,他微微抬头,以更轻蔑的角度俯视裴肃,
“我只可怜你,找了只狐狸慰藉寂寞,还能被出卖。”
裴肃敏锐地捕捉到,易忘尘并不知道卿长虞回来了。
他的心骤然活了过来,于是嘴上不留情面。
裴肃道:
“易师叔,还记得从前,你将我丢进山崖时说的话吗?”
那颗帝青色的眼睛被月光照得冰冷,如一块透明琉璃,将隐秘的私欲照得赤裸裸,
“你说,「卿师兄只需要一个师弟,你该死」。”
室内忽然寂静。
“你该死,是因为你流着魔族的脏血,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太清门不认魔修,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师兄。你所说的,皆是无稽之谈。”
易忘尘的语调毫无起伏,
“你既鬼话连篇,不如索性编个…卿安死而复生,将你救走的春秋大梦?”
易忘尘冷笑一声,拂袖带起的冷风吹灭了烛火,离去时,踏过的方砖门槛都结了层层冰霜。
他不杀裴肃,而将裴肃关在这里,是要他做饵。
这是不可为人道的心思。裴肃这条大鱼,固然足以令人名声大噪,但他要钓的,却是一条小虾,一只狡猾的狐狸。
四周彻底陷入了寂静,黑暗无边无垠,只有皮肤被符纸灼烧时,才有阵法现出的光亮。
无论如何,今时今日,卿长虞是将他丢下了,选择了另一个人。
自讨苦吃,等一个不确定的希望,是人幼稚、可笑、自甘卑贱的标志。
「不确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
卿长虞可能会来,可能永远也不会来。
漫长的等待犹如酷刑,一点一滴宣告着希望的流逝。
那些沉寂在他皮肤之下、血肉之中的魔气,丝丝缕缕地发作,妄图夺走他的理智。
遥远魔域的深渊,传来一阵阵呼喊,教唆他皈依。
裴肃蜷在地上,渗人的寒意开始侵入他肺腑,而血液隐隐躁动着,想要驱使他前去深渊之中。
等等,再等等。
这五十年里每一夜,都正如这一夜。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忽然,一阵自发而起的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带着攒动的火焰,迅速点燃了一整排的房屋。
“走水了——”
长街喧嚷,火光冲天。
“走水啦!”
裴肃伸手触碰阵眼的那张祛邪符,任由手指灼烧溃烂。
他的眼珠动了动,而后转回来,静坐阵中,不挪动半步。
卿长虞,没有来。
疾驰的热风破开窗、吹倒门,吹动他的发丝,抚过他左眼上的印记,像一个女人温柔的手,那触感又忽而消散。
他听见一声叹息,是一个人待太久产生的幻觉。
“这禹兰城古怪忒多!快快灭火!”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木材断裂声、喧闹人声、泼水声,纷纷混杂在一起,掩盖住了天边忽响的雷声。
“诶呀,有人渡劫么!”有修士看了眼天边,云层厚重黑沉,携带着碗大的粗雷、高频的闪电,径直碾压过来。
里面有道身影,极快地穿梭着,全凭长剑形成的拖尾分辨其轨迹,闪电每一次照亮,都变幻一次方位,如游龙嬉戏,你追我赶。
透过被风摧残破损的门,裴肃清晰地看见远方夜空。
雷声隆隆,不断加快着节奏。
滋啦——
白衣修士带着凛冽的风,猛地闪至殿内,连天边的雷云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剑还未收,一条长腿已经落了下来,衣袂飘扬,大步飒踏,手径直伸到了裴肃眼前:
“跟我走。”
追逐卿长虞的雷云停下,自发围绕城主府,降下道道天雷,将外界所有修士隔绝。
禹兰城的阵法压根困不住裴肃,他只是自讨苦吃,要等卿长虞回来。
固执、任性……又有些可怜。
借着电光闪烁,卿长虞的眼底清晰地印见他:
“肃儿,把手给我。”
裴肃心一空。
卿长虞记起他了。
事实上,不仅记起了他,卿长虞还想记起一些陈旧古老到被世人忘却的往事。
原本该随风而逝的过往,因他的存在而再次鲜活——
作者有话说:“亲爱的小狗,我没有忘记你”
这个人最近新入职很忙嗷嗷嗷,维持隔日更,等什么时候游刃有余了再日更吧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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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太清门纪事 太清一枝花和太清一根草……
【滴】
【身份载入成功】
太清门多了个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
这么一个外门弟子, 入门三年,竟然打赢了掌门亲传。
男修跌在地上,看着那张秾丽的脸直发愣,张了张嘴, 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叫卿安。”
卿安那时形容尚小, 天然一股骄矜, 背剑而笑, 惹得长风乍起,枝上粉花簌簌落。
倒在地上的修士在唇齿间念了念这个名字, 越念越觉得妙:
“卿安,卿安……”
他名叫任禛,是宗门大师兄,未来的太清门掌门。
由他向掌门引荐, 卿安也成了嫡传弟子。
【要做任务,外门弟子的身份就够了】
【为什么要当他的师弟】
001说话的语气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酸。它寻觅千万世界, 才发现的珍宝,现在暴露于大众前, 引来多少觊觎目光。
卿安哼哼两声, 抛了抛内门玉牒:
“好玩啊。”
一脸得意样, 搔得人心痒痒的。
001窝囊又没出息地任他胡闹。
任禛等在树下。他身量高,胸膛阔,眉目英挺温润,看着极为靠谱:
“卿师弟,之后我就是你的师兄了。”
又道,
“我家有个传统,就是打败我的人要和我订婚约,师弟你看……啊!”
话未说完, 就被飞来一剑撞得仰倒过去。
姿容清冷的女修御剑而来,对卿安道:
“师弟见笑了,下次直接动手就是。”
她点了点脑袋,对卿安道:
“他修道修傻了,这里出了点问题。我名裴秋韵,是你的二师姐。”
任禛擦了擦鼻血:
“秋韵,好歹我也是师兄。想我这张脸,不说太清一枝花——这个名号给卿师弟吧,好歹我也算是太清一根草,俊逸非凡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一根草。卿卿师弟刚才都没打我的脸,你怎么能打我的脸呢……”
裴秋韵完全不搭理他,上下看了卿安全身,捏了捏他的衣料:
“弟子服也太素了些,和你太不相配,师姐这里还有些新衣裳,你先穿着罢。”
言罢,不由分说给卿安套了件层层叠叠的桃色衫裙,掐出一截窄窄腰来。
[咔嚓]
[咔嚓]
001偷偷拍下,存入空间。
卿安次次开口都被打断,等到裴秋韵要给他搽口脂,才堪堪找到机会。
他拉住裴秋韵的手,眉眼垂着,万分可怜道:
“师姐,我是师弟……”
裴秋韵捂住嘴唇,慢半拍道:
“呀!这样么?”
就这样,太清门有了英俊正气的大师兄,和清冷出尘的二师姐,以及姿容绝艳的小师弟。
——实则三个人各有各的不靠谱。
任禛常常自责自己带坏师弟,但有师弟在,次次都会有酒楼老板免单,让人无法拒绝。
卿安实在生得好看,时间一久,竟然还出现了专门蹲点的追求者。
山下渐渐流传出“得见卿郎面,顿觉百病消”之类的离谱传言。
任禛咂摸出些不对劲来,也不带卿安下山了,还一个劲地叮嘱卿安小心登徒子。
卿安坐在树上,悠悠荡腿,摘了颗青杏丢给他:
“登徒子?师兄当属第一。”
任禛惊喜道:“我在师弟心中排第一么!”
咬了口杏子,差点没被酸晕过去。
抬头看见卿安笑得欢快,带着绿叶都在颤,一下下像蜻蜓吻在水面,搞得人心痒痒的。
正如二师姐所言,大师兄的脑子不太好使。
作为一个修士,说来也算仙人,居然会悄悄拔山下的萝卜根吃,被村里黄狗追三条街。
卿安冷着张脸,带着任禛去给人道歉。
任禛捧着他的脸,说:“师弟,你这样煞是可爱。”
卿师弟的皮肤触感细腻又柔软,任禛又悄然捏了捏。
啪——
任禛顶着脸上的红印子,逢人就说师弟爱摸他的脸。
外面传着传着,太清门弟子看卿安的眼神不对起来。
但看卿安那张脸,那样情态,又觉得被美人打简直是殊荣一件。
一夕之间,无数人凑上来,让卿安也摸摸他们。
在被无数人骚扰后,卿安冷着脸在庭院练功,想着总有一天要抬手就能把人抽断骨头。
任禛不靠谱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隔壁少宗主对卿安一见钟情,送来百箱聘礼,可谓奢华至极。
任禛听了,从山下抬来两百斤重的担子,山上山下走了五遭,说也要给师弟提亲。
还拍拍卿长虞的肩膀,潇洒问:
“气派不,师弟。”
红布一掀,竟是两百斤苞谷。
二师姐还没打他,掌门先把他揍得半死。
这人甚不靠谱,还好山下农户都交口称赞,说他又帮忙干活,又买他们的苞谷。
掌门忍了忍,好歹没把他逐出师门。
代价是宗门上下一人一碗苞谷糊糊,连辟谷期的修士也逃不掉。
师姐常年不在宗门内,不是闭关,就是打架。她有个魔修死对头,二人你追我赶,非打出个死活不可。
每次一回宗,总是稀里糊涂地给卿安换一套漂亮衣裳,然后说“啊,师弟,我又忘了你是男子了!”
这招后来行不通,裴秋韵不得已换了礼物,带回来的东西有时是槐花蜜白麻糖,有时是魔域特色的蜘蛛酪螳螂酥,非要卿安围着她叫几声好姐姐才给。
卿安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吵闹,但还挺有趣。
至少他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入门三年,卿安去剑冢洞窟寻本命剑。
拭雪剑认主很快,卿安刚要传讯给任禛,却被系统打断:
【滴】
【关键剧情进行中】
【请宿主积极维护因果线运行】
001道:
【今日是任禛死期】
身边人的死亡,对于以后的卿长虞来说,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但彼时的卿安年纪尚小,并不懂得该如何面对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以至于有种不真实感,像一脚踏进了梦里。
他尚未习惯御剑飞行,还是第一次用拭雪剑。
掐了个诀,模仿平日里看见的修士御剑,跌跌撞撞穿破雾霭云层,飞到了禹兰城。
正见一人苦撑护城阵法,在山顶上,被万千魔箭扎成了刺猬一只。
魔修重重叠叠,遮天蔽日,随着魔君挥兵撤退,天空骤然亮起来,照得地上的火光明晃晃。
禹兰城下,千里焦土,连绵的田地山川上覆盖着一片烧不尽的大火,人们抱作一团,哭声此起彼伏。
任禛盘腿坐着,身体被扎透了,倒也不是,卧也不是,血从四面八方流出,看见卿安来了,露出个笑,齿缝里全是血:
“咳咳……师兄又在你面前丢脸了。”
卿安无从下手,只能跪坐在地,让他靠在怀中。
眼前的人因血渍而变得陌生起来。
“想我也是……太清一根草,竟然这么丑,真不想活了,”
任禛笑起来,卿安也被逗笑,场面滑稽得有种不真实感,像宗门寻常的一个午后。
任禛又道:
“太清门,以后你要看好,有你在,多让人放心…”
他这时候反倒像个长辈,看着天边火烧云,道:
“那个魔修,今日做了这样的事,秋韵她,应该会很伤心。你要多安慰你师姐,她性子太急,容易想不开……”
任禛的话总是很多,此时就像每一个电视剧里要下场的角色那样,不甘心地想给自己多挣一点镜头,于是絮絮叨叨从山下酒楼的狗崽说到师父房里被他偷走的墨宝。
像个啰嗦老头子,卿安都快忘记他要死了。
天上下了雨,一点复一滴,打得任禛衣襟湿润一片。
说遍了宗门,说遍了旁人。
都说人要撑着口气,把想说的说出来,才咽得下气,任禛要交代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湿润的掌心贴在卿安的脸上,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几欲作呕,在他洁净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
任禛黑色的瞳孔渐渐涣散,却想透过这一次对视,看见卿安此后的年年岁岁。
有一瞬间,浓烈的不甘透过他的眼睛,发出让人震颤的光,又迅速枯萎。
卿安从未被这样认真地注视过。
任禛道:
“若是知道师弟会哭,我就不修此道了。”
只此一句,他的身躯顿作灰飞。
卿安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傻子,那是雨。
点点滴滴,豆大的雨落了下来,很快哗哗变成雨瀑,天地间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雨声。
大师兄以身殉道,魂魄化雨,润泽苍生,浇灭了连绵不断的火焰。
他修的是苍生道。
孩童的欢笑和大人的哭声,隔着雨声,朦朦胧胧地传到卿安耳中。
原来人死是一瞬间的事情,刚才还在和你絮絮叨叨,现在这个人就不存在了。卿安后知后觉地想,他死了。
裴秋韵来了。
一年不见,她变了样,御剑而来,却作妇人打扮。
她面色惨白,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避水诀也忘了捏,长发淋湿,模样狼狈,像个苍白的鬼魂。
她问卿安:“是魔君?”
不等他回答,裴秋韵拔出剑来,朝魔域杀去。
【关键节点完成,因果线运行顺利】
【奖励积分:1000】
【恭喜宿主!】
卿安问道:“什么关键节点?”
【太清门衰落的关键节点】
【裴秋韵也要死了】
太清门掌门一共就三个弟子,只回来了一个。
卿安一身白,身后跟着两队棺椁,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步步走上三百阶山梯。
两个棺木里都只有衣冠,任禛与裴秋韵,皆尸骨无存。
禹兰城的人们自发相送,缀了长长一道,落在太清山上。
白纸钱洋洋洒洒,略过他眼前,他忽然发现,原来一路上都有人在哭。
白纸飘扬飞舞,太清门落了一场大雪。
山顶上,站着个豆大点的身影。
卿长虞看了一会,才认出来:掌门之子易承,今年七岁,刚到正式入门的年纪。
他有了个新师弟。
【此子短命,八岁横死】
【等到他死,我们就可以换个地图啦!】
001兴高采烈。
然后它听见卿安简短的回答:
“不要。”——
作者有话说:什么都别说了,掌门你去庙里拜拜吧
第33章 太清门纪事(二) 这个孩子,会是污点……
一切好像没怎么变, 卿安只是说说而已。
他照常完成着系统任务,即收集npc信息,检查世界运行状态。
001很为这样清净的日子开心,这天下就它和卿安最亲密, 世上合该如此。
它高兴得太早。
玉龙台斗法那日, 是易承原定的死期。
因果线上写着:
金丹魔修伪装正派修士, 在玉龙台斗法时杀害太清门掌门之子, 引发大战。
易承死后,掌门也会陨落, 而卿安会离开太清门,去下一个地点。
太清门气数已尽,后继无人,就此走向衰落。
台上金丹修士正将易承击倒在地, 他的头狠狠砸向地面,流下一片血渍。
易承抬头看向台下的父亲, 触及冷漠眼神,眼中求生的光也渐渐磨灭。
场面太过血腥, 围观众人皆面露不忍。
系统有条不紊的滴滴声在卿安脑中响起, 宣告着眼前这个孩子即将死去。
卿安看着台上, 忽然对001道:
“你说因果线,会变吗?”
【什么】
001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劈砍向易承的利刃,已经被拦下。
血从卿安掌心流出,他浑不在意, 用另一只手稳稳抽出剑来。
他就是想试那么一试,看看这因果线,是不是真的, 一点也改不得。
系统的警报声迟滞地响起来,却不是因为他破坏了因果线。
001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气得头脑发懵的感受,电子音大叫道:
【你会死的!】
卿安一面与那金丹修士对打,一面护着受伤在地的易承,还抽空对001道:
“原来你是真担心我死啊?”
任性的疯子。
那易承,连师兄都没叫过他一句吧?一看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小孩。怎么值得他这样做!
001反复拉响警报,试图让他下去。
但卿安只是凝神专注地面向敌人,身上白袍渐渐被血染红,映衬出一片姝色,台下人不可抑制地被他的容貌晃了眼,又被冷冽剑光拉回注意力。
修真界,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人?
源源不断的灵力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漩涡,涌向卿安,这个筑基期的弟子,竟然在玉龙台上,生生结丹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入门不过四五载。
什么叫做天才,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名声大噪,万千赞誉,纷沓而来。
九重楼记录玉龙台比试的修士,为他画了幅像,红衣美人,眉目冷傲,容色姝艳,在修真界疯传。
三日后,被誉为天下美人榜第一。
卿安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对虚空道:
“这不是能改吗?”
001道:
【你会替代金丹魔修,成为那个罪人】
卿安可怜兮兮道:“你舍得让我死吗?001”
其实心道,死了就死了。
左右自己是一个人,死了也没人在意,有什么因果,也无所谓。
他想做什么就做了,不想去想太多原因。
那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在他塌前,终于叫了一声:
“师兄。”
卿安看着他,对001叹了口气:
“还这么小一个孩子。”
001道:【你可怜他?】
卿安道:
“就是想问世界意识是不是有虐童癖。”
窗外惊雷大作,风声呼啸,俨然天怒。
卿安心想跑也跑不掉,于是艰难翻了个身,背对窗口。
易承活下来了,掌门也多活了几十年,因果线就这样被更改了。
这是卿安第一次尝试,此后他又做了无数次相同的事情,最终因果缠身,不得挣脱。
吃尽了苦头。
百年后,传闻中境之洲有个女怨鬼,见魔就杀,徘徊不去,惹得中境之洲的民众畏惧不已,向太清门递了求助信。
中境之洲地界复杂,卿长虞亲自带着几个弟子去查看。
他没想到,那女怨鬼会是裴秋韵。
裴秋韵从前是怎样人?那是素衣白裳,远近闻名的秋韵仙子,一心剑道,斩妖除魔。
而今披头散发,血污满身,持一把剑,怨气滔天。
她道:
“我杀了他?”
又道:
“我杀了他。”
喃喃不断。
已成怨鬼。
卿长虞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血,不仅有自己的,还有魔修血。
卿长虞唤道:
“师姐…”
她看见卿长虞,嘴唇颤了颤,眼中似有清明:“……”
然而,一道飞箭破空而来,射穿她的额首。
万千只食腐蝶,从她的眼眶飞出,鳞羽绚丽,血点斑斑,那清丽的皮囊也作飞灰。
卿长虞回头,那箭是从他身后而来的。
众弟子齐齐看着持弓的人。
——是易承。
卿长虞脑中突兀地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是因为自己救下了师弟,才导致师姐魂魄消散。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是他的错。
在一瞬间,系统监测宿主情绪的仪器降到了低值,尚未发出滴滴的警告声,就迅速恢复了正常值。
看着卿长虞极为平淡的神色,001犹豫着填了份数据报错。
易承看着卿长虞,目光隐隐含着光,似乎在期盼他的赞赏。
见卿长虞回过头,并未如他料想般表扬他,易承的面色陡然冷下来。
一旁有弟子道:
“这是秋韵师姐…”
易承冷漠道:
“那不还是魔,不该杀了吗?”
弟子小声嘀咕了一声没人性。
怨鬼已不是寻常魂魄,是该除掉,可易承下手太快太狠,说话太没人情味。
卿长虞瞥了他一眼,目光微冷,让他噤声:
“易承。”
易承只听他的话,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之中毫无惭意。
卿长虞捏紧了手心那一截绯红残衣。
上面画着一处小室,残存的灵力向卿长虞指引着方向。
掌门在仙陨之前,告诫过他,传言秋韵仙子曾被魔君强迫,产下一孽胎。
这个孩子,是整个太清门的污点。
如果确有此事,务必杀之——
作者有话说:嚯嚯,事到如今裴肃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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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太清门纪事(三) 现在的我,应该死8……
摇摇欲坠的破草屋, 茅草腐烂,木头发朽。
屋内空荡,却能听见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兽类鼻息。远处山林里,一双双莹绿的眼睛, 正窥探着情况。
卿长虞跟随灵力指引来到这里, 对着屋内景象, 沉默半晌道:
“这**世界是真有虐童癖吧?”
已经不能被称为床榻的木板上, 卧着个瘦弱苍白的孩子。
胸口肋骨清晰可见,瘦弱到透明, 仿佛能透过胸腔看见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双目俱盲,如兽类般四肢爬行,察觉到生人,口中发出兽类龇牙声。
胸膛处的印记, 是天生炉鼎的标识,一旦被发现, 就是终身供人取用的命。
炉鼎大多活不过十八岁,即使活了下来, 结局也是被吸干修为, 变成废人, 乃至*奴脔宠。
人魔混血,无父无母,双眼俱盲,天生炉鼎。
哪一条,都是坎坷命。
更何况, 他是师姐与魔修通奸的证据,留在世上,对师姐的名声有损。
如果这个孩子天生是这样的命, 还不如不出生……
他将孩子高高举起。
孩童躯体太小太瘦弱,轻飘飘地仿佛没有重量。
只要轻轻一摔,世界上就只有卿长虞一人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
一个瞎子炉鼎,可想而知以后会活得如何凄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死了,无足轻重,反而没了麻烦,没了苦难……
孩子忽而腾空,以为卿长虞是在和他玩耍,发出咯咯笑声。
这一声如清音铃,失去焦距的瞳孔瞬间恢复神采,凤眼中漫上凌厉杀气,却不再是针对婴孩。
刚才那些并非他所想,是世界意识,攫取了他的神智。
卿长虞将小孩放下:
“001,这是怎么回事?”
【你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因果线同样会影响你的判断,】
【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换言说,世界意识,不会轻易放你走了】
从前他是槛外客,现在他是被同化的局中人。
001冷漠道:
【现在把他摔死,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他本该胎死腹中,不该活在这世上】
一缕发丝被轻轻拽动,卿长虞低头看,是那个瞎眼小孩。
瘦弱苍白的手指抓着卿长虞的一段头发,极为依恋地在手心玩着。
第一次见到人类,他对卿长虞有些天然的亲近。
瞎掉的双眼黯淡无光,左眼处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眼下的红色长痕,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极为突兀。
这印记是裴秋韵烙下的,连接着她的那片衣料,指引卿长虞来到这里。
卿长虞忽然想起女怨鬼消散之前,对他说的话:
“怜吾幼子。”
至少这个孩子,她是牵挂着的。
【你已经欠世界意识85条命了】001提醒。
它以为卿长虞会收敛点,没想到他竟然下定决心似的,抱起来那个孩子:
“债多不压身。”
没心没肺到了一定的境界。
【你真要救他?你知道早夭之人的命有多差吗?】
下定决心之后,卿长虞反而轻松起来。
他用那截绯红衣料将孩子的双眼遮住,手指被他抓住,不肯放开。
卿长虞任他握住自己手指,淡淡道:
“如果真的差,怎么会遇见我?”
白衣修士抱着孩子走出草屋,对树林深处躲藏着的狼群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密林之中传来沙哑的声音:“怜奴儿。”
一个标准的魔族名。
另一头狼妖道:
“仙尊,带他走吧。”
从狼妖们口中,卿长虞知道了一桩陈年密辛。
上一任魔域之主,和秋韵仙子,确实是死对头。
但数十年缠斗之中,渐渐生出些别样的欣赏。
二人同争一法宝,入幻境之中,丧失记忆,结为夫妻。
正是郎才女貌,鸳鸯成双。
但魔君受深渊控制,破开法宝幻境,带领一众魔修向东境发难,害死了太清门大师兄任禛。
此时裴秋韵已怀有身孕,惊悸产子后,提剑杀了魔君,也用那剑自刎了。
那婴孩刚生下来,就被塞进法器中长眠,几年前法器灵力耗尽,才苏醒过来。
他在出生前或许是被期待的,但等他从梦境中醒来,已成为一个不合时宜、无人在乎的存在。
这群狼妖是魔君旧部,但也只能给他狼奶和生肉吃,全靠小孩天生体质过硬,才没早夭。
他已苏醒八年,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行为举止与狼无异。
怜奴儿……卿长虞回到客栈,低头看向睡颜安然的孩子。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名字,怜奴儿听起来太脆弱,太可怜,只是那群狼妖对他悲惨出身的总结。
要带这个小孩去太清门,就要给他取一个新的名字。
卿长虞拨开他捏住自己发丝的小手,道:
“你今后,就叫……裴肃吧。”
肃,持事振敬也,一派正气庄重。盼他走上正路,有个安稳人生。
孩子醒了,张嘴就是一声响亮的狼嚎。
卿长虞捏住他的嘴巴:
“好吵……”
肃,也盼望他以后能安静些。
听见脚步声,卿长虞提前捂住小狼耳朵,果真传来巨大声响。
易承重重推开门,抬着下巴,冷冷告诫:
“师兄,留下这孽胎,你会后悔的。”
卿长虞看见他,就想起那毫不犹豫射穿女怨鬼头颅的箭。
易承这个师弟,实在天生是修无情道的料,简直嫉恶如仇,半分沙子也容不得。
不过,卿长虞做事向来不会后悔,他愿意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全权买单。
索性救一个也是救,救一群也是救。
易承摔门走了,卿长虞对001掰着手指算:
“按照因果线的计算,现在的我,应该死87次?”
001没好气道:
【你就这么盼着自己死?】
宿主积分已经成负值了,卿长虞这时候要是被世界意识报复,死了就真死了。
瞎着眼的孩子在他身后爬来爬去,001看见就发热,觉得自己的主板都快烧了。
这应该就是人类所说的气上火。
卿长虞躺下,用手枕着脑袋,和系统打商量:
“暂时还不想,等他长大了我再死呗。”
【……】
【不会让你死的】001沉默了一会,忽然道。
卿长虞敷衍拍手:“哇,真感动。”
在这之后,就是人尽皆知的故事了。
太清门掌门卿长虞捡来一个孩子,亲自抚养,起名裴肃。
后来,卿长虞入主魔域,成为仙门共敌,被太清门除名。
这桩旧事又被重提,为他加了个豢养炉鼎、邪门歪道的罪名。
最终,卿长虞被封住灵力,压上刑台……
001提供的记忆到此为止。
接下来是卿长虞自己的回忆,他积极还完因果债,拉回已成负值的积分,却不知为何脱离不了世界。
于是按照系统的测算,自我了结,从而脱离世界。
【见了过往回忆,你总不会再去禹兰城了】
001放出这些回忆,让他看看自己曾经有多莽撞。
卿长虞是个聪明人,没道理一个苦吃两次。
雷声赫赫,天地一白,卿长虞眯了眯眼:
“裴肃的命,从前是早夭而亡,现在变成了反派,”
雷落成阵,阻拦在前。卿长虞横握拭雪,淡淡道,
“所谓因果线,我不能动,祂随便改,是这个意思?”
【……】
是的。
比如任禛的命,本该成为太清门掌门,顺遂一生。
比如裴肃的命,在卿长虞救下他之后,就是白纸一片,哪里有什么反派剧本。
这世间生灵都不过是祂的傀儡触须,祂当然有随意处置的权力。
卿长虞笑了一声,道:
“既然我改不了,那煞费苦心把我拦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卿长虞(拍桌):说话
世界意识:#…?@;#
卿长虞(掀桌):一直在挑衅
下章回归正常时间线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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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开学了,是不是有妹子要离开我了,不![爆哭]
第35章 骨中香彻 他在看着你笑呢
这世上没有谁真的能拦住卿长虞, 不过片刻,拭雪剑已飞到千里之外的禹兰城。
城主府内,风吹门倒,烛火俱暗。
雷光忽闪, 刹那间天地一白, 人影明灭。
电子音猛然抬高, 不可置信:
【他怎么还在这!】
卿长虞正御剑闪身过弯, 被这声一惊,略一停顿, 碗粗的紫雷在他身后半步炸响,不可不谓之惊险。
偏偏他风轻云淡,嘴角还噙着淡淡笑意:
“这么意外?全知全能的世界意识没有告诉你他还在这?”
001气急败坏滚键盘,呜呜咽咽装可怜:
【长虞, 你不能这么说我T T】
与此同时,系统反复计算千百次。
排除了卿长虞的干扰, 又有足够的时间发酵,裴肃应该早就被深渊蛊惑, 离开禹兰城才对。
而现在, 城主府内, 魔修青年蜷在阵法之中,一动也不动。
他居然就这么一直等着,没有按照给他设定的因果线走?这不可能!
逻辑链明明是合理的,误会卿长虞、被阵法激化、被深渊蛊惑……一切都很顺利。
它反复计算,却算不出个结果。
裴肃最擅长的事情, 就是等待。
用百年沉睡等来和卿长虞的相遇,又用五十年等来卿长虞的复生,他这一生, 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独自等候,一夜煎熬不过尔尔。
鬓角凌乱地垂落,发肤俱白,裴肃眉上眼下那抹红色印记格外突兀,如梅映雪。
卿长虞想起初次相遇时的婴孩,一样的可怜。
于是他和曾经一样,对他伸出了手:
“肃儿,把手给我。”
【解锁人物:裴肃
好感值:100】
裴肃看着眼前的手,又由手望向卿长虞的眼。
冷静,包容,如一汪清潭,月光曜曜,折射出清冽波光。
这一声唤与记忆重叠。
卿长虞,记起他了。
可他如今……
裴肃后知后觉,仓皇地捂住自己的左眼,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讨厌自己的脸,讨厌那怎么也去不掉的印记,讨厌那只无法恢复的盲眼。他瑟缩着,将半面脸躲进了阴影中。
声音带着哑:
“我好丑,别看我…”
小时候,裴肃遮眼的布被扯下来,他在孩子间多了个丑八怪的绰号,日日被嘲笑。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遮住左眼,不示于人前。尤其当他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人,是天下一等一的貌美。
君如皎皎明月,而他瑕疵难掩。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开裴肃的手,温热的指腹从他的眉上抚到眼下,像替他流了一滴滚热的泪。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白色的长睫毛轻轻扫到他的指甲,卿长虞哄人时向来耐心十足,语速比平常慢,怕裴肃听不清楚,
“一点也不丑。”
裴肃在这只手的牵引下,轻轻环住卿长虞,将头靠在他腰间,如孩童般依恋。
然而他的身形已是个彻底的男人,即使只支起上半身,也没有乖顺可怜的意味。
裴肃的目光看向屋外,触及什么,微微眯眼,而后与细腰贴得更紧了。
缥缈清雅的香气从卿长虞身上传来,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屋外传来陌生的灵力波动,卿长虞回头看去。
城主府很高,可以俯视满城住户。
隔着雷电带来的森森白光,半空中正有一个人,看着此处。
这人也不陌生。从玉龙台到妖狐洞窟,再到禹兰城,此人可谓兢兢业业,走在惩奸除恶第一线,哪哪都有他。
——无极宗,易忘尘。
卿长虞问001:
“他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吗?”
是不是太勤劳了些。
【怎么,长虞不想见到他?】
【易忘尘修无情道,分身众多,世间大事没有能逃过他眼的】
卿长虞轻轻啧了一声。
这人守在门口,要走就没那么轻松了。
至少不能是他带着裴肃走。
他敲了敲系统:
“001,找点能用的道具。”
伪装一下狐妖,还是很稳妥的。
绣着白梅纹的长靴踏在地上,脚步声不轻不重,越发逼近。
来人一袭白衣,乍看来和卿长虞的装扮有八分相似,只是比卿长虞的素衣要华贵很多。
含霜履雪,谨严端方,一丝不苟。像个行走的标尺。
狭长眼睛落定在前,而后微微眯起。
修士目明,暗夜中也能将室内情况看得清晰。
那狐狸精躲在裴肃背后,一手扒着裴肃的手臂,根根玉指在玄色衣衫上微微抓着,玉面半掩,似怯还窥,尤为香艳。
对上狐妖的目光,易忘尘某色微暗。
一只死狐狸,披上这副皮囊,还真以为自己容色倾城,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勾引……
仅仅一个时辰不见,裴肃就全然没了失意,看来这狐狸已经全然取代了某人的地位,真是手段了得。易忘尘在心中冷嘲。
裴肃掸掸袍上灰,道:
“易尊者,我得走了。”
裴肃那眼中亮着的,像是挑衅,更像是……嘚瑟。
像个炫耀自己妻子管得严,不得不提前离场的丈夫。
易忘尘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一声,随身长剑出鞘,四周骤然寒冷:
“裴护法莫不是忘了,你如今乃是九宗合压的囚犯?”
裴肃的肩颈被轻轻拍了拍,身后人轻笑道:
“你如今这么大谱?”
他凑得太近,声音太轻,裴肃只觉耳朵烫得很,一股痒意直通到他心口:
“没有,没有。”
001:……
在谦虚什么。
当囚犯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显然易忘尘也是这么想的,长剑刺来,冷锋一点,杀机四溢。
一对弯刀截住剑身,发出铿锵一声清响。二人打起来,竟然不分上下。
卿长虞挑了挑眉,裴肃的实力,要比系统预估得强上不少。
先前是白担心了,今晚的事,纯粹是裴肃下雨了不知道往家跑。
不过,易忘尘似乎并未尽全力,至少没有玉龙台上和自己对打时的狠劲。
卿长虞越看,越觉得有种恍惚朦胧的熟悉,突然道:“001,我是不是认识他?”
【想起来了?】
卿长虞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剑鞘,是常用的思考姿势。
刀剑碰撞声挤占了思考时的沉默,001以为卿长虞又被打架夺取了注意力,这也是常有的事。
“没。”
001这下确认了,卿长虞是真的没有正眼看过他的这个师弟。
裴肃转回殿内,攥住卿长虞手腕,带着一阵风,将人一卷,裹进了怀中。
因得卿长虞身量瘦削,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仅仅瞬息之间,裴肃就带他飞出了城主府。
外围修士皆被火焰和雷电搞得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到上面发生了什么。
卿长虞挂机躺赢,乐得轻松,他装着鹌鹑,极乖顺地趴在裴肃身上,看着他的身后。
易忘尘只是停在阶前,并没有追出来的意思。
他的五官依旧看不清晰,自然也认不出表情。
卿长虞莫名觉得有些发毛:“他在干嘛?”
电子音无机质,使它阐述的事实格外令人头皮发麻:
【他在笑】
【看着你笑】
卿长虞一愣。
…莫名其妙。
向下看去,整个禹兰城也可俯瞰在眼中,从不同方位亮起的阵法光芒,是他们捉押裴肃时使用的祛邪阵。
卿长虞眉头一皱,等等,不对。
这根本不是祛邪阵。
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易忘尘也不是有意打斗,而是让裴肃出去,留自己一个人在阵眼……
人去远,易忘尘看着自己拔出来的长剑,用指腹轻擦薄薄刃边。
月光将他的皮肤照得苍白,影子匍匐在他身下,连接着身后府邸的阴影。
这位一身白色、清风霁月的仙尊,身后是一片庞杂的黑暗。
他握住剑尖,感受着自手心蔓延的痛感和湿润的血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
灰青色的眼原本了无生气,此时却映出了一点血液的红。
剥他的皮,拆他的骨,拷他的魂。
看看那只狐狸的魂魄,是否也如此相像。
与此同时,卿长虞心中陡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撩开衣袖,手臂上赫然一点红印。
同心追踪印。
修士心头血所化,附于骨肉,不死不休。
……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卿长虞翻来覆去看手臂上的印记,他的形象应该只是一只菜得不行的狐妖,真正的大魔头是抱着自己飞的裴肃啊!
“天下这么多妖魔鬼怪,他非追一只狐狸做甚?”卿长虞不由得叹一口气。
001冷笑道:【谁让你之前对他笑】
在它看来,卿长虞这些年挨的折腾,九成都是太爱给人好颜色,一群癞蛤蟆臭野狗也觉得自己能吃天鹅肉了。
卿长虞抽了抽嘴角:“他修无情道不爱笑,还不准别人笑了,忒没道理。”
001:……
卿长虞对某些方面的理解,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如野马般狂奔跑偏——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妹子们七夕快乐,求评论求收藏[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本来说现炒一个七夕番外的,结果抓阄抓出来是师弟,师弟线还没展开呢不太合适插入[化了]
第35章 七夕番外 师兄师弟上一世的互动趴……
七夕番外师弟趴
——
水中亭榭, 坐落洞天,夜来风起,槐花吹落随水流。四面环水,以重重叠叠的纱幔代替了墙壁, 看来通达明朗。
此方天地只有一美人, 躺倒秋千, 执箫吹奏。明月亦倾倒, 轻洒辉光,将人照得犹如玉雕。
秋千小幅度地荡着, 乌发薄衣一同垂落在地,体态风流。
他的手腕缠着一圈白色纱布,这使得他换指时有迟钝,萧声也显得迟滞低咽, 不成曲调。
一根红绳系在他足腕,蜿蜒拖曳, 另一头连在正中间刻有鸾凤和鸣的雕雀木床上。
第一魔头卿长虞,由九宗轮流看押, 半月为期, 如今正轮到太清门。
玉箫摔落在地, 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接着又犹如有灵智般,骨碌碌滚了回来。
一声压抑闷哼,在寂静空间中尤为明显。
毒发了。
噬心蛊,月满则发, 如万蚁啃食,痛穿肠,毒穿心。
剜去剑骨的旧伤口也开始作痛, 透过衣衫溢出血来,点点滴滴落在玉净砖块上。
他试图站起,却扯断帷幔,落了满身层层叠叠的纱,过分纤瘦的躯体没在其中,可怜地痉挛颤动,仿佛被困住的蝴蝶。
此处没有任何可供他使用的利器,而他如今灵力尽失,自己的法器也全都失去了感应。
疼痛从躯壳向额首蔓延,四肢都变得冰冷发麻,感官被无限放大,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他伸手抓住滚落在地的玉箫,砰地一声,将它砸断。
玉屑飞溅,余下半截玉箫尖端锋利。
半截断箫破开皮肉,一次次刺向心口。每一次都带出淋漓喷洒的鲜血,试图以此终止疼痛。
等到视线中只剩下红,才徒劳地脱力松手。
再一次验证了结论:
死不了,他死不了。
痛苦还在加剧,他失去力气,躺倒在地,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呻吟。生理泪水从他眼角落到鬓角,润湿鬓发贴在他脸上。
疼出来的冷汗点缀在玉白肌肤上,零星地闪光。
直到月光黯淡,乌云遮蔽,那股猛烈的疼痛才转为麻痹。全身上下都失去感知,动弹不得,连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洞天的主人出现了。
同样的白色华服,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除开地上人格外纤瘦的身形,简直像是同一个人在照镜子。
男人的面容是一团雾状模糊,倾身覆住卿长虞摊开的手,从指缝中挤进去,紧紧相扣。
另一只手将他捞入怀中,有些惊讶他竟然这么轻地掂了掂,放在了正中塌上。
“你喜欢的床,我买来了,你还记得吗?”
……
“你总是不记得,真是坏记性。”
实际上,男人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冰凉的液体不断灌入口中,一杯接着一杯。
先前太痛,咬破了唇舌,此时被酒一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呛得卿长虞直咳嗽,透明的酒液在他挣动时打湿衣襟,透出一点肉色。
男声低沉沙哑,分辨不出是谁:
“你素日爱饮酒,怎么今天这点就吃不消了?”
他的指腹带着茧,轻轻拂过卿长虞额角,将他弯曲的鬓发理顺,仔仔细细地看他。
然后无比眷恋地,将他压进怀中,力道大得平常人骨头都得碎。喟叹一声:
“好喜欢,好幸福。”
噗嗤。
那根带着血污的断箫,扎进了他的胸膛。
卿长虞没有说话,只是将断箫拔出来,又一次捅了进去。
男人模模糊糊地叫了一个称呼,并不真切,然后抵住他的额头,无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真可怜啊,这种程度,是杀不死我的。”
往日的天下第一,如今杀不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男人渴望看见他眼角的泪水,他的悲哀,他的不甘,他热烈地爱着他的身上也许会出现的任何病态痛苦。
怀中美人白到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回到月宫,手中满溢的沉重血色将他牢牢锁在了人间。
他只沉默了片刻,然后利落地丢开断箫,看了眼满手的血污:
“衣服脏了,我要换一套。”
他面无表情地催促,
“快点。”
手腕被毫无征兆地攥紧,男人将他压在塌上,像狗一样在他脖颈蹭来蹭去,呼吸尽数洒在他皮肤上:
“你再多捅我两刀好不好,求求你……”
在多重刺激之下,床塌上苍白的人沾染上病态绯红,彻底昏了过去,浓烈的恨意与炽热的爱意燃烧却仍沸腾在男人胸口,使得他更加憎恶他的平静与不在乎。
他靠在卿长虞颈窝,感受他每一次呼吸时由痛苦而带来的轻颤,喃喃道:
“求求你了……师兄。”——
作者有话说:抓阄都抓出来了还是写点,七夕节劳动一下给七娘子乞乞巧,保佑小女子以后不卡文吧[抱抱]
明天稍微有点事情,如果下午三点没有更就是后天更了
第37章 打打杀杀 也不全是,还会开点荤玩笑……
“他竟敢下追踪印!”
裴肃面色铁青, 只觉那白皙手臂上一点红印刺眼万分。
他不自觉用了力,卿长虞只觉自己像一只扁扁咸鱼干,他略微挣了挣,裴肃却以为是风太大。
担心卿长虞被风吹坏了实在是很荒谬的事, 裴肃自己还不觉得, 把卿长虞裹得越发严实。
卿长虞道:
“不打紧, 那阵眼里的符咒是我所画, 这道同心追踪印并不完全。”
顶多只能在两人隔得很近时,发出一些信号。
又道:
“放下吧, 我要去九重楼。”
“顺路的,”
似乎意识到两地一个东一个西,裴肃微微垂首,有些赧然,
“在下想和卿仙师多待一会。可以吗?”
这句话说得可谓缱绻眷念,铁石心肠也得弄成绕指柔。
【装】
这种手段就是告诉001, 它也不会做的。
卿长虞点点头道:
“也好。”
【虎狼之心!居心不良!装模作样!】
001气急败坏地在聊天框对裴肃输出,喜提禁言。
它怨念地在禁言室画圈。想不通, 这些人演技拙劣, 卿长虞却吃这一招, 为什么它每次对卿长虞扮可怜都无效……
卿长虞坐在云上,对裴肃招招手。
他盘腿而坐,腰间的绦带悠悠垂下,被风吹得轻晃,很有仙风道骨的清韵。
此时天清地明, 四周太过寂静,裴肃看着他招手,只觉一颗心砰砰地跳, 简直要和繁星闪烁的频率一样快了。
看星星看月亮……多少浪漫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情节。
还好夜色够暗,遮住了他脸上不合时宜的颜色,他乖乖的也坐下,等着卿长虞说话。
一张纸展开在眼前,卿长虞手一挥,方才打斗的场景便出现在纸上。
卿长虞伸手圈了圈易忘尘的腰腹:“这里,他是要用腰腹发力出腿,你该提前撤刀下挡。”
又将画面向后拉了拉,“这里,他出剑太过,比起砍上一刀,用双刀绞剑更好,这样容易让剑脱手,下一步再接着挥砍……”
细细分析完刚才对战时的情况,卿长虞将这张纸卷起,才发现裴肃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太不留情,遂安慰道:
“今日已不错,只是少了些双刀应有的灵活,相信下次会更好。”
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会只有打打打打打杀杀杀杀杀——
裴肃拿过纸,语气宛如怨夫:
“受教了,卿夫子……”
这副语气简直叫得人背后发麻。
卿长虞恍若未闻,摆摆手慷慨道:
“不妨事。”
又问道:“易忘尘要抓你,你怎么也不反抗着些?”
裴肃道:“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说我是丑八怪……还说你不要我,你让他把我抓走。”
他说得可怜,余光满意地看见卿长虞眉头轻皱,凤眸漫上冷意。
易忘尘这锅好大一口,他收到信当即就烧了,并没有对谁提过。
唯一接触过信的大柱只是个凡人,看不懂魔文,甚至在他离开后便死了……
卿长虞道:“此事我会去查。”有追踪印在,他和易忘尘终究是要对上的,届时顺带把此事搞个清楚。
裴肃却不太满意,他凑近卿长虞:“那我丑吗?”
他好像格外执着于自己的外貌。
说实在的,天生炉鼎的体质,就没有不好看的,裴肃亦是。
他的脸是标准的精致隽秀,白发青眼遗传了上任魔君的异色,骨相皮相又遗传了秋韵仙子。
左眼上的红痕,在面皮上格外惹眼,但也说不得是丑陋,依照卿长虞的看法,像雪地红梅,一点艳色,很特别。
卿长虞仔仔细细地看他,直到快把人盯得耳根红透,才认真道:“一点也不丑。”
裴肃接着道:“那他说卿仙师会丢下我,是真的吗?”
他盼望着卿长虞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卿长虞却道:
“你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裴肃眼眶红了:“可你说过一直陪着我的。”
自己竟说过这种话?
卿长虞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之前,裴肃右眼刚刚能看见的时候。
孩子很害怕黑,夜里也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又变成瞎子,他就那么哄了,说了些陪着他的话。
卿长虞抬手,宽慰地拍拍他脑袋:“可肃儿长大了。”
裴肃垂下眼睫,喃喃道:“长大了。”
“是了,”卿长虞道,“你长大了,就该离开我,自寻一番天地。”
对于裴肃,卿长虞在上一世将他养大后,早就自觉完成任务,可以放手了。
这不是厌恶,只是责任已尽,就该让人自由于天地。
卿长虞从来也不喜欢黏糊糊,想着之后有空,千八百年里,能见到四五面,互相打个招呼,也就是了。
他向来不想着什么回报,又实在是受了很多报复,如今只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
现在知道裴肃和以前一样乖巧听话,不会任天道驱使,也就更加放心了。
当务之急,头等大事,他得去九重楼确认自己好友还活着没。
先前为找施青厌,让岁间玉算了一卦行踪。
算卦本就是以寿相博,更何况岁间玉违逆天道意愿,为自己指了路,遭到的反噬怕是更强烈。
他必须得去看看岁间玉。
卿长虞对裴肃摆了摆手,道:“山水有相逢,愿君多珍重。”便朝九重楼去。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天边,裴肃还一直想着他说的话。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人可以拨除天雷找到他,却不愿意多和他待一会。
还说什么山水有相逢……这世界这么多山,这么多水,千千万万数不胜数,天地何大,莫非从今往后,便不再有联系了?
他不同意。
【滴】
来自天外的注视,投射在裴肃身上。
【剧情纠差中】
一道声音突兀在裴肃脑中响起,冷漠、威严、空旷,与他往日听见的深渊回声极为相似,却带着更深沉的引诱:
【舍得放他走吗?】
白色睫羽轻轻垂落,答案昭然欲揭。
九重楼中,正药味弥漫,楼角延伸出的大株白夹竹桃,凋落了大半。
侍从劝药,一碗接着一碗。
岁间玉神色恹恹,苍白得可怕。骨节分明的手盖在药碗上:“拿走。”
侍从皆被挥退,四周一片寂静。岁间玉的瞳色渐深,疼痛蚕食着他的精力,折磨他的又不仅仅是躯体的痛楚。
叩叩。
帷幔外,有人屈指敲了敲床柱,又递进来刚刚的那碗汤药。
端碗的那只手骨相隽秀,如玉如瓷,一眼就瞧得出它的主人该是怎样一位美人。
“难为卿仙师还惦记我这废人呢,”
岁间余低低咳嗽了两声,接着道,
“一身衣服都脏了,快扔了换件新的。”
房中的药味越发浓了。
床帷外,卿长虞挑了挑眉。
鼻子真灵,床帷隔着,能知道是他,竟然还能发现他衣服脏了。
卿长虞的外袍上确实有些血迹和脏灰,是先前在禹兰城中染上的。
见他没有动作,自床幕里探出来一只手,轻而易举勾着他腰间绦带,将他拉进床帷,又灵活地解开系带。
卿长虞由着他拉近,小心端着药碗,免得洒了。问道:
“怎么不肯喝药?”
岁间玉天生体弱,出生时便被断定活不过百年。
为续命,父母将他的心脉与九重楼强行绑定。但也使岁间玉无法正常修炼,并终身无法离开九重楼。
虽然容颜永驻,但严格来算,岁间玉并非修士。
五十年前,本是他命尽之时。全靠卿长虞喂的血,才又活了这么久。
喝了灵血的人寿命会延长,卿长虞之前还给岁间玉喝了不少。按理来说,不会只卜一卦就如此虚弱。
卿长虞轻轻嗅了嗅药碗,皱起眉头。
千年参,万年青,全是吊命的药。
岁间玉靠在塌上,被狐裘簇拥着身体,气如游丝短:
“有什么用,不过是自讨苦吃。”
卿长虞放下药汤,按住他的手腕听脉,听他话语任性,按住脉搏的手紧了紧,像是威胁:
“用我的血养活的,我不该过问?”
岁间玉任他按住,向后躺在塌上,悠悠道:
“窥天命,折寿数啊。”
卜卦者若是窥见自身无法承受的命数,便会遭到反噬。有道是会者卜事,能者卜人,痴者卜天。
只是卜算施青厌的下落,反噬应该不会如此强烈。
卿长虞狐疑道:
“你没有卜别的不该算的?”
岁间玉道:
“我哪能有那么大的志向?我只是……”
他的声音停住了,目光对上眼前宛如冰透琉璃般的双眼,苦笑了一下。
他只是卜算了卿长虞的未来。
但每次出来的卦象都不同,好似上天在同他玩障眼法,迷雾重重看不真切。
他不甘心。
岁间玉主动倾身,抱住了卿长虞,高挺的鼻尖隔着衣料在胸膛轻轻蹭着:
“唉……长虞要是真怜惜我,就该与我修合欢密术,同享寿数才好。”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早被卿长虞打飞十万八千里了。
“你?”
卿长虞挑了挑眉,
“你这身体,能出精吗?”
岁间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卿长虞,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诺,”
偏偏卿长虞的表情还很是平淡,隔空取来阁楼上的一册书,翻开指着序言页道,
“男子同性双修,需乾精互浴,以抱心式念真言秘诀……”
轻轻渺渺的香气传来,让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张合的嘴唇,想将他淡粉的唇色变得鄢红湿润。
“别,别说了。”岁间玉直觉心下燥热,不自在地动了动,竟然罕见地伸手推了推卿长虞。
他不推还好,一推,卿长虞反倒来劲,极不端正地调笑道:
“哎呀呀,就这样,门主大人还想和我双修呢?”
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恶劣,搞得岁间玉一下说不出话来,只能“你”“你”了半天。
卿长虞哈哈哈地笑开,因为那张脸,并不粗俗,反倒有种恣意的风流。
偏偏岁间玉无比确信,他只是随口玩笑打趣,恶劣得很。
这人啊,怎么能这样坏?——
作者有话说:只有被卿卿玩弄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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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仇不隔夜 别扰了此处清净
比轻佻言语更过分的是, 卿长虞翻身上床,径直跨坐在男人身上。
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层锦裘,卿长虞去了外衣,只着单衣, 两条腿夹着他的腰, 触感朦朦胧胧又无比具体, 扰得人呼吸一窒。
抬头只见他下颌, 和紧接而来低头时漫不经心的笑意。卿长虞的头发很长,披散下来, 蜿蜒在岁间玉锁骨,像根根青丝,直向人心窍钻。
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可见他实实在在, 没把岁间玉当做一个“男人”。
这让人昏了头的甜蜜之中,滋生出些隐秘的不甘。
粘稠、滚热的血液, 点点滴滴,异香浮动, 灵气四溢, 蔓延在他口腔唇舌。
一瞬间, 岁间玉脑中霹雳炸响。
卿长虞一手将他按住,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将灵血灌进他口中:
“不爱喝药,那只能喝点血吊着您这条金贵命了?”
卿长虞竟然在给他喂血。
他被骤然拖回五十年前那个风雨欲来的午后,那个卿长虞即将离他而去的午后,难以回神。
卿长虞的想法很简单, 他求人占卜让人元气大伤,就该补偿回去。
天下补品里,没有什么能胜过他的血。
手腕处一阵痛痒酥麻, 岁间玉垂眼,认真喝着血。
柔软的舌轻轻舔舐伤口,消除痛意,让卿长虞眯了眯眼,可就在他放松的档口,那舌尖竟得寸进尺地朝伤口里钻。
“嘶……”墨色长眉刚刚皱起,身下人一瞬间柔顺得任他拿捏,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喂完血,卿长虞慢条斯理地将手腕伤口缠了一圈又一圈,单手打了个漂亮的结,手法娴熟。
他笑道:“这下老天怕是暂时收不了你,劳烦门主多活几年了。”
岁间玉知道,卿长虞这么轻飘飘地说,是想让自己不因天生寿短而难过,也是在回避那些沉重的记忆。
九重楼门主向来是个遍览群书,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却不知该怎样说话,只能扯住他离开时迤逦的长袖:
“你又要走了?”
又低低道,“怎么总有那么多事要忙。”
这般言辞拙劣,对于岁间玉来说,实在是难有的。
卿长虞套了件新衣裳,是他素日少穿的暗色,雀蓝衣裳配暗红腰带,更衬得领口袖口露出来的肌肤冷白如玉。
卿长虞想到自己重返此间世界三年有余,已薅了岁间玉不下十套衣服。
……实在很像是专门来讨衣裳的人。
他咳了咳,深沉道:
“嗯,有些。”
又扯开话题,再行叮嘱:“今后可莫要再行占卜了。”
岁间玉颔首低眉,轻轻擦去嘴边残留的血渍:“好,都依长虞的。”
恰有风穿窗棂,抚过卿长虞衣角,吹散炉上袅袅香雾。
也吹开青纱,露出角落处未整理的药草。
岁间玉体弱,屋中出现药材并不稀奇,但这里面大团大团的蓍草,比起药用功能,更常见于占卜吉凶祸福。
岁间玉咳了一声,解释道:
“这些是我拿来种的,蓍草可开花。”
赏梅兰菊是常见,赏蓍草花还是头一回。
卿长虞挑了挑眉,意思是:最好如此。
他转身摆摆手:“那我下回来,要好好赏一赏门主的蓍草花了。”
等出了九重楼,卿长虞想着001禁言已久,也是时候放出来。
系统界面却罕见地灰了一片。
[系统离线中]
嚯——还真稀奇,难得一见系统下线。
过了半柱香,聊天框里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冒了个泡:
【。】
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骚扰信息。
【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
【你是不是想我了呜呜,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
……
短暂一默,而后爆发出尖锐鸣叫:
【啊啊啊啊啊,你的手怎了!!!!!!谁干的!!!】
好吵。
电子音怎么能发出这么聒噪的声音。
卿长虞问道:
“刚才干嘛去了?”
【谁干的!!!!!】
卿长虞重复道:“去哪了?”
……
可疑的沉默。
【散心】001默默备份了刚才卿长虞凶它的数据。
它爽过了头,完全漏判自己回答的可信度。
卿长虞眯了眯眼,正欲审审它,就听见一声喊叫。
“师尊——”
撕心裂肺的人声可比电子音有冲击力。
抬手掐诀,声音来自千里之外的旧居所。
无尘洞天,翠竹清流依旧,一派宁静古意,正是从前褫月仙尊居所。
此处非有仙尊亲赐玉牌不得进,存放的法器已被各弟子瓜分干净,早已空寂多年。
“师尊!”
“师尊!”
一声胜一声凄厉,仿佛要咯血一般,回声森森。
是他从前的徒弟之一:叶淮钰。
和前几天秘境相遇比起来,叶淮钰满身鲜血、发丝凌乱,看着跟讨命鬼似的。
上一世叶淮钰刺来一剑时,也是这副表情,简直让人隐隐腹痛。
他扶着木柱,眼神在空荡的房内逡巡,天地间只有他痛苦的喘息。
阴鸷的眼神四处扫着,充盈血丝。
“师尊!你在哪!”
卿长虞被他这一声喊得头皮发麻,问001:
“他叫我做甚?”
叶淮钰不知道他还活着,跑去死人居所大声叫魂,这跟疯子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只能想到找你】
从前卿长虞将人从尸山血海里扒拉出来,这股原始的依赖刻入婴孩骨髓,以至于即使他已经站在卿长虞对立面,重伤之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卿长虞。
【他腹部的伤,是今日施青厌新捅的】
【施青厌可没有你想的那么无害】
001原意是想上眼药,可卿长虞只道:
“学得还挺快的。”
上次给施青厌的须臾珠,可以修炼拟战,还不耗费现实光阴,施青厌在珠子里反复磨练,才能在今日胜过叶淮玉。
不愧是气运之子,悟性毅力都为上上乘。
又问道:
“他受伤没有?”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施青厌。
卿长虞这个人无情起来还真无情。叶淮钰就这么被他给丢了,濒死在眼前,也没能让他关心半分。
001不确定它以后是否也会被这样丢掉。光是想想,都觉得无法接受。
【没】它倒是希望施青厌受伤。
卿长虞听懂它弦外之音,道:
“你莫不是忘记了,当初让我回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扶植气运之子?”
001道:
【可我是你的系统】
【没有替别人说好话的程序设定】
它自有一套逻辑。
“卿长虞!!给我滚出来!”叶淮钰一面跌跌撞撞打倒一切,一面癫乱嘶哑地吼着。
洞天中所剩不多的摆设彻底被砸了个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仇多大恨……
就好像非要把人找出来,好解恨似的。
卿长虞闭了闭眼,有点认真地思考他在恨些什么。
想来想去,被捅了一刀的是自己,法器被瓜分殆尽的也是自己,这死小孩哪来那么大怨气。
叶淮钰还在一直找,砍断翠竹、掀翻长桌,洞天一次又一次自动复位,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制造混乱。
卿长虞,卿长虞卿长虞卿长虞……他要找卿长虞!
要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冷漠!
要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严格!
要知道他被捅了一刀,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
卿长虞已经死了。
红色,红色的血液从瞳仁中挣扎而出,覆盖包裹住整个眼球。
卿长虞早就死了。
叶淮钰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
浓郁的黑气从那滩血中生出,有灵智一般逐渐将他包裹,他伸手挣动着,却无济于事。
这是要入魔了。
卿长虞闭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叶淮钰性格怯懦,心眼却小,资质普通,心性不坚,或许他一开始将叶淮玉送养给寻常人家,他还能有个安稳人生。
走到入魔这一步,是始料未及,也是无计可施。
洞天中另有一道灵力波动,只见一白衣修士,冷不丁出现在叶淮钰身后。
分明无声无息,丝丝威压却如同触手一般蔓延,让人后背发毛。
“你入魔了。”声音毫无起伏,只是陈述。
叶淮钰艰难回头,在黑气中挣动着,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似乎开口想说什么:
“易……”
噗嗤。
一把长剑从他心口刺穿,点点滴滴的血液从白色剑身滑落,黑气顿时无踪。
修士抖了抖剑尖血:
“那就去死吧。”
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修真界十二青使之一,元婴期修士叶淮钰,就这么潦草地死了。
他的喉头被血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双目圆瞪,所见皆是无尘洞天的天空。
如同被包裹在襁褓时,第一次看见的那样。
那口郁结于心,哽住喉头的气,顷刻散了。
这百多年的寿命,本来也是偷来的。
他的这条命,极为没用。没有为全家报仇的实力,没有承受非议的能力,此生唯一一次留名,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死了就当,还给卿长虞了。
砰。
头彻底落到地上,渐渐失去温度。
卿长虞与画面中叶淮钰的头颅对上视线,目光久久停留在他黯淡的眼珠,直到手臂上传来灼热痛感。
是先前被烙下的追踪印——
作者有话说:师弟永远行走在第一线嗯
下章也在后天[奶茶]求评论求收藏[垂耳兔头]开学了真冷清啊[化了]
第39章 找到你了 大柱哥?
追踪印发热, 则下印者在十丈以内。
而洞天中,易忘尘正用一方白梅水帕,慢条斯理擦过剑上血液。
人应当远在千里以外。
卿长虞摸了摸手臂上的红印,不是幻觉。
热。
比起热, 更像是烫。
脖颈处被人吹了气, 又冷又痒。
一回头, 几乎是脸贴着脸, 跟见鬼没差。
目光湿冷,死死地落在他身上, 声音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找到你了。”
洞天里相同面孔的修士若有所觉,亦看了过来,一模一样的面孔,呈现出格外诡谲的视觉体验。
两个易忘尘!?
001说过, 此人分身众多。但真亲眼见了,还是觉得诡异。
“妖狐, 还能变得这么像么?”
手指冷得像冰做的,指腹按在狐狸洁净白皙的后颈, 轻轻点了点, 语气轻慢,
“还挺能耐。”
卿长虞退后一步,谦虚道:
“谬赞,谬赞。”
易忘尘垂眼:“没夸你。”?
卿长虞询问001:“无情道的都这么没礼貌吗。”
【不,只是他没素质】
易忘尘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狐狸爱美,实在变了张上苍精心雕琢的面庞, 扫过每一道弧度、每一寸肌肤,即使是世上最严苛的人,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寻常妖物早被他一身磅礴灵力吓住, 这狐狸却没反应。
与其说是没反应,不如说是……在走神?
易忘尘微微眯眼,百色楚狐出了名的贪生怕死,而眼前这个……
这狐狸顷刻间猛然大叫:
“呜哇!仙师饶命啊——”
脑中疑窦顿时烟消云散。
这狐狸还是和上次在妖狐洞窟时一样,贪生怕死、吵闹无知。
刚刚只怕是吓昏了头,一时呆了。
只是这次没了裴肃,不知他还能往哪躲?
易忘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却没想到这狐狸居然扯来他的衣袖,用宽大的华服袖口遮住面庞,呜呜嘤嘤地叫。
他冷着脸挣了挣,那袖口被葱白如玉的手指抓着,纹丝不动。
……?
这狐狸的力气是不是稍微有些太大了。
怕是裴肃太放纵这妖物,才敢如此猖狂。
卿长虞浑然不知,他戳了戳系统:
“喂喂喂001,来点眼药水。”
【眼药水?】
“干嚎没感觉。”
还是位有艺术追求的演艺工作者。
只不过这个追求也不是特别真诚。
【鲛人泪道具使用中:泪涌澎湃,永不干涸,我们的口号是,您洗洗眼吧!】
这个介绍看起来很不靠谱啊,001从哪个世界扒拉出来的猎奇道具!
易忘尘抬高袖口,将人甩开:
“老实些。”
啪嗒,什么声响微不可闻,偏偏修士耳聪目明,不会放过。
易忘尘嘴角弧度讥讽,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是被玩腻了赶出魔域,如今无处可去?”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刻薄,在卿长虞抬眼时戛然而止。
小狐狸抬头,眼下到下巴湿湿的一道痕。
那张脸——和声声大哭的鼠辈做派完全不符。
果真是妖狐幻面,非它本相,怎么能够相配。
只不过,易忘尘从未见过卿长虞那张脸流泪的样子,今天倒是看见了。
点点晨露,揉碎桃花面,泪痕阑干。美人含泪,万顷城池也做灰飞了,谁敢苛责半句。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个恶劣的想法,越过将狐妖一刀捅死、抑或当作谈判筹码的想法。
他的手轻轻搭在卿长虞的肩上,似是安抚,似是威胁:
“我不杀你,”
语调不疾不徐,听不清个中情绪,
“可你拿了「我」的东西,又害了一次性命,这笔账总该还一还。”
系统的道具还在发力,卿长虞一边抬头,一边泪水滚滚落,连眼前都看不太清。
他简直一头雾水:“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易忘尘冷笑一声:“别发骚卖可怜,收着点你的魅术,对我没用。”
喂喂喂这是人身攻击了吧!
卿长虞拳头一硬。
易忘尘在面上一扫,原本模糊难辨的面部顿时清晰起来。
像生满雾气的镜子被擦开,眉眼鼻唇,一清二楚。
灰青色的眼嵌在眼眶中,如同通透的琉璃,眼形狭长,尽是冷意。
鼻梁高挺,唇薄冷情。
“记得我么?”
卿长虞看着他,唇略略动了动。
——所以这谁?
001都想给易忘尘烧一根香,以示同情了。
但它选择放鞭炮庆祝一下。
在欢欣鼓舞喜气洋洋的歌声中,001道:
【长虞,再想一想呢?】
遇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卿长虞只能从近期开始回想,拨开重重记忆,还真找到个八分像的人。
他不确定地轻轻叫:
“大柱哥?”
没有反应。
卿长虞还以为自己猜错了,却听易忘尘道:
“不错,这是我一重分身的凡名。”
易忘尘修无情道,本体坐镇无极宗,下有数重分身行走世间,除魔卫道,体验喜怒嗔痴。
大柱则是个意外,原本不该是个凡人,下落山林时意外磕着了脑袋,忘却记忆。
周围都是乡民,时间一久,也彻底遗忘了过去,成了凡人大柱。
易忘尘真应下,卿长虞反倒不确定起来,用目光仔细地打量他。
三百年来,易忘尘还是第一次被这双眼细细凝视,即使知道只是狐狸假面,却也几乎控制不住心跳加速。
他是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眼中只有自己。
卿长虞却反倒沉默了。
善良老实汉大变无情道仙尊的剧情还是太雷人。
他对易忘尘的印象算不上好,实在联想不到那个痴痴叫他“宝珠”、被乡民欺负还愿意以身救小孩的老实男人。
凡人大柱已经死了。
摔下山崖失去意识前,他想过要是来生自己能聪明点、强壮些,或许漂亮仙人会把他也带走。
只可怜他是个分身,连转世也不会有,那点可怜巴巴的回忆还要被其他人看尽分食,说一句蠢货。
这下有关裴肃被困,也亦真相大白。
大柱曾见过裴肃给他的信,虽然他看不懂,但易忘尘能懂。
禹兰城那一遭,不仅抓住了裴肃,还借机挑拨,可谓手段高明。
卿长虞心中冷笑,面上不显。
易忘尘攥住狐妖那一截冷白腕骨,防止他逃跑。
瘦得只用一只手就能圈起来,皮肉冷白,细腻生香,是天生就该被圈养成禁脔,日日承欢的货色。
以往易忘尘为防止妖物逃跑,会直接用锁灵钉钉住四肢。
倒不是对这张脸下不了手,毕竟曾经封锁卿长虞灵力的长骨钉,就是他亲手凿进去的。
只是这只狐狸太弱小,灵力微弱不可查,根本不值得动用法器。
卿长虞等半天没等到他要说什么,额头却落下一道冰凉的触感。指尖从上面一路抚到脸侧,顺着湿痕游走到下巴,惹起长睫一阵阵发颤。
易忘尘道:
“如此害怕,也舍不得这副皮囊?”
“既然如此,本尊来让你变成他。”
卿长虞打断道:“等等……变成谁?”
易忘尘缓缓吐出三个字:
“卿长虞。”
【噗嗤】001无情嘲笑。
卿长虞,好威猛的三个大字。
能成为卿长虞这件事太酷啦!根本没有人能够拒绝!
——除非他是卿长虞本人。
易忘尘眼睁睁看见那狐狸抽了抽嘴角,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卿长虞接着问道:“那尊者大人,是要我做什么?”
易忘尘道:“假装卿长虞复生,而后勾引裴肃,杀了他。”
卿长虞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
易忘尘颔首:“不错。”
狐狸原本狭长多情的眼睛圆睁起来,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易忘尘权当他惊喜过度。
两个人里,没有一个人思考一只狐妖能不能杀了魔域第一强者的事情。
卿长虞是震惊,但他震惊的是——狐狸颤声道:“让我当卿长虞,勾引裴肃?他们不是……不是养父子的关系么?”
易忘尘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眼他。
百色楚狐里,难得能见到对情爱关系如此清澈又愚蠢的——
作者有话说:卿长虞: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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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皈依正道 为伊消得人憔悴
“裴肃同卿长虞的腌臜事, 在修真界早已人尽皆知,怎么你不知道?”
卿长虞差点忘了,他一身的污水数不胜数,加上豢养炉鼎一事还未澄清, 自然会有些离谱的传闻。
他只能婉拒道:“不用了, 在下并不想当……当卿长虞。”
扣住手腕的那只那手又粗又硬, 掰动时粗糙的茧随之在腕骨上磨来磨去, 没过一会就红了一片。
易忘尘将他的手攥住,歪了歪头:
“那就是想死了?”
肌肤相贴, 紧密万分,说出来的话却无半点体己。
喂。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易忘尘此人,不仅为人蛮横, 还口味独特,非觉得他和裴肃有一腿。
究竟哪里可称得上“正道楷模”?
卿长虞戳了戳001:“现在怎么办?能打晕就跑么?”
【胜率95.54%】
【如果不介意第二天卿长虞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整个修真界的话】
卿长虞还从没有遇见这么棘手的情况。
易忘尘的眼形狭长, 眼珠移动,冰冷打量的目光定在他脸上, 面部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 像捕食者发现了可口的猎物:“或者, 还有一个选择——”
“皈依正道,改过自新。”
卿长虞重复道:“改过自新…?”
易忘尘道:“不错。仙门大会之后,就由你向裴肃抵战书,同他划清界限。荡涤魔域后,或可留你一命。”
卿长虞笑了。
敢情在这等着他呢?
仙门大会召开的时间并不固定, 上一回还是五十年前,为征讨魔头卿长虞而开。
就着手腕被攥住的姿势,一根、两根, 白皙如玉的手指攀上尊者小臂。向下一压,微微撑起身子,拉近距离。
狐妖的眼睛亮得不像话,身似浮花浪蕊,行动之间一阵醉人香气:
“您让我选……?”
而后不知天高地厚一般,指腹碰了碰易忘尘的脸,
“我还是乐意选裴护法。”
攻守易形。
易忘尘道:“为何?”
难得有这种能当面报复回去的机会,卿长虞笑得真诚:
“狐狸嘛,您知道……更喜欢好看的人!”
卿长虞的记性是最好,还记得他在禹兰城说裴肃生得丑陋。
易忘尘冷冷笑了,如同拍脏东西一般拍开卿长虞的手,用白梅水帕细细地擦过接触的地方:
“没得选,”三两句话尽显轻蔑,“一只狐狸,还没有同本尊谈条件的份。”
卿长虞暗自啧了一声。
洁癖男,真麻烦。
【装】001简评。
别以为它没看见,刚刚抓卿长虞手腕的时候,偷偷捏了又捏,现在在这装什么清高。
任哪个开智的狐妖听了这句话,都得无地自容,何等赤裸裸的羞辱。
但眼前这只妖狐似乎格外听不懂人说话,反倒主动凑近:
“没得选,尊者大人还问我做什么?”
乌发雪肤,淡唇琼鼻多情眼,越近越动人心魄,一道极致的清艳,活色生香不足以形容。
易忘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尖一动,银白锁链丝滑地缠上卿长虞双手。
哇,打不过就动手,欺负他一只弱狐狸。
卿长虞挺喜欢爽快人,如果自己也能动手的话。
锁链另一头被易忘尘牵在手中,一抽紧,两腕就被迫并起,扯得人踉跄了一步,长发发尾随之一荡。
手腕上割完血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开星星点点的血。
易忘尘道:“不是我,也会有其他「我」找到你。你该庆幸,今日可免抽筋扒皮之苦。”
卿长虞道:“怎么说?”
易忘尘道:“除非身死,分身间记忆并不相通,这是你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机会。”
也就是说,就算他从这个易忘尘的手里溜走,还会有别的易忘尘,持续不断寻找他的行踪……
啧。
他现在的身份,只是狐妖而已,又不是什么恶赢满贯的大魔头,至于这么跟他杠上么!
卿长虞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怎么想的?”
【暗恋你】
“你先把硬盘里的小说都卸了,再来分析。”
001难得说一次大实话,一颗幼小的电子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那长虞要逃走吗?】
卿长虞眯了眯眼:“逃什么?倒不如永除后患。”
管他分身有几个,总归也不是无穷无尽……
【警告!警告!察觉到宿主有暴力想法,在此温馨提示:天下第一只能由气运之子施青厌击败】
啧,这拖后腿的废物统子。
易忘尘微微偏头,向身后看去。先前还算闹腾的狐狸,竟然变得乖顺配合。
狐妖一向欺软怕硬,没想到这只屈服得也这样快。若不是得了张与师兄一模一样的面孔,根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
仙人洞天不止一处,而里显然久未有人来。
此处四面环水,中有一宽阔风雨亭,亭内纱幔当风,层层叠叠,一张床榻,一方几案,一方秋千,别无他物。
乌木几案上,横躺着一根白玉/洞箫。
随着二人出现在洞天之中,一阵疾风骤起,断断续续的呜咽箫声,在此间天地回荡。
“你怎么了?”易忘尘问。
狐妖抬了抬手,苦兮兮道:
“易尊者,劳驾松松,太紧了。”
细细的锁链将白肤勒出一片红印,左腕白纱布上晕开血渍,看起来惨不忍睹。
锁链勒得更紧了,另一头系在了秋千木上,人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道理是,家里接了野猫,要先用绳栓几天,栓到听话为止。
草了,真是不通人性。
卿长虞将视线重新投向四周。
在记忆里,自己从未来过这方天地,此时却下意识感到一阵恐慌反胃,额头生疼,一身涔涔冷汗。
【长虞,你还好吗】
001坐不住了。
它以为易忘尘会把卿长虞带去无极宗,抑或本体所在的洞天,没想到二人会到此旧地。
没想到这个分身如此擅作主张,大有独占其人的架势。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卿长虞会不会难受。
这几个分身分散了易忘尘的欲念,在世间磨砺贪嗔痴欲,才会这样不加掩饰地,把人藏到这个曾经折磨过卿长虞的洞天。
因为在洞天中的那段时间,正是易忘尘各种欲念最猖狂的时候。
彼时的卿长虞,就是那个由他折腾的容器。
001看了眼记忆库,还好,风平浪静,封存完好,可见卿长虞并不想回忆起一些东西。
这记忆库里有不少的记忆,是它为避免卿长虞过分难过而隐下的。
包括宿主心情值跌破最低安全值的所有时刻。
比如易忘尘一箭射杀裴秋韵的那一瞬间,再比如卿长虞无数个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要留下卿长虞,有些东西就该永远尘封。
桌上的玉箫,是他从前的法器霄音。
玉箫中间是一道贯穿全身,修补后仍然明显的裂痕。
器灵苦苦支撑,只为等待他再临。此刻被卿长虞拿起来,周身发出了微弱通透的灵光。
即使被主人亲手摔断,但它依旧等着他,盼着他。若能以此身为伊人解脱痛苦,它心甘情愿。
一滴冰凉陌生的水液落进音孔,卿长虞后知后觉,那是自己的眼泪。
手指从抚过箫身,抚过每一个音孔,抚过那一道崎岖的裂痕。
杨柳曲,离别小调,悲怆幽咽。
脑中关于霄音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己或醉酒观月,躺倒屋脊,一曲不成调;或陪伴伊人赏花,曲调调情,谈笑风生。分明都是些清闲回忆,心头却尽是闷痛。
腰间拭雪剑亦发出一声嗡鸣,同老友作别。
原本粘合的裂口,在曲终之时崩裂开来——器灵已散。
系统的监测系统中,卿长虞的心情值一路走低。
易忘尘这个杀千刀的。
001快恨死这个道貌岸然的死无情道修,开始在道具库中翻找能传送的工具。
“别忙活了,”卿长虞声音淡淡,“我没事。”
所幸他天生唇色浅,现在缓过劲来,看起来并不很明显。
如他所言,系统监测的心情值已恢复如常。
001不再言语。宿主对于坏心情的处理能力,远远超过寻常人类。
这么多年,卿长虞身边死了多少人,只在最开始为师兄哭过,之后再也没有流泪。
甚至,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叶淮钰死在眼前,也不见他半分波澜。
001其实没料到,只是个法器没了,竟然会让卿长虞落了滴泪。
他曾有法器万万千千,缺一个也不会怎么样,更何况是个只能吹曲的长箫。
这个人,究竟是是太无情,还是太自私?
001想起这个人回到现实世界后,除了在使用人工智能时觉得不方便,其余时候完全没有想起自己。
监测报告中,他的心情均值一直是80分。
好像只是回去就已经足够开心,修真界中的一切人和事他都不予怀念。
真令统伤心。
“放下!”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
易忘尘手持一堆文卷,眉目间尽是疑色,扫视他全身。
狐妖眼中是如水一般的沉静,好像随时会有剑光自深潭而出,他手持一截断箫,站在易忘尘眼前。
在一瞬间,恍惚见故人。
一把尖锐冷彻的长剑直直刺去,剑极快,默无声息折去一缕乌发。
易忘尘手中的剑先行出鞘,而后才回神冷冷道:
“谁允许你乱动的?”
当啷。
剑锋太利,被齐齐斩断的锁链慢半拍掉落在地。
美人长睫微垂,瓷白的脸靠了靠剑身:“尊者把我带了千里之外,只为让我死在此处?”
那双眼里哪有什么剑光,分明是湿润润的泪光,看起来可怜得紧。
甚至对剑芒溢出的危险毫无察觉。
卿长虞又道:“还是说,此物对易尊者格外重要?”
他在心头冷笑,拜托,这是他卿长虞的法器。
长剑回撤,丢来一捆文书,长卷顿时铺展滚动,覆盖几案,文字密密麻麻,一层叠上一层。
“别问不该问的,”
易忘尘道:
“此乃卿长虞相关记载,限你七日之内记下。”
卿长虞疑惑地看了眼他:
“怎么,你其实不认识卿长虞?”
易忘尘却好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作者有话说:想试试日更[猫头][猫头][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