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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把手给我 卿长虞想起他来了

    天际乌云沉沉, 与深黛色的山连成一片,形成一道厚重深沉的铁幕屏障。

    是祂在阻拦。

    卿长虞按住施青厌,在秘境入口分别。

    “你先养伤,”

    丝缕墨发被风卷起, 掠过琼鼻淡唇, 像三两笔墨勾勒出清隽线条, 天地间只剩下他清亮的眼:

    “我去禹兰城。”

    施青厌道:“禹兰城…是要去救那个魔修?”

    施家灭门的凶手指向魔修, 如果禹兰城将城主灭门一事安给裴肃,那么施青厌很难不将裴肃视作仇敌。

    卿长虞颔首:“你要拦我?”

    施青厌却道:“绝不阻拦。”

    隔着一层衣料, 施青厌很有分寸感地贴近,认真道:

    “我会变得更强,下次走的时候,长虞哥哥带上我吧。”

    这世间有多少人想留在卿长虞身侧, 求而不得,憾恨难休。

    风声呼啸, 刮起他被血染红的长袍衣角,仿佛在嘲笑他一介小儿, 自不量力。

    卿长虞轻笑道:

    “好啊。”

    施青厌是气运之子, 卿长虞将他的成长看在眼中, 没有理由不信任他变强的决心和潜力。

    滋滋——

    【你不能去】

    卿长虞挑了挑眉:“还活着呢?”

    001这个缩头乌龟,终于冒了出来。

    【因果线上已经写定,裴肃会被深渊蛊惑,成为反派】

    【任务者不在因果线之中,世界意识不会允许你去】

    “原来如此, ”卿长虞抽出拭雪,架在半空,“可是001, 祂用我来刺激裴肃,难道不是已经将我算进因果线之中了?”

    他身在高空,眯了眯眼。

    前方乌云沉沉压下,列缺霹雳,丘峦崩摧,俨然是岁间玉所言死局。

    难得天赐杀阵,怎能不闯闯?

    那些原本封存在系统数据库中的的记忆,突然有一部分剧烈颤动起来,将重重枷锁冲得摇摇欲坠。

    【长虞,若见你的过去,就知道今日不应该去】

    ——

    同一时间,禹兰城中,灯火通明。

    上一次九宗集体剿魔的场景,还是五十年前,围剿那位天下第一,名曰「卿长虞」的魔头。

    今日场景比不上从前,但也是久违的热闹。

    出乎所有人意料,魔头梅花煞并不挣扎,连双刀都未取出,就好像自觉罪孽深重,任人擒拿一般。

    昔日的城主府被改造成了临时囚所,自四方延伸出灵力锁,将他死死禁锢。裴肃被押于祛邪阵中,受烈焰灼烧之痛。

    大殿的梁柱很高,四周呈现出一片幽静的黑暗,能听见烛台上火苗轻微的噼啪声。

    裴肃盘腿坐着,任黑暗吞没身影。

    他在想,五十年前,卿长虞那么傲气自在的一个人,是怎样忍受黑暗、忍受疼痛、忍受时间点点滴滴磨灭期待的?

    他尚有修为,那时的卿长虞剥去剑骨、流尽灵血,一身伤痛,该有多难捱。

    当年他知道的太晚,让卿长虞多受了太久的苦。

    在来禹兰城之前,裴肃已经得到消息:禹兰城层层布防,不宜前往。

    但他仍然来了,赌这层层的防守不是为了自己,赌卿长虞会和从前一样,在危险来临之际,护在他身前。

    显而易见,输得彻底。

    无论因为什么,卿长虞要他死,他就不会逃。

    裴肃独自咀嚼着由他带来的酸楚,又想到他的一字一句,他握剑的手,他低头笑时的神态。

    苍白手指顺着符纸上的游龙行笔,一点点勾过他的笔迹。他本来应该怨恨这个人的,但到头来只剩下哽咽的委屈。

    ……

    好想卿长虞。

    “若不是提前知道你的行踪,还真不好抓住你。”

    修士身着白色法衣,居高临下地看着裴肃。他一身威压凛然,冷如冰霜,压迫感无声袭来。

    突兀地打断了裴肃的游思。

    月光随门开合而落,魔修的脸被照得苍白,掩面珠帘已断开,露出了他常年遮盖的另一只眼,和眉眼上突兀的印记。

    易忘尘道:“真是丑陋。”

    裴肃坐在地上,回以沉默的凝视。他自下而上地看着易忘尘,忽然露出两颗森森的犬齿:

    “你嫉妒我。”

    “嫉妒?”

    易忘尘的面庞模糊不清,身形被高窗投下的月光照得冰冷,他微微抬头,以更轻蔑的角度俯视裴肃,

    “我只可怜你,找了只狐狸慰藉寂寞,还能被出卖。”

    裴肃敏锐地捕捉到,易忘尘并不知道卿长虞回来了。

    他的心骤然活了过来,于是嘴上不留情面。

    裴肃道:

    “易师叔,还记得从前,你将我丢进山崖时说的话吗?”

    那颗帝青色的眼睛被月光照得冰冷,如一块透明琉璃,将隐秘的私欲照得赤裸裸,

    “你说,「卿师兄只需要一个师弟,你该死」。”

    室内忽然寂静。

    “你该死,是因为你流着魔族的脏血,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太清门不认魔修,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师兄。你所说的,皆是无稽之谈。”

    易忘尘的语调毫无起伏,

    “你既鬼话连篇,不如索性编个…卿安死而复生,将你救走的春秋大梦?”

    易忘尘冷笑一声,拂袖带起的冷风吹灭了烛火,离去时,踏过的方砖门槛都结了层层冰霜。

    他不杀裴肃,而将裴肃关在这里,是要他做饵。

    这是不可为人道的心思。裴肃这条大鱼,固然足以令人名声大噪,但他要钓的,却是一条小虾,一只狡猾的狐狸。

    四周彻底陷入了寂静,黑暗无边无垠,只有皮肤被符纸灼烧时,才有阵法现出的光亮。

    无论如何,今时今日,卿长虞是将他丢下了,选择了另一个人。

    自讨苦吃,等一个不确定的希望,是人幼稚、可笑、自甘卑贱的标志。

    「不确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折磨人的事情。

    卿长虞可能会来,可能永远也不会来。

    漫长的等待犹如酷刑,一点一滴宣告着希望的流逝。

    那些沉寂在他皮肤之下、血肉之中的魔气,丝丝缕缕地发作,妄图夺走他的理智。

    遥远魔域的深渊,传来一阵阵呼喊,教唆他皈依。

    裴肃蜷在地上,渗人的寒意开始侵入他肺腑,而血液隐隐躁动着,想要驱使他前去深渊之中。

    等等,再等等。

    这五十年里每一夜,都正如这一夜。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忽然,一阵自发而起的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带着攒动的火焰,迅速点燃了一整排的房屋。

    “走水了——”

    长街喧嚷,火光冲天。

    “走水啦!”

    裴肃伸手触碰阵眼的那张祛邪符,任由手指灼烧溃烂。

    他的眼珠动了动,而后转回来,静坐阵中,不挪动半步。

    卿长虞,没有来。

    疾驰的热风破开窗、吹倒门,吹动他的发丝,抚过他左眼上的印记,像一个女人温柔的手,那触感又忽而消散。

    他听见一声叹息,是一个人待太久产生的幻觉。

    “这禹兰城古怪忒多!快快灭火!”

    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木材断裂声、喧闹人声、泼水声,纷纷混杂在一起,掩盖住了天边忽响的雷声。

    “诶呀,有人渡劫么!”有修士看了眼天边,云层厚重黑沉,携带着碗大的粗雷、高频的闪电,径直碾压过来。

    里面有道身影,极快地穿梭着,全凭长剑形成的拖尾分辨其轨迹,闪电每一次照亮,都变幻一次方位,如游龙嬉戏,你追我赶。

    透过被风摧残破损的门,裴肃清晰地看见远方夜空。

    雷声隆隆,不断加快着节奏。

    滋啦——

    白衣修士带着凛冽的风,猛地闪至殿内,连天边的雷云都追不上他的速度。

    剑还未收,一条长腿已经落了下来,衣袂飘扬,大步飒踏,手径直伸到了裴肃眼前:

    “跟我走。”

    追逐卿长虞的雷云停下,自发围绕城主府,降下道道天雷,将外界所有修士隔绝。

    禹兰城的阵法压根困不住裴肃,他只是自讨苦吃,要等卿长虞回来。

    固执、任性……又有些可怜。

    借着电光闪烁,卿长虞的眼底清晰地印见他:

    “肃儿,把手给我。”

    裴肃心一空。

    卿长虞记起他了。

    事实上,不仅记起了他,卿长虞还想记起一些陈旧古老到被世人忘却的往事。

    原本该随风而逝的过往,因他的存在而再次鲜活——

    作者有话说:“亲爱的小狗,我没有忘记你”

    这个人最近新入职很忙嗷嗷嗷,维持隔日更,等什么时候游刃有余了再日更吧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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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太清门纪事 太清一枝花和太清一根草……

    【滴】

    【身份载入成功】

    太清门多了个无足轻重的外门弟子。

    这么一个外门弟子, 入门三年,竟然打赢了掌门亲传。

    男修跌在地上,看着那张秾丽的脸直发愣,张了张嘴, 叫不出他的名字。

    “我叫卿安。”

    卿安那时形容尚小, 天然一股骄矜, 背剑而笑, 惹得长风乍起,枝上粉花簌簌落。

    倒在地上的修士在唇齿间念了念这个名字, 越念越觉得妙:

    “卿安,卿安……”

    他名叫任禛,是宗门大师兄,未来的太清门掌门。

    由他向掌门引荐, 卿安也成了嫡传弟子。

    【要做任务,外门弟子的身份就够了】

    【为什么要当他的师弟】

    001说话的语气带着自己也不知道的酸。它寻觅千万世界, 才发现的珍宝,现在暴露于大众前, 引来多少觊觎目光。

    卿安哼哼两声, 抛了抛内门玉牒:

    “好玩啊。”

    一脸得意样, 搔得人心痒痒的。

    001窝囊又没出息地任他胡闹。

    任禛等在树下。他身量高,胸膛阔,眉目英挺温润,看着极为靠谱:

    “卿师弟,之后我就是你的师兄了。”

    又道,

    “我家有个传统,就是打败我的人要和我订婚约,师弟你看……啊!”

    话未说完, 就被飞来一剑撞得仰倒过去。

    姿容清冷的女修御剑而来,对卿安道:

    “师弟见笑了,下次直接动手就是。”

    她点了点脑袋,对卿安道:

    “他修道修傻了,这里出了点问题。我名裴秋韵,是你的二师姐。”

    任禛擦了擦鼻血:

    “秋韵,好歹我也是师兄。想我这张脸,不说太清一枝花——这个名号给卿师弟吧,好歹我也算是太清一根草,俊逸非凡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一根草。卿卿师弟刚才都没打我的脸,你怎么能打我的脸呢……”

    裴秋韵完全不搭理他,上下看了卿安全身,捏了捏他的衣料:

    “弟子服也太素了些,和你太不相配,师姐这里还有些新衣裳,你先穿着罢。”

    言罢,不由分说给卿安套了件层层叠叠的桃色衫裙,掐出一截窄窄腰来。

    [咔嚓]

    [咔嚓]

    001偷偷拍下,存入空间。

    卿安次次开口都被打断,等到裴秋韵要给他搽口脂,才堪堪找到机会。

    他拉住裴秋韵的手,眉眼垂着,万分可怜道:

    “师姐,我是师弟……”

    裴秋韵捂住嘴唇,慢半拍道:

    “呀!这样么?”

    就这样,太清门有了英俊正气的大师兄,和清冷出尘的二师姐,以及姿容绝艳的小师弟。

    ——实则三个人各有各的不靠谱。

    任禛常常自责自己带坏师弟,但有师弟在,次次都会有酒楼老板免单,让人无法拒绝。

    卿安实在生得好看,时间一久,竟然还出现了专门蹲点的追求者。

    山下渐渐流传出“得见卿郎面,顿觉百病消”之类的离谱传言。

    任禛咂摸出些不对劲来,也不带卿安下山了,还一个劲地叮嘱卿安小心登徒子。

    卿安坐在树上,悠悠荡腿,摘了颗青杏丢给他:

    “登徒子?师兄当属第一。”

    任禛惊喜道:“我在师弟心中排第一么!”

    咬了口杏子,差点没被酸晕过去。

    抬头看见卿安笑得欢快,带着绿叶都在颤,一下下像蜻蜓吻在水面,搞得人心痒痒的。

    正如二师姐所言,大师兄的脑子不太好使。

    作为一个修士,说来也算仙人,居然会悄悄拔山下的萝卜根吃,被村里黄狗追三条街。

    卿安冷着张脸,带着任禛去给人道歉。

    任禛捧着他的脸,说:“师弟,你这样煞是可爱。”

    卿师弟的皮肤触感细腻又柔软,任禛又悄然捏了捏。

    啪——

    任禛顶着脸上的红印子,逢人就说师弟爱摸他的脸。

    外面传着传着,太清门弟子看卿安的眼神不对起来。

    但看卿安那张脸,那样情态,又觉得被美人打简直是殊荣一件。

    一夕之间,无数人凑上来,让卿安也摸摸他们。

    在被无数人骚扰后,卿安冷着脸在庭院练功,想着总有一天要抬手就能把人抽断骨头。

    任禛不靠谱的事情不止这一件。

    隔壁少宗主对卿安一见钟情,送来百箱聘礼,可谓奢华至极。

    任禛听了,从山下抬来两百斤重的担子,山上山下走了五遭,说也要给师弟提亲。

    还拍拍卿长虞的肩膀,潇洒问:

    “气派不,师弟。”

    红布一掀,竟是两百斤苞谷。

    二师姐还没打他,掌门先把他揍得半死。

    这人甚不靠谱,还好山下农户都交口称赞,说他又帮忙干活,又买他们的苞谷。

    掌门忍了忍,好歹没把他逐出师门。

    代价是宗门上下一人一碗苞谷糊糊,连辟谷期的修士也逃不掉。

    师姐常年不在宗门内,不是闭关,就是打架。她有个魔修死对头,二人你追我赶,非打出个死活不可。

    每次一回宗,总是稀里糊涂地给卿安换一套漂亮衣裳,然后说“啊,师弟,我又忘了你是男子了!”

    这招后来行不通,裴秋韵不得已换了礼物,带回来的东西有时是槐花蜜白麻糖,有时是魔域特色的蜘蛛酪螳螂酥,非要卿安围着她叫几声好姐姐才给。

    卿安觉得,这样的日子虽然吵闹,但还挺有趣。

    至少他暂时不想离开这里。

    入门三年,卿安去剑冢洞窟寻本命剑。

    拭雪剑认主很快,卿安刚要传讯给任禛,却被系统打断:

    【滴】

    【关键剧情进行中】

    【请宿主积极维护因果线运行】

    001道:

    【今日是任禛死期】

    身边人的死亡,对于以后的卿长虞来说,已经习惯到麻木了。

    但彼时的卿安年纪尚小,并不懂得该如何面对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以至于有种不真实感,像一脚踏进了梦里。

    他尚未习惯御剑飞行,还是第一次用拭雪剑。

    掐了个诀,模仿平日里看见的修士御剑,跌跌撞撞穿破雾霭云层,飞到了禹兰城。

    正见一人苦撑护城阵法,在山顶上,被万千魔箭扎成了刺猬一只。

    魔修重重叠叠,遮天蔽日,随着魔君挥兵撤退,天空骤然亮起来,照得地上的火光明晃晃。

    禹兰城下,千里焦土,连绵的田地山川上覆盖着一片烧不尽的大火,人们抱作一团,哭声此起彼伏。

    任禛盘腿坐着,身体被扎透了,倒也不是,卧也不是,血从四面八方流出,看见卿安来了,露出个笑,齿缝里全是血:

    “咳咳……师兄又在你面前丢脸了。”

    卿安无从下手,只能跪坐在地,让他靠在怀中。

    眼前的人因血渍而变得陌生起来。

    “想我也是……太清一根草,竟然这么丑,真不想活了,”

    任禛笑起来,卿安也被逗笑,场面滑稽得有种不真实感,像宗门寻常的一个午后。

    任禛又道:

    “太清门,以后你要看好,有你在,多让人放心…”

    他这时候反倒像个长辈,看着天边火烧云,道:

    “那个魔修,今日做了这样的事,秋韵她,应该会很伤心。你要多安慰你师姐,她性子太急,容易想不开……”

    任禛的话总是很多,此时就像每一个电视剧里要下场的角色那样,不甘心地想给自己多挣一点镜头,于是絮絮叨叨从山下酒楼的狗崽说到师父房里被他偷走的墨宝。

    像个啰嗦老头子,卿安都快忘记他要死了。

    天上下了雨,一点复一滴,打得任禛衣襟湿润一片。

    说遍了宗门,说遍了旁人。

    都说人要撑着口气,把想说的说出来,才咽得下气,任禛要交代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湿润的掌心贴在卿安的脸上,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几欲作呕,在他洁净如玉的面庞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红。

    任禛黑色的瞳孔渐渐涣散,却想透过这一次对视,看见卿安此后的年年岁岁。

    有一瞬间,浓烈的不甘透过他的眼睛,发出让人震颤的光,又迅速枯萎。

    卿安从未被这样认真地注视过。

    任禛道:

    “若是知道师弟会哭,我就不修此道了。”

    只此一句,他的身躯顿作灰飞。

    卿安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

    傻子,那是雨。

    点点滴滴,豆大的雨落了下来,很快哗哗变成雨瀑,天地间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雨声。

    大师兄以身殉道,魂魄化雨,润泽苍生,浇灭了连绵不断的火焰。

    他修的是苍生道。

    孩童的欢笑和大人的哭声,隔着雨声,朦朦胧胧地传到卿安耳中。

    原来人死是一瞬间的事情,刚才还在和你絮絮叨叨,现在这个人就不存在了。卿安后知后觉地想,他死了。

    裴秋韵来了。

    一年不见,她变了样,御剑而来,却作妇人打扮。

    她面色惨白,身上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避水诀也忘了捏,长发淋湿,模样狼狈,像个苍白的鬼魂。

    她问卿安:“是魔君?”

    不等他回答,裴秋韵拔出剑来,朝魔域杀去。

    【关键节点完成,因果线运行顺利】

    【奖励积分:1000】

    【恭喜宿主!】

    卿安问道:“什么关键节点?”

    【太清门衰落的关键节点】

    【裴秋韵也要死了】

    太清门掌门一共就三个弟子,只回来了一个。

    卿安一身白,身后跟着两队棺椁,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一步步走上三百阶山梯。

    两个棺木里都只有衣冠,任禛与裴秋韵,皆尸骨无存。

    禹兰城的人们自发相送,缀了长长一道,落在太清山上。

    白纸钱洋洋洒洒,略过他眼前,他忽然发现,原来一路上都有人在哭。

    白纸飘扬飞舞,太清门落了一场大雪。

    山顶上,站着个豆大点的身影。

    卿长虞看了一会,才认出来:掌门之子易承,今年七岁,刚到正式入门的年纪。

    他有了个新师弟。

    【此子短命,八岁横死】

    【等到他死,我们就可以换个地图啦!】

    001兴高采烈。

    然后它听见卿安简短的回答:

    “不要。”——

    作者有话说:什么都别说了,掌门你去庙里拜拜吧

    第33章 太清门纪事(二) 这个孩子,会是污点……

    一切好像没怎么变, 卿安只是说说而已。

    他照常完成着系统任务,即收集npc信息,检查世界运行状态。

    001很为这样清净的日子开心,这天下就它和卿安最亲密, 世上合该如此。

    它高兴得太早。

    玉龙台斗法那日, 是易承原定的死期。

    因果线上写着:

    金丹魔修伪装正派修士, 在玉龙台斗法时杀害太清门掌门之子, 引发大战。

    易承死后,掌门也会陨落, 而卿安会离开太清门,去下一个地点。

    太清门气数已尽,后继无人,就此走向衰落。

    台上金丹修士正将易承击倒在地, 他的头狠狠砸向地面,流下一片血渍。

    易承抬头看向台下的父亲, 触及冷漠眼神,眼中求生的光也渐渐磨灭。

    场面太过血腥, 围观众人皆面露不忍。

    系统有条不紊的滴滴声在卿安脑中响起, 宣告着眼前这个孩子即将死去。

    卿安看着台上, 忽然对001道:

    “你说因果线,会变吗?”

    【什么】

    001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劈砍向易承的利刃,已经被拦下。

    血从卿安掌心流出,他浑不在意, 用另一只手稳稳抽出剑来。

    他就是想试那么一试,看看这因果线,是不是真的, 一点也改不得。

    系统的警报声迟滞地响起来,却不是因为他破坏了因果线。

    001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气得头脑发懵的感受,电子音大叫道:

    【你会死的!】

    卿安一面与那金丹修士对打,一面护着受伤在地的易承,还抽空对001道:

    “原来你是真担心我死啊?”

    任性的疯子。

    那易承,连师兄都没叫过他一句吧?一看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小孩。怎么值得他这样做!

    001反复拉响警报,试图让他下去。

    但卿安只是凝神专注地面向敌人,身上白袍渐渐被血染红,映衬出一片姝色,台下人不可抑制地被他的容貌晃了眼,又被冷冽剑光拉回注意力。

    修真界,何时出了这么一个人?

    源源不断的灵力形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漩涡,涌向卿安,这个筑基期的弟子,竟然在玉龙台上,生生结丹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入门不过四五载。

    什么叫做天才,这才是真正的天才。

    名声大噪,万千赞誉,纷沓而来。

    九重楼记录玉龙台比试的修士,为他画了幅像,红衣美人,眉目冷傲,容色姝艳,在修真界疯传。

    三日后,被誉为天下美人榜第一。

    卿安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对虚空道:

    “这不是能改吗?”

    001道:

    【你会替代金丹魔修,成为那个罪人】

    卿安可怜兮兮道:“你舍得让我死吗?001”

    其实心道,死了就死了。

    左右自己是一个人,死了也没人在意,有什么因果,也无所谓。

    他想做什么就做了,不想去想太多原因。

    那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在他塌前,终于叫了一声:

    “师兄。”

    卿安看着他,对001叹了口气:

    “还这么小一个孩子。”

    001道:【你可怜他?】

    卿安道:

    “就是想问世界意识是不是有虐童癖。”

    窗外惊雷大作,风声呼啸,俨然天怒。

    卿安心想跑也跑不掉,于是艰难翻了个身,背对窗口。

    易承活下来了,掌门也多活了几十年,因果线就这样被更改了。

    这是卿安第一次尝试,此后他又做了无数次相同的事情,最终因果缠身,不得挣脱。

    吃尽了苦头。

    百年后,传闻中境之洲有个女怨鬼,见魔就杀,徘徊不去,惹得中境之洲的民众畏惧不已,向太清门递了求助信。

    中境之洲地界复杂,卿长虞亲自带着几个弟子去查看。

    他没想到,那女怨鬼会是裴秋韵。

    裴秋韵从前是怎样人?那是素衣白裳,远近闻名的秋韵仙子,一心剑道,斩妖除魔。

    而今披头散发,血污满身,持一把剑,怨气滔天。

    她道:

    “我杀了他?”

    又道:

    “我杀了他。”

    喃喃不断。

    已成怨鬼。

    卿长虞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血,不仅有自己的,还有魔修血。

    卿长虞唤道:

    “师姐…”

    她看见卿长虞,嘴唇颤了颤,眼中似有清明:“……”

    然而,一道飞箭破空而来,射穿她的额首。

    万千只食腐蝶,从她的眼眶飞出,鳞羽绚丽,血点斑斑,那清丽的皮囊也作飞灰。

    卿长虞回头,那箭是从他身后而来的。

    众弟子齐齐看着持弓的人。

    ——是易承。

    卿长虞脑中突兀地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是因为自己救下了师弟,才导致师姐魂魄消散。

    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来。

    是他的错。

    在一瞬间,系统监测宿主情绪的仪器降到了低值,尚未发出滴滴的警告声,就迅速恢复了正常值。

    看着卿长虞极为平淡的神色,001犹豫着填了份数据报错。

    易承看着卿长虞,目光隐隐含着光,似乎在期盼他的赞赏。

    见卿长虞回过头,并未如他料想般表扬他,易承的面色陡然冷下来。

    一旁有弟子道:

    “这是秋韵师姐…”

    易承冷漠道:

    “那不还是魔,不该杀了吗?”

    弟子小声嘀咕了一声没人性。

    怨鬼已不是寻常魂魄,是该除掉,可易承下手太快太狠,说话太没人情味。

    卿长虞瞥了他一眼,目光微冷,让他噤声:

    “易承。”

    易承只听他的话,不再说话,只是目光之中毫无惭意。

    卿长虞捏紧了手心那一截绯红残衣。

    上面画着一处小室,残存的灵力向卿长虞指引着方向。

    掌门在仙陨之前,告诫过他,传言秋韵仙子曾被魔君强迫,产下一孽胎。

    这个孩子,是整个太清门的污点。

    如果确有此事,务必杀之——

    作者有话说:嚯嚯,事到如今裴肃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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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太清门纪事(三) 现在的我,应该死8……

    摇摇欲坠的破草屋, 茅草腐烂,木头发朽。

    屋内空荡,却能听见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兽类鼻息。远处山林里,一双双莹绿的眼睛, 正窥探着情况。

    卿长虞跟随灵力指引来到这里, 对着屋内景象, 沉默半晌道:

    “这**世界是真有虐童癖吧?”

    已经不能被称为床榻的木板上, 卧着个瘦弱苍白的孩子。

    胸口肋骨清晰可见,瘦弱到透明, 仿佛能透过胸腔看见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双目俱盲,如兽类般四肢爬行,察觉到生人,口中发出兽类龇牙声。

    胸膛处的印记, 是天生炉鼎的标识,一旦被发现, 就是终身供人取用的命。

    炉鼎大多活不过十八岁,即使活了下来, 结局也是被吸干修为, 变成废人, 乃至*奴脔宠。

    人魔混血,无父无母,双眼俱盲,天生炉鼎。

    哪一条,都是坎坷命。

    更何况, 他是师姐与魔修通奸的证据,留在世上,对师姐的名声有损。

    如果这个孩子天生是这样的命, 还不如不出生……

    他将孩子高高举起。

    孩童躯体太小太瘦弱,轻飘飘地仿佛没有重量。

    只要轻轻一摔,世界上就只有卿长虞一人知道,这个孩子曾经存在过。

    一个瞎子炉鼎,可想而知以后会活得如何凄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死了,无足轻重,反而没了麻烦,没了苦难……

    孩子忽而腾空,以为卿长虞是在和他玩耍,发出咯咯笑声。

    这一声如清音铃,失去焦距的瞳孔瞬间恢复神采,凤眼中漫上凌厉杀气,却不再是针对婴孩。

    刚才那些并非他所想,是世界意识,攫取了他的神智。

    卿长虞将小孩放下:

    “001,这是怎么回事?”

    【你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因果线同样会影响你的判断,】

    【再这样下去,你会彻底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换言说,世界意识,不会轻易放你走了】

    从前他是槛外客,现在他是被同化的局中人。

    001冷漠道:

    【现在把他摔死,就还有挽回的机会】

    【他本该胎死腹中,不该活在这世上】

    一缕发丝被轻轻拽动,卿长虞低头看,是那个瞎眼小孩。

    瘦弱苍白的手指抓着卿长虞的一段头发,极为依恋地在手心玩着。

    第一次见到人类,他对卿长虞有些天然的亲近。

    瞎掉的双眼黯淡无光,左眼处有一道从眉骨延伸到眼下的红色长痕,在苍白皮肤上显得极为突兀。

    这印记是裴秋韵烙下的,连接着她的那片衣料,指引卿长虞来到这里。

    卿长虞忽然想起女怨鬼消散之前,对他说的话:

    “怜吾幼子。”

    至少这个孩子,她是牵挂着的。

    【你已经欠世界意识85条命了】001提醒。

    它以为卿长虞会收敛点,没想到他竟然下定决心似的,抱起来那个孩子:

    “债多不压身。”

    没心没肺到了一定的境界。

    【你真要救他?你知道早夭之人的命有多差吗?】

    下定决心之后,卿长虞反而轻松起来。

    他用那截绯红衣料将孩子的双眼遮住,手指被他抓住,不肯放开。

    卿长虞任他握住自己手指,淡淡道:

    “如果真的差,怎么会遇见我?”

    白衣修士抱着孩子走出草屋,对树林深处躲藏着的狼群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密林之中传来沙哑的声音:“怜奴儿。”

    一个标准的魔族名。

    另一头狼妖道:

    “仙尊,带他走吧。”

    从狼妖们口中,卿长虞知道了一桩陈年密辛。

    上一任魔域之主,和秋韵仙子,确实是死对头。

    但数十年缠斗之中,渐渐生出些别样的欣赏。

    二人同争一法宝,入幻境之中,丧失记忆,结为夫妻。

    正是郎才女貌,鸳鸯成双。

    但魔君受深渊控制,破开法宝幻境,带领一众魔修向东境发难,害死了太清门大师兄任禛。

    此时裴秋韵已怀有身孕,惊悸产子后,提剑杀了魔君,也用那剑自刎了。

    那婴孩刚生下来,就被塞进法器中长眠,几年前法器灵力耗尽,才苏醒过来。

    他在出生前或许是被期待的,但等他从梦境中醒来,已成为一个不合时宜、无人在乎的存在。

    这群狼妖是魔君旧部,但也只能给他狼奶和生肉吃,全靠小孩天生体质过硬,才没早夭。

    他已苏醒八年,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口不能言、目不能视,行为举止与狼无异。

    怜奴儿……卿长虞回到客栈,低头看向睡颜安然的孩子。

    他的父母没有给他名字,怜奴儿听起来太脆弱,太可怜,只是那群狼妖对他悲惨出身的总结。

    要带这个小孩去太清门,就要给他取一个新的名字。

    卿长虞拨开他捏住自己发丝的小手,道:

    “你今后,就叫……裴肃吧。”

    肃,持事振敬也,一派正气庄重。盼他走上正路,有个安稳人生。

    孩子醒了,张嘴就是一声响亮的狼嚎。

    卿长虞捏住他的嘴巴:

    “好吵……”

    肃,也盼望他以后能安静些。

    听见脚步声,卿长虞提前捂住小狼耳朵,果真传来巨大声响。

    易承重重推开门,抬着下巴,冷冷告诫:

    “师兄,留下这孽胎,你会后悔的。”

    卿长虞看见他,就想起那毫不犹豫射穿女怨鬼头颅的箭。

    易承这个师弟,实在天生是修无情道的料,简直嫉恶如仇,半分沙子也容不得。

    不过,卿长虞做事向来不会后悔,他愿意为自己不合时宜的同情心全权买单。

    索性救一个也是救,救一群也是救。

    易承摔门走了,卿长虞对001掰着手指算:

    “按照因果线的计算,现在的我,应该死87次?”

    001没好气道:

    【你就这么盼着自己死?】

    宿主积分已经成负值了,卿长虞这时候要是被世界意识报复,死了就真死了。

    瞎着眼的孩子在他身后爬来爬去,001看见就发热,觉得自己的主板都快烧了。

    这应该就是人类所说的气上火。

    卿长虞躺下,用手枕着脑袋,和系统打商量:

    “暂时还不想,等他长大了我再死呗。”

    【……】

    【不会让你死的】001沉默了一会,忽然道。

    卿长虞敷衍拍手:“哇,真感动。”

    在这之后,就是人尽皆知的故事了。

    太清门掌门卿长虞捡来一个孩子,亲自抚养,起名裴肃。

    后来,卿长虞入主魔域,成为仙门共敌,被太清门除名。

    这桩旧事又被重提,为他加了个豢养炉鼎、邪门歪道的罪名。

    最终,卿长虞被封住灵力,压上刑台……

    001提供的记忆到此为止。

    接下来是卿长虞自己的回忆,他积极还完因果债,拉回已成负值的积分,却不知为何脱离不了世界。

    于是按照系统的测算,自我了结,从而脱离世界。

    【见了过往回忆,你总不会再去禹兰城了】

    001放出这些回忆,让他看看自己曾经有多莽撞。

    卿长虞是个聪明人,没道理一个苦吃两次。

    雷声赫赫,天地一白,卿长虞眯了眯眼:

    “裴肃的命,从前是早夭而亡,现在变成了反派,”

    雷落成阵,阻拦在前。卿长虞横握拭雪,淡淡道,

    “所谓因果线,我不能动,祂随便改,是这个意思?”

    【……】

    是的。

    比如任禛的命,本该成为太清门掌门,顺遂一生。

    比如裴肃的命,在卿长虞救下他之后,就是白纸一片,哪里有什么反派剧本。

    这世间生灵都不过是祂的傀儡触须,祂当然有随意处置的权力。

    卿长虞笑了一声,道:

    “既然我改不了,那煞费苦心把我拦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卿长虞(拍桌):说话

    世界意识:#…?@;#

    卿长虞(掀桌):一直在挑衅

    下章回归正常时间线喵

    求收藏求评论[求你了]

    要开学了,是不是有妹子要离开我了,不![爆哭]

    第35章 骨中香彻 他在看着你笑呢

    这世上没有谁真的能拦住卿长虞, 不过片刻,拭雪剑已飞到千里之外的禹兰城。

    城主府内,风吹门倒,烛火俱暗。

    雷光忽闪, 刹那间天地一白, 人影明灭。

    电子音猛然抬高, 不可置信:

    【他怎么还在这!】

    卿长虞正御剑闪身过弯, 被这声一惊,略一停顿, 碗粗的紫雷在他身后半步炸响,不可不谓之惊险。

    偏偏他风轻云淡,嘴角还噙着淡淡笑意:

    “这么意外?全知全能的世界意识没有告诉你他还在这?”

    001气急败坏滚键盘,呜呜咽咽装可怜:

    【长虞, 你不能这么说我T T】

    与此同时,系统反复计算千百次。

    排除了卿长虞的干扰, 又有足够的时间发酵,裴肃应该早就被深渊蛊惑, 离开禹兰城才对。

    而现在, 城主府内, 魔修青年蜷在阵法之中,一动也不动。

    他居然就这么一直等着,没有按照给他设定的因果线走?这不可能!

    逻辑链明明是合理的,误会卿长虞、被阵法激化、被深渊蛊惑……一切都很顺利。

    它反复计算,却算不出个结果。

    裴肃最擅长的事情, 就是等待。

    用百年沉睡等来和卿长虞的相遇,又用五十年等来卿长虞的复生,他这一生, 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独自等候,一夜煎熬不过尔尔。

    鬓角凌乱地垂落,发肤俱白,裴肃眉上眼下那抹红色印记格外突兀,如梅映雪。

    卿长虞想起初次相遇时的婴孩,一样的可怜。

    于是他和曾经一样,对他伸出了手:

    “肃儿,把手给我。”

    【解锁人物:裴肃

    好感值:100】

    裴肃看着眼前的手,又由手望向卿长虞的眼。

    冷静,包容,如一汪清潭,月光曜曜,折射出清冽波光。

    这一声唤与记忆重叠。

    卿长虞,记起他了。

    可他如今……

    裴肃后知后觉,仓皇地捂住自己的左眼,躲闪着他的目光。

    他讨厌自己的脸,讨厌那怎么也去不掉的印记,讨厌那只无法恢复的盲眼。他瑟缩着,将半面脸躲进了阴影中。

    声音带着哑:

    “我好丑,别看我…”

    小时候,裴肃遮眼的布被扯下来,他在孩子间多了个丑八怪的绰号,日日被嘲笑。

    从那以后,他就一直遮住左眼,不示于人前。尤其当他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人,是天下一等一的貌美。

    君如皎皎明月,而他瑕疵难掩。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挑开裴肃的手,温热的指腹从他的眉上抚到眼下,像替他流了一滴滚热的泪。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

    白色的长睫毛轻轻扫到他的指甲,卿长虞哄人时向来耐心十足,语速比平常慢,怕裴肃听不清楚,

    “一点也不丑。”

    裴肃在这只手的牵引下,轻轻环住卿长虞,将头靠在他腰间,如孩童般依恋。

    然而他的身形已是个彻底的男人,即使只支起上半身,也没有乖顺可怜的意味。

    裴肃的目光看向屋外,触及什么,微微眯眼,而后与细腰贴得更紧了。

    缥缈清雅的香气从卿长虞身上传来,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屋外传来陌生的灵力波动,卿长虞回头看去。

    城主府很高,可以俯视满城住户。

    隔着雷电带来的森森白光,半空中正有一个人,看着此处。

    这人也不陌生。从玉龙台到妖狐洞窟,再到禹兰城,此人可谓兢兢业业,走在惩奸除恶第一线,哪哪都有他。

    ——无极宗,易忘尘。

    卿长虞问001:

    “他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吗?”

    是不是太勤劳了些。

    【怎么,长虞不想见到他?】

    【易忘尘修无情道,分身众多,世间大事没有能逃过他眼的】

    卿长虞轻轻啧了一声。

    这人守在门口,要走就没那么轻松了。

    至少不能是他带着裴肃走。

    他敲了敲系统:

    “001,找点能用的道具。”

    伪装一下狐妖,还是很稳妥的。

    绣着白梅纹的长靴踏在地上,脚步声不轻不重,越发逼近。

    来人一袭白衣,乍看来和卿长虞的装扮有八分相似,只是比卿长虞的素衣要华贵很多。

    含霜履雪,谨严端方,一丝不苟。像个行走的标尺。

    狭长眼睛落定在前,而后微微眯起。

    修士目明,暗夜中也能将室内情况看得清晰。

    那狐狸精躲在裴肃背后,一手扒着裴肃的手臂,根根玉指在玄色衣衫上微微抓着,玉面半掩,似怯还窥,尤为香艳。

    对上狐妖的目光,易忘尘某色微暗。

    一只死狐狸,披上这副皮囊,还真以为自己容色倾城,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勾引……

    仅仅一个时辰不见,裴肃就全然没了失意,看来这狐狸已经全然取代了某人的地位,真是手段了得。易忘尘在心中冷嘲。

    裴肃掸掸袍上灰,道:

    “易尊者,我得走了。”

    裴肃那眼中亮着的,像是挑衅,更像是……嘚瑟。

    像个炫耀自己妻子管得严,不得不提前离场的丈夫。

    易忘尘皮笑肉不笑地哈了一声,随身长剑出鞘,四周骤然寒冷:

    “裴护法莫不是忘了,你如今乃是九宗合压的囚犯?”

    裴肃的肩颈被轻轻拍了拍,身后人轻笑道:

    “你如今这么大谱?”

    他凑得太近,声音太轻,裴肃只觉耳朵烫得很,一股痒意直通到他心口:

    “没有,没有。”

    001:……

    在谦虚什么。

    当囚犯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显然易忘尘也是这么想的,长剑刺来,冷锋一点,杀机四溢。

    一对弯刀截住剑身,发出铿锵一声清响。二人打起来,竟然不分上下。

    卿长虞挑了挑眉,裴肃的实力,要比系统预估得强上不少。

    先前是白担心了,今晚的事,纯粹是裴肃下雨了不知道往家跑。

    不过,易忘尘似乎并未尽全力,至少没有玉龙台上和自己对打时的狠劲。

    卿长虞越看,越觉得有种恍惚朦胧的熟悉,突然道:“001,我是不是认识他?”

    【想起来了?】

    卿长虞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剑鞘,是常用的思考姿势。

    刀剑碰撞声挤占了思考时的沉默,001以为卿长虞又被打架夺取了注意力,这也是常有的事。

    “没。”

    001这下确认了,卿长虞是真的没有正眼看过他的这个师弟。

    裴肃转回殿内,攥住卿长虞手腕,带着一阵风,将人一卷,裹进了怀中。

    因得卿长虞身量瘦削,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仅仅瞬息之间,裴肃就带他飞出了城主府。

    外围修士皆被火焰和雷电搞得焦头烂额,没人注意到上面发生了什么。

    卿长虞挂机躺赢,乐得轻松,他装着鹌鹑,极乖顺地趴在裴肃身上,看着他的身后。

    易忘尘只是停在阶前,并没有追出来的意思。

    他的五官依旧看不清晰,自然也认不出表情。

    卿长虞莫名觉得有些发毛:“他在干嘛?”

    电子音无机质,使它阐述的事实格外令人头皮发麻:

    【他在笑】

    【看着你笑】

    卿长虞一愣。

    …莫名其妙。

    向下看去,整个禹兰城也可俯瞰在眼中,从不同方位亮起的阵法光芒,是他们捉押裴肃时使用的祛邪阵。

    卿长虞眉头一皱,等等,不对。

    这根本不是祛邪阵。

    他突然反应过来,刚才易忘尘也不是有意打斗,而是让裴肃出去,留自己一个人在阵眼……

    人去远,易忘尘看着自己拔出来的长剑,用指腹轻擦薄薄刃边。

    月光将他的皮肤照得苍白,影子匍匐在他身下,连接着身后府邸的阴影。

    这位一身白色、清风霁月的仙尊,身后是一片庞杂的黑暗。

    他握住剑尖,感受着自手心蔓延的痛感和湿润的血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笑声。

    灰青色的眼原本了无生气,此时却映出了一点血液的红。

    剥他的皮,拆他的骨,拷他的魂。

    看看那只狐狸的魂魄,是否也如此相像。

    与此同时,卿长虞心中陡然有些不祥的预感,他撩开衣袖,手臂上赫然一点红印。

    同心追踪印。

    修士心头血所化,附于骨肉,不死不休。

    ……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卿长虞翻来覆去看手臂上的印记,他的形象应该只是一只菜得不行的狐妖,真正的大魔头是抱着自己飞的裴肃啊!

    “天下这么多妖魔鬼怪,他非追一只狐狸做甚?”卿长虞不由得叹一口气。

    001冷笑道:【谁让你之前对他笑】

    在它看来,卿长虞这些年挨的折腾,九成都是太爱给人好颜色,一群癞蛤蟆臭野狗也觉得自己能吃天鹅肉了。

    卿长虞抽了抽嘴角:“他修无情道不爱笑,还不准别人笑了,忒没道理。”

    001:……

    卿长虞对某些方面的理解,还真是几十年如一日,如野马般狂奔跑偏——

    作者有话说:提前祝妹子们七夕快乐,求评论求收藏[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本来说现炒一个七夕番外的,结果抓阄抓出来是师弟,师弟线还没展开呢不太合适插入[化了]

    第35章 七夕番外 师兄师弟上一世的互动趴……

    七夕番外师弟趴

    ——

    水中亭榭, 坐落洞天,夜来风起,槐花吹落随水流。四面环水,以重重叠叠的纱幔代替了墙壁, 看来通达明朗。

    此方天地只有一美人, 躺倒秋千, 执箫吹奏。明月亦倾倒, 轻洒辉光,将人照得犹如玉雕。

    秋千小幅度地荡着, 乌发薄衣一同垂落在地,体态风流。

    他的手腕缠着一圈白色纱布,这使得他换指时有迟钝,萧声也显得迟滞低咽, 不成曲调。

    一根红绳系在他足腕,蜿蜒拖曳, 另一头连在正中间刻有鸾凤和鸣的雕雀木床上。

    第一魔头卿长虞,由九宗轮流看押, 半月为期, 如今正轮到太清门。

    玉箫摔落在地, 发出一声突兀的脆响,接着又犹如有灵智般,骨碌碌滚了回来。

    一声压抑闷哼,在寂静空间中尤为明显。

    毒发了。

    噬心蛊,月满则发, 如万蚁啃食,痛穿肠,毒穿心。

    剜去剑骨的旧伤口也开始作痛, 透过衣衫溢出血来,点点滴滴落在玉净砖块上。

    他试图站起,却扯断帷幔,落了满身层层叠叠的纱,过分纤瘦的躯体没在其中,可怜地痉挛颤动,仿佛被困住的蝴蝶。

    此处没有任何可供他使用的利器,而他如今灵力尽失,自己的法器也全都失去了感应。

    疼痛从躯壳向额首蔓延,四肢都变得冰冷发麻,感官被无限放大,能听见自己血液流淌的声音。

    他伸手抓住滚落在地的玉箫,砰地一声,将它砸断。

    玉屑飞溅,余下半截玉箫尖端锋利。

    半截断箫破开皮肉,一次次刺向心口。每一次都带出淋漓喷洒的鲜血,试图以此终止疼痛。

    等到视线中只剩下红,才徒劳地脱力松手。

    再一次验证了结论:

    死不了,他死不了。

    痛苦还在加剧,他失去力气,躺倒在地,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呻吟。生理泪水从他眼角落到鬓角,润湿鬓发贴在他脸上。

    疼出来的冷汗点缀在玉白肌肤上,零星地闪光。

    直到月光黯淡,乌云遮蔽,那股猛烈的疼痛才转为麻痹。全身上下都失去感知,动弹不得,连眼前也是一片黑暗。

    洞天的主人出现了。

    同样的白色华服,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除开地上人格外纤瘦的身形,简直像是同一个人在照镜子。

    男人的面容是一团雾状模糊,倾身覆住卿长虞摊开的手,从指缝中挤进去,紧紧相扣。

    另一只手将他捞入怀中,有些惊讶他竟然这么轻地掂了掂,放在了正中塌上。

    “你喜欢的床,我买来了,你还记得吗?”

    ……

    “你总是不记得,真是坏记性。”

    实际上,男人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冰凉的液体不断灌入口中,一杯接着一杯。

    先前太痛,咬破了唇舌,此时被酒一浇,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意。

    呛得卿长虞直咳嗽,透明的酒液在他挣动时打湿衣襟,透出一点肉色。

    男声低沉沙哑,分辨不出是谁:

    “你素日爱饮酒,怎么今天这点就吃不消了?”

    他的指腹带着茧,轻轻拂过卿长虞额角,将他弯曲的鬓发理顺,仔仔细细地看他。

    然后无比眷恋地,将他压进怀中,力道大得平常人骨头都得碎。喟叹一声:

    “好喜欢,好幸福。”

    噗嗤。

    那根带着血污的断箫,扎进了他的胸膛。

    卿长虞没有说话,只是将断箫拔出来,又一次捅了进去。

    男人模模糊糊地叫了一个称呼,并不真切,然后抵住他的额头,无比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真可怜啊,这种程度,是杀不死我的。”

    往日的天下第一,如今杀不死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男人渴望看见他眼角的泪水,他的悲哀,他的不甘,他热烈地爱着他的身上也许会出现的任何病态痛苦。

    怀中美人白到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随风回到月宫,手中满溢的沉重血色将他牢牢锁在了人间。

    他只沉默了片刻,然后利落地丢开断箫,看了眼满手的血污:

    “衣服脏了,我要换一套。”

    他面无表情地催促,

    “快点。”

    手腕被毫无征兆地攥紧,男人将他压在塌上,像狗一样在他脖颈蹭来蹭去,呼吸尽数洒在他皮肤上:

    “你再多捅我两刀好不好,求求你……”

    在多重刺激之下,床塌上苍白的人沾染上病态绯红,彻底昏了过去,浓烈的恨意与炽热的爱意燃烧却仍沸腾在男人胸口,使得他更加憎恶他的平静与不在乎。

    他靠在卿长虞颈窝,感受他每一次呼吸时由痛苦而带来的轻颤,喃喃道:

    “求求你了……师兄。”——

    作者有话说:抓阄都抓出来了还是写点,七夕节劳动一下给七娘子乞乞巧,保佑小女子以后不卡文吧[抱抱]

    明天稍微有点事情,如果下午三点没有更就是后天更了

    第37章 打打杀杀 也不全是,还会开点荤玩笑……

    “他竟敢下追踪印!”

    裴肃面色铁青, 只觉那白皙手臂上一点红印刺眼万分。

    他不自觉用了力,卿长虞只觉自己像一只扁扁咸鱼干,他略微挣了挣,裴肃却以为是风太大。

    担心卿长虞被风吹坏了实在是很荒谬的事, 裴肃自己还不觉得, 把卿长虞裹得越发严实。

    卿长虞道:

    “不打紧, 那阵眼里的符咒是我所画, 这道同心追踪印并不完全。”

    顶多只能在两人隔得很近时,发出一些信号。

    又道:

    “放下吧, 我要去九重楼。”

    “顺路的,”

    似乎意识到两地一个东一个西,裴肃微微垂首,有些赧然,

    “在下想和卿仙师多待一会。可以吗?”

    这句话说得可谓缱绻眷念,铁石心肠也得弄成绕指柔。

    【装】

    这种手段就是告诉001, 它也不会做的。

    卿长虞点点头道:

    “也好。”

    【虎狼之心!居心不良!装模作样!】

    001气急败坏地在聊天框对裴肃输出,喜提禁言。

    它怨念地在禁言室画圈。想不通, 这些人演技拙劣, 卿长虞却吃这一招, 为什么它每次对卿长虞扮可怜都无效……

    卿长虞坐在云上,对裴肃招招手。

    他盘腿而坐,腰间的绦带悠悠垂下,被风吹得轻晃,很有仙风道骨的清韵。

    此时天清地明, 四周太过寂静,裴肃看着他招手,只觉一颗心砰砰地跳, 简直要和繁星闪烁的频率一样快了。

    看星星看月亮……多少浪漫故事里都有这样的情节。

    还好夜色够暗,遮住了他脸上不合时宜的颜色,他乖乖的也坐下,等着卿长虞说话。

    一张纸展开在眼前,卿长虞手一挥,方才打斗的场景便出现在纸上。

    卿长虞伸手圈了圈易忘尘的腰腹:“这里,他是要用腰腹发力出腿,你该提前撤刀下挡。”

    又将画面向后拉了拉,“这里,他出剑太过,比起砍上一刀,用双刀绞剑更好,这样容易让剑脱手,下一步再接着挥砍……”

    细细分析完刚才对战时的情况,卿长虞将这张纸卷起,才发现裴肃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他以为是自己说话太不留情,遂安慰道:

    “今日已不错,只是少了些双刀应有的灵活,相信下次会更好。”

    一个人的脑子里怎么会只有打打打打打杀杀杀杀杀——

    裴肃拿过纸,语气宛如怨夫:

    “受教了,卿夫子……”

    这副语气简直叫得人背后发麻。

    卿长虞恍若未闻,摆摆手慷慨道:

    “不妨事。”

    又问道:“易忘尘要抓你,你怎么也不反抗着些?”

    裴肃道:“他说我是没人要的孤儿,说我是丑八怪……还说你不要我,你让他把我抓走。”

    他说得可怜,余光满意地看见卿长虞眉头轻皱,凤眸漫上冷意。

    易忘尘这锅好大一口,他收到信当即就烧了,并没有对谁提过。

    唯一接触过信的大柱只是个凡人,看不懂魔文,甚至在他离开后便死了……

    卿长虞道:“此事我会去查。”有追踪印在,他和易忘尘终究是要对上的,届时顺带把此事搞个清楚。

    裴肃却不太满意,他凑近卿长虞:“那我丑吗?”

    他好像格外执着于自己的外貌。

    说实在的,天生炉鼎的体质,就没有不好看的,裴肃亦是。

    他的脸是标准的精致隽秀,白发青眼遗传了上任魔君的异色,骨相皮相又遗传了秋韵仙子。

    左眼上的红痕,在面皮上格外惹眼,但也说不得是丑陋,依照卿长虞的看法,像雪地红梅,一点艳色,很特别。

    卿长虞仔仔细细地看他,直到快把人盯得耳根红透,才认真道:“一点也不丑。”

    裴肃接着道:“那他说卿仙师会丢下我,是真的吗?”

    他盼望着卿长虞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卿长虞却道:

    “你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裴肃眼眶红了:“可你说过一直陪着我的。”

    自己竟说过这种话?

    卿长虞想起来了,那是很久之前,裴肃右眼刚刚能看见的时候。

    孩子很害怕黑,夜里也不敢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又变成瞎子,他就那么哄了,说了些陪着他的话。

    卿长虞抬手,宽慰地拍拍他脑袋:“可肃儿长大了。”

    裴肃垂下眼睫,喃喃道:“长大了。”

    “是了,”卿长虞道,“你长大了,就该离开我,自寻一番天地。”

    对于裴肃,卿长虞在上一世将他养大后,早就自觉完成任务,可以放手了。

    这不是厌恶,只是责任已尽,就该让人自由于天地。

    卿长虞从来也不喜欢黏糊糊,想着之后有空,千八百年里,能见到四五面,互相打个招呼,也就是了。

    他向来不想着什么回报,又实在是受了很多报复,如今只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

    现在知道裴肃和以前一样乖巧听话,不会任天道驱使,也就更加放心了。

    当务之急,头等大事,他得去九重楼确认自己好友还活着没。

    先前为找施青厌,让岁间玉算了一卦行踪。

    算卦本就是以寿相博,更何况岁间玉违逆天道意愿,为自己指了路,遭到的反噬怕是更强烈。

    他必须得去看看岁间玉。

    卿长虞对裴肃摆了摆手,道:“山水有相逢,愿君多珍重。”便朝九重楼去。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天边,裴肃还一直想着他说的话。

    他有些不明白,这个人可以拨除天雷找到他,却不愿意多和他待一会。

    还说什么山水有相逢……这世界这么多山,这么多水,千千万万数不胜数,天地何大,莫非从今往后,便不再有联系了?

    他不同意。

    【滴】

    来自天外的注视,投射在裴肃身上。

    【剧情纠差中】

    一道声音突兀在裴肃脑中响起,冷漠、威严、空旷,与他往日听见的深渊回声极为相似,却带着更深沉的引诱:

    【舍得放他走吗?】

    白色睫羽轻轻垂落,答案昭然欲揭。

    九重楼中,正药味弥漫,楼角延伸出的大株白夹竹桃,凋落了大半。

    侍从劝药,一碗接着一碗。

    岁间玉神色恹恹,苍白得可怕。骨节分明的手盖在药碗上:“拿走。”

    侍从皆被挥退,四周一片寂静。岁间玉的瞳色渐深,疼痛蚕食着他的精力,折磨他的又不仅仅是躯体的痛楚。

    叩叩。

    帷幔外,有人屈指敲了敲床柱,又递进来刚刚的那碗汤药。

    端碗的那只手骨相隽秀,如玉如瓷,一眼就瞧得出它的主人该是怎样一位美人。

    “难为卿仙师还惦记我这废人呢,”

    岁间余低低咳嗽了两声,接着道,

    “一身衣服都脏了,快扔了换件新的。”

    房中的药味越发浓了。

    床帷外,卿长虞挑了挑眉。

    鼻子真灵,床帷隔着,能知道是他,竟然还能发现他衣服脏了。

    卿长虞的外袍上确实有些血迹和脏灰,是先前在禹兰城中染上的。

    见他没有动作,自床幕里探出来一只手,轻而易举勾着他腰间绦带,将他拉进床帷,又灵活地解开系带。

    卿长虞由着他拉近,小心端着药碗,免得洒了。问道:

    “怎么不肯喝药?”

    岁间玉天生体弱,出生时便被断定活不过百年。

    为续命,父母将他的心脉与九重楼强行绑定。但也使岁间玉无法正常修炼,并终身无法离开九重楼。

    虽然容颜永驻,但严格来算,岁间玉并非修士。

    五十年前,本是他命尽之时。全靠卿长虞喂的血,才又活了这么久。

    喝了灵血的人寿命会延长,卿长虞之前还给岁间玉喝了不少。按理来说,不会只卜一卦就如此虚弱。

    卿长虞轻轻嗅了嗅药碗,皱起眉头。

    千年参,万年青,全是吊命的药。

    岁间玉靠在塌上,被狐裘簇拥着身体,气如游丝短:

    “有什么用,不过是自讨苦吃。”

    卿长虞放下药汤,按住他的手腕听脉,听他话语任性,按住脉搏的手紧了紧,像是威胁:

    “用我的血养活的,我不该过问?”

    岁间玉任他按住,向后躺在塌上,悠悠道:

    “窥天命,折寿数啊。”

    卜卦者若是窥见自身无法承受的命数,便会遭到反噬。有道是会者卜事,能者卜人,痴者卜天。

    只是卜算施青厌的下落,反噬应该不会如此强烈。

    卿长虞狐疑道:

    “你没有卜别的不该算的?”

    岁间玉道:

    “我哪能有那么大的志向?我只是……”

    他的声音停住了,目光对上眼前宛如冰透琉璃般的双眼,苦笑了一下。

    他只是卜算了卿长虞的未来。

    但每次出来的卦象都不同,好似上天在同他玩障眼法,迷雾重重看不真切。

    他不甘心。

    岁间玉主动倾身,抱住了卿长虞,高挺的鼻尖隔着衣料在胸膛轻轻蹭着:

    “唉……长虞要是真怜惜我,就该与我修合欢密术,同享寿数才好。”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早被卿长虞打飞十万八千里了。

    “你?”

    卿长虞挑了挑眉,

    “你这身体,能出精吗?”

    岁间玉不可置信地看着卿长虞,没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诺,”

    偏偏卿长虞的表情还很是平淡,隔空取来阁楼上的一册书,翻开指着序言页道,

    “男子同性双修,需乾精互浴,以抱心式念真言秘诀……”

    轻轻渺渺的香气传来,让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他张合的嘴唇,想将他淡粉的唇色变得鄢红湿润。

    “别,别说了。”岁间玉直觉心下燥热,不自在地动了动,竟然罕见地伸手推了推卿长虞。

    他不推还好,一推,卿长虞反倒来劲,极不端正地调笑道:

    “哎呀呀,就这样,门主大人还想和我双修呢?”

    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恶劣,搞得岁间玉一下说不出话来,只能“你”“你”了半天。

    卿长虞哈哈哈地笑开,因为那张脸,并不粗俗,反倒有种恣意的风流。

    偏偏岁间玉无比确信,他只是随口玩笑打趣,恶劣得很。

    这人啊,怎么能这样坏?——

    作者有话说:只有被卿卿玩弄的份

    求评论求收藏,下一章在后天[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第38章 仇不隔夜 别扰了此处清净

    比轻佻言语更过分的是, 卿长虞翻身上床,径直跨坐在男人身上。

    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层锦裘,卿长虞去了外衣,只着单衣, 两条腿夹着他的腰, 触感朦朦胧胧又无比具体, 扰得人呼吸一窒。

    抬头只见他下颌, 和紧接而来低头时漫不经心的笑意。卿长虞的头发很长,披散下来, 蜿蜒在岁间玉锁骨,像根根青丝,直向人心窍钻。

    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可见他实实在在, 没把岁间玉当做一个“男人”。

    这让人昏了头的甜蜜之中,滋生出些隐秘的不甘。

    粘稠、滚热的血液, 点点滴滴,异香浮动, 灵气四溢, 蔓延在他口腔唇舌。

    一瞬间, 岁间玉脑中霹雳炸响。

    卿长虞一手将他按住,另一只手不容拒绝地将灵血灌进他口中:

    “不爱喝药,那只能喝点血吊着您这条金贵命了?”

    卿长虞竟然在给他喂血。

    他被骤然拖回五十年前那个风雨欲来的午后,那个卿长虞即将离他而去的午后,难以回神。

    卿长虞的想法很简单, 他求人占卜让人元气大伤,就该补偿回去。

    天下补品里,没有什么能胜过他的血。

    手腕处一阵痛痒酥麻, 岁间玉垂眼,认真喝着血。

    柔软的舌轻轻舔舐伤口,消除痛意,让卿长虞眯了眯眼,可就在他放松的档口,那舌尖竟得寸进尺地朝伤口里钻。

    “嘶……”墨色长眉刚刚皱起,身下人一瞬间柔顺得任他拿捏,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喂完血,卿长虞慢条斯理地将手腕伤口缠了一圈又一圈,单手打了个漂亮的结,手法娴熟。

    他笑道:“这下老天怕是暂时收不了你,劳烦门主多活几年了。”

    岁间玉知道,卿长虞这么轻飘飘地说,是想让自己不因天生寿短而难过,也是在回避那些沉重的记忆。

    九重楼门主向来是个遍览群书,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却不知该怎样说话,只能扯住他离开时迤逦的长袖:

    “你又要走了?”

    又低低道,“怎么总有那么多事要忙。”

    这般言辞拙劣,对于岁间玉来说,实在是难有的。

    卿长虞套了件新衣裳,是他素日少穿的暗色,雀蓝衣裳配暗红腰带,更衬得领口袖口露出来的肌肤冷白如玉。

    卿长虞想到自己重返此间世界三年有余,已薅了岁间玉不下十套衣服。

    ……实在很像是专门来讨衣裳的人。

    他咳了咳,深沉道:

    “嗯,有些。”

    又扯开话题,再行叮嘱:“今后可莫要再行占卜了。”

    岁间玉颔首低眉,轻轻擦去嘴边残留的血渍:“好,都依长虞的。”

    恰有风穿窗棂,抚过卿长虞衣角,吹散炉上袅袅香雾。

    也吹开青纱,露出角落处未整理的药草。

    岁间玉体弱,屋中出现药材并不稀奇,但这里面大团大团的蓍草,比起药用功能,更常见于占卜吉凶祸福。

    岁间玉咳了一声,解释道:

    “这些是我拿来种的,蓍草可开花。”

    赏梅兰菊是常见,赏蓍草花还是头一回。

    卿长虞挑了挑眉,意思是:最好如此。

    他转身摆摆手:“那我下回来,要好好赏一赏门主的蓍草花了。”

    等出了九重楼,卿长虞想着001禁言已久,也是时候放出来。

    系统界面却罕见地灰了一片。

    [系统离线中]

    嚯——还真稀奇,难得一见系统下线。

    过了半柱香,聊天框里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冒了个泡:

    【。】

    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骚扰信息。

    【长虞!长虞!长虞!长虞!长虞!】

    【你是不是想我了呜呜,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理理我】

    ……

    短暂一默,而后爆发出尖锐鸣叫:

    【啊啊啊啊啊,你的手怎了!!!!!!谁干的!!!】

    好吵。

    电子音怎么能发出这么聒噪的声音。

    卿长虞问道:

    “刚才干嘛去了?”

    【谁干的!!!!!】

    卿长虞重复道:“去哪了?”

    ……

    可疑的沉默。

    【散心】001默默备份了刚才卿长虞凶它的数据。

    它爽过了头,完全漏判自己回答的可信度。

    卿长虞眯了眯眼,正欲审审它,就听见一声喊叫。

    “师尊——”

    撕心裂肺的人声可比电子音有冲击力。

    抬手掐诀,声音来自千里之外的旧居所。

    无尘洞天,翠竹清流依旧,一派宁静古意,正是从前褫月仙尊居所。

    此处非有仙尊亲赐玉牌不得进,存放的法器已被各弟子瓜分干净,早已空寂多年。

    “师尊!”

    “师尊!”

    一声胜一声凄厉,仿佛要咯血一般,回声森森。

    是他从前的徒弟之一:叶淮钰。

    和前几天秘境相遇比起来,叶淮钰满身鲜血、发丝凌乱,看着跟讨命鬼似的。

    上一世叶淮钰刺来一剑时,也是这副表情,简直让人隐隐腹痛。

    他扶着木柱,眼神在空荡的房内逡巡,天地间只有他痛苦的喘息。

    阴鸷的眼神四处扫着,充盈血丝。

    “师尊!你在哪!”

    卿长虞被他这一声喊得头皮发麻,问001:

    “他叫我做甚?”

    叶淮钰不知道他还活着,跑去死人居所大声叫魂,这跟疯子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只能想到找你】

    从前卿长虞将人从尸山血海里扒拉出来,这股原始的依赖刻入婴孩骨髓,以至于即使他已经站在卿长虞对立面,重伤之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卿长虞。

    【他腹部的伤,是今日施青厌新捅的】

    【施青厌可没有你想的那么无害】

    001原意是想上眼药,可卿长虞只道:

    “学得还挺快的。”

    上次给施青厌的须臾珠,可以修炼拟战,还不耗费现实光阴,施青厌在珠子里反复磨练,才能在今日胜过叶淮玉。

    不愧是气运之子,悟性毅力都为上上乘。

    又问道:

    “他受伤没有?”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施青厌。

    卿长虞这个人无情起来还真无情。叶淮钰就这么被他给丢了,濒死在眼前,也没能让他关心半分。

    001不确定它以后是否也会被这样丢掉。光是想想,都觉得无法接受。

    【没】它倒是希望施青厌受伤。

    卿长虞听懂它弦外之音,道:

    “你莫不是忘记了,当初让我回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扶植气运之子?”

    001道:

    【可我是你的系统】

    【没有替别人说好话的程序设定】

    它自有一套逻辑。

    “卿长虞!!给我滚出来!”叶淮钰一面跌跌撞撞打倒一切,一面癫乱嘶哑地吼着。

    洞天中所剩不多的摆设彻底被砸了个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大仇多大恨……

    就好像非要把人找出来,好解恨似的。

    卿长虞闭了闭眼,有点认真地思考他在恨些什么。

    想来想去,被捅了一刀的是自己,法器被瓜分殆尽的也是自己,这死小孩哪来那么大怨气。

    叶淮钰还在一直找,砍断翠竹、掀翻长桌,洞天一次又一次自动复位,他就一次又一次地制造混乱。

    卿长虞,卿长虞卿长虞卿长虞……他要找卿长虞!

    要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冷漠!

    要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严格!

    要知道他被捅了一刀,怎么不把自己杀了!

    ……

    卿长虞已经死了。

    红色,红色的血液从瞳仁中挣扎而出,覆盖包裹住整个眼球。

    卿长虞早就死了。

    叶淮钰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

    浓郁的黑气从那滩血中生出,有灵智一般逐渐将他包裹,他伸手挣动着,却无济于事。

    这是要入魔了。

    卿长虞闭上眼,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叶淮钰性格怯懦,心眼却小,资质普通,心性不坚,或许他一开始将叶淮玉送养给寻常人家,他还能有个安稳人生。

    走到入魔这一步,是始料未及,也是无计可施。

    洞天中另有一道灵力波动,只见一白衣修士,冷不丁出现在叶淮钰身后。

    分明无声无息,丝丝威压却如同触手一般蔓延,让人后背发毛。

    “你入魔了。”声音毫无起伏,只是陈述。

    叶淮钰艰难回头,在黑气中挣动着,只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似乎开口想说什么:

    “易……”

    噗嗤。

    一把长剑从他心口刺穿,点点滴滴的血液从白色剑身滑落,黑气顿时无踪。

    修士抖了抖剑尖血:

    “那就去死吧。”

    干净、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修真界十二青使之一,元婴期修士叶淮钰,就这么潦草地死了。

    他的喉头被血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双目圆瞪,所见皆是无尘洞天的天空。

    如同被包裹在襁褓时,第一次看见的那样。

    那口郁结于心,哽住喉头的气,顷刻散了。

    这百多年的寿命,本来也是偷来的。

    他的这条命,极为没用。没有为全家报仇的实力,没有承受非议的能力,此生唯一一次留名,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死了就当,还给卿长虞了。

    砰。

    头彻底落到地上,渐渐失去温度。

    卿长虞与画面中叶淮钰的头颅对上视线,目光久久停留在他黯淡的眼珠,直到手臂上传来灼热痛感。

    是先前被烙下的追踪印——

    作者有话说:师弟永远行走在第一线嗯

    下章也在后天[奶茶]求评论求收藏[垂耳兔头]开学了真冷清啊[化了]

    第39章 找到你了 大柱哥?

    追踪印发热, 则下印者在十丈以内。

    而洞天中,易忘尘正用一方白梅水帕,慢条斯理擦过剑上血液。

    人应当远在千里以外。

    卿长虞摸了摸手臂上的红印,不是幻觉。

    热。

    比起热, 更像是烫。

    脖颈处被人吹了气, 又冷又痒。

    一回头, 几乎是脸贴着脸, 跟见鬼没差。

    目光湿冷,死死地落在他身上, 声音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找到你了。”

    洞天里相同面孔的修士若有所觉,亦看了过来,一模一样的面孔,呈现出格外诡谲的视觉体验。

    两个易忘尘!?

    001说过, 此人分身众多。但真亲眼见了,还是觉得诡异。

    “妖狐, 还能变得这么像么?”

    手指冷得像冰做的,指腹按在狐狸洁净白皙的后颈, 轻轻点了点, 语气轻慢,

    “还挺能耐。”

    卿长虞退后一步,谦虚道:

    “谬赞,谬赞。”

    易忘尘垂眼:“没夸你。”?

    卿长虞询问001:“无情道的都这么没礼貌吗。”

    【不,只是他没素质】

    易忘尘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

    狐狸爱美,实在变了张上苍精心雕琢的面庞, 扫过每一道弧度、每一寸肌肤,即使是世上最严苛的人,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寻常妖物早被他一身磅礴灵力吓住, 这狐狸却没反应。

    与其说是没反应,不如说是……在走神?

    易忘尘微微眯眼,百色楚狐出了名的贪生怕死,而眼前这个……

    这狐狸顷刻间猛然大叫:

    “呜哇!仙师饶命啊——”

    脑中疑窦顿时烟消云散。

    这狐狸还是和上次在妖狐洞窟时一样,贪生怕死、吵闹无知。

    刚刚只怕是吓昏了头,一时呆了。

    只是这次没了裴肃,不知他还能往哪躲?

    易忘尘好整以暇地看着,却没想到这狐狸居然扯来他的衣袖,用宽大的华服袖口遮住面庞,呜呜嘤嘤地叫。

    他冷着脸挣了挣,那袖口被葱白如玉的手指抓着,纹丝不动。

    ……?

    这狐狸的力气是不是稍微有些太大了。

    怕是裴肃太放纵这妖物,才敢如此猖狂。

    卿长虞浑然不知,他戳了戳系统:

    “喂喂喂001,来点眼药水。”

    【眼药水?】

    “干嚎没感觉。”

    还是位有艺术追求的演艺工作者。

    只不过这个追求也不是特别真诚。

    【鲛人泪道具使用中:泪涌澎湃,永不干涸,我们的口号是,您洗洗眼吧!】

    这个介绍看起来很不靠谱啊,001从哪个世界扒拉出来的猎奇道具!

    易忘尘抬高袖口,将人甩开:

    “老实些。”

    啪嗒,什么声响微不可闻,偏偏修士耳聪目明,不会放过。

    易忘尘嘴角弧度讥讽,语气依旧毫无波澜:

    “是被玩腻了赶出魔域,如今无处可去?”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刻薄,在卿长虞抬眼时戛然而止。

    小狐狸抬头,眼下到下巴湿湿的一道痕。

    那张脸——和声声大哭的鼠辈做派完全不符。

    果真是妖狐幻面,非它本相,怎么能够相配。

    只不过,易忘尘从未见过卿长虞那张脸流泪的样子,今天倒是看见了。

    点点晨露,揉碎桃花面,泪痕阑干。美人含泪,万顷城池也做灰飞了,谁敢苛责半句。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个恶劣的想法,越过将狐妖一刀捅死、抑或当作谈判筹码的想法。

    他的手轻轻搭在卿长虞的肩上,似是安抚,似是威胁:

    “我不杀你,”

    语调不疾不徐,听不清个中情绪,

    “可你拿了「我」的东西,又害了一次性命,这笔账总该还一还。”

    系统的道具还在发力,卿长虞一边抬头,一边泪水滚滚落,连眼前都看不太清。

    他简直一头雾水:“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易忘尘冷笑一声:“别发骚卖可怜,收着点你的魅术,对我没用。”

    喂喂喂这是人身攻击了吧!

    卿长虞拳头一硬。

    易忘尘在面上一扫,原本模糊难辨的面部顿时清晰起来。

    像生满雾气的镜子被擦开,眉眼鼻唇,一清二楚。

    灰青色的眼嵌在眼眶中,如同通透的琉璃,眼形狭长,尽是冷意。

    鼻梁高挺,唇薄冷情。

    “记得我么?”

    卿长虞看着他,唇略略动了动。

    ——所以这谁?

    001都想给易忘尘烧一根香,以示同情了。

    但它选择放鞭炮庆祝一下。

    在欢欣鼓舞喜气洋洋的歌声中,001道:

    【长虞,再想一想呢?】

    遇见过的人实在太多,卿长虞只能从近期开始回想,拨开重重记忆,还真找到个八分像的人。

    他不确定地轻轻叫:

    “大柱哥?”

    没有反应。

    卿长虞还以为自己猜错了,却听易忘尘道:

    “不错,这是我一重分身的凡名。”

    易忘尘修无情道,本体坐镇无极宗,下有数重分身行走世间,除魔卫道,体验喜怒嗔痴。

    大柱则是个意外,原本不该是个凡人,下落山林时意外磕着了脑袋,忘却记忆。

    周围都是乡民,时间一久,也彻底遗忘了过去,成了凡人大柱。

    易忘尘真应下,卿长虞反倒不确定起来,用目光仔细地打量他。

    三百年来,易忘尘还是第一次被这双眼细细凝视,即使知道只是狐狸假面,却也几乎控制不住心跳加速。

    他是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眼中只有自己。

    卿长虞却反倒沉默了。

    善良老实汉大变无情道仙尊的剧情还是太雷人。

    他对易忘尘的印象算不上好,实在联想不到那个痴痴叫他“宝珠”、被乡民欺负还愿意以身救小孩的老实男人。

    凡人大柱已经死了。

    摔下山崖失去意识前,他想过要是来生自己能聪明点、强壮些,或许漂亮仙人会把他也带走。

    只可怜他是个分身,连转世也不会有,那点可怜巴巴的回忆还要被其他人看尽分食,说一句蠢货。

    这下有关裴肃被困,也亦真相大白。

    大柱曾见过裴肃给他的信,虽然他看不懂,但易忘尘能懂。

    禹兰城那一遭,不仅抓住了裴肃,还借机挑拨,可谓手段高明。

    卿长虞心中冷笑,面上不显。

    易忘尘攥住狐妖那一截冷白腕骨,防止他逃跑。

    瘦得只用一只手就能圈起来,皮肉冷白,细腻生香,是天生就该被圈养成禁脔,日日承欢的货色。

    以往易忘尘为防止妖物逃跑,会直接用锁灵钉钉住四肢。

    倒不是对这张脸下不了手,毕竟曾经封锁卿长虞灵力的长骨钉,就是他亲手凿进去的。

    只是这只狐狸太弱小,灵力微弱不可查,根本不值得动用法器。

    卿长虞等半天没等到他要说什么,额头却落下一道冰凉的触感。指尖从上面一路抚到脸侧,顺着湿痕游走到下巴,惹起长睫一阵阵发颤。

    易忘尘道:

    “如此害怕,也舍不得这副皮囊?”

    “既然如此,本尊来让你变成他。”

    卿长虞打断道:“等等……变成谁?”

    易忘尘缓缓吐出三个字:

    “卿长虞。”

    【噗嗤】001无情嘲笑。

    卿长虞,好威猛的三个大字。

    能成为卿长虞这件事太酷啦!根本没有人能够拒绝!

    ——除非他是卿长虞本人。

    易忘尘眼睁睁看见那狐狸抽了抽嘴角,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卿长虞接着问道:“那尊者大人,是要我做什么?”

    易忘尘道:“假装卿长虞复生,而后勾引裴肃,杀了他。”

    卿长虞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

    易忘尘颔首:“不错。”

    狐狸原本狭长多情的眼睛圆睁起来,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易忘尘权当他惊喜过度。

    两个人里,没有一个人思考一只狐妖能不能杀了魔域第一强者的事情。

    卿长虞是震惊,但他震惊的是——狐狸颤声道:“让我当卿长虞,勾引裴肃?他们不是……不是养父子的关系么?”

    易忘尘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眼他。

    百色楚狐里,难得能见到对情爱关系如此清澈又愚蠢的——

    作者有话说:卿长虞: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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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皈依正道 为伊消得人憔悴

    “裴肃同卿长虞的腌臜事, 在修真界早已人尽皆知,怎么你不知道?”

    卿长虞差点忘了,他一身的污水数不胜数,加上豢养炉鼎一事还未澄清, 自然会有些离谱的传闻。

    他只能婉拒道:“不用了, 在下并不想当……当卿长虞。”

    扣住手腕的那只那手又粗又硬, 掰动时粗糙的茧随之在腕骨上磨来磨去, 没过一会就红了一片。

    易忘尘将他的手攥住,歪了歪头:

    “那就是想死了?”

    肌肤相贴, 紧密万分,说出来的话却无半点体己。

    喂。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

    易忘尘此人,不仅为人蛮横, 还口味独特,非觉得他和裴肃有一腿。

    究竟哪里可称得上“正道楷模”?

    卿长虞戳了戳001:“现在怎么办?能打晕就跑么?”

    【胜率95.54%】

    【如果不介意第二天卿长虞死而复生的消息传遍整个修真界的话】

    卿长虞还从没有遇见这么棘手的情况。

    易忘尘的眼形狭长, 眼珠移动,冰冷打量的目光定在他脸上, 面部微不可查地抽动一下, 像捕食者发现了可口的猎物:“或者, 还有一个选择——”

    “皈依正道,改过自新。”

    卿长虞重复道:“改过自新…?”

    易忘尘道:“不错。仙门大会之后,就由你向裴肃抵战书,同他划清界限。荡涤魔域后,或可留你一命。”

    卿长虞笑了。

    敢情在这等着他呢?

    仙门大会召开的时间并不固定, 上一回还是五十年前,为征讨魔头卿长虞而开。

    就着手腕被攥住的姿势,一根、两根, 白皙如玉的手指攀上尊者小臂。向下一压,微微撑起身子,拉近距离。

    狐妖的眼睛亮得不像话,身似浮花浪蕊,行动之间一阵醉人香气:

    “您让我选……?”

    而后不知天高地厚一般,指腹碰了碰易忘尘的脸,

    “我还是乐意选裴护法。”

    攻守易形。

    易忘尘道:“为何?”

    难得有这种能当面报复回去的机会,卿长虞笑得真诚:

    “狐狸嘛,您知道……更喜欢好看的人!”

    卿长虞的记性是最好,还记得他在禹兰城说裴肃生得丑陋。

    易忘尘冷冷笑了,如同拍脏东西一般拍开卿长虞的手,用白梅水帕细细地擦过接触的地方:

    “没得选,”三两句话尽显轻蔑,“一只狐狸,还没有同本尊谈条件的份。”

    卿长虞暗自啧了一声。

    洁癖男,真麻烦。

    【装】001简评。

    别以为它没看见,刚刚抓卿长虞手腕的时候,偷偷捏了又捏,现在在这装什么清高。

    任哪个开智的狐妖听了这句话,都得无地自容,何等赤裸裸的羞辱。

    但眼前这只妖狐似乎格外听不懂人说话,反倒主动凑近:

    “没得选,尊者大人还问我做什么?”

    乌发雪肤,淡唇琼鼻多情眼,越近越动人心魄,一道极致的清艳,活色生香不足以形容。

    易忘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尖一动,银白锁链丝滑地缠上卿长虞双手。

    哇,打不过就动手,欺负他一只弱狐狸。

    卿长虞挺喜欢爽快人,如果自己也能动手的话。

    锁链另一头被易忘尘牵在手中,一抽紧,两腕就被迫并起,扯得人踉跄了一步,长发发尾随之一荡。

    手腕上割完血的伤口再次裂开,渗开星星点点的血。

    易忘尘道:“不是我,也会有其他「我」找到你。你该庆幸,今日可免抽筋扒皮之苦。”

    卿长虞道:“怎么说?”

    易忘尘道:“除非身死,分身间记忆并不相通,这是你唯一可以活下去的机会。”

    也就是说,就算他从这个易忘尘的手里溜走,还会有别的易忘尘,持续不断寻找他的行踪……

    啧。

    他现在的身份,只是狐妖而已,又不是什么恶赢满贯的大魔头,至于这么跟他杠上么!

    卿长虞实在想不通:“他到底怎么想的?”

    【暗恋你】

    “你先把硬盘里的小说都卸了,再来分析。”

    001难得说一次大实话,一颗幼小的电子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那长虞要逃走吗?】

    卿长虞眯了眯眼:“逃什么?倒不如永除后患。”

    管他分身有几个,总归也不是无穷无尽……

    【警告!警告!察觉到宿主有暴力想法,在此温馨提示:天下第一只能由气运之子施青厌击败】

    啧,这拖后腿的废物统子。

    易忘尘微微偏头,向身后看去。先前还算闹腾的狐狸,竟然变得乖顺配合。

    狐妖一向欺软怕硬,没想到这只屈服得也这样快。若不是得了张与师兄一模一样的面孔,根本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

    仙人洞天不止一处,而里显然久未有人来。

    此处四面环水,中有一宽阔风雨亭,亭内纱幔当风,层层叠叠,一张床榻,一方几案,一方秋千,别无他物。

    乌木几案上,横躺着一根白玉/洞箫。

    随着二人出现在洞天之中,一阵疾风骤起,断断续续的呜咽箫声,在此间天地回荡。

    “你怎么了?”易忘尘问。

    狐妖抬了抬手,苦兮兮道:

    “易尊者,劳驾松松,太紧了。”

    细细的锁链将白肤勒出一片红印,左腕白纱布上晕开血渍,看起来惨不忍睹。

    锁链勒得更紧了,另一头系在了秋千木上,人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道理是,家里接了野猫,要先用绳栓几天,栓到听话为止。

    草了,真是不通人性。

    卿长虞将视线重新投向四周。

    在记忆里,自己从未来过这方天地,此时却下意识感到一阵恐慌反胃,额头生疼,一身涔涔冷汗。

    【长虞,你还好吗】

    001坐不住了。

    它以为易忘尘会把卿长虞带去无极宗,抑或本体所在的洞天,没想到二人会到此旧地。

    没想到这个分身如此擅作主张,大有独占其人的架势。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卿长虞会不会难受。

    这几个分身分散了易忘尘的欲念,在世间磨砺贪嗔痴欲,才会这样不加掩饰地,把人藏到这个曾经折磨过卿长虞的洞天。

    因为在洞天中的那段时间,正是易忘尘各种欲念最猖狂的时候。

    彼时的卿长虞,就是那个由他折腾的容器。

    001看了眼记忆库,还好,风平浪静,封存完好,可见卿长虞并不想回忆起一些东西。

    这记忆库里有不少的记忆,是它为避免卿长虞过分难过而隐下的。

    包括宿主心情值跌破最低安全值的所有时刻。

    比如易忘尘一箭射杀裴秋韵的那一瞬间,再比如卿长虞无数个想要自我了断的时刻……要留下卿长虞,有些东西就该永远尘封。

    桌上的玉箫,是他从前的法器霄音。

    玉箫中间是一道贯穿全身,修补后仍然明显的裂痕。

    器灵苦苦支撑,只为等待他再临。此刻被卿长虞拿起来,周身发出了微弱通透的灵光。

    即使被主人亲手摔断,但它依旧等着他,盼着他。若能以此身为伊人解脱痛苦,它心甘情愿。

    一滴冰凉陌生的水液落进音孔,卿长虞后知后觉,那是自己的眼泪。

    手指从抚过箫身,抚过每一个音孔,抚过那一道崎岖的裂痕。

    杨柳曲,离别小调,悲怆幽咽。

    脑中关于霄音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自己或醉酒观月,躺倒屋脊,一曲不成调;或陪伴伊人赏花,曲调调情,谈笑风生。分明都是些清闲回忆,心头却尽是闷痛。

    腰间拭雪剑亦发出一声嗡鸣,同老友作别。

    原本粘合的裂口,在曲终之时崩裂开来——器灵已散。

    系统的监测系统中,卿长虞的心情值一路走低。

    易忘尘这个杀千刀的。

    001快恨死这个道貌岸然的死无情道修,开始在道具库中翻找能传送的工具。

    “别忙活了,”卿长虞声音淡淡,“我没事。”

    所幸他天生唇色浅,现在缓过劲来,看起来并不很明显。

    如他所言,系统监测的心情值已恢复如常。

    001不再言语。宿主对于坏心情的处理能力,远远超过寻常人类。

    这么多年,卿长虞身边死了多少人,只在最开始为师兄哭过,之后再也没有流泪。

    甚至,他亲自教养长大的叶淮钰死在眼前,也不见他半分波澜。

    001其实没料到,只是个法器没了,竟然会让卿长虞落了滴泪。

    他曾有法器万万千千,缺一个也不会怎么样,更何况是个只能吹曲的长箫。

    这个人,究竟是是太无情,还是太自私?

    001想起这个人回到现实世界后,除了在使用人工智能时觉得不方便,其余时候完全没有想起自己。

    监测报告中,他的心情均值一直是80分。

    好像只是回去就已经足够开心,修真界中的一切人和事他都不予怀念。

    真令统伤心。

    “放下!”一声呵斥,从身后传来。

    易忘尘手持一堆文卷,眉目间尽是疑色,扫视他全身。

    狐妖眼中是如水一般的沉静,好像随时会有剑光自深潭而出,他手持一截断箫,站在易忘尘眼前。

    在一瞬间,恍惚见故人。

    一把尖锐冷彻的长剑直直刺去,剑极快,默无声息折去一缕乌发。

    易忘尘手中的剑先行出鞘,而后才回神冷冷道:

    “谁允许你乱动的?”

    当啷。

    剑锋太利,被齐齐斩断的锁链慢半拍掉落在地。

    美人长睫微垂,瓷白的脸靠了靠剑身:“尊者把我带了千里之外,只为让我死在此处?”

    那双眼里哪有什么剑光,分明是湿润润的泪光,看起来可怜得紧。

    甚至对剑芒溢出的危险毫无察觉。

    卿长虞又道:“还是说,此物对易尊者格外重要?”

    他在心头冷笑,拜托,这是他卿长虞的法器。

    长剑回撤,丢来一捆文书,长卷顿时铺展滚动,覆盖几案,文字密密麻麻,一层叠上一层。

    “别问不该问的,”

    易忘尘道:

    “此乃卿长虞相关记载,限你七日之内记下。”

    卿长虞疑惑地看了眼他:

    “怎么,你其实不认识卿长虞?”

    易忘尘却好像被戳中了什么痛处,脸色一下阴沉下来——

    作者有话说:想试试日更[猫头][猫头][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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