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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立生死契 要师兄与我结契

    圆形青玉石, 是无极宗的特殊通行符。

    若示此符,可直接通往易尊者处。

    持符者是个身量高挑的修士,腰间悬一素剑,装饰简单, 却让人挪不开眼。

    山门处的接待弟子抬起头, 目光透过碧绿圆玉愣愣看着他, 半晌才回神, 磕绊道:

    “仙长请、请随我来。”

    刚才日光晃眼,一时间竟然不知今夕何夕, 将眼前人错认成了那位……真是昏了头!

    卿长虞跟在弟子身后,向一条独特的通道走去。

    这弟子瞧着眼熟,没记错的话,原本是太清门弟子。

    放眼望去, 无极宗正在练习的修士们,有不少都似曾相识, 不论脸孔,还是剑式。

    现在的无极宗, 就宛如从前的太清门。

    绕过蜿蜒廊道, 穿过山石云雾, 易忘尘的居处,在隔绝尘世的山上云巅。

    卿长虞向引路弟子道谢,而后独自观赏这天地。

    此处楼阁凭空而建,脚底是凝实的云,行走时一步一个印子, 又渐渐淡开。

    大门紧闭,门前只一个铜铃。

    门铃?

    卿长虞伸手戳了戳铜铃,他不知这铃铛是易忘尘法器, 根本不可能为外人驱使。

    叮叮当当,响彻天空。

    音浪均匀地向四周扩散,却不见屋内有何响动。

    易忘尘不在么?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屋内,易忘尘正掐抱心诀,深陷记忆幻梦中。

    梦根据他的记忆而生。

    小巷幽深曲折,正在进行一场追杀。

    在惊慌的喘息中,寒光一闪,长剑将其中一人钉死在地。

    女人跪在一旁,仓皇哭喊:

    “求道长放过我们吧!”

    阴影中走出的少年面容冷肃,着太清门弟子服。

    任面前人如何匍匐讨饶,易承面色不改,照样提剑,宣判死刑:

    “人魔不可结合,你二人明知故犯,该杀!”

    易承不思考着规矩由何而生,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只依照规矩行事。

    剑之将落,剑尖却被一道极为强硬的力量托起,从那两人身上挪开。

    易承的眼角处,出现了一片白色衣摆,看纹样,同样是太清门弟子服。

    身后人道:“师弟,无情剑怎斩有情人?”

    幽深的巷口在一瞬间扭曲模糊,易承的眼里只剩下这么个人。

    一个美人,噙着笑,目光霭霭。

    他的师兄,世间第一等的烂好心。

    太阿剑在空中转了半圈,收入鞘中。

    “师兄不是最讨厌魔族么?”

    眼前人生就一副好相貌,连在这幽暗之地,也仿佛被清辉笼罩,泛着莹白,对他道:

    “也未到见之即杀的地步,此二人不是我们目标,师弟还是省些力气为好。”

    二人平静地对视。

    回忆到此结束,可幻境却在继续,并延伸出与记忆截然不同的支线。

    单薄有劲的少年猛地将人按在粗粝砖墙上,贴近他道:

    “师兄对有情人如此可怜,若我为情发病,做了恶事,今后也会放我一马么?”

    白衣剑修垂着眼看他,忽而促狭笑了,逗小孩似的八卦:

    “你个修无情道的,还能对谁有情?”

    易承不搭这个话茬,盯着他道:

    “若是师兄犯了错事,我是决不会手下留情的。”

    “哎呀,”师兄歪了歪头,“这么无情?”

    易承哼了一声,没说话。

    “是想和师兄切磋了?咱们回去再打。出门在外,要听师兄指挥。知道么?”

    这个人明明知道自己打不过他,还要在他面前炫耀,真是讨厌。

    易承偏过头,冷冷道知道了。

    不过是一时比自己强罢了,自己修的乃是修为提升最快的无情道,总有一天会超过他的。

    那人走到了巷口,见易承没有跟上,以为是在负气,唤道:

    “师弟?师弟……”

    “就来。”

    易承快步向前,跟在他身后,跟个尾巴似的。

    巷道真长,长到前面的人影变得模糊,一点点稀释进朦胧月辉之中,变成一团冷白的光。

    只剩他一人还在向前。

    影子孤单地拉长,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变成一摊狰狞的粘稠。

    “易尊者?”

    “易尊者?”

    同样的声音,唤了他两遍。

    易忘尘睁开眼,恍惚不知此声从何而来。

    白色华衣上,珠玉环佩泛着冰冷光泽。

    此身不是从前身,眼前人却还是从前人。

    易忘尘打开门,一把拉住转身将走的人,随动作而荡起的环佩发出叮当响声。

    “你要走?”

    这话说的,简直像痴情人挽留无情郎,显得此情此景格外诡异。

    卿长虞回过头,手腕略略一挣:

    “现在不走了,还是松开我比较好。”

    手腕如同被铁链锁住,易忘尘的体温极冷,带着刺痛感在手腕蔓延开来,卿长虞刚蹙起眉头,易忘尘就松开了手,道:“抱歉。”

    卿长虞问道:“易尊者给我递信,不怕我偷偷传递消息?”

    易忘尘道:“易某相信师兄为人,愿与师兄一同斩妖除魔。”

    这句话由上辈子讨伐他的人说出口。还真是没什么可信度。

    卿长虞摆了摆手:“我已不在太清门宗谱中,不算你的师兄了。”

    易忘尘道:“我亦不在其中。同门之谊,诚一日未忘,师兄恰如从前,我便还是师弟。”

    这番话说的不可不谓感人。

    但卿长虞对感情牌过敏,他没什么反应,从善如流改口问道:

    “好吧,师弟,不请我坐坐?”

    易忘尘勾了勾嘴角:“当然,师兄请进。”

    他心中有隐秘的渴望,期盼着卿长虞能够发现空气中那与他年少时衣衫上熏香相同的气味,期盼着他能看见满室中那些他精心收集的藏品,期盼他能够发现自己打坐莲台后方供着的那方灵位……

    这么多年来,唯有卿长虞一人能走进这间屋子。

    卿长虞非礼勿视,一坐下便开门见山:

    “师弟如此执着,究竟是为何?若操干戈,两界都会大乱。”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易忘尘周身的气压陡然降了降,没那么和善了:

    “我亦想问师兄为何如此执着,一而再、再而三地护着他。”

    卿长虞道:“争论这些并没有意义。”

    “是没有意义,”易忘尘沏一壶茶,道,“师兄看来是不同意。”

    “师兄与他有私情,对吗?”递茶时,那灰青色的眼死死地盯着卿长虞,在一瞬间渗出寒意来。

    而卿长虞不闪不躲,泰然处之,仿佛没察觉到目光中的审视意味。

    接过茶盏,却不饮。

    “易承,”他开口,“你又有什么私情,非要拉着整个东境的修士同你胡闹?”

    这番话说得很重,几十年里也没有谁感敢这么同他说话的,硝烟味瞬间弥漫。

    气氛一时凝滞。

    他以为卿长虞有求于他,会将话说得软,说得动听,没成想卿长虞还是那个卿长虞。

    他与师兄,还是这么话不投机。

    “易尊者。”

    屋外有人声传来,卿长虞一听,嚯,便宜大徒弟,前些日子差点被自己抽死的越砚。

    茶盏放到桌上,发出轻微声响。

    他盯着杯中茶水漾开的波纹,目光有些微妙,易忘尘居然没把他弄死?

    越砚继续道:“事情已办妥了。”

    易忘尘一抬手,屋外铜铃发出一声清响,表示知道了。

    越砚的目光却痴痴盯着屋内,甚至无意识向前走了几步。

    他似乎感受到一些不同的气息。

    易忘尘的房内,居然有别的人?

    向来没人有资格进入易忘尘练功的地方,这实在稀奇。

    而自己背后鞭痕,竟突然开始发痛发痒,幻痛之下连肢体都在发颤。

    直到第二声铜铃响,警告的威压向他袭来,他才如梦初醒般退下。

    一切归于寂静,直到易忘尘开口:

    “天道有谕示,裴肃将入深渊,届时生灵涂炭,必有大祸。”

    难怪他如此笃定地要把裴肃杀了,原来是听见了世界意识的指示。

    这贼老天……卿长虞在心中冷笑。窗外和煦暖阳落在他眼中也成了挑衅,竟然偷偷给人托梦,还真是玩不起。

    “师兄,我从始至终,都是个没有私情的人。”

    “我所作所为,皆合规矩、守秩序,皆为天下苍生。”

    易忘尘的语气忽而低了下来,看着对面的卿长虞,一向如冰铁般强硬的人反倒在此刻像个孩子:

    “这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吗?师兄。”

    卿长虞看着面前这个人,确信他此刻的脆弱是装的。

    自己和易忘尘哪有那么多的感情牌能打,他压根就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

    “不过,师兄既然来找我,我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

    易忘尘饮了口茶,也将茶盏放下,氤氲的水汽蔓延开,柔化了他的轮廓,

    “师兄要为裴肃背书,就请与我打个赌。”

    “赌什么?”

    “你我向天发誓。若他不入深渊,则我不伤他半分,若他受深渊蛊惑,便请师兄动手,将他斩于剑下。”

    他盯着卿长虞,补道,

    “同时,要师兄与我结契。”

    太急了,不该说出口的。

    可说出来的瞬间,竟然自心底发出喟叹,是的,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他要卿长虞亲手把裴肃给杀了。

    还要卿长虞这个人。

    卿长虞抬起眼皮,在一瞬间,易忘尘几乎以为他所有的意图都被看得干干净净。

    “好啊。”

    契约定成,二人的手上都多了颗红色小点。

    易忘尘的目光久久凝视在他手上,呼吸不由深重。

    他和卿长虞就该是这样,捆绑着的,相似的、一体的、无法分割的、永生永世互相折磨的。

    谁敢阻拦,谁就该死。

    “出于公平,接下来三个月,师兄需得在我眼前——”

    易忘尘对着卿长虞,缓慢说道,

    “与我共同商议婚宴。”

    “你就那么笃定自己会赢?”卿长虞笑了。

    这小子对世界意识还真是信任。

    易忘尘还不知道,他这个人之所以存在,本身就是违逆天道。

    是卿长虞从必死的因果线里,把他捞出来的。

    卿长虞不欲与他争辩,转而道:

    “我也有个问题要请教易尊者。”

    “师兄请讲。”

    “仙音门究竟是怎么被灭宗的,易尊者应当不会全然不知?”——

    作者有话说:世界意识将开始左右脑互搏,真正的小丑已然出现[小丑]

    电台收到了一位易先生的投稿:

    最近我要和心上人结婚了,想点一首《咱们结婚了》送给他,最亲爱的师兄,和我生生世世永远在一起吧!

    以及《小三》、《世界上最丑陋的男人》、《你很讨厌》、《滚远点》、《一败涂地》给全世界123555……号骚扰我伴侣的人,希望你们有点自知之明,不要再试图勾引我妻子,谢谢。

    第82章 快叫师娘 桢之,来见过你师娘

    在施家灭门, 白家婚宴灭门、仙音门屠宗三个事件中,都出现了同一阵法。

    云雾成阵,阻隔天地。

    这是卿长虞从前研究的阵法,这世间除他以外, 唯有五弟子方桢之会。

    显而易见方桢之这小子一招鲜吃遍天, 无法无天, 甚至与历年来的谋杀案紧密关联。

    卿长虞看着眼前端坐自然的仙尊, 好整以暇地歪了歪脑袋,等他回答。

    一想知道他就是对那些事情知道多少、是怎样看待的。

    二是因为, 方桢之也是他易忘尘的徒弟。

    卿长虞座下十二弟子中,五弟子方桢之后来改换师门,拜了易忘尘为师。

    不过现在看来,方桢之的招式还全然是卿长虞教的那一套。

    易忘尘放下茶盏, 坦白道:

    “仙音门一事,确有隐情。”

    “仙音门门主徐秋水已入魔, 于前日屠戮门派弟子,修炼邪功。”

    “徐秋水逃窜未归, 泄露消息会使世人惊慌, 此事并未外传。”

    卿长虞眼中难掩讶异。

    上次见到徐秋水的时候, 此人除了言状奇特点,并没有魔气入体的征兆。

    那就是近几日入的魔。

    联想到徐秋水临走前说的「会证明我是不同的…」,卿长虞忽而心头一跳,直觉她必不会长久沉寂,恐怕会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至于师兄所言云雾阵法……明日大会方桢之也在, 便让他自己来作解释,”易忘尘的态度很是坦然,“若此事为真, 按私通魔族处置。”

    “也好,不过师弟以为,我该以什么身份参加这场大会?”

    卿长虞暂时还不想现于人前,这世间能和他扯上关系的,一个比一个能惹事。

    最好易忘尘给他塞个身份,他隐蔽行事。

    易忘尘的手轻轻搭在他手背,瞬间皮肤便如冰雪覆盖,卿长虞确信他有在用灵力溢散冷气温。

    像是灵力多得无处释放似的。

    “我妻。”

    卿长虞思索片刻,没想到易忘尘对于证道一事如此热络,简直是青年弟子中的进步标杆。

    但他还是提示道:“我是男人。”

    用这称呼未免不太合适。

    易忘尘跟听不懂似的,道:“我也是。”

    卿长虞一顿:“……看得出来。”

    易忘尘像是特意想瞧见他这副无奈表情似的,嘴角勾起得逞的弧度,罕见地没了那股苦大仇深的死人气。

    卿长虞懒懒地向后倒,被圈椅靠背揽住:“好吧,随你。”

    手也收回来,搭在漆黑木椅上,向下垂着,像一株延展而开的白玉兰。

    在小事上,卿长虞向来投降得很快。

    更何况,所谓结契压根是没影的事。

    卿长虞忽而眨眨眼,道:“你的那些分身,还能叫出来么?”

    分身们所存记忆不同、履历不同,性格也都有所差异。

    山里那个质朴憨厚的老实人大柱,也能是易忘尘的分身。

    易忘尘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道:“已经消散的分身是回不来的。”

    分身死了就是死了,修为与记忆回归本体,也没有轮回转世。

    “你很在意他?”易忘尘歪了歪头,冰冷透亮的眼珠看向卿长虞。

    ……怎么又露出这副模样,怪渗人的。

    易忘尘身上就像有什么开关,稍不注意,就会露出那天刚见面时,那副森寒阴冷到让人恐惧的模样。

    滚热茶水注入杯盏,泡茶水翻滚得粼粼银白,卿长虞伸手轻推:

    “多喝点茶。”

    清热去火,平心静气。

    易忘尘倾身,凑到他耳畔,唤道:「宝珠……」

    一瞬间诡异的错乱感,仿佛皮囊之下的灵魂换成那个干净纯然的男人,又在转瞬之间被吞噬殆尽。

    易忘尘道:“师兄,我也是他。”

    卿长虞叹了口气。

    易忘尘这个人,真是个矛盾至极的人。或许是修炼方式的影响,他的心思变得太快、太不稳定,往往先前还是风和日丽,顷刻间便是风雨雷电。

    他不知道,易忘尘只单对他一个人这样。

    易忘尘确实可以成为以无情证道的天下第一人,如果世间没有卿长虞的话。

    可世间没有卿长虞,也就不会有易忘尘。

    此题无解。

    清晨,高山雾气尚未散去,无极宗议事大殿上已站满修士。

    大殿分为前后两端,里面站着九宗代表,外面则站着东境其余收到信函的宗门代表。

    九宗按次排列,仙音门惨遭灭门,席位落空。

    原本议论纷纷的众人,都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偌大殿上,落针可闻。

    两个衣着相似、面容都不可见的男人,站在最上方。

    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易尊者。

    众人顺着威压循去,前方的是易忘尘。

    这样再细看来,两人又有些不同。

    后面的男人整体瘦削一些,步态也略放松,系带勾勒出一截可堪把玩的腰线,明明衣着整齐,却从内而外透出一股懒散风流,一点也不端庄。

    更近些的九宗众人则感受更加明显。从那人身上蔓延开一股清雅若兰的香味,带着一丝丝欲撩还勾的甜腻。

    一时间,或好奇、或痴迷的目光,齐齐投向最高处。

    所有人短暂失去了理智,百千目光凝实成同一种情绪,仿佛有不知名的存在透过这一双双眼睛,贪婪地凝视着他。

    有的人仿佛天生就有摄取关注的能力,这是上天赐予的恩宠,即使他自己并无此意。

    眼前熟悉的景象,让易忘尘回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从心底生出些隐秘的恶意。

    他捉住那截皓白手腕,蓦地用力,让人一下跌入怀中。

    落脚的位置就颇有些尴尬,鞋尖向下能够垂地,偏偏踩不实地面,只能随惯性晃出一点点弧度。

    易忘尘原本存了些羞辱的意思,是要他难堪。可现在抱着温香软玉,又觉得怀中人实在太轻,就这么安静地被他抱着,难怪惹人爱怜。

    当真是个宝珠。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一幕,仿佛他们也将人抱在怀中,表情统一得像同一串代码,眼睛里露出了诡异的满足。

    直到宣布开启大会,众人才在威压带来的刺痛之下,不得不收回视线。

    会上公开了徐秋水入魔一事,一时众人哗然。

    九重楼的门人也提供了一条最新消息。

    徐秋水已入魔域,自立为魔君。剩下的仙音门众也已修魔,在其麾下,供其驱使。

    卿长虞听得两眼一黑。

    徐秋水也太生猛了些,他当年做事也没有如此嚣张。

    按照常理来说,此人在放出消息之际,就该被裴肃杀了。

    裴肃先前没有动手,之后便不能再动手。

    依据魔域传统,谁杀了上任魔君,君位就会自动转移到他的头上。

    而深渊,只找当世最强魔修。

    在原定的讨伐魔域议题之外,多出来一条讯息,那就是仙尊易忘尘三月后将举办婚宴,与人结契。

    会后,消息一经传出,寰境震惊。

    据传闻,易尊者对那男人极为宠爱,不仅让他坐在腿上议事,更设下遮蔽面容的法术,使旁人连见也见不到他半分面容。

    关于此人的真实身份,也半点查不到。

    方桢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时时感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却找不到来源。

    到最后,他确定了。

    目光来自易尊者怀中的男人。

    他心中忽然有几分异样的感觉,像被猫挠了下心口。有点瘙痒,又有种踩在钢丝绳上的飘忽。

    直到易忘尘忽然唤他的名,方才如梦初醒。周遭人俱已退去,去时恋恋不舍,本能一般将目光放在上首,那个陌生男人身上。

    而方桢之更为夸张,痴愣愣的,魇住一般。

    从香炉中升起的烟是笔直的,素净玉手轻挥过,就漾开不规则的形状,丝丝缕缕融化在空气中。

    大殿之中,只剩下易忘尘、方桢之,还有那人。

    易忘尘那百年不变的面容,竟然带着几分奇特的笑意。

    方桢之上一次见他这样,还是五十年前,就这么笑着告诉他,「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离开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微妙。看来这个新来的男人,在易忘尘心中,和那个人一样重要啊。

    “桢之,来见过你师娘。”

    当年方桢之拜入易忘尘门下,只是为了气一气当时的师父。但这么多年过去,二人也就一直以师徒相称。

    方桢之抬头看向旁边正低头玩炉烟的人,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开不了口。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最终还是道:

    “……师娘。”

    那人站起身来,面容自云雾中浮现,那云雾又好似染了香,于是面容愈清晰,香愈浓厚。

    方桢之的眼瞳猛地缩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那人却不看他,转而面向易忘尘,不尴不尬道:

    “易尊者未免太过自信了,赌约还没结束呢。”

    方桢之听见他的声音,如遭雷击。

    “师、师尊……”

    他不会认错,眼前人明明白白是他的师尊卿长虞!

    那易忘尘这、这是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易忘尘日常依旧善良邪恶人格切换中……

    师兄好可爱[爱心眼]好可恨[愤怒]好可爱[爱心眼]好可恨[愤怒]好可爱[爱心眼]好可恨[愤怒]好可爱[爱心眼]好可恨[愤怒]

    方桢之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当初大家一起说好的讨厌卿长虞,结果到头来让他叫师娘。

    第83章 暴力解题 天下第一强者能够得到天下第……

    卿长虞歪了歪头:“叫我么?”

    其容貌音色, 一如当年。

    方桢之眼眶通红,被胸膛处猛然炸响的情绪冲击得目眦欲裂。

    当年他气卿长虞不来找他,气卿长虞默许他认别人当师父。所以,赌气做了错事, 想让卿长虞后悔, 想看他求饶。

    可他无法接受卿长虞真的死了。

    在他心里, 真正的师尊, 只有卿长虞一个。

    “你。当然是你……”

    “不对,你师尊在这呢。”卿长虞笑着戳了戳旁边的冷冰块。

    方桢之顺着他的指向看见易忘尘, 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的荒唐。

    “不,不是这样的……”

    不是哪样的?

    他确实对易忘尘行了拜师礼,递了拜师茶。

    在太清峰上,众目睽睽之下。

    下了卿长虞的面子, 让他成为所有人议论的对象。

    他原本是想看见卿长虞伤心难过的,只要他低一点头, 服一点软,只要哄自己一下, 方桢之就会立刻改变主意, 继续做他的徒儿。

    可卿长虞没有。

    方桢之恨他没有。

    他突然想到什么, 问道:

    “方朝复是被师尊杀了么!?”

    方朝复,卿长虞的三弟子。

    前段时间,方朝复死在施家宅院,连尸首都找不到。

    见卿长虞默认,方桢之向后退一步, 不可置信道:

    “那先前在仙门大会的人,也是师尊……”

    他们想趁仙门大会杀了施青厌,却被一个不露面容的人打得狼狈。

    仔细想想, 此世除了卿长虞,还能有谁?

    方桢之澎湃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凉透半截。

    他急切地上前,抓住卿长虞的衣袖,跪倒在地:

    “师尊既然回来了,为何不告诉我?你知道我这些年,我多么……”

    卿长虞正为这一声声“师尊”而头疼,便见方桢之被人踹翻,摔在门板上发出怦然巨响。

    转头一看,易忘尘依旧云淡风轻,若不是衣摆处略微凌乱的褶皱,还不知他刚才差点把人给踹死。

    这一踢没带灵力,力道却足够大,方桢之半晌才能动弹。

    “脑子清醒些了么,该叫什么?”

    方桢之抬头,吐出一颗牙。

    面色青了又白:“师、师娘……”

    老老实实。

    易忘尘转头向卿长虞,勾唇道:“不劳师兄动手。”

    “哪有要动手?”卿长虞默不作声收回鞋尖,“没有的事。”

    方桢之看向两人,粘稠血丝顺着嘴角滴落在地,破坏了他小白菜似的清俊面容。

    忽然,他大笑出声,泪流两行,几近癫狂:

    “师…师娘。哈……师娘!”

    “你被骗了!我被骗了!都被骗了!被骗了……”

    他捂着肚子,忍痛喘了口气,看向卿长虞,

    “师尊,你忍心!你忍心——”

    卿长虞打断道:“我忍心。”

    方桢之忽地冷笑:“那你就活该!”

    在这一瞬间,迸发出了数十年的怨毒恨意。

    卿长虞垂落在身侧的手指蓦地一紧。

    这句话的情绪太浓,意味太复杂。

    以至于卿长虞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五十年前,方桢之从始至终都知道他没有修魔,也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他语气平静地问道:“那些事情,是谁指使你做的?”

    既问五十年前,也问五十年后。

    方桢之道:“你能猜到的。”

    随后紧闭双眼,不发一言。

    谜语人总让人一股无名火起。

    卿长虞嘴角的弧度落下,头一回觉得有人真是天生欠揍。

    “他不肯说,便押入无极宗囚室。何时想说,再何时出来。”

    易忘尘的意思是,暂时将方桢之扣押在无极宗。

    “稍等,”卿长虞上前,“且让我和他单独谈谈。”

    他好像领悟了与方桢之交流的方式。

    无需云雾,一步成界,二人瞬间处于单独的空间之中,外人不得窥视半分。

    卿长虞一步步走进,方桢之随之瞳孔发亮,还没张口,就觉一阵天旋地转。

    砰——

    “我说,我说……我不想死,师尊,求你……”含糊的话语,浸泡在血水之中,不断求饶。

    原来方桢之这人真的需要挨揍才能说人话。

    卿长虞恍然大悟。

    在那一拳的摩擦之中,凸起的指骨微微发了粉,看起来很像花瓣似的嫩色。却没人能将卿长虞的拳头当成可亵玩的观赏品,尤其是当它举起来的时候。

    卿长虞歪了歪头,道:“说啊?”

    方桢之抱头:“我、我忘记问题了。”

    ……

    力气稍微有点大,一拳打失忆断片了。

    【是阵修身体素质不佳的原因,不是长虞的问题】

    “是吗,我也觉得。”卿长虞点点头。

    又重复道:“是谁指使你设阵杀人的?”

    “师尊,我…我不能说。”

    “为什么?”

    “说了,我会死的。”

    “不说,你可以现在就死。”

    方桢之不可置信地看向他,难以相信那个疼爱自己的师尊会说出这样冰冷的话。

    喃喃道:“师尊……”

    脸上一阵热辣的痛楚,耳朵嗡鸣下,听得卿长虞淡淡道:

    “不是都说了,我不是你师尊了么?”

    “不,我心底一直都只有师尊你!”

    另一侧脸上也多了个巴掌印,看来滑稽可笑。

    方桢之还是不肯,继续叫:“师尊……”

    直到脸被打得红肿,几乎面目全非。

    【他故意的】

    方桢之抓住卿长虞的手,无比依恋地贴上去,脸颊温度高得熨烫一般。

    “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反正你就是我的师尊,永永远远都不会改变的!”

    哪里来的狗皮膏药。

    卿长虞蹲下身来,与他平视。

    平静道:“方桢之,你没有一点用。”

    “我不要你了,知道吗?”

    “你能活着,只因为你是易忘尘的徒弟。”

    方桢之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随着他的话语一寸寸暗下来。

    被拉出殿外的时候,面色是被打的通红,整个人却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嘴里喃喃说着“我活该……”

    “师兄受累。”

    易忘尘无比自觉地拉来卿长虞的手,用两掌裹住,轻轻地揉。

    卿长虞任他伺候,没什么表情。

    “墙上这裘衣,可是狐裘?”

    易忘尘的目光随之看去,道:“是。”

    挂在墙上的,乃是雪白色的长裘衣,放量很大,几乎像是被子,全部由兽毛制成。取的是狐狸最保暖最干净的腹部毛,看来极为华贵。

    一般来讲,修士用不上这么保暖的衣裳,裘衣只取一些漂亮皮毛作观赏用。

    易忘尘道:“从前师兄常常觉得冷,我就给师兄寻了这么一件衣裳。不然,师兄冬日可难捱了。”

    他声音中尽是关切,

    “师兄得在我眼下呆上三月,可会觉得烦闷?”

    “应该会。”卿长虞老实答道。

    卿长虞伸手一取,墙壁上属于易忘尘的太阿剑就隔空到了他的手中。

    此间通身素白,剑柄为龙鳞纹,乃易家祖传家主剑。

    卿长虞将剑抛给易忘尘,道:

    “所以,来陪我切磋切磋。”

    礼貌切磋,应当不在系统判定之内。

    易忘尘一愣,却不依。

    卿长虞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放着架不打。

    却听得对面男人道:“婚前三月不得动干戈,不吉利。”

    怎么这样。

    卿长虞兴致大减,眉目间难掩失落,易忘尘还是头一回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这个人有时有点幼稚,像现在明摆着另一个人不愿陪他玩的场合,他还要再说上一句:

    “真没劲。”

    易忘尘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莫非从前卿长虞找他切磋,是真的想和他切磋,而不是看他笑话?

    他一直以为,卿长虞是故意要他难堪,惹他生气。

    ——

    魔域之中,现任魔君徐秋水正带人闯入魔宫。

    女人原本是标准的白衣仙子模样,现在却是一身魔族血染的赤袍,眉目如冷刀般锋利,半道修魔带来的排异反应,使得她露出的手臂脖颈上呈现出一片不规则的玄色魔纹印记。

    她眯了眯眼,看向空无一人的魔宫,心中警惕起来。

    她宣布称君时已做足了准备,可传闻中专杀称君之人的魔修梅花煞并未出现。

    现在,她要亲自来找。

    弟子们占据魔宫,翻找着。

    “秋水娘子,是在找我?”

    在她身后,突兀出现了男声。

    徐秋水眯了眯眼:“没错,我要杀了你!”

    她只在很久以前见过裴肃,那时的裴肃还是个跟在卿长虞身边的小男孩,一头异类的白发,常常垂着头,不言不语。

    现在却生得高大,一双弯刀生寒芒,走路无声无息。

    “杀了我?为什么。”

    “杀了你,我就是名副其实的魔君,卿卿就属于我了——你应当能够理解的吧?”

    徐秋水的嘴角裂开一个惊人的弧度,使得原本姣好的面容狰狞起来,

    “好孩子,我也算得上你的义母了,你死了我会为你烧纸钱的。”

    裴肃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

    徐秋水化笛为剑,剑指苍天,笑道:“此乃上苍谕示,我有天助,裴肃,你安心去死吧!”

    半月之前,徐秋水有感于天。

    梦中的声音告诉他。

    卿长虞并未死,现在就在东境凡间一酒楼之中。

    在徐秋水找到卿长虞之后,她彻彻底底相信了,自己是个有天相助的人。

    上苍告诉她,此世间谁能得魔域魔君之位,吸纳深渊力量,谁就能做天下第一强者。

    天下第一强者有何好处?

    天下第一强者能够得到天下第一美人——

    作者有话说:来来来点题一下文案[彩虹屁]

    卿小咪连木棍都找好了,结果对面不陪小猫玩[白眼]无趣的怕老婆打的男人

    第84章 你真难养 没要师弟养

    梅花煞, 因白发红印而得名,持弯刀一对,杀人于瞬息之间。

    尚未看清他的动作,徐秋水的扈从便被抹了脖子, 一个接一个倒下。

    女修眉目一凝, 悠长的笛声响起, 接连几个诡谲的转音, 曲调陡转阴沉。

    单论刀剑,她赢不了裴肃, 但乐声无形,没几个人能够挡住。

    灌注了庞大魔气的乐曲,使得地上原本受伤的弟子眼白迅速变黑,接连抽搐着向裴肃冲去。

    其面目狰狞, 显然身体已被魔气污染到极致,即使活下来, 也会成为废人。

    其余弟子亦取出乐器,附和徐秋水乐声。铺天盖地的音浪向裴肃袭去, 无孔不入, 难以隔断。

    突然, 破空声传来,一柄银弯刀,贯穿她胳膊。

    主乐声戛然而止。

    裴肃继续用剩下的一把刀同仙音门弟子缠斗。

    皆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他的眉目是冷的,血点溅在脸上, 同眼上三道红印相连,晕开模糊一片红,真如梅花一般。

    徐秋水瞪着中心穿梭的身影, 瞳孔缩成一个黑点,面目狰狞。她的手臂已被弯刀钉穿,动弹不得。

    一名侍从靠近徐秋水耳边,说了什么。

    徐秋水猛地回头,耳边流苏发出噼啪的响声。

    裴肃亦猛地看过来。一时停顿,被人插空捅来一刀,鲜血淋漓。

    「易尊者将举办结契礼」

    几乎不用思考,便知道结契礼的对象是谁。

    一瞬间,魔气暴涨,古老的魔宫瓦飞墙裂,几乎要被整个掀翻。

    魔气翻滚着,形成黑色长鞭,鞭挞所见任何生灵。

    徐秋水猛地将弯刀拔出,鲜血四溢,仍吹笛奏乐不息。

    在血液浸泡之下,笛声中实质化的魔气丝丝缕缕地从耳朵钻入每个人身体中,勾起人心中最深处的恐惧。

    易忘尘这个贱人!他休想——!

    徐秋水的神色越发癫狂,乐声高亢凄厉。

    当啷——

    裴肃手中弯刀落地。

    徐秋水放下笛子,亦呕出一大口血来。

    仙音门众卧倒一片,死的死,残的残。

    女修化笛为剑,先一步刺入裴肃腰腹,剑刃没入血肉的声音无比清晰。

    头顶风云顿变,浓墨一般,狂风四起卷起她衣衫。

    徐秋水拔出剑来,张开双手迎着大风,大笑道:

    “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请上苍将他赐于我,赐于我!!”

    “不……我要把他抢过来!”

    魔宫之外,聚集了几乎整个魔域的魔族,万千双目光盯着上空战场。

    她行至魔宫墙头,俯视数万名魔众,宣告自己的胜利,满意地看见每一双畏惧的眼睛。

    却忽然发觉,这些人的目光,似乎落在她身后。

    徐秋水身体一僵,低头看去,刀刃已刺穿她腹部。

    不仅如此,脖颈亦冒出来一方银白的刀刃。

    “嗬嗬……”她没能交代遗言。

    只是倒地之前,突然想起从前夜谈,那人笑着问她,你很有天赋,要不要试着拜入仙门?

    她惶然无措地抓紧琵琶弦,说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修士会的,她一样也不会。

    那人说,她多适合做个乐修,未来一定会光明坦荡的。

    他骗了她。

    密密麻麻,如同蚂蚁一般的魔众,由嗔玉奴带领着,匍匐跪拜。

    长声道:

    “恭迎魔君——”

    “恭迎魔君——”

    “恭迎魔君——”

    魔宫之上,男人周身裹挟着浓黑魔气,头发披散看不清面容。

    滴滴答答,赤红近墨的血液落到地上,将地面腐蚀出深坑。

    抬首之时,雷电轰鸣,闪烁间将他的面庞照亮。

    嵌在苍白面孔上的眼,没有眼白,只有一圈暗金色的弧度,类似瞳孔的圆弧。

    他抬起手,地上乱七八糟的尸身之中便源源不断引出黑气,色彩愈浓,胸口那力量缺失的空缺渐渐填满。

    还不够。

    冰冷的视线扫过在场所有活物,精准找到了魔众中实力最强的人。

    ——嗔玉奴。

    虚空一握,魔修便朝他飞来,脖颈被死死掐住。

    数十年来修炼的功底在一瞬间被吸干。

    “主上……!”

    嗔玉奴不住地发出惨叫,这声音太过凄厉,以至于魔众在一瞬间确认,这正是魔君应有的模样。

    不,不对……

    裴肃的眼瞳动了动,那一圈暗金色陷入了某种混乱,挣扎着,很快又被浓黑裹挟着填满。

    不,还不够。

    他丢下嗔玉奴,黑蛇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与死了无异。

    浩浩荡荡的魔众,跟随魔君一同朝深渊方向行进。

    ——

    宝经阁中,单独为尊者开了一间阁楼,堆满华贵缎匹,任其挑选。

    楼中两人并排走着,其中一人步履稍缓,两道身影被镂空木窗的投影隔断,切割开来。

    【滴】

    【因果线运行中】

    001断线,这是属于上一轮任务的老旧提示音。

    卿长虞没什么表情地叉掉提示框。

    “师兄可喜欢这个颜色?”肩头一重,易忘尘将红布搭在他身上,又道,“水华朱太深沉,不够明亮。”

    事实上,偏暗的红色更衬得人皮肤白皙如雪,如瓷人一般。

    那宽大的一缎红布落在他肩上,旁人见了还以为是特意而为之的新颖设计。

    卿长虞挑了挑肩,那方红色便轻轻滑落,自然而然的骄纵。

    他打了个哈欠,没骨头似的靠在柱上:

    “易尊者……哦,师弟,这么急做什么。”

    易忘尘道:

    “凡人婚宴,有提前一年就作准备的,我们只有三个月,自然是要抓紧。”

    卿长虞好脾气地任他折腾。

    今日量体选料,三日后便能送达,这就是修真界速度。

    易忘尘亲自为他量尺寸,很坏心地把量腰的软尺勒得很紧,直到卿长虞皱起眉头,才若无其事地收回。

    他忽然道:“师兄是不是和谁都可以?”

    可以轻而易举,结契成婚。

    卿长虞琢磨了下他的意思,道:“没什么人想和我结契的。”

    他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个人麻烦得很,要伺候他麻烦,他惹的事也麻烦,别人究竟该多想不开才会和他结契?

    易忘尘却能猜到真正的缘由。

    卿长虞这个人,旁人为他一眼便抢得头破血流,求他怜惜也要一死才换得来。其人若高山月,旁人只能仰求垂怜,哪敢索取半分。

    要对他表达喜爱很容易,简直是本能一样的诉求。可要让卿长虞选择自己,无人不从心底里生出自卑来,总觉得难以相配,说出这样的想法,是自取其辱。

    落到卿长虞眼里,就是没人乐意和他结契的意思。

    于是易忘尘第一次站在智慧的高点,居高临下对卿长虞道:

    “师兄也有不聪明的时候。”

    卿长虞:?

    他微微瞪大了眼,不敢相信此生自己还能得到一句这样的评价。

    好好说着话,怎么还人身攻击。

    这模样消减了卿长虞身上的疏离感,使得易忘尘在一瞬间忽然觉得,他们真像一对拌嘴的普通道侣。

    如果能一直这样,那他愿意放下往日的一切,和卿长虞好好过日子。

    卿长虞随意拉起一旁排列着的红绸缎,和刚才易忘尘一样,披在他身上道:“怎么只给我选衣裳,不给你自己选?”

    易忘尘道:“我和师兄穿一样的。”

    卿长虞觉得易忘尘比较适合当弟子,大家都穿统一弟子服。

    “我不要。”

    “为什么不?”

    卿长虞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我不要你的样式,你的衣服太素了。”

    “太素了?”

    其实,易忘尘身上的装饰,很难说是素净,叮叮当当的环佩玉饰一长串,在修士中也是难得的华贵,只是色系统一,看来很有无情道人的风雅。

    卿长虞从乾坤袋中抓出一边五颜六色亮闪闪的东西,落在柔软绸缎上,互相碰撞发出如小溪般细碎连绵的清脆声响。

    他一面丢着,一边振振有词,极认真道:

    “因为我要翡翠玛瑙绿松石,要鲛珠碧玺石榴石,全身衣裳都亮晶晶,你知道么?”

    易忘尘愣住了。

    卿长虞竟然喜欢这些东西么?他从前与卿长虞太不熟悉,以至于连喜好都只能推测。

    易忘尘控制不住地抬手捧住卿长虞的面颊,冰凉的手指就这么贴上柔软的脸颊肉,心乱跳着。

    他道:

    “师兄,你真难养。”

    易忘尘这个人有时候也挺欠揍的。

    卿长虞拍开他的手:

    “没要你养。”

    尾音下垂着,嘴角也略略向下。

    易忘尘原本接受不了卿长虞喜欢那些鲜艳轻佻的东西,他心中的师兄应该是个喜欢素衣的正道剑修,标标准准的模板式人物。

    现在却有种将世上所有珍宝都捧到他面前,但求师兄一笑的昏聩冲动。

    卿长虞这个家伙,就天生是将人带坏的角色。

    易忘尘目光渐沉。就该死死地拴在自己身边,不许他去祸害别人。

    三日后,婚服送到。

    果真华贵无匹,璀璨夺目。

    易忘尘的目光落到卿长虞的身上,道:“师兄穿红色,可真漂亮。”

    又出现了那副跟鬼一样阴森森的神色。

    怎么,五十年前讨伐自己讨伐上瘾了,看见自己穿红衣状态立刻恢复?

    卿长虞跃跃欲试:“易尊者,要切磋切磋吗?”

    “婚前三月不动干戈。”

    ……“好吧。”

    目之所及,是婚服极佳的绣工与精巧珠攒。

    看这衣服花费了不少功夫,更别提其他婚宴事宜。

    易忘尘怎么好像真的在认真打算办一场结契礼?

    卿长虞不由得提醒:“师弟当真不再多等等?”

    “裴肃杀了徐秋水,成了魔域新任魔君。此时此刻,早已在去往深渊的路上了,”

    易忘尘对他伸出手,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笃定,

    “师兄与我同去,赌约即见分晓。”

    二人手臂处同一个地方,生死契烙下的红痣开始发热——

    作者有话说:易师弟别催进度,你充值的温馨时光到点了[彩虹屁]

    卿长虞恢复记忆倒计时

    小生今天去高原玩看见雪山哩,有个公路叫猫鼻梁公路,那里还有个酒吧叫猫鼻梁酒吧,好有意思

    第85章 会挽雕弓 卿长虞死而复生了!?……

    深渊, 坐落在魔域深处,方圆百里生灵涂炭,方圆千里渺无人烟。

    传闻中的无人之境,天下绝境。

    但它并非是枯干的地貌。

    水主玄阴, 世间百川千溪, 最终都汇聚于此。

    数不清的潺潺流水, 或急或缓, 如同默默蛹动的黑蛇,蜿蜒在这片平坦荒芜的土地上。

    地面忽而震动起来, 打破了死寂。

    远处出现一群密密麻麻的黑点,轰轰烈烈朝此处而来,正是由魔君带领的魔族众人。

    另一头,仙门众修士亦到达此地, 面容肃然,严阵以待。

    料峭崖壁上, 是两抹极为华贵的赤红,十分相称。

    易尊者婚贴已发, 天下尽知, 身侧之人将会是他的道侣。

    今时今日, 擒魔域新君,做婚宴头礼。

    “他来了。”

    冰凉的手搭在卿长虞肩上,男人凑近他耳畔轻轻出声。

    卿长虞眼睫一眨,在万千个小黑点中,精准找到了裴肃。

    行路之中的魔君忽然抬起头来, 对上高峰之上那一抹红点。

    间隔太远,瞧不见那人脸色,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裴肃。”

    被死死缠绕控制的心脏猛地一跳, 几乎挣脱。

    是在……叫他?

    男声冷淡:

    “滚回来。”

    魔君身体一僵,眼眶中暗金色的圆弧颤动着,嘴唇一抖:

    “卿、卿……”

    自深渊中生出的黑色触须,再次牵引他的心脏与大脑,将他的一切情感吞没殆尽。

    在另一个维度中,可以看见裴肃全身上线被密密麻麻的因果线缠住,拖曳着朝向深渊。

    “师兄,可不要忘记你我的约定。”易忘尘提醒。

    卿长虞眯了眯眼,拭雪剑在他手中发着银白的光,易形为一把霜雪覆盖的长弓。剑穗上的五彩络子垂落而下,被风轻轻吹起。

    金色箭矢自虚空凝聚,搭在了长弓上,灵力汇聚的流光源源不断向箭矢汇聚。

    一点点调整、瞄准。

    破空声呼啸向前,耳发随之飘飞一缕。

    卿长虞放下长弓,气定神闲:

    “忘不了。”

    话音刚落,箭已到达目的地。

    箭矢化作一小点金芒,擦过裴肃胸膛,没在浓黑稠雾中。

    下一刻,砰然迸发出剧烈的响声,天地一白,探出深渊的嚣张黑雾被吞噬得只剩下一截残肢,可怜地缩回深渊。

    另一个维度,紧紧撕扯着裴肃的因果线被一箭射断。

    易忘尘不可置信地看着卿长虞。

    卿长虞亦转头看向他,目光平静对视。

    淡淡道:“裴肃进不了深渊。”

    这个人平时太吊儿郎当,以至于旁人常常忘记他真正的实力,也忘记他的胆子有多大。

    真是个活疯子!

    不管正邪哪一方,此刻都仰头傻愣着看向高处的男人。

    所有人都默认大战将出现在裴肃被深渊附身之后。

    深渊附身的过程无法中断,不可逆转,若轻举妄动,反会祸及己身。这是一代代传下来的告诫。

    深渊魔气,无形之物,比起事物,更像是一个概念。

    有关邪恶、有关命运、无从驱赶、无法阻拦的污染。

    而眼前这个男人,用有形之物,生生将无形之物驱散了!?

    实力强悍到甚至突破了纬度壁垒。

    世间哪个大能有此功力?一时间竟然找不出答案。

    卿长虞的目光仍然注视着裴肃。这一箭还不足以改变因果线,他只是要人清醒些。

    果真,他停下了。

    鞋尖一转,久久停滞的魔君,转到了面向卿长虞的方向。

    眼白仍然黑沉一片,却不肯再向深渊进一步。

    卿长虞低低说了声:“乖孩子。”

    下一刻,自深渊中传来森森可怖的嘶吼,由山风荡涤而生,声似野兽,回荡在此间天地。

    冲天的魔气喷发而出,凡所触及,皆被腐蚀殆尽。

    修士们一个二个拿出了看家法宝,立起防御罩,面色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没料想到,深渊的魔气竟然如此可怖,堪称灾难。

    卿长虞再度执弓拉弦,眼前寒光一闪,太阿剑横在了他身前。

    山风吹起易忘尘衣领处的红绦结,灰青色的瞳孔里冒着火似的,字眼是从紧咬的齿缝中蹦出来的:

    “你耍我?”

    他一把压住卿长虞的弓,与卿长虞各执一端,两相角力,手臂青筋鼓起,生生将拭雪拉偏了方向。

    “易尊者,劳烦抬手。”

    “深渊已然苏醒,今日非附身一人不可,你若保裴肃,要推谁做替死鬼?”

    “替死鬼?”卿长虞重复一遍,朝他走了一步,“易尊者,你知道他会死,对么?”

    常理来讲,深渊污染魔修,是催化其心中暴戾一面,从而在世间掀起干戈。

    而现在,深渊却鼓动着裴肃带领所有魔众来到此地。

    深渊内部的气体、液体都具有极强的腐蚀性。

    若常人进去,顷刻间便腐蚀殆尽。

    于是,这密密麻麻朝向深渊的魔众,与动物的群体性自杀无异。

    易忘尘道:“你既知道,就该让他去死!”

    卿长虞再次道:“易尊者,松手。”

    “不放。”

    深渊里再度凝实巨大的触手状魔气,遮天蔽日,如同巨大的手掌,直接朝裴肃等魔修覆去。

    争执无意义,卿长虞舍弃了手中长弓,采取更具效率的方式。

    “卿安,你敢——!!!”

    巨大的吼声在此时此刻分外清晰。

    易忘尘的手向前一抓,只抓到从玉环上垂下的红色绦带,目眦尽裂。

    卿安?

    卿安!?

    这世间还有谁叫卿安?

    只有一人——卿长虞!

    一瞬间,无数双眼睛都死死看向那抹红色闪现的地方,整齐划一得仿佛被输入了同样的指令。

    难以言状的魔气触须裹挟着冰冷的水汽朝裴肃拍打而去,忽然,出现了一抹赤红。

    红衣修士一个转身,纷繁装饰的珠玉叮当作响,被罡风吹裂,碎成一片亮晶晶的粉末从他身旁吹拂而过。

    其人也蹁跹,束冠长簪断裂,绸缎般的乌发在风中散乱。

    一把抓过了粘稠的深黑色触须,手指陷入其中,距离无限近。

    他看清了,那黑色的东西,竟然是无数滚动着的细小数字。

    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用数字来表示,此时此刻,它们组成了世间生灵恶念、欲念、贪念的合集,密密麻麻涌动着。

    其中,一些零散的数字如水油分离一般,从庞大的黑色中分离、滴落、聚集,向卿长虞奔涌而来。

    黑雾低吼着,却无济于事地看着那些数字一点点脱离它的掌控。

    那是卿长虞曾被夺去的记忆与情感。

    疼。

    头痛欲裂。

    眼前出现了重影,一重重剑光环绕。

    卿长虞眯了眯眼,确认这并非幻觉,他环视一圈,围绕自己的是千百道长剑,更有其余武器无数。

    法器嗡鸣,在卿长虞不加掩饰的威压下震颤不已。

    不论人修妖修,不论东境魔域,各路修士几乎本能地将法器对准了卿长虞,对峙着,却没有一把剑妄动。

    忽然,一个人影闪到他身侧,横剑在前。

    速度之快,衣袍翻飞,带着青年人独有的意气。

    青年一身玄衣,头戴玉冠,对着东境修士沉声道:

    “卿长虞乃施某恩人,亦是施家恩人,”

    伏风剑周围罡风四起,生生将前端诸剑剑锋吹刮卷刃,青年声音坚定,

    “施某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他。”

    此人修为,半步化神。

    一部分刀剑法器被收了回去,部分修士沉默着退出了行列,有施青厌的追随者,也有清醒过来借坡下驴者。

    东境修士中,以越砚为首的十二青使愣住了。

    原本卿长虞死而复生的信息已足够轰动,现在竟然冒出个毛头小子跳出来,说要保护卿长虞。

    不知是谁先一步出声,咬牙切齿:“你是哪来的?卿长虞是我师尊!”

    十二青使的剑转移方向,对准了施青厌。

    在卿长虞身后,发丝凌乱、浑身血污的裴肃动了,苍白的手指将头发上揽,抹去脸上飞溅的血迹,纯黑的瞳仁凝视着万千魔众。

    双月弯刀游走在魔众中,微光一闪,收去剑指卿长虞者的头颅。

    魔族陷入了诡异的沉寂之中,宣告臣服。

    东境修士中,以宋玉窈为首的合欢宫人,与人数稀疏的太清门人站作一团,从始至终,都未拔剑。

    四野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原本这应当是东境与魔域二界之战,可现在,出现了一个始料未及的修真界公敌。

    而两界首长,都站在他的身侧。

    除了……

    人们将目光投向高空之中,另一位红衣男子。

    易忘尘死死抓着婚服上留下的红绦带,面色阴沉如水。

    一瞬间山川以百丈、千丈、万丈的速度覆盖凛霜飞雪,尖锐的冰凌自下而上戳穿土地,将深渊外百千条河流凝实。

    “我的道侣,什么时候轮得到二位染指?”

    拭雪抓住了一瞬间的空档,从易忘尘手中飞速脱离,化弓为箭,穿过重重人影,如闪电一般飞向卿长虞,将剑柄塞入他蜷起的手中。

    卿长虞的手指反射性握紧。

    拭雪剑一入手,彻底无人敢动。原本就不够坚定的法宝,这下更纷纷缓慢地向后退着。

    “咳……”卿长虞吐了口血,是刚才生撕深渊黑雾被冲撞的。

    “长虞哥哥!”

    “卿仙师!”

    “卿安!”

    “师尊!”

    “长虞!”

    “卿长虞!”

    (剑鸣声)

    卿长虞原本就头疼,如今更甚,他再次撑住额首:

    “都别吵。”

    纷繁复杂的记忆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他压下头痛,再抬头,面容不加任何掩饰。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隐藏的余地,不如坦荡一些。

    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响起,乱剑长枪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如同飞蚊苍蝇合家欢一般,爆发出更大的喧闹来——

    作者有话说:宝宝,卿卿——!(加入大叫)

    第85章 沉沦深渊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长虞, 你梦见了什么】

    山洞中,卿长虞睁开了双眼。

    腹部的血早已在睡梦中止住,他低头将断刃拔出。

    吐槽道:

    “逆徒真是把为师当刺猬扎……”

    【长虞,你梦见了什么】

    卿长虞歪了歪头, 疑惑它为什么纠结这个问题:

    “怎么了?”

    【任禛】

    “这谁?”

    卿长虞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举起鲜血淋漓的手道,

    “不关心我吗?”

    被他注视着, 001发出运行卡顿的机械音,最后道:

    【疼吗】

    红衣美人揉住胸口布料, 吐了一口血,极夸张道:

    “哇好痛!”

    他脸上血色尽褪,像个瓷人,即使如往常一样嬉笑打诨, 也让人半点开怀不起来。

    001伸出触手,轻轻抚过他背脊。

    卿长虞昨天被徒弟捅了一剑, 恰逢噬月毒发,在山洞里滚了一夜, 抓得满地血痕, 最后是疼晕的。

    人类在脆弱的时候, 会本能地呼喊可供信赖之人。

    而卿长虞这个人无父无母,真正出现在他身边的长辈,竟然是太清门那位英年早逝的大师兄。

    于是单薄身躯蜷在黑暗中,发热昏沉间吸了吸鼻子,极其小声地叫:“任禛……”“任禛……”

    还夹杂着几句“裴师姐……”

    但任禛早就魂飞魄散, 裴秋韵也已死去多年。

    这时间多久远?久远到两百年前了。

    任禛此人,卿长虞平日里从未提起过,以至于001都以为卿长虞把他给忘了。

    它心里有些嫉妒, 又有些庆幸。

    还好让这人先死了。

    归根结底,任禛也是世界意识的一根须梢,只是祂实在嫉妒,嫉妒到还没想明白这般情感从何而来,就已经匆匆安排他去死了。

    在原本的因果线中,任禛担任太清门掌门,顺遂一生。

    而现在,世界意识让他万箭穿身,魂飞魄散,死无全尸。

    由此引发的效应中,魔君死了,裴秋韵死了,裴肃成了孤儿。

    牵一发而动全身。

    原本世界意识已经遗忘了任禛这个死人,可卿长虞昨夜无意识的呼喊,又使得祂重新估量起他在卿长虞心中的份量来。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祂杀了一个任禛,让卿长虞体会了一遍眼睁睁看着兄长死掉的滋味,也刺激了卿长虞在之后不断救人。

    滥好心,是受刺激后的心理代偿。

    控制不住救下一个又一个人,好像这样可以弥补那一天的血肉模糊。

    被他救下的人,也是祂的一部分。因此,当他们的关联一点点紧密,当他们因他而欢欣或痛苦,形成群体性情绪的时候,祂也拥有了原本不会有的情感。

    一个世界爱上了一个人。

    祂是那样新奇,那样欢欣,那样柔软,天边彩霞云光流转,百花只为伊人开,恨不将所有亲手献上。

    ——可祂被辜负了。

    任务完成,卿长虞申请离开。

    或许对卿长虞而言,离开一个地方不需要理由。他想走,就要走。

    但001号世界不允许,祂无法接受卿长虞的离开。

    怎么办?

    祂要让他痛苦,让他胆怯,让他退却。惩罚他胆敢离开,威胁他不敢离开。

    【你欠了这个世界太多,走不了】

    卿长虞默了一会,道:

    “那我还给祂行么?”

    还?

    世界意识其实没有想要他还什么,卿长虞养的孩子就是是天生的讨债鬼,会自动替祂讨因果轮回的债。

    不过,卿长虞这句话给了祂启示。

    祂告诉卿长虞,想走可以,得将在此世的一切抛下,来去如一。

    即——

    【剥除修为】

    【还清因果债】

    【断绝一切情感联系】

    卿长虞一意孤行,祂便层层加码。

    从第一条因果线开始修正。

    「金丹魔修伪装正派,在玉龙台杀害太清门门主之子,引发正魔之战」

    001说过,金丹魔修死了,就要卿长虞来承接这条因果线。

    于是卿长虞称魔域之主。

    修真界中,流言疯起。

    正道魁首卿长虞,不仅私蓄炉鼎,更叛逃至魔域,犯下大大小小灭门血案无数。

    座下十二弟子与其断绝关系。

    太清门掌门易谏云更是亲自写了断亲书,将其逐出宗门,从此以后,卿长虞便为无亲无宗之人。

    一夜之间,伊昔太清卿尊者,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

    这就是因果偿还。

    若要还,就是整整八十七条因果线。

    如果留下,一笔勾销。

    卿长虞这人天生骄纵惯了,没受过苦,觉得这世间一切,都是他想要就能得到的,太天真。

    当真还上了债。

    昨日捅他的是弟子叶淮钰,在众目睽睽下,将刀子送入师尊腹部,彻底与他断绝关系。

    叶淮钰原本的命运是幼时死于乱刀下。

    这是世界意识精心设计的桥段,如新生幼儿割断脐带,由他救下的孩子需要亲手与他划分界限,宣告独立。

    叶淮钰胆子小,看着卿长虞,手抖得不行,抖得鲜血一股股喷涌,模样看来比卿长虞这个被捅的人还要惊惶。

    卿长虞一时难言,只觉得教出这么个东西来,实在丢人。

    【20/87】

    月圆夜发作的是噬月蛊。

    制药者,是卿长虞的丹修徒儿。此子原定的因果线是被药王谷谷主当做药人,身中百毒吐血而亡。

    卿长虞看见全身纱布的小孩,蹲下身来,与他混沌的目光对视。

    孩子砰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就这么被卿长虞当土特产带回了太清门。

    成了唯一丹道传承。

    如今其道已成,研究出了可使人在月圆月修为暂失,剧痛不止的毒药噬月蛊。

    真让人好狼狈。

    【21/87】

    卿长虞看着一道道熟悉却狰狞的面孔,仿佛认识了一个个全新的人,他听不懂他们的弦外之音,更不明白他们的痛苦。在他看来,还是自己比较痛。

    001第一次见到卿安时,他也是这样。

    漂亮少年额头带着伤口,不解地看着为他打架争斗的「朋友」们。发现看不懂,就直接离开了。

    他和旁人太不同,难免摩擦,难免不解,两方都瞪大了眼,不知为何对面是那般模样。

    卿长虞如今琢磨一番,道世事如此,有施未必有所得,一朝有难,雏鸟尽飞散。

    但未免也太凄凉了些。

    卿长虞低下头,地面上一道道血淋淋的痕迹,层层叠叠,触目惊心,是他昨夜挣扎抓出的。

    怪难看的。

    他走出山洞,脚下一层层的叶片发出碎响。

    是干枯的落叶被冻脆了,上面凝结了冰霜,卿长虞拾起一片,捏住叶梗转了个圈,冰霜就像星星一样,在朦胧的月光下闪动着。

    他将叶片放进琉璃罩中,嘀嘀咕咕,001听见他说要给岁间玉带一片去。

    点评道:

    【没心没肺】

    那片叶子终究还是没有给岁间玉送去。

    重重雨幕中,千八百剑重重压下。

    世界意识这样迫不及待,不允许一丝一毫变故的发生。

    朦胧雨丝中,红衣人举手投降。

    魔头卿长虞伏诛。

    锁灵钉是四弟子宗亶打造的。

    他是个天赋异禀的器修,打造出来的法宝,自然是一等一的高效。

    锁灵钉,将修为锁住,一点点缩小容量,直至最后消磨殆尽。

    这一根长钉,由师弟易承砸进他身体。

    【35/87】

    可卿长虞实乃天纵奇才,天生剑骨,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主动亲近他。

    于是每一寸呼吸都成了折磨,慢性钝痛,与贯穿身体的刺痛交织,修为每涨一分,如同骨头被搓磨一寸。

    师弟易承将他揽进怀里,冰冷的手指如蛇般滑到他的背脊,隔着皮肉轻敲美人骨。

    “师兄,让我帮你。”

    鲜血淋漓。

    剑骨被生生取出,嵌入锁灵钉代之。

    从此不能行走。

    【24/87】

    他的恢复能力很强,并且越来越强,因此可以忍受花样百出的折磨。

    【25/87】

    【25/87】

    【27/87】

    【25/87】

    【29/87】

    ……

    【82/87】

    卿长虞自裁了。

    利刃划过他脖颈,血流如注,除了留下一道长疤外什么也没有。

    再次尝试,无用。

    ——他死不了了。

    长长的血迹一路蜿蜒到红鸳被褥之中,身旁散乱着雪花般的婚契,都是先前被强压着写下的。

    他的模样很冷静,瞳仁黑白分明,注视着眼前或愤怒到面容狰狞的人,衬得对方像个疯子。

    “我不想待在这。”

    【85/87】

    合欢宫中,宋玉瑶告诉他拭雪剑已断。

    【85/87】

    001突然道:

    【长虞是不是以为,这些人都被世界意识控制了?】

    【其实没有】

    【世界意识只在最开始放出了有关你的流言】

    【剩下的所有事情】

    【都是自然发生的】

    也就是说,那些人是真的对他有恨。

    歪倒在软塌上的人睁开眼,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疑惑。

    世界高速运转着,像一台破烂仪器,试图以密集跑动的齿轮吞吃掉它已然坏掉的事实。

    不断强调规则与逻辑,只是为了掩盖那些混乱不堪的欲望与情感。

    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001道:

    【世界是因为你坏掉的】

    卿长虞茫然道:

    “可是我也坏了啊。”

    窗外狂风呼啸,暴雨倾盆。

    祂在说:「还不够」

    或许这个世界根本不想放他走,只是单纯想要折磨他。

    与系统计数同时增加的,是他的恢复能力。等到自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死不了了。

    卿长虞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一个生命体,也不知自己是该死还是该活,他只感到茫然,如今境地,似乎是死是活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世界意识替他做了选择。

    “师兄罪无可赦,唯有魔域深渊可收师兄尸骸。”

    单薄的身影落入深沉阴霭之中,被万顷玄水吞噬。

    这是001号世界第一次爱上一个人,想要和他永永远远在一起。祂在反复思索后,决定采取这样的办法。

    ——吞吃掉不听话的心上人。

    唯有此法,能够让卿长虞和祂彻底融合。他的意识将永不消磨,成为此间世界的一部分。

    一场盛大的阴谋,所有给予的希望都是虚假的,只是要斩断他反抗的可能性。

    祂从一开始就骗了他。

    怎么可能放他回去呢?——

    作者有话说:凸

    师兄任禛在32章

    正常发展下也是攻,但刚出一点朦胧的苗苗就被浇得死透。

    第87章 他生病了 他应该死在这里吗?

    人总有犯蠢的时候, 跌跟头跌成自己这样的,倒是世间罕见。

    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深渊之底,静水流深,举目望去, 一片深沉的黑暗, 看不清任何的东西。

    身体漂浮在水面上, 冰冷的水很快浸透衣衫, 皮肉被黑雾腐蚀出触目惊心的伤口,又在极强的恢复力下再次生长。

    像被什么野兽吞入腹中, 此时正在缓慢咀嚼着他,消化掉他。

    疼痛折磨到了极致,就只剩下麻木。

    看着黑暗一片的上空,只有一阵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自己本来就是无根之水, 死在这里也没什么。

    水包容万物,自然容得下他这条命。

    只是想让他死, 何必费此周章?

    卿长虞仰倒水中,一动不动, 耳畔只有水波微动时的触感, 像一双冰冷的手, 自下而上环抱住他。

    这双手将他揽住,向下拖拽。

    一点点,让他消失在世上。

    下沉。

    下沉。

    溺在深渊黑水之中,越往下,越接近死亡。

    他已经过了剧烈挣扎的阶段, 此时四肢乏力,胸膛里除了平静什么也不剩。

    死了也做不了怨鬼,卿长虞想。

    眼前开始闪动光怪陆离的画面。

    卿长虞看清了自己, 实在是个任性的、鲁莽的、天真的蠢货。

    多少血汗劳苦心,到头来是一场空。

    一场轰轰烈烈的暴雨来袭,任树高树大,只能摇摆催折,无能为力。

    在一片死寂之中,他听见清脆响声。

    那是抵在脊柱里,那根锁灵钉碎裂的声音。

    回光返照一般,稀薄的灵力流动,如尸体般冰冷僵硬的四肢回温。

    他费力地抬起手,在黑色水波之中,这抹白尤为突出。

    他看见了掌心里的掌纹。

    清晰的纹路代替了跑马灯的画面,他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

    属于他自己的掌纹。

    他茫然地认识到,自己拯救过无数苦命的可怜人,看见他们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伸出手来。

    而现在,他看见了这样的一个狼狈的可怜虫。

    那是他自己。

    在水中,白色的皮肤很快被侵蚀,露出血红的肉,又因极强的恢复能力,重新裹上雪白皮肉,如此回环。

    卿长虞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他自己的手。

    在这里,没有人会握住这只手,没有人会带他走。

    会死在这里吗?

    毫无征兆,他会死在这里。

    混沌的大脑无法思考太多,但有一个清晰的念头冲破黑暗,在他的脑中迅速生根发芽。

    救救他。

    要救救他。

    快救救他!

    脑海中突然出现一道道声音,急切地、不断重复着相同的字眼。

    一个人在向他求救。

    由恶念汇聚而成的深渊黑水再也无法吸纳他,他重新浮到水面上,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空气。

    头脑与肺部都因极度缺氧而刺痛。

    睁大眼,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耳鸣声太剧烈,像他久远记忆里的医疗警报,和剧烈的喘息声夹杂在一起,形成急切催促,催促他动起来。

    周身的皮肉都在被反复侵蚀,带来一阵辛辣的痛感,只能像动物一样,毫无章法地挣扎。

    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焦点,栖息在这具身体中的灵魂是漠然的,可那双手,却再一次动了。

    本能一般,握住了衣衫里藏着的刃片。

    曾经的本命剑只剩下一截锋利的碎片,宋玉瑶丢给他,说:「你用它自裁吧!」

    随着手指的收紧,刚刚恢复的皮肉再度被割破,鲜血淋漓。

    疼痛催使他进行下一步。

    卿长虞高高地抬起了他的右手,以紧紧握拳的姿态,向阴冷的峭壁岩石一砸。

    砰——

    拭雪剑插了进去。

    如同新生幼儿脱离羊水一般,他抬起上半身,黑水淋漓地从他身上洒落,死寂的深渊底部出现了第一道响声。

    左手也举了起来,死死地抓出了不规则的岩石凸起。

    空气变得寒冷刺骨,黑水之下的死亡才是真正的温床。

    他紧握断刃,骨肉都陷进锋刃中,将它拔出来,朝更高处插进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随着崖壁坚石破开,一道道清脆的响声在黑暗中回荡、放大。

    他眼睛固执地向前看,即使前方是一片虚无。

    嶙峋的石块使指盖翻起,不断修复又不断流血,可这个人已经习惯了疼痛,于是机械地重复动作,再次向上。

    黑雾化作触手,缠住他的脚腕,将他生生向下拖拽。

    角力之中,祂发现竟然祂不能够阻止他。卿长虞这个人太过特别,一旦执拗于某件事,就谁也阻拦不了。

    尤其是当他濒临死亡,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志。

    无力的双腿拖曳着黑雾,继续向上,只是速度比之前慢了不少。

    每进一段,就会被拖下一截。

    像滑稽的数理题,一只蜗牛正在攀爬天梯,背着重重的壳,那是沉重的身躯、麻木的灵魂,区别只在于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爬到多高才够。

    总归是,一寸,一寸,又一寸。

    山风开始吹拂他湿透的衣衫,让人体因失温本能地剧烈颤抖。

    双手流淌下来的血液温度也更清晰。

    身边开始出现老鹰、秃鹫,撕扯他的皮肉,击打他的手臂,想让他坠落。

    秃鹫发出了人声,祈求道:

    “求求你,留下吧!”

    卿长虞抬起右手,向下猛地一扎,扎透了那鸟的身体,鲜血迸裂开来。

    清晰的岩石碎裂声。

    他感受到越来越强的风,耳畔越来越嘈杂,眼前出现了模糊的雪花色块,滋滋啦啦的。

    砰——

    最后一记下锤,砸在了平坦的地面上。

    他跪坐在崖顶,满头乌发被狂风吹得凌乱,衣袖衣摆互相拍打,发出嘈杂的响动。

    抬起头,是一张皮肤苍白到跟鬼似的脸,嘴唇开裂,眼中是茫茫然。

    精疲力尽。

    像做了个漫长的梦,醒来不知为何身在此地。更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死?

    吃透灵血的拭雪碎片发出微弱的嗡动,他迟钝地低头,看见手心断刃化作一团白光,飞入自己身体。

    背脊忽然有了怪异的感觉,支撑他起身。

    拭雪剑成了他新的骨头。

    卿长虞极为小心地踩在地面上,像孩童学步一样,缓慢地站了起来。

    向前行走两步,又因为不熟练而跌落在地。

    被刻意蓄养起来的长发将瘦削的身躯整个笼罩住,他拱起背脊,突出的肩胛骨将浓密的发丝分散开。

    卿长虞再次起身。

    这一次,他掌握了行走的要领,一步步,摇摇晃晃却无比坚定地,向前走。

    他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不知道。没有人会要他,没有地方能容纳他。

    但是他要离开这里。

    他要带着自己走。

    浑浑噩噩,不知酷暑寒凉,只知道要向前走。

    偶尔会遇见人,远远看见他衣衫褴褛像个疯子,都不敢靠近。

    嘲笑声、咒骂声,也听见了哭声。

    如影随形的幻觉使他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妄。

    等到水边时,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搭了件白净的衣裳,有皂荚的气味。

    他的眼珠迟钝地转了转,一个老妇人。

    他不认识她。

    她为什么在哭?

    老妇哭道:「可怜……」

    他不可怜。

    他……

    脚步停下,他突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了。

    也不知道向前行走,是在干什么。

    「是生病了吗?」

    或许,他是生病了。

    老妇说:东边有山,山上有湖,叫仙恩湖。

    仙恩湖的湖水喝了,可治百病。

    混沌麻木的大脑仿佛突然清晰起来,眼前的道路出现了指引,他眨了眨眼,再次抬起脚步。

    仙恩湖浩浩荡荡,碧绿如洗。

    同样是水,却和他攀爬出来的深渊黑水截然不同。

    湖边只有一个童子,和一头老黄牛。

    童子捧着水,一捧一捧地朝嘴里灌,急促吞咽着。

    老牛垂下头来,也在喝水。

    “这是在做什么?”

    卿长虞听见自己的声音。

    童子说,他患了重病,寻遍周边名医无用,家里人要卖了老牛带他去看病。

    听说仙恩湖水可以治病,多喝点,或许就能活下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豆大的泪滚滚而下。

    在他身后,那老牛仿佛听懂一般,眼中竟然也闪着泪光。

    不想死,只能寄希望于缥缈的传说,寄希望于冰冷的湖水。

    卿长虞掬一捧水,日光下,湖水闪动着粼粼的光。

    掌心水突然化作一面清晰的镜子,照出他的面庞,他的身份,他的姓名。

    他突然记起了一切。

    躯壳之中的灵魂重新返回,那些被压抑许久的疼痛如浪潮般密密麻麻涌来,他这样迟钝地开始反刍。

    本能的求生欲如潮水般退去,在空白的头脑中,再度涌上的是宁愿死去的痛苦。

    生病的童子和即将被卖掉宰杀的牛都想活。

    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的生灵,这么多的生灵,都想要活着。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不能够活下去呢?

    滴答,手中镜漾开两圈波纹。

    他垂下头,饮一口湖水,对童子道:

    “谢谢。”

    又道,

    “快回家去罢,天要暗了。”

    最后的一点灵力,驱散了小孩眉间萦绕的鬼煞怨气。

    他看着手心,那张平静的面庞浸入冰冷的湖水,水波晃动,好像无声地痛哭了一场。

    水中人的眼神忽然冷下来,他凝视着自己,像看一个陌生人。

    一点也不像卿长虞——

    作者有话说:这里是最低谷,下章开始回温,小施要开始发力了,虽然不是现在的小施……[摊手]

    这两章写得俺好难受[化了]忍不住跟朋友小窗怒骂之

    第88章 蜕仙成神 此道名曰非常道

    视野渐渐模糊, 卿长虞不得不柱着一根树枝,艰难行走。

    越往前走,所见越暗,直到彻底沦入黑暗。

    起初, 他还能听见风声、水声、虫鸣声, 闻见草木的气息, 后来, 这些感知也渐渐钝化。

    踩滑青苔,树枝折断, 他摔落在地,沿台阶下滚,一点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也许是哪里被摔破了。

    好痛啊, 他想。

    陌生的年轻男声响起,询问道:

    “你怎么了?”

    然后将他扶了起来。

    手掌干燥、粗糙, 是一双做过粗活的手。

    卿长虞转头道:“谢谢……”

    那人看着他,似乎愣住了, 过了一会, 才道:

    “你看不见?”

    “家里人也放心让你出门么?”

    他倒在山中青石台阶上, 仿佛是山野精怪,艳鬼狐妖,又好像初生于世的山神,带着纯稚的茫然。

    对着少年摇了摇头。

    少年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山,几经犹豫, 最终放下了包裹,背过身去,拉过他的手, 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向上一揽,将人背在了背上。

    像背起来一把伶仃骨头,轻到没有重量。

    少年道:

    “你要去哪里?我先背你去。”

    他的肩背比同龄人挺括,姿势也很熟练,卿长虞在他背上很稳当,行的是下山路,却没有一点颠簸。

    背上人沉默半晌,反问道:

    “你要去哪?”

    少年道:

    “去太清山。”

    “太清山……”他茫茫呢喃,“去那里做什么?”

    少年突然来了兴致,将背上的人轻轻颠了颠,对他说:

    “你知道么?太清门有个叫卿长虞的仙师,我是要去找他的!”

    “你都不认识他,找他做什么?”

    “明日是太清门选拔新弟子的日子,我想找卿仙师拜师修行。”

    背上人一默,突然道:

    “你不知道么?卿长虞道貌岸然,作恶多端,早就被天下唾弃,多得是要找他寻仇的人,说不定他人也早就死了……”

    少年一愣,严肃道:

    “卿仙师是值得敬重的人,若你再说他的坏话,我只能将你放下了。”

    “……抱歉,但大家都这么说。”

    少年原本很气闷,但身后人的脑袋搁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看来很可怜。

    看起来不像特别坏的人,是听别人传了什么谣言么?

    他走神了一瞬,才道:

    “你的「大家」想必并非真的大家,虽然我不认得卿仙师,但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认识他,一定要我来做卿仙师的弟子,好好孝敬仙师、侍奉仙师。”

    “卿仙师当然是个好人,先前我们村子有熊婆被鬼怨附身,闹得厉害,是他给我们救下来的。”

    “我们都很敬仰他,都很爱他。”

    “这路上,我也听见很多很多人说卿仙师很好……”

    少年慢慢跟他说着,说自己的志向是做个和卿仙师一样帮助别人的修士。

    如果没有根骨,就在太清门中打打杂,也算是替村人来还卿仙师恩情了。

    背上人又是一阵沉默,少年发觉他好像是不太爱说话。

    温凉如冷玉的手从他的肩胛一直摸到小臂骨,少年被摸得有些无措,就听见盲眼人道:

    “你有一副好根骨,可以做个修士。”

    即使看不见,也能感受到少年的欣喜。

    卿长虞叹息道:

    “你来得太晚了。”

    少年擦擦汗道:

    “没办法。”

    他已经提前了三月出发,可老好人的毛病总犯,总忍不住帮帮这个,帮帮那个。

    包括现在背上的这个盲眼男子,少年没办法把他丢在山里不管。直觉告诉他,若不停留,定会后悔终生。

    在寂静的树叶晃动声外,多了一阵禅院念经声。

    少年忽然停下脚步。

    卿长虞的手被他牵着,触碰到湿冷的山壁。

    上面有一些不规则的凸起。

    他眼前一片黑暗,触感反而更加灵敏。

    这是个字。

    「明」

    少年又将他背得更高些,道:

    “你抬起身来,伸手向上碰。”

    卿长虞起上半身,高高抬起手,指腹抚摸粗粝的岩石,顺着笔记勾勒。

    一个大大的「福」。

    抚摸寓意好的字眼,是凡人们常做的祈福事,苦命人聊以慰藉。

    卿长虞重新抱回少年脖颈,道:

    “谢谢。”

    寺内钟声响,对应着当前的时辰。

    “你背着我,就不怕赶不上太清门的报名时辰吗?”

    少年却道:

    “若是赶不上,那便再等三年。今日若是不帮你,即便遂愿,我也会悔做卿仙师弟子的。”

    少年人能有几个三年蹉跎,这个人却说得那样轻松。

    终于,找到了个可以歇脚的山洞。

    被稳稳放到地上后,卿长虞向前伸手,摸索着拉到了对面的手。

    这双手上全是茧子,粗粝得很。

    覆上柔软的面颊时,简直显得不匹配。

    卿长虞带他的手摸完自己的脸,歪了歪头,很认真地问:

    “我不好看了吗?”

    不然怎么认不出来自己?

    就算没有见过他,世间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有这样的一张脸?

    等不到回答,他又伸出手,碰到一片滚烫。

    少年讷讷道:

    “好看的……”

    还是没认出来,是因为自己现在看起来太弱了么?

    卿长虞不再强求,道:

    “赶你的路吧。若是没有找到出路,便回来此地找我。”

    少年出去了。

    过了一会,卿长虞听见一阵响动。

    少年将自己唯一的碗留在了山洞里,里面盛了清水。

    又垒了个小野果子山,留下半边窝窝头。

    对卿长虞道:

    “若是找见了出路,我也会回来看看前辈。”

    而后快步赶路,沿路返回离开了。

    卿长虞身处一片寂静幽冥之地,却不似之前茫然。

    所谓「天下人」,只是一群爱逞威风的喧闹之徒,嘈嘈杂杂,一人发出百人音。

    天下,要比太清门广阔,比九宗广阔,比东境广阔,比此界广阔。

    真正难过是心关。

    卿长虞终于想明白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这世间的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只是他从前分辨不出真情假意,将所有的笑脸都混作一团,才会因为一部分虚伪而通篇否认所有存在。

    只是他从前,一直在回避自己。回避感受,回避想法,随心所欲做事,却从不思考有关自己的一切。

    他现在承认,先前他很难过。

    因为师弟难过,因为弟子们难过,因为一切的背叛、中伤、误解而痛苦。

    只是这些伤害来得太快太密集,使得他不得不以一种麻木漠然的脸色面对,才能免于更耻辱的心理沦陷。

    于是挣脱真正的绝境后,这些难过才会反刍,密密麻麻覆盖上心头,像即将结痂的伤口,彰显着存在感,使得卿长虞不得不血淋淋地面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

    让他真的想就此消失。

    他如此无措、如此狼狈,无非是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竟然这样残忍,这样虚伪。

    而他正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他看得见自己前三百年的失败,也看得见自己未来无穷数岁月的失败。

    或许他整个人就是失败的。

    这是一个漩涡似的悖论,危险更甚此间深渊。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需要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作为一个生命,一个个体,他本身就拥有存在于世的权利。

    旁人负他、欺他、辱他,是旁人的错。

    一片真心被辜负误解,与自己无关,自己没有错。

    在黑暗中,他看见自己身上无数根红线,密密麻麻,连接此间天地。

    这就是因果线……

    无数脉脉涌动的力量,以数据的形式流动在丝线之间。这是世界维持运行的根源,此刻被他这么一个瞎子看见了。

    他仿佛拥有了一只无形的眼睛。

    见自我,见众生。

    在卿长虞眼前,无数人的一生从襁褓之时开始快速闪动,到错综复杂的人生轨迹,最终归于黄土一抔。

    他似乎拥有了轻而易举改变这些人命运的权力,可以随意编排他们的人生,决定他们的生死。

    但卿长虞只是静静地看着,什么也没有做。

    在001号世界中,一个新生的神明正在诞生。

    身躯重新被修复,原本被封印镇压的剑骨消失在阵中,回归他背脊。

    在常人看不见的维度中,万千微小的能量正如漩涡一般凝结,汇聚在身形单薄的男人身上,不仅有此间世界,还有世界以外的能量。

    基本原理与修真练气相似,达到的力量却不可相比。

    此道非世间常道。

    曰非常道。

    卿长虞睁开眼,整个世界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以拭雪残片为引,分散各地的百道残片从一个个人口袋里飞出,寒光飒飒,突破重重阻碍,在他手中拼接。

    从剑柄开始,一直到流畅的剑身、锋利的刃端。

    在灵血浸泡之下,此剑亦非常剑。

    他垂下眼,轻抚剑身:

    “你受苦了。”

    剑长声嗡鸣,回应着他。

    外面似乎已过去了许多年。

    久到洞口处藤蔓覆盖、野草疯长。

    地上只剩一个破碗。

    走出山洞,他看见一副白骨。

    人类骨架呈现端坐的姿势,一手握剑,仿佛在守卫什么。

    或许他记着盲眼修士曾经的承诺。

    又或者是他意识到山洞里的这个人就是卿长虞。

    总之,他守在这里,死了很多年,时间久到魂魄也无法引出。

    尸骨膝上有个长木牌,上书「仙师卿长虞弟子方壬之墓」

    是他给自己做的牌位。

    卿长虞割破指腹,在尸身脖颈处点上一滴灵血。

    他们是没有师徒缘分了。

    以此血护佑,保他来世富贵荣华、阖家美满。

    立了坟墓,将这木牌插了上去。

    而后,卿长虞提剑而起,对上因他灵息而重聚的人们。

    依旧是老一套的说辞,怒骂、责备、抑或是失望的语气。

    卿长虞只是抬起长剑来,天际绵延开千里血雾,淅淅沥沥血雨下开。

    他更向上而去,又是一剑,将天空撕裂,使云海翻腾。

    祂意识到,卿长虞真能将整个世界毁了,也真能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而他的要求,还是那一句:“放我走。”

    世界重新回溯。

    卿长虞看着眼前死而复生,对他横加指责的人,眯了眯眼。

    所有人忽然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凉意,好像死亡已经降临过自己身上。

    一时噤若寒蝉。

    易忘尘吼道:

    “卿长虞,你想做什么!?”

    【可以走,能不能留下你的躯体】

    【以后,也可以再来】

    说得极为可怜,好像卿长虞是什么负心汉薄幸郎,要抛下糟糠妻一走了之。

    卿长虞抬头看天,天门缓缓打开。

    这条通道愿意主动向他打开,免了他费力大闹一通的力气,自然是好的。

    他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

    仙门众人忽然心生惶恐,一股比死亡更苦涩的恐惧,使得他们只能瞪大眼,看着最中心被层层围困的人影。

    【拾】

    【玖】

    【捌】

    【柒】

    ……

    【壹】

    【恭、喜#^您!脱%离|成>功!】

    在最后的一瞬间,两方各自留了一手。

    001剥离了他最后的那段记忆。

    而卿长虞一剑毁了这副躯体,什么也不留下——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这里了[彩虹屁]

    修为越高和世界意识连接更深,脑子越不正常

    任何世界都有的npc一样的普通人反而拥有正常的三观和情感

    还好已经写了二十七万字,开文前也差不多把故事想完了,所以才能写下去,不然小生只有每天对着三块钱的收益流眼泪了orz

    谢谢妹子们看我的文[爆哭]

    第89章 夙愿得偿 我卿安此生只收一徒

    庞大纷杂的记忆一下塞进脑子里, 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片刻之后,卿长虞放下撑额头的手,露出精致漂亮的眉目。

    挽个剑花作起手式,半空中无数围攻他的法宝纷纷下坠, 如同流星落火般壮观。

    朦胧星火中, 施青厌挡在他身前, 背影与回忆中的少年逐渐重合。

    原来世界意识挑他作任务对象, 是出于这个渊源……

    不可否认,他能一直留在这, 和施青厌是个省心好孩子分不开。

    卿长虞啧了一声,祂还真会选人。

    施青厌听见身后人问道:

    “你可还愿做我的弟子?”

    在紧急危险的境况下,简直和「要不要做我的人」没有半分区别。

    紫玉冠下,长马尾倏而扫出一个弯弧。

    青年回过头来, 眼睛亮得惊人,急促允道:

    “愿意的, 我愿意的!”

    “那便好。”

    卿长虞觉得现在就是个很好的时候。

    帷幕也似的星火燃烬,可以看见环绕着的密密麻麻的修士。

    既然来都来了, 不妨收拾一下从前的烂摊子。

    卿长虞已经大概猜到从前的诸多事情, 猜到眼前这些人扮演的什么角色, 只差一点关窍,就都点通了。

    半空中,易忘尘一身赤色华服,面色阴沉,模样像极了新婚夜妻子跟人跑了的倒霉男人。

    千里冰棱凸起, 宛如刀刃一般,彰显主人心中怒意。

    地面上的红衣人勾了勾唇角,却道:

    “易尊者, 有人污蔑我是魔头呢,你不管一管么?”

    这话很是巧妙,让易忘尘成了自家管事人。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转开,不知五十年前对人喊打喊杀的易尊者怎么会要和卿长虞结契?

    等等——卿长虞要和人结契了!?

    这原是个摆在明面上的事实,被卿长虞现世时的惊诧冲散。

    现在一下点出,才发现格外重磅。

    易忘尘握住太阿剑的手微微蜷起,拿不准他话中的意思。

    卿安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还愿意和自己结契?

    他愿意?

    ……还是又在骗自己?

    易忘尘抬起眼来,目光冰冷地扫视过众人:

    “诸位想对本尊的道侣做什么?”

    无需拔剑,威压便足以叱退所有人。

    不可置信的目光纷纷落在易忘尘身上,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背叛。

    敢怒不敢言。

    易忘尘又转身道:

    “卿安,跟我回去。”

    卿长虞看着他身后一脸菜色的修士们,没禁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嘲笑意味很浓,简直让人牙痒痒,又因他生得实在漂亮,一点恨不起来。

    卿长虞道:

    “好啊~不过,易尊者得为我作保,证明我不是魔修。”

    易忘尘没什么犹豫地答应了。

    卿长虞道,

    “还有件事情。”

    周围的法宝尽数落下,唯有指向施青厌的六方长剑被死死固定在半空中,让他们怎么收也收不回。

    这六剑,是卿长虞从前那些弟子的,人们通常称为十二青使的所有物。

    此时天色已分明,这六剑便格外显眼。

    轰——

    巨大的爆破声响起,六剑碎成无数碎片,射向四方,卿长虞与施青厌在屏障之中,不受半分损伤。

    拭雪剑剑穗无风自动,轻轻扫了扫卿长虞手背骨节,剑灵很是快意。

    还同一旁的伏风剑嗡鸣嘚瑟。

    它就是如此有福气的剑,主人专门为它报仇,不用太羡慕。

    伏风剑觉得它被卿长虞迷到失智了,竟然能把从前粉身碎骨剑灵几毁的痛楚,变成甜蜜回忆。

    比娇妻娇夫更可怕的,是娇剑。

    一把可以劈开世界壁垒的娇剑。

    上一轮里,卿长虞将所有人一剑斩了,逼得世界意识不得不重溯时间。那时不愿多见这些人一眼,他选择粗暴解题。

    这一轮重返001号世界,记忆残缺,还会因为杀旧徒而心中难捱。

    比起长期浸泡在仇恨中苦苦经营,卿长虞这个人更想把时间花在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上,对旧人能不见则最好。

    可是现在没有办法啊,该想的都想起来了。

    也就没法不意识到,一剑斩了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美人眼睫微垂,再抬起时,是一派兴致勃勃的盎然。

    随着剑断成碎片,六人面色俱是一白,有人还叫“卿长虞”,有人却已先服了软,叫“师尊……”

    试图以此换他垂怜。

    卿长虞向前一步,站在施青厌身前,传音道:

    “旧日师徒关系俱作废,从此为陌路人。”

    “天下诸公见证,我卿安此生只收一徒,名叫施青厌!”

    此声回荡天地,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因果线一般稳固牢靠的红线出现在二人之间,将他们紧紧系在一起。这是和世界意识同纬度的约束力。

    施青厌的心砰砰跳着。

    就好像,就好像……

    好像有个几百年的愿望,成真了似的。

    他跪在地上,行了大礼,深深埋首道:

    “师尊!”

    卿长虞将他扶起,道:

    “你的茶,我早已喝过。你的剑法,我早已教过,你与我,本就是师徒了。”

    这下,原本梗着脖子不肯叫“师尊”的人,急得比谁都快。

    “卿长虞”也不叫了,撕心裂肺地叫着“师尊”,前前后后朝卿长虞扑来,宛如一群大扑棱蛾子。

    眼前场景几乎荒谬到让人发笑。

    卿长虞当然是直接笑了,姿容明媚,声音清朗。暗色的天空随之放晴,从云层中露出金黄的日光,尽显谄媚。

    这可太有意思了,从前没发现他们这么好玩呢?

    原来自己从前只得了魔头的名声,却没有真正享受过魔头该有的肆意妄为,才会那样苦闷。

    原来让别人不快活,是这样畅快的事情。

    从前的大弟子越砚梗着脖子,隐在众人之中,目光赤红。

    越砚这个人,该坚定的时候不坚定,该悔改的地方不悔改,卿长虞不急着收拾他,且让他一条路走到黑,把背后的人钓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六人,每个人都心头一凉,心知肚明一个事实——卿长虞要开始清算了。

    谁都躲不过。

    可凭什么——易忘尘能够逃过!?

    这样的疑问一出现,不公的怨愤便如藤蔓般疯长。

    于是那一双双赤红的眼,都隐晦地飘向了易忘尘的身上。

    凭什么他还能与卿长虞结契?

    这不公平!

    如果易忘尘都能与卿长虞结契,那他们……他们为什么不可以?

    几人心中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这场气势汹汹的集会,在意想不到的走向中结束了。

    深渊毕竟是魔修的领地,东境修士先行离开,迫不及待要把卿长虞死而复生的消息带回去。

    魔域众人没想到自己能躲过一劫,神智恢复后一阵后怕,看着前端孤单站着的魔君,又是一阵唏嘘。

    唉。

    梅花煞。

    唉。

    魔君。

    唉……

    败犬!

    易忘尘肩头一重,卿长虞出现在他身边,哥俩好地拍拍他的肩,道:

    “易尊者,你在家里等我,很快就回。”在句尾很轻地“啊”了一声,以上扬的语调结束了这句话。

    像哄妻子的好丈夫。

    二人身着同款制式的红衣,站在一起,倒是很般配。

    只是卿长虞衣上绦带被易忘尘拽断了一条,珠玉还尽都在刚才粉碎成末末了,看着就不免质朴很多。

    于是此人自来熟地解开易忘尘颈上饰品,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顺带也扯断了易忘尘一根绦带。

    一副只管自己死活的模样。

    易忘尘冷睨了他一眼,还没说话,就听得一道极为哀怨的男声:

    “卿仙师,你不要我了么?”

    男人青灰色的眼瞳从如玉般的脸孔移开,落到眼上有赤红印记的丑人身上,冰冷锋利如刀刃一般,想将来人刺退。

    卿长虞和他说话,这个不要脸的死畜生贴上来干什么?

    卿长虞回头,白发青年模样甚是可怜,身上的血洞还在,面色惨白,堪称仓皇。

    裴肃一直站在他身后,似乎是把他给忘了。

    卿长虞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裴肃立刻顺杆爬,紧紧抱着他,颤声道:

    “你不能不要我……”

    卿长虞身上好香,裴肃悄然嗅闻着,不忘抬起头无声笑得猖狂。

    易忘尘活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么上不得台面的挑衅。

    他几乎咬牙切齿道:

    “卿安,管好你养的畜生。”

    卿长虞在他说出口的一瞬间捂住了裴肃的耳朵。

    易忘尘面色更加阴沉,拉住他赤红衣裳道:

    “师兄可别忘了,现在和你结契的人是谁……”

    先前在妖狐洞窟,他眼睁睁看着卿长虞与裴肃嬉笑婚姻,回去后做了一整晚的梦。

    现在,明明和卿长虞穿着婚服的是他,怎么还是不爱搭理他?

    这并不公平。

    裴肃刚抬起头来欲说点什么,就被卿长虞打住:

    “你若再不去找你的副将,他一只蛇干很快就被泡药酒了。”

    裴肃一滞,这才想起嗔玉奴先前被自己吸干修为,不能不管,只能愤愤不舍地离去。

    等人走后,卿长虞无奈坦明:

    “易尊者,你要用我来证道,恐怕不会如愿的。”

    他是觉得结契这事挺好玩,但想要易忘尘一心在这事上,总觉得应当说明。

    易忘尘面色一僵:

    “你以为我要拿你来证道?”

    没想到卿长虞会这么想,可听见又觉得理所当然。

    心好像被人紧攥似的痛,又陌生,又让人清醒。

    无情道与浓烈情感相悖,易忘尘艰难消化着这股情绪,连血液都在叫嚣着疼痛。

    “卿安,我是……”话哽在喉头,哑然无声。

    再说下去,他这个人的脸面自尊,就彻底被踩在脚下,像任何一个被卿长虞抛弃的人一样,分文不值了。

    易忘尘的喉头滚了滚,语气重新冷硬起来,向前迫近逼问:

    “你当我是这种人?”——

    作者有话说:施=方壬也,一个小拆字

    番外想写众人逆向抚养小卿安。年下变年上妙啊妙啊。然后会发现这个卿安的原生脾气简直臭不可闻,很难伺候

    妹子们的留言看见了好感动TOT

    明天请一天假,出去玩玩[求你了]

    第19章 为何结契 无耻的耍赖精

    「这种人」是哪种人?

    两人都心知肚明。

    易忘尘修无情道, 某种程度上讲是子承父业。

    卿长虞的师父,上一任太清掌门易沣,曾杀妻证无情道。

    只是终究没有得道飞升。易沣的修为止步化神,还不如儿子易承。

    卿长虞弯着腰向上瞧, 易忘尘就这么垂眼对上他的视线, 嘴唇微微抿起。

    漂亮师兄犯了错就这样, 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人, 别人还来不及发火,就被他的脸攫取了注意力, 半点想不起来之前的龃龉。

    生了这样一张脸,也太便宜了他这无耻的耍赖精。

    其实只是在观察易忘尘表情的卿长虞:o.o

    如果易忘尘没有那样的打算,自己如此推测,确实是太伤人了。

    记忆全数恢复, 卿长虞也就能回想起更多细节来。

    有一回易承生了病,是卿长虞照顾的。

    那时他与新师弟并不熟稔, 也不知道他高热烧了多久。

    额头摸一把,滚烫得像火在烧。

    卿安刚想传音给掌门, 就被易承拉住手臂。

    小孩虚弱地睁开眼睛, 道:

    “别告诉父亲……”

    他害怕易沣看废物的冰冷眼神, 比死还要怕。

    又道:

    “也别告诉别人。”

    他别过头,不肯看卿安。

    其实,他更不想让这个人知道。

    师兄是他唯一认定的对手,玉龙台上受的伤还没好全,易承不敢松懈修炼, 急着去冰瀑下修炼,才生了病。

    卿安盯着那颗后脑勺,皱起眉头。

    这小孩就这么挺着, 不教任何人知道,不知道发烧也会死人吗?

    卿安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把人抱回了自己屋舍。

    “还好你师兄兼修一点医术……”

    热汤散发着浓烈的草药味,裹着厚毯子的易承发出近似哭泣的呻吟来,已经失去了意识。

    卿安将他抱起,用冷水帕子一点点擦过他额头与手指,像寻常长辈哄孩子那样,无师自通哼着点音节。

    易承的手忽然抬起,拨开汤药,紧紧攥住那一方白梅水帕,声音大了起来。

    卿安这才听清楚他在叫什么。

    他在喊:

    “娘!”

    “娘……”

    他娘是个凡人农妇,倒霉催的救了无情道仙人,夫妻一场,目的是杀她证道。

    按理来说当时的婴儿易承也该被杀的,不知怎么,被易沣留了下来。

    可怜见的。

    空气中飘落一声叹息,那双惯常握剑的手轻拍过后背,低低道:“我在,喝药。”

    烧糊涂后,在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画面里,易承见到了他想象中的母亲。

    母亲温柔、暖和,轻轻拍着他的背,低低哼着旋律。

    长着一张眉目动人、唇如含丹的好样貌,分明是具有攻击性的美人相,却因面上笑意而显得格外可亲。

    他一会觉得自己被母亲抱在怀中,一会又觉得自己是个旁观者,呆呆傻傻地记录着这幸福的画面。

    易承的手紧紧抓着卿安垂落的鬓发,哭泣道:

    “娘……”

    这张可怜脸孔,与后来山下恸哭不止的孩子重合。

    孩子站在废墟之中,大哭道:“阿耶!阿娘!”

    模样和那天的师弟一个样。

    卿长虞起了恻隐之心,将人带回山上,收做大弟子。

    就是越砚了。

    不过,回忆里那么小、那么可怜的孩子,怎么就都长成了一副六亲不认、冷漠无情的模样来?

    卿长虞抬手摸不到易忘尘的脑袋,啧了一声,转而拽了拽他的鬓发,道: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契?”

    易忘尘反问道:

    “师兄觉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个,好玩?”

    易忘尘眼中的温度一寸寸凉下来,勾了勾嘴角:

    “卿安,你真是好样的。”

    卿长虞挠了挠脸,垂下眼低声道:

    “这是对了还是错了……”

    “错了,”

    易忘尘的面无表情道,

    “我和你结契,就是想羞辱你、折磨你,让你屈辱,让你痛苦。”

    卿长虞忽而想起来回忆之中的事情,想问又咽下。

    暂时还不想让易忘尘发现自己恢复了记忆。

    他想问易忘尘,和他做那种事情,也是为了羞辱他?

    难怪他当时那么难受。

    卿长虞点了点头,干脆利落道:

    “知道了,在下先走一步。”

    对易忘尘挥挥手,转身离开,眨眼间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真是好潇洒。

    易忘尘抬手撑住额首,只露出微微向下的嘴角,极为克制。

    凭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不快活?

    师兄啊,太自私……

    易忘尘转头,露出轮廓清晰的侧颜,灰青色的瞳孔与来人目光交汇,道:

    “你从前,把他当做父亲。”

    越砚俯首:

    “我只认易尊者一个长辈。”

    越砚曾被歹人劫持,师尊却不见踪影。后来,他知道了,卿长虞那时在方桢之身边。

    就因为他是大弟子,便要永远做忍让的那一个,连生死都不顾吗?

    九死一生之际,只有师叔易忘尘来救他。

    越砚那时便发誓,一定要让卿长虞后悔。

    嘶……

    后背的鞭痕,竟然又开始灼灼散发出热意。这痛到烙进骨髓的惩戒,如今仍时不时发作着,提醒他卿长虞已经不把他当做弟子了。

    「弟子」……弟子有什么好稀罕的?

    卿长虞这脾性,他知道,永远都忍不了救人,永远都停不了收徒。

    他是卿长虞的第一个徒弟,有什么是他料想不到的吗?

    现在说得再好听,什么「唯一的徒弟」,不出三月,就都作浮云!

    施宅中,卿长虞略一出神,总觉得有人在背后骂自己。

    “长虞哥哥?”施青厌小心唤道。

    卿长虞的身上还穿着红衣婚服,平时清淡色彩下脱俗的容貌,在艳色衬托下展现出惊人的姝丽,让人移也移不开眼。

    某种程度上来讲,夜晚的婚服,是暧昧的。

    譬如此刻,房中烛火微黄,昏了罗帐,好像随时该洞房就寝,与爱人羞赧亲昵,交颈鸳鸯。

    瓷盏被托住,施青厌微不可查地一抖,被从幻想中猛地拉回。

    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疑心有邪祟干扰。

    卿长虞饮一口温水,温度适宜,回归正题:

    “以杀成阵的七星阵法只剩最后一个,真凶很快就会现身。”

    施青厌道:

    “各家家主都加强了戒备,施家与九重楼互通着情报,短时间内不会有灭门案发生。”

    卿长虞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眼下便有一场‘灭门案’呐。”

    施青厌疑惑:“什么?”

    两根葱白修长的手指抬起,夹着九重楼的小尺寸金玉卷轴,向施青厌展示里面的内容。

    金字浮现:

    「越砚、修礼……七人皆向西南去。」

    施青厌不可置信道:

    “他们?”

    “要匹配灭门案的孽力,二十个高阶修士就够了。如果修士再强些,或许八个就够了。”

    卿长虞搁下瓷盏,看向一旁面色凝重的施青厌,笑道:

    “这么严肃做什么?别太担心。”

    施青厌的表情却没有缓和,他向前倾身,道:

    “长虞哥哥,他们要害你!”

    天下人皆知,卿长虞与十二青使断绝关系,下一步肯定是要向剩余的八人挨个讨账。

    若八人一同被卿长虞杀了,幕后人借此完成以杀成阵的最后一阵,不但能给阵主输送大量的灵力,更能顺势成章将锅丢给卿长虞,再给他扣一个魔头的名号。

    卿长虞手指一转,金玉卷轴自动合上,他笑道:

    “想和我做对手,合该这样有诚意。”

    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是正常,毕竟这是弱者最有资格能拿出手的东西。

    施青厌面上的笑意一止,两道剑眉就连带着五官凌厉起来,很有几分威严。

    卿长虞笑着捏捏旁边人的脸颊,试图给人放松。

    浑然不知这动作放在成年男人身上有多亲昵,加上他衣袖挥之不去的香气,不论怎样看都是轻佻的。

    “别紧张,这正是你报仇的时机。”

    “天下第一,不仅仅是修为,很多时候,经营更需费心。”

    卿长虞拍拍他的肩,

    “你加油些,我以后走的时候也放心些。”

    施青厌一愣。

    没想到他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要走的话来。

    与此同时,无极宗狱中。

    听见锁链解开的轻微响动,方桢之抬起头,眼中是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沉静:

    “是你。到我了?”

    狱中数十天,在可预见的未来之下,他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这个人太浮躁、太善变、太别扭,从前总觉得非要做些什么,向卿长虞证明自己不可。

    才会被人当傻子利用。

    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作为一颗棋子,他回不了头了。

    比起忏悔,不过以此身成全一桩伟业,或许身死之日,还能让卿长虞惊讶。

    惊讶他这个“天赋平平”的弟子,竟然能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大事。

    对面没有说话,向他抛来监牢钥匙,转身消失。

    片刻之后,方桢之从看守的尸体上跨步而过,身后有无数邪魔恶道狞笑尖啸着四向飞散。

    他面容坦然地迎接狱外日光,仿若要做的事情金煌灿烂,值得慷慨赴死——

    作者有话说:迟来的更新请查收

    昨天玩太晚了,大感冒之好难受[化了][化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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