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宫寝殿里,烛火亮了整夜。
徐平暗暗盯着,心里的不安层层叠加,喝了几大口冷茶也没压下去。
今早上,他亲眼看到那位祖宗在马场给姑姑挑马,吩咐过要温驯亲人的,不能有半分颠簸。
就知道那位祖宗对回西苑这件事看得紧。
没想到姑姑转头去了白塔寺,连午膳都不吃。
他猜到那位祖宗心里必然不痛快,该和往常含怒时一样,要彻夜不眠了。
他没料到寝殿里只守着个刘敬,默默数着时辰,等那位主子回来。
到了后半夜,终于有了动静。
刘敬忙迎了上去,亲自捧着手巾,旁还跟了几个沉默宫女,有个将金盆抬过头顶,盆里的面汤轻晃。
朱明宸没解开黑氅,从外头进来氅上还沾着雪粒,由宫女挽起袖口后,将手伸进面汤洗了洗。
刘敬闻到股治淤青的药油味,还有淡淡幽香,腻在鼻尖,闻久了骨头都觉得软。
他在宫里呆得久,荒唐事见得多,先帝召见过才生了孩子的妇人,出来时身上便是这股味道。
每当这股味道越重,刘敬就知道,主子的心情就会越好。
但今日好像有些特殊,药油味重了不少,主子脸色比起出去时也更差了,似是想要什么没满足。
他眉心一跳,不敢多问,把手巾举到与眉齐平,递了过去。还想替这位主子解下黑氅,被拦下了。
“不用,朕自己来。”朱明宸将手巾擦完丢给他,往寝殿里小书房走去,身上的那件黑氅没离身。
经过刘敬时,刘敬闻到股越发浓郁的腻香,从黑氅里透出来,仿佛主子怀里头抱着个妇人在走。
他没敢抬头。
朱明宸进了小书房,站在黄花梨云纹案桌前,想了会儿,开始动笔。
画到那人发红的膝处时,他停了下来,死死地看了几眼,将笔直接丢到地上,不画了,负着手来来回回地走。
她浑身白皙柔嫩,用力些都会留印,他每次都小心翼翼,也都会给她揉药油。
她倒是没半点体恤自己身子的意思。
那么冷的天,就跪在地上,把双膝跪得通红。
他想索性别管她,她自己喜欢跪就跪去,没人拦她。
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时,见她蜷紧了腿,还是没忍住打开了黑氅。
一打开,连平日最爱的腴软也顾不得,只看得见她膝上红意。
便是五指拢着,掌住了团团丰软,多得从指缝间溢出,挤着他手,也没让他视线从她膝上离开。
他真是生了恼,松开手后掰过她的下颏,发狠了咬。
另只手抹了药油,替她揉着膝。
早晚有一日,她该连本带利还给他。
白塔寺客堂里,徐昭夏一觉醒来,纱帐已经被日光照得透亮。
入鼻是满满的药油味,浓得化不开。
她坐起来,不解地蹙了眉头,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她睡前还给自己搽了药油?
怎么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还是越安不放心她,悄悄进来帮她搽了。
正疑惑着,觉得身上有处涨了涨,低头看了眼,有些哭笑不得。
好几次了。
看着好似又沉了些。
难道是这时的人与那时候不同,十几岁不长,到了二十多才长起来?
她没想过旁的缘由,只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倒还真没说错。
不过这事在她眼里没多不正常,就算在那时候,也有二十多岁忽然窜高的,各人有各人的长法。
吃过早膳后,徐昭夏准备带越安去找方丈,商定明日陈首辅家里那位娘子要走的几个地方。
按她的意思,强行凑到一起许会激起那个孩子的逆反心理,就比如那时候没人喜欢相亲。
不如先错开,偶然在某个佛殿前或者藏书阁里见上一面,让两人先见见彼此。
最好是有场雨,被迫躲进同一处避雨亭,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眉眼交接,心意相许。
但徐昭夏也就是想想,她做不了天气的主,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先把明日两人要去的地方分别安排好。
到了方丈所在居室,却发现门前守了两个披戴方巾的锦衣卫,青衣上挂着铜带,还配了雁翎刀。
见到她后,两人笑着叫了声“徐姑姑。”
徐昭夏也笑了,问道:“你们指挥使也来了这里?”
“在里头呢。”其余的没再多说。
徐昭夏也知道他们这些人口风很紧,没追问他们锦衣卫来这里做什么。
其实也差不多猜到了。
事上没这么多巧合。
她没再急着进去找方丈,而是在门前等了会儿,听见木门打开后,方丈亲自送了人出来,在石阶下笑着叫了声“裴指挥使”。
裴昇扶刀走了下来,一身太后亲赐的飞鱼服耀眼夺目,满身煊赫之气。
脸上却是笑意温吞,“昭夏,你莫要再打趣我了。早听说你先来了这里,带我四处逛逛?”
徐昭夏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也为他高兴,“升官了,行头也不一样了。好,今日我就做做裴指挥使的女使。”
裴昇跟在她身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可不敢,你宫里那位祖宗听见这句话该发脾气了。”
“无妨,他明日才来,听不见。”
徐昭夏摆摆手,走了会儿,领他到了座湖边的石亭,让越安退了出去。
开门见山道:“太后娘娘让你来的?”
两人交情快十年了,裴昇也没和她客气,站在栏杆边点了点头,“明日那位祖宗要来,不能出乱子,我奉娘娘之命,清去各处闲杂人等,保此地安宁。”
徐昭夏走到他身边,一齐看着湖面水波粼粼,问道:“也是要你督着他,见那位陈家娘子罢?”
裴昇没答,只是笑了下,“不说这个了。你来了这里可还住得惯?这里只有素斋吃,旁的许多物事也缺,你久住宫里,怕是不惯?我给你送些什么来?”
“按咱们两个从前的日子,哪里住不惯?”
徐昭夏想了想却又道,“若可以,就请帮我寻套最新的四书五经来。”
“你倒是真喜欢读书,那时候在内书堂就……”
裴昇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叫指挥使,说了声“明日给你”,匆匆走了。
徐昭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唇。
看样子,太后娘娘是抱着必定要撮合这门亲事的决心,想让那位祖宗实打实见过那位陈小娘子后,就将亲事敲定下来。
不接受那位祖宗拒绝。
连锦衣卫都派来了。
她只能盼着那位祖宗见过人之后,能动了心思。
隔日一早,徐昭夏天还没亮就起来操办,将昨日敲定的地方亲自走了遍,见事事安排妥当,方才赶回堂屋,拿了青盐漱牙。
此时天还没大亮,她开了窗子,见天色有些发阴,连带着竹林也绿阴阴的,想着今日会不会下雨。
最好下。
多了雨在其中做媒,再是安排好的,也像是天赐良缘。
那位祖宗也能好生动动他那颗懵懂的心。
不过……
她总还是觉得,才十七的年纪,就要谈婚论嫁了,往后就是生孩子,叫人觉得怪异。
明明还什么都不懂,问他男女之别是什么,许还答不上来。
徐昭夏无力地叹了口气。
正想着,屋外的门被人敲响了,越安还未出去,紫玉冲了去将门打开,迎了人进来。
裴昇命身后的锦衣卫把书抬进厅里。
徐昭夏见有两大箱子,里头的书用夹板护得整整齐齐的,粗眼看去,至少也有七八十本……
哑然失笑道:“裴昇,你这是将书铺里的书都搬来了罢?”
裴昇见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夹板,拿出本红封的《四书章句集注》,珍爱万分地前后翻看。
他眼中笑意温然。
徐昭夏翻到里头大儒对礼记中一句话的注解与那时候她所想的一致,拿着那书就站起来,指给裴昇看道:“那时候,你还与我争这一句,如今看来,这句我学得比你好。”
“是。”裴昇低头,见她专注看着书,浑然不知自己乌睫一闪一闪的,似是展翅的蝴蝶,往人心口上扑……
她其实长得比谁都好,只是从来将心思都放在那个小皇帝身上,没想过自己的将来。
也没想过旁人对她的心思。
“昭夏,若你宫里那位祖宗大婚之后,你打算……”
“裴昇!”
他的话忽然被人打断。
不知何时闯进来的朱明宸脸色阴沉,死死盯着过分亲近的两人。
尤其那个不知道避嫌的。
仿佛阎罗殿内的盛怒神祇。
想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