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前, 旭家山庄主院的书房内,却是另一番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景象。
旭东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脸色蜡黄, 胸口剧烈起伏,嘴角还残留着一抹未擦净的血迹。
他方才不仅仅是旧疾复发咳血,更是被自己那不成器的二儿子旭荟活生生气得呕出一口血来!
事情的起因,便是旭东准备布一盘大棋, 竟将阿影的真实身份以及对阿影、对贺邢的盘算,透露给了旭荟。
他本指望这个儿子能稍微懂事些,看清眼下旭家的危局,暂且放下成见, 哪怕只是表面上演一出和阿影之间兄弟和睦的戏码, 先稳住贺邢再说。
然而,他远远低估了旭荟的愚蠢和傲慢。
“什么?!那个卑贱的影卫?!他是我兄弟?开什么玩笑!”
旭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跳起来,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嫌恶,
“一个供人驱使、命如草芥的奴才!凭什么做我旭荟的兄弟?父亲, 你们是疯魔了吗?!”
他激动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挥舞着手臂,声音尖利刺耳:
“你们居然要去捧他?去讨好一个影卫?我们旭家是没人了吗?就那么缺一个来历不明的‘公子’?”
“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旭家的脸面往哪儿搁!我旭荟以后在江湖上还怎么见人?!”
他越说越激动,言语间充满了对阿影极尽的鄙夷和羞辱, 仿佛认下这个兄弟是什么奇耻大辱。
“逆子!你给我住口!”
旭东气得浑身发抖, 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旭荟,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你可知家里现在是什么光景!你除了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你还知道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不知道!”
旭荟猛地转身,梗着脖子, 眼神里充满了叛逆,
“我只知道旭家还没到要靠一个下贱影卫来救场的地步!父亲,您和母亲是不是疯了?”
“居然想让那种贱人认祖归宗?旭家难道就缺公子缺到这种地步了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想往家里领?!”
“你…你…”
旭东被他这番话气得眼前发黑,胸口一阵剧痛,喉头腥甜上涌,“噗”地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溅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毯。
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倒下去。
旭东本就因长生烟而虚空的身体,被这番混账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旭荟的鼻子,嘴唇哆嗦着,却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最终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身前的地毯。
“逆子…逆子啊!”旭东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然而,旭荟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被“逆子”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叛逆心理彻底爆发: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从小到大有关心过我吗?你有我娘一半疼我吗?”
“现在倒好,为了你那点算计,随便找个低贱的影卫就想当我兄弟?休想!”
旭东原本的谋划堪称周密:由柔夫人打头阵,以母子情深动之以情,试探阿影的态度。
而旭荟则需按捺性子,暂居幕后,待时机成熟再现身,哪怕只是做做样子,演出兄友弟恭的戏码,也能进一步软化局面,为后续拉拢贺邢铺路。
然而,他千算万算,却唯独算漏了自己这个矮个子里拔高个的二儿子根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毫无大局观可言。
书房内的闹剧并未因旭东的吐血而终止,反而愈演愈烈。
旭荟像是陷入了某种气疯了的状态,对父亲的痛苦视若无睹,只顾着发泄自己的不满与羞辱感。
他口不择言,咒骂阿影的低贱,嘲讽父母的异想天开,甚至开始砸东西,许许多多昂贵的摆件被他摔了个稀巴烂。
“我绝不允许!绝不允许那个贱奴踏进旭家大门一步!他想姓旭?除非我死了!”
“你们休想用他来羞辱我!休想!”
旭东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旭荟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喘气声。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错了,这个儿子早已被宠溺和虚荣腐蚀得无可救药。
他这一生也算是小有所成,但是剩下的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堪大用,大儿子体弱多病,能活着就已经是不错了。
二儿子至少没有大儿子那样体弱,却养成了这样的性子,难当大事!
就在这片鸡飞狗跳、几乎要掀翻房顶的混乱中,贺邢终于是被请过来了。
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最终落在闹的厉害的旭荟身上。
他的到来非但没有让旭荟收敛,反而像是一瓢热油浇在了火堆上。
旭荟一见贺邢,那被嫉妒和愤怒冲昏的头脑更是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
他竟调转了枪口,连同贺邢一起骂了进去:
“贺邢!你那个影卫,不过是个靠脸上位的玩物!你简直就是有眼无珠,拿着鱼目当珍珠,把珍珠弃于一旁——”
“荟儿!住口!”
旭东惊骇欲绝,嘶声力竭地想要阻止,却引得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贺邢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中寒光凛冽。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旭荟,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然而,这冰冷的注视却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威慑力,旭荟被他看得心底发毛,后面的话竟噎在了喉咙里。
“我……我……”
贺邢缓缓迈步进屋,无视了脚边的碎片:“师父,徒儿本以为来晚了,但是没想到竟然是来早了。”
旭东满面羞惭,老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贺…你…你听我解释…荟儿他只是一时糊涂…”
贺邢瞥了一眼仍在兀自不服气、却不敢再吭声的旭荟,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讽刺:
“他已经不是一时糊涂了,不知在做什么梦,说什么梦话呢。”
显然,贺邢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此刻目睹这场荒唐透顶的闹剧,他只觉得厌烦。
这旭家从根子上已经开始烂了。
他不再多言,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走了。
贺邢原本打算直接回院子里的。
但是刚走出去,丹云派过来的侍女跟他说,柔夫人竟在他离开后不久,就去了他的院子,此刻正在里面与阿影“说话”。
刹那间,贺邢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这根本就是一场调虎离山、各自分工的戏码。
只是没想到旭荟这个变数,反倒是闹了个大笑话。
不过,这旭家,从上到下,竟然算计到了他的头上,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他的人的头上。
可真是好样的。
贺邢可不管阿影是不是旭东和柔夫人的血脉,只要他在一日,阿影就必须是他的,不可能由别人抢走。
而回到此刻。
贺邢看着阿影吃完了夜宵之后,就带着阿影去浴室里面洗漱了。
浴池内水汽氤氲,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躯,驱散了些许夜间的寒意。
贺邢靠在池边,将阿影揽在怀中,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疤。
水珠顺着阿影湿漉漉的长发滑落,没入水中,留下蜿蜒的水痕。
“明日便是旭荟的大婚之日了,”
贺邢的声音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等此间事了,我们即刻启程返回剑阁。这地方,乌烟瘴气,多待一刻都令人心烦。”
阿影温顺地靠在他怀里,闻言轻轻点了点头,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随着眨动轻轻颤栗:“是,主人。”
贺邢的下巴抵在阿影的发顶,继续道:
“算算时辰,最迟明日午后,我传召的医师便能赶到。”
他的指尖在阿影的一处旧伤上轻轻按了按,
“我总觉得张雪诊得不够仔细。让剑阁在此地常驻的医师再来给你好好瞧瞧。”
他顿了顿,忽然用手捏住阿影的下巴,微微用力,迫使阿影抬起脸来。
水汽朦胧中,阿影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看不真切其中的情绪。
贺邢的目光带着审视,语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说起来…阿影,你当真没有怀孕,对吧?”
阿影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立刻垂下眼眸,下意识地就想挣脱开往下跪,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属下万万不敢欺骗主人!”
“行了行了,”
贺邢松开手,转而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下跪的动作,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有什么好跪的?水里也不安生。我姑且信你便是。”
他将阿影重新按回怀里,手掌却下意识地贴在人家的小腹上,那里温热柔软,与周围紧实的肌肉触感截然不同。
贺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底那点疑虑如同水底的气泡,并未彻底消失,只是暂时被压了下去。
“只是你这身子…”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总是这般不省心。”
阿影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感受着那只手掌传来的温度和重量,心中五味杂陈。
欺骗主人的负罪感和保护孩子的本能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恐惧,融入了这一池温热的水汽之中。
贺邢似乎也不再纠结于此,转而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明日婚礼可能出现的状况以及剑阁在此的布局安排。
为了以防意外,剑阁的人在哪里布了局,在哪里安排了多少人……
阿影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问答从未发生过。
只是,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暂时被主人“姑且”压下了。
而明日,当医师到来之时,一切谎言都将无所遁形。
——
次日。
旭家山庄的这场婚礼,堪称近年来武林中为数不多的盛事。
从山庄巍峨的牌楼开始,一路至正厅大堂,皆被铺天盖地的朱红锦缎所覆盖。
檐下悬挂着无数描金大红灯笼,也透着一股灼眼的喜庆。
廊柱间缠绕着新采的松柏枝丫,上面缀满了绢扎的并蒂莲和赤色如意结,风一过,便簌簌作响。
宾客络绎不绝,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来了七七八八。
锦衣华服与劲装短打混杂在一起,寒暄声、谈笑声、杯盏碰撞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脂粉的甜腻,以及一种浮于表面的、喧嚣的热闹。
贺邢一袭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同色系的大氅,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中显得格外突兀且矜贵。
他带着阿影,看似闲庭信步,在各处宴席间随意走动。
一路上贺邢应对得体,唯有跟在他身侧、气息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阿影,才能感受到贺邢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疏离与审视。
贺邢的目光掠过那些造价不菲却透着俗气的金漆喜字,扫过堆叠如山、却未必可口的珍馐佳肴,听着那些言不由衷的恭维与吹捧,心下冷笑连连。
他挑剔、评判。
贺邢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的玄铁扇。
心想,若他日,自己大婚,定要设在剑阁主殿,宾客无需多,但必是当世真正的人杰。
眼前的喧嚣浮华,实在是不过是一场庸俗的闹剧。
不过,他娶的是阿影,就没有十里红妆一说了,贺邢可以直接把剑阁送给阿影,让阿影做剑阁的第二个主人。
纵使是男子与男子并无大庭广众之下成亲的先例,但是贺邢是什么性格?
他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什么样的人应该抓住,什么样的人应该丢掉,什么样的人是帮助,什么样的人是累赘。
这些他心里都清楚。
不远处,是准备去门口接新娘的新郎官。
今日,新郎官是旭荟,虽穿着象征吉祥的喜袍,头戴金冠,但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怨愤。
据昨夜值守的下人漏出的口风,这位二公子因昨日顶撞父亲,被盛怒的旭东责令在阴冷潮湿的祖宗祠堂里跪了整整一夜。
今日清晨才被人搀扶出来,几乎是强行按着完成了梳洗打扮。
那身大红喜服穿在旭荟身上,非但不显精神,反而像是一道刺眼的枷锁。
相比之下,久未在公开场合露面的大公子旭辉的出现,更引人注目。
旭辉身上穿着一件用料考究却明显过于宽大的绯色长袍,更衬得他形销骨立。
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唇色极淡,唯有那双沉静的眼眸还保留着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
他偶尔会掩口低咳几声,声音压抑而虚弱。
而始终立在他身之后的蓝衣青年任云起,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与满堂华服格格不入,腰间佩剑并未因是喜宴而解下。
他的目光极少离开旭辉,递茶、拭汗,一切动作都做得无比自然熟稔,那是一种经年累月形成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没一会,新娘月照白的到来,将这场婚礼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她是骑着骏马而来的,而并非传统的花轿。
月谷一向捍卫正道,天下闻名,甚至出了好几个武林盟主。
如今武林盟主之争正是激烈的时候。
但不管是谁,都是月谷的子弟。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旭家高攀了。
既然是高攀,那就得低眉做小。所以不论新娘子要以什么形式成婚,旭家都得咬着牙咽下。
别说是不愿意做花轿要骑马过来了,别说是不愿意盖红盖头了,就算是要旭家的长辈去把新娘子抬过来,在月谷的盛名之下,旭家也不得不照办。
一身繁复华美的嫁衣并未束缚住月照白的行动,凤冠上的珠翠随着马步轻轻摇曳。
因为没盖盖头,看得出来容貌清秀不俗。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后那柄用布帛仔细缠绕、却依旧能看出狭长形状的墨血剑。
这段时间,关于这位月谷大小姐的传闻早已在江湖上沸沸扬扬。
墨血剑出世时,引得无数高手争夺,皆铩羽而归,摆擂台死斗甚至命丧黄泉。
最终竟是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子,以凌厉莫测的剑法尽败群雄,将这把凶剑收归己有。
其剑术之精,心志之坚,令人叹服。
此刻,她负剑而来,姿态从容,仿佛并非来出嫁,而是来赴一场江湖之约。
高堂之上,旭东与柔夫人穿着隆重的礼服。
旭东脸上努力维持着威严的笑容,但眼角眉梢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焦躁。
柔夫人则笑得温婉得体,只是那笑容略显僵硬,目光偶尔扫过堂下负剑的新娘时,眼底会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安与尴尬。
——他们心知肚明,这场联姻无关风月,纯粹是旭家日渐衰败、急需月谷雄厚财力支撑的无奈之举。
弱者自然只能向强者让步,月谷的话语权很高,所以新娘子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是不盖盖头,哪怕是骑着马过来也只能照办。
那柄煞气凛然的墨血剑,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告,时刻提醒着这场婚姻之下涌动的暗流。
贺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掩去唇边一抹冰冷的讥讽。
他微微侧头,对身后如同影子般的阿影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这婚礼场合乱的很,你跟在我身边,千万不要走远。”
阿影沉默地立于其身后,目光掠过一切,他漆黑的眸子里依旧平静无波,唯有在听到贺邢的话时,才点点头。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指尖冰凉。
其实阿影在心中飞快地计算着时间——主人召来的剑阁医师最快今日午后,最迟今晚必定抵达。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在医师到来之前做出抉择:
要么向主人坦白这欺瞒已久的身孕,要么……设法逃离。
逃离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阿影狠狠压了下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尖锐的疼痛。
他不想离开贺邢,一丝一毫都不想。
这些年,阿影早已习惯了作为影卫守在主人身边,习惯了那双眼眸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习惯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带着占有意味的亲近。
贺邢就是阿影存在的全部意义,是他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
可是坦白……阿影几乎能预见到那可怕的后果。
贺邢平生最恨被人欺瞒背叛,更何况是这等大事。
若坦白,等待他的很可能是主人盛怒之下的雷霆之怒,甚至死亡。
阿影并不畏惧死亡,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他愿死在为主人迎敌的战场上,死在守护剑阁的职责中,却绝不愿因为这样一个“错误”,被自己视若神明的主人亲手处决。
两种念头在他脑中激烈交战,让阿影的脸色愈发苍白。
“怎么了?”
贺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手臂一伸,自然而然地揽住了他的腰身,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低头在他耳边问道:
“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若是撑不住,我们先行离场也无妨。”
他的语气里带着难得的关切。
阿影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连忙垂首应道:
“属下无碍,主人放心。”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贺邢却并未完全放心,侧过头,旁若无人地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一丝微乱的头发,动作堪称温柔:
“这里人多气闷,吵得人心烦。我们往旁边开阔些的地方去。”
“嗯。”
阿影低声应道,任由贺邢揽着自己,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向厅堂侧翼一处相对宽敞的廊下。
贺邢的手依旧稳稳地放在阿影腰间,丝毫不在意四周投来的那些或惊讶、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
他遥遥指着喜堂正中央那对醒目的新人,对阿影低声道:
“你且瞧着吧,好戏很快就要开始了。”语气中带着一丝玩味的期待。
阿影依言望过去。
喜堂之上,高堂之下。
只见司仪正拖着长音高喊:“一拜天地——”
新郎旭荟一脸不情愿,但还是依言跪了下去。
然而,他身边一身红妆的新娘子月照白,却如同脚下生根了一般,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见状,司仪愣了一下,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遍:“一拜天地——”
月照白依旧不动,背上那柄用红绸缠绕的墨血剑,在满堂红烛映照下,透出一股冰冷的煞气。
司仪额角见了汗,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了第三遍:“一——拜——天——地——!”
回应他的,依旧是新娘沉默的挺立。
整个喜堂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宾客都察觉到了这诡异的气氛,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月大小姐怎么不跪?”
“这…这成何体统!拜堂都不跪,以后还得了?”
“啧啧,看来这旭二公子根本压不住这位女罗刹啊!”
“我就说这婚事成不了!月照白何等人物,岂会甘心嫁给旭荟这种小白脸…”
高堂之上,旭东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放在椅背上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猛地瞪向身旁的柔夫人。
柔夫人接收到丈夫的视线,强压下心中的慌乱,挤出一个无比勉强的笑容,起身柔声道:
“月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或是这规矩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
她试图给双方找个台阶下。
只见一直沉默的月照白忽然轻笑一声。
因为她并未盖盖头,此刻所有人都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抹毫不掩饰的嘲讽与轻蔑。
只见她目光如电,扫过跪在地上、脸色铁青的旭荟,红唇轻启,声音清亮却字字如刀,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喜堂:
“竖子安能配我?”
月照白的声音清越冰冷,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宾客的耳边:
“十年前,魔教意欲祸乱中原,假借长生之名,传播那害人的长生烟!”
她的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高堂上面色剧变的旭东和柔夫人,
“当年多少英雄豪杰为此浴血奋战,多少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天门之战,血染山河,才换来今日武林太平!”
她顿了顿,语气中的讥讽与怒意更盛:
“而你们旭家,非但不知吸取教训,反倒为虎作伥,私底下私制私藏长生烟,妄图以此毒物控制武林,牟取暴利!”
“如此行径,与当年魔教何异?实乃武林败类,贱人一群!”
“什么——!”
整个喜堂彻底沸腾了!宾客们惊骇交加,议论声、质问声、抽气声响成一片。
长生烟之祸,在场许多年长之人都曾亲身经历,那是浸透着血与火的惨痛记忆!
离她最近的旭荟猛地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指着月照白的鼻子骂道:
“泼妇!你胡说八道什么!休要血口喷人!”
月照白冷笑一声,毫无惧色: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们旭家自己心里最清楚!”
“那藏在后山密室里的烟土,那几条秘密运送的路线,需要我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一一点出来吗?”
“私藏私制长生烟,为祸武林,你们旭家上下,都该死!”
高堂上的旭东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色厉内荏地喝道:
“月小姐!话可不能乱说!”
“你舅舅与我旭家乃是世交,你如此污蔑,就不怕寒了长辈的心,坏了月谷和旭家的情分吗?!”
“呵!我舅舅?”
月照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真是不好意思,就在上月,我刚刚奉我母亲、当今武林盟主之命,秘密将那私藏长生烟、败坏了月谷门风的舅舅缉拿归案!”
“如今他正废去武功,囚于月谷寒潭之下,等候发落!你们还以为能借此攀关系吗?”
当今武林盟主月如霜,正是月照白的母亲。
当年其夫、上一任盟主意外身亡后,正是这位女子以雷霆手段力压群雄,稳住了摇摇欲坠的武林秩序,其铁血手腕与高强武功令人叹服。
大义灭亲。
旭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他知道事情已经彻底失控,再无转圜余地,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一拍手!
“唰唰唰!”
早已潜伏在宾客之中的上百名旭家武者应声而出,他们迅速脱去外面的伪装,露出劲装,手持兵刃,眼神凶狠,瞬间将月照白团团围住,杀气弥漫整个喜堂!
旭东声音冰冷,带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月小姐!你若不愿下嫁犬子,直言便是,我旭家也不是强人所难之辈!”
“何必在此大喜之日,编造此等恶毒谎言,搅乱婚礼,辱我旭家门楣?!”
原本见势不妙想偷偷溜走的旭荟,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月照白闪电般出手,一把掐住了后颈,如同拎小鸡一般拽了回来,牢牢制在身前。
“咳咳!泼妇!放开我!”
旭荟被掐得脸色发紫,徒劳地挣扎着。
月照白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掐着对方,将他的身子往前一挡,冰冷的目光扫过周围蠢蠢欲动的旭家武者:
“我看谁敢再上前一步?你们旭家宝贝儿子的性命,不想要了?”
旭荟吓得魂飞魄散地尖叫:
“父亲!母亲!快救我啊!快让这些人退下!”
柔夫人心疼得几乎晕厥,死死抓住旭东的胳膊:
“夫君!快救救我们的儿子啊!快让他们退下!”
旭东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对月照白道:
“月小姐!你好歹是名门之后,月谷大小姐,行事怎能如此不顾身份,做出这等挟持人质、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月照白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微微挑眉,那双英气逼人的眼眸里满是桀骜不驯的野性与嘲讽:
“哦?对付你们这等背信弃义、为祸武林的小人,难道还需要讲什么君子之风、台面规矩?真是笑话!”
她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旭荟顿时发出哭泣惨嚎。
不远处,贺邢好整以暇地看着月照白挟持着狼狈不堪的旭荟,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玩味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
而阿影依旧沉默地立在他身侧,如同一个没有情绪的影子,将所有翻涌的心事死死压在平静的面容之下。
贺邢笑着,低下头,温热的气息几乎贴着阿影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
“你可知,月照白为何偏偏要选在今日、此刻,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撕破这层脸皮?”
阿影微微偏头,避开那过于贴近的热源,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因为啊,”
贺邢的声音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调侃,
“这位月大小姐,野心可不小。她盯着下一任武林盟主的位置呢。”
他瞥了一眼场中那个红色嫁衣的新娘,
“月谷能人辈出,她虽武功高强,但终究是个女子,总有些迂腐之辈会以此非议。所以,她需要一份足够震撼、足够分量的功勋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旭家私制长生烟,这可是滔天大罪。”
“她恐怕早就掌握了证据,能隐忍到今天,无非是因为今日武林豪杰齐聚于此,是最好的见证。”
“所以,月照白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发此事,亲手铲除毒瘤,将这桩天大的功劳稳稳收入囊中,为自己搏一个铁面无私、嫉恶如仇的美名,为日后角逐盟主之位铺路。”
阿影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场中剑拔弩张的局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忽然低声问了一句:
“可是,旭公子此刻在她手上,形势危急。主人可需要属下前去营救?”
贺邢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猛地转过头,眉头紧紧皱起,看着阿影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鬼东西呢?去救旭荟?你闲得没事做了吗?”
阿影被贺邢这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否定弄得怔住了,下意识地重复道:“主人…不救他?”
“我为什么要去救他?”贺邢的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几分莫名其妙,“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阿影沉默了一下,脑海中闪过过去那些关于主人与旭二公子交情匪浅的传闻,以及主人曾对旭荟表现出的些许不同,迟疑地开口:
“属下以为…主人与他,总有些往日情谊……”
“情谊?”
贺邢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鄙夷,
“那算哪门子情谊?不过是因为师门关系,勉强算是相识罢了。我从前就觉得他聒噪烦人,矫揉造作,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冷了下去,“现在看到他那张脸,就觉得恶心反胃。”
“竟是如此……”
阿影低声喃喃。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那张与旭荟有着几分相似、曾被他暗自庆幸能因此得到主人些许垂青的脸。
但指尖刚微微一动,阿影便以强大的自制力强行压下了这个冲动,迅速将手垂回身侧,握紧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绝不能在此刻露出任何异样,绝不能让自己的心思被主人窥见分毫。
贺邢并未察觉阿影这瞬间的心理挣扎,他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场中好戏上,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点评了一句:
“啧,你看旭荟那没出息的样子,真是丢人现眼。”
阿影垂下眼帘,将所有翻腾的情绪死死锁在眼底最深处,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更加僵硬了几分。
顺着贺邢玩味的目光望去。
只见旭荟被月照白死死钳制着,一张原本还算俊俏的脸吓得惨白如纸,涕泪横流,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救命!”
他徒劳地挣扎着,却在月照白绝对的力量压制下显得如此孱弱可笑,哪有半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
“哼。”
月照白一手制住旭荟,另一只手缓缓地抽出了背负的墨血剑。
剑身出鞘,并无寻常利剑的清越,反而带起一股低沉压抑的嗡鸣,仿佛有无形煞气随之弥漫开来,让周遭温度都骤降了几分。
那是一股杀气。
暗红色的剑身在满堂红烛映照下,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月照白环视四周,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些蠢蠢欲动的旭家武者,声音冷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决断:
“今日,我本不欲造太多杀孽。”
她嘲讽意味十足,
“但若是有谁不长眼,非要往我的剑锋上撞——”
手腕微转,墨血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剑尖直指前方:
“那就休怪我剑下无情!但凡敢朝我出剑者,杀无赦!”
凛冽的杀气伴随着她的话语席卷开来,竟一时镇住了那些围拢的旭家武者,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高堂之上,旭东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得不轻,却不得不先强压下怒火,转而面向满堂宾客,努力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抱拳道:
“各位英雄豪杰,诸位同道!今日让大家见笑了!”
“我旭家无故遭此污蔑,实乃奇耻大辱!此事我旭东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我旭家清白!”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扬声道:
“至于这场婚事…既然月谷大小姐心不甘情不愿,甚至不惜凭空捏造如此恶毒的谎言来悔婚,那我旭家也绝非强求之辈!今日婚事,就此作罢!”
一旁的柔夫人闻言,顿时急了,失声道:
“夫君!那荟儿他…”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被剑指着的儿子,心焦如焚。
而另一边看戏的旭辉,却依旧面色平静,甚至垂下眼眸,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仿佛眼前这场足以颠覆旭家的风波与他毫无干系。
他身后的任云起更是如同磐石,只专注地守护着旭辉一人,对场中的刀光剑影视若无睹。
旭东的话如同在滚油里又浇了一瓢冷水,宾客席上瞬间炸开了锅,各种声音纷至沓来:
“旭家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大小姐所言是真是假?”
“长生烟之事非同小可!若真有此事,旭家必须给天下武林一个交代!”
“对啊!私藏贩卖长生烟,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这…这婚事说作罢就作罢?那我们千里迢迢赶来,送的贺礼又该如何算?”
“旭家主,你倒是说句话啊!月小姐指控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质疑声、追问声、抱怨声此起彼伏,原本的喜庆婚礼彻底变成了一团混乱的闹剧。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旭东和月照白身上,喜堂之内,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不见棺材不掉泪。”
月照白冷哼一声,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喜堂,带着十足的蔑视。
她不再看脸色铁青的旭东,转而扬声道:
“门口的!还不快把‘罪证’都抬进来,让旭家主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衣袂破风之声,原本守在庄外、穿着喜庆迎亲服饰的月谷弟子们,此刻竟个个身手矫健地飞身而入。
他们两人一组,抬着一口口沉甸甸的大木箱,“砰”、“砰”地重重放在喜堂中央,震得地面似乎都颤了颤。
为首的一名月谷护卫队长上前一步,对着满堂宾客抱拳朗声道:
“请此地各路英雄豪杰做个见证!”
“我等奉小姐之命暗中查探,这些箱中所盛,正是从旭家多处秘密据点及后山密室中起获的——长生烟膏!证据确凿,请诸位过目!”
说着,他猛地掀开离他最近的一个箱盖。
“砰!”
顿时,一股奇异又带着些许甜腻的焦糊气味弥漫开来,箱内赫然是一块块被油纸包裹、码放整齐的黑色膏状物!
正是那臭名昭著、害人无数的长生烟膏!
“胡说八道!你们…你们居然敢私自翻查我旭家私库!”
被钳制住的旭荟又惊又怒,口不择言地尖叫起来,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这话一出口,满堂宾客脸色骤变!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变相承认了这些长生烟就是出自旭家!
“吵死了。”
月照白掐着他脖子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嗤笑道:
“诸位都听见了?你们旭家二公子亲口承认了这些是从你旭家私库搜出来的,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她目光如冰刃般扫向高堂,“今日,你旭家注定身败名裂!”
只见旭东眼前一黑,差点被自己这个蠢儿子气得背过气去。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知道大势已去,再多的辩解在如此铁证和蠢货儿子的“助攻”下都苍白无力。
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旭东老脸上已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大义灭亲的表情。
他推开试图劝阻的柔夫人,向前几步,对着满堂宾客深深一揖,声音沉痛无比:
“各位英雄!各位同道!今日之事…实乃我旭东治家不严,家门不幸啊!”
下一秒,他直起身,指着旭荟,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语气悲愤:
“是我教子无方!竟养出如此逆子!枉顾武林道义,罔顾人伦法理,私下竟做出这等私藏长生烟的恶行!我…我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他话锋一转,竟对着月照白又是一揖,语气变得感激涕零:
“月小姐!多谢!多谢你替我旭家揪出这颗毒瘤!若非你明察秋毫,我旭东还要被这逆子继续蒙蔽,险些酿成大祸!你是我旭家的大恩人啊!”
这番颠倒黑白、弃车保帅的言论一出,不仅旭荟和柔夫人惊呆了,连月照白都听得目瞪口呆!
旭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尖叫:
“爹?!你胡说些什么?!明明是你——”
“闭嘴!你这逆子!”
旭东猛地打断他,厉声喝道,眼中充满了警告和冰冷的杀意,
“事到如今还想狡辩攀咬?我旭东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柔夫人也瘫软在地,哭喊道:
“夫君!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荟儿!他是我们的儿子啊!”
旭东却仿佛铁了心肠,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继续对着宾客沉痛道:
“是我旭东对不起大家,生了如此逆子,污了诸位的眼,也玷污了旭家百年清誉!”
“从今日起,我旭东与此逆子断绝父子关系!无论武林盟要如何惩处他,我旭东绝无二话,绝不插手!”
他这番“大义灭亲”的表演,可谓是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旭荟一人身上,以此保全旭家和他自己。
月照白闻言,英气的眉毛高高挑起,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语气带着十足的讥诮:
“哦?旭大家主果然深明大义。”
“既然如此,那纵使我武林盟现在就将旭荟公子就地正法,五花大绑、大卸八块、甚至凌迟处死,以儆效尤,想必旭家主和诸位英雄,也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了吧?”
“不——!住手!你们谁敢动我儿子!”
柔夫人闻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试图扑倒旭荟面前,尽管她根本无力对抗月照白,
“谁也不许动我儿子!谁都不许!”
旭荟此刻早已被吓破了胆,涕泪交流,只会徒劳地嘶喊:
“娘亲!娘亲救我!救我啊!”
柔夫人形象全无,发髻散乱,妆容哭花,狼狈不堪地哭嚎着:
“放过他吧!求求你们了!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他只是一时糊涂!”
绝望之下,她的目光猛地扫过人群,一下子锁定了正冷眼旁观的贺邢。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贺邢的衣袖,眼泪鼻涕一起流:
“小贺!小贺!求求你了!你和荟儿从小一起长大,关系最是要好!”
“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你救救他吧!替师娘求求情,啊?”
见状,贺邢马上反应过来,不动声色地将阿影更严实地挡在自己身后,避开了柔夫人的拉扯,语气淡漠疏离:
“师娘,此言差矣。做错了事,自然要承担后果。”
“纵使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天下通行的道理。没有道理您儿子就可以例外。”
这番冰冷绝情的话如同最后一击,彻底击溃了柔夫人。她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呜呜呜呜……”
然而,就在她绝望的目光扫过贺邢身后时,猛地定格在了阿影那张与旭荟极为相似的脸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她!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转向阿影,竟“噗通”一声直接跪在了阿影面前,双手死死抓住阿影的衣摆,仰起哭花的脸哀求道:
“好孩子……好孩子!你…你劝劝小贺吧!求求你了!”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声音尖利而急促,语无伦次地喊道:
“孩子,你和荟儿长得这么像,不是巧合。因为…因为你是他的孪生兄弟啊!”
“你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啊!你救救他,你救救你血肉相连的亲人吧!”
此言一出,贺邢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厉声喝道:
“师娘,你疯了不成?在此胡言乱语,血口喷人!”
柔夫人此刻已是情绪彻底崩溃,理智全无,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救下旭荟。
她被贺邢一喝,反而像是被刺激到了,口不择言地哭喊道:
“我如何是血口喷人?我如何是胡言乱语?阿影他就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儿子?”
她猛地指向阿影,声音尖锐得,将最不堪的秘密公之于众:
“我甚至都知道…都知道他是个阴阳同体的怪物!”
“小贺,你不就是因为觉得他稀奇,觉得他这副身子与众不同,才把他留在身边,才让他在你榻上服侍的吗?”
“!!!!!”
所有人都被这接连不断的惊人信息震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轰然炸响。
“什么啊……这种事情居然也好意思拿到台面上来讲……”
“听说阴阳同体之人睡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啧,怪不得一个影卫居然如此器重……”
“笑死了,原来居然是床榻之上的器重!实在是丢人现眼!”
“别说了,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谈论的,实在是无聊……”
“就是就是,真是心脏的人看什么都脏,再逼逼赖赖的,信不信老娘抽你们……”
“怎么了?说出来不就是让大家知道了,大家知道了还不能说?”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老娘长这么大,这辈子都没见过把脸伸过来找打的人!”
“咋回事呢,别吵了,别吵了,你们在这吵什么呢?诶!姑奶奶您别动手啊!”
“诶哟!哪个不长眼的踩到我了?”
“谁敢用胳膊肘撞我!”
“往外面退一点,这边打起来了,这边打起来了!!!”
“娘嘞,别拔剑啊!别拔剑啊!拔刀也不行啊,收回去快收回去!!!”
……
于是,有一部分目光被中间打起来的人群吸引了,另外一部分,数道目光,惊骇的、好奇的、鄙夷的、探究的,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贺邢和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的影卫身上!
阿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比纸还要苍白。
他猛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消失不见。
那只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此刻心中那灭顶的羞耻与恐慌。
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阿影耳边所有的喧嚣——柔夫人尖利的哭嚎、宾客们震惊的私语、甚至刀剑隐隐的嗡鸣——都瞬间远去、模糊,化作令人窒息的嗡鸣。
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伴随着眩晕猛地涌上头顶,他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什么支撑自己,指尖却在触碰到身前贺邢的衣角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完了。
这两个字像冰锥一样狠狠刺入他的脑海,带来一片冰冷的死寂。
极度的惊惶和羞耻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阿影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所有衣物,赤条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最不堪、最想隐藏的秘密,他畸形的身体,他与主人之间那无法言说、甚至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关系……一切的一切,都以最不堪、最羞辱的方式,被血淋淋地撕开,公之于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因为他这张与旭荟相似的脸,引来了柔夫人的注意。
因为他这具不男不女的身体,成了别人攻击主人的话柄。
因为他…因为他竟敢对主人存有那样不可告人的心思和奢望,才落得如今这般境地。
无尽的悔恨和自责啃噬着他的心脏。
如果……如果一开始就没有对那份难得的温柔产生过一丝一毫的妄想就好了…如果自己根本没有生就这样一张招祸的脸、这样一副畸形的身体就好了……如果没有爬上主人的床就好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阿影。
阿影给主人丢脸了。
在天下英雄面前,让主人因他而蒙羞。
主人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如何能忍受这等污言秽语和旁人异样的目光?
——他再也没有脸面对主人了。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道重击,彻底击垮了阿影。
阿影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贺邢此刻的表情,是厌恶?是愤怒?还是冰冷的鄙夷?
强烈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阿影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干呕。
身体细微地颤抖着,他本能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无所遁形的地方,逃离贺邢的身边,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自己带给主人的耻辱。
他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脚下的一方地面和那灭顶的、想要自我毁灭的绝望。
“阿影?阿影?”
贺邢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阿影,将阿影瞬间惨白的脸色尽收眼底。
叫了两声,阿影还没有回应。
“啧。”
贺邢深吸一口气,却瞬间暴怒了,比得知旭家私藏长生烟时更甚!
下一秒,他腰间的玄铁扇不知何时已滑入手中,手腕猛地一抖,那玄铁扇疾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掠过人群中那个方才口出秽语的中年男人面前!
“呃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猛地响起!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玄铁扇已然如同回旋镖般稳稳飞回贺邢手中。
而那个刚才说“睡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的中年男人则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一截血糊糊的舌头赫然掉落在光滑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啊!”
周围的人群吓得惊呼着猛地散开一圈,看向贺邢的眼神充满了惊惧。
贺邢却看也没看那人一眼,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聒噪的虫子。
他知道,江湖从来都是欺软怕硬,唯有绝对的狠厉和实力才能震慑宵小。
然后,他缓缓蹲下身,皮笑肉不笑地扶起跪在地上、同样被吓呆的柔夫人,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师娘,您看看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真的失心疯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清晰地传遍整个死寂的喜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威胁:
“刚才我割了一条舌头,不过是因为那人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在场诸位,谁还想试试我这玄铁扇是否锋利?谁还敢再嚼一句舌根,我照样能割上千条、万条!”
绝对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喜堂,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被贺邢这突如其来、狠辣无比的手段震慑住了。
柔夫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个人,嘴唇哆嗦着:“你……你……”
“丹云。”
贺邢却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猛地一把将她推向身后的丹云。
丹云会意,出手如电,瞬间点了柔夫人的哑穴,让她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
贺邢这才重新站直身体,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旭东身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各位英雄,想必都听说过,吸食长生烟过量之人,极易出现各种幻觉,言行失常,状若疯癫。”
他故作疑惑地看向旭东和无法说话的柔夫人,
“不知我的师父和师娘…近日是否也不慎沾染了此物,才导致今日如此胡言乱语、行为悖乱呢?”
旭东闻言大惊失色,厉声喝道:
“贺邢!你休要血口喷人!污蔑师长,你可知罪?!”
“行得正,坐得直,师傅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贺邢冷笑一声,语气陡然转厉,
“正好,我近日寻得一位故人,最是擅长诊治这长生烟带来的各种癔症!”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位身着青衫、气质儒雅、年约三十左右的男子缓步走出。
他面容温和,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对着贺邢拱手一礼:
“多年不见,少阁主已然成为执掌一方的阁主,英姿更胜往昔,真是大有可为。”
“顾青叔叔。”贺邢微微颔首回礼。
顾青转而面向众人,声音清朗:
“在下顾青,不才。”
“自十年前剑阁天门一战,亲眼目睹长生烟之祸后,便一直云游四方,致力于救治当年深受其害之人,对此物引发的种种症状,倒也略知一二。”
可是,阿影在看到顾青的瞬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
他认得这个人!
恐怕这就是阁主为他找来的医师!
顾青医术超绝,名满天下,曾在剑阁停留过两年,后来便去云游四海。
专攻各种疑难杂症。
有他在,身孕之事…绝无可能再隐瞒下去!
而那边,旭东盯着顾青,眼中杀机毕露,他知道今日之事绝难善了,贺邢这是有备而来,要将他旭家彻底置于死地!
“好!好!好!”
旭东连说三个好字,脸色狰狞,猛地一拍座椅扶手,
“既然你贺邢要撕破脸皮,那就休怪为师不念旧情了!动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早已埋伏在四周的旭家死士、以及一些被利益捆绑的江湖客猛地暴起发难。
“杀!”
而月照白带来的月谷弟子也立刻拔剑迎敌!
贺邢身后的剑阁侍卫更是瞬间结阵,将贺邢与阿影护在中心。
原本只是对峙的喜堂,几个呼吸间就陷入了彻底的混战。
刀光剑影四起,呼喝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许多前来观礼的宾客也被卷入战团,不得不纷纷拔出武器自卫,整个场面乱作一团,彻底失控!
喜堂之内,顷刻间化作了血腥的修罗战场。
红绸被刀气剑风撕裂,喜字被鲜血染污,杯盘狼藉,桌椅翻倒,方才的喜庆祥和荡然无存,只剩下兵刃碰撞的刺耳声响与绝望的惨嚎。
月照白被十余名旭家精锐武者围攻,她却毫无惧色。
笑话,在场谁又不是身经百战的武者呢?
她手中墨血剑化作一道道暗红色的毒蛇信子,每一次吞吐都精准地带走一条性命。
剑法凌厉狠辣,步伐灵动,在刀光剑影中穿梭,眼神亮得惊人,那是属于顶尖武者的自信与杀伐果断。
“啊啊啊啊啊!”
被她嫌弃地一脚踹开的旭荟,连滚带爬地躲到柱子后面,吓得浑身瘫软。
他那些平日里用来炫耀的花拳绣腿,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剑阁护卫早已训练有素地结成一个圆阵,将贺邢与阿影牢牢护在中心。
阿影心神剧震,下意识就想拔剑冲出护卫圈迎敌——保护主人是他的天职。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被贺邢一把狠狠拽了回来。
“你干嘛去?”
贺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手中的玄铁扇已然展开,精钢打造的扇骨边缘沾满了黏稠的鲜血,散发着冰冷的杀气,
“不是身子不爽利吗?给我乖乖呆着别动!”
话音未落,贺邢身形一动,已如离弦之箭般,带着一部分的护卫冲了出去!
他的目标明确——并非去解月照白之困,而是直取高堂之上脸色大变的旭东。
“擒贼先擒王!”
贺邢冷喝一声,玄铁扇划破空气,带起尖锐的呼啸,直扫旭东面门!
旭东又惊又怒,猛地抽出腰间佩刀格挡。
“铛”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
事实上,旭东年轻时确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高手,一柄长刀使得虎虎生风。
但这些年沉溺于长生烟,早已掏空了他的身体,内力虚浮,招式虽在,威力却大不如前。
此刻被贺邢这饱含内力与杀意的一击震得虎口发麻,连连后退,撞翻了身后的太师椅。
“逆徒!你敢弑师?!”
旭东目眦欲裂,勉强稳住身形,挥刀反劈。
“师父?你也配?”
贺邢冷笑,身法如鬼魅,玄铁扇时而合拢如短棍,时而展开如利刃,攻势如潮水般连绵不绝,逼得旭东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这世上谁人不知,我剑阁当年守卫武林天门,为绝长生烟,百死无生。”
“当你选择碰那害人的东西,当你纵容甚至主导旭家私制长生烟时,你我师徒情分就已尽了!”
“今日我便替武林除害!”
师徒二人瞬间激战在一起,刀光扇影交错,劲气四溢,周围的人竟一时难以靠近。
然而,别看打得如此起劲,事实上,贺邢与旭东之战,几乎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
贺邢本就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天赋远超其师。
当年拜在旭东门下时,就已将旭家刀法的精髓悉数学尽,甚至能举一反三。
加之这些年来他纵横江湖,阅历、实战经验以及对武学的理解,早已非困于一方山庄、且被长生烟掏空身体的旭东所能比拟。
只见贺邢手中的玄铁扇时而如短剑般刁钻刺出,精准地点在旭东刀法运转的薄弱之处。
时而如钢鞭般横扫,势大力沉,震得旭东手臂酸麻;时而又完全展开,边缘利刃闪烁着寒光,切割空气发出嘶鸣,逼得旭东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不过短短十几招过后,旭东已是汗流浃背,呼吸急促,刀法散乱,破绽百出。
反观贺邢,面露杀意,步伐沉稳,攻势如行云流水。
“铛!”
又是一次硬碰硬的交锋!
贺邢玄铁扇上蕴含的磅礴内力轰然爆发,旭东再也握不住手中长刀,那柄伴随他多年的佩刀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落在远处的地面上。
而旭东本人更是被这股巨力震得踉跄倒退,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面色瞬间灰败下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又看向步步紧逼、眼神冰冷的贺邢,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之色。
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
贺邢玄铁扇锋直指旭东咽喉,杀意凛然:
“江湖的规矩,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然而,就在他全力进攻,气势如虹之际,却未察觉自己因追击过深,已不知不觉陷入了旭家武者的重重包围圈中心。
四周刀光闪烁,杀气如潮水般涌来。
另一边被剑阁护卫牢牢护住的阿影,看得心焦如焚,顾不了那么多了,立刻就拨开护卫,提起夜哭剑,一路冲杀过去。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旭荟,眼见父亲遇险,竟不知哪来的勇气,哭喊着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爹!爹!救我啊!”
可他扑向的方向,正是贺邢与旭东交锋的险地!
旭东眼见儿子如此不成器地扑来,非但没有丝毫怜惜,眼中反而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只见旭东竟猛地一掌,狠狠拍在亲生儿子的胸口,将他直接推向贺邢那杀气腾腾的玄铁扇!
“噗嗤——!”
利刃割裂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
旭荟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脖子一凉,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父亲冰冷的脸,喉咙里发出几声“嗬嗬”的怪响。
随即软软倒地,当场气绝身亡,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上的大红喜服。
握着玄铁扇的贺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怔。
他万万没想到,旭东竟狠毒至此,虎毒尚且不食子,旭东却能毫不犹豫地用亲生儿子的性命来换取一瞬的喘息之机。
不过,武者相争,胜负往往就在这一瞬之间。
就在贺邢心神微震的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周围那些早已蓄势待发的旭家死士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猛地暴起发难。
数十名武功高强的死士不顾一切地扑向贺邢,刀剑并举,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誓要将他斩杀于此。
贺邢瞬间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
但,他毕竟是贺邢,短暂的震惊后,眼中瞬间被冰冷的杀意所覆盖。
玄铁扇在贺邢手中爆发出惊人的威力,扇面开合间带起道道血光。
“既然你们自己找死,”
贺邢声音冰寒刺骨,身法如鬼魅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每一次出手都必有一名死士倒下,
“那我就早点送你们一程!”
贺邢虽武功卓绝,但深陷重围,四周皆是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旭家死士,一时间竟也被这疯狂的攻势牵制,难以立刻脱身。
几个呼吸之间,他玄铁扇翻飞,又接连格杀五六人,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眼神也杀得近乎赤红。
就在贺邢旋身格开正面劈来的两把钢刀,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一刹那,侧后方一名死士瞅准空档,眼中闪过狠戾之色,手中长刀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直刺贺邢后心。
——这一刀角度刁钻,时机歹毒,贺邢似乎已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疾扑而至。
夜哭剑出鞘的嗡鸣尖锐刺耳,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挑开了那致命的一刀。
剑光随即一闪,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瞬间割断了那名死士的咽喉。
“噗”的一声,喉咙一下子就断了。
是阿影,他终究还是冲破了护卫的阻拦,不顾一切地闯入了战圈。
然而战局实在太过混乱,危机四伏。
就在阿影为贺邢挡下那一刀的瞬间,另一支淬毒的暗箭如同毒蛇般从人群缝隙中激射而出,直取贺邢肋下。
阿影想也没想,几乎是本能地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撞开贺邢,同时侧身一挡。
“噗——!”
暗箭深深扎入了阿影的右肩,箭上的巨力带得他踉跄一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
“阿影!”
贺邢目眦欲裂,他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影,目光如利刃般扫向暗箭射来的方向。
只见原本被围攻的旭东,竟不知何时已趁乱脱出了战圈,放了一只暗箭,正朝着后院方向逃窜。
果不其然,那支暗箭,正是他所发。
这个卑鄙小人,不仅用儿子的命换自己生机,竟还敢暗中放冷箭伤阿影!
“旭东老狗,你找死!”
贺邢暴怒,杀意冲天而起。
而另一边的月照白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以及逃窜的旭东。
“往哪跑。”
她冷哼一声,墨血剑荡开周围纠缠的武者,毫不恋战,清喝道:
“月谷弟子听令,缠住此地敌人。”
话音未落,她身形已如一道红色惊鸿,疾追旭东而去。
贺邢看了一眼怀中因箭伤和动荡气血而脸色惨白的阿影,又看了一眼旭东逃跑的方向,眼中闪过极致冰冷的杀意。
他迅速出手连点阿影肩周几处大穴,暂时止住血流,将他小心地推向赶来的剑阁护卫:
“护好阿影。让顾青过来替阿影疗伤,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是。”护卫们凛然应命。
贺邢最后看了一眼阿影,转身便亲自去追杀旭东。
此獠不除,后患无穷!
旭东一离开,剩下的旭家死士和负隅顽抗者群龙无首,很快便在月谷弟子与剑阁护卫的联手清剿下被平定下来。
负伤者哀嚎一片,投降者被缴械看押。
柔夫人也被月谷弟子毫不客气地押了下去,她挣扎着回头,目光死死盯着阿影的方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混乱暂歇,一片狼藉的喜堂内,顾青顾不上整理自己有些散乱的衣衫和沾了灰尘的青衫,提着宝贝药箱疾步挤到被剑阁护卫护在中间的阿影身边。
“让一让!让一让!”
阿影肩头的箭矢还牢牢钉在那里,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染红了他黑色的衣物,脸色因失血和疼痛而越发苍白。
“好吧好吧,也亏贺邢那小子大老远的把我叫回来,让我看看。”
顾青语气温和,试图让他放松,
“这箭看样子没淬毒,是不幸中的万幸。”
“先替你把这箭拔出来,再探一下脉,看看有没有别的问题。”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打开药箱,取出工具,同时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要扣住阿影的手腕探查一下他的脉象,看看是否有内伤或是气血逆乱之症。
“不过我看你气息似乎有些紊乱,脸色也很差,诊个脉,看看气血……”
顾青的手指触碰到阿影腕间脉搏的刹那——
阿影如同被惊到的受伤的野兽,脸色骤然惨白如纸。
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叫嚣:不能让顾青诊脉!绝对不能!
几乎是出于本能,在顾青指尖即将搭上的一瞬间,阿影猛地缩回手,体内所剩无几的内力轰然爆发,不顾肩头剧痛,身形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猛地倒射而出!
“呃!”
肩头的箭伤因这剧烈的动作被再次牵动,鲜血涌出得更快,但阿影此刻根本顾不上了。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阿影的身影快如鬼魅。
他轻功本来就好,哪怕肩头还带着那支颤动的箭矢,几个起落间便已冲出剑阁护卫的防护圈。
一瞬间,就提气朝着山庄深处人迹罕至的庭院廊道疾奔而去,消失在残破的大门和尚未散尽的烟尘之后。
只留下一个仓皇决绝的背影,和满地淅淅沥沥、尚未干涸的血迹。
“喂,你……”你跑什么啊???
顾青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
他行医数十载,救治过无数伤患,却从未见过有人会对诊脉产生如此激烈、近乎惊恐的抗拒反应。
那眼神中的绝望和恐惧,绝非仅仅源于肩头的箭伤。
有什么大不了的,那箭上又没有毒,不过是个喜脉而已……
嗯?
等等?
什么脉?
反应过来之后,顾青风中凌乱了。
“阿影大人!”
“阿影!”
剑阁护卫们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顿时惊呼出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一连串的人立刻拔腿就追上去。
他们的职责便是护卫阁主及其重视之人,如今竟让重伤的阿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跑了,这简直是天大的失职!
更可怕的是,影卫私自脱离掌控,这在剑阁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行为,性质等同于叛逃。
一旦被抓回,等待阿影的将是剑阁最严酷的刑罚,千刀万剐、死路一条绝非戏言。
他们简直不敢想象阁主回来后会是何等的震怒。
原地,顾青的脸色变幻不定。
喜脉……
真的是喜脉啊……
刚才那一瞬间,他的指尖其实已经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阿影的腕脉。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滑如走珠、圆润流利的脉象……以顾青行医数十年的经验和医术担保,如果不是他的医术出了天大的问题,那么那个脉象,分明就是喜脉!
可是…一个男人怎么会……?
顾青猛地想起方才柔夫人崩溃时嘶喊出的那个秘闻——阿影是阴阳同体之身!
那个是真的????
所以阿影真的怀孕了?!
这个结论如同惊雷般在顾青脑中炸开,震得他一时之间几乎无法思考。
如果,阿影怀了身孕…怀的是谁的孩子?
——还能有谁?
除了剑阁阁主贺邢,还能有谁?!
所以阿影和贺邢真的是那种关系????
顾青彻底风中凌乱了。
他终于明白阿影为何会那般恐惧抗拒诊脉,为何要不顾重伤拼死逃离。
一个影卫怀了阁主的孩子,这个影卫还是个男人,好吧,是一个阴阳同体的男人……
情况也没有好多少吧!!!
说真的,顾青都不知道此事该说什么呢,就算他见多识广,也没见着这种事情。
一时之间,残破的喜堂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剩下的剑阁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只担心着自己办事不利会遭受何等严厉的惩罚,完全无法理解顾青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而顾青他望着阿影消失的那条幽深廊道,只觉得眼前发晕,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他正在疯狂思考,等阁主回来,是直言相告,还是先委婉试探?
阁主若知道阿影不仅身怀有孕,还因此带伤逃离,会作何反应?是震怒,还是……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贺邢回来了。
只见贺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玄色衣袍上沾着点点血迹,显然经历了一番厮杀。
他狠狠一甩袖,玄铁扇上的血珠溅落在地,声音里压抑着滔天的怒火:
“居然让他钻了密道的空子!老狐狸,跑得倒快!”
他一回来,目光便下意识地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扫视一圈,却并未在剑阁护卫的中心找到那个总是安静待命的人。
“阿影呢?”
贺邢眉头瞬间拧紧,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注意到护卫们的脸色都有些异常,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沉默。
被贺邢看着的剑阁护卫浑身一颤,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都在发抖:
“回阁主…阿影他…他…”
贺邢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声音陡然变得冰冷:“他怎么了?说!”
那护卫把心一横,眼睛一闭,几乎是喊出来的:
“阿影逃了!属下等护卫不力,请阁主责罚!”
“逃了?”
贺邢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语调平直,仿佛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他又低声咀嚼了一遍,像是在确认什么荒谬的事实:“逃了。”
随即,贺邢周身的表情仿佛瞬间被抽空、凝固,一股极其可怕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杀意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席卷。
“为什么逃了?”
贺邢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目光如最锋利的刀锋,刮过跪在地上的护卫。
那护卫吓得魂飞魄散,冷汗涔涔,根本答不上来,只能将头埋得更低。
他怎么可能知道阿影大人为何要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顾青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贺邢郑重拱手:
“阁主,此事…恐怕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请借一步说话。”
贺邢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猛地钉在顾青脸上,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端倪。
他强压下几乎要失控的暴怒,冷哼一声,转身大步走向一处相对僻静的残破偏厅。
顾青立刻跟上。
刚一站定,贺邢便不耐烦地厉声道:
“说!到底怎么回事?他受了伤为什么要跑?”
顾青看着贺邢那双眼睛,知道此事再也瞒不住,也无法再委婉。
他心一横,压低了声音,清晰而快速地说道:
“阁主,阿影之所以抗拒诊治并逃离,是因为……因为他怀孕了。”
“……?”
贺邢脸上的暴怒和冰冷瞬间凝固了。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天雷直直劈中头顶,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贺邢死死盯着顾青,仿佛想确认对方是不是在说一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过了好几秒,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你……说什么?”
顾青硬着头皮,再次重复,语气无比肯定:
“属下为阿影检查时,他反应异常激烈,强行挣脱。但属下指尖已触及其脉象虽然短暂,但绝不会错,是喜脉。”
“结合方才…方才柔夫人的话,阿影的身体特殊,所以他确实怀有身孕了。”
“属下推断,他正是因此才惧怕被诊脉,不惜带伤逃离。”
闻言,贺邢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所有的怒火、焦躁仿佛都被这个惊天消息瞬间击碎、蒸发,只剩下全然的震惊和茫然。
——怀孕了?
——真的怀孕了?
——阿影真的…怀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阿影居然敢联合张雪一起骗他!
那个总是沉默跟在他身后、为他挡刀剑、被他逗弄时会耳尖泛红的影卫……竟然怀了他的骨肉?
藏的可真好,藏的可真好!
贺邢想起阿影近日来的反常,想起阿影苍白的脸色,想起阿影偶尔护住小腹的动作……
果然,一切都有了解释。
回到剑阁护卫面前,贺邢立即下令:
“找!立刻给我去找!翻遍整个旭家山庄,掘地三尺也要把阿影给我找出来!”
“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得伤他分毫!”
“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要尽快找到!”
——
日渐西沉。
阿影捂着不断渗血的肩头,在山林间踉跄奔逃。
剧烈的运动使得箭伤撕裂得更严重,鲜血早已浸透了他匆忙撕下的衣角。
他身上并未携带金疮药,只能进行最简陋的包扎止血。
内力因长时间的奔逃而急剧消耗,胸口如同被重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终于,他喉头一甜,猛地咳出一大口淤血,身体一软,不得不扶住身旁冰冷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太阳已经下山了,寒意刺骨。
他举目四望,前方隐约可见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鬼魅。
拖着沉重的步伐,阿影进了破庙。
庙内蛛网密布,神像倾颓,到处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必须补充体力。
他强撑着,出去捉了两只出来觅食的野兔。
为了烤兔子,在破庙残破的殿堂中央,阿影小心翼翼地生起一小堆篝火。
跳动的火焰勉强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冷,却无法温暖阿影冰凉的手脚和那颗惶惑不安的心。
他用夜哭剑,将野兔处理干净,架在火上炙烤。
兔肉散发出焦香,但阿影却毫无食欲,甚至非常想吐。
身体异常沉重,小腹处传来一阵阵隐痛,仿佛里面的小生命也在抗议着母体所承受的颠沛流离和伤痛。
“……”
阿影下意识地用手轻轻覆上小腹,那里已经柔软了很多了。
是主人的血脉,是一个孩子。
可是,好冷。
寒意无孔不入,不仅来自破败的庙宇,更来自心底深处。
肩头的伤口在低温下疼痛变得麻木,却又时不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阿影蜷缩在火堆旁,单薄的身体微微发抖。
孤立无援,前路茫茫。
背叛了主人,带着不容于世的秘密和伤痛,逃亡在这荒山野岭。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阿影吞噬。
阿影看着跳跃的火光,眼神空洞而疲惫。
孩子…他该怎么办?主人…此刻定然是雷霆震怒了吧?或许已经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
想到贺邢可能出现的冰冷厌恶的眼神,阿影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闭上眼,将脸埋入臂弯,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现实和刺骨的寒冷。
破庙外,寒风呼啸着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衬得庙内死寂一片。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阿影苍白而憔悴的侧脸,投下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他此刻飘摇的命运。
兔肉烤得有些焦糊,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撕扯着咽下几口。
味同嚼蜡,只是为了维持基本的体力。
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肩头的伤,带来一阵阵钝痛。
腹中的隐痛并未停止,反而随着夜色的加深而愈发清晰。
那是一种陌生的、带着生命力的悸动。
阿影的手无意识地一直按在那里,仿佛这样就能给予那小小的生命一点可怜的庇护,也能安抚自己惶惑不安的心。
冷。刺骨的冷。
不仅仅是身体感受到的严寒,更有一种从心底弥漫开来的冰冷绝望。
他背叛了誓死效忠的主人,触犯了剑阁最森严的戒律。
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以主人的性子,绝不会容忍任何形式的背叛和逃离。
或许,追兵已经在路上了。
或许,下一刻,这座破庙就会被剑阁的高手团团围住。
想到贺邢那双盛怒时冰冷彻骨、不带一丝感情的眼睛,阿影就感到一阵灭顶的窒息。
可是…孩子呢?
这个意外而来的生命,又该怎么办?
无数个念头在阿影脑中疯狂交战,疲惫、伤痛、寒冷、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仅凭衣衫根本无法抵御深夜的寒气,更何况他还失血过多。
篝火渐渐微弱下去,火光跳跃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庙外的风声听起来更加凄厉,如同鬼哭。
就在这极度的寒冷和孤寂中,腹中的孩子似乎又轻轻动了一下。
这一次的感觉比之前都要明显,像是一条小鱼在静谧的湖水中轻轻摆尾,带来一种奇异而微弱的暖流,瞬间击中了阿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猛地抬起头,沾着湿气的睫毛轻轻颤动,手下意识地更紧地护住了小腹。
这是…他的孩子。
是他和主人…血脉的延续……
尽管前途未卜,尽管可能下一刻就会面临死亡,但在这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保护欲竟然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阿影挣扎着坐直身体,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忽略肩头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
他重新拨弄了一下篝火,添上几根枯枝,让火焰稍微旺起来。
火光重新照亮了这个影卫苍白的脸,那双总是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好想……再见主人一面。
这个愿望应该也相对来说容易实现。
只要被剑阁抓到,应该还能在死之前,见主人最后一面。
没一会儿,篝火的光芒越来越微弱,最终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堆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
破庙彻底陷入了黑暗和刺骨的寒冷之中。
阿影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失血、疲惫、寒冷以及巨大的精神压力终于击垮了他,意识开始模糊,陷入了一种半昏半醒的昏沉状态。
他睡着了,却又仿佛醒着。噩梦如同跗骨之蛆,迅速咬住了阿影的脚跟。
在梦里,阿影依旧在这座冰冷的破庙里,但贺邢找到了他。
主人就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玄衣墨发,如同降临的神祇,却又散发着比庙外寒风更刺骨的冰冷。
可是,主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冷酷,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不堪、令人作呕的东西。
——“叛徒。”
主人的声音在梦中响起,冰冷得不带任何柔软的情感,狠狠刺穿阿影的心脏。
阿影想开口辩解,想跪地求饶,想告诉主人他不是故意要逃,他只是害怕…害怕失去这个孩子,更害怕看到主人此刻这样的眼神。
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贺邢缓缓举起了那柄沾血的玄铁扇。
然后,画面猛地一转。
他变成了旭荟。
他看到贺邢的玄铁扇毫不犹豫地挥下,感受到利刃割开喉咙的剧痛和冰冷,温热的血液喷涌而出…他像旭荟一样无力地倒下,瞪大眼睛,看着主人冰冷绝情的侧脸。
——“果然是废物。”
主人丢下两个字,甚至懒得再看一眼他的尸体,转身决绝地离去。
不…不要…主人…
阿影在梦中无声地嘶喊,挣扎,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在这极致痛苦的顶点,腹中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剧烈的抽痛!
比之前的隐痛要强烈数倍,仿佛里面的小生命也感受到了母体濒临崩溃的绝望,发出了痛苦的抗议!
“呃!”
阿影猛地从噩梦中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
剧烈的腹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冷汗涔涔而下。
真实的痛楚清晰地从小腹传来,一阵紧过一阵。
他艰难地喘息着,手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肚子,恐慌再次攫住了他——孩子…孩子是不是出事了?
是因为受伤?是因为奔波?
无尽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绝望再次将阿影紧紧包裹。
他环顾着漆黑冰冷的破庙,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感觉自己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好痛…好冷…
主人…
在极致的痛苦和寒冷中,阿影死死的抱着夜哭剑,意识又开始模糊,仿佛又要坠入那个冰冷绝望的梦境。
就在阿影的意识在剧痛与寒冷中浮沉,即将再次被拖入无尽噩梦的深渊时——
“沙沙…哐!”
庙外荒芜的草地中,突然传来极其突兀、杂乱而踉跄的脚步声!
脚步声的主人显然体力不支,但仍能听出是身负武功之人,只是此刻身受重伤,步履维艰。
高度的警惕和厮杀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痛苦与昏沉!
阿影猛地睁开双眼,尽管眼前阵阵发黑,他还是凭借影卫刻入骨髓的反应,一把抓起就放在手边的夜哭剑。
肩头的箭伤和腹中的绞痛让他每一次动作都如同受刑,但他仍咬着牙,如同受伤后依旧危险的困兽,悄无声息地,将自己彻底藏匿于破门后方那一片最浓稠的阴影之中。
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破庙外面。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咳嗽和低低的、充满怨恨的咒骂。
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踉跄着撞开了庙门,几乎是滚了进来,随即瘫倒在地,贪婪地大口喘息着,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惨淡的月光从破窗棂斜斜照入,恰好照亮了来人的侧脸——
竟然是本该早已通过密道逃之夭夭的旭东!
此刻的旭东,早已不复一家之主的威严。
一脸苍老和狼狈,沾满泥污和血渍,发髻散乱,脸上带着可笑的擦伤和淤青。
值得一提的是,他肋下那道伤口,极深,甚至能隐约看到森白的骨茬,鲜血仍在不断涌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
——墨血剑的伤口。
贺邢与月照白的追杀,显然让他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旭东挣扎着想爬起来,似乎想找个更隐蔽的角落藏身,或是寻找什么东西来止血。
然而,就在旭东艰难起身,目光扫过庙内时,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阴影中那一双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以及那把在微弱光线下泛着致命幽光的夜哭剑!
“谁?!滚出来!”
旭东惊骇之下,强提一口气,猛地拔出腰间那柄已经卷刃的佩刀,色厉内荏地喝道。
当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那个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时,旭东先是愕然,随即脸上爆发出极致的愤怒、鄙夷和一种被“低贱之物”冒犯的狂怒:
“是你?!”
但是下一秒,旭东马上就戴上了虚伪的假面,他知道此刻已经不能再树立敌人了,必须拉拢对方才有一线生机。
“好孩子,咳咳咳,我,我们在这里遇见也算是缘分,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阿影没有任何回应。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旭东和剑阁已经撕破脸了,不论是从任何角度出发,阿影都没有道理放过旭东。
今日不杀,难道留着明日危害到主人吗?
一瞬间。
杀意!前所未有的冰冷杀意瞬间席卷了阿影的全身!
“嗡——”
拔剑。
阿影的身影动了!
快如鬼魅。
尽管肩伤让动作略有滞涩,腹痛如绞几乎要撕裂阿影的神经,但他的剑招依旧带着影卫特有的精准与狠辣,直取旭东周身要害!
旭东虽身受重伤,内力溃散,但几十年的功底和求生欲让他拼命挥刀格挡。
“铛!铛!铛——!”
破败的庙宇中,顿时爆响起一连串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
火星在黑暗中不断迸溅!
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每一次兵刃碰撞都震得伤口迸裂,鲜血四溅。
旭东眼看着拉拢不成,瞬间翻脸,状若疯虎,一边艰难抵挡,一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
“你这畸形的怪物!下贱的影卫!早知道当年就该直接掐死!省得今日你来反噬!”
阿影咬紧牙关,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剑光越来越急,如同编织着一张死亡的罗网,步步紧逼。
终于,旭东失血过多,体力彻底不支,一个格挡慢了半分,刀法露出了一个致命的破绽。
就是此刻!
阿影眼中寒光爆闪,夜哭剑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毒牙,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精准、迅疾、无情地一闪而过。
“嗤——!”
利刃割裂喉管的声音清晰可闻。
下一秒,旭东所有的动作猛地僵住,眼睛瞪得几乎凸出眼眶,里面充满了惊骇、不甘和难以置信。
“嗬嗬……”
他徒劳地用手捂住喉咙,却根本无法阻挡鲜血如同泉涌般喷射而出。
只见旭东踉跄着向后退,“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倾颓的香案上,然后软软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唯有鲜血迅速蔓延开来。
但是,阿影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被旭东踹了一脚。
这一脚,凝聚了一个濒死高手最后的狠戾。
刚才只不过是强弩之末,此刻疼痛重新起来,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猛地从阿影的小腹炸开。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骤然破碎、剥离!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咳咳。”
阿影眼前猛地一黑,趁着手里的夜哭剑,手都在发抖,软软地滑落在地。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完全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裤,带着一种可怕的、生命急速流逝的触感。
孩子……
阿影已经力竭了,更是伤上加伤。
他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能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清晰地感受着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正在飞快地离他而去。
不……不要……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近乎本能的气力,拖着这副彻底破败、不断淌血的身躯,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凭借着阴影的牵引,挪回了破庙角落里那一点点可怜的、熟悉的黑暗之中。
仿佛只要躲回这片阴影,就能隔绝外面的一切,获得一丝微不足道的、虚假的安全感。
他杀了旭东,或许…或许算是替主人铲除了一个祸害……
可是,孩子没有了。
他用尽全力守护的秘密,他宁愿背叛逃亡也想保住的孩子…没有了。
主人…还会要他吗?
一个连孩子都保不住的、残缺的、不男不女的、背叛的…怪物。
不,不对。
主人本来就不会要这个孩子。
无边的黑暗、冰冷和绝望彻底吞噬了阿影。
他躺在自己温热血泊形成的冰冷沼泽里,涣散的目光透过破庙屋顶巨大的窟窿。
望着外面那片暗淡的、冷漠无比的天空,阿影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地、完全地熄灭了。
就这样,阿影蜷缩在冰冷的阴影下,如同受伤的幼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夜哭剑紧紧抱在怀里。
冰冷的剑鞘贴着他冰凉的脸颊,触感寒彻骨髓。
阿影原本就一无所有,生来时孑然一身,如今快要死了,竟还能有一把剑相伴。
——冷。
难以言喻的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渗透进阿影的骨髓,冻结他的血液。
身下不断淌出的液体也迅速变得冰冷粘稠,如同冰冷的沼泽,要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剑是冷的。
——血是冷的。
——命是冷的。
冬天…原来是这样冷的吗?
阿影迷迷糊糊地想着,意识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失血过多带走了他体内最后的热量,也带走了他思考的能力。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溃散的边缘,一幅画面却异常清晰地撞入阿影的脑海——是那辆颠簸的马车。
窗外是呼啸的寒风,车内却暖意融融。
那个时候,阿影因为孕吐而浑身不适,脸色苍白,胃里翻江倒海。
可是…主人一直抱着他。
主人的手臂结实而有力,将阿影整个人圈在怀里,温热的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沉稳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一声声,敲打在他冰凉的皮肤上。
主人的下巴偶尔会抵在他的发顶,呼吸温热,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
那时虽然身体难受,虽然前路未卜,但那个怀抱真的好温暖,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雪和严寒。
主人……
主人……
阿影无意识地呢喃着,干裂苍白的嘴唇微微颤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涣散的瞳孔里倒映着破庙,却没有焦点。
好冷啊……
主人……
能不能…再抱我一下……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如同萤火,在阿影彻底陷入黑暗的识海中轻轻闪动了一下,随即被无边的冰冷和寂静彻底吞没。
他抱着冰冷的剑,蜷缩在冰冷的血泊里,呼吸越来越微弱。
破庙内死寂无声,唯有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阿影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身下的鲜血仍在缓慢渗出,体温随着生命的流逝和绝望的蔓延而一点点冷却。
其实现在挺好的。
他感觉不到肩头的箭伤了,也感觉不到腹中的绞痛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麻木。
也许就这样死了,也好。
死了,就不用再面对主人的厌恶和追杀。
死了,就不用再承受这具畸形身体带来的无尽痛苦和耻辱。
死了,那主人也不用因为自己而感到烦忧、愤怒了。
无数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着阿影,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
庙外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截然不同的声响!
不是一个人踉跄的脚步声,而是……急促、杂乱却训练有素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正由远及近,飞快地朝着破庙方向包抄而来。
其间似乎还夹杂着焦急的呼喊,但那声音被风声割裂,听不真切。
是追兵吗?
剑阁的人…终于还是找到了这里。
阿影空洞的眼中没有泛起丝毫波澜,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认命。
他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再次拿起夜哭剑。
也好,死在他们手里,总好过无声无息地冻死、流血而死在这荒庙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开始在破庙的窗棂和门缝间跳跃晃动。
“在这里!血迹通向里面!”
外面有人高喊了一声,声音急促。
紧接着,破庙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
“砰!”
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驱散了庙内的黑暗,也刺痛了阿影适应了黑暗的眼睛。
阿影模糊的视线看到许多人影涌了进来,他们动作迅速,警惕地扫视着庙内的情况。
最后,那些火把的光芒,那些搜寻的目光,齐刷刷地定格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在血泊中、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的身影上。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火光在破庙中不安地跃动,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摇曳的鬼魅。
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拨开众人,急切地向前走来,带着一身夜风的寒气和无法掩饰的恐慌。
好像有什么声音,好像有谁在叫他……
阿影的视线依旧涣散,无法聚焦。
他似乎听到了那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丝颤抖?
是梦吧,一定是又一个冰冷的梦魇。
就像之前那个梦里一样,主人来了,却是手持玄铁扇,眼中盛满嫌恶与杀意。
是来……结束他的吗?
其实那样也好。
至少,能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再见主人最后一面。
对啊……要见主人最后一面才行……
主人…主人……
主人就是阿影的执念啊。
阿影从十五岁就开始喜欢主人了。
在十五岁那一年,当阿影第一次感受到贺邢从那高高在上的、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点点善心和温柔时,阿影就无可救药地沉沦了。
毕竟,阿影自小活在阴霾和痛苦之中,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
那一点点光,对他而言,就是全部的温暖和救赎。
趋光,就是所有动物的本能。
所以,阿影心甘情愿地低下头,藏起所有真实的情绪,去做一把锋利的刀剑,去做一个安静的替身。
因为旭荟得到过主人的青睐和照顾,所以阿影卑微地想着,如果自己也像旭荟,是不是也能分得一点点那样的目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影应该是成功了。
前段时间,主人对他的态度确实不同了。
会给他做新衣,会因为他受伤而动怒,会在他怕苦时准备蜜饯,会在寒冷的夜里抱着他入睡。
那些短暂的温暖,如同偷来的时光,让阿影欣喜若狂,又让阿影惶恐不安。
如今,旭荟死了,死在了主人的玄铁扇下。
那他这个替身呢?这个畸形的、不男不女的、还胆敢背叛逃亡的影卫,结局又会如何?
呵……果然不愧是双生子吗?连最终的命运,都如此相似。
只是一个永远活在光下,一个至死都只能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阿影涣散的瞳孔无力地对着虚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翕动着沾血的嘴唇,发出几乎无法听闻的、破碎的气音。
他希望主人不要生气了。
……杀了他之后,就不要因为他的背叛和不堪而生气了。
早点忘了他这个失败的影卫、这个不该存在的污点。
这是阿影最后、也是最卑微的祈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