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浸染着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皇城。
此刻宫灯亮起,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朱墙碧瓦间的肃杀。
大局初定, 繁琐的善后事宜自有臣工去操持,顾文匪将一应杂务暂且压下,走向关押重犯的天牢深处。
阴湿的甬道尽头,特制的精钢牢笼内, 顾文耀披头散发,蟒袍褴褛,腿上箭伤处的血迹已然干涸发黑,形容狼狈不堪。
而站在牢笼外的, 正是那一身猩红掌印太监官袍的朝权。
朝权并未进去, 只是隔着冰冷的栅栏,静静地注视着里面的失败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审视一件死物。
顾文匪的到来打破了这死寂的对峙。
“二弟。”
顾文耀闻声抬头, 布满血丝的双眼瞬间爆发出刻骨的恨意,他挣扎着想扑向栅栏,却因腿伤和镣铐的束缚而踉跄了一下。
他死死盯着顾文匪,声音因嘶吼而破裂:
“顾文匪!你这乱臣贼子!你这窃国大盗!你身上流着的根本就不是皇族的血!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顾文匪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怜悯的弧度, 他缓步上前, 与朝权并肩而立, 目光落在顾文耀身上:
“二弟, 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还要逞这口舌之快吗?你与朕之间……”
他微微一顿,声音里透出几分讥诮,
“不过是半斤八两,谁又比谁高贵?所不同的是,你棋差一招,满盘皆输。这江山,终究是能者居之。”
“能者?”
顾文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转头指向朝权,看着顾文匪,
“我的好大哥,你恐怕还不知道吧?三年前,就是你这个好‘帮手’,亲手将‘证据’呈递御前,才让你被废黜流放,滚去那北地苦寒之地啃了三年冰雪!”
顾文耀声嘶力竭地喊着,试图从顾文匪脸上找到震惊、愤怒、或被背叛的痛苦。
然而,顾文匪只是笑了笑。
但是,朝权那双狐狸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阴冷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寒光,但很快又恢复成古井无波。
顾文匪看着状若疯狂的顾文耀,说了一句:“朕当然知道。”
轻飘飘的五个字,却让顾文耀的嘶吼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只剩下巨大的茫然与难以置信。
顾文匪向前微微倾身,隔着栅栏,声音低沉而充满了一种掌控一切的傲慢:“但是,那又如何呢?”
“你……你们……”
顾文耀看着眼前这对立场一致的盟友,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挑拨离间是何等苍白无力。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将矛头对准朝权,语速极快,充满了恶毒的诅咒:
“阉狗!你以为你帮他弑君篡位,爬上了龙床,就有了从龙之功,就能安享富贵了吗?”
“你别做梦了!自古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等他坐稳了江山,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这个知晓他所有秘密、双手沾满污秽的阉人!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你只会比本王死得更惨!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在牢房中回荡,实在是叫人耳朵疼。
顾文匪微微蹙起了眉头,显然已经听得厌烦。
他不再看顾文耀,转而对着身旁的朝权,语气随意漠然:
“太聒噪。朝权,你看着处理吧,杀了他也行,留着他慢慢折磨也罢,随你心意。”
朝权微微躬身,习惯性地便要行礼。
然而,就在他弯腰的瞬间,顾文匪却伸出手,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顾文匪的目光落在朝权低垂的眉眼上,声音放缓,准备给对方喂一颗定心丸:
“朝权,你听着。你是朕之心腹,更有从龙保驾之大功。朕,今日便赐你殊荣,从此以后,你见朕,不必行礼。”
“在这宫阙之内,朕许你乘坐步辇代步,特赐你策马入宫之权。”
这三项恩典,在本朝几乎是闻所未闻的殊荣,尤其是对于一个内侍宦官而言。
朝权明显愣住了,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错愕,他看向顾文匪。
烛光下,朝权那苍白的脸上,那双狐狸眼因惊诧而微微睁大,右眼下的泪痣仿佛也随之颤动了一下。
片刻,他才回过神来,声音低微:
“奴婢谢陛下隆恩。”
——
是夜,顾文匪挑选了一处较为僻静、但陈设雅致的宫殿暂歇。
宫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皆被屏退,唯有朝权在一旁静静侍奉。
顾文匪张开双臂,任由朝权为他解开外袍。
看着朝权低眉顺眼、动作轻柔的模样,顾文匪忽然开口:
“往后,你就跟着朕,朕住在哪里,你就住在哪里,你每天都得睡在朕的床上。”
必须得把人看紧了,不然一个不小心又要去寻死了。
朝权解衣带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帘,眼中再次掠过一丝诧异,随即垂下,低声道:
“陛下,奴婢身份卑贱,岂敢与陛下同殿而居,僭越礼制……”
顾文匪却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捏住了朝权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朕希望,这普天之下,除了朕自己以外,知晓朕身世来历的只有你一人。也,只能有你一人。”
这话里的意味,已然很明显了。
无非就是要朝权保密。
朝权重新垂眸,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稳与顺从:“是。奴婢明白。”
聪明人之间,许多话无需挑明。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已然包含了承诺、威胁与彼此心照不宣的捆绑。
顾文匪似乎满意了他的反应,松开了手。
待换好寝衣,他并未让朝权退下,而是径直走向那张宽大的龙床,坐下,然后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
朝权站在原地,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
“过来。”顾文匪命令道,语气不容拒绝。
朝权终是依言走了过去,动作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柔顺。
顾文匪伸手,将他拉上床,近乎霸道地将他揽入怀中,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朝权的身体初时有些僵硬,但很快便放松下来,安静地依偎着顾文匪,如同一只收敛了所有利爪的猫,甚至带着几分刻意展现的柔媚。
寝殿内烛火昏黄,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顾文匪低头,下颌轻轻抵着朝权散发着淡淡冷香的发顶。
沉默了许久,他忽然低声开口:“朝权,留在朕身边吧。”
朝权靠在他怀中,闻言,声音轻柔道里:
“只要陛下不嫌弃,奴婢自然愿意留在陛下身边。为奴为婢,侍奉陛下左右。”
这回答,恭顺得无可挑剔,却让顾文匪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伸手,抚上朝权的脸颊,指尖摩挲着那细腻的肌肤和那颗妖异的泪痣,目光有些暗:
“这般知情识趣,百依百顺,倒不像是朕认识的那个朝权了。”
就几天之前,朝权还想和顾文匪一起殉情了,属实是给顾文匪留下了心理阴影。
朝权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狐狸眼中瞬间漾起一层氤氲的、勾魂摄魄的媚意,眼角的泪痣在烛光下愈发红得惊心。
他绽开一个极其妖娆柔媚的笑容,声音又轻又软,仿佛带着钩子:
“能得陛下如此宠幸,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奴婢,自然该尽心竭力,让陛下舒心。”
顾文匪凝视着怀中这具温顺的、艳丽的、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迷雾的躯体,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快意,与难以言喻的空虚烦躁交织在一起。
他收紧了手臂,将朝权更紧地箍在怀中,仿佛要将这具身体,连同朝权那深不可测的心思,一同揉碎,融入自己的怀里,彻底掌控。
夜,还很长。
连日来的精神紧绷、血腥厮杀与权力更迭带来的巨大亢奋退去后,留下的便是疲惫。
怀抱着温顺柔媚的朝权,感受着那具身体传来的微凉体温与若有若无的冷香。
此刻江山美人尽在掌中,顾文匪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很快便沉入了睡梦之中。
梦境。
同样是深夜,同样是这座富丽堂皇的寝殿,顾文匪却在一个下意识的揽抱动作落空后骤然惊醒。
身侧,空空如也,锦被冰凉,早已失了那人的体温。
怎么回事?朝权呢?
“朝权?”
顾文匪蹙眉,对着空旷的寝殿唤了一声,回应他的只有殿外细微的风声。一种莫名的不安突然从心里面冒头了。
不再犹豫,顾文匪立马起身,唤来殿外值守的内侍:“朝权呢?”
那内侍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禀:
“回陛下,朝权掌印因白日里言语不当,冒犯了天威,陛下您下令将其禁足于偏殿,闭门思过。”
顾文匪闻言,只觉得十分的荒谬。
他下的令?他为何毫无印象?
他何时因朝权言语冒犯而责罚过他?更何况白日里面朝权哪里有言语不当了。
这莫名的违和感让顾文匪心烦意乱。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陛、陛下!不好了!西边……西边的藏芳阁走水了!火势极大!”
藏芳阁?这倒是顾文匪知道,是个小宫殿,花草倒是不错。
那并非紧要宫殿,但顾文匪的心脏却突然间就在这一瞬间漏了一拍,一股没来由的恐慌瞬间起来。
顾文匪甚至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帝王的威仪,便朝着火光冲天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赶到时,那小小的藏芳阁已彻底被熊熊烈焰吞噬。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际,噼啪的燃烧声夹杂着梁柱倒塌的轰鸣。
救火的宫人徒劳地泼着水,在那滔天大火面前,无异于杯水车薪。
而在那一片混乱与绝望之中,顾文匪一眼就看到了跪在火场最前沿、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阿禄。
那小小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绝望。
看到阿禄的瞬间,顾文匪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达到了顶点!
一个恐怖的、让他浑身冰凉的猜测窜入脑海——难道……难道……
顾文匪死死地盯着那烈焰翻腾的宫殿入口,双眼被火光刺得生疼。
就在那一片刺目的金红之中,他隐约看到了一个身影!
一抹极其刺眼的、如同鲜血般浓烈的红。
那身影在火海中一闪而过,衣袂被热浪卷起,如同浴火的蝶翼,随即便被更加凶猛的火舌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朝权——!”
顾文匪只觉得眼前一黑,心脏像是被瞬间撕裂,发出一声嘶吼。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帝王威仪,疯了一般冲上前,一把揪住哭得几乎脱力的阿禄,目眦欲裂地吼道:
“朝权呢!你师傅呢!他是不是在里面?!说啊!”
阿禄被他摇得涕泪横流,手指颤抖地指向那一片火海,声音破碎得几乎不成调:“里……里面……师傅他……”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顾文匪暴怒地甩开阿禄,看着周围那些惊慌失措、徒劳救火的宫人,只觉得怒火直冲头顶。
他猛地抢过旁边一个小太监手中提着的一桶水,毫不犹豫地从头顶浇下,冰冷的水瞬间浸透了他的寝衣,带来一阵激灵灵的寒意,却丝毫无法浇灭他心中那焚心的恐慌与灼痛。
“陛下!不可啊!”周围的宫人惊恐地试图阻拦。
但顾文匪已然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眼中只有那片吞噬了那抹猩红的大火!
他一把推开试图拉住他的内侍,说是迟那时快,直接就冲入了那一片足以将血肉之躯瞬间化为焦炭的火海之中。
“陛下!”
身后传来一片惊恐的尖叫,但都被烈焰的咆孝所淹没。
火场内部,浓烟滚滚,热浪扭曲了视线,灼热的空气灼烧着鼻腔之内。
大火已经烧到根本就看不见路了,顾文匪凭借微弱的直觉,艰难地向内跑过去。
终于,在寝殿最深处,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朝权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猩红官袍,静静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奇异的是,他周身仿佛有一小片区域暂且还未被火焰完全侵蚀,他就那样安然地坐在那里,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朵早已干枯萎缩、颜色暗沉的红色山茶花。
朝权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祥和,仿佛不是在等待死亡。
看到顾文匪闯入,朝权缓缓抬起头。
火光映照下,他的脸庞美得惊心动魄,却又带着一种妖异癫狂的绝望。他望着狼狈不堪的顾文匪,忽然笑了起来:“陛下您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朝权的声音在烈焰的噼啪声中显得异常清晰,
“既然陛下终究还是要那三千佳丽,终究容不下奴婢这一颗微不足道的痴心……那不如,我们就在此处,一同化为灰尽吧。”
“如此,陛下便永远都是奴婢一个人的了……”
说着,朝权竟猛地伸出手,用尽全力拉住了顾文匪的手臂!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顾文匪猝不及防,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灼热的火舌瞬间舔舐上他的衣角,带来一阵刺痛。
他又惊又怒,试图挣脱:“朝权!你疯了!快跟朕出去!”
都事已至此了,朝权又怎么可能愿意跟他出去呢?两人争执之间火已经越烧越大了。
然而,就在顾文匪即将被更加凶猛的火焰吞噬的千钧一发之际,拉着他手臂的力道却骤然一松!
顾文匪愕然抬头,只见朝权脸上那疯狂妖异的神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与……温柔的决绝。
朝权望着顾文匪,眼中蓄满了泪水,他哭着,却又笑着,笑得比哭还难看,只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顾文匪狠狠地、决绝地朝着来路的方向推了出去。
“陛下与奴婢,终究没有好结局……”
那一声轻喃,如同叹息,瞬间被烈焰所吞没。
顾文匪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出了火海的核心,重重地摔在相对安全的边缘。
他狼狈地回头,只看到那抹猩红的身影,连同那朵枯萎的山茶花,被冲天而起的烈焰彻底吞噬,化为虚无……
“不——!”
眼前的烈焰、浓烟、灼痛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周遭的一切景象开始扭曲、模煳,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的虚无。
顾文匪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并非在寝宫,而是悬浮在这片虚无之中,心脏还在因为梦中的惊悸而疯狂跳动,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那种失去的恐慌与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此真实,让他喘不过气。
几乎是痛彻心扉。
而下一秒,那颗散发着柔和赤色光芒、内蕴鎏金光晕的琉璃心,静静地悬浮在他面前。
“刚才……那是什么?”
顾文匪的声音还带着惊魂未定,他死死盯着琉璃心,直接就质问。
琉璃心光芒平稳地流转着,在机械的声音响起:
“那只是我对未来的一种可能性所做的预言而已。”
“预言?”
顾文匪瞬间勃然大怒,咬牙切齿地低吼,
“荒谬,绝无可能!朕与朝权怎会走到那般地步。”
琉璃心的光芒微微闪烁,语气依旧平静无波:
“为何不可能?你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吗?朝权此人骨子里,本就疯癫。”
“他能因你娶妻而构陷于你,也能因求不得而与你同归于尽,更能在最后关头将生机留给你。他的爱与恨,本就极端。”
“可朕已经对他极尽恩宠!”
顾文匪难以接受地反驳,梦中那焚心之痛尚未完全消散,让他情绪激动,
“朕给了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朕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殊荣与特权!他为何……为何还是想死?!”
琉璃心沉默了片刻,光芒流转似乎放缓,它那机械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清晰,缓缓道:
“恩宠与真心,从来都是两回事。看来你并不知道,朝权求的,从不是你的恩宠与赏赐。”
“他想要的,偏偏是你那颗,独一无二、毫无保留的真心。”
“在寻常百姓家到也罢了,可偏偏他要求的是一颗帝王的真心,还真是难于上青天。”
“真心?”
顾文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怒极反笑,
“你怎知朕对他没有真心?!若无真心,朕何必一次次退让。”
“朝权做过的事情,若是旁人敢沾上一星半点,早就被朕给挫骨扬灰了,怎么可能安然活在这世上。”
琉璃心似乎并不为他的怒火所动,只是平静地反问:
“那么,你能做到吗?从此六宫虚设,不纳妃嫔,不立皇后,摒弃三千佳丽,只与他一人,在这深宫之中,相知相守,直至白头?”
顾文匪凤眸微眯,眼底闪过复杂的权衡与冷峭,随即化为一声冷笑,带着帝王的傲慢与近乎赌气的笃定:
“朕本就没有打算广纳后宫。只要朝权他不负朕,不背叛朕,朕自然会予他一心一意。”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琉璃心的预料。
它的光芒明显顿了一下,流转的鎏金光晕都出现了刹那的凝滞,那机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人性化的诧异:
“真是稀奇,你的觉悟何时变得如此之高了?这可不像是你。”
顾文匪冷哼一声:“并非朕觉悟高。只是……”
他顿了顿,眼前仿佛又闪过朝权在火中那绝望而癫狂的眼神,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妥协,
“只是朝权此人太过善妒罢了。”
不然呢,还能如何?
不顺着朝权的意,朝权就要去死,总不能真的让朝权去死吧。
“善妒?”
琉璃心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光芒流转,它没有再追问,但那沉默,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穿透力。
顾文匪移开视线,不愿再与这窥探人心的异物对视。
真的仅仅是因为朝权善妒吗?
若他顾文匪真的毫不在意,若他对朝权只有利用与掌控,一个“善妒”的奴才,再美再有用,处置了便是,何至于让他一退再退,甚至生出“一心一意”这等在历代君王看来都近乎荒谬的念头?
自古以来,君王的后宫何尝只是贪恋美色。
那是平衡朝堂、笼络权臣、延绵皇嗣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之一,是帝王权术的一部分。
他顾文匪自幼受储君教育,岂会不懂。
他能在登基之初,在根基未稳之时,就轻易做出“不纳后宫”这等近乎自断臂膀的决定,这绝非一时冲动。
无非就是真的动了真心罢了。
或许早在三年前的东宫,顾文匪当年又何尝不是一见钟情呢?
当年,他对朝权,除了迷恋那惊心动魄的美色,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半点的真心吗?
那些耳鬓厮磨间的温存,那些下意识的维护,那些独独给予的纵容……若非有真情掺杂其中,以他太子之尊,何至于在一个阉人身上耗费如许心神?
又何至于在遭遇背叛时,感受到那般刻骨铭心、远超政治算计的痛楚与恨意?
三年的流放,也将在东宫时那份朦胧未明的情感,发酵得更加复杂深刻。
顾文匪以前以为那是纯粹的恨,是不死不休的报复。
可当朝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当他看到那人在他折辱下隐忍的脆弱,感受到那具身体熟悉的温度,尤其是当朝权流露出死志……那种瞬间将顾文匪淹没的恐慌,早已超越了恨的范畴。
恨一个人,怎么会心疼他呢?
顾文匪所谓的报复、折磨、掌控,其底层,何尝不是一种扭曲的、害怕再次失去的占有欲?
他无法忍受朝权离开,无法忍受朝权死去。
说到底,哪里是什么朝权善妒。
分明是他顾文匪,在经历了背叛、流放、生死与权力的极致翻转后,终于无法自控地,彻底地,爱上了这个狠毒、疯癫、却又让他欲罢不能的阉人。
只是“爱”这个字,对于刚刚踏着父兄尸骨登上权力巅峰的帝王来说,太过柔软,也太过危险。
它意味着软肋,意味着可能被拿捏的弱点。
顾文匪宁愿自我催眠,将其粉饰为恩宠,归因为对方的任性善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