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心动

    萧云溪恼羞成怒的话最终没能说完,花浔手里碾碎的草药泥已经涂到他的背上。


    许是山洞阴冷,女修的指尖有些冰凉,覆在滚烫的肌肤上,好似清冽的山涧溪水拂过烧红的顽石,肌肤寸寸舒展开来。


    萧云溪虚张声势的气势瞬间凝结,僵在原地,只能吐出几声干巴巴的:“你,你……”


    “你”到最后,也未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花浔没有理他,只心无旁骛地盯着少年仙君背上的伤口,她清楚自己的力道,这些伤多是青紫痕迹,并无外伤。


    只是她随身携带的草药不多,只能省着些用,伤势较轻的地方便未曾敷药。


    被五色息壤滋养的草药散发着幽幽微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治愈着伤痕。


    萧云溪察觉到后背伤痕处翻涌的滚烫被渐渐压制,也缓缓安静下来。


    “再等上半日,仙君的后背便恢复得差不多了。”上好药,花浔松了口气。


    看着指缝中残留的珍贵药汁,顺手涂到他肩头较轻的伤痕上。


    萧云溪原本飞快穿衣的动作随着肩头柔软触感一顿,继而反应极大地转过头:“你方才是不是占本仙君便宜了?”


    花浔还探着手的动作僵滞,闻言不解:“什么?”


    “上药就上药,你方才……”萧云溪死死抿着唇,好一会儿才又道,“你摸我作甚?”


    花浔沉默片刻:“手上残留了点药汁,省得浪费。”


    萧云溪:“……”


    他穿好衣裳,苍白俊俏的面颊上仍浮现着可疑的红,不忘瞪她一眼道:“方才之事,你若敢对任何人提起,本仙君对你不客气。”


    花浔做了好事非但没得到一声感谢,反而被诬陷威胁,也没了好脾气:“仙君放心,方才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萧云溪一滞,看了她好几眼,沉闷地坐在地上再不言语。


    花浔又回到自己的角落,安静坐着,望向地面发呆。


    “喂,”一片寂静中,萧云溪突然开口,“你怎的又不出声了?”


    花浔朝他看过去:“仙君不是嫌我烦吗?”


    “我……”萧云溪被她堵的哑口无言,半晌赌气道,“本仙君当然嫌你烦,若不是你,本仙君岂会受鞭笞之刑……”


    “仙君受鞭刑,是因你口无遮拦惹恼了螣蛇,而且……”花浔生气地涨红了脸,“你若不将我从白雾崖掳走,眼下我也不必受此一难。”


    想到过往与神君在白雾崖安然无忧的日子,今日却只能待在阴冷的山洞中,甚至还剩两日,灵犀蛊便要发作,花浔只觉得眼眶发热。


    她低下头,再不愿出声。


    萧云溪安静片刻:“你这凡修,不会是吓哭了吧?”


    花浔懒得理他,漆黑的山洞透着阴冷,她不由抱紧双臂,阖上双眼。


    然而下瞬,身侧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花浔猛地睁开眼。


    萧云溪正从山洞另一侧走过来,察觉到她的视线,定了几息后,没好气道:“本仙君不喜欢那边。”


    说完径自坐在与她相隔一人的距离。


    花浔懒得再与他争辩,只当身侧多了一个火炉,背过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


    萧云溪盯着她的后脑勺,气笑了,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很想逃出去?”


    花浔的身形微顿,迟疑片刻,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有办法?”


    萧云溪瞧着变脸的女修,轻啧一声:“那螣蛇不是想要本仙君的仙体?”


    花浔不解。


    “你猜,它为何想夺舍本仙君?”萧云溪继续反问。


    花浔仔细沉思了会儿:“它肉身受损?”


    萧云溪给她一记“还不算太蠢”的眼神:“既如此,待它折返回来,将本仙君从山洞中带出时,必然会解除封印。”


    “洞口一开,你便趁机逃出去。”


    花浔眼睛一亮,却又想到什么:“那你呢?”


    萧云溪睨她一眼:“你觉得你一人能逃出生天?”他挑眉,移开视线,“本仙君大发慈悲一次,帮你拖住那条蠢蛇。”


    “届时你去外面搬救兵,回来救本仙君。”


    花浔抿紧唇,许久认真地点了下头:“我一定会找人来救你。”


    萧云溪看着女修呆呆傻傻的神情,怔了下,转开目光。


    有了逃跑计划,花浔的心勉强安定下来,只等着螣蛇来带走萧云溪。


    未曾想足足过了一日,螣蛇始终没有现身的迹象。


    “想来它才逃出生天,亟需休养。”萧云溪这样说。


    花浔却有些等不及了。


    她已经能明显察觉到识海中的灵犀蛊有了醒来的迹象,偶尔会蠕动一番,搅得她头痛欲裂,几欲泣泪。


    也是在她不知多少次想要起身察看时,洞口外终于传来几声“丝丝”声。


    螣蛇出现在山洞上方,比之前愈发庞大,周身渐渐笼罩着蓝紫色微光。


    隐约可见上古妖兽的雏形。


    花浔克制着心中油然而生的惊惧,紧紧攥拳。


    萧云溪反而懒洋洋的:“蠢蛇,几日不现身,莫不是怕了?”


    “若是怕了,便趁早将本仙君放了,许是能留你一命。”


    螣蛇张开血盆大口:“死到临头还这般嘴硬,今日,吾便将你的仙魂抽出,困于地下,永生永世不得自由。”


    话落,洞口的光轮封印飞快旋转几圈后,渐渐散去。


    萧云溪脚下渐渐升起一团黑雾。


    花浔紧张地盯着洞口,下瞬耳畔一阵滚烫的热气:“听我号令。”


    话落,萧云溪已被黑雾裹挟,飞出洞外。


    螣蛇如抓一只雀鸟般,提着他的后领,拿在眼前:“仙门翘楚,也不过吾之奴仆罢了。”


    萧云溪笑:“那我就伺候一下你这只蠢蛇!”


    下瞬,他掌中积攒着微弱的法力,直直击向螣蛇的竖瞳。


    许是没想到萧云溪竟突破了自己的压制,螣蛇一时不察被他击中,爪子也随之松开。


    萧云溪摔落在地,立刻翻身而起便要逃走,边逃边道:“就是此刻!”


    螣蛇震怒,径自去追萧云溪。


    花浔忙趁机飞身而起,跳出洞口,一刻也不敢停留地施展御风术,沿着狭窄阴冷的通道,朝地面飞去。


    身后蓦地一声长嘶,伴随着一声怒吼:“吾方才错了,吾会将你的仙魂一寸寸碾碎,喂给彘妖,令你再不得超生。”


    花浔本快速离去的身形一僵,许久转头望去一眼。


    一身红衣的少年仙君被巨大的爪子压在漆黑的石头上,脸上仍带着一贯放肆的笑意。


    花浔死死抿着唇。


    他可能活不到她去搬来救兵……


    另一边。


    萧云溪昨夜方才勉强冲破一丝压制,凝聚那一线仙力已是强弩之末,眼下也没指望真能逃离。


    被那只巨大的爪子抓住,也在意料之中。


    甚至他还忍不住在想,这只蠢蛇,太沉了。


    比曾经被人将一座小山砸到自己身上时,还要沉。


    幸而在他被压死前,锋利的漆黑利爪移开,朝他的眉心靠近,就要抽出他的魂魄。


    下瞬,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天而降,手心竭力凝结出的幽蓝色光球直直砸向螣蛇。


    螣蛇转身,看清楚眼前人时忍不住讽笑:“小小人族……”


    它话还未说完,便见眼前这个弱小的凡女,手臂陡然变成灰黑硕大的翅膀飞驰而来,将躺在地上的萧云溪一卷,背到背上便朝上飞去。


    背人逃命对于花浔而言太过熟悉。


    毕竟她曾这样背着百里笙逃了十年。


    一路上,花浔头也不敢回地朝前飞,好几次感受到身后紧随她袭击而来的毒雾。


    “你竟是乌妖……”萧云溪在她背上不敢置信道。


    “闭嘴。”花浔懒得同他解释,只一味朝上飞奔。


    却在此时,一团毒雾径自朝萧云溪的后背袭来。


    萧云溪身躯一紧,未等躲避,一只硕大的灰翅将他裹住,他敏锐地察觉到背着自己的少女身形轻颤了下,却依旧半点未停。


    笼罩在身上的灰翅早已再次舒展开来,萧云溪怔怔望着背着自己逃离的少女。


    她的脸色早已苍白,额角因法术透支而冒着汗珠,唇紧抿着,丝毫不肯松懈。


    可刚刚她明明可以直接离开的。


    他虽不喜她,却也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他将她掳至浮玉山,害她被抓,她鞭笞他三百,他便受着。


    她既为他上药,他便送她离开。


    只是他从没想到,她会回来救他。


    果然不止看起来呆呆傻傻,本身便是个傻人……不对,傻鸟。


    萧云溪垂下眼帘,一时心烦意乱,再没有开口。


    眼前渐渐出现几分天光,花浔心中一喜,朝亮出飞去。


    在她飞出地面的瞬间,身后的大地一阵颤动,洞口被庞大的蛇身撑开,螣蛇的嘶吼声震慑了广袤的密林。


    花浔被飞溅的石块掀翻在地,利落地背着背上的人翻滚一圈后,便重新熟练地飞身而起。


    识海猛然变得剧痛,七日已过,压制灵犀蛊的敕神之力散去。


    花浔的身形剧烈摇晃了下,眼眶一片涩痛,隐隐有泣血的征兆。


    偏生地面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颤动,花浔在力竭前,回头望了一眼。


    螣蛇口中喷吐的夹杂着蓝紫幽光的毒雾,正朝自己袭来,不过一人之隔。


    她眼睁睁望着毒雾侵袭,脑海却莫名回忆起尽是仙雾的白雾崖来。


    还有,那道站在花丛前,孤身长立的圣洁身影……


    神君。


    花浔心底默念一声,闭上双眼。


    意料之中的痛苦并未传来,四周的一切都变得安宁。


    静到仿佛方才的地动都是幻觉。


    “长桑氏神族!”嘶哑惊慌的叫声咬牙切齿般响起。


    花浔猛地睁开双眼。


    眼前的毒雾化为点点金色碎光,洋洋洒洒地漂浮于山林之中。


    一束神圣的金色光轮凭空而降,复杂的光纹与古老的法印不断游转,荡涤了一切暴戾嗜杀之气。


    不久前还威风凛凛的螣蛇,被金色法印镇压着,再难动弹。


    花浔循着金光朝后望去。


    一身雪衣的神君无风自浮,踏虚而立,无暇的容颜不染尘垢,神光笼罩下,是亘古不变的悲悯笑意。


    他正在看着她,目光徐徐落在她背上的少年仙君身上,不过一息便已移开。


    萧云溪忙从花浔背上跳了下来,纵肆的神情收敛了许多,俯首道:“神君。”


    花浔未曾言语,目不转睛地望着神君,呼吸悄然放轻。


    分明才几日不见,却仿佛隔了许久。


    积聚的恐惧与委屈在此刻终于得以宣泄。


    “喂,翅膀……”萧云溪小声道。


    未等他说完,花浔朝神君快步跑去,翅膀渐渐化为手臂。


    神君缓缓落地,正欲温和作声。


    下瞬,被吓坏的孩子用力地抱住了他。


    神君微怔,继而了然含笑,想必是灵犀蛊之故。


    他微微笑着,任由人抱,柔缓道:“是吾来迟。”


    花浔用力地摇摇头:“神君?”


    “吾在。”


    花浔却再未言语。


    她想,这一次,她分清了。


    究竟是灵犀蛊在动,还是心在动。


    不远处。


    萧云溪站在那里,看着神君,又看向终于暴露脆弱神色的少女。


    怔忡片刻后,他嗤笑一声,垂下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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