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从齐氏拿来的货已经清了一半多，其中细盐，海味干货都卖完了，别看这两样价贵，可稀奇味道好，家家户户还偏偏买这个的账，石湖村中一个富农家中的几个孩子特别爱吃，他奶奶还特意找上顾行知，让他下次多带点儿，都不够她家孩子吃的。
李家坳、连安村四个村子目前人手都安排的差不多，广告墙也立好了，只是顾行知言还要过几天，等他从兰舟城回来，他们那处的帮帮带货才正式营业，四位村长自然是他说什么都好，言定他这次回来一定要和他们签订合约。
其实他们也想提前把事情定下来，如陈秀才和周幼学一样，让顾行知先和他们村中的读书人定下合约，只是顾行知说还要去办什么文书才可以，他们不懂这个，只能按捺住心情等待。
顾行知要出门，沈玉开心也不开心，开心是因为顾行知不在，就没人管着他了，顾行知只让他把家看好，在他没回来前负责采购和给两个村子送货的事。这说明四天里他有两天可以睡大觉，剩下两天忙一点，而且顾行知还保证，等他回来会给他再放假，把这段时间做五休二用去的假期给他补了。
这听着实在划算。
可一想到顾行知不在，他就说不出的沮丧，还有些焦躁……
难道，他居然是习惯被顾行知管着了！
沈玉有些裂开，不可能，他不会是这样喜欢被拘束的人！
而且顾行知这是去进货，等他一回来，就有大包大包的货物给他整理，就得称量，打包，称量，打包——
他没忍住抱住顾行知一只手，道：“要不别去了吧！”
顾行知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弹了他脑门一下，笑道：“这次不累你。”
信个鬼！
顾行知也没多解释，提着简易的包袱出门，他得进城然后去车马行和人合租马车，去山道那边，然后下马车爬山过索道，到那边后，再雇佣马车去兰舟城，这是最近的一条路。
“家中的牛记得照看一下，阿君没来的话，你就牵它去池塘那边的草地吃草，让它下水消消暑，出门记得把门锁好，托吴婶子家帮忙照看一下。”他站在院门口叮嘱道。
沈玉撇撇嘴，点头表示明白。
顾行知勾唇笑了一下，背着包袱转身离开。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竹林那头，沈玉才垂下眼收回目光，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回过神，走到老牛身边，解开绳索，自言自语道：“走吧，这几天就你跟我做伴，带你去吃点好的，泡泡水。”
另一头，顾行知徒步进了城，先去黄记酒铺拿东西，再见到他时，黄家一口子不知多么感谢，就这短短十日，他们家销售出去的酒水就抵得上过去两个月，甚至连那奢侈的“醉仙酿”都卖出去两壶，一壶十两啊！
他们有意要给顾行知大大宣扬这事，只是被顾行知制止了，他并不急于这一时，反而要等一个厚积薄发的机会，如今还是潜伏为好。
拿了东西后，他便提着去了车行，得知半个时辰后就能凑齐一车去兰舟城的人，他便在附近闲逛了一下，看到一间书局，进去看了看，买了两本书，等时间差不多后就回了车行，与人一块乘车出发。
一车里有五个人，看模样都是商贾，顾行知年纪最轻，样貌俊美卓然，哪怕打扮普通，通身的气质却沉稳清贵，又一直独自在旁边看书，自有一股悠然之态。
车里另一个三旬左右的模样白净微胖，头戴一顶湛蓝色宝石小帽，衣着绸缎宽袍的男子不时看看他，又掏出帕子擦了擦光洁额头上层层爆出的汗，再看顾行知一身灰蓝色麻布料子的简单穿着，散落着碎发的额头上一点汗渍都没有，终是没忍住，道：“小兄弟，你怎一点汗都不出，你不热么？”
顾行知听他对自己问话，抬眼看过来，笑笑道：“心静自然凉。”
他这话一出，旁边就是一声嗤笑，是另一个四旬左右的高瘦男子，面容瘦削有些刻薄，鼻下留着两撇微翘的胡须，眼睛一直看着车顶，似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也对顾行知这句话嗤之以鼻。
白胖男子似乎认识他，道：“王癞子，你笑什么？”
那被叫做王癞子的人瞪了白胖男子一眼，“你叫谁王癞子？郭胖子，我警告你，你再如此唤我，我便对你不客气！”他又道，“我笑人年纪轻轻装模作样，在这颠簸的马车上看书装圣人，还言什么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的只有死人，人都死了，心就彻底静了，也就凉了。”
虽然他说话很不客气，还阴阳怪气了顾行知一通，可刻薄的很有意思，顾行知居然觉得他话有几分道理。
他点头，“先生说得对。”
这一下还把那王癞子给噎住了。
郭胖子看着好笑，借机和顾行知搭话道：“小兄弟，你是哪处的人？我姓郭名庞，家住城南永春巷，家中经营着一家染坊，就是那个彩丝坊，不知小兄弟可有耳闻？”
顾行知作恍然大悟模样，道：“原来是彩丝坊东家，自是有耳闻的，彩丝坊可是咱们城中的老牌杂色坊，你家的黑色，水墨，虾青染得特别好。”
实际上，这人上马车时他就把人认出了，毕竟原主曾在城南彩云街生活了那么久，对整条街上的人大多认识，只是原主很低调，郭庞并没有认出他来，他还记得邹大娘正是在这家染坊上工，也和他抱怨了几句染坊不景气，怕是要干不下去了。
听他如此说，郭庞自是高兴，可他还没高兴两下，一旁王癞子就泼来了凉水，“什么老牌杂色坊，都要被人挤兑的干不下去，过两天就成了史书里的杂色坊咯，到时候我肯定给你郭记在承德城地方志上记上一笔，让你有的回味。”
这话忒毒了，郭庞再心宽体胖也有些怒了，回怼道：“我说你这张嘴是吃了十斤砒霜么？说话忒是不中听了，也不怪一再得罪人，你那家小破印刷坊也开不下去了吧？说不得还要赶在我染坊前头倒下，到时候你写前头，我写后头，咱一起被人缅怀去。”
车中另外三人都忍俊不禁，这两人还真是谁也不放过谁。
而随着两人一路上斗嘴，顾行知也得知了那王癞子的身份。
王癞子姓王名籁，字宽仁，明明是天籁之音的籁，宽厚仁德的宽仁，偏偏王籁一张嘴就喷毒，气死人不偿命，出了名的刻薄，没几个人跟他来往，也就郭庞如名字一样心宽体胖，不和他多计较，还在他家的印刷坊周转不过来之时出手帮衬他。
两人是一道去兰舟城的，郭庞是去购置一批染料膏子，听闻之前长期合作的那家被人抢走了，不得已他这次要去兰舟城多探访几家商户，尽早找到货源，让染坊继续运营下去。
而王籁纯粹是手中资金紧张，印刷坊经营不过来，要去兰舟城寻一个在商会任职的亲族，借些钱款周转一下。
顾行知也和他们通了一下身份，提了提自己顾氏帮帮带货的名头，郭庞没什么反应，估计没关注过这事，并不知晓，倒是王籁多看了顾行知两眼，目含打量。
顾行知将两人神色纳入眼中，此后随便闲聊了两句，便到了山道上的驿站处，一齐下了马车，开始走山道。
他戴了一顶斗笠在头上，遮住了从树叶间洒下的细碎日光，衣袖和裤脚都被束了起来，不会妨碍行动，他背后背了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从黄记带来的东西，行李也放在竹筐里，用个罩子罩住。
山道并不太好走，先要顺着阶梯往上爬，到了栈道旁边，要交两文钱过桥费，然后才能过索道，去往山崖对面。
这索道约百米长，可供两人并行，下方是滔滔江水，走在上面索道轻轻晃悠，但凡恐高或胆子小一些的，就得头晕目眩胆战心惊。
顾行知踩在那微微有些湿润的木板上，手扶着冰凉的锁链慢慢往前走着，昨日夜里下了一场雨，这木板有些打滑，下方十几米处的江水不复他上次来时那样静缓无波，而是颇有滔滔之势，白浪拍打着两岸，浪花溅起，在明媚的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华。
顾行知走的气定神闲，反观郭、王二人就别有一番滑稽之态，郭庞几乎是蹲着走的，衣摆在木板上拖着，左脚迈出一步，踩在下一块木板上，右脚才敢随之跟上，然后右脚探出一步，左脚跟上，如鸭子走路一般。
王籁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眼皮虚虚合着，不安的抖动，只能通过眼皮缝隙看到眼前的一小块路，他嘴里碎碎念着，“看不见，我看不见，此是平地，此是平地……”然后双手握着绳索，盲人摸象一般缓缓向前踏出一步，结果脚尖一下踩进两块木板的缝隙处，顿时哇呀一声惨叫，扑在木板桥上，抓住前面郭庞的衣摆，死活都不愿意动一下了。
“郭胖子救我，救我！我不想掉下去啊！！”
“你别摇啊，你越摇越晃，我、我不敢站起来了！”
后面行人看两人那狼狈样子，都是没忍住笑了出来，一看这俩人就不是走这条路的常客，这条路离兰舟城最近，但这条索道就劝退了不少人，但凡家中富裕一些，不愿冒险的，都宁愿多花些钱和时间，雇了马车从北面出发，绕路去兰舟城，路程大概需要两日。
而如他们这些小商贩，为了节约时间与路费，都是走这条路走习惯了，哪怕刚刚开始害怕，后面走多了，也就不怕了。
顾行知忍着笑，回过身去，先是拉了郭庞一把，又拎着王籁肩膀上的衣服料子将人提起来。
他将背篓里的包袱拿出，另一头递给王籁，“抓住，跟着我走。”
王籁连忙抓住包袱一角，亦步亦趋跟着顾行知走，郭庞见状，一把抓住王籁，两人连体婴似的，由顾行知带着走过了索道。
“这条见鬼的破路，我再也不想来了！”王籁拍了拍蹭脏了的衣服，骂骂咧咧抱怨道。
郭庞白净胖乎乎的脸上也不知何时蹭了一层黑污，同样道:“我也不想走了，要不是你拉着我，说这条路近，我宁愿多花些银子和时间绕路，你的路费我还是出得起的，不遭这个罪。”
他回身看了眼那狭窄险峻的索道，还有上面不时经过的挑着货担的商人，叹道:“若是有朝一日，这里能修出一条平坦的商道就好了，那我承德城与兰舟城不过半日路程，肯定能引来无数商人来此经营行商，我承德城就绝不是如现在这般，是一个被山岭包围的穷乡僻壤之地。”
顾行知闻言，也回身看去，连绵群山，青苍如海，那些地方都是罕有人迹的山岭，想从中开辟出一条商道，绝不是一件易事。
他收回目光，和郭、王二人一起去了这边的车行驿站，租借了一辆马车，往兰舟城进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