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回到了高三,回到了那个最最寒冷的冬天。
正在教室上课的她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那位总是笑呵呵的数学老师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时凛啊……你一定要冷静,听老师说完,就是、你爸妈……”
1998年1月17日,安祁国中即将放寒假的前一天,因为矿山现场发生坍塌,段时凛外地务工的养父母不幸遇难。
尸体被同村的二叔拉回来,连带着还有六万块的赔偿金。
葬礼过后,段伟成和李兰春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段时凛异父异母的大哥段时梁从滦市赶回来,伙同妻子王容晴将赔偿金和农村宅基地占为己有,同时将段时凛赶出了家,兄妹俩彻底割席。
段时凛再次成了孤儿。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段时梁会如此恨她。
那个寒假,段时凛蜗居在二叔家柴房临时搭建出来的小床上,过了一个孤独的新年,也悄无声息地过了生日,人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灰暗。
段时凛从小就知道自己是捡来的。
从有记忆起,那位大她十岁的大哥就对她展露了十足的敌意。
一开始段时凛没理会。
后来懂事些后,她终于明白了段时梁为什么会在外人面前明晃晃地欺负她。
两人的成长历程很不一样。
段时梁两岁开始,父亲段伟成和母亲李兰春就都去外地务工了,他一个人被丢在老家,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八年间,与父母见面的时刻屈指可数,段时梁差点连爹妈的样子都不记得了。
留守儿童在村里很常见,穷的草木不生的乡下催生不了太多经济,年轻力壮的青年就只能外出谋生。
但每到年底,外出打工的人都会回来过年,只有段时梁在村口坐到天黑,也没等到自己爸妈的身影出现。
村里的小孩儿嘲讽说他没爹没妈,段时梁跟他们扭打在一起,头被砸破了个窟窿,满脸是血,还拿着砖头把嘲笑他的家伙都给打趴下了。
后来奶奶病重,段时梁找到村长家,哭着打电话求段伟成和李兰春回家。
那一年冬天,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但过年前两天,奶奶还是走了。
段时梁哭成泪人,撕心裂肺地指着父母的鼻子大骂说是他们害死了奶奶。
段伟成第一次动手打了这个儿子。
亲子关系就是那时候开始恶化的。
段时梁越发憎恨自己的父母。
他在学校过得一点也不好,爹妈寄回来的钱他都拿去给奶奶买药治病了,吃不饱穿不暖,还总是撒谎骗奶奶说他好得很。
别人放寒假都是爹妈来接,只有段时梁自己扛着厚重的书本翻越几座山回家,累到走不动的时候摔下坡,便顺势躺在雪堆里,枕着被雪压断的树枝睡上半天。
等醒来,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世界一点没变,段时梁眼泪哭干了也没人知道。
好不容易回到家,段时梁远远就看到在村口颤颤巍巍拄着拐杖等着他的奶奶。
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好、与他相依为命的人,在他十岁那年去世了,也带走了段时梁的魂。
许是心里过不去,段伟成和妻子商量过后,决定让李兰春留下,他则是等年后继续出去打工,定时寄钱回来。
那时的段时梁成绩一塌糊涂,在学校里常年倒数第一,还叛逆的厉害,照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就要被劝退了。
他们俩在外面忙活这么久,就是希望儿子能够长大成才,要是光顾着赚钱糊口而忽略了他的教育,这无疑是失败的。
父母的决定让段时梁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当留守儿童了。
但意外就发生在这时候。
大年初七,段伟成夫妻俩去镇上的诊所抓药,回来的时候怀里抱了个女婴。
自此,段时梁有了一个叫段时凛的妹妹。
他和母亲有诸多摩擦,说不上两句就要掀桌子,李兰春觉得他脾性太差,同时她自己也是个火爆的脾气,母子俩待在同一片空间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分钟,不然就要吵架。
可李兰春对段时凛是顶好的。
她自己就是自小被爹妈丢弃,由养父母抚养长大,所以格外怜悯这个苦命的孩子。
儿子段时梁有的,她一样不少,衣服,鞋子,李兰春给段时梁买了,肯定也会给段时凛买。
还在襁褓的段时凛实在瘦的可怜,又是在冰天雪地里救回来的,养护起来最是小心。
李兰春早就出了月子,没有奶水,顿顿米粥喂下去,孩子也不见好,最后还是找的邻居刚生了孩子的儿媳妇帮着喂了半个月的母乳,才稍微吃回了点血色。
段时梁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哪怕他发烧烧到神志不清,抚摸他脸颊的也只有奶奶那一双苍老干瘪的枯手。
奶奶去世后,段时梁不敢生病。
因为李兰春不会像抱着段时凛喂米粥那样对他。
起初,段时凛并不清楚大哥为什么刻意针对她。
他会以钓鱼的名义带她去水库,然后趁着天黑没人将她丢在岸边,自己偷溜着跑回家。
如果不是段时凛记路,那一晚上她都找不到家。
和同村的孩子一起玩也是,从前那些嘲讽段时梁没爹没妈的孩子,最后竟然以他马首是瞻,然后段时梁又转过头来带着小弟们一起欺负段时凛,毫不避讳地骂她是野种。
从那之后,段时凛就知道了,她本来不姓段,也根本不是段家村的人,和他们一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她的出现,抢走了本该独属于段时梁的宠爱,也让他有了危机感。
段时凛天生早慧,从得知了自己不是段伟成夫妻俩亲生的那一刻起,她就完全理解了段时梁对她的恶意。
因此,自己这位大哥对她的嘲讽、欺辱,段时凛从不做任何回应。
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的存在本就尴尬,她感激段伟成和李兰春对自己的抚育之恩,同时,也在尽自己的努力去弥补段时梁。
段时梁骂她野种,是没爹没妈的孩子,是住在他们家的寄生虫。
段时凛听着,没说话。
1985年的冬天特别冷,田里的庄稼都冻死了,一整个秋收也没东西,家里的收入来源全靠在外务工的段伟成。
雪上加霜的是,那一年,段伟成跟着同乡转去了上海打工,想碰碰运气,结果整整一年,农民工的活计不多,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段伟成没攒下一分钱,还出了车祸,李兰春急了,将家里交代好后,她收拾收拾就赶去了上海照顾丈夫。
那会儿,段时凛5岁,和15岁正在上初中的段时梁一起生活了半个月。
李兰春嘱咐儿子每天晚上放学都要回家给段时凛做饭,她在地窖备了很多白菜和面条,还有米面粮油,足够他们俩生活了。
但这对段时梁来说无疑是有些为难的。
他初中是寄宿制,一周才回一次家。
镇上的学校跟家里距离四十多里路,走一趟都得两个多小时,他又没钱坐车,每天下午六点放学,晚上还有九点半才结束的晚自习,这就意味着段时梁必须放弃上晚自习,然后徒步回家照顾段时凛,第二天再凌晨四点半出发去学校上早自习。
段时梁打心底里不愿意,但李兰春并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说妹妹交给他了,随后就急匆匆踏上了去上海的大巴。
李兰春走的当天下午,段时梁就丢下段时凛去了学校。
下午六点,放学铃声响起,段时梁没有离开校园,而是慢悠悠去了食堂吃饭,然后参加了晚自习,一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他才跟老师请了假,说回家一趟。
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月上枝头,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但好在月光很亮,照的四周通亮一片,不用打手电筒就能看清路。
段时梁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就看到灶台边点了根蜡烛,段时凛站在板凳前,正握着锅铲煮面。
四目相对,兄妹俩相顾无言。
段时凛一点也不惊讶他才回来,反而很淡定地给自己盛了碗面条,吃了两口后还问段时梁吃不吃。
段时梁吃个屁,看到段时凛只是瘦了点,衣服脏了点,但浑身上下一点没事,气不打一处来,然后气哼哼地又走回了学校。
直到周五放学,段时梁才回家,看到段时凛不仅学会了做饭,还把自己的衣服都洗好晾了起来,更加气闷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直接等到周五才回家。
这次的段时凛依旧完好无损,只是眼周乌黑,小脸有点发黄,看着很是憔悴。
李兰春回来后,看到段时凛削瘦的可怜样,顿时就将段时梁给大骂了一顿。
她猜到大儿子肯定没好好照顾妹妹。
令段时梁意外的是,段时凛并没有开口向母亲告状,揭发说他这段时间就没怎么回过家,也没提及他一顿饭都没替她做过。
自然也没人知道,这个小姑娘每天夜里都抱着自己坐在床角,一刻都不敢合眼。
以前都是李兰春抱着段时凛睡觉。
家里的床只有两张,李兰春和段时凛共一张,段时梁单独一张。
没有养母的夜晚,漆黑的夜里,段时凛总会听到房间里各种奇怪的动静,偶尔还会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吓得没法睡,只能趁着白天天亮眯一会儿,然后夜里继续坐一晚上,直到隔壁大伯公家养的公鸡打鸣,晨光破晓,她才能松一口气。
段时凛清楚,段时梁不会管她死活的,说了,大哥也只会骂她多事,所以她一个字都没提过。
李兰春回来后,段时凛连日来的惊惧终于得到了安抚,她爬上床,一言不发地枕在养母的怀里睡着了。
其实还有很多她都没说,比如段时梁周末在家的那两天,她过得一点都不安宁。
段时梁命令她去结了冰的河里洗衣服,段时凛去了。
段时梁将她撵去后山砍柴,段时凛也去了。
回来冻得满手通红,砍柴摔得浑身青紫。
段时凛将洗好的衣服和砍好的柴放下,段时梁只冷冷看了一眼,啐了一句:“活该。”
段时凛跟没感觉似的,依旧把他当大哥尊敬。
只是可惜,段时梁和她,永远做不成真正的兄妹。
段时梁高三落榜,连续复读了两年,最后也只是勉强考上了一个三本。
面对高昂的学费,一向盛气凌人的青年息了声。
他将录取通知书撕了,转头背上行囊去了外地打工。
李兰春红着眼眶将通知书一点一点粘好,拦着儿子说:“咱们家供得起,你去上……我跟你爸一定让你读,砸锅卖铁也让你读。”
段时梁头也不回地走了。
两年后再回来,他黑了,瘦了,但人老成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急性子了。
过年的时候他还带回来一个姑娘,是他的高中同学,叫王容晴。
两人情投意合,感情特别好。
在李兰春的再三追问下,段时梁才坦白两人高二那年就在谈了,这次回来是商量婚事的。
段时凛望向王容晴微微隆起的肚子,眸色一顿。
第二年,段时梁结婚了,婚礼办的很仓促,不到几个月,王容晴就生了一个男孩儿。
有了孙子,李兰春便将儿子和儿媳妇放在了心尖尖上。
段时凛也从伺候段时梁一个人变成伺候他们一家人。
与此同时,家里借了很多钱开始盖新房子,背负了不少债务。李兰春和丈夫段伟成都忙着盖房子打地基,照顾儿媳妇的活就都成了段时凛的。
寒假那一个月,段时凛每天都要早起烧水生火,帮大嫂王容晴带孩子。暑假得坐长途大巴去段时梁工作的滦市,挤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洗侄子的尿片、大哥和嫂子的衣服,承担做饭洗碗等全部的家务工作,被王容晴呼来喝去地使唤。
出租房里只有一台风扇,呼啦啦地对着段时梁一家人吹,段时凛睡在客厅的地板上,不到一米的距离就是大哥和大嫂的卧室,能清晰听到他们做/爱的声音。
段时凛满脑子都是令人心烦意乱的躁响,她站起来,走到阳台边坐了一夜又一夜。
某天中午,侄子乱爬从床上摔下来磕到脑袋,听到孩子哇哇大哭的王容晴冲出来,问都没问,直接对着段时凛就是几巴掌挥了过去。
这导致段时凛的右耳听力受损,距离远了点就听不太清,落下了终身残疾。
段时凛不明白,结婚前,王容晴是一个温柔大姐姐,为什么结婚后就变得那么凶,自从她进门后,家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她挑李兰春的刺,骂段伟成没出息,将她当佣人使唤。
而她因为自己生了个儿子,在家里是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所有人都要供着她。
她来这间出租屋的第一天,段时梁出门工作不在家,屋子里只有大嫂王容晴和一岁半的侄子段玚。
段时凛扛着一大兜的蔬菜来,都是自家种的,里面有几个南瓜和冬瓜,沉得要命。
她敲了好久的门,没人理,确认自己没走错后,段时凛坐在门口,一直等到晚上六点多段时梁下班。
看到妹妹坐在楼道,段时梁愣了一下,随后拿出钥匙开门,里面王容晴正坐在客厅看电视呢,桌上的瓜子嗑了一小堆。
段时梁一边低头换鞋一边随口问了一句:“老婆,你没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王容晴看都不看:“哪有声音,我一下午都在这儿。”
段时凛知道,王容晴那天肯定听见敲门声了,因为她住进来后,楼道里稍微有一点动静她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但她不理解,大嫂为什么就是不给她开门。
侄子摔得不严重,那床板根本就不高,只是脑袋红了一小片而已。
段时梁回来后,王容晴添油加醋地将白天的事描述了一遍,大声嚷嚷说段时凛把他们孩子摔坏了。
男人看了一眼段时凛红肿的脸颊和破了血口的嘴角,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夜里,段时凛听到卧室那扇门后两人的对话声。
王容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段时凛能听见的音量。
“你妹那么贱,我收拾她的时候,你怎么也不上去补两脚?”
段时梁语气微沉:“你都已经打过了,我还补什么。”
王容晴不服气:“她又不是你亲妹,再说了,她以前是怎么对你的,你不会忘了吧?要不是有她在,你能被你爸妈打成那个样?你爸妈偏心都偏到狗肚子里去了,你跟我说的那些事我到现在都记着呢,她本来就欠你一辈子,现在还害得玚玚摔成那个样子,反正我是不会放过那小贱蹄子的。”
段时梁颇为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好了,睡觉吧。”
段时凛右耳微微发痛,说话声音传进来,自动减弱了四分之三的音量,但偏偏就是那只耳朵将门后的话都听了进去。
听得一字不落,听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段时凛就提出要回老家。
王容晴没理,说等段时梁回来再说。
段时梁出门工作去了,要很晚才能回家。
段时凛等不了,直接收拾东西就出了门。
这个地方她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了。
王容晴一点也不怕她真走,段时凛手上一分钱没有,买车票都买不到,要不了多久就会乖乖回来。
可她没料到的是,段时凛硬生生凭借自己的双腿走了回去。
从滦市到安祁,三百多公里,段时凛靠着路标牌走了三天三夜,鞋子都破了,脚底板磨得全是血,终于回了段家村。
李兰春做完农活回到家,看到满头大汗坐在家门口休息的段时凛,整个人都傻了。
询问事情的经过时,段时凛一个字没说,就只强调,她不想在那儿待了,想回家。
然后李兰春打电话过去,将段时梁一顿臭骂。
她能猜不出来是什么原因吗,肯定是因为段时凛在那儿受了委屈。
可段时梁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在那边找不到人,都准备去报警了,结果却从母亲口中听到段时凛走回了老家的消息,他整个人直接愣住了,而后握着电话破口大骂,骂段时凛是个不省心的东西,骂她是想要他死,万一路上出了事,责任不还是得归在他头上。
母子俩吵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场架,气上头的段时梁那年过年都没回去。
段时凛不想去管那么多,她好累,累到整个人失了魂,脑子都动不了了。
回家后,她整整睡了三天,才勉强能说点话,喝点水。
临近开学的时候,段时凛去楼上的杂物间翻找自己以前的笔记本,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这样开学了就不用花钱再去买新的了。
刚找了没一会儿,一旁的书堆里掉出来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正好就掉在她面前。
段时凛翻开一瞧,蓦地发现这竟然是段时梁高中时期的作文本。
没有老师的批阅痕迹。
应该是段时梁自己写着记录的,就跟他们在学校里自己做的摘抄本一样。
段时凛本不想看这些东西,她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
但翻开的第一页内容留住了她。
段时梁第一篇作文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我希望段时凛死掉,不论以什么样的方法,只要她能离开我们家。
段时凛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一会儿,脑子“嗡嗡”作响。
【这个世上我最恨的就是她,她抢走了我的一切,其次是我爸妈。】
【为什么要领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回来,自己家都揭不开锅了,还要养一个闲人,显得自己很伟大是吗?】
【嘴上说着要赚钱,所以把我丢在家里,每天能见到的人只有奶奶,可奶奶进医院的时候他们一个都没有回来,打电话都说忙,到底有多忙?】
【后来爸妈终于回来了,但奶奶还是去世了,所以他们赚的钱在哪里,钱就那么重要吗?连奶奶的命都救不回来,赚的钱又有什么用?】
【我是奶奶养大的,她走了,我一度感到活不下去,这个时候爸才说让妈留下来照顾我,不能再让我当留守儿童了。我很开心,但我不能表现的太开心,因为这是他们欠我的。小时候跟村里的孩子打架,他们骂我是没爹妈的野种我能把他们的头砸破,我宁愿脸上流血,我也不要被别人看到我流泪。可我还没高兴一会儿,他们俩就从路边捡了一个孩子回来,说是我妹妹。】
后面的字迹开始潦草起来,写在纸上的力道也比前面的要重。
【我没有妹妹。我是这个家的独生子,我不接受有妹妹,弟弟也不行,除非他们跟我一样独自被扔在家里八年我才勉强认可他们。可妈却说段时凛太小了,她不放心,所以她得留下来照顾她。】
【我不接受她留下来的理由变成了这个。明明跟爸商量的时候,她还不太情愿留在老家照顾我,因为她想出去赚钱。怎么现在就直接改口说不放心段时凛,所以要留下来。那我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我等了那么多年的关心,到头来不过是妹妹唾手可得的东西。】
【我从来就没拥有过什么,段时凛来了之后,我失去的更多了,我的人生注定失败,她什么都没做就赢得了一切,这个世界毫无公平可言。】
段时凛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将这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才通过字迹确认这就是段时梁写的。
她本应该直接停下,因为这一篇的内容就足以让她心碎。
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段时凛翻开了下一页。
【我说带她去钓鱼,实际是想找机会推她下水,可我没胆子那么做,我希望她自己犯蠢掉进水里淹死,那样我就可以回去跟妈说,你们带回来的这个家伙命薄,跟我们家无缘。天刚黑我就跑了,结果没想到她自己竟然跟着我走了回来,跟只伥鬼一样惹人厌。】
……
第三篇:
【爸在上海出了车祸,妈非要追过去看,还把段时凛扔给我,让我每天晚上回来给她做饭。她真的没有把我当儿子,来回四十里的路,我走的再快也得两个小时,如果包车那就得好几块钱。就为了一顿饭,我要放弃晚自习回家照顾她,简直可笑。】
【晚自习多重要,在宿舍睡觉也比累死累活跑回家强得多。我等到第三天才回去,想看看她死了没有,结果发现她竟然在自己做饭,吃的身上都是面汤,恶心死了,怎么就这么难死,路上我还在想,要是段时凛自己走路不小心摔死了,亦或者是直接饿死了,我要买块鞭炮放着庆祝。】
……
接着是第四篇:
【每次上学都是我一个人,怎么到了她就得人接送了,不就是翻几座山的事,妈还亲自将她送到学校门口,说什么女孩子一个人路上危险,那我就不危险了?偏心就是偏心,找什么理由,每次都骗我。】
……
第五篇:
【段时凛肯定是灾星,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就一直倒霉。考试不顺,生活不顺,食堂吃饭都能吃出个苍蝇,真晦气。】
第六篇,第七篇,第八篇……
每篇都写了她的名字,字里行间都在控诉对她的不满。
每句都是段时梁的真心话。
本子上整齐隽秀的字迹,内容却是对她的憎恶和讨伐。
透过这张薄本,段时凛窥见了自己这位异父异母的大哥空白残缺的过去,也深刻体会到了他恨不得将自己剥皮抽筋,千刀万剐的嫉恶情愫。
她蹲坐在地上,凉意从头窜到脚。
一切都说得通了……
小时候段时梁带她在水库钓鱼,天很快就黑了,段时凛一转头才发现大哥不见了,幸好晚上的月光特别亮,于是段时凛顺着记忆中路线原路返回家,就看到段时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她那时没想那么多,就以为是段时梁有事自己提前回来了而已。
可谁能想到,她站在水库上看鱼的时候,一旁的大哥心里却在想她掉水里淹死。
就连李兰春不在家的那半个月,段时凛也只是觉得段时梁跟自己关系不好,他还要上学,所以不回家是肯定的,支使她干活也正常。
她在家饿了两天,实在受不了了才学着母亲的样子生火烧水下面,连盐都忘了放,就着白水面条吃了好几碗。
说实话,那晚段时梁推门而入的时候,段时凛心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悸动。
她做好了这半个月都见不到段时梁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然第三天就回来看她了,看来这个大哥也没那么不待见她。
可直到看到这个笔记本,段时凛才弄明白自己有多可笑。
她在慌乱中感动,段时梁却铁了心咒她死。
自己这么多年处处忍让,换来的却是王容晴打在她脸上的几巴掌。
段时凛心寒了个彻底。
她要怎么说才能解释这一切。
养母突然开始送她上学,是因为下游村的一户人家的姑娘放学路上被人欺负了,李兰春放心不下,就开始每天接送她到校门口。
而那会儿的段时梁已经上高一了,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而且每次都是车接车送,李兰春完全不需要担心。
可这些,在段时梁眼里,就是她们对不起他。
他在笔记本里控诉,向妻子诉怨他少时在家里过得不好,一遍又一遍地在爱人面前重复自己因为她所受的委屈。
如果没有段时梁授意,王容晴又怎么敢对她动手。
段时凛低头,看到已经开始结痂的脚底板,觉得一切荒诞至极。
段时梁找了个好妻子,一个真正在明面上和背面上都疼爱他的妻子,所以王容晴会针对她,看不起他们家,处处挑李兰春的毛病,将她当佣人使唤。
也是这两个人,在她18岁这年的冬天,在养父母去世后,拿走了全部的赔偿金以及宅基地继承权,将她赶出了家。
大年初七,冰雪压枝,寒风无孔不入,段时凛缩在小小的柴房度过了生日。
她又开始睡不着觉了。
这半个月她忙着处理丧事,又被段时梁在段家祠堂里当着一众亲戚的面指着鼻子强调她是个没爹没妈的野种,不配和他争夺宅基地归属权。
同姓血脉在村里有着天然的号召力,尤其是在一些权力制的管辖内,宗亲总是格外团结。
段时凛也是在这时看清了这些邻里的真面目。
她一个被收养的外人,还是个姑娘,按照规矩,没有资格继承任何东西。
最后段时凛败诉,什么都没得到,被赶出住了十八年的房子。
巨大的身心压力下,她恍然意识到自己整整半个月都没睡过一个好觉,眼下想好好躺着休息一下,却忽然发现怎么也睡不着了。
耳边开始盘旋乱七八糟的声音,段时凛脑子昏沉,眼眶发酸,四肢发麻,焦灼与无力缠绕手指尖,思维却异常清醒,无法入眠。
她想念养母的怀抱,想有个可以无忧无虑枕着睡觉的地方。
但此时此刻的她一无所有,孤立无援,随便一个人都能踩在她头上,连入睡都成了奢望。
望着窗外的白色雪光,蜷缩成一团的段时凛暗暗在心里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她要出人头地。
—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六点。
文衍情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直接揽上了段时凛的后腰,他侧躺着,以一个拥抱的姿势将人紧紧箍在怀里。
看到这张日思夜想的脸,男人瞬间就清醒了。
回忆也涌上了心头。
那位叫汪绥的助理叫他过来帮忙,说他们董事长需要有个陪睡的人,于是他脱了衣服和段时凛躺在了这张床上,从昨天早上一直睡到现在。
文衍情低头,注意到段时凛好似做了噩梦,神色极不安稳,她眉头微拧,整个人十分紧绷,蜷缩着往暖和的地方钻。
文衍情以为她是冷,当即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并把人搂紧,还顺势轻声哄慰道:“……没事没事,放心睡吧。”
这一招果然有效,脸一贴上他的胸肌,段时凛神色便放松不少,身体也不再紧绷。
文衍情很轻地松了口气。
他盯着段时凛睡着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心头莫名失落。
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驱使他作出选择。
一个声音说:“你也就只有这一次和段时凛亲密接触的时刻了,过了今天以后,你什么都不是,人家也未必会记得你。”
另一个声音说:“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再来一辈子都未必能跟段时凛靠的这么近,反正这里就你们两个,你就算做点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
文衍情脑子很乱,两道声音吵的他额心发痛。
最终,贪欲战胜了理智。
文衍情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想着:一次就好,一次他就满足了。
于是他凑近脑袋,大着胆子昂起脖颈,唇瓣在女子额头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如蜻蜓点水,虔诚至极。
怀里的人没反应。
文衍情抿了抿唇,感觉唇瓣裹了一层蜜,甜滋滋的,心口的位置又热又烫,脸颊也是,仿佛下一秒就要烧起来了。
正当男人心里正乐呵着,准备继续抱着段时凛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时刻时,低头一瞧,却正好和一双幽深寂静的黑眸对视上了。
那冷冽的视线令文衍情瞬间头皮发麻,浑身血液倒灌!
——段时凛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