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梁思宇从动物房回来时, 许瑷达的座位上已经空无一人。
他定睛一看,桌上贴了个便签:“先回家,勿念。Ada。”他撕下来,夹进随身的笔记本里, 又气又无奈。
她明知道, 他明天一早有动物实验, 今天要去检查一下动物状态。
这么热的天, 为什么不等他一起回去?非得自己一个人提前跑回家?
开门,客厅和书房都空荡荡的, 他冲进最里面的卧室, 还是没人。
他心跳空了一拍, 一边摸手机, 一边往外走, 突然看到沙发旁边,她的书包随意扔在地上,才长舒一口气。
咔嚓,门开了,她拿着个快递箱进来, 他马上过去接。
“不用,很轻的。”她躲了一下, 在餐桌上拆开, 递给他一个长条小盒,“我爸送的Apple Watch。”
梁思宇道了谢, 四月底陪她看发布会时,他对这款智能手表挺感兴趣的。
可现在,他没了体验的心情,只默默看着她, 想找个机会说话。
她倒是开始摆弄这个小玩意,搞定了,放下手臂,头也不抬地往卧室走。
他终于忍不住,一把揽住她的腰:“我们谈谈,Ada。”
“我现在不想谈。”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雪山冰泉。
凭什么他想走就走,想谈就谈?在咖啡厅,她是想好好和他谈的,可他那态度,好像她真出轨了一样。
上辈子也是,他不想谈,就可以冷冰冰通知她,“别来探班了”,留她一个人失落伤心,甚至现在还在反复思量,还在为他找理由。
他弯腰和她对视,她黑漆漆的眼珠空茫茫的,像是落在远处,他呆呆地松了手。
浴室门轻轻合上,水流声很快响起。梁思宇摔进沙发里,恨不得给自己两拳。
他试着回忆她在咖啡厅的神情,她是不是伤心了?
可脑子一片模糊,什么都记不起。那时他满心都是自己的不爽,哪记得她的神色?
许瑷达吹干头发出来,准备随便吃个香蕉对付一顿,却见桌上摆着几个开放式贝果,上面盖着牛油果滑蛋虾仁,颜色很夏天。
她缓缓抬头,他正在洗手,灶上还有个小锅。
“红酒雪梨刚泡进去,”他坐下,为她倒了杯橙汁,又试探着问,“等冰镇完,睡前吃一点?”
她点点头,说声谢谢,吃了贝果。
沉默的晚饭,沉默的夜晚。
梁思宇洗澡出来时,她已阖眼睡了,侧着身子,像条细长的小鱼。
他轻手轻脚地上床,她轻轻打了个哆嗦,似乎感到了什么,他伸手想摸摸她的背,却还是停住了。
第二天下午三点,休息室里,梁思宇吃着迟来的午餐,科恩喝着冰咖啡,皱着眉:“兄弟,夏天真糟糕。”
梁思宇拿起第二个汉堡,回了一句:“知道,我吃完就去冲澡。”
做了大半天手术,再怎么防护,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有味道——大鼠的垫料、消毒水、丙烯酸,混合成一股动物房的“馈赠”。
平常五小时左右的手术,他都会先去冲澡,但今天是新电极阵列的首轮预实验,两例手术耗时近七小时,他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
科恩等他吃完,看他黑着脸灌无糖可乐,劝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实话说,Ada也没什么错,你昨天那么摆脸色,一下把她手甩开,我看她……”
“我把她手甩开了?”梁思宇尾音上扬,“什么时候?”
科恩瞪着他,仿佛瞪着一条鱼。能背整本医学教科书的人,居然不记得自己昨天做了什么?
梁思宇锤两下头,他昨天在搞什么,脑子到外太空了吗?
“而且,你还这么臭着脸,本来半信半疑的人,现在也觉得谣言是真的了。”
科恩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分析,“再过两天,说不定就变成,你俩因此分手了。”
梁思宇又累又气,往椅背一靠:“完了,兄弟,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你们回去又吵架了?”科恩本来以为,今天他们肯定会和好的。
Ada不是那种小心眼的姑娘,Ned虽然气头上冲动,但本质就是小狗无能狂吠,期待女主人能蹲下来拍拍他的头。
“我倒希望,她肯跟我吵架。”梁思宇声音低沉而含糊。他宁可挨两句骂,也比被她疏远好得多。
科恩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他平时也算得冷静克制,就是在Ada的事上,完全像是另一个人,哦,不对,像是个没长大的高中生。
这位大神只顾自己的情情爱爱,还得他这个凡人来干正事。
科恩叹口气,敲一下手机:“我要是你,就赶紧在Facebook上发个合照,表明一下态度,你们好得很,什么事都没有,免得那个谣言越传越真。”
是这么个道理,梁思宇坐直了,翻看相册,有合照,有Ada的单人照,凑了个九宫格,发了出去。
“谢了,兄弟。”他拍拍科恩的肩膀,起身去洗澡了。
居家办公的许瑷达,恰好也刚打开Facebook Messager。
这周一,她开放了“算法反馈程序”的第一个试用版,发现最大的问题居然是MD学生拍摄的练习视频质量不佳,导致动作追踪失败。
她赶紧在他们的群组里发了新信息,向种子用户们强调,上传的练习视频一定要“固定机位、背景干净、没有大面积反光”,才能用于算法分析。
通知亮起,梁思宇居然罕见地发了动态,她自然点进去看,不禁盯着一张合照发呆。
那是他们划双人赛艇时教练拍的,她恰好回头,他看着她笑,晚霞如画,岁月静好。
她看着不少同学点赞,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为什么突然“秀恩爱”。
说不定,她今天没去实验室,都要被少数无聊的家伙说成没脸见人。
她叹口气,起身去洗了点樱桃和树莓,在餐桌边等他。
动物手术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还挺累的,他应该会直接下班回来。
今早她看了留言,才意识到,昨天他是特意去买了柠檬水给她,然后下动物房做术前检查了。
当时她气昏了头,忘了他有动物手术,还以为他故意躲出去了,自然不愿再傻傻等他,就直接回家了。
那他回家时有点不高兴,坚持要和她聊聊,好像也说得过去。
她把头发扎起来又散开,反复几次,终于听到开门声。
她半垂着头,继续弄头发,余光悄悄看他。
他头发半湿地垂着——怎么冲澡后不吹干呢?
他洗了手,坐过来了,捡了樱桃吃——傻瓜,再吃树莓会酸死的。
她终于扎好头发了,刚把手放下,就被他抓住了。
他抓得很紧,让她有些不舒服,也有些心里发酸。
他起身绕过来了,但手依然紧抓着不放,另一支手臂也环住了她的肩膀。
她极轻地推了他一下:“从动物房回来,还不去洗澡?”
其实他已经洗得挺彻底了,还换了全身的衣服,身上是干净的、令人安心的皂香。
不过,他一般习惯回家再洗一次,既是清洁,也是放松。
梁思宇俯身吻她发顶:“就让我抱一会儿。”
她僵了一下,又微微靠过去,他摩挲着她肩头,伸手一捞,直接把她抱起来,移到了沙发上。
他们都没说话,她就坐在他的膝头,靠在他怀里,他埋头在她颈窝。
“我们这样,有点像飞累了的鸽子。”过了十几分钟,她才悠悠开口。
他轻轻摇头,带了点笑意:“在大学里的鸽子,也许不是飞累的,是被斯金纳训练累的。”
他感到怀中人噗嗤笑了,温热气流划过他的颈项。
他的心完全松下来,知道她回来了,她总是很容易心软。
“鸽子小姐,一起泡澡吗?”他把人竖抱起来,往浴室走去。
鸽子小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晚饭后,他坐在沙发上,她枕在他的膝头,屋里飘着披头士乐队的老歌。
梁思宇捧着手机回信息。他难得发一次近照,不少老朋友私信或者留言。
有位高中队友约他夏天回去一起划艇,“都带上女朋友,比一场”。
他拿给她看,笑着问:“下次试试竞速赛艇?不过你得先学一下翻艇,害怕吗?”
当然不怕,她上辈子都学过呢。许瑷达挑起一个笑:“你怎么得罪他的?”
要竞速,肯定是他们配合女方的桨频,技巧型运动她并不怕,但赛艇很吃肌肉爆发力和耐力,她这小胳膊小身板,完全不占优势。
“有次训练完,上数学课他睡着了,突然发出了呼噜声,把全班都逗笑了。”
梁思宇耸耸肩,“他怪我坐旁边也没提醒他。天地良心,我是看他太累了,老师也没看到,才没叫他。谁能料到,他会突然打呼啊?”
这么奇葩的结梁子故事,也是没谁了。许瑷达笑得肚子疼:“你们男校的人,都这么幼稚?”
梁思宇揽住她,轻轻帮她揉两下:“哪来的都?是他幼稚,和我无关。”
不过,对上她控诉的眼神,他低头吻她额头:“好啦,我承认,昨天是我幼稚。原谅我,好不好?”
她转转眼珠,看向厨房:“看我心情吧。先去泡杯柠檬水。”
“遵命。”他笑着起身。
手机铃却突然响了,夜间照料的研究助理打来视频,今天手术的大鼠,有一只不太对。
他盯着视频看了半分钟,那只大鼠正在笼子里原地打转——明显的神经异常行为。
“先把它从笼子里取出来,放到观察盒,记录一下它的频率和速度,我马上过去,10分钟到。”
他拉开大门,又突然回头,“Ada,有事给我打电话,随时,好吗?”
她笑了:“我能有什么事?放心,我晚上不会出去的。你快去吧。”
他匆匆走了,她开始担心,是不是昨天的事影响了他的手术状态,导致他在手术里出错了?
上辈子,这时候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事,可是她对手术一窍不通。
她叹口气,铺开瑜伽垫,试图放空自己的大脑。
梁思宇的大脑里却紧张地蹦出各种猜想。
那只可怜的大鼠正在观察盒里逆时针转圈,迟迟没有躺下休息。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而且,连上信号接收系统,植入电极的神经信号输出,是一片空白。硬件没有故障,那么就是植入出现了问题。
他仔细观察,它的头似乎轻微往右歪斜。难道是植入时右侧出了什么问题?他再触诊一下大鼠颈部肌肉,果然右侧更紧张一些。
转圈、头斜、颈部紧张,那么,大概率是前庭系统被压迫了。
难道真的是他昨天手术不够专注,钻孔或者拆除微驱动器时导致了右侧的机械损伤?现在有水肿压迫?
他按流程呼叫了值班兽医,汇报了自己的推断,兽医视频查看动物状况,也认同他的意见,给出处方:地塞米松,0.1毫克每百克体重,腹腔注射。
他马上配药注射,整晚留下继续观察。早晨,大鼠基本恢复了进食和正常行动,虽然神经信号仍是一片噪音,但起码,看起来一切都在好转。
第32章
梁思宇成功挽救了那只大鼠, 轻微机械损伤、水肿压迫,地塞米松下去,第二天它有了明显好转,在逐渐康复中。
他为此松了一口气, 虽然还是需要写异常报告。
他仔细复盘了手术录像, 提出了可能的原因:钻孔或拆除固定器时用力不够均衡, 右侧受力较多;以及, 这只大鼠的颅骨本来就不对称,右侧略薄一点。
布鲁克教授看了钻洞深度记录和关键步骤的录像片段, 也说了句:“看起来是随机概率问题, 没什么。”
只是可惜, 信号没恢复, 数据恐怕再也无法获取了。
然而, 五天后,那只大鼠再次发生异常,治疗无效。根据动物福利的伦理原则,兽医只能实施了人道终结。
进行标准尸检程序后,梁思宇发现, 右侧固定螺孔周围的脑组织有轻微的撕裂伤和水肿,与之前的推断相符。
可是, 意料之外的, 探针上却带有少量组织纤维和脓液。
即使还未进行病理检查,他就可以推测, 本该被固定好的探针在位移,造成了脑部组织的损伤和感染。
他小心地取样固定,送往病理实验室制作切片,并进行细菌培养。
探针怎么会位移?固定时的轻微用力不均居然导致了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当时分心了?手感出现了问题?
梁思宇顶着一头湿发回了办公室, 一屁股坐下,默默打开手术视频。
他对着画面,反复回忆自己钻孔和分离推进器的手感。可越回忆,越是头疼,似乎觉得哪里都看不出问题,但哪里都不对。
许瑷达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终于忍不下去,出去一趟回来,硬塞给他一杯热巧克力:“喝掉这个,喝完我们回家。”
他喝完了,又转回屏幕前:“不行,是我操作失误了,我得找到哪里……”
“Ned,够了。”她直接遮住他的眼睛,“休息一下,好吗?有时候,退一步才能发现问题。你现在需要先放空睡一觉,而不是继续虐待自己的眼睛。”
梁思宇勉强安静了十来秒,深吸气,关掉电脑,跟她一起回家。
十字路口的红灯下,许瑷达侧头扫过副驾,他按着右额,不知在想什么。绿灯亮了,她轻踩油门,他闭上了眼睛。
周三下午,Tense项目例会刚结束,布鲁克教授就叫住了动物手术组的核心成员。
“留一下,我们需要谈谈那只大鼠的事。”他的语气平淡,但房间里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许瑷达出去之前,紧张地看了几眼梁思宇,他微微垂着头,盯着自己手上那份简报,没有注意她。
等其他人离开后,布鲁克教授直接切入正题:“好了,关于昨天那起死亡事件,Ned,我知道最终病理报告还没出来,但你现在有什么看法?”
梁思宇深吸一口气,坐得更直:“根据尸检,死因是机械损伤导致的出血和感染。”
“我应该对此负责。我在发现颅骨不对称的情况下,没有充分评估风险。这是我的疏忽。”
布鲁克教授看向他,目光锐利:“就这些?没有其他可能性?”
“目前看来,是的。”梁思宇简短回答。
会议室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
埃文清了清嗓子:“实际上,作为手术督导,我看过两遍手术录像,Ned的操作技术没有明显问题。”他对上导师的目光,“我有个不同的理论。”
大家惊讶地看向他,他俩不是闹崩了吗?埃文怎么突然帮Ned说话?
布鲁克教授手上旋转的铅笔轻轻一顿:“继续。”
埃文取出两个塑料盒:“看这个,”他推向桌子中间,“左边是旧阵列的材料样品,右边是新的。我们都知道,新材料更柔软,生物相容性更好,对吧?”
“但这里有个问题,”他靠在桌上,“它需要更大的力度才能准确牢固,那只大鼠右侧颅骨薄,就容易产生机械损伤。”
另一位博后插入道:“那也不能证明是新材料的问题吧?”
埃文笑了,“我的假设是:新材料更柔软,遇到水肿压迫,更容易产生微小变形,进而引起探针位移。这与手术技术无关,是材料特性的问题。”
房间里的氛围立刻变了,大家互相交换眼神,开始小声讨论。
布鲁克伸手拿过样品,仔细感受了一下,然后递给其他人:“每个人都摸一下,感受一下差异。”
他环视房间,“大家怎么看?还有其他想法吗?”
“水肿组织液可能改变了材料特性,”拉斐尔提出,“也许体外测试没有考虑这种情况。”
“还有地塞米松”,一位助理教授提到,“它的免疫抑制作用让感染更容易发展,这是个连锁反应。”
梁思宇一直沉默不语,他意识到了,自己完全是被情绪主导,以至于一叶障目。
这些都是常见假设,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只顾着自我怀疑,直奔着操作失误的方向去了。
失去了冷静全面的科学思考,这对一个医生、一个研究者,才是更致命的问题。
布鲁克教授轻轻点头:“好的,等病理报告出来,我们和材料组开个联合讨论会。”
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定在埃文身上,“埃文,你是手术督导,到时候,你做个报告向大家介绍情况。今天就这样。”
布鲁克教授把梁思宇写的简报推回给他,起身走了。
那上面,有两处划了线,旁边画了个大大的不等号,提醒他,不要对表面现象妄下结论。
梁思宇抬头,埃文正看着他,露出了一个缓慢的微笑,目光里带了点同情。
他闭了下眼,埃文赢了,重新在教授那里赢得了信誉度,赢得很漂亮。而他自己,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许瑷达和科恩坐在茶水间,他们本来约好了,要聊聊高密度sEMG项目的事情。
科恩上周做了初步的电极设计,但看她心不在焉,老往会议室张望,就干脆提议来喝杯咖啡。
“Ada,这不像你啊。”科恩帮她倒好咖啡。在他印象里,Ada一直很沉稳,不像是为这种事情担心的人。
况且,预实验本来就充满不确定性,是为了优化流程而进行的探索。
就算Ned真的失误了,也不算什么问题,讨论修正就好了。布鲁克教授虽然严厉,却不会为正常的科学试错过程责备学生的。
“哪有?”她先是嘴硬,然后又忍不住说了实话,“你也看到了,动物手术前一天,我们吵架了。”
许瑷达也知道自己这么焦虑不合理,但她总觉得不安。
要不是她提前开始做表面肌电,布鲁克教授就不会用猴脑手术的机会来当胡萝卜。
埃文的变化、开发动作轨迹算法、临门一脚失去手术机会、和威尔教授结了梁子,都是这么阴差阳错。
所以这次,她有点不安,害怕又是自己带来了蝴蝶效应。
科恩故作恍然大悟状,上下打量着她:“哦——我明白了。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觉醒了某种神秘的东方力量,可以隔空影响他的大脑皮层,让他手抖?”
“哇哦,Ada,下次你对我不爽的时候,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下,我好戴个防护头盔。”他甚至做了个抱头动作。
许瑷达一下被逗笑了,她轻轻摇头,看看眼前的咖啡杯:“我刚才已经使用过了,让你帮我倒咖啡,不是吗?”
科恩喝口咖啡,回到正题:“别操心了,做研究不就是闭着眼睛拦兔子吗?总是扑空,直到我们撞上了一只乌龟。”
也对,谁做实验没绕过弯路、犯过错呢?谁的抽屉里没有一堆发表不了的废弃数据呢?她干嘛这么杞人忧天?
许瑷达笑笑,长长呼出口气,也开始喝咖啡。
科恩却突然想到什么:“等等,不会吧,算法女王,你是不是从来没扑空过?每次都能逮到兔子?”
许瑷达翻个白眼:“我没跑出来的算法绝对比你的废弃材料更多,它们打印出来可以淹没你。”
就在他们斗嘴的时候,走廊传来声音,医学组的短会结束了。
许瑷达迅速走到门口,正遇上布鲁克教授经过,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停下,问了句:“Ada,你最近的算法项目怎么样?”
“呃,还不错,在按计划推进。”她愣了一下。
“很好。”他点点头走了,只留下她在原地疑惑,这是什么意思呢。
不过,她很快也顾不上想这个小插曲了,梁思宇也出来了。
他的表情和举动完全正常,但许瑷达一眼就看出,他眼底没了光,像是有乌云压着。
“Ned,怎么了?教授批评了?你别介意,预实验嘛,总会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她凑过去,边走边小声说。
他脚步不停,迟了几秒才回答:“没有。可能不是我的操作问题……也许吧。”
那这不是个好消息吗?科恩随口问了句:“不是操作问题,难道是新材料出了问题?”
梁思宇立刻停步,盯着他看,那直勾勾的眼神,把科恩都看毛了。
“你说的对,等病理结果吧。”
梁思宇脑子里简直是全屏播放对自己的失望。
每个人都可以轻易想到的事情,为什么就是他没有想到?Ada明明也提醒过他,退后一步,分析原因。
许瑷达没想到他急停,没收住步子,多走了两步,正要退回来,他又突然加快脚步。
她几乎是小跑着才跟上,侧头看到科恩给她打手势,说电话联系。
到了停车场,在车门边,她赶紧拦住他:“我来开车,你状态不对。”
梁思宇攥着车钥匙,他不是状态不对,他是全都不对。他想了想,把钥匙递给她,直接坐到后座。
到家了,他进了浴室,还特意丢下一句:“我想自己待着。”
他烦躁地扯开领子,他第一次想躲开她关心的眼神,甚至想躲得越远越好。
如果她知道,他犯了多么愚蠢的低级错误,恐怕会觉得,他脑子里真的都是稻草。她说不定会怀疑,她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脑子空空的笨蛋。
许瑷达在客厅来回转圈,只能和科恩发信息。今天留下的都是医学院高年级学生,她不好意思跟不太熟的人打听消息。
科恩非常迅速地搞清了状况,把会议情况转述了过来。
许瑷达叹口气,第一次意识到,两个人在同一个实验室,也是有缺点的,比如现在,犯傻的样子会被伴侣看到,还挺没面子的。
上辈子,他们这一年还算顺利,至少两个人都没在例会上出过丑,以至于她老怀念这段亲密无间的时光,认为这种模式是完美的。
她了解年轻的自己,如果这错不是Ned犯的,她表面上会礼貌地说“这没什么”,但内心绝对会嘲笑那人满脑子稻草。
上辈子,她刚开始带学生的时候,心里也常常吐槽:他们犯错的方式怎么能那么“层出不穷、富有创意”?
但两三年后,她开始理解,人们总会犯错,聪明人也会有盲区。
那个曾经高傲的她,被时间、挫折和经验慢慢软化了不少。
她盯着那扇薄薄的浴室门,她的小稻草人,是不是在里面自己发霉呢?傻瓜,他真是个傻瓜。
第33章
沏好的茶已经变凉, 梁思宇在浴室里已经呆了快一个钟头了。
许瑷达在屋里绕了两圈,走到浴室门口,又退了回来,想了想, 在茶杯里加了些冰块, 拿起冰茶去敲门。
就在她伸手的一瞬间, 门突然拉开了, 梁思宇擦着头发出来,跟她撞了正着。
一杯冰茶, 把两人衣服都打湿了, 只能都去冲个澡。
他坐在床边, 垂着头, 她站在他身前, 举着吹风机。
嗡嗡的噪音,暖暖的风,软软的小手,在他的头顶掠过。
他不禁环住她的腰,她微微一颤, 更靠近半步,仔仔细细地把每一缕头发吹干。
“我今天……简直是个傻瓜。”他埋在她怀里, 声音轻得像发间刚蒸发掉的水气。
这不是他习惯的方式, 一个男人,好像不该这样, 但此刻,他突然不想再隐瞒,不想再假装。
许瑷达揉揉他的头发,想了想, 才回答道:“To be, or not to be, its a question.”[注]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尾音总是带了点加州女孩的轻快,不知道会不会被他认为不够认真。
她居然回了这么一句,他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叹口气:“你什么时候也开始演莎士比亚了?”
“在你泡澡的时候,”她松了口气,扳起他的头,和他对视,“我可是排练了好久呢,独角戏可最难了。”
他把她抱到腿上:“那你还准备了些什么?不会只有这一句吧?”
“第一幕是洋甘菊茶呀,我还灵机一动做成冰茶,很适合夏天呢。”她刻意停顿一拍,“结果,变成了舞台事故。”
他不由自主地低头,摩挲她的侧脸,那玫瑰色的唇角有一缕浅笑。
“你试喝了吗?”他盯着她。
她点头:“嗯,还不错,真的,要不我再去泡一杯?”她试图起身。
他的手臂一下收紧,低头,迅速覆上她的唇瓣。
微微的冰凉,深深的暖,他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靠近、拥有。
她是如此真实,又如此不真实。
他开始不确定,今天这算噩梦,还是美梦。他以为自己搞砸了,但好像,一切也没那么糟糕。
亚麻色窗帘拉开,阳光刷一下晒到床头。
“Ada,醒醒。”梁思宇把许瑷达半抱起来,劝她起床。
“困。再睡十分钟。”她眯着眼往被窝里滑,然后缩起来。
十分钟后,梁思宇又叫一轮,她又躲一次,头也缩回被子里。
要不是知道她今天上午约了科恩一起讨论新项目,他真舍不得继续叫了。
许瑷达磨蹭一会,一看手表九点多,赶紧冲去洗漱,出来时,梁思宇已经帮她装好面包,让她车上吃。
她一边吃面包,一边问:“你今天还下动物房吗?回来一起吃午饭吗?”
他摇摇头:“等你和科恩聊完,我找他看看Tense那个新材料,埃文的猜想有道理。”
她举着面包,看着他,笑了。
他在后视镜里和她目光相遇,也笑了:“多亏了莎士比亚。”
她忍不住嘟囔一句:“也得感谢一下搬运女工吧?”
她虽然不是哲学家,但是也算哲理的搬运工呀。
他轻轻笑出声:“那,替我的睡衣谢谢你,它第一次喝到洋甘菊茶,冰茶搬运女士。”
她差点被面包噎到,努力咽下去,口齿不清地反驳道:“明明是你先撞了人。”
“杯子里有冰咖啡,快喝点。”他一边开车右转,一边提醒她。
几天后,病理结果出来,联合讨论会上,埃文的猜想得到大家的初步认同,那么就需要尽快验证新材料在水肿压迫下的微小形变问题。
埃文主动请缨:“我可以配合材料方向的同事,在冷冻模型上做模拟。”
新材料的植入,他和Ned最熟悉。不过,Ned马上要回纽约做实验。
“实际上,”梁思宇稳稳开口,“我和科恩已经跑了个初步测试。我们用水凝胶模拟了水肿压迫,在封闭腔体中,测试了4×4阵列的应力形变。”
与此同时,科恩把提前打印好的图表分发给大家。
他看大家拿到图表,介绍数据,“数据相当明确,今天是第四天,我们观察到了700纳米的形变,大家能看到每四小时的形变分布。”
“虽然只是两个样本,但这个趋势完全支持埃文的假设。”
其他人都在讨论这个结果,埃文却暗自咬牙。
电极阵列的样品在他这边,Ned手上根本没有额外样品进行测试。
况且,这玩意儿一个要一千五百美元。没导师许可,不能直接做应力测试——变形后就报废了。
这位大少爷,明显是自掏腰包买了样品。
汇报完这个小测试,梁思宇和科恩交换了一个眼神。
梁思宇语气平静:“关于冷冻标本的模拟,科恩有相关经验。”
科恩会意地接过话题:“只要提前商量好时间和实验设计,我欢迎任何医学组的同事。”
虽然他不喜欢埃文,但工作就是工作。
布鲁克教授轻轻点头,他的目光在几个人中扫视,最后还是看向梁思宇。
“Ned,纽约那边,还没有正式开始招募参与者。你推迟两周,先和科恩把这部分模拟做完,怎么样?”
“我和厂家联系,我们做个快速的联合测试。”
埃文脸色微变,这意味着,第二批预实验手术、甚至以后的正式实验,布鲁克教授还是属意Ned主刀。
梁思宇迎上导师的目光:“当然,我没问题。”
导师都这么说了,他不可能在这时候掉链子,况且布鲁克教授是项目的协调PI,没有他的许可,他们也不能发招募信息。
结束后,布鲁克教授拍拍他肩膀:“跟Ada说,这次是特殊情况,我听说你们还计划做高密度sEMG?经费不用担心。”
梁思宇微微惊讶,赶紧表示感谢。
散会后,梁思宇和科恩去材料实验室,继续查看新阵列的形变。
科恩一路抱怨:“你和Ada简直毁了我的假期。那个高密度sEMG?天啊,一想到要焊那么多个点,我就头疼。”
“少来,”梁思宇笑着怼回去,“头疼?要我给你来片布洛芬吗?那是非处方药,不需要找医生。”
科恩翻个白眼:“我需要的是新朋友,别像你们这么工作狂的家伙。”
看着他们嘻嘻哈哈走远,埃文转入茶水间。
三五个RA正在低声议论,Ada的“绯闻金主”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冷笑一声,离开忍不住丢下一句:“她有位大少爷(trust fund kid)帮忙,何必舍近求远?”
别人看不出来,他可心知肚明,那个基金绝对是Ned家里的运作。
他一走,茶水间的八卦热度立刻指数级飙升。
“埃文刚才是暗示……Ned?”
“你们不觉得吗?他确实有种……很挺特别的气质。”
“不过,trust fund baby也有很多种啦,如果家族成员比较多,每个月领个几百一千的也有。”
“你没听埃文那语气啊,肯定不是小打小闹的啊。”
“翻一下他早期Facebook啊,我不信一点都看不出来。”
“高中,Collegiate哎,上西区私校啊。”
“他没写啊,你怎么看出来的?”
“笨蛋,他和Ada合照底下,留言的人里有两个Collegiate的,你点进他们主页就能看到。”
“等等,那张Ada在海边日落的照片,有元数据,下载后能看到地理信息,是在长岛。”
“Lloyd Harbor,那边的度假屋得千万级别吧。”
“果然是加州女孩啊,最会寻找金矿了。别人都没看出来,她怎么发现的啊?”
“人家都能说服布鲁克教授帮她宣传动轨算法,听说教授最近把很多算力资源都向她倾斜了。”
“看着低调,但手段了得啊。”
当然,这些议论,此时的梁思宇一无所知,他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纽约之行推迟后,Ada八月下旬回家两周的时间恐怕就没了。他本来还想着,数据收完陪她一起回家的,免得她一个人坐飞机害怕。
他棕黑的眼睛凝视着她:“实在抱歉,教授在会上直接要求了,我就先答应了下来。”
“没什么啊。”突发的新任务,可以理解。许瑷达翻看手机日历,规划假期安排。
“这样的话,我可以先回家一趟,休息两周,再去纽约和你汇合,收完数据差不多就开学了。哦,对了……”
梁思宇不得不打断一下:“Ada,这样你得自己一个人坐飞机。”
“我没问题啊。”她满不在乎地抬头,“就算是八月中回家,也是我一个人啊。”
不过,在他温柔目光中,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啊,你……”
“是,我本来准备陪你回去一趟。我算了一下,如果我们实验日程安排的密集点,也许八月底能空出一周?”
他把语气放缓,尽量压下自己的忐忑,“或许,我也可以去拜访一下你的家人?”
她不安地挪了一下,手指轻轻抠着椅面的绒布:“不用了吧,实验日程也得考虑参与者的便利吧?而且新材料的问题万一需要更长时间呢?你这样太累了。”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不再抠椅子,勇敢地和他对视:“我自己回去就好。上次我不也自己坐飞机的吗?不用担心。”
上次她下飞机那样子,脸色比吸血鬼都白,走路都不稳,还不用担心?
梁思宇叹口气,心头微微升起一点挫败。他也不敢再催她,只好说:“好吧,那等冬假再说吧。”
许瑷达心想,冬假也最好不要,但他肯主动递台阶,她自然迅速点了点头:“嗯嗯,以后再说吧。”
以后?梁思宇一眼看穿,她分明是觉得冬假也不行。
他没再想着一步到位,能求婚成功,只是想慢慢获得认可,她却还这么犹豫,这不免让他多了几分无力。
他以为,喜欢一个人,自然会让亲友们都认识她。可是,她似乎不仅仅是“没准备好”,更像是“不准备”这样。
很早之前她的那句“今年先不分”突然又冒了出来,让他有些心慌意乱。
她噩梦后缩在他怀里、让他别离开时,他已经把那句话抛在了脑后,总结为她不过是嘴硬而已。
可现在,他的心缓缓下沉,也许那才是她的真心话,也许所谓的长远承诺,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作者有话说:[注]to be句,来自莎士比亚。
本处直译,是不是傻瓜,还真是个问题(而非既定事实)。
Ada化用了哈姆雷特的著名独白,算是对Ned的“我是个傻瓜”的安慰和温和调侃。
第34章
不过, 几天之后,梁思宇就没工夫想什么长远和未来了。
这两天,总有同学和RA默默打量他,他不得不怀疑, 自己是穿反了衣服, 还是用错了古龙水?
直到有个男生闲聊时假惺惺地问了一句:“Ned, 跟我们说说, 夏天在长岛度假是不是很惬意?”
他顿感错愕,才意识到那些奇异目光的来源。
他微微摇头, 笑着直视对方:“也就天气不错, 比城里凉快点。”
虽然被故意调侃了, 不过他也没太放在心上。他是想保持点隐私, 不想被议论, 但家庭情况又不是见不得光。一切照常就好,大家的好奇心,过一阵也就散了。
可下午,他进了茶水间,隐约听到两句“黄金州来的, 果然会掘金”,“原来人家是找大少爷, 不是老头子”, 才发现自己的迟钝。
他站直了,目光一寸寸扫视过去, 那几个人看到他,互相使个眼色,住嘴了。
他倒好咖啡,直接在隔壁桌坐下, 慢悠悠喝,一副要听听他们说什么的样子,那些人就散了。
而他开始懊恼,他怎么没意识到,Ada会面临这么糟糕的处境。
他知道她有多骄傲、多纯粹,如果不是和他恋爱,如果不是他找了爸爸帮忙,她根本不会受到这样的诽谤和议论。
刚开始,那个神秘金主谣言发生的时候,他居然还为尼尔森和她吵架。
紧接着大鼠出了事,他忙着解决科研问题,居然忘了谣言还在持续。
直到今天,他亲耳听到这些,才真正意识到,她最近都承受了些什么。
在他面前,她从来没提过一句,还极力宽慰他的低落。
他简直是个最糟糕的男朋友,既没注意到她的处境,又像个幼儿园小孩,需要她一直哄着他。
他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走去材料实验室,准备听听科恩的意见,看看他有什么好办法,却发现,Ada居然在科恩工位上。
她看到他,眼里透出一丝笑:“科恩在焊接间,一会儿出来。”
她想了下实验排期,疑惑地问:“你怎么过来了?你们的应力形变实验,今天没什么要做的吧?”
“呃,我找他喝杯咖啡。”他垂眸看着科恩凌乱的桌子,找了个借口。
“你怎么来这边办公了?”他突然反应过来,她不会是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心情不好,躲过来了吧?
许瑷达噗嗤一笑:“那抱歉了,我们刚才喝了咖啡,他今天的咖啡因摄入量超标了。”
嗯?他怎么不笑?她有点疑惑,但先解释道,“高密度材料今天就剩几个点位了,科恩说一小时左右能焊完,我就在这等会儿。”
她成功把科恩拉入了表面肌电的项目,制作高密度sEMG电极。
64个通道,每个通道都需要单独导线,因为排线密集,对焊接技术要求很高,RA做不来,只有科恩在一个个焊。
她站起来,“你不是要喝咖啡吗?我们去茶水间坐坐?”
“不,不用了。”他马上拒绝,万一这边也有人在议论呢,他可不想让她听到。
“Ned?”她走近两步,“你今天,怎么有点奇怪?”
“哪有?”他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哦,对了,我该去动物房了。”
她瞪着他,胡说八道,他今天早上刚去过动物房,现在衣服都换了。
梁思宇马上意识到自己找错了借口,他垂下肩膀,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背后传来科恩的欢呼。
“Ada,快来看看,焊好了。Ned,你也在?太棒了,一起来。”
梁思宇只感觉一只柔软的小手把他牢牢抓住,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她走了。
她在电焊间门口一停,把他往后一推,松了手。“你,门口待着,熨斗还没降温,烫到手就麻烦了。”
科恩一脸伤心地回头:“Ada,你太过分了,我焊得头晕眼花,你都没关心过我一句。”
她翻个白眼:“是谁敲诈了我两瓶葡萄酒?放心,艾伦(Alan)周末正好去纳帕,已经寄过来了。”
“替我谢谢你哥哥。”科恩立刻心花怒放,他整理了一半导线,“Ned,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拿到隔壁测试间。”
梁思宇还在门口发愣,迟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捧起那团柔性材料,科恩慢慢把导线理好,然后一起拿去空的测试间。
许瑷达伸出手臂,他们三个里,她是唯一不需要脱毛就能粘电极的人,自然得为科研献身,第一个试用。
梁思宇在,科恩就乐得清闲,让他来固定电极。
他们初步的想法是用绑带和医用胶共同固定。
梁思宇握着她的手臂,慢慢地用医用双面胶带粘好边缘,把柔性电极阵列初步定位,再用魔术带绑好。
“松紧可以吗?会不会太紧?”他低声问,害怕绑太紧她会疼。
“没事,再紧点,别位移。”她轻拍一下他上臂,他一抖,差点扯到导线。
科恩看到大叫:“兄弟,看着点,我焊了好几天呢。”
梁思宇轻呼一口气,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别乱动。”
许瑷达笑着点了头。
一会儿,信号接通了,她就随意做了几个常用的实验动作。
果然,动作幅度增大或者突然加快的话,就能感到柔性材料有位移倾向。
看来还是得搞个弹性加压套袖,上辈子他们就采取的这个方案。
不过她的臂围太小了,没几个人能用上,就不必制作了。
梁思宇看着信号,微微挑眉:“加个压力套袖怎么样?类似于静脉曲张袜那种,是不是能减少点位移?”
“哦,对了,还是得用医用胶,双面胶一出汗就不行了。”
“嗯,明白。”许瑷达继续动作。
可惜,她不怎么容易出汗,试不出有汗水后的位移情况。
她想了想,干脆做了一分钟原地高抬腿跳,果然很快出汗了。
“Ned,看看信号。”
“所有通道的噪声都增加了。”原始波形出现了锯齿。
他再看一眼稍微有点延时的空间热图,“漂移了,活动中心移动了一个电极单位。最外侧的信噪比掉得太厉害了,估计有汗水堆积吧。”
许瑷达擦擦汗:“先这样吧,信号能接通、硬件能用就行,其他的,慢慢来吧。”
“慢慢来?你说这种话,简直毫无信誉!”科恩一边整理导线,拆下柔性电极,一边吐槽。
被她催促太急,他这周的咖啡时间都减半了。
梁思宇也忍不住笑了,Ada强势起来,其实还挺有压迫感的。
出汗了,许瑷达顺手把头发扎起来:“我说了,只要能解决信号质量问题,我的算法绝对不让你失望。”
“我们的电极成本连侵入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只要给我足够多的训练数据,我有把握,简单动作上,准确率可以做到他们的七八成。”
当然她也清楚,患者一天要执行上千次动作,看着30%的差距不大,但累计起来的失败还是会大大影响用户体验,侵入式电极还是有独特优势的。
梁思宇第一次听她这么霸气地做出乐观预测,不禁抽一口气:“Ada,布鲁克教授如果听到你这么说,恐怕会心梗。”
这个性价比,确实很有诱惑力了,而且还没算侵入式高昂的手术成本。
她瞥他一眼:“你不信?”
梁思宇只敢小声说:“我保持谨慎乐观。”
“好啦,回家,我想赶紧回去洗个澡。”
她往出走了几步,却发现梁思宇没跟上了。他刚才不是好了吗?怎么又突然开始发呆?
科恩拍了下他的背:“走吧?”
梁思宇才如梦初醒,走了出来。
夏天的傍晚,永远干不透的潮气贴在皮肤上。东岸长大的梁思宇第一次觉得,这种天气让他心烦意乱。
明明她那么耀眼,却因为自己而被诽谤非议,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这种可恶的流言蜚语,像是没清理干净的口香糖,你用力去铲除它,也无法铲除干净,只会把自己的手弄得又黏又脏。
许瑷达走在前面半步,她已经猜到了,他听到了那些无聊的八卦。
其实,两三周前,刚传出那个“金主绯闻”时,她还是有些生气的。
可昨天,再次听到“nepo baby(拼爹男)”、“gold digger(拜金女)”这些词汇,她居然没多少情绪起伏了,只觉得,该来的还是来了。
甚至,她和之前帮她做实验的RA菲比聊了两句,才发现原来是Ned的“秀恩爱”照片泄露了线索——又是一次出人意料的闭环。
命运不是什么宏大的换乘车站,清晰标示着去往每个结局的路线。
命运是由微小的扰动和微小的修正构成的乱流。几张随手发的照片,事情就再次绕回了旧路径。
猴脑手术那次,她的第一反应是无力,但这次,她竟然觉得还好。也许,是被打击惯了,没那么多情绪可浪费了。
只不过,Ned听到被人说成“nepo baby(拼爹男)”,恐怕会很难受。
坐进驾驶座,冷气一打,许瑷达舒服地轻叹一声,又侧身看着他:“Ned,你是不是听到他们聊八卦了?”
梁思宇愣住,对上她清澈眼神:“你什么时候听到的?”
她微微一笑:“昨天吧,你不用在意,你那双手,天生就是做医生的料,不管出生在哪里,你都配得上最好的医学院。他们……”
他打断她:“不是这个。”
“嗯?”她微微歪头。
梁思宇艰难开口:“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他们在污蔑你……”他再也说不下去,眼睛看向窗外。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很轻,像一片缓缓的落叶。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上次在咖啡厅讲的话,你一点没记得。”
她的声音带着叹息,“Ned,看着我。”
他回过头,可眼神仍有些躲闪。是,那天在咖啡厅,她明明也说过,她不在乎,随他们去。可是,这种事,怎么可能那么云淡风轻?
“我有更重要的事,那些,不值得。”她声音干脆。
他终于看向她,她面容平静,眼神清亮。
梁思宇一下想到,刚才在设备间她谈论算法时耀眼明亮的样子。
明明是一个人,明明语气类似,平平淡淡地说着豪言壮语。但此刻的她,嘴上说着无所谓,眼中却带着一丝倦意。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Ada……”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分明如此坚强、如此耀眼,但他居然想把她抱紧。
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一缕无名的酸楚抓住了他。他有种直觉,她不是真的不在乎,她是不允许自己在乎。
几个月前,他曾经对她说,心情不好的话,可以不说话。现在他想说,难过的时候,可以不要这么坚强。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动了动嘴唇,居然不敢说出口——
作者有话说:[注]nepo baby(裙带宝宝)和gold digger(拜金者)在英文中其实没有性别特征。正文中考虑上下文,大家议论Ned是nepo baby,Ada是gold digger,于是翻译带了性别,而且nepo baby和gold digger是非常负面的词汇,其实学术圈大概率不会说这么难听,此处有剧情夸张。
周日中午12:00左右,有一次加更,大家记得看呦。
第35章
两周的休假后, 圣何塞机场的登机口,许瑷达戴着蓝牙耳机,听着轻音乐,埋头检查自己的“飞行放松工具包”。
薄荷味口香糖、超酸柠檬硬糖、冷杉精油、真丝眼罩、巴掌大的毛绒玩偶。
银色的iPod Classic缠着有线耳机, 可以确保音乐永不中断, 还有一个古早掌机, 可以玩俄罗斯方块。
嗯, 齐了。她合上拎包。
奇怪,怎么有人在这里站了五六秒还不走呢?
她扫到那双半旧的棕色帆船鞋时, 心脏狂跳, 天呐, 不会吧。
她像个笨拙的机器人一样抬头, 居然真的是他。
梁思宇本来有点担心她会嫌弃自己小题大做、过于黏人。
但难得看到她呆滞的表情, 他一下轻松许多,有了心情开玩笑:“怎么了?又是惊吓?这还不算nice surprise?”
许瑷达把包往地上一丢,扑进他怀里,那种熟悉的木质香气,像一片松林, 把她包裹起来。
他居然特意过来陪她飞,真是个疯子。
六小时航班, 横跨全国。不需要这样的, 这根本不理智,两周前, 她自己一个人也飞回来了。
可是,这念头刚从心湖浮起,就被他胸口的热意烘烤,成了无影无踪的水蒸气。
梁思宇收紧手臂, 按着她的脊背,鼻腔有点酸。
她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昨晚的冲动太值得了,六小时飞行根本不算什么。
她呆呆地被他拉着临时升舱,坐进飞机里时,都觉得有点不真实。
直到他“咔嚓”拍了一张照片,她的眼神才重新聚焦。
他收起手机,摸摸她的脖子:“Ada,你看起来像被抢劫了一样。”
她瞪回去,三四秒才反驳道:“不对,这明明是绑架。”
“嘘,可不能在飞机上说这个,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她再绷不住,笑得歪倒,他顺手把她揽进怀里:“别开心得太早,你的暑假要结束了。”
“总比你好。”一天假都没放呢,还傻乎乎飞过来接她。
起飞前,梁思宇通常会看看打印好的论文,但这次,他什么都没拿出来,只是默默看着她整理东西。
她含了一颗糖,露出一种扭曲的表情。
他伸出手:“分我一颗吧?”
“等等,我还有薄荷糖。”她继续往包里翻找。
“不,我就想吃这个,和你一样的。”他握住了她的手,拿过糖盒倒走一颗。
果然,非常非常非常酸。
明确、强烈的感觉刺激,这是对抗恐慌的常用干预技术。
他推测她去咨询过,稍稍感到些安心,下一刻,心头却又浮起一股酸,像被嚼碎了的柠檬糖。
噩梦、恐惧、独自咨询,谣言、受伤、自己冷静。
清醒时,她就是自己的伞,从不允许自己“需要”另一个人。
发动机轰鸣,她抓紧了扶手,抿着薄薄的唇。他轻轻地覆上她的手,慢慢收拢、包裹,感到那微凉的手背,一点点回温。
平飞阶段,她看起来一切正常,喝了水,吃了飞机餐,剩下半块过甜的蛋糕,又拿出iPad读了两三小时论文。
他几乎要觉得自己可能过度担心了,但当她摸出眼罩,又突然要了杯葡萄酒时,他的心微微一沉。
酒精摄入不利于入睡,他本想开口提醒一句,但转念一想,这也许能帮她放松点,也就不提了。
喝完酒,她放平座椅、戴着眼罩躺下了,可他知道她没睡着,那只缩在毯子里的手,时不时地点按Click Wheel,在切换音乐。
半小时后,她扯开眼罩,掏出复古掌机,俄罗斯方块飞速下落,又一层层消除。
直到客舱广播响起,飞机二十分钟后即将降落,她一下僵住。
很快,滴滴滴,屏幕上出现一行字,Game Over。
她把掌机扔回包里,又开始翻东西,含上两颗柠檬糖,左手抓着小玩偶,右手握着iPod,坐得笔直。
梁思宇轻轻把iPod拿出来,握住她右手,她看了他一眼,不小心瞥到了窗外,呼吸一下变紧,迅速转开眼。
他拍着她的右臂:“没关系,我在,Ada,我在。”
他们已经能感到降落过程那微微的失重感了。
她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不行,不行,为什么失重感会这么强?
机身在晃?烟味?是不是着火了?机舱缺氧了?她怎么吸不到气?
一团糟中,咨询师冷静的声音回响:“这是闪回,Ada,找到你的锚点,你不在那架飞机上。来,跟我呼吸。”
锚点?她喘着气,咬碎柠檬糖,剧烈的酸味让她清醒片刻,她开始试着数一二三。
梁思宇眼看着她呼吸急促、快要抽噎,展臂抱住她肩膀,取下她右侧耳机:“Ada,听我的声音。”
她还是失焦地望着前方,像是被冻住了,手心是密密的冷汗。
他只能加大力气,不惜把她握痛:“Ada,感觉我的手,我在这里,抓紧我,好吗?我也抓紧你了,你很安全,我们都很安全。”
她轻轻回握了他,他的心勉强落回胸口。
咚,飞机接地了。
冲击传来的一瞬间,她发出了一点点极度压抑的气音,眼泪不受控地滚落。
“Ada,看着我,我们落地了,看窗外,是地面了,我们很安全。”他试着引导她的视线和视觉。
她带着哭腔嗯了一声,右手反手握紧他,左手狼狈地去摸口袋里的纸巾,想要自己擦掉眼泪。
出租车里,她脸色煞白,手心冰凉,和半年前那次差不多。
他递上矿泉水,她小小吞咽了两口,疲倦地靠在他肩头。
两周前,她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在机场休息一会,喝瓶运动饮料,然后全凭意志力强撑,是不是?
他还是忍不住多嘴问了句:“回家时也是这样吗?”
一阵沉默。
他摸摸她的头发,不再说什么。
一个很细的声音飘过来:“没这么糟糕,真的。”
他摇摇头,这个嘴硬的姑娘。
而许瑷达认真觉得,她不是在嘴硬,自己飞回家那次,好像还好些,没有这么虚弱。
这也太奇怪了,坐商务舱明明更舒适,有他陪着也确实更安心,怎么现在,居然有种精疲力尽的感觉?全身止不住地发软呢?
他收紧了手臂:“眯一会儿吧,会堵车。我带了晕车药,需要吃一片吗?”
她想了想,吃了一片,调整了下姿势,靠进他怀里,嗅到了熟悉而清新的松柏气息,闭上了眼睛。
车里冷气很足,他从包里抽出一件自己的牛津衬衫,披在她身上。
PTSD发作后,她明显有些肌肉无力,再加上冷汗未消,像个微微融化的小雪人,柔软潮湿。
他的动作越来越轻,然后,听到了她绵长的呼吸。
到家了,她睡得正沉,他轻声请出租车司机把箱包放在前院,自己直接把她抱起来。
他没走那段上楼的长褐石楼梯,而是向下几步,从花园层进门。
他稳稳当当地抱着她,穿过开放式厨房,却惊讶地碰到了还未离场的家政人员,正在补充冰箱食材。
他下意识地侧了下身,一句简洁的“Pardon us”,脚下毫不停顿,快步走向了别墅后侧的电梯。
他没跟父母说自己飞了个来回,也没让家里司机来接,就是不想被家里人发现她有飞行恐惧。
许瑷达醒来的时候,口干舌燥,头晕脑涨,但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该下车了,再堵车也该到了。
她勉强睁眼,嗯?这是?她有点心慌,习惯性叫了声:“Ned?”
“我在,我在。”他披着浴袍,匆匆出来,坐到床头,握住她的手。
他完全没想到,不到2小时,她就醒了。按理说,刚经历过应激消耗,又服用了含有镇定成分的晕车药,她应该能熟睡4-6小时才对。
“我在这里,别怕,我们到家了,这是我的卧室。”他拧开一瓶果汁给她喝,让她补充点水分和糖分。
“继续睡吧,好不好?你需要好好睡个觉。明天没有任何实验安排,什么都别想,安心睡觉,好吗?”
他干脆上了床,把她抱在怀里。
她本想起床的,她觉得自己没事了,两周前回家那天,她小睡了一个多小时,就起来吃晚饭了。
可是,被他按在怀里,她居然真的又睡过去了。
直到第二天凌晨五点多,许瑷达醒了,神思恍惚。
这间卧室,又陌生又熟悉,虽然她住的时日极短——上辈子,他们假期在长岛待得更多些。
可是,落地窗边,那张单人沙发上,他们曾经硬挤在一起,她喝他煮的热巧克力,他抱着她读十四行诗。
圣诞下雪时,她心血来潮,去露台上画了个小爱心,他拿着毯子追出来给她披上,亲吻她冻红的手指,和发间的初雪。
她第一次发现,那些画面如此清晰明亮,一点也没褪色。
明明后来几年,她都劝自己别再想这些时刻了,她还以为,她已经成功驯化自己的海马体,把那些放进了旧仓库。
她不禁抽了下鼻子,压下那股涨潮的酸意。
一只手环了过来,他睡意朦胧的声音响起:“Ada,我在。”
大颗泪珠瞬间冲出眼眶,她咬住嘴唇,逼自己缓缓呼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但颤抖的背出卖了她,梁思宇瞬间清醒。
“又做噩梦了?”他俯身轻轻拍她,“Babe,那些不是真的,我们已经安全下飞机了,你看,这是卧室对不对?我在,我在,别怕,别怕。”
那些是真的,明明曾经是真的。
她只是不敢放任自己,不敢相信美梦能重新接续,生怕这辈子,蜜糖又碎成一地。
她终于忍不住,低低地说:“你不知道,你不懂……”
她不肯回头,他干脆直接跨过去,半跪在床边,捧着她的脸:“告诉我,Ada,我可以懂。”
他的大拇指轻轻抚上她咬着的唇瓣,“你知道的,我会懂的,我保证。”
她闭上眼,开始恨自己刚才说了那几句话,她不该乱说的。
她试着深呼吸,但脑海中全是他刚才又痛又忧的眼神,搅得她心都碎了。
她按住了胸口,恨不得这乱跳的心能静止片刻,这样她就可以不用痛、不用被爱恨撕碎。
她想念那个十年前的年轻女孩,一往无前、不知保留,却又害怕再次成为她。
第36章
许瑷达坐在厨房大理石吧台前, 对着梁思宇的背影发呆,手肘硌出一道红印。
一碗酸奶水果麦片放到面前。
她道谢,心不在焉舀起一勺,居然不小心呛到了。
本来板着脸的梁思宇瞬间起身, 差点直接把她从吧台椅上抱下来, 给她来个海姆立克。
许瑷达全不知道, 好在, 她及时咳出了呛在喉头的那一小粒燕麦。
他收回手,为她递上纸巾, 一言不发地拿走麦片倒掉, 又换了份新的早餐来, 面包煎蛋培根。
她想说没事的, 但看着他那脸色, 只好默默吃面包。
呃,有点干,她去拿他的咖啡杯,却被拦住。
“今天不行。”梁思宇瞥了她一眼,“心脏又不舒服怎么办?”
他一口气喝完咖啡, 仿佛生怕她会抢一样,取了果汁来, 倒了两杯。
“我没事。”她就是短暂难受了几秒钟, 称不上什么心脏不适。
可这话含在嘴里,低得像蚊子哼哼, 她向来直率大方,这是第一次心虚到如此局促。
他咽下食物,怼了一句:“我是MD。”他又气又痛,恨不得再说她两句, 但忍下去了。
今早她抓着领口、表情痛苦、说不出话,分明是处于应激状态,以致心动过速。只是,她不肯承认。
她不敢再回嘴,勉强吃了几口,实在堵得慌,她喝了点果汁,犹豫几秒,去抓他的手:“Ned,不行,我们得谈谈。”
他看看她的餐盘,叹口气:“去花园坐坐吧。”趁早晨还不太闷热,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屋后是个非常迷你的小花园,一人高的黄杨修剪得整整齐齐,隔开了街道,藤本玫瑰爬满拱门,自顾自地盛放。
两人手牵手坐在户外沙发上,陷入柔软的记忆棉中。
许瑷达吸入一点玫瑰的甜香,哑着嗓子承认:“我刚才有点过分,让你伤心了。”
刚醒时,他追问她梦到了什么,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口不择言,回了句“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一下把他弄得红了眼眶。
梁思宇也意识到了,她还没准备好分享内心的伤口,只是,这种干看着、帮不上忙的感觉让他太难受了。
“如果你现在还不想说,Ada,起码告诉我,我能做点什么,让你舒服一些?”
她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Anything, please. ”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有点疼。
“Just stay here.”她声音像一滴晨露,从玫瑰花瓣间滚落。
就这样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吗?他摸摸她的脸,玫瑰的影子正映在她脸上,她闭着眼,睫毛纤长,像画中人。
他轻轻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她把一些重量交给他,呼吸渐渐放缓,玫瑰的甜香沉入胸腔深处,而更深处,有声音小小许愿——在我身边,更久一点,我的,挚爱。
慢慢地,昨夜的干渴,今晨的饥饿,都浮上水面,而她硬撑着不肯睁眼,似乎陷入一个新的梦境。
咕噜一声,他低头看她,她睫毛颤了下,又用力闭紧眼睛。他有点想笑,这和她平时赖床的表情一模一样。
咕噜咕噜。
他忍不住叫她:“Ada,回去吃饭吧,你的胃已经抗议了。”
“收到,但我关掉提醒窗口了。”她在他肩上蹭了一下,就是不肯睁眼。
他的心软得像被晨露湿润的草地,干脆直接把她抱起来。
“好吧,小机器人,我们来执行进食程序吧。”
闭着眼的小机器人吓了一跳,慌忙睁眼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笑了。
“听着,我理解你们的科研需要标准化程序,可这不意味着像机器人一样不懂变通,对吗?”
他们的研究咨询顾问,作业治疗师丹尼(Dan)身体前倾,语速略快。
“每个患者的情况都不一样,我们得激发他们的主动性。”
许瑷达有点想笑,连续两天被人叫做“机器人”。她瞥见梁思宇嘴唇微动,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休息一下怎么样?”她回头看看咖啡机,“我想,即使是机器人,也无法拒绝一杯咖啡。”
梁思宇了然,笑着摇摇头,起身去做咖啡,先递给丹尼一杯。
许瑷达放心地离开了会议室,去了趟洗手间。
丹尼喝了几口咖啡,也缓了口气:“坦白说,你们方案还不错,比我前几年实习时参与的一个项目好多了。”
他们准备了专门的人体工学座椅和残肢支撑架,设置了充足的休息时间,还考虑了疤痕的影响,有多套电极位置方案。
种种细节都能看得出来,这两人算是实干派,不是那种只会挥着论文叫唤的理论家。
“谢谢,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们的第一版。”梁思宇笑着说,“那一版让一位资深物理治疗师备受折磨,他结结实实地给我们上了一课。”
丹尼也笑了,他开了个玩笑:“我不相信还有谁比我们的首席治疗师泰德(Ted)还严肃。”
梁思宇表情顿时有点复杂,嗯,把他教育了一顿的就是泰德叔叔。
丹尼马上意识到了,目光转为同情,拍拍他肩膀:“嘿,没什么大事,他只是看起来严肃,但其实是个热心肠。”
“当然,那次线上咨询能感觉得出来。”梁思宇岔开话题,“对了,听说你刚从长岛院区调过来?那里环境不是更好吗?”
“嘿,我还不到三十岁呢。”丹尼开始列举一些他更喜欢城里的理由。
梁思宇默默听着,附和几句。
为了避免潜在压力,让现场顾问丹尼在研究中保持中立,对方并不知道他是董事长之子,他还特意用了化名“Ned Lee”。
许瑷达从洗手间回来,见他们相谈甚欢,笑着捧起自己座位前的咖啡,一喝却皱了眉,这味道,是decaf?
她凑到全自动咖啡机前,看下贴着的说明,才发现豆仓B里面居然真是“无因咖啡豆”,果然是康复中心,咖啡机都这么讲究“安全”。
可是,她不就昨天稍微难受了三四秒吗?凭什么今天都不能喝正常的咖啡啊?
梁思宇余光发现她在那里研究咖啡机,干脆先下手为强:“Ada,我们继续回来讨论一下吧?动作指导语的设计还挺重要的。”
许瑷达瞪他一样,哼,管得这么宽,那就别怪她接下来火力全开了。
她笑着点头:“可以啊,其实我觉得丹尼的建议非常好,个性指导语听起来不错。”
梁思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他刚才那么反对难道只是为了他自己?
同样是用力抓握的指令,让患者想象抓握咖啡杯还是抓握网球,表面肌电的信号特征可以天差地别,算法识别难度会指数级上升。
丹尼还没察觉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只是高兴终于说服了一个人来支持自己。
他开心地一拍梁思宇的肩膀,调侃道:“现在情况反转了,伙计,我2:1领先了。”
他们重新在会议桌前坐下,梁思宇坚持守住阵地。
“听着,丹尼,你说得对,一个动作要对患者有具体的生活意义,他们才会更容易想象、主动性更强。”
“我们会取消那种过于抽象的指导语,比如请做出匀速抓握的动作。”
“但是,我还是认为,我们得尽量选取统一的指导语,这才能避免干扰,获取干净的数据,对算法识别和解释信号有利。”
许瑷达插嘴:“其实我可以接受个性化指导语,只要打个标签就行。我刚才想过了,可以在通用模型的基础上,对每个患者进行微调。”
梁思宇反驳道:“第一轮测量,每个参与者大概30-40分钟的数据,而且大部分参与者都有瘢痕组织,无法按标准位置贴电极。”
“样本量小,内部方差又这么大,你怎么训练算法?考虑一下生理约束,好吗?”
那是因为你只知道现在那些“不聪明的分类器”,他们和我后来的神经网络算法根本没得比。
她脾气也上来了:“如果进行侵略式数据增强,这个数据量足够了。数学原理你不用管,我刚才估算过了。”
她得加点班,赶紧把LSTM(长短时记忆网络算法)写完,她在假期刚写了个开头。
本来她打算完成第一轮测试后,再逐步拿出新算法的,这样会显得自然些。可现在,她想争口气。
梁思宇简直无语了,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是在为谁考虑?他反对难道是为了他自己吗?
他的信号解读只是事后的解释性工作,和实时算法预测的难度根本不是一个等级。
丹尼本来还很开心Ada转向了自己这边,但他俩突然这样针尖对麦芒,他再傻也看出不对了。
“嘿,两位,冷静一下,要不,一半一半怎么样?一半的试次采用标准指导语,一半的试次采用个性化指导语?”
梁思宇喝口咖啡,平息自己:“同意,信号解读这边没问题。”
许瑷达盯着他的咖啡杯:“我的算法也没问题。”
“就这么定了。看,事情解决了,多好!”
丹尼双手一握,试图创造点积极氛围,但对面两位,像机器人一样僵硬。
梁思宇低头把咖啡喝完,迅速指出:“即使是个性化指导语,我建议,也应该采用标准程序来筛选。”
“比如用力抓握,先让参与者讲讲,他们最希望完成的三个抓握动作是什么,然后测试一下,看哪个动作的信号激活最好,就用于这位参与者的个性化指导语部分,怎么样?”
许瑷达点点头:“挺好的,很合理。”在实验设计上,他一般都是挺严谨的。
理智回归,她突然有点心虚,自己怎么突然想跟他较劲呢?没必要吧?
她低头喝了口咖啡,又忍不住烦起来——呸,好难喝。
今天可不是她挑事的,就是他活该,连正常的咖啡都不给她一杯,万恶的医学生。
次日一早,梁思宇看着许瑷达早早起来,在厨房磨豆做手冲,才反应过来。
“Ada,你昨天,就为了一杯咖啡跟我较劲?”
这种事情,也太不“许瑷达”了,她一向理智,很少因为情绪改变主意。
他甚至都要怀疑,她不会是被什么外星人附体了吧?
许瑷达背对着他,慢悠悠拿起手冲,喝了一大口,心想,这才叫咖啡啊。
她回头:“我才没那么幼稚呢,这个新算法我考虑一段时间了,你等着看好啦,绝对让你惊掉下巴。”
她笑得自信又明亮,仿佛那个在飞机上脸色苍白、满身冷汗的小雪人并不存在,只有一位强大的冰雪女王。
可他知道,并非如此。他靠近,轻轻握住她的咖啡杯:“这么香的咖啡,分我一半吧。”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喝掉残余的半杯。
“Ned!”许瑷达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她明明努力早起,冲破咖啡制裁,居然又被抢了半杯。
“你亲手冲的,果然更好喝。”他还冲她一笑。
过分,简直太过分了。
她怒从中来,“啪”地一下把杯子放下,手指去戳他胸口:“你还我咖啡!”
她得到了一个咖啡味的吻——
作者有话说:小段子:“吻后小事”。
Ada:自己手冲的咖啡就是好喝啊。
Ned:原来是咖啡的原因吗?(哭唧唧脸)
Ada:哦,不哭不哭,你不喝咖啡亲亲也可爱的。
Ned:真的吗?现在试一下。这个可爱吗?这个呢?
这个呢?….
好了,不能写下去了。
第37章
下午两点多, 阳光亮得刺眼,纽约城闷得像巨型桑拿。
推开玻璃门,冷气扑面而来,科恩舒服地长长叹了口气, 吸入了一丝清爽的草香。
他左手拎着一个黑色硬塑料保护箱, 右手扯一下汗湿的T恤, 肩膀微微斜着, 快步走向前台。
行政前台梅琳达奉上商务微笑:“下午好!请问有预约吗?”
“你好,”男孩挤出一个友好但疲惫的微笑:“我是科恩, JHU过来的, Ned的同事。”
“科恩, 当然, ”梅琳达笑意更深了些:“欢迎你!Ned和Ada在四楼的VIP访客室, 我带你上去。”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带挂绳的工卡,“来,这是你的临时工作证,以后出入会方便很多。”
电梯平稳上行,柔和轻音乐流淌。梅琳达聊起纽约酷热的天气, 科恩随口附和着,心里却在想, 都怪那两个工作狂。
如果不是他们突然赶进度, 三天后,他明明应该在海边悠闲地度假两周, 再来纽约工作。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Ada居然又提前完成了新算法,希望先内部测试一下。
布鲁克教授二话不说, 直接让他提前把3号开发手送过来,负责硬件的调试和维护。
梅琳达吃惊地看着刚才温和礼貌的男孩直接推门而入,大声抱怨,“Ada,你毁了我的假期!我警告你,这次送我红酒也没用了。”
Ned上来接手那个箱子,还给了她一个微笑表示感谢。
顶着黑眼圈,窝在沙发里的Ada马上跳起来,眼神发亮:“哦,铁手来了,快点调试,说不定还能赶上今天下午三点的实验。”
梅琳达笑笑,帮他们关上门,转身下楼去了。
背后隐约传来一阵年轻人的打闹声,炽热的夏天,好像也还不错。
晚上,聚餐时,许瑷达忍不住又抱怨一次:“都怪你,为什么不能再早出发半小时?那我们今天就能看到算法的效果了。”
科恩喝着冰啤酒,翻个白眼:“听起来,有些人对自己的算法不自信了,焦虑症都要发作了。”
梁思宇用手肘轻轻碰他,这哥们嘴上是真不留情。
“我对算法不自信?”许瑷达提高了点音量,“等明天,你最好坐稳了,别从椅子上掉下来。”
科恩反唇相讥:“希望你没熬夜熬傻了,别把控制指令弄错,让铁手掉下来。”
梁思宇看看两边,干脆低头吃牛排。
这两个人都疯了,一个为算法,一个为假期,都把毒舌状态拉满了。
而他,好兄弟管不动,女朋友惹不起,只能默默动手不动口了。
第二天上午,VIP访客室充当了监控室,电脑的风扇嗡嗡响着。
书桌左侧,台式机屏幕上显示着隔壁的实时监控画面。
中间,许瑷达的外星人笔记本上,屏分两半,一边是sEMG信号实时波形图,一边是算法执行结果——目前还是一片空白。
挨着她的电脑,摆放着3号开发手,已经接好了信号输出线缆,调试完毕。
科恩抱着双臂,一副评审姿态。
许瑷达也没了昨晚的张牙舞爪,安安静静,紧盯着屏幕。
实时视频里,隔壁会议室,梁思宇正在向那位参与者介绍实验流程。
嗯,在贴电极了。好,测试信号了,马上进入正式实验了。
音箱里传来标准指导语:“请放松,动作一,第一次,请想象你要抓起一个桌上的苹果。”
来了。
科恩的呼吸都变轻了几分。
sEMG的波形跳动,这是意图产生的第一步,通常,会有半秒到一秒的延迟,神经义肢才会动作。
但是,几乎就在波形跳动的同时,书桌上的机械手也做出了抓握动作。
虽然比不上人类动作那么流畅,但它完成了一次明确的匀速抓握。
他猛地转头看向许瑷达。
“280毫秒。”她报出延迟时间,侧头对科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他的喉结微微动了,280毫秒,0.3秒以内,这数字意味着,在人类感知中,机械手的动作几乎同步的。
“……才一次而已。”他声音有点涩,自己也知道这句嘴硬多么无力。
许瑷达挑挑眉,继续看呗,真金不怕火炼。
下一组是屈腕伸腕动作,“请想象你要用手在脸边扇风。”
第一次时,机械手有些明显延迟,但随后几个,基本做到了同步复现。
在机械手的一个个动作中,监控室的沉默震耳欲聋。
科恩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微微侧身,抬手起手臂。
许瑷达笑了,也抬起手,他们击掌,清脆响亮。
“算你厉害,”科恩脸上是藏不住的佩服,“Ada,你在点石成金。”
那个顶着黑眼圈的女孩歪了下头:“又是华裔都会古老的魔法?抱歉,我这可是最新科技。”
科恩笑出了声:“对我们而言,你的算法和魔法,好像确实差不多——不明原理,但很灵光。”
她昨天提过,这是一种特殊的循环神经网络(RNN)的算法,结合了长短期记忆进行训练。
“行吧,感谢伟大的数学之神!”
许瑷达眯起眼,多了几分开心。复现自己上辈子的成功,其实不算什么,欣赏同事震惊的表情,才更令人开心。
尽管这快乐有些肤浅,但人类,不就是这么肤浅的生物吗?
到了捏合动作,预测成功率有所下降,偶尔会识别成旋腕,她赶紧打上标签,等着今晚把新数据上传,让算法继续改进。
而科恩,看看整体的成功率和延迟数据,开始期待,Ned回来时会是什么表情,下巴会不会掉下来。
“你们在骗我吧?没必要搞这么明显的恶作剧吧?”梁思宇看着屏幕的数据,摇摇头。
“谁的主意呢?让我猜一下。”他拖长声音,“这有点像你的风格,兄弟。”
科恩摆摆手,笑得眼睛都看不到了:“兄弟,你想太多了。”
梁思宇狐疑地看着他:“还要继续演下去吗?”
许瑷达忍着笑解释:“Ned,这是真实数据。”
梁思宇更不信了:“你们打了什么赌?谁能骗到我,就赢两瓶龙舌兰?”
科恩直接笑得摔进沙发里。
许瑷达也忍不住大笑,扑进梁思宇怀里:“我再说一遍,是真的!我做到了,Ned。We made it。”
梁思宇条件反射性地先抱住了她,然后对着监控屏上的数据,整个呆住了。
科恩迅速过来,拍下一张他张着嘴的傻样,当然,他怀里那女孩也笑得有些过分,一点也不优雅。
第二天,梁思宇反复强调,让他们拍一段视频,他的官方说法是,这种特殊的时刻应该被记录下来。
当然,真相是,他在午餐时把手机递给了丹尼,然后欣赏了别人的傻样。
人类的悲伤或许不能感同身受,但肤浅的快乐,总是原理相同。
快乐的气泡这几天充满了四楼,直到算法遭遇了两次滑铁卢。
第一次时,许瑷达只是微微皱眉,这位参与者的瘢痕组织较多,信号强度确实很低。既然数据质量不佳,算法预测不准,这也很正常。
第二次时,她就有点难以接受了,一位年轻参与者,信号强度不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算法就是不准。
为此,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简单复盘了一下。
“嘿,Ada,轻松点。”丹尼试图缓和气氛,“一周八位参与者,有六个的准确率都很不错,相信我,在康复领域,80%的成功率完全可以上头条新闻了。”
“况且,还是那句老话,每个患者都不一样。”
梁思宇理解他的好意,不过他也了解Ada的心态。
他笑了笑:“放心,Ada不是那种完美主义偏执狂,她只是想搞清楚原因。”
许瑷达点点头:“你们在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情况?任何细节都行。”
丹尼手指一张一合,开始回忆那位17号参与者。
“他状态很好,也很投入,”丹尼皱起了眉,“但他说,当他想象伸开手掌时,感觉像在用力掰开一个已经握紧的‘幻影拳头’。”
“你是说,他的神经信号不是从‘静止’到‘动作’,而是从‘对抗幻肢’到‘动作’?”梁思宇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许瑷达询问:“那就是他的动作意图信号里还混杂了幻觉对抗的部分?”
梁思宇点头:“很可能,我们需要更多数据。”
“嗯,不过,这在有长期幻肢感的患者中很常见,其实之前有两位参与者,比如13号,也有类似表达。”丹尼补充道。
梁思宇马上调出13号和17号的问卷,做了标记。那为什么算法对13号的预测没问题呢?
他突然发现一个细节:“等等,17号在服用曲唑酮,这药使用率高吗?”
丹尼凑过来看:“不算一线用药,但是也有不少人在用,通常是辅助治疗神经痛,并且有安眠效果。具体什么情况会开这个药,可以再咨询一下医生。”
科恩顺口接了句:“那不是问问你……哦,你导师布鲁克教授?”
他差点说成“你爸爸”,幸好及时改正过来。
梁思宇瞥了科恩一眼,决定提前结束这次讨论。
“我们有了初步猜想,要不先去吃晚饭吧?”他看向许瑷达,“退后一步,才能看到问题,不是吗?”
科恩点头:“对,我饿了,还去隔壁那家怎么样?这次我要试试他们的烤羊排。”
丹尼也觉得那家餐厅不错,他们讨论起了那家餐厅的酒单,哪种精酿啤酒更好喝,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梁思宇陪着许瑷达走在后面。
他一边看手机上的医学资源库,一边小声跟她分析了一下情况,又总结道:“我这是纸上谈兵,晚上还是打电话问问爸爸,医学毕竟还是要看经验积累。”
“嗯,不急,回去再说吧。”她挽住他的手臂,“吃饭时别提这事了,我可不想中途换现场顾问,还得写补充材料。”
她笑吟吟地抬眸,意思是,如果涉及IRB补充报告,那得他自己来写。
谁让他就是问题之源,作为康复医院的董事长之子进行研究,会对参与项目的医院员工造成潜在压力,所以必须对现场顾问隐瞒身份呢?
梁思宇无奈摇头,这种材料,她向来不爱动笔,一直都是他在弄吧?
他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哦,糟糕,今晚可不能让科恩喝酒。”
他匆匆赶上前面两个人,试图扯开精酿啤酒的话题,当然,不算很成功。
许瑷达看着他们的影子,不知不觉,唇角上扬。
晚上,梁思宇挂断电话,向她微笑:“我们这周末去长岛吧?爸爸说可以一起晚餐,顺带聊聊17号参与者的情况。”
许瑷达点点头,都去过一次了,她完全没问题。
况且,纽约城太热了,根本没法出门,宅在家里过周末也太无聊了些。
这学期一直都在赶项目,现在算法初步成型了,她也想放松一下,让自己喘口气——
作者有话说:能不能留言告诉我,你们喜欢甜还是虐?
第38章
午后的阳光透过亚麻纱帘, 带来一丝柔和光影,理查德靠在天鹅绒沙发上,端了杯威士忌,帮忙分析17号参与者的情况。
他晃了下杯子, 冰块脆响:“曲唑酮最初是抗抑郁药, 可在骨科, 我们发现它有点像瑞士军刀, 是个多面手。”
“第一,它能让备受折磨的截肢患者睡个好觉。第二, 和加巴喷丁配合, 复合镇痛, 效果更好。第三, 它还能稳住患者的低落情绪, 一举三得。”
“虽然指南更推荐三环类药,但我更常用曲唑酮。三环类劲儿太大,像把大锤子,很多患者会抱怨头晕脑胀。”
三环类药物?许瑷达微微挺直脊背,这个她上辈子熟悉, 做过相关算法,她默默记下来, 准备一会儿问问。
“对啊, 曲唑酮的半衰期比三环类短多了,”梁思宇抱着iPad, “按参与者的服药时间,到做实验时,血药浓度不足15%,怎么会有这么大影响呢?是因为它的第二相吗?”
理查德点点头, 看着一脸茫然的科恩和许瑷达,跟他们解释道:“你们可以把曲唑酮理解为一个美酒加咖啡的组合。”
“它本身是美酒,能放松、催眠,会快速起效。但进入身体吸收一段时间后,它反而会生成一种中间物质,能提高生理唤起,带来紧觉、焦虑。”
梁思宇内心默默吐槽,爸爸这比喻不够准确,最新研究表明,酒精根本不能助眠。
他早发现了,最近四五年,家里订的医学期刊只是摆在书架上,爸爸不怎么看了。
不过,许瑷达很快理解了:“所以,曲唑酮比三环类药物更麻烦?因为参与者体内同时存在抑制剂和兴奋剂,算法需要把这两种对抗的作用给分离出来?”
理查德点点头:“对,它会轻微地增加焦虑,患者的幻肢感会增强。但人们通常对焦虑情绪不敏感,只会觉得是自己稍微有点心烦。”
梁思宇在iPad上迅速翻看:“是的,情绪量表中,他自评的焦虑水平不高。”
“因为他习惯了这种噪声。”科恩和他异口同声。
理查德点点头:“这就是我的主要推断了。对神经信号而言,曲唑酮确实是个麻烦的问题。”
在他看来,现阶段最好过滤掉那些使用曲唑酮的参与者。
许瑷达却兴奋起来了,她撞了一下梁思宇的手肘:“Ned,接下来往这个方向做吧?药物对运动神经信号的影响,发医学期刊也很对口啊。”
上辈子,她的算法对抗过三环类药物的干扰,解决了信号微弱的问题。
现在,一个更难的挑战,有序混乱信号,送上门来了。等弄好高密度电极,下个项目就直接做它好了!
梁思宇听着她这口气,和科恩对视一眼,都笑了。
许瑷达也突然红了脸,她居然还想着给他找毕业论文选题。
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理查德也颇感欣慰。他本以为,Ned这傻小子之前有点一厢情愿,可现在看来,Ada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姑娘。
“还有,关于17号参与者,”他慢悠悠地补充了一点,“最好让联络员问问,他是否还服用了其他抗抑郁药物。”
“你知道的,患者不是刻意隐瞒,他们只是经常忘记重要的事情。”
三个年轻人都一愣,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么基础的问题,都笑了起来。
晚饭的气氛就更加轻快了,克劳迪娅没弄正式的家宴,而是安排了后院烧烤。
大家喜欢什么就烤什么,边上有冰镇果汁,沙拉是许瑷达最喜欢的芝麻菜配西班牙火腿。
她悄声问梁思宇:“你告诉克劳迪娅的?”他只是微笑。
烧烤酱料也有四五种,她最喜欢泰式甜辣酱,和海鲜搭配绝了。她甚至恍惚觉得,今晚像是回到了加州。
烧烤晚餐后,大家聊了挺久,才各自回房。
梁思宇洗澡出来时,音箱里播放着Norah Jones,慵懒柔和的爵士风。
许瑷达还在床边乱晃,头发带着点残余的潮气。
“这么开心?”他松松地圈住她的腰。
她随着音乐轻轻摇摆:“最近都很开心啊。”
“纽约是个神奇的城市。”他被她蹭得心痒难耐,低头亲吻她的耳朵。
她的发间还有一丝晚香玉的香气,令人迷醉。
许瑷达模糊地想,也许真是纽约的魔力?一切都好像是新的一样。
生活是新的,研究也是新的。
她仰头回吻他,他把她抱起来,她的发丝擦过他的胸口。
一个崭新的、热烈的、潮湿的夏天,在他们中间升起。
“他们的热带水果开放式三明治棒极了,特别有夏天的气息。”
梁思宇一边开车,一边推荐,“我敢说,除了夏威夷的一家店,长岛这家可以排第二。”
他俩睡了个懒觉,十点多才出门吃brunch。科恩已吃过早饭,就没和他们一起。
这两家店许瑷达上辈子当然都吃过,和他一起。
对她来说,水果三明治吃起来都差不多,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这么多可可爱爱的排行榜。
停好车,他们却遗憾地发现,这间咖啡厅没开业,门上公告显示,店主外出度假,停业五天。
“真可惜,”她眨眨眼,“看来,我们只能附近随便吃点了。”
梁思宇微扬下巴,示意她上车,附近就是他们家常去的乡村俱乐部,里面好几个餐厅,肯定都开着,出品质量也有保障。
车子转了两个弯,入目是大片绿地,许瑷达隐约觉得这绿色太满,铺天盖地,不知怎地,胸口有点闷。
他们在门亭处短暂停下,梁思宇递上会员卡,门卫笑着说“好久不见”,她轻轻按住心口,喉咙一阵发紧。
车子进去后,她看到了远处那栋白色的庄园式建筑——果真是那家乡村俱乐部。
画面奇怪地扭曲着,一排的罗马柱排山倒海地向她压过来,她惊恐地想逃跑,却离那栋楼越来越近。
停下,停下,别想了,那不是真的,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只是来吃饭,她确定,没有什么婚礼,没有。
可是大脑像一台中了木马病毒的电脑,执行着她根本关不掉的程序。
浓绿的草坪、鹅黄的花柱、雪白的婚纱、父母含泪的拥抱、他带着笑和她对视、“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的誓言……
那些记忆深处冰封的画面,飞速地跳出来,像一座突然活过来的火山,自顾自地喷发烟和热。
梁思宇停好车,帮她拉开车门,才发现她有点不对劲:“Ada,怎么了?”
她呆着不动,眼神有点涣散,鼻尖额角也有细小汗珠。
许瑷达强迫自己开口:“没事。”
可她看一眼脚下的草地,绿得发亮,她有些发晕,一下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香槟和鲜花混合的气息,喉头发腻,像被结婚蛋糕糊了一嘴,甜得让她想吐。
她抬眼,他似乎也变成了重影,一时是浅灰polo衫,一时是纯白西装。
耳边响起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和小花童们的尖细笑声。
时间、空间和她自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折叠。
他笑着对她伸手,但她头顶飘来一个声音:“别去!别去!”
不能过去,不能过去,她软在车上,迈不出一步。
“是不是太饿了?低血糖了?”梁思宇看她不动,倾身过来,在中控翻出一瓶她常吃的巧克力糖豆,迅速倒出一把,送到她嘴边。
“吃一点,Ada?”他看着她嘴唇微颤,干脆捻起一颗直接喂她。
她毫无反应,牙齿紧紧地咬着,发出一点细碎的磨牙声,人也颤着往座位里缩。
那颗糖豆的外壳,被他的体温融化,在她唇边留下一点巧克力的痕迹。
不是低血糖!
他把手里的糖豆扔在地上,双手按住她的右手:“Ada,Ada,能感觉到吗?我在这里,我握着你。”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她短暂地看了一下他,但很快,表情又冻结了,眼神空茫。
他顾不上再多想,紧紧抓住许瑷达的上臂,看向她眼底:“Ada,看着我,看着我。”
“疼。”她惊叫了一声,想要躲开。
能感觉到疼就好。梁思宇反而松了口气,心脏落回胸口。
现在需要通过触觉感知,让她回到现实。他托起她的手,继续引导她:“Ada,来,抓住我的手,握紧我。”
许瑷达微微后仰,手指颤动,并不想靠近,而是想推开他。
刚才那一下疼,短暂地唤醒了她,又把她推到了另一个漩涡。
在杭州的家里,她第一次提起,再这样下去,不如分开。
他发了疯一样紧紧抓着她,几次张嘴,但什么都没说。
直到她喊疼,喊放开,他才松了手,慌乱地退了两步,转头就走。
她流着泪喊他:“梁思宇,你都不想问问是为什么?”
她眼泪太多,看不见他有没有回头,她哭了一晚,他没回来。
两三天后,她联系了律师。
她像是一只坏掉的录影机,嗡嗡乱响,炽热得要炸开。
画面一卡一卡,胡乱闪过,贴在她眼前,根本停不下来。
手臂的痛越来越明显,她听到自己嗓子里的哽咽声。
过去和现在完全重叠,他变得面目模糊,画面的四周慢慢发灰、卷曲,直到完全变黑。
梁思宇托着她的手,感到她手指轻微地一动,那力度软得可怜,根本称不上是抓握动作。
他握住她,给她一个示范:“Ada,来,像这样,握着我,好吗?”
但她眼神又开始飘忽,模糊地说了几个词,语调很奇怪,他没太听懂。
她突然爆出一声抽泣,大颗的泪珠劈里啪啦地掉,像是冰雹砸进他心里。
他吓坏了,什么触觉干预技术、视线引导技巧,都飞到了外太空。
他摸着她的脸安抚:“Ada?Ada?别吓我。别哭,别哭,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在失去意识的前几秒,她瞳孔扩散,嘴唇发紫,呼吸变得极度不规律——几次急促的喘息后是可怕的停顿。
梁思宇的心跳也几乎要停止,脑中闪过可怕的名词,心脏骤停、脑缺氧,医学训练起到的全是负面影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但手颤得不像话,干脆放弃摸腕动脉,直接轻触颈动脉。
幸好,那里还在明显地起伏,像一股小溪冲破了冰层。
“咚咚”——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狂跳,宣告着他终于活过来。
他深呼吸,咬牙解开安全带,把她抱到后座。
她还没清醒,软得像一团雪泥,几乎要融化,从他指缝流走。
他小心地调整座椅,打开空调,又翻出毯子,轻轻把她裹好,把她抱在怀里,一下下轻拍她的手臂,节拍稳定。
她依旧闭着眼,但偶尔还在流泪,轻浅的呼吸声、细碎的磨牙声、若有若无的抽泣,听得他几乎要心碎。
他努力收摄心神,一幕幕回溯,却根本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会这样?她最近状态还不错,虽然熬夜了几天,但睡眠安稳,从无噩梦。
这是她首次在清醒状态下突然发作,跟过去的噩梦应激完全不同。
他红着眼眶,继续拍着她,他可以安抚她的身体,却跨不过那道深渊,碰不到她的灵魂,只能等着风暴过去,她自己回来。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十几分钟,也许半个小时,她缓缓睁眼,睫间犹带泪痕,神色茫然:“嗯?我?我们?”
DSM-5的一句话浮现在他脑海:创伤闪回后,患者会有一段记忆模糊,难以定位具体时间,甚至缺乏对发作阶段的具体记忆。
他犹豫了两秒,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说出真相,但看着她颈侧的细汗、脸颊的泪痕,他喉咙堵住了。
他避开她的眼睛,只看着她依旧发紫的嘴唇,安慰道:“你晕倒了,也许是低血糖,再躺会儿吧,我弄杯热巧来,好吗?”
不是今天,不是现在。等她稍微恢复点,过两天他们必须谈谈。
他用纸巾蘸了点矿泉水,轻轻帮她擦了下脸——
作者有话说:终于写到了这个地方,对Ada而言,飞机失事死亡、重生、前世沉默的婚姻,其实都是一种刺激源和创伤。
文案的误诊梗,其实并不只是一个梗,而是某种错位的真相,这是个“借假修真”的故事。
有读者问过我,Ned会知道前世的故事吗?我当时的回答是:你觉得Ada会告诉他吗?
现在,情节到了这里,我可以给出更明确的答案了,Ada这个人99.99%不会开口告诉Ned前世的故事,这是她的性格所决定的。
但今生,Ned有机会成为一个更成熟的伴侣。真相虽然错位,但成熟之爱可抵万难。
第39章
梁思宇平稳地驾车离开了乡村俱乐部, 在麦当劳的drive-through窗口快速买好食物,开到了一片松林边停下。
这是外祖母家的后山车道,平时无人,十分安静, 但五分钟车程里就有一家小型诊所, 足以应对简单的突发状况。
他打开车门, 后座的女孩依旧无力地躺着, 他刚才帮她戴了顶棒球帽遮蔽视线,此时也遮住了她的表情。
“Ada, 我帮你摘掉帽子可以吗?喝口热巧克力好不好?”
他把热巧拿出来, 放到她眼前, 几秒后, 才听到一声细细的“嗯”。
他把帽子摘掉, 小心地把她扶起来,把热巧送到她嘴边。
她轻轻吸了一口,但这种热饮吸管太细了,她根本吸不上来。
他旋开杯盖,先试了一下温度, 把杯口递过来:“不烫了,你试试。”
她小小喝了几口, 然后突然干呕了一下, 把嘴里那口吐回杯里。
她还在干呕,只是没再吐, 表情疲倦,眼眶发红。
他赶紧把热巧拿开,轻轻抚摸她的背。对,有矿泉水。他抓了一瓶来, “漱漱口吗?”
她摇摇头,压下喉咙间的甜腻,喘了几口,伸手去开了车窗。
她伏在窗口,感到一阵清风,又回手去要矿泉水。
他拧开瓶盖递过来,她轻轻漱了口,吐在了车外。
他把她揽回怀里,尽量调整姿势,让她能更舒服些。
风里带来一点松叶和泥土的气息,她慢慢觉得胸口松开了,甚至开始听到一点啾啾的鸟鸣声。
她轻轻抓他的手臂:“Ned,好点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感到Polo衫黏在后背。他扯了下衣角,低头看她:“想再喝点水吗?”
她按着额头:“不用了。”
他取出薯条:“来两根薯条吗?这个没有味道。”
他怎么会忘记,神经系统紊乱后,消化系统也会紊乱,无味的食物才是第一选择。
她点点头,果然顺利吃了几根。
“我想下去吹吹风。”她感到全身无力,身体和头脑都非常陌生,像是断网的手机,怎么都刷新不了页面。
“好。”他默默想着,随时注意她的身体状况,不行就赶紧回来。
他绕过来给她开门:“地上有水,我抱你下来。”
是她刚才漱口吐的。她红了脸,抱住他的脖子。
他走出两步,放她下来:“还好吗?”
他没敢松开手,严重的应激后,患者通常会感到一种燃烧殆尽的耗竭,会疲倦无力、反应迟缓。
她靠着他的胸口缓了几秒,才站直了,扶着他的手臂,慢慢走了几步,感觉恢复了一些。
他环着她的腰,扶着她的手肘,从一条小路走了一小段,进了松林。
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是踩在秘密上的警示。
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的清香,泥土带着一点露水的味道,她觉得塞满棉絮的脑子终于变轻了。
她想起来了,他们出来吃brunch,咖啡厅……白色庄园……
她一下双腿发软,差点摔倒。
“小心。”他赶紧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扶稳,又马上减小点力气。
他仔细看她神色,生怕这抓握又吓到她,小心提议:“累了是不是?回去吧?”
“嗯。”她躲开他的视线,眼珠乱转,往地面瞥,慌乱地点点头,干脆顺势靠到他怀里。
他松了口气,把她抱了回去,仍然安置在后座。
“休息一下,我就在车边,打个电话,”他嘱咐道,“我不会离开你的视线,不舒服就赶紧叫我,好吗?”
“知道知道。”她开始怀疑,刚才她到底怎么了?真的是低血糖吗?
梁思宇给母亲打电话,说Ada有点头痛不舒服,他直接带她回纽约了,又帮科恩叫好了出租车。
许瑷达从车窗望出去,远远地,她听不清他在给谁打电话。
突然,他抬头看向她,他们目光相接,他露出一个微笑,她却吓得一下缩了回去,仿佛一只被阳光灼伤的土拨鼠。
不知为何,心跳得很飘忽,她按着胸口,想起了自己晕倒前似乎在嚎啕大哭,刹时脸色发青。
怎么回事?不就是看到婚礼场地吗?她怎么会那么夸张,甚至哭晕了过去?
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有什么精神问题?
恐飞还可以用噩梦敷衍过去,这个呢?难道她继续撒谎,说自己梦到这栋楼着火了?
这么下去,他说不定会真觉得她得了精神分裂,出现被害妄想症了。
梁思宇远远看到她又按着胸口,匆匆收了电话回来。
“怎么了?哪里难受?”
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了?又有点心律失常?
“没事没事。”她连忙摇头,脸上泛起一丝窘迫的红晕。
“可能太闷了。”她随意找了个借口,但突然意识到,车窗,明明开着。
他却也像没看到似的,附和着:“哦,对,我马上把空调打开。”
不过他先拉开了后门,再次给她披上毯子,摸摸她的脸颊。
“继续睡会儿吧,到家我再叫你。”他再次帮她扣上了棒球帽。
快到皇后区了,进城的车流排起长龙,梁思宇皱着眉,习惯性想打开广播,突然又停下了——她还在后面睡着呢。
熬过那走走停停的拥堵,在RFK大桥,一辆SUV突然从右侧强行并线,他紧急踩下刹车,该死!什么野蛮人!
后视镜里,她被吓了一跳,幸好安全带发挥了作用。
梁思宇压下怒火,放柔声音:“没事,babe,只是急刹车,你睡吧。”
当最后回到上西区的侧街,平稳停回自家车库时,他感觉自己的耐心几乎完全耗尽了——在纽约开车,简直可以让圣人发疯。
可是,当他轻轻拉开车门时,他又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无限柔软。
“Ada,醒醒,我们到家了。”
上次,他直接把她抱回了卧室,但她醒来时,明显有点害怕这种突然的地点变化。
他缓慢地抱着她穿过花园,甚至停下来让她摸了摸拱门的玫瑰,确认她完全清醒了,才进了屋里,把她放在宽大的沙发上。
“喝点果汁吗?或者来根香蕉?”他打开冰箱。
“果汁吧,谢谢。”许瑷达完全感觉不到饥饿,但理智告诉她需要补充能量。
她缓慢地喝着那一小瓶果汁,偷偷看他的表情。
他在对面,快速灌了一瓶,拿着手机在打字。
他是不是又在查医学资料?他肯定是随口说了个低血糖在骗她。他在怀疑她有其他问题了是不是?
梁思宇正在给联络员写邮件,说有紧急医疗状况,请他把明天的实验改到后天,并表示给那两位参与者双倍补贴,以示歉意。
明天,应激发生的24小时内,他绝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万幸之事,第一轮只剩两位参与者了,周二他一个人去完成实验就行,这周她完全可以在家休息。
处理完这些,他抬起头来,看到她手里的果汁还几乎是满的,不由微微皱眉。
“是不是果汁太甜了?要不来点苏打饼干?”
“不用,不用。”她慌慌张张喝下一大口。
“慢点,别呛到。”他急忙出声提醒,想起她上次吃麦片呛到过。
她放慢了速度,极力忍住回嘴的冲动。她不是小孩,也不是傻子,需要他这么提醒吗?
但内心深处,一只小虫子钻出来,阴恻恻地讽刺道,你以为呢?你今天的表现哪里像个正常人?
不!不!她不是那种眼泪乱飞的小脆皮,也许就是低血糖记忆错乱了,她没突然大哭。
他只是在关心她身体而已,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
她一边喝着果汁,一边安慰自己。
一瓶果汁见底,她勉强恢复了些力气:“上楼吧?我想去洗个澡。”
他毫不犹豫地倾身过来,又要抱她。
“不用了,我自己走。”她微微后仰,轻推一下他的肩膀。
他愣了一下,改为伸手:“好,我扶你。”
她轻轻搭着,但自己居然没起来,他用力拉她一把,她感到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生生把她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而她双腿虚软,几乎是跌在他怀里,他圈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的下滑趋势。
“Babe,你不舒服,我来吧,好吗?”他抱起了她,“也许再过两个小时,吃过晚饭,你会好点。”
他走向了电梯。
电梯关门的一瞬,她忍不住开口:“真的是低血糖吗?”
低血糖会这么久都没恢复吗?
他呼吸一滞,又很快开口:“那就是vasovagal syncope(血管迷走性晕厥),再加上你前一阵又熬夜,你今天是不是觉得有点心慌?”
“什么?”她脑子有点晕,没反应过来。
“血管迷走性晕厥。原因有很多,比如疼痛、饥饿、脱力,晕针、晕血都属于这一类。大部分情况下,由于生理或者情绪刺激,患者心跳过慢,血压急速下降,大脑供血不足晕倒。”
他滔滔不绝,她很快从半信半疑,到有点相信。
他却内心苦笑,自己所有的医学训练,居然都用于煞有介事地行骗,这简直糟透了。
算了,先这样吧,他现在不敢轻举妄动。
回了卧室,他放好热水,抱她去简单擦洗了一下,又让她趴在床上,细致地帮她吹干头发。
“我去洗澡,不舒服要马上喊我,好吗?”他捻着几缕她掉下来的长发,绕在指尖。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小孩。”她推了推他,手臂却软得像煮熟的空心面。
他刻意没关浴室门,只是虚掩着,这样她要是不舒服,可以随时喊他。
很快,浴室传来水声。许瑷达勉强抓过手机,搜索“血管迷走性晕厥”。
三四个小时了,还这么无力倦怠,真的正常吗?刚醒来的时候,她还能在松林里走几步呢。
“醒后乏力、头昏,严重者有遗忘、精神恍惚、头痛等症状,持续1-2天。”
她看着维基百科的解释,逐渐感到安心,也许,他没骗她,她只是所有能量都用光了。
对,她只是状态不好,像有人偶尔晕针一样,对那个场地发生了过度反应,她平时不会这样的。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一次偶然的不舒服而已,就是这样。
眼皮逐渐变沉,她松开手机,半梦半醒间,好像又回到了那片松林里,脚下是厚厚的松针和泥土,他握着她的手肘……
浴室里,梁思宇终于能微微放松,他揉一下僵硬的肩膀,开始回溯今天的一切。
到底是什么触发了这次发作?路上的风景?保安的行为?俱乐部的建筑?
他有些头痛,“嫌疑犯”太多,但和飞机都毫无关联,根本无从推测。
他唯一能确定的,他尝试用接地技术握紧她上臂的时候,绝对出了问题。
就是那下,把她吓坏了,直接从轻微的解离状态到了情绪崩溃。
他懊恼得要死,他怎么敢以为自己看了几页DSM就可以帮到她?
飞机上那次,也许根本不是他做对了什么,全靠她自己充分准备过。
今天,他无知地把她领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粗糙地插手干预,直接导致了一次急性发作。
而且,这次不是飞机、也不是噩梦,这种突然发作也太危险了。
如果哪天是她自己一个人呢?甚至,她在开车呢?他不敢再想接下来的画面。
淋浴的水流温热,他却像掉进了寒冬的哈德逊河。
不能拖延了,他不敢赌那些概率,要尽快去咨询专业的精神科医生。
还有,当时她说的那个词,语调很奇怪,到底是什么呢?
他草草擦了下头发,赶紧出来了。
她已经睡去了,可枕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停在维基百科的页面。
他看着上面的介绍,叹口气,按灭那点白光——
作者有话说:对了,这周一就把更新时间改到上午11:00啦,只改了文案,忘记在作话里再说一声。
突然意识到,各位读者宝宝才不会像我一样每天去看文案页,看看有没有涨收藏,所以很可能没看到。
人真是很难摆脱自己视角呢。以后就有经验了,祝大家看文愉快呀~
第40章
周二中午, 完成了第一轮数据收集的梁思宇却依旧忧心忡忡。
丹尼和科恩邀他一起午餐时,他摇头拒绝了:“有位老朋友回来了,我答应了去见见他,我们可能要聊一阵, 我下午会晚点回家。”
走之前, 他又回来嘱咐了几句:“对了, 科恩, 你回去收行李时,能不能帮我看看Ada怎么样?跟她说, 我晚上回去陪她散步, 让她千万别自己出门, 下午太热了, 很容易中暑。”
科恩最近一直住在他家的客房。今天实验结束后, 他们有六天的中期休息,下周一的下午才会再开始第二轮数据采集。
即将去度假的科恩点点头,又忍不住吐槽:“Ned,你的职业病越来越严重了。”
他觉得Ada今天已经康复了,但是Ned花了大力气说服她, 让这位工作狂小姐继续居家休息。
梁思宇无力反驳,只能笑笑离开了。其实, 他今天去见的, 并非老朋友,而是一位独立执业的精神科医生。
这位医生还有临床心理学学位, 是位少见的整合型专家。
他支付了双倍费用,换取了这次午餐时间的加急会面。
在纽约大学的边上,一栋低调的褐石小楼里,半旧的皮质沙发柔软舒适, 他面前摆了一杯水,常温,无冰。
“您知道这是一次影子咨询吧?我是为我的伴侣来的。”
对面的声音非常温和,没有丝毫惊讶:“当然,这很常见,在当事人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
“由于您的伴侣不在场,我无法给出任何诊断性意见,这是职业伦理的要求。不过,我可以倾听你的观察,帮助你理解正在发生什么,以及,提供一些可能的策略。”
梁思宇如实地讲述了他观察到的一切,从最初的飞机失事噩梦,到最近一次在乡村俱乐部的突发事件。
他甚至整理了一页表格,清楚地标示着每次事件的时间、Ada的症状和他们的核心互动。
“有几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希望向您请教一下。”
芬奇(Finch)医生轻轻地捏着那张纸,这几乎是他见过最清晰的第三方陈述。他点头道:“请说。”
梁思宇声音略有滞涩:“最近这次,我想我犯了个大错。我以为,压力和触感是一种有用的接地技术。”
他回忆当时的场景,“她对巧克力糖豆毫无反应时,我赶紧握住了她的手,要求对视,并且请她回握我,可是,她只是短暂清醒了一两秒。”
“我觉得应该增大力气,就更用力地去握她的上臂。但回想起来,事情就是那时候变得更糟,她尖叫了,然后就突然崩溃了。”
“梁先生,请停止自责。在那种情况下,你做的是一个伴侣的本能反应。你没有犯错。”芬奇医生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被对方完全吸收。
“接地技术是对的,但前提是,安全。从你的描述来看,她在解离或者冻结状态时,大脑已经暂时离线了,只有最原始的安全探测器在工作。”
“你希望通过更用力的抓握来唤醒她,但对她而言,那被识别成了威胁和禁锢。随后的崩溃,是极度惊恐后的强制关机。”
“这恰恰说明,她的创伤,比你一开始观察到的飞行恐慌严重得多。”
梁思宇自己也反复思考过,他的推测也是相似的,这就导向了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推理。
“当时,她尖叫中说了两个词,是中文的‘不要,放手’。”
“对了,我们平时从来不说中文。她是第三代ABC,我们都只是小学和初中上了几年中文课,但没有语言环境,和父母都不会讲中文了。”
“我当时都没听出来,是这几天反复想,才意识到的。”
“这是不是说明,也许,是她很小的时候,和祖父母一起时,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芬奇医生目光专注:“梁先生,你确定,她平时完全不使用中文?”
“确定,除了互相询问中文名字之外,从来没有讲过中文。”
梁思宇补充道,“当时我们聊过,她和父母也是全英文沟通。”
芬奇医生神色凝重:“在解离状态下,大脑会绕过理性语言中枢,直接联系到最原始的创伤记忆。你的推测,很有可能。”
“我要严肃地提醒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个线索,把这个留给她的医生和咨询师来处理。”
“这是一个长期而艰难的工作,一个非常早期的心理创伤,你不能去碰触它,明白吗?一点暗示都不要有,不要试图和她谈论祖父母和童年。”
梁思宇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声,虽然做出这个推测时,他已经痛彻心扉,但被一位专科医生再次确认,更是如坠谷底。
“我明白了,我会做到的。”他闭了下眼睛,又点点头。
他带着一丝更深的忧虑,问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还有一件事,我需要向您坦白。实话说,我曾经怀疑过更糟糕的情况,比如……精神分裂。”
“我刚才说,她第一次噩梦后,我误以为她有自身免疫性脑炎,复发了。其实,那时候,她突然问过我一句,‘幻觉和妄想也是这个病的症状吗?’。”
“当然,最近半年,我们形影不离,我确认她的智商和社交功能都没有任何受损。但是,现在想起那句话,还觉得有点害怕。您明白这种感觉吗?”
“我完全理解,”芬奇医生视线专注,“梁先生,任何人都会担心。”
“考虑到当时的场景,我认为,她不是在陈述事实,而是充满了疑惑。”
他放慢语速,“你得理解,‘记忆闪回’不是普通的回忆,是无法控制的一种压迫体验。过去的感官体验,会像幻觉一样侵入现实。这种界限错乱的感受,非常可怕。”
梁思宇第一次打断医生:“所以,她当时是被我误导了,她在怀疑,无法控制的‘记忆闪回’就是幻觉?”
“正是如此。”芬奇医生点头,“起码从目前的情况看,我认为‘复杂创伤’是一个更合理的解释。精神分裂?不太可能,半年的朝夕相处,你会发现更多异常的。”
“当然,这不是诊断,永远都需要她本人的医生才能最终确认。”
梁思宇已经大大放松,他喝了口水,又问起:“您说的复杂创伤,是PTSD的非典型表现吗?”
芬奇医生笑笑:“复杂创伤应激,CPTSD,在DSM-5中确实没有单独列出,但临床上有相当多的案例,世卫组织的ICD-11把它划分为一种独立的创伤应激。”
“它的来源,不像PTSD那么明确、典型、巨大;但是一些细小的、长期的、持续性的负面处境,也可以形成创伤,比如亲子关系、亲密关系。”
“也就是说,它的触发因素会更普遍,更难以预测?”
梁思宇很快发现了重点,“这也是我最近非常担心的事情,如果她一个人外出,比如过马路时发作了。我简直不敢想象。”
芬奇医生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是的,这正是CPTSD的棘手之处。”
“而且,她的这一次发作,确实比我之前见到的案例严重许多。大部分人会经历解离,但很少直接晕厥。”
“解决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去预测触发点,那太难了,由于发作时记忆是碎片化的,她自己都不见得能意识到。”
“最好通过专业治疗,让她识别‘解离’的早期信号,比如感觉身体变轻、周围的声音变远,让她自己寻找安全地点,或者自己使用接地技术,把自己拉回现实。”
他也提供了另一个建议:“如果她现在还没准备好见医生,你可以这样试试,请求她建立安全边界,当她感觉不太对时,要马上告诉你。”
梁思宇苦笑一下:“说不定,劝她见医生比这个容易。”
看到芬奇医生微微诧异的目光,他解释道:“她是一个非常独立、要强的女孩,如果我们正式谈论这个问题,我想,她恐怕宁愿自己识别危险,并且自己拯救自己。”
他猜想,为了克服恐飞,她在加州见过咨询师,可那一定是临时的、短期的。
她这几天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周日的晕厥是PTSD,这说明,更早以前,她也没这样发作过。
梁思宇叹口气:“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在她自己无法撑住的时候,她还是会尝试强撑,直到,直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
芬奇医生微微往后一靠,声音变得更加轻柔。
“梁先生,你在描述的,是CPTSD幸存者身上最常见也最令人痛心的悖论之一。”
“在创伤心理学的框架中,我们更倾向于把这种独立要强看作一种习得的生存策略。在长期的负面环境中,靠自己,几乎是他们活下去的最重要工具。”
梁思宇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思考过,他瞬时坐直了。
芬奇医生微微停顿,“当然,还有另一个悖论,安全悖论。CPTSD的发作,往往出现在一个人获得安全感、甚至感到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刻,而不在严酷环境中。”
“这时候,她最深处的直觉终于允许她卸下一点防备,于是,积压许久的创伤反而喷涌而出。因为,她知道自己被允许表现得脆弱了。”
他柔和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紧绷的年轻人:“她的表层理智在抗拒,在坚持独立面对。但请相信,她其实是需要你的。”
“在她的理智承认之前,她内心最深处,就已经在信任你了。”
“谢谢您。”梁思宇喃喃说道,“真的,非常感谢。也许您不知道,这一切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之前还一直觉得,我什么都做不了,根本不能帮到她。”
他居然一下失去自我控制,连忙低头,轻轻擦去眼角那点湿润。
浓绿的树影映在窗边,芬奇医生起身调整了一下百叶窗,阳光透过窗页,洒下一条条柔和的平行线。
当梁思宇到家时,他本想好好沉淀一下心情,按照芬奇医生的建议,找个合适的时间,一个舒适的下午或晚上,和她重新谈谈乡村俱乐部发生的事情。
没想到,他一进门,许瑷达正在等着他。
“Ned,你回来啦?”她穿着鹅黄的家居裙走过来,脚步轻快,抓住他的手臂,“有件事跟你商量。”
“我今天远程连线了校医院的保健医生,他说暑假正好排队不多,周五就能见心脏科医生。我准备自己坐火车回去一趟,也不耽误后面的实验。怎么样?”
梁思宇瞬间呆住,他怎么忘了这回事,他当时撒谎说可能是血管迷走性晕厥。
显然,那天她看了维基百科,确诊方式很简单,倾斜台测试。
而Acela列车,两小时多就可以回到巴尔的摩,便捷得就像一次日常通勤,她想回去检查,再正常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声明】本章内容基本符合CPTSD的主流研究,但不构成任何医疗建议。请记得,专业帮助胜于任何网络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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