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最后一周的实验顺利结束, 暑假也到了尾声,可是许瑷达看着刚完成的新算法,却发觉一个大问题:判别函数效果不好,梯度消失了。
作为重生者, 她当然知道后来的各种改进方式。
可是, 之前的算法, 都是她自己上辈子的研究成果。GANs的梯度消失问题, 如果提前使用别人的未来成果,那就是剽窃了。
她心里过不去这一关。
要绕开前人成果, 寻找一个完全不同的解法, 那就更难了, 也没必要。
唉, 她怎么会忘了这么个问题呢?她最近是不是脑子不好啊?
她沉着脸下楼了, 客厅里,两个男生正在玩国际象棋。
她捧着冰橙汁,一屁股坐到了梁思宇身边,盯着棋盘,也不说话。
梁思宇很快发现, 她情绪不太对,频频看她, 优势很快向科恩倾斜。
“Ned, 五步之内,你必输无疑了。”科恩有些夸张地坏笑。
许瑷达忍不住撇了嘴, 伸手帮梁思宇下了一步。
科恩正要调侃一下他俩,却发现这步有点东西。
他谨慎应对,但没想到,接连几步, Ada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步步紧逼。
还没等他算明白,对面一声清脆的“checkmate”,他输了。
梁思宇都不知道她国际象棋玩得这么好,他正想赞她几句,却看她皱着眉,抿了口橙汁,往楼梯上走去。
赢了棋,许瑷达也没有感到高兴。
这都她初中玩剩下的了,欺负他俩,也太没意思了。
梁思宇轻声跟科恩致歉,迅速追了过来:“Ada?”
“算法出了点问题,好烦。”她轻轻抓住他的手指。
他安慰道:“你这才两个样本,就是跑一下初步流程而已。况且,下学期用上sEMG之后,数据精度高,说不定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是数学原理有问题。”许瑷达叹口气,“算了,不说了,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
况且他也不是做算法方向的,跟他聊也没用。
梁思宇当然知道,自己在数学问题上完全帮不上忙。
他微一沉吟,决定让她转移一下注意力:“那我们出去逛逛怎么样?换换心情,正好晚上去埃德家吃饭。”
许瑷达犹豫了一下,跟他出了门。既然问题暂时无解,不如找点当下的快乐。
半小时后,梁思宇坐在店铺的沙发里,安静地等着女士换装。
试衣间的门打开了,她试了他推荐的那条薄荷绿长裙。
真丝欧根纱光泽优美,薄荷绿和半透明的银色条纹间错,内有衬裙,毫无暴露之处,但因为外层纱质朦胧,显得纯洁、神秘,又性感。
“这条美极了。”他忍不住圈住她的腰。她穿这裙子,他又想起了绿色芍药Green Halo。
她也露出点笑意:“嗯,看着不错,下周就穿这个吧。”
啊?梁思宇愣了一下,她准备穿这个去学术晚宴?
下周有个“智能算法与社会福利”的闭门研讨会,在纽约大学的工程学院举行。
她的导师哈特教授会来参加,下周二的欢迎晚宴,教授让他们三个都一起去。
他虽然强烈推荐她试试这条,但私心里却觉得,按她习惯,去学术晚宴,肯定还会选刚才那条黑色长裙的。
至于这条绿纱裙,柔美轻盈,在家吃个烛光晚餐正好。
但这话怎好说出口?那也显得太小心眼了。他只能点点头。
晚上,许瑷达送出的花瓶让CC开心极了。
“太漂亮了,夏天和秋天用再合适不过了,我该把它放到壁炉这边。”她放上去,还仔细调整了一下位置。
梁思宇看着,突然想起什么:“咦,那幅马蒂斯的版画呢?”
壁炉上的挂画换了。CC是广告公司的创意经理,喜欢马蒂斯的鲜明色彩,那幅画是哥哥埃德送她的纪念日礼物。
埃德耸肩,引着他们走向刚开始布置的儿童房:“在这里。”
实话说,他也不太理解为什么放到儿童房,但CC喜欢就好。
梁思宇一看里面柠檬黄的婴儿床,浓绿的地毯,不禁笑了:“哦,一个明亮的地方,放马蒂斯非常适合。”
不过,他目光落在角落,对哥哥撇嘴,“你选的帐篷?”
上面的彩旗装饰,实在有点像上世纪的马戏团,一看就不是CC的品味。
埃德反击道:“难道像你一样,放什么植物摄影吗?我反正欣赏不来那种标本照片。”
他又回头看向许瑷达,“Ada,别告诉我,你也喜欢那种东西。”
许瑷达勾起一点笑:“我喜欢,不过,确实不适合儿童房。”
她当然记得,Ned在巴尔的摩的公寓挂着一副蕨类植物,大幅的黑白照片,客观视角下的大自然,冷静优雅。
“但可以用来进行数学启蒙。”梁思宇忍着笑分享趣事,“Ada第一次看那张照片,最喜欢茎叶的弧度,说有点接近斐波那契螺旋。”
他当时听了,只有一个念头,她可爱得要命,他想吻她。
这么新奇的角度,埃德和CC也都笑了起来,这个满脑子数学的姑娘和Ned简直绝配。
许瑷达的嘴角也跟着弯了弯,她都忘了,自己年轻时还说过这种傻话,后来她才学会了什么客观视角、现实主义之类的说辞。
埃德看着笑吟吟的弟弟,忍不住爆料:“Ned,那天妈妈本来想买史泰钦的,是你非要选那副植物摄影,都快掉眼泪了。”
那是他大一的暑假,而Ned当时小学还没毕业。
他成功看到弟弟脸色骤变,又侧头看向许瑷达,缓缓补上一句:“他从小就这样,不管喜欢什么,都会很坚持。”
许瑷达瞬间又红了脸。
埃德哈哈大笑,但被CC拉走了。
“埃德,来吧,我们去看看你的千层面怎么样了。”
儿童房只剩下了他们,梁思宇圈上了她的腰:“别理他,他就是口无遮拦。”
他最近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点成熟形象,总被自己哥哥拆台。
许瑷达定定神,笑着反问:“你那时候怎么说服克劳迪娅的?真的靠眼泪吗?”
他眼神游移:“一张照片而已,妈妈买过不少,别听他胡说。”
他不好意思承认,年幼无知的自己当年看上的是一张真的复古冲印,而不是复刻品。
他站着死活不走,妈妈只好放弃了原本的打算,满足了他。
爸爸知道后,和他认真谈过一次,约定他再这样临时起意、顽固不化的话,零花钱就要减半。
“让我来查一下。”她摇头,不信他的说辞,眯起眼睛回忆,“那个摄影师叫什么来着?布洛斯……”
其实,她都不用查,这张照片,他特意带到巴尔的摩,后来又搬回纽约,就证明它价值不菲。
不然,为什么不再买一张呢?他的常用书籍都是双份,哦,甚至三份,还有长岛那边。
“布洛斯菲尔德。”他轻轻补充,但按住了她的手,眼里带着一点窘迫和恳求。
她忍不住踮脚亲了他一下。她想,如果当年克劳迪娅看到的也是这个眼神,恐怕不需要他掉眼泪。
“来吧,千层面好了,这个可是我的独门秘方。”埃德在外面叫道。
千层面味道极佳,许瑷达略饮了半杯红酒。
埃德看着弟弟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心情极好。
不过他也很快放下酒杯,换了葡萄汁,CC最近也馋酒馋得不得了,看了他杯子好几次。
梁思宇抓住机会,给许瑷达也换了果汁。他看到窗外夜景,顺口问了句:“对了,听说你们要搬家?”
曼哈顿下城当然繁华,但并不适合育儿,这里太拥挤了。
“正在考虑呢。”埃德一手放下杯子,一手搭在CC的椅背上,“我还是想搬回上西区,滨河大道就不错,看着哈德逊河的日落,是不是很美妙?”
CC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嘴唇:“我可不喜欢被co-op(合作公寓)的委员会面试。”
许瑷达一愣,co-op?面试?
梁思宇注意到她的不解,低声解释:“纽约很多老公寓都是合作公寓,本质购买的是合作公司的股份,持股者才有资格入住,所以入住有面试。”
CC还在继续吐槽:“这可是现代社会,一个正当的商业交易,还要被陌生人盘问,简直难以理解。”
“Sweetie,”埃德笑了,“那是我们以后的邻居,也会成为我们的朋友。”
他不明白这有什么问题,他们又不会通不过面试。
“我的朋友从没考察过我是否有资格进入他们的朋友圈。”CC喝口葡萄汁,“算了,回头再说吧。”
他们的婚房是现代化的高层公寓,有三个卧室,孩子一岁以内足够用,她准备慢慢挑选新家的区域。
“好,好,没问题。你不喜欢co-op,那联排别墅也不错。”
孕妇最大,埃德马上妥协。上西区的联排虽然略微超出他个人的预算,但父母刚听说CC怀孕就表示过,愿意支持他们换房子。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补一句,“我只是觉得,纽约城里,没有哪个区域像上西区一样棒,能平衡一切。”
梁思宇也不自觉的点头,上西区有中央公园,有滨河公园,有数不清的博物馆,也从来不缺艺术演出,社区氛围一流。
“你们兄弟都在那里长大,自然带有玫瑰色滤镜。”
上西区是挺不错,但她总觉得那里的氛围太矜持,又过于安静。
CC寻找同盟,“Ada,你说是吗?”
许瑷达一愣,迅速答道:“哦,当然,要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城市是库比提诺,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都比纽约舒服多了。”
这句话一出来,兄弟两人都只能笑笑摇头,互相碰个杯,不说什么了。
即使骨子里坚持纽约就是最棒的,但在加州的气候面前,继续嘴硬就显得有点可笑了。
许瑷达也和CC碰杯。她内心暗叹,埃德和CC一直都是她印象里的模范夫妻,没想到,他们也会为这种事闹得不开心。
她记得,两年后,他们选择了翠贝卡的Loft,CC装修得非常时髦。
不过七八年后,她听说他们又准备搬回上西区,因为翠贝卡区的游客太多,变得过分商业化。
晚上回了家,许瑷达站在卧室的书架边,摸着那根他高中比赛的纪念木桨,微微有些惆怅。这支木桨,他后来带去了杭州,他们的新家。
她记得,当她告诉他,杭州有大学想邀请她做“特聘研究员”时,他有点担心,还劝过她好几次。
“Ada,别考虑我,优先选适合你的学校,好吗?杭州是全新环境,万一你不适应呢?”
“明年我会少接点项目,休假3个月,况且你也有暑假……”
不过,她真到了杭州后,能清楚感觉到,他非常开心。
那年感恩节,他们回纽约,他收拾了几件纪念品,说总得有点旧物,才有家的感觉,生活的味道。
他陪她回家小住时,她也把自己的几件“数码古董”带去了杭州。
梁思宇洗澡出来,看到的就是她在摩挲那根旧木桨。
“想划艇了?”他含笑抱住她,“可惜现在还是太热了,等秋天吧,凉快点我们再去。”
许瑷达心不在焉地点点头:“Ned,以后我们……”
她突然顿住了,“哦,你说要教我翻艇的,下次吗?”
梁思宇笑着抱住她:“哎,这个可以啊,正好在室内池子练就行,不会太热。”
他低头看她面色:“最近感觉怎么样?后天下午要是精神好,我们去玩玩?”
她扬起脸:“好啊,没问题。”
他吻她侧脸:“不舒服要马上说,在水里,心脏压力和岸上不一样。”
“放心吧。”她回吻他。
第52章
周一的下午, 纽约城依旧炎热得感受不到任何夏末的清风,梁思宇开车驶向长岛。
出门前,他再三确认许瑷达对长岛没问题,还再三保证他们就呆在家里, 不用出去。
她惊讶反问:“不是要练翻艇吗?不去赛艇俱乐部吗?”
他摇摇头:“在Granny的泳池练习就行, 我昨天打过电话了, 让俱乐部把我的单人艇运回来了。”
外祖母珍妮维芙一直保持着游泳习惯, 她的后院有一个长20米的恒温泳池,用来练习翻艇也完全没问题。
许瑷达这才想起Granny Vivi的泳池, 那是个非常舒服的恒温池, 有一面对着草坪和花园的玻璃幕墙, 四季景致都不同。
而且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设计, 湿度控制得特别好, 没有那种水汽蒸腾的闷。
他们到的时候是午餐时分,多年照顾珍妮维芙的安德森太太在门口等着他们,高高兴兴和他们问好。
她笑吟吟地说:“Ned,你那艘小家伙已经运回来了,今天中午珍妮点了Pho和芒果虾卷。”
梁思宇也笑着询问:“是不是还有双倍炼乳咖啡?”外祖母每次吃越南菜, 最在意的就是这杯超甜咖啡。
他们一起吃了简单清爽的午餐,珍妮维芙回房休息前, 对许瑷达眨眼:“我帮你挑了几件泳衣, 你们年轻姑娘正该好好享受太阳。”
他们回到卧室,看着床上的五颜六色, 梁思宇无奈摇头:“Granny真是……”他找不出合适的词,只好带点歉意看向她眼眸。
她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又拎起一件绿底紫色印花的泳衣看了看:“哦, 这个配色很特别。”
“颜色很适合你。”他清了下嗓子,眼帘微垂,“不过,我们先午休一会儿,翻艇之后,练习重新上艇可需要点体力。”
躺下来,她习惯性地靠向他怀里,他却躲闪了一下,呼吸粗重。
她愣了一下,咯咯笑道:“Ned,一件泳衣而已,我甚至都没穿上呢。”
“下午也别穿,”他深吸一口气,“那件不适合运动。”
他帮她准备的,是最朴素的黑色训练款,圆领、短袖、平角,拒绝一切视觉干扰。
午后的日光温柔如碎金,许瑷达坐在银白色的小艇上,飘在碧蓝的泳池中央。
梁思宇在旁边,把双桨放到和水面平行,免得翻艇时木桨触底。
要学标准的竞速单人艇,第一步要学会翻艇后的自救。
今天,许瑷达就是需要通过自己主动翻艇,熟练这个过程。
梁思宇掰着手指:“第一,马上闭气,第二,拉开鞋子的固定扣,第三,从船尾游出来,明白吗?”
“没问题!”许瑷达坐在艇里,跃跃欲试,“你快让开,我来试试。”
他不放心地再嘱咐一句:“侧翻以后,会有瞬间的失重感,千万别慌,一定要闭气。即使忘记后面的操作,也没关系,我马上来找你,别害怕。”
“知道知道。”她挥挥手。
这是室内泳池,不是开放水域,有什么可怕的?闭气十几秒而已,她常年游泳,简单得不得了。
他抿着嘴唇,划两下水,刚回到池边,还没发口令,她已经身体侧倾,啪一下,小艇失去平衡倒扣回来,木桨也在空中转了个圈。
他想骂人,但什么都顾不上,一蹬池壁游回去。
隔着清澈池水,她窈窕灵巧地从艇里钻出来,还对他比个Yeah,才上浮出水。
“Ada,说好了听我口令再翻艇!”
她笑:“Honey,你太紧张了。我这是减少点你的焦虑。”
他加重语气:“在水里,你必须听指挥,安全第一!”
她手臂一划,扑进他怀里:“好啦好啦,我错了,下次一定听口令。”
水波和她轻柔的接触让他呼吸一滞,那象牙般细腻的手臂被黑色泳衣衬得更柔和。
他抓住她的手腕:“好了,来,看一下怎么把赛艇复位。”
他游到赛艇尾部,先把木桨稍微整理一下,又把船尾顶起,抓住船舷转动,赛艇就翻转回正了。
“碳纤维艇都很轻,又有水的浮力,你应该能做到。”
这个步骤也不难,许瑷达轻松照做。接下来就是最费力的一步,上艇。
他仔细讲解了动作要点,最基础的方式,先像海豹一样腹部趴上船,再转体回到坐姿,双腿上艇即可。
他放慢动作,一步步做了示范,又跳下来:“你先自己试试出水压艇,手撑着桨和艇借力,双腿用力踩水,找到跳出水面的感觉。”
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发力,可是出水高度不够,差点又翻了艇。
“啊,”她惊叫一声,赶紧顺势滑下来,他也迅速出手,一把抱住了她。
她轻轻用肘推他,示意自己没事,他却并不放手。
“要我辅助一下,先找找感觉吗?”他圈住她的腰,嘴上在征求意见,但手臂已经发力托举,她瞬间出水。
“看,一定要下腹部这里压到艇上,这是你身体的重心,这样左右两边重量一致,赛艇才能平衡。”
哼,谁不知道物理原理?她轻咬下唇,问题是,要上半身完全跃出水面,需要点爆发力。
她再试几次,都差了一口气。
他圈住她:“来,上岸休息一下,一会再试。”
最后一次,她明显力气不济了,出水高度下降了不少。
许瑷达有点喘气,上辈子没这么费力的,她第三次就成功了。
明明是一样的动作,她已经尽力去收紧核心,迅速踩水了,可总觉得软绵绵的,用不上劲。
上岸后,他先拿浴巾把她一裹,转眼不敢再看她,可没了视觉刺激,她那微微喘气的声音,更添了几分难以言状的诱惑。
他捏紧拳头,静了下心,端来一小杯葡萄汁:“尝尝这个葡萄汁,隔壁邻居种的。”
她小口啜饮,是有股独特的果香,和她在纳帕酒庄喝的有点像。
她问:“这是酒庄的葡萄汁?”
“对,他们家有个小葡萄园,每年自己酿酒,也会做一部分葡萄汁给亲朋好友。”
她短暂微笑,可又垂下头,心情还是有点低落。
他揉揉她的肩膀,安慰她:“下次我先帮你按住另一侧,你再试试。”
虽然室内静水一般不这么做,但是在开放水域,他一开始练上艇时,教练也会用桨帮忙压一下,能更好维持赛艇平衡,降低上艇难度。
她别开脸,轻声嘟囔:“那还有什么难度啊?肯定能上去。”
他摸摸她的小丸子头:“Ada,我们教练经常说,永远不要低估baby steps。”
赛艇是一项极度依赖肌肉记忆和细节的运动。运桨节奏上的微小改进,短时间并不明显,但重复成千上万次,就能体会到变化。
她轻轻咬了下嘴唇:“好吧,按你说的试试。”
不得不承认,这话还挺有道理的。她现在的状态,确实不该急躁。这家伙,好像每次划船时,都能输出点哲理语句。
嗯?头发怎么掉下来了,她仰头。
他尴尬地收回手:“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她的发丝和水波一样柔软,他就忍不住摸着玩,不知道为什么,弄得她头发散了。
她噗嗤一笑,重新扎好。
这次,他帮忙扶了一把赛艇,她果然一下就成功了。
梁思宇看她情绪和体力都还可以,就继续保持间隔训练,每练习15-20分钟,休息5-10分钟再继续。
她跳跃出水还是不稳定,但在艇上调整姿势、翻身回座却掌握得很快,动作灵巧优美。
他笑着夸她:“你平衡感很棒。别担心,等过一阵,我陪你做点负重训练,你很快就没问题了。”
她脸颊红润,带着运动后的愉悦:“那是,我冲浪和桨板都玩得不错。”
他的手轻轻扶住她的腰:“来,下来吧,回去休息了。”
他们各自在更衣室冲澡,裹着浴袍回房,梁思宇一关门,回头却呆住了。
她身上,是那件绿底紫花的比基尼,比那绚烂印花更夺目的,是她肌肤的柔光和如缎的长发。
他热烈地吻她,她的唇角还带着葡萄的酸甜,几乎让他失去所有自控。
直到最后一刻,他艰难地冲去浴室,冷水兜头而下。
他出来时,她靠坐在床头,捧着一本书,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坐在床尾:“一会儿我们还得下去吃晚饭呢。”
她过来玩,外祖母今晚肯定要安排全套正餐,起码两小时起步。
况且,她刚进行过高强度的运动,今晚,最好安安静静休息,什么都别做。
一只枕头冲他飞了过来。他装作后仰掉下床,她吓得跳下来。
他起来抱住了她,她气得锤他,又抱怨:“你吓得我心脏都不舒服了。”
他脸色骤变,迅速把她抱回床上,按着她颈侧感受心率变化。
她忍不住笑了,心情多云转晴。
周二回城时,许瑷达高高兴兴打开Spotify,连上车载蓝牙,选了一首Perfume的Spending all my time。
梁思宇挑眉:“这是?”她怎么突然开始听电音?
“回报我的赛艇教练,给你点多元文化的滋养。”
他并不太喜欢电音,但听着这歌词,心里却美滋滋的,他也愿意把所有时光与她共度。
可惜,到了晚上,梁思宇丝毫没体验到美好时光,只觉得胸口发闷。
他后悔极了,他就不该把这条绿裙子挑出来,鼓励她试穿。
那抹绿如同夏夜湖面的荧光,在她身上流动。这学术晚宴上,但凡长眼睛的人,都能发现她的美。
他看着对面男人深邃的眼眸,恨不得把她马上拉走。
可是他不能,他甚至都不能环上她的腰来暗示他们的关系,在这种场合,对她太不尊重了。
纽约大学数学系的博士生阿尔文(Alvin)面带笑容。
他本来觉得这是个无聊的晚宴,可现在,事情有趣起来了。
“你想用对抗网络GANS来生成肌肉电信号数据?哇,大胆的想法。”
许瑷达耸肩:“不,正常的想法,GANS适合这个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想用GANS生成有意义的时间序列数据,你知道的,其他人都在试图生成……”阿尔文看着她,突然停顿。
“小猫图片。”
许瑷达和他异口同声,然后两人相视一笑。
GANS刚诞生的第一年,大部分视觉计算领域的研究者试图用它来生成动物图片,因为肉眼即可分辨,判别器的训练效果毫无争议。
迟了一秒,梁思宇挤出一个笑容,他听不懂这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谜,只能装作共鸣的样子。以前,这种时刻分明属于他和她。
许瑷达甚至放低了点声音:“听说,你在研究一个关键问题?”
梁思宇心里更酸了,她这种探寻中带点好奇的表情,哪个男人能不神魂颠倒?
果然,那人根本禁不起她这点小伎俩,马上接话,“只是希望从理论上更好地解释梯度消失的原因,刚有一点思路而已。”
“解释是解决的开始。”许瑷达浮起一点微笑,“你也觉得JS散度不那么合理,对吗?”
阿尔文的兴趣完全被调动起来了:“是,我们在试图证明……”
梁思宇看着这两人相谈甚欢,头越靠越近,不由绷紧了手臂。
她和另一个男人,一个认识不到半小时的数学博士生,聊得热火朝天。
而他,她的合作者、男朋友,一句话也插不上。
他上周还反对过这个算法,在她遇到技术困难时也帮不上任何忙。
他们掏出手机互相关注,阿尔文甚至表示,一旦完成论文初稿,他想先邀请她来读一下。
“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阿尔文目光专注,“我相信,整个纽约都没几个人像你一样懂GANS。”
许瑷达眨眨眼:“你怎么确定不是我先完成呢?”
阿尔文愣住了,但眼里随后浮起一点笑意,而非不爽。
“一个玩笑,别介意。”许瑷达迅速补充,“我想做第一个引用你论文的人,我对工程实用更感兴趣,那些严格的推导就留给你们数学家操心吧。”
这算是一点轻巧的恭维,当然,也不乏真心。
结束了和阿尔文的交谈,她回头看看梁思宇,他正温柔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她看看窗边,给他一个眼神暗示。
两人一起溜到角落,她小小伸个懒腰,心情简直好到爆炸。
她既不想剽窃他人成果,又不想被耽误研究进程。
好巧不巧,今天居然遇到了阿尔文,一个GANs大神,明年2月他的论文提出了梯度问题的理论解释,后年他又发表了一个具体解决方案。
她自然想到,如果稍微暗示他一些,让他提早完成相关论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吗?
于是她主动去和他打招呼,讨论研究,现在看来,一切顺利。
“Ned,这真是个不错的晚上。”她笑眯眯地感慨。
“哦,当然。”梁思宇低声回答,看无人注意,握上了她的手,轻轻摩挲。
他努力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次学术交流。但是,他和她,不也是从学术话题开始的吗?这一切,简直像复刻他们相识之初的氛围。
打住打住,梁思宇让自己停止这不着边际的联想。
Ada又不是那种会见一个爱一个的女孩,他这是在杞人忧天。
第53章
晚宴结束, 晚上十点,格林威治村依旧热闹非凡。
不少年轻人并肩而行,树荫下突然冒出一个人,摇摇晃晃, 根本不注意车辆。
梁思宇紧踩刹车, 幸好他车速不过20迈, 但那急停的感觉还是让副驾上的许瑷达心空了半拍, 她按着胸口,缓缓出了口气。
“没事吧?”梁思宇紧盯着路况, 微微皱眉, 仍分神问一句。
“没事没事, 你专心开车。”许瑷达赶紧回答。
过了半分钟, 她还是忍不住和后排的科恩吐槽一句, “纽约式过马路简直太可怕了。”
她还记得自己初中第一次来纽约玩,到曼哈顿时都惊呆了,他们怎么都不看红绿灯的。
“Ada,当着一个纽约人的面,你这么说, 可不怎么明智,尤其现在方向盘在他手里。”科恩挑眉。
许瑷达反应极快:“正因为此刻他握着方向盘, 他肯定也和我们一样, 讨厌这种行为。”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斗嘴。平时,梁思宇都会笑眯眯地听着, 但今天,也许是路上行人太多、穿梭并线的出租车贴得太近,他罕见地烦躁起来。
他当然不会走中城时代广场附近,那是本宇宙的驾驶禁区, 除非你想去欣赏各国游客如何占用马路。
然而,西侧高速的入口也挤满了车,望不到尽头的深红尾灯,像一条凝固的河。
该死的纽约、该死的曼哈顿,从来不缺堵车的理由。他今天还不如叫个Uber呢,为什么要自己开车?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方向盘上急敲,眉头越锁越紧。
朋友的谈笑声明明在耳边,但热闹是他们的,他只有一肚子的汽车尾气。
他瞥一眼身旁的柔和绿色,深呼吸几次,仿佛嗅到一点甜。
今天她用了一款无花果味的香水。
心里燥意更甚,他微微扯了一下领带,又把空调开大了一些。
好不容易到了家,他挽着她穿过花园,她脚步微微一顿。
“Ned,帮我看看,好像裙子挂到了什么东西。”许瑷达有点无奈,穿着这裙子,她可没法蹲下。
他蹲下来,低头寻找,果然,一支倾斜的玫瑰花刺扯住了绿纱。
他一拽,呲啦一声,那脆弱的细纱裂开了一寸,玫瑰花瓣也掉了几片。
“哎,你轻点呀。”她忍不住拍他肩膀,他是MD学生,显微镜下的组织分离都是小菜一碟,这点事,怎么弄成这样。
下一秒,她直接被抱了起来。
“这样就好了。”他快步走向电梯。
科恩一愣,这家伙,今晚也没喝酒啊?
他摇摇头,算了,去年秋天他俩刚恋爱时,每天都黏糊糊的,比纽约的潮气还烦人。
电梯门关闭的一瞬,她瞄向镜面,他也恰好抬眸。有那么一秒,整个世界仿佛陷入完全的寂静,只剩下彼此的目光。
电梯上升,她趴在他肩头,感到一片滚烫,微微脸红。是这裙子太薄了吗?她情不自禁地轻轻颤了一下。
果然,一进房间,他毫不犹豫地吻了过来,比前几天都用力得多。
时光仿佛回到了刚恋爱的时候,一切都是热烈的、直白的、不留余地的。
她抓紧了他的衣领。
纽约总是这样,充满活力,又急、又快、又锋利,让人来不及反应。
夏夜的热气稍稍消散,空气中弥漫着无花果的甜香。被连续推了好几下,梁思宇才回过神来,松开了她。
她靠在他臂弯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从缺氧中缓过来。她按着胸口,轻轻瞪他一眼,背过身去:“拉链。”
他协助她换下礼服,帮她放好热水,还在水里加了檀香、苦橙花、乳香精油,舒缓助眠。
不过,当他也洗漱回来,她贴进他怀里时,他却按住了那双做怪的小手:“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去听会议报告吗?”
她想了想,亲他一口:“那你等等,后天就不用早起了。”
他微微喘气,把侧睡抱枕按到她怀里:“快睡吧,be a good girl.”
她笑着睡去了,他却迟迟难眠,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发呆。
过了会,他干脆拿起手机开始购物,首先是各种她需要的营养补剂,常见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最后,他犹豫一下,缬根草提取物也备了一瓶。
按灭屏幕,可他还是睡不着,翻了个身,又打开手机重新订购了一支Apple Watch Sport。
她爸爸寄来的是标准版,但她戴了不到一周就不肯再用了,说太沉了,戴着敲代码不舒服,运动版轻巧些,也许她能适应。
她最近有明显好转,但下学期如果恢复运动,还是监测一下心率比较好。
做完这一切,睡意依然未至,甚至因为盯着她的睡颜多看了一会,他心口又有些燥热。
他干脆下楼去划船机上锻炼了一小时,去哥哥埃德的空房间冲个冷水澡,才悄悄回屋。
他慢慢开门,细致得像手术操作,没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下,她在被子里缩成小小一团,脸颊贴着抱枕,神色安宁。
他跪在地毯边,在她肩头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第二天下午,他们在一处分会场报告中再次遇到了阿尔文。
茶歇时分,他兴奋地又来和许瑷达聊了一阵GANs的判别函数问题。
梁思宇看看手表,打断了他们:“Ada,下一场报告要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许瑷达翻看一下日程:“哦,那场没什么意思,我不听了,要不你去听吧?我们结束后在门口见?”
梁思宇扫过那个目光灼灼的阿尔文,抓住了她的手臂:“不好意思,我有几句话单独和Ada说。”
阿尔文挤出个微笑:“当然。”
梁思宇拉着她走到了走廊拐角,许瑷达看着他微微紧绷的下颌,才后知后觉,他,这是又吃醋了。
他叹口气:“只能在咖啡厅,不许去他办公室,好吗?”
刚才他们说着说着,都恨不得边上有块白板直接推公式。他怕那位数学博士直接邀请她去办公室。
“你低一点。”她勾勾手,他弯腰低头,想听她说什么。
“Doctor,如果有个人肾上腺素飙升、表现出一定的领地意识和攻击性,并且,恰好是我的男朋友,你说,我该给他开什么药最管用?”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从脖子到耳根,整个人也僵硬得像个卡壳的机器人。
“希望这个能管用。”她贴近他,隔着衬衫,在他胸口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她理一下他的领带:“放心吧,我就去隔壁教室跟他聊一会,一刻钟后回去找你。”
她轻盈地去了,他傻在那里,等他反应过来回头时,恰好看到她进了隔壁教室,还回头又看他。
他们四目相对,她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冲他眨眼。
他按住胸口,不对,他怎么也有些心动过速?
会议结束,科恩和刚认识的新朋友相约去了酒吧。梁思宇开着车,再次从拥挤的格林威治村驶出。
今天他觉得夕阳无限美好,甚至不由自主轻轻哼起歌。
许瑷达看着他柔和的侧脸,突然想起昨晚。
他在车里的沉默,在花园的烦躁,迅疾热烈的吻,还有后来克制的晚安。
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幼稚鬼。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用余光看她,无声甩来一个问号。
她笑得更甜:“我发现,有些人可不只是傲慢哦。”还有嫉妒。
他很快反应过来,耳廓微红。
不过,到家时,他再次抱起了她:“Sweetie,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最后一宗罪,我也犯了。”
她大胆地亲了一下他的耳侧:“Ned,我们是共犯。”
“对,我亲爱的,共犯小姐。”
她仿佛又回到了西侧公路,眼前是一串串深红的尾灯,车流呼啸而过,她迷失了方向。
纽约那炽热而漫长的夏天,不曾降温。
夏日漫漫,会议结束,假期也到了尾声。新学期伊始,他们提前两天回到巴尔的摩,第一件事,就是搬家。
“Oops!”许瑷达抱着一小框洗浴用品出来,在浴室门口绊了一下,不过她反应还算快,抓着门框,稳住了自己。
梁思宇丢下手里的书,急忙过去扶她,又把她按在床沿:“坐会儿。”
今天乌云压城,但雨一直没下,空气非常闷,她中午就有点不对劲。
他拉起她的左腕,按下苹果手表的心率检测,果然明显偏高。
他又摸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有点低烧?有体温计吗?”
她摇摇头,抱住他的腰。
她以为自己做好心理准备了,但真到了这一刻,看着东西一点点被收进行李箱里,却还是有点恍惚。
他不停抚摸她的背,隔了几秒才说:“今天先不搬了吧?你不舒服,我们回家休息。明天我一个人过来就好。”
他当然知道,搬家对她而言,是一种巨大的生活改变,她肯定有些焦虑,因此又出现了非常典型的身心反应。
他有点后悔,早知如此,暑假那时候,他不该头脑发昏,只想着确认她的心意,而是该给她更多空间,让她续租才好。
她抬起头来:“我没事,今天收完吧。”她东西也不多,两小时就能打包完。
他坚决不许她再动手,继续回身收拾她的书籍杂物。
她坐着看了一会,轻轻抽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些零碎小玩意,不常用的U盘、优胜美地国家公园的钥匙扣、乱麻一样的数据线。
她把这些拿出来,突然发现,抽屉底下还有几张电影票根,去年,他们一起去看的。
她一张张捡出来,不由想起,上辈子,他们最后一次同看电影,是在那部“转型之作”前,后来的两年多,他再也没和她一起进过电影院。
那年,他跑完路演回家的模样,她记得很清楚。肩膀塌着,眼里有红血丝,笑得很难看。
她想给他一个拥抱,但他直接去了次卧泡澡。她在门口徘徊了好几次,但最终还是没进去。
她该进去的,对不对?她后知后觉地想着,眼眶有点潮。
“Ada?”梁思宇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在擦眼角。
他有感觉,今天一下午,她情绪低落得厉害,整个人都是恍惚的。
她抬头,在她眼前的人,眉眼间含着担忧,但整个人是晴朗的、舒展的,没有那种阴郁的气息。
她站起来,靠近他胸口,左手抓紧了他的手臂。
“Ned,你小时候有过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比如我幻想过自己会学物理,成为玛丽·居里那样的科学家,但去过优胜美地后,又觉得做个背包客也不错。”
第54章
小时候?不切实际的幻想?
梁思宇暗自猜测:她这是?又想起什么小时候的难过事情了?和搬家有关吗?
他有点担心, 嘴上就刻意开了个玩笑,想活跃一下气氛。
“当然有,参观科学馆时,想被放射性蜘蛛咬一口。”
许瑷达呼吸一滞, 这男人怎么能这么幼稚?见鬼, 谁跟他聊超级英雄啊?
她狠狠瞪他一眼, 简直想变身黑寡妇把这只小蜘蛛扔出去。
“好啦好啦, ”他看到她表情,赶紧亲一下她发丝, “说正经的, 其实我有想过写点什么。”
“Collegiate很重视写作训练, 也出过不少记者和作家。不过, 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没什么天赋……”
“先是亚瑟, 他看着傻乎乎的,但笔锋犀利,当时我看他的essay,有点受打击。对了,他去年有篇深度报道, 阅读量非常高。”
“还有安德鲁,你记得他吧?年初我们半岛遇到过。高中时, 他改写剧本就很有创意, 总有金句。而且,那时候他就在写原创剧本了。”
当然。安德鲁·林, 林安岷。
她轻轻打了寒战:“如果他邀请你去帮忙编剧呢?”
他笑了:“我?帮他编剧?我顶多是陪他聊聊天,给他点读者反馈。”
她忍不住试探一句:“他开始自己拍短片了?”
“还在筹备吧,这个剧本他毕业那年就开始写了,总有那么一天的。”
梁思宇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咦,你怎么知道他想自己拍短片?”
许瑷达大脑飞快旋转:“呃,不是你说过的他高中就写原创剧本了吗?谁不希望能把自己的作品拍出来?”
他点点头,轻轻把她手里的电影票根取出来,认真理好,夹进一本书里,顺带分享高中趣事,想让她开心点。
“对了,家里那张布洛斯菲尔德的植物照片,安德鲁当年眼睛都看直了,简直要嫉妒死我了。不过他的摄影器材也令人震惊。”
“他说我对摄影还有点品味,就邀请我去他的暗房洗照片玩,还挺有趣的。你知道吗?胶片其实也可以PS,有各种办法……”
许瑷达有点烦躁,他嘴里的每一件趣事,都提醒着她,他们本来就志趣相投。
讨厌的林安岷,讨厌的Collegiate中学,讨厌的上西区文艺男青年!
“我突然想起来了,还有一些杂物呢,我去收拾一下。”她说着就往厨房走去。
“我陪你。”他迅速跟上。
其实厨具她都说好了留给室友,她只是找了个逃出来的借口,可他非跟着过来了。
她装模作样打开柜子,扫视里面的东西:“盘子不用带了,留给室友吧。”
她犹豫一下,从里面拎出一个超大的不锈钢运动水杯:“这个带走吧。”他伸手接了过来。
她继续开柜子,然后又发现了两个不同颜色的塑料运动水杯。
她一手一个拿出来,放在桌上,想了想:“扔掉这个吧。”功能重复了,完全没必要留着。
他拦住她:“不,都带过去。哪能让你搬家第一天就扔东西?又不是没地方放。”
他认认真真看向她的眼底,“Ada,那是我们的公寓。”
她沉默两秒,用杯子敲了一下他手臂:“放心,我可没当过寄人篱下的小可怜。我记得呢,如果某个坏小子惹我生气,就罚他露宿街头。”
她继续往垃圾桶走去,“我这是定期清理一下系统垃圾,释放一下磁盘空间。”
奶白色鱼汤上漂浮着翠绿的西洋菜,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许瑷达却神色恹恹——搬家回来,一量体温,她果然又发烧了。
她夹起一根西洋菜,勉强咽下去,吐槽一句:“有苦味。”
然后就再不肯吃这绿色蔬菜了,只肯喝汤。
梁思宇只好又夹一点白灼芥兰给她:“吃点蔬菜。”
“好,我一会儿再吃。”她把汤碗递过去,“还想喝汤。”
她发烧了,突然想喝鱼汤,他就叫了这家粤菜馆的外卖。
明明都是之前吃过的菜色,一向好说话的她却突然挑剔起来。最后她也没去碰那根芥兰。
饭后半小时,他端来一碗水果:“是不是嘴里有点苦?我试过了,今天的蓝莓很甜,无花果也能吃两口。”
当然蜜瓜才是最甜的,但过高糖分容易造成嗓子不适,不适合她现在吃。
她先是不自在地摸摸头发,吃了几口,又突然放下小叉子,抱住他脖子,往他怀里蹭。
平时干脆利落的女博士,现在变成了一只小鸵鸟。
鼻尖被她的发丝蹭得痒痒的,他拢了一下她的头发。
“一会儿我们去泡个澡?对了,安德森太太寄了家里做的apple cider来,泡澡时候试试吧?我们果园里有保留一些旧品种,口感还挺不错的。”
热水舒缓了她酸痛的肌肉,apple cider果然很好喝,冰冰凉凉,非常轻爽,带着新鲜苹果的酸甜。
那一点点不安仍然像残存的雾气,但他的怀抱散发着暖意。
她睡得不算踏实,低烧的身体还是有些发沉,倒也没有特别难受,但好像有颗小豌豆隔着床垫磨人。
梁思宇前半夜基本没睡,每隔一小时测一下体温。
她难受时会发出一点特别细碎的哼唧声,好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连叫都没力气,听得他特别心疼。
他反复轻拍抚触,她的身体就略微舒展些。
许瑷达醒来时,天色将明,她一时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里。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她坐在一间空荡荡的公寓里,有人把一箱箱的东西搬走,但她又好像听到Ned的声音,是他在布置新家。
她侧过头,年轻的、明亮的梁思宇的脸庞,就在她的枕边。
她摸着他的脸:“Ned?”
“Babe,”他迷蒙地睁眼,抵着她的额头,又埋头在她颈窝:“太好了,退烧了。”
砰,砰,砰。心跳迅速又有力,像一只猎豹跃跃欲试。
她一用力,把他按回他的枕上,他还在迷糊地揉眼睛,正要开口抗议。
她低头,按住他的肩,用力吻了他。
午饭时间,他抱着她,在沙发上分吃了三明治,你一口我一口那种,然后感叹:“唉,十月底又有猴脑实验。”
她笑得眉眼弯弯:“你的激素调整计划,什么时候开始?”
她还故意在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Ada!”他汗毛直竖,“你,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她笑得更灿烂了些,嘴角的弧度都有些夸张:“怎么?这么快就后悔让我搬过来了?”
他咬着后槽牙:“提醒你一下,两周后才开始调整呢,两周后!”
她继续贴到了他耳边:“提醒你一下,你女朋友还有IST呢。今天早上,我的心率已经有点偏高了哦。”
用得着她提醒吗?她不就是仗着这点才有恃无恐吗?
梁思宇又好气又好笑:“你现在心态可真不错,我看恢复指日可待。”
她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可我觉得,现在心跳又有点快。”
他深吸一口气,逃离了沙发。
可恶的加州女孩!可恶的气泡音!可恶的柔软手心!
周五,许瑷达醒来时,梁思宇已经早早去医学院模拟室练习了。
她吃掉了他留下的虾仁贝果,坐在餐桌前,再次打开iPad,点开那本蓝色书籍。
胃底又有点下坠的冷硬,她喝口热茶,对自己说,不要想其他,就当在做文献综述。
很好,中间的理论部分和她的认知神经科学课本差距不大,还更简易轻松。
她读得飞快,甚至还有心思自嘲,看,她把杏仁核和海马体管理得好极了,感谢前额叶皮层。
下午,到了第三部 分,各种治疗方法的介绍,看到EMDR(眼动脱敏与再加工)治疗,她半信半疑[注]。
简单的眼球运动能帮助整合创伤记忆?但既然有循证医学的证据支持,那不妨记下来。
而且,这个方法有个明显的好处,不需要和治疗师交谈创伤细节,非常好,可以考虑一下。
来吧,让她再看看目录,还有什么方法值得优先阅读。瑜伽、写作和艺术治疗,哦,先放放。
IFS(内在家庭系统)?听起来是个有趣的理论,她好奇地翻开新的一章。
哦,就是自我的多个角色嘛。还取个这么抽象的名字,心理学家就是喜欢搞些高大上的名词。
她一边吐槽一边阅读,但突然顿住了。
“……童真和欢乐被痛苦和恐惧伤得最深……我们只能竭尽全力否认我们童真的一部分,把它排除在外……完美主义的管理者确保我们不接近任何人……”[注]
不知不觉,她的眼睛和脸颊都变得滚烫而潮湿。
在一片模糊中,她无可救药地想起上辈子那个更天真、更肆意、更热情的自己。
在他求婚的那个晚上,伴着小提琴曲,他为她戴上订婚戒,她大笑着拉他起来,抱着他乱晃了十几分钟。
在那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在别人面前这么疯狂,干得出这种傻事。
在拉斯维加斯那天,看完那场魔术秀之后,她说她也要送他个魔术,然后把他拉向市政厅。
走在半路,他猜到了,牵她的手越来越紧,甚至在冬天冒汗,她左手上的订婚戒指都有点潮浸浸的。
进门前,他问她,真的决定了?
她记得自己拎起不存在的裙摆,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调皮地反问他:“Mr Leung,would you marry me?”
然后他就抱着她进去了,他们成了法定夫妻。
刚结婚的那一年里,他们周末会出去徒步,如果有特别平坦的路段,她会笑着跳到他背上,让他背她走个一两百米。
那些瞬间,一点都不像许瑷达。
不冷静、不理智、没头脑、没品味,像个傻乎乎的初中生,还是她青春期时最看不起的那种“粉红泡泡里的小女生”。
酸意反复地冲上鼻头,她再也没办法冷静,冲去了浴室。
在温热的水流里,不用分清是热水还是热泪。她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那个粉红泡泡Ada,还好吗?
一个小女孩突然尖叫起来:【你现在想起我了?你嫌弃我,嫌我又幼稚又情绪化,说我只会带来麻烦,说我根本不该想要那么多!只有小孩子才会期望别人的施舍!】
【难道不是吗?】冷静的声音反驳道,【成年人要学会自我满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对别人是种负担,对自己也不负责任!】
那个小女孩继续高声叫着:【那不是别人,那是Ned!】
冷静的声音也颤抖了:【可他,他去其他地方了,他有他的工作,他也有他的梦想……】
一种强烈的悲伤涌了上来,和浴室的热气混合在一起,让她不能呼吸。
她关掉淋浴,大口喘气,抓起浴巾胡乱擦了下。
第三个冰凉的声音出现了,【冷静点,书上说了,接触被压抑的情绪可能会引发强烈反应。你的杏仁核正在对威胁做出过度反应。】
是的,别想了,她对自己说,别被情绪系统主导。上辈子,他从没主动提过要分开对不对?即使走到离婚那一步,她都知道,Ned是爱她的。
可是,又一个更锋利的声音出现了,【你这个傻瓜,那是因为,那时候你迁就他,你追了上去,他觉得对不起你!如果你还留在美国呢?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克劳迪娅当年暗示过你,趁着毕业时劝Ned回纽约来。她说Ned最看重你,家里又不需要他这么拼命,回纽约来,演演话剧也不错。】
【但你却不敢对他提这种要求,为什么呢?因为你心里清楚,他不愿意回来!即使你求他也没用!】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太吵了。她踉跄地跌回了床上。
头发又湿又重,但她不想管,傍晚的光线依旧刺眼,她拉过被子,遮住了一切。
她看到了一个女孩在长长的街巷中奔跑,仿佛那种文艺电影的镜头。
那熟悉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被晕黄的光芒吞没,像是拥抱了日出,又像是迷失在黄昏里——
作者有话说:[注]EMDR和IFS的相关描述,均引用自《身体从未忘记:心理创伤疗愈中的大脑、心智和身体》。
第55章
梁思宇刚回家时, 并没发现什么不对,今天天气不错,难得有些夏末的清凉,他以为许瑷达出去散步或者拿快递了。
他洗完澡出来, 才意识到, 那微微皱着的被子底下, 是她。
那是瘦而薄的一片, 若非有一小缕头发在外面,和随意堆在床上的被子, 也没什么差别。
他轻轻掀开被角, 她头发凌乱潮湿, 那块被子也潮潮的。估计是他回来前她刚躺下不久。
“Ada?”他轻声叫她, 帮她把头发理一下, “我们起来吹一下头发好吗?”
她不肯抬头,只嘟囔着:“不要,我再睡会。”
他立马觉出不对,这嗓音,明显是又哭过了。他试着揽她入怀, 想看看她的脸色,可她推拒着不肯。
“Well, Well。”他连忙松了手, “没事,你不用动, 我帮你来吹一下头发?好不好?”
她却突然手臂一撑,回过身来,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气喘吁吁地说:“我想回家, Ned,我想回家!”
他抱住了她,一下下拍打她的脊背:“好的,好的,秋假时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他们秋假是个三天的长周末,往返加州有点匆忙,但也不是不行。
“不是秋假!”她在他怀里哭了两三分钟,终于抬起了头,“算了,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别管我了,我去洗个脸。”
她制止了他跟过来的脚步:“帮我倒杯果汁吧。”
“那,记得把头发吹干。”他看着浴室的门关上,过一会,听到吹风机响,才去了餐厅。
梁思宇倒好两杯apple cider,坐下来,看着对面的空椅子。
“我想回家”,“不是秋假”,那是什么意思呢?
等等,她不是说现在,是说毕业后,对不对?
他突然想起,在哥哥家的那个夜晚。她轻巧地笑着,“要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城市是库比提诺。”
他怎么会如此迟钝?Ada当然会想要回到湾区,那里气候宜人,科技发达,大学众多,是她从小长大的家。
CC和埃德都是纽约人,都对购房位置有分歧呢。
他居然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自我中心地默认,他不会离开纽约,他会求婚成功,Ada会留下来。
他策划过两次求婚,却从来没坐下来,听听她对于未来的想法。
症结就在这里!毕业后,Ada想回加州去,可她又看得清清楚楚,他没办法离开纽约——不管是为了家庭的责任,还是为了个人的职业。
神经外科是竞争最激烈的科室,想要跨地区匹配成功,一个候选人需要杰出的天赋、长期的努力,当然还有人脉网络。
要想回纽约工作,在临床轮转阶段,他肯定不能只留在巴尔的摩的JHU附属医院系统,而是得申请纽约的见习机会。
有家里的帮忙,拿到一份纽约长老会医院或者西奈山医院的外科和神外轮转机会,对他而言并不难。
但如果他想去加州,爸爸绝对不会轻易同意的。那意味着,他得全靠自己,试着冷接触,给每个医院发邮件,失败概率急剧增加。
而且,即使匹配成功,住院医的年收入也就六七万美元,而且,神经外科得经历七年的住院医训练,才能升主治医生。
如果家里直接切断他的信托,住院医阶段的收入,在湾区简直没法生活。
他意识到,他其实一直活在家庭的巨型保护泡沫层里,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幸运,但他从没仔细想过,温室的外面是什么样子。
第一次,那半透明的泡沫在他头脑中碎裂了。他似乎走进了纽约的冬天,还是熟悉的街道,雪花柔软而纷乱,他看不清未来。
许瑷达出来时,头发柔顺,面色如常,只剩一双肿肿的眼睛,残留着下午挣扎的痕迹。
她喝了几口apple cider,缓缓开口:“Ned,别担心,我没事,我在读一本书,有点触景生情。对了,我最近了解到EMDR治疗,想试一试,你愿意帮我一起看看合适的治疗师吗?”
梁思宇本来还沉浸在“她想回家”的问题里,一听这个,惊讶地张嘴几次,想问“真的吗?”,又怕冒犯她,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
她看着他呆愣的表情,心情居然好转了点:“呆瓜,回神!你脑子又被稻草塞满了?”
他傻乎乎地点头,又连忙摇头,然后灌下一大口果汁,呼出口气:“我马上去找,列个名单给你。对了,需要你的保险账户。”
她摇摇头:“先吃饭,还叫那家粤菜外卖好吗?我想喝他们的海鲜粥。”
“当然。”他抓抓头发,为自己混乱而懊恼起来,她却已经迅速拨打了订餐电话。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才打开冰箱寻找冰袋,一时没找到,干脆取出瓶冰镇气泡水,裹上毛巾给她冰敷眼睛。
她躺在他的膝盖上,接受这次冰敷服务。他看着她绒绒的碎发,轻轻摸着她的额头,又顺手帮她按摩头部。
她嘴角勾起一点笑,甚至发出一点舒服的哼唧声。
但是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发出这种小孩子的声音时,她咬住了嘴唇。
他轻轻触上她的唇珠。
她颤了一下,拿开冰敷的毛巾,转成侧卧,埋头在他T恤上,她刚才那样子,也太幼稚了吧?
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弯腰低头亲吻她的耳侧:“很可爱。”
可爱得让他想咬一口她那桃子般粉嫩的脸颊,他怎么会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简直是疯了。
可爱?这真是个“可爱的词汇”,温柔无害,即使调皮都带着一种性感。
可是,如果,她不可爱呢?
她胸口急剧起伏,脸色涨红,用力推开了他,“不!不!”
如果,她的幼稚不是这种无伤大雅的小情趣呢?如果,她的幼稚让他们都难堪、困扰、甚至让他觉得,无理取闹呢?他还会是这种态度吗?
“Ada?”他有些错愕,但试着轻轻拍她肩膀:“慢慢来,慢慢说,我在听,来,你先深呼吸。”
她眼神变得尖锐而疏离:“Ned,如果我不可爱了呢?如果我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她只知道,她没他想得那么可爱。一股莫名的气流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让她口不择言。
他打断了她,带着一丝苦涩:“如果你想毕业后回加州,是吗?”
她愣住了。她不会说自己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但她其实从来不敢这么去想。
那纯属自寻烦恼,从各种现实因素看,他都不可能离开纽约,他是真的有医院要继承呢。
“Ada,那不是不合理要求。”他努力选择措辞,“那是一种,呃,非常自然的需要。你喜欢你长大的地方,这简直太合理了,我不敢相信,我居然会忽视这一点。”
自然的需要?许瑷达的呼吸慢慢缓下来,她身体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气似乎在一点点散开。
在她清澈的目光中,他的声音涩得像是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还沾染着灰扑扑的泥土。
“是我太糟糕了,默认你应该为我留下。你默默承受了这一切,而我却那么自大,根本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我真的很抱歉。”
“诚实地说,我现在没有答案。我不知道,我不确定我能怎么办。但给我点时间,让我好好想想,可以吗?”
“但我保证,我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绝对不会敷衍你,也不会默认你就该留在纽约,好吗?Ada?”
他越往下说,越觉得有点忐忑,自己这话,听起来没半点用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紧张地摸着她的肩头,等待着她的宣判。
她很安静,安静得像博物馆的女神塑像,优雅庄严,不近凡尘。
房间里是巨大的沉默。
许瑷达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字面意义上的。
从记事以来,她的大脑总是活跃的,像一颗高性能多线程并行处理器,每时每刻都有无数念头涌现,被筛选、加工、处理、形成结论。
但此刻,她好像突然失去了思维和语言的能力,一切都静止了。
她努力想唤回什么,来填补这空白的内存,但刚才那吵吵嚷嚷的“几个Ada”,没有一个说话。
她们安静地张着嘴,一点子聪明劲儿都没了,变成了泥塑石雕的傻子。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秒?或者几十秒?
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好,好的,当然了,不着急。”
“哦,我也不是说非要回加州去,哦,当然回加州也很好,啊,不对,其实纽约也还不错……”
她停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在胡言乱语。
他抱住了她,眼眶发热:“我明白,我明白,这很不容易,是不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又迷茫,却又充满力量。他以为自己要被放弃了,但其实不是,一直都不是,她爱他,她当然爱他,才这么混乱。
许瑷达微微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吗?她怎么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是实用主义者,她知道最合理、最现实、利益最大化的出路在哪里。
加州当然气候舒适,但是,除此之外,纽约拥有无数砝码。她何必跟他的家庭对着干?那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况且,现在聊这个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他说不定明年还是会转行,哪有什么纽约湾区,也许最后,他还是会去杭州,其实,其实杭州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她突然掉下泪来。从外部结果来看,今天的对话完全是错进错出,没什么实际意义,什么现实问题都解决不了。
但她心里的感觉却不是这样,她自己不想承认,但身体的感觉却不会骗人,她居然感觉很好,这真的很奇怪。
粉红色泡泡里,那个小女孩说:【我说过了,那不是别人,那是Ned!他才不会笑我幼稚!】
【好啦,好啦,】那个冷静的声音变得温柔,她灰色的身影有点模糊,似乎想要拥抱那个小女孩,但动作僵硬。
【我承认他今天说的很好听,不过,你别报太大希望,大概率,他还是会留在纽约。】
【那又怎么样?他说了,我的要求是合理的!合理的!你没听到吗?】
那个小女孩在慢慢长高,【我又不是那种笨小孩。我能分得清,他不是在骗人。他只是,他也是个普通人。】
她看见那个小女孩的身形迅速抽长,粉红色泡泡破碎了,粉红女孩和灰色身影交织在了一起。
她变得越来越立体,越来越清晰,穿着粉色的羊绒毛衣、灰色的西装裤对她微笑。
她仿佛看见,那女孩背后是雪花纷落的纽约城,可绿色的温室中,蝴蝶兰开着,有人坐在她对面,轻轻推给她一份烤苹果,她笑着吃了,又软又甜——
作者有话说:没想到这么巧,昨天北京下了初雪,雪落无声,但在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音符,希望这个冬天我们都哼起自己的歌~祝大家开心~
第56章
查尔斯北区的一栋红砖小楼里, 和往常一样,梁思宇选择了窗边的那个位置。
坐下来,正好可以看到庭院里的那棵银杏树,边缘已染上漂亮的金色, 树冠中心则绿意犹存。
他稍微发呆了一会, 取出笔记本, 继续画上次画了一半的大脑分区图。
这种机械性回忆, 能让他短暂地放下焦虑,安静度过接下来的五十分钟。
之前几次治疗后, Ada都“感觉很好”, 他也在渐渐放心。
但一周前的那次, 不算一次美好回忆, 她出来时行动迟缓, 像是一只精疲力尽的海鸥,被风浪打湿了羽毛。
刚才出发时,她上车时心不在焉,差点撞到头,一路都在拧手指, 反复涂护手霜。进治疗室前,还回头看了他两次。
他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个眼神, 胸膛里似乎有一台搅拌机在嗡嗡乱转, 等他回神时,笔下的脑区图已经一片混乱。
他起身去庭院转了一圈又进来, 既然画不下去脑区图,他干脆开始画最枯燥的排线,当年懒得练习的基础,现在反倒成了一点安慰。
门开了, 他立刻抬头。是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不是她。
不过,他看看时间,干脆收起文具。
不到十分钟,透过门上的玻璃,他看到了走廊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捞起椅背上她的风衣外套,直接推门出去,大步迎上她。
她走得比平时慢,似乎鞋子不太合脚,但看到他,右手微微抬起。
他马上握住了她的手,又帮她把外套披上。
“去隔壁咖啡厅喝杯热饮怎么样?”他摸着她的手,有点凉。
她摇摇头,迟了两秒才说话:“不了,回家吧。”
快到家时,她突然来了句:“Ned,要不,我们去公园坐一会儿?今天阳光真好。”
停好车,他们就在附近圣保罗路的小公园散散步。
虽不及银杏灿烂,但椴树也染上了褐黄,绕了一圈,快到家时,她突然停下来,靠着他的手臂,半闭着眼睛,仰着脸,感受午后阳光的温煦。
陪她安静“罚站”了一会,梁思宇脑子里冒出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你在进行光合作用吗?sweetie?”
“嘘,不能让其他树发现我会说话,你得装作我是一棵普通的椴树。”
她睁开眼,晃一下他手臂,一本正经瞎扯。
“遵命,椴树小姐。”他含着笑回答。
只是,看着两侧高大的椴树,他实在忍不住,摸摸她的头:“不过,从高度上,你恐怕就不太合群。”
许瑷达瞬间瞪大眼睛,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怎么有人这么讨厌,还对别人进行身高歧视!
长得高就了不起吗?那他也没有树高啊!
“你要是喜欢看秋天的树,下周末秋假,我们去仙纳度(Shenandoah)看红叶吧?”他揽着她往家里走。
“我才不喜欢乔木呢,我现在只喜欢灌木!灌木!”许瑷达反驳道。
“椴树小姐,我错了。”他尽力忍住笑意,“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人类。可是,何必因此而错过最美的季节呢?”
这家伙,戏精上身了,拿腔拿调,还模仿英国口音,哼,果然是后来做了演员的男人。
她瞥他一眼:“行了,去吧,看在秋景的份上。”
他还在继续:“您真是位聪慧的小姐,做了个明智的决定。”
她忍无可忍,给他一锤:“你给我好好说话。”
他却突然注意到什么似的:“Ada,你再握一下拳,我看看?”
她疑惑地握拳,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他一下伸手包住了她的小拳头:“你的手真的好小。”
她挣扎了两下,怎么都没能抽出手来,真想再给他好几拳。
距离仙纳度国家公园边上的华盛顿小镇不到一刻钟了,梁思宇唤醒副驾上小憩的女孩。
“Ada,Ada,我们快到了。”
许瑷达醒来时有点迷糊,深蓝色的夜幕下,蜿蜒的乡间小路狭窄寂静,两侧的蓝岭像沉眠中的黑色猛兽。
她呼吸微微一窒,胸口有点闷闷的,于是微微开了一点窗缝。
清冽的、混合着泥土气息的冷空气迅速涌入。她打了个寒战,赶紧关窗,不过人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他叹口气:“快喝口热茶,别冻着。”
她打开保温杯慢慢喝着,红枣茶的清甜一点点沁入,驱散了刚才那点小小的害怕。
唉,她年轻时也常徒步的,不过只在白天,夜里的山林确实有点可怕。
她把那杯红枣茶喝光:“Ned,你真好,这个红枣茶太棒了。”
前两天她随口提过想喝红枣茶,今天他就特意煮了,带在路上。
很快,他们看到了大片农田,他转个弯进去,零星几栋小屋在草地间。
他们停在一栋小木屋附近,穿着复古格纹西装的泊车员在对他们微笑。
她从车里下来时,下意识地裹紧了风衣外套,下一秒,一块厚厚的羊绒披肩罩了上来。
她呼出的气变成一小团白雾:“这里好冷。”
“山区晚上确实冷一些。”他揽住了她,挡住了侧面的一点冷风。
服务员提着一盏复古小灯,隔了三四步在前面引路。
打开低矮的围栏,一栋可爱的红色小木屋伫立在草地中央,后面环绕着冷杉、松柏、花楸树,前面点缀着圆圆的灌木,可爱极了。
他抱着她的肩头,让她进屋,起居室也是柔和优雅的乡村风格。
服务人员轻巧地把行李放在门口,轻声和梁思宇确认晚餐时间。
许瑷达则被这小屋吸引了,石头砌的壁炉里生着火,散发着松木香气,让人想起奥斯汀笔下的英国乡村。
她在壁炉前停留了一会儿,开开心心继续往里走。
卧室中间是一张巨大的四柱床,挂着奶白色床幔,绣着花朵和蜜蜂。
床上是浅绿色抱枕和鹅黄色毯子,让一切都生机勃勃。
脚下深绿色的波斯地毯花纹繁复,踩上去软得像门口的草坪。
她环视四周,墙纸、壁灯、沙发、小写字台、花艺,一切都是英伦乡村风风格。
他瞒得太好了,上辈子他们当然去过不少美丽的地方度假,但这种自然复古风,依旧能迷倒一片少女心。
“Ned,”她回头看他,“我以为,我们只是来看看红叶,我可没想到穿越到摄政时期。”
梁思宇笑着进来,顺手把卧室的灯关掉,牵起她的手,径直走向侧面那扇玻璃门。
“来吧,Ada,你刚才都没抬头,还没发现这里最美的地方。”
她像个小木偶,呆呆地抬头。
远离了城市的光污染,夜幕如柔和的丝绒,毫无保留地铺展。漫天的星星像钻石洒在绒布上,深邃而璀璨。
已经是秋天了,但还是能看到银河那隐约的光带。
她屏住了呼吸,上次,上次看到这么美的星空,还是在夏威夷的大岛吧?
那次也是他特意策划的旅行,补过结婚两周年纪念日。
记忆中的银河和星空,与眼前的闪烁光芒,逐渐融合在一起。
“这真是——太美了。”她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只是深深地呼吸。
秋天的清凉,脚下的泥土,屋里的木柴烟火,甚至遥远的虫鸟声都在她身体里流过。
他低头看着她的瞳仁,无比专注:“是的,非常美。”
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更美的星空。
他们静静地拥抱着,直到她又打了个寒战。
他把她抱回了屋里,回到起居室的壁炉边,那温柔又松软的躺椅上。
他帮她把外套挂好,看着这房间的装饰和她身上的白色针织裙,灵机一动。
“小姐,晚餐过后,等你休息好了,我能邀请你跳今晚的第一支舞吗?”
她顺着这戏路接下去,开口却是唱反调:“抱歉,先生,我不喜欢舞会。”
他笑着配合她:“像你这么年轻美丽的小姐,居然不喜欢舞会,真是特别。我以为,无论在城里或者乡村,大家都喜欢跳舞。”
她几乎要破功,但忍住笑意,高冷而傲慢地拖长声音:“不仅文明人会跳舞,野蛮人也会。”
他没说话,只是执起她的手,双唇轻轻贴上她的手背,非常礼貌的吻手礼。
她感到一点温热,从指尖蔓延到心口。
他目光加深,缓缓开口:“看来,我只好做个野蛮的家伙了。”
一个真正的、无可闪避的吻。
她被壁炉烘得暖洋洋的,身体却因为这个吻而微微战栗。
房间里除了彼此的呼吸声,就是木柴燃烧的筚拨声响。
就在她快要彻底沉溺其中时,“咚咚”——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是晚餐。”他放开了她,火光下,她的脸庞娇艳无比。
她镇定地点头,却在他走去开门时,冲向了浴室,用冷水轻拍自己的脸颊。
他们在壁炉边的小圆桌吃了晚饭。简化的法餐,份量合宜,主菜里有一道罕见的兔肉,非常鲜嫩,甜点也可圈可点。
“我开始期待明天晚上了。”许瑷达喝着最后的清茶,笑得甜蜜。
据他说,明晚他订了这家酒店的主餐厅,米其林三星。
梁思宇正往壁炉里投入一根木柴,他看着松木缓缓被引燃,回身扶着她的椅背,低头看她。
“我却更期待今晚的私人舞会。毕竟,你还欠我一支舞呢。”
她轻轻斜他一眼:“那说好了,就一支。”
她可不想耽误明天去看红叶,虽然近来体能不佳,但简单点的路线,两三小时的徒步,她肯定没问题。
他俯身扶上她的手肘:“当然。”
明天下午的驾驶路线,他都安排好了,离线地图也都下载好了——仙纳度公园内部有不少无网区域。
临近中午,许瑷达才醒来。她瞪着床幔上的花草刺绣,略感烦躁。
某位先生确实遵守了承诺,但那一支舞,乐曲漫长,舞步繁复,实在是耗神费力。
他来扶她起床,还温声说放好了热水。她气得又想锤他:“说好了要早点去看红叶的。都怪你!”
他抚着她的背:“今天我们先开车进去看一下,明天我们去徒步,来得及,别担心。”
“我才不信!”她推了他一下,声音微微提高,“你就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
上辈子就是,他们去度假,他嘴上说得好好的,第二天还毫无自制力,计划好的行程起码有一半都去不成。
“Babe,我的信誉值现在这么低了?”
他觉得最近自己还挺克制的啊,前一阵她仗着身体不适,刻意逗他,他也只能忍着。
她微微一愣,呃,好像这辈子,他是没那么不管不顾的。
可是,她才不会承认呢,她一仰头:“嗯,好好反思一下,你就是很过分,野蛮人。”
糟糕,看她这生动的表情,这娇蛮的语气,他居然想再当一回野蛮人。
梁思宇深吸口气,退了两步,几乎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起床吧,午饭马上就到,泡澡时小心点,我在外面等你。”
秋日的晴空是那种不真实的蓝,旧绿新红,冷翠暖黄,大自然把颜料泼辣地洒向山丘。
他们沿着天际线公路一路向北,简直像一头冲进了油画世界。
他们在几个观景点下车,短暂停留,吹风拍照。
梁思宇指着地图上一处徒步路线:“明天下午我们走这条,一小时以内就可以到山顶,不会太累。”
许瑷达仔细看看其他几条,虽然有处溯溪路线她想去看看,但坡度大,恐怕现在她撑不下来,也只好点头同意。
他们傍晚早早折返,晚餐果然不负盛名,处处惊喜。
月底有灵长类动物手术,梁思宇自然不能饮酒。
可是,这么美的旅行,当然不能破坏气氛,得许她喝一些。许瑷达抿着红酒,得意地冲他笑。
可惜,第二天醒来时,她的快乐变成了烦躁——她昨天说得一点没冤枉他。
去不成徒步了,他抱着她,心虚地承诺:“你不是最想去那条溯溪路线吗?我们明年秋天再来,直接走那条。”
胡扯,明年秋天?鬼知道他到底会去哪里?
她气得倒在枕上,他的双手按上她的脊背:“来,我帮你按摩,好不好?”
她低低嗯了一声,尾音里带着点气泡酒的甜——
作者有话说:[注]舞会对话致敬《傲慢与偏见》,正好配合房间的装饰风格,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
第57章
上午的实验结束, 许瑷达和科恩一起检查了数据,去日式拉面店吃午饭。
科恩喝着可乐,随口问起刚过去的秋假:“仙纳度不好玩吗?你们俩怎么一张照片也不发?”
许瑷达把手机里寥寥可数的几张风景照发给他。
她急中生智,找了个借口:“其实最美的星空, 可惜拍不出效果, 就懒得拍照了。”
她本来计划徒步时候多拍点山林风景, 可惜, 那天白天根本没能出门。
想到那情形,她脸上又有点热, 忍不住捋一下披散的头发。
“星空?”科恩想到了什么, 坏笑道, “Ada, 如果Ned在这种地方, 送上什么亮闪闪的东西,你会怎么想?”
他总得帮好兄弟打听一下吧。西雅图那次,Ned可能是着急了些,但从暑假两个人的相处看,他觉得有戏。
许瑷达躲开他的目光, 急急低头猛吸一口可乐。
“好啦,好啦, ”科恩举起杯子, “我就随便说说,单纯看星星也很浪漫。”
他看许瑷达还有点不自在, 随口扯开话题:“对了,你们看到仙女座星系了吗?就一小片椭圆形光斑,我们看到的,是250万年前的光, 多么有趣……”
许瑷达微微出神,她没特意去观察,只大概记得夏季大三角在傍晚时依旧闪亮。
仙女座?250万年前吗?那时候,智人都没有出现吧?
科恩还在念叨:“你知道吗?仙女座星系正在往银河系运动,45亿年之后,两个星系会相撞……”
服务员送来两碗拉面,许瑷达笑着抬头:“来吧,吃面。我们这种碳基生物,还是别想那么久远的事情了。”
科恩顺着她的话继续玩笑:“你说,宇宙中有硅基生命吗?”
“也许有吧。”她挑起那半颗溏心蛋,“说不定一万年后,他们就掌管了地球,而我们都活在Matrix里。”
晚上,梁思宇从医学部回来,接她回家,她看着星光下他的侧脸,心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松动。
他们都是如此渺小而短暂的碳基生物,她又何必担忧那么多。
45亿年以后,仙女座星系会撞上银河系。
时间的洪流里,即使知道了最糟糕的结局,许瑷达还是会再一次涉入那条名叫梁思宇的长河。
停好车,他习惯性来牵她的手,她却笑着摇头,走到他身后,跳了一下,可惜没成功。
“你低一点啊。”她不满地拉他手臂。
他反应过来,直接单腿半跪下来,侧头看她,这样,她不必跳,就可以轻松趴在他背上。
她贴上去,抱住他的脖子。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背很宽,回家的路很安静。
到了公寓门口,他放她下来,扶着门让她先进去:“今天又是什么剧情?椴树小姐想长高?”
“讨厌。”她瞪他,他这身高烂梗要用到什么时候啊。
他们上了楼梯,走到家门口,她想出了新剧情。
“是一部旧片子的续集,鸽子小姐从斯金纳的迷笼里飞出来了,停在椴树先生的枝头。”
梁思宇一边开门,一边笑:“哦,那一集我记得,鸽子小姐心肠很软、很可爱。”
他看她踢掉鞋子,直接把她抱起来:“去洗澡?”
这次,鸽子小姐还是微笑,看不出是同意还是反对。
不过椴树先生帮她放好热水就退出了浴室——为了十天后的手术,他必须严格执行激素管理计划了。
没几天,许瑷达收到了一封熟悉的邮件,微微愣神。
下个学期的交换访学项目开始报名了,截止日期在12月中旬。她下滑页面,果然,哥廷根大学在列表里。
上辈子,她就是去了德国访学,在那里和法诺教授的团队交流后,对sEMG方向有了更深的兴趣。
可也就是在她访学三个月回来后,她的生活天翻地覆,他决定休学,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叮”,屏幕上又跳出一条新邮件提示,来自她的导师哈特教授:“Ada,请考虑一下访学项目,哥廷根大学的法诺教授,研究方向与你非常契合……”
她不由自主,再次点开了法诺教授的主页,对着申请通知发呆。
“Ada,去吃午饭吧。”梁思宇过来轻拍她肩膀。
她很快回神:“哦,当然。”
秋阳和煦,金黄褐绿的秋叶映着红砖楼,微微发黄的草坪上,积了不少落叶,踩上去簌簌作响。
梁思宇想着刚才看到的页面,心里些许不安,想伸手去牵她。
她却正盯着地上的红枫叶在玩,脚步轻盈,像只灵巧的白鸽,跳来跳去。
他放下抬起的手臂,笑了笑,跟在她身后,进了食堂。
他们端着餐盘坐下时,她发现了新大陆:“经典可乐?”零度可乐他都喝的不多。
他目光微凝,动作却很流畅,拉开来,喝了一口:“嗯,有点想念小时候的味道了。”
吃了简单的午饭,他们挽着手往回走。
梁思宇终于下定决心:“Ada,你是不是在考虑访学项目?想去的话,就申请吧,你才三年级……”
虽然有点担心她的情绪,可她最近的治疗情况很不错,他不能自欺欺人,用这种借口把她绑在身边。
只是个短期项目,三四个月会很快过去。不过下学期他有不少动物实验任务,布鲁克教授肯定不会放他走。
许瑷达诧异地抬头,她说呢,他怎么突然喝起经典可乐了,她还以为是手术将近,他有点紧张呢。
“等等,谁说我想去了?”许瑷达打断了他。
“啊?你不是在看项目材料吗?哥廷根大学……”
法诺教授是sEMG研究的领军人物之一,他们不少实验设计都参考了他的论文,能和去那边交流,对她的学术发展有好处。
她再次打断他:“我就看看不行吗?谁规定看了就是要申请?”
被怼了,他却笑得温和:“真的?只是看看?”
他眼里透出一点的期待,像一根细细的蛛丝,带着一点黏。
她突然松了手,弯腰捡起一片枫叶,对着太阳看叶脉:“先看看吧,截止日期早着呢,也说不定就改主意了呢。”
他脚步一顿,去挠她痒痒:“你这个小坏蛋,怎么又耍赖皮?”
他们边上是一片小树林,她飞速溜到一棵橡树后:“别过来!”
他们隔着树,四目相对,又忍不住一起笑了。
他过来扶住了她:“不闹了,不闹了,刚吃完饭。”
她倚在他身上:“那你还挠我痒痒,你才是大坏蛋。”
秋日暖阳透过树叶,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斑,梁思宇背靠着橡树,揽着她肩头,看向云层。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说:“Ada,想去就去吧,我可以春假去看你。”
她抱紧他的腰:“你是想赶我走啊?门都没有。”
他无奈了:“我是怕你后悔,三四个月也不长,又不是一年两年。”
哼,你之前扔下我两年半呢,她心里一阵恼,狠狠下手拧了一下他。
“嘶,”他疼得抽气,“Ada!你怎么这样?”
她直接往回走,“既然你这么支持,那我马上给哈特教授回邮件,说感谢他的建议,出去交换应该很有趣,哥廷根大学是个明智的选择。”
他急匆匆追上来:“哈特教授也建议你出去?”
刚才说得大义凛然,现在心里又有点纠结不舍。
“Ada,你现在坐飞机会不会不舒服?去德国航班得九个小时吧?你要真的想去,我请假陪你飞一趟好不好?”
她猛地急停,转身回来,他差点撞到她,硬生生停住。
“笨蛋,你烦死了!我说了,不去!你干嘛老自说自话!”
他一把抱住她,慢慢抚摸她的背:“对不起,Babe,对不起。”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好几分钟,梁思宇才再次开口:“Ada,还记得你刚搬家那几天吗?”
她在他怀里点头,当然,那几天她整个人都不太好,又是低烧,又哭着说想要回家,对了,那其实算个误会,还没跟他解释一下呢。
他亲吻她的发顶:“实话说,那几天我后悔极了,暑假的时候,我不该给你那么大压力,让你直接不续租的。”
“哪有?”她靠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我是个成年人,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谁还能逼我做不成?”
“好,我们不讨论这个。”他叹口气,这女孩,明明心软得像棉花糖,却总觉得自己是不锈钢。
“先说交换的事情,别冲动决定。无论你去不去,我都支持你,你得知道这一点,好吗?”
“知道了。”她抬起头,“下学期我不想去。以后有合适的机会,我也许会去,但不是现在。”
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清楚,压垮这段关系的,并非他的转行,而是日渐消失的坦诚和分享欲。
但婚姻失败这么大的事,总得有个像样的理由。他的转行,便成了那个合理而确凿的“错误原点”。
这样归因能让她好受点,减少对他的怨怼,也停止对自己的苛责。
重来一次,她其实有意识到,上一世,他们一开始走得太顺利,后来明明有了问题,却总想装作一切还很完美,到最后,都戴上了厚厚面具。
不过,现在她已经放过自己了,她当初尽力了。也许,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尽力了?无所谓,不重要了。
她留下,不是想证明一个不同的答案,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心。
梁思宇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目光,似乎又从她眸中看到了最璀璨的星光。
他捧着她的脸,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摩挲着她的嘴唇,低头轻啄。
渐渐地,他伸手把她抱起来,让彼此靠得更紧。
等许瑷达再次双脚着地,匀过一口气,她忍不住吐槽道:“你的激素管理计划呢?最近一周不是只能拥抱吗?”
他努力平息身体的热意,但依旧舍不得松手:“我昨天在冷冻标本上练得还不错,别担心,问题不大。”
他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这样明显会造成睾酮水平的波动。
她睨他一眼:“我先回去了,下午有实验呢。”
他缓缓松了手,她走出两步,又回头一笑:“我看正念冥想对你效果一般,你不如去测功仪上排解一下过剩的精力。”
晚上到家时,梁思宇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准备怎么回复哈特教授?说手上项目比较多,不想耽误进度吗?”
她靠在沙发上,喝着红枣茶,老神在在:“不着急,我说正在考虑。等下个月我和阿尔文确认一下GANs的进度,再想想怎么说。”
他反应过来:“你要用这个来吸引哈特教授,让他觉得你有更重要的项目得留下完成?”
原来在她心里,GANs的评级能这么高?哈特教授也会这么想?
他坐了下来:“Ada,等手术后,再跟我聊聊GANs吧。”
他想更理解她,和她更同步。
“你又不懂数学原理,不用操心这个。”话一出口,她有点懊恼自己说话太直,他可能又在吃醋。
她抱住他手臂,“我发誓,我跟阿尔文聊天就和看论文的感觉一样。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他无奈地揉揉她头发:“想哪儿去了?你不是说过,要我想想怎么应付医学背景的审稿人吗?怎么?你打算自己写这部分了?”
“太好了!当然是你来写。”
说着,她就凑过来亲他,像一只喝醉的小蜜蜂,“Ned,Ned,太好了。”
他脑子嗡嗡,赶紧把她按住,制止她进一步乱来。
“Sweetie,you are not playing fair。”他呼吸急促,声音低哑,“你再这样,等手术结束后,我可不会再心软了。”
第58章
如许瑷达记忆中的, 十月底的那场手术,梁思宇担任前半程一助,表现良好。
超出她记忆的,他当晚回来, 泡了个澡, 大半夜没睡觉。
此时, 他靠在床头, 拿着许瑷达的手机编辑邮件:【抱歉有些突发情况,我需要取消周六上午的瑜伽课……】
嗖, 邮件发出, 他放下手机, 摸摸她的脸, 眼里带着餍足和笑意:“好了, 问题解决。我说过,你应该把周六的日程表空出来的。”
许瑷达闭着眼,不想说话。今天他可是有七八小时的灵长类动物手术,虽然只是前半程一助,但后半程也一直在术台边站着观看啊。
她本来以为, 他应该会像上辈子一样,休息一晚, 没想到, 就因为她和尼尔森视频会议讨论算法,忘了时间, 被他撞到了,他就来这么一出,真够小心眼的……
算了,能干外科医生这行的, 个个都是精力过于旺盛的怪物。
她翻身寻觅侧睡抱枕,反正今晚她是不想再靠近怪物先生了。
他从背后环抱靠过来,温热手掌覆上:“这样好点吗?先睡吧,等你睡着,我帮你热敷,轻轻的,不会吵醒你。”
她低哼了一声:“对了,之前说好的捐赠支票,我放你书桌上了。圣诞假期,我会飞一趟西雅图,尼尔森那边有个新项目,我这是正常工作。”
他轻吻她:“好的,好的,睡吧。”
当然,比圣诞节来得更早的,是感恩节假期,一个家人团聚的温暖节日。
许瑷达在继续EMDR治疗,感觉良好;比她恢复更快的,是那只恒河猴。
“还记得我们手术的那只猴子吗?对,我得留下来照顾它。”
梁思宇一边泡茶,一边和母亲克劳迪娅视频通话。今年感恩节,轮到他留下在动物房值班——特别是照顾那只刚手术一个月的猴子。
“嗯,Ada也留校,我们只有四天假期,往返加州时间太紧张了,她圣诞才回家。”
“感恩节大餐?我想,玉米片配牛油果酱,再来一场奈飞马拉松。”
“开个玩笑,我准备挑战一下香草黄油烤鸡,对,按Thomas Keller的配方来做。”
他和母亲说说笑笑,最后在彼此的“miss you”中,结束了视频。
他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许瑷达正靠在床头,脸上有一点红,声音又甜又脆:“不许笑我,只是个南瓜汤,我才不信我做不好!妈妈,你别听爸爸的!”
她瞟到他站在门口,匆匆讲了两句,和对面挥手告别。
他把马克杯递给她:“干嘛这么着急挂断?我又不会未经许可乱出镜。”
她接过洋甘菊茶:“只是怕你听到我的黑历史。”
他笑着摇头,在床边坐下,又伸手摸她额头。
“早没事了。”她甩甩头发。
他们昨天一起去注射了今年的流感疫苗,她昨晚有点低烧反应,今天早上就好了。
他表情还是有点严肃:“这两天别去游泳了,休息几天。”
“别光说我,你也得好好防护。”她喝口茶,慢吞吞地回道。
“我?我每年打疫苗,都好久没感冒过了。”他不以为意,又拉过她的手臂,看手表上的心率。
她乖乖配合,但内心嘀咕,哼,上辈子,流感后轻度肺炎的可是你,我这个冬天可好好的。
不过想到去年那次意外感染,她又缩了下脖子,没敢把话说满。
许瑷达的感恩节料理,不出意外,再次失败,她把南瓜汤煮糊了。
但梁思宇本来也没指望过她,毕竟,她中学做物理实验,连导线都接不好。南瓜汤?实在是超标了。
梁思宇的法式烤鸡大获成功,不枉费他提前三天就开始准备,腌制6小时、风干24小时,才进入烤箱,最终成品皮脆肉嫩,堪称烤鸡中的战斗鸡。
许瑷达惊叹:“Ned,你这是米其林水平了!”
他嘴上谦虚:“全靠Keller的食谱。对了,我们下次去吃Per Se吧,那才是米其林大师的完美味道。”
看着他那亮晶晶的眼神,她心里暗暗发笑。
这眼神,有点像那只恒河猴。它完成实验动作后等待香蕉奖励的模样就是这样,表面淡定,但小心思一览无余。
他们分享了克劳迪娅寄来的甜品双拼:焦糖苹果派和山核桃派。
梁思宇吃着山核桃派,想起一件他小时候的趣事。
“哦,爸爸很喜欢这个,不过是加了波本酒的那种,埃德去厨房偷了两块,我吃了一口就想吐,他逼我咽下去,说他可不想打扫我吐出来的派。”
许瑷达笑得直不起腰,她第一次喝酒的情景可比这个好多了。
“艾伦高中毕业那年,妈妈允许他在感恩节喝几口香槟,他趁妈妈不注意,让我偷抿了一小口。”
“你那时才九年级!”他微微蹙眉。
“幸好艾伦不像你这么死板。”她撇撇嘴,“而且,说起来,埃德才更不负责任吧?你那时候小学几年级?”
他有点僵硬,沉默几秒才不情不愿地回答:“三年级。”
他再吃一口山核桃派,“不过,那年圣诞假期,妈妈罚他在果园干了两周活,跟着安德森先生修剪果树、整理地窖,埃德后来一年都不想看到苹果。”
他们一起大笑起来,许瑷达喝口茶润喉:“下次我要分享给CC,看看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个感恩节假期过得温暖而充实,十二月初,许瑷达和梁思宇在蒙特利尔的NIPS会议报告了他们的第一篇sEMG论文。
许瑷达看着不少前世熟悉的面孔,回想着在学术会议上的浅浅交集,有种难言的感觉,一切是那么相似,又是那么不同。
会议的第三天,她没继续听报告,而是跑去硬件展区转悠了一大圈。
她先去了趟NVIDIA的展区看看目前的芯片,又看了不少初创公司的硬件。
她仔细搜寻各种适合神经义肢离线任务的硬件,了解技术参数和未来产品计划,也加了不少人的WhatsApp。
无论未来他们是留在美国,还是一起去杭州,她都会为自己的创业计划做好准备。
不过这一圈转下来,她最大的感慨就是,北美的硬件成本实在和长三角不能比。
梁思宇去参加了一个脑机接口方向的工作坊。当然,最主要的,他关注到,主持人是两位UCSF功能神经外科的教授,这是个绝佳的交流机会。
茶歇时他主动过去,和教授们聊了聊自己对猴脑手术的一些思考,果然,他们都非常友好。
他乐观地估计,保持点邮件联络,如果他需要申请客场轮转的话,他们应该会对他有点印象。
会议结束,他找到许瑷达时,看到她和一位女工程师拥抱告别,一开始觉得很欣慰——这次终于没什么野男人了。
只是他听了一晚上“埃莉诺长”“埃莉诺短”以后,又觉得,还不如男人呢,起码可以名正言顺地吃醋。
他颇有技巧地把话题引到了芯片领域后,许瑷达终于不再满口“埃莉诺”的创业公司,而是聊起了NIVDIA,她非常看好这家游戏芯片巨头在机器学习领域表现。
她摇晃着酒杯:“Ned,你的投资账户要调整一下吗?我建议你重仓NIVDIA股票,CUDA架构会成为AI的基石,最迟明年年底或者后年,市场肯定能认识到这一点。”
他确实有个私人股票账户,钱不算多,大部分时候都委托给家族办公室操作。
他没什么时间钻研这些,不过偶尔还是会听埃德、听内森聊些投资心得。
他拿出手机简单搜索:“它今年已经涨了不少,你还看好?”
她喝了口无酒精鸡尾酒:“我们打个赌,明年年初它也许会回调,但到年底,它肯定能涨回来,甚至翻倍。”
他看着她红润的脸庞,突然想开个玩笑:“好啊,如果我输了,但又从股票中赚了钱,就用钻石给你当彩头,怎么样?”
这当然不是什么求婚,他知道,她还没准备好。不过,赚了钱的话,挑个胸针之类的也不错?
许瑷达微微一愣,缓缓点头,笑眯眯的样子,像老师收到一份不错的作业。
她一字一句:“好啊,就那颗bezel镶嵌的黄钻。”
反正那枚订婚戒指上辈子是她的,这辈子,也是她的。
“你说什么?”
梁思宇完全僵在那里,屏幕上还亮着股票走势图,那一路向上的绿色线条像枝条蔓延。
这不对,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剧本!
难道不该是一个轻巧的嘲笑吗?她会笑着说“你想得美,得了便宜还卖乖”。
而他会耸耸肩,向她保证他还记得自己在长岛的承诺,他会成为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男人。
他慌乱地放下手机,差点把面前的水杯碰倒,连忙扶住杯子,又紧盯着她的眼睛。
她托着腮,酒吧灯光昏暗,她的眼睛闪着光,像是神秘的黑曜石。
这是Ada风格的调皮玩笑?还是,她认真的?
“我没喝酒,Ned。我说,你去年就准备好的那颗钻石,等着输给我吧。”
她眉梢轻轻一挑,眼神微凝,突然又加了一句,“不对,其实那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你得另外想个彩头。”
他抓住了她的手:“Ada,你说真的?”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声音颤抖,手心发凉,手臂和手指都在乱抖。
在她微笑的点头中,他感觉一股热意轰一声冲到了头顶,他一把抱住她肩头,亲吻了她的侧脸。
他知道他们坐在吧台前,那个吻只是轻轻一触,但他的手指紧扣着她的肩膀,怎么都放松不了,抬头时,恰对上酒保含笑的目光。
一个念头闪过,他声音低沉,却带着压不住的激动:“我想请在场的各位都喝一杯。”
酒保了然一笑,正要举手宣布有人请客,梁思宇又赶紧补上一句:“Dude,不用声张,我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分享一点快乐。”
“当然,秘密行动。”酒保压低声音,“恭喜两位,祝你们,幸福。”
许瑷达侧头看梁思宇,这家伙,眼睛亮得过分,额边颈侧居然都沁出不少细汗。
她取了纸巾轻轻帮他擦了两下,被他抓住了手。
他看着她傻笑,突然又低头亲吻她手背。
她无奈一笑,恰好看到,他旁边那对情侣正举杯向他们致意——他们应该是听到了Ned和酒保的交谈。
她微微红了脸,抽出手来,又推推他,他们一起举杯,笑着回敬了对方。
她抿了口鸡尾酒,回头悄悄扫视酒吧,虽不知是谁请客,客人们却都露出了惊喜的微笑,屋里扩散开一点小小的涟漪。
“Ned,我不是在开玩笑。”她停顿一下,“但我也不是在说,下次我们去漂亮餐厅时候,你就能带上那个小盒子。”
她没直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下巴。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还是慢慢来。”
他专注地看着她,“这依旧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晚上,Ada,谢谢你。”
他并不沮丧,事实上,这已经比他原本以为的,要快得多了。他们在共同走向一个未来,没什么比这更珍贵了。
“下雪了!”突然有人喊道。
十二月的蒙特利尔,窗外寒风凛凛,细雪簌簌。酒吧里那小小的涟漪,变成了更多的欢呼。
他们的幸福,和其他人,也没有太多差别——
作者有话说:本章有Ned转行原因暗示,下章揭开~
现在完全没存稿了,真紧张啊,幸好快结尾了。
提前预告一下,正文完结后会休息一周,再开始更新番外。
第59章
梁思宇和马特把醉醺醺的内森送回家。圣诞期间, 大家都在长岛,今天晚上就在酒吧聚会。
除了他们俩因为职业原因喝的软饮,其他人几乎都醉了。
马特拍拍梁思宇的肩膀:“下次好好跟我聊聊那个算法,我也想试试。”
“当然, 我让Ada给你开个试用账号。”
那个算法辅助外科操作练习的程序已经初步成型, 下学期会开展更大范围的试用。
他们挥手道别, 各自回家。
第二天早上, 母亲克劳迪娅的声音从门外模糊传来,“Ned, 一起出去吃brunch吗?”
梁思宇从床上坐起来, 全身发冷, 脑袋像被水泥封住了。
“妈妈, 我好像有点发烧, 可能是流感……”他的声音沙哑得连自己都陌生。
克劳迪娅推开了门,他赶紧阻止,“别进来,妈妈,想想CC。”
CC和埃德圣诞假期也回来了, 尤其是CC即将临盆,她的预产期在一月中旬, 万一传染她就糟了。
克劳迪娅脚步微顿, 但看着儿子通红的脸颊,还是进来了, 从书架的医药箱里找出电子体温计。
“39度,不行,我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得回来一趟, 他天天就顾着打高尔夫……”
“不用了,妈妈,就是流感,给我颗泰诺林就行。”
梁思宇低哑地抗议着,他自己就是医学生,知道该做什么,叫爸爸回来干什么。
“喝你的药!”克劳迪娅塞给他药和水,语气干脆,“而且,如你所说,CC不能被传染,我让埃德带CC搬去外婆那边。”
虽然家里都是套房,厨房也有两套可以分开使用,但中央空调系统仍然有概率造成传染,这么安排最稳妥。
理查德刚回来时,笑着调侃克劳迪娅,说在她眼里,Ned简直像圣诞树下那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姜饼人。
他拍拍妻子的肩膀,“Ned过两年都要医学院毕业了,你得相信他的判断。”
梁思宇靠在床头,一边喝水,一边不自觉地点头。
但几天后,理查德听到儿子的闷咳声,看到他咳完慢慢呼气,马上就笑不出来了,赶紧给呼吸科医生打电话。
幸好,医生来了,结合梁思宇刚去做的X-ray,确认他只是轻度肺炎,开了口服抗生素,现阶段还是居家隔离为宜,免得在医院被交叉感染。
用药后的第四天,梁思宇觉得自己明显好多了,他上午处理了几封工作邮件,自己下楼取了午饭回房。
饭后倦意上来,胸口又有点闷,每一次深呼吸都像是被提醒了一下,炎症尚未完全消退,他慢慢躺回了床上。
傍晚,门响了,他迷蒙醒来,听到轻盈的脚步声。
他哑着嗓子微微抱怨:“妈妈,我自己没问题,咳咳,你别总进来,小心传染。”
那个人影绕过了藤编屏风,他半撑的身子突然僵住——是Ada?
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中午,她没回他信息,那时候她在飞机上?
“别过来。”他喊道,迅速回头去找口罩,动作一急,呼吸乱了,肩膀也跟着起伏。
他戴好口罩,缓缓吸了两口气,才回头,一寸寸审视她的模样。
N95、医疗手套——很好,口罩密合性不错,手套偏大,但整体防护到位。
银杏印花衬衫——家里没问题,希望她路上搭件针织衫才够暖和。
眼睛有点微红——不太好,飞行肯定让她有点难受。
太靠近他了——不好,飞沫传播风险,得通风,至少两米。
对上他无声制止的目光,许瑷达在口罩下的嘴角无奈地一扯,只好停住了脚步。
两米距离——她还记得他当初的要求。
上辈子的流感,居然提前了两周,她原本打算,假期末尾提醒他一下,别老不当心,还是该注意点防护的。
虽然照她印象,只是有点咳嗽,他身体强健,两周就恢复了,但能少生病总是更好。
看她站在床尾,他放松了些:“Ada,帮我开会儿窗好吗?屋里是不是有点中午的鸡茸浓汤味道?”
已经第七天了,按理说风险不大。可他不想赌那点概率。
她去年那场流感,咳了将近三周,比普通人得肺炎还要久。
“没有,”她摇头,“晚上太冷了,别开窗了。”
她看着他要起身,连忙后退:“两米距离对吧?我一会儿马上出去,别开窗,Ned!”
她还记得,上辈子,他非要开窗,第二天咳嗽又加重了。
那些细节,一寸寸都回来了,一点都不像隔了十年的旧事。
她眼睛又有点潮,习惯性想抬手,才意识到,医疗手套贴在手上,带起一种秋冬干燥的痒。
她举起手,挤出一个笑:“你看,防护到位吧?”
“嗯,非常棒。”他试着把语气放得更轻松,但目光停留在她微红的眼睛上,“刚下飞机是不是?”
“好多了,反正都要飞回来的。”她耸耸肩。
那怎么能一样?他们本来商量好了,她自己回家,但是回来时,他会去接她,陪她一起的。
他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极力把喉咙里的痒意压下去:“晚饭想吃什么?要不要喝点热汤?我跟妈妈说。”
她下意识地往前了两步,但又停住:“是你喝腻了吧?可惜,刚才克劳迪娅已经又炖上清鸡汤了。”
“好吧,你也喝点。”他清清喉咙,“行了,你今天一大早就出发了,现在该回去休息了。”
她点点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把书桌前的保温杯放到了床头柜上:“热梨汤。”
她走到门口,透过藤编屏风的缝隙,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瘦了一点,靠在床头,肩膀微微在抖,她匆匆出去了。
就在她关门的瞬间,低低的咳声在背后响了起来,她拼命眨眼,快步走向斜对面的客房。
夜里,许瑷达揉揉额头,想了想,给梁思宇发了条信息:【明天我不进去,不许随便长时间开窗,冷空气对你不好。】
很快他的回复就来了:【嗯,放心,早点睡觉。】
两腮发红,她倒在枕上,希望自己只是情绪应激的低烧,明天能好。
有抗生素治疗,咳嗽明显减少,梁思宇晚上睡得还不错。
可是,当他上午十一点多和母亲联系,得知Ada一直没出房间时,心就提了起来。
他尽量稳住声音:“可能昨天飞行太累了吧,她也不太适应东岸的冬天,太冷了,风一吹她容易偏头痛。”
他不想暴露Ada真实的身体状况,但又希望妈妈能多照顾她几分。
“嗯,到十二点吧,我给她打个电话,看看她怎么样。”
他忍了不过一刻钟,终究还是按下Facetime,她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里时,他肺里的那点闷痛才减轻了。
“有没有不舒服?”他恨不得可以穿过屏幕摸摸她的额头。
她揉着眼睛:“困,几点了?”
“十一点半。”他仔细看那张脸,有点红,是刚睡醒吗?还是发烧了?
她惊得一下坐起来:“十一点半了,我怎么没听到闹钟?”
“这不重要。”他再次问,“Ada,现在什么感觉?肌肉酸痛吗?发烧了吗?”
“天呐,我怎么没听到闹钟。”她抓抓头发,“哎呀,没有,都没有。”
她说过会起来吃早饭的,结果睡到这么晚,按克劳迪娅性格,肯定至少烤了两次面包等她。
她急匆匆洗漱好出门时,却发现门口放着热腾腾的午饭,克劳迪娅留了便条。
【好好休息。PS:餐盘请送回一楼厨房,地下层厨房是Ned的餐具。】
他们继续这样交叉取餐、带着口罩短暂见面,直到许瑷达来的第五天,梁思宇的抗生素疗程结束。
非常巧合的,当天CC在附近一家私人医院诞下了女儿,据说过程有点辛苦,但幸好母女平安。
晚上,家里的四个人久违地一起用餐,最后的舒芙蕾甜蜜无比。
返校第一周,本科生还没回来开课,校园仍处于节日的余温中,沉静柔和。
许瑷达忙着对那个算法辅助外科操作练习的程序进行最后检查。
尽管威尔教授还是不愿意把这个作为官方教学程序,但这学期,超过八成的MD二年级学生都报名参与试用,他愿不愿意,也无所谓了。
今天梁思宇有大鼠手术,她一个人在家,又是写比较简单的测试程序,键盘敲得飞快,就不知不觉,跟着音乐摇晃了起来。
写完大部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她一看十二点半了,推开键盘,准备到楼下吃个汉堡。
她推开书房的门,梁思宇正坐在餐桌边,似乎在发呆。
啊?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怎么完全没听到?
哦,今天她一直放的摇滚乐。
大鼠手术不是要两点结束吗?也许今天做得快?
“Ned,手术结束了?”她愉快地跳过去,却嗅到了一丝动物房的味道。
是消毒水吗?好像不是丙乙酸?
“你没换衣服?”她微微蹙眉,伸手去轻轻弹他额头,“你怎么不理我?”
他抬手要挡一下,又像突然被电到了一样,把手缩了回去。
许瑷达本来什么都没看清,但他的表情却让她心脏瞬间疯狂收缩。
“怎么了?”她不禁跟着他奇怪的动作看向了他的右手。
那只平时稳定而修长的手,此时在颤抖,但更重要的,上面有一层潮红。
她“刷”一下抓住了那只手,把它拉到桌面上。
第一次,她发现自己的力气居然可以与他抗衡,不对,是他完全没在状态。
“这是?”她看着那层密密的小红疹子,忽然感觉到一种眩晕。
“你过敏了?”
过敏?大鼠?不对,手套!
她往前走了一步,髂骨磕到了餐桌边。
她后退一步,差点被自己的拖鞋绊倒。
“Ada!”她听见一声惊呼。
他抓住了她的双臂,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后退,不是被拖鞋绊倒,而是整个人软得往下滑。
他把她抱到沙发边去,微微咳嗽两声。
她猝然惊醒,冰凉的小手按上他的心口:“你怎么样?”
他一周多没咳嗽了,但肺炎后,体力明显还没有完全恢复。
他摇摇头:“没事,就是喉咙痒了一下,早好了。”
她盯着那刀削斧凿的立体面孔,透过它,仿佛看到了另一张脸。
他的第一部 长篇电影角色,出镜时间不长,还带着特效化妆,半脸瘢痕。
一个,火灾幸存者。
是的,幸存者。
那是她觉得他早期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每一秒都看得她想哭。
原来,是这样的?
他想要摸她的脸,却又收回手。
“也许,只是肺炎还没好彻底,免疫系统过度警觉,过几周就好了,这种病例很多的。”
“反而医疗手套过敏的比例非常低,只有2%,没事的,别担心。”
她想摇头,不,不,他还不知道,可她已经知道了结局。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那种特别熟悉的胸闷感又出现了,但比上辈子严重得多,几乎接近于窒息。
她抱住了他,重重地喘气。
书房里隐约传来疲惫低沉的歌声,“踮脚穿过闪亮城市,我们趿着钻石鞋子,欢快跳起冰上芭蕾,肩上飞来幸运蓝鸟。在虚假的帝国,我们半梦半醒。”[注]——
作者有话说:注:歌词来自《Fake empire》
原文如下
Tiptoe through our shiny city,
With our diamond slippers on,
Do our gay ballet on ice,
Bluebirds on our shoulders,
Were half awake in a fake empi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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