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听起来一个赔本的买卖, 无论容姝是输是赢,她都赚不到什么便宜。
容姝看向耶律加央,夏日的风没有那么凛冽, 反而有些温柔,耶律加央比她快出一个马头来,他回头看她,“行不?”
好像是一句玩笑话, 但耶律加央说的极其认真。
容姝想耶律加央不会跑太快, 肯定不会丢下她, 等到最后她使一点小手段, 赢得人一定是她。
所以容姝痛快地答应了, “行。”
她穿的骑装, 有种平时没有的英气, 耶律加央多看了几眼, 就被容姝驾马超过了, 他舔了一下后牙,他可不能真输,不然真得当媳妇, 这说出去,乌迩王的面子往哪儿搁。
山林的路并不好走,马背上更是颠簸无比, 容姝从前不会骑马,长公主也不会, 会的是梦里的她。
而她师从耶律加央,是耶律加央一把手教出来的。
耶律加央以前只当容姝是金丝雀,大楚的女人娇娇弱弱哭哭啼啼,连马都不会骑。
梦中耶律加央教她骑马, 把她当成了雄鹰,一点都没藏私。
可徒弟哪儿比得上师父,耶律加央轻轻松松地就把容姝甩在后面,容姝拼尽全力也追不上他。
耶律加央还有心情跟容姝说话,“阿姝,到了乌迩咱们就成亲吧,让玛吉婆婆给你缝嫁衣。”
他见过乌迩的姑娘出嫁,一身红衣,戴着红色头纱,上面是橙色黄色的花纹,容姝穿上一定好看极了。
容姝拉紧缰绳,“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别说大话。”
耶律加央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那等我赢了再说。”
耶律加央游刃有余,容姝也不服输,她就算输也不能输的太难看。
两匹骏马扬起一阵飞尘,烈日当空,大楚军队护送长公主回乌迩。
路途遥远,马车慢慢悠悠,走的并不快。
赵颜兮才知道大楚之外是什么天地,有蚊虫,树木高耸,不见天日,路算不上是路,有石头,有树枝,有草叶,她无法想象容姝第一次来是怎样的心情。
现在容姝不见了,她替容姝去乌迩,心情真的一点都不好。
她忍不住问徐景行,真要送她去乌迩吗,万一容姝已经回去了,她不是碍眼吗。
徐景行道:“若是公主回去了,就送你回大楚。”
赵颜兮想问问她算什么,却没问出口,其实问不问也没什么分别,在容誉他们的眼里,她什么都算不上。
她早该明白,几年的感情,他们发生过无数的事,怎么可能说被替代就被替代,哪儿有什么替身,从来只有容姝一个。
赵颜兮把头埋在膝盖里,她就盼着容姝快点回去,她好回大楚。
就算大楚有容誉那个疯子,也是她的国,在乌迩她说不定活不过两天。
往前的路记不清了,日升月落,月落日盛,赵颜兮数了八天,第八天的夜里,徐景行把她带走了。
交给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手里,徐景行道:“公主找到了,在回乌迩的路上,我让人送你回大楚。”
赵颜兮咽了咽口水,她其实有点害怕,“我能平安回去吗?”
会不会半路上被灭口。
徐景行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快马加鞭,五日就能到大楚,皇上若是问起,你便说是长公主打晕了你,其他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容姝的意思。
容姝给他带了信,上面写着她已经出了永州,这是容姝留给他的东西,原本应该好好留着,可是,为了容姝的安全,他看完之后就把信烧了。
容姝说把赵颜兮送回去之后,就说一切都是她所为。
反正她这辈子都不会回大楚了,管容誉怎么想,都和她无关了。
赵颜兮仰头看着徐景行,看着看着鼻子就发酸,她扭过头不去看他,“若有机会替我谢谢长公主,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活的……那么自在。”
她会活在战乱之中,因为容姝,她得到了许多本不属于她的东西。
赵颜兮说完,跟着上了马,徐景行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不该在容姝走后对赵颜兮有恻隐之心,容姝是容姝,赵颜兮是赵颜兮,容姝受过的苦,除了她自己,谁都补偿不了。
他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了。
清风吹过,赵颜兮和护卫消失在夜色中,不久之后,皇上就会收到容姝离开的大楚的消息,还不知是什么景象。
希望皇上为了百姓能放下这件事。
徐景行也觉得哪里不对劲,他爱容姝,却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亲远嫁,容姝喜欢上耶律加央,他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也能放手,可是……容誉真当容姝是姐姐吗。
世家本来就亲情淡薄,为了利益,父子都能反目,可是容誉为了带容姝回来,想尽办法。
他们本就不是亲姐弟。
徐景行心里有个念头,容誉喜欢容姝。
……
马车里只剩一个侍女,还在继续往前行。
空中盘旋着飞鸟,鸟鸣尖锐,更添孤寂。
赵颜兮忍着颠簸,她坚信只要能回去,就能活下去。
可是帝王一怒,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
容姝离开大楚的消息是六月中旬传回盛京的,信鸽飞回来,发现同伴已经少的可怜。
容誉在御书房批奏折,张绪自然不敢先皇上一步看传信,小心翼翼地呈了上去,然后跪在一旁听吩咐。
容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
长公主已回乌迩。
阿姐回去了。
他费尽力气,想要留下的人,却头也不回地离开,朝着远离他的方向,投向别人的怀抱。
是耶律加央吗。
阿姐喜欢上耶律加央了吗,喜欢上一个异族,将来会生下一个野种,那个野种日后还会喊他舅舅。
容誉嘴边浮起冷笑,又重新把传信看了一遍,他问张绪,“为何现在才有消息。”
张绪伏在地上,“回皇上,信鸽飞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而且,永州的信使也说过有传信回来。”
只是信鸽不见了。
容誉:“赵颜兮呢?”
张绪道:“回皇上,赵姑娘……人在永州。”
容誉一阵头疼,没有找到第二个和容姝相貌相似的人之前,他永远都不能杀了赵颜兮,这张脸是催命符,也是保命符。
就算没亲眼看见容姝是怎样逃走的,容誉大概也能猜到,不是所有人都能分清阿姐和赵颜兮,换来换去,就把人换过来了。
赵颜兮没有这样的能力和胆子,一定是阿姐。
想到这儿,容誉脸上露出一丝浅笑,他的阿姐从没让他失望过。
现在大楚不可能向乌迩出兵,没到时机,容姝在乌迩,往后几十年都不会回来,一切都朝着背驰的方向发展,容誉却还有心情笑。
他吩咐道:“尽快把赵颜兮带回来,别弄伤脸。”
这意思便是,只要不弄伤脸,其他的随便。
哪怕伤条腿断条胳膊,太医院都有圣手把人救回来。
张绪出了一身冷汗,都说帝王无情,他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容誉目光放在张绪身上,时机不到他可以等,就算容姝嫁给耶律加央,给他生了孩子他也可以把耶律加央和野种杀了。
时间会抹平一切,只要时间够久,总有一天容姝会忘记耶律加央。
前提是容姝留在他身边。
容誉让张绪退下,然后翻阅起了奏折,一张一张,奏折堆成了小山。
容誉明白,只要处理好国事,让大楚更强盛,才能有机会打败乌迩。
六月末,赵颜兮终于回到盛京,护卫没有送她回平阳侯府,而是直接进皇宫。
赵颜兮没有一点喜悦之情,曾经进皇宫,每次都高高兴兴的,哪怕容誉最开始对她不好,她也能满怀期待地去见太后,去见皇上。
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可不认为容誉见她是有什么好事,总不可能觉得她护送长公主有功,要论功行赏。
这一路上赵颜兮受了许多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她问宫人,能不能先换个衣裳,梳洗一番,以免冲撞圣驾。
宫人低着头道:“赵姑娘,皇上还在御书房等着。”
所以片刻都不能等。
赵颜兮额头渗出几滴冷汗,她勉强笑了笑,“那走吧……”
御书房已经用上了冰,盛京世家早就用上了,只是皇上厉行节俭,又时时发病,所以冰用的才晚。
宫人把赵颜兮带到门口就退下了,赵颜兮屏住呼吸,推门进去。
御书房白日也点着烛灯,她进去就跪在地上,“臣女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容誉把奏章放下,瞥了赵颜兮一眼,“回来了。”
赵颜兮琢磨了一下这句是什么意思,小心答道:“臣女罪该万死……”
容誉道:“此事不怪你,是阿姐执意要走,这一路你吃了不少苦头吧,回去好好睡一觉。”
若不是那日被容誉踹倒在地,她又说了那番话,今日两人也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
容誉继续道:“是朕魔障了,总想接阿姐回来,那日气急了,不小心伤了你。”
一朝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道歉了。
赵颜兮愣了愣,又听容誉说道:“如今阿姐已经回乌迩了,既然木已成舟,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
“皇上……”赵颜兮瞪大眼睛,想不通明明那日容誉那般疯魔,怎么今日说放下就放下了。
赵颜兮不知道的是,自从容姝离开,容誉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恨不得杀了耶律加央,杀了赵颜兮,所有的恨意都被他忍了下来。
如今能笑着对赵颜兮,好像脸上戴了张假面。
容誉道:“阿姐为了两国和平和亲远嫁,朕不能愧对阿姐的牺牲和苦心,你回去好好休息,以后像阿姐的事就不要再做了,你是你。”
赵颜兮心境复杂,倘若容誉罚她,杀她,她无话可说,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也不想想,一个闺阁女子,哪儿玩得过帝王权术。
62. 第六十二章 回乌迩的第三天 容姝面无……
赵颜兮被送出宫, 夕阳西下,天边一片赤红。
平阳侯夫人在门口等着她,想来早就收到了消息。
那日平阳侯夫人晕倒之后就卧榻养病好几日, 大夫诊脉说是惊吓过度。
喝了半个多月的药才好,女儿却不知去向。
后来打听,张绪说赵颜兮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又病了几日, 才知道赵颜兮回来了。
倘若赵颜兮一去不回, 她还能高高兴兴地享受平阳侯府的一切, 如今, 却不知怎么面对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女儿了。
她讪笑道:“回来了, 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欲伸手摸摸赵颜兮的脸, 可是被赵颜兮躲开了, “我累了, 想休息。”
“好好, 让丫鬟给你备水……”平阳侯夫人知道这是她们母女的心结,或许这辈子都解不开,她只能劝自己, 等兮儿嫁人了就明白了。
女子依附着男子而活,世人皆是如此,长公主也不例外。
赵颜兮的确无法面对平阳侯夫人, 只是现在她无处可去。
回院子之后丫鬟全是生面孔,原来伺候的全死了。
赵颜兮打了个寒颤, 缩在床上一动都不敢动。
*
容姝走了,徐景行一行人回来容誉也不会说什么,或许还能笑着拍拍徐景行的肩膀说句辛苦了。
陈洺之恢复了原来的日子,读书, 上职,他忘不掉容姝,也无法说服自己因为私心留下容姝,他只希望以后容姝不会因为这个决定后悔,大楚乌迩日后必有一战。
他会站在容姝那一边。
七月中旬,草原的狼王带着他的王妃回到乌迩。
今年二月乌迩换了新的牧地,比原来更加隐蔽,徐景行一行人甚至都没有见到耶律加央,更没有机会进王庭,便原路返回了。
新的牧地草叶繁盛,汁水充沛,春天乌迩又多了许多小崽子,有红薯渣土豆渣和豆渣,牲畜熬过了冬日。
也是近百年来唯一一个没有牲畜冻伤的冬月。
与此同时,乌迩子民也比以往更加结实,脸上没有那么多冻伤,手脚都有力气。
家里比从前储存了更多的吃食,以前吃不起的米面,油糖,各家各户都有一些,存储的肉干也不再是单一的咸味,多了五香,香辣,甜辣……好几种口味。
不仅如此,家里还多了棉布,有的人家还多了笔纸。
上面是大楚字,一张又一张,从歪歪扭扭的狗爬字慢慢变得方正,横平竖直。
算起来,乌迩的孩子已经快上了三年学了。
他们能说大楚话,读书识字,渐渐明白放牧娶媳妇并不是最好的唯一的一条路,读书练武,才能看外面的世界。
商队从两支变成了五支,总能听商队里的人说外面的世界有多好,好几层的房子,漂亮的砖瓦,首饰店,杂货铺,书坊,什么都有。
虽然不想承认,但大楚的确比乌迩更繁华。
这是让乌迩慢慢发展几十年几百年都赶不上的。
可是他们有王妃,带来这一切的是王妃。
没有揠苗助长(这是新学的成语),而是用乌迩的一切造就了一条更适合乌迩的路,牛羊,土豆,山芋,变成了粉条,火锅,卤肉……给乌迩带来了巨大的利益。
放以前,只有王庭的人能吃得起白面大米,其他人有青稞饼就足够了。
现在嘛,吃的多多,马上沙地里的葡萄和瓜果就熟了,因为乌迩日照充足,所以这些水果格外甜,今年的葡萄干肯定特别好吃。
所以在王妃要回来的消息传回来时,看守果园的人没日没夜地盯着,就怕有哪个不长眼的野物把地里最大熟的最快的哈密瓜给偷了。
这可是要留给王妃的。
烈日灼灼,容姝的马紧咬着耶律加央不放,他们会休息,耶律加央那个时候会等等她,然后又超过她一个马头,这个距离无论如何容姝都追不上。
眼看就要到乌迩了。
容姝不想输。
她咬了咬牙,朝着前面喊,“耶律加央……”
耶律加央回过头,小辫子搭在胸前,有种异域的美感,容姝道:“你明知道我赢不了你还跟我比!”
耶律加央点点头,他就是知道容姝赢不了,打赌这种事,要是会输,还有什么意义。
倘若容姝跟他比背诗,他绝对不会,因为他根本赢不了。
狼王才不会做这种没脑子的事,可是,看着容姝,狼王心里有一点点愧疚。
半响,耶律加央道:“阿姝,这是你答应的。”
容姝:“我不想输。”
耶律加央也不想输,可更不想容姝难过,他跟容姝约定好,穿过前面那片深色的草地,赌约才结束,现在离着不过一里。
耶律加央道:“等比完,我随便你怎么都行。”
容姝趁着耶律加央说话的功夫,扬起马鞭,啪一声,马蹄飞扬,直接超了耶律加央三尺。
耶律加央没想到容姝还有这么一招,他不想输,马鞭一扬,跟着容姝一寸都不放。
青草被踩下,草地上留了个马蹄印,容姝伏着身子,像一张拉满的弓,饶是如此,耶律加央也跟了上来,在最后一刻,超了她两根手指的距离。
她可以胜之不武,但必须愿赌服输。
容姝拉着缰绳,朝着耶律加央道:“本来就是夫妻,你赢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耶律加央从没有这么笑过,无比张扬,“赢不赢的倒是其次,要是打赌输了你才能嫁给我,我输了也高兴。”
耶律加央笑了好半天,也没笑的多大声,就是脸上的弧度从没落下过。
再往前便是乌迩王庭了,乌迩一族住在这片草原上。
这是耶律加央的故乡,也是容姝的家。
容姝在乌迩比在大楚更有亲切感,她顺着光看耶律加央,突然间想到了一个词,风华正茂。
《朱颜》中的耶律加央死在了二十七岁的时候,现在的耶律加央会长岁无忧。
容姝说你输了咱们不也是夫妻。
耶律加央道:“那不一样,别的都可以让,这个不行,要是输了很多人都得看我笑话。”
狼王给人当媳妇,读者看了会笑话的。
容姝不想理他,大约是发生太多事,梦里又经历过许多,她对耶律加央有很大的依赖性,能让他开心一些,输了就输了。
她也想穿穿乌迩的嫁衣。
毕竟梦中她没有穿过,梦中自从帐篷压塌,就和耶律加央睡在一起,至于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容姝算了算,好像就是今年。
这是乌迩的地界,两人驾着马,慢慢悠悠走着,赶在天黑之前,到达了王庭。
毗邻河流,顺风顺水,今年的牧地比往年还要好。
草地上有很多人在等着,因为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从天亮一直等到日落。
有乌音珠,有玛吉婆婆,有挠着头的尼玛,还有住的近的叔叔婶婶。
乌音珠看见人就飞似的跑过来,“嫂子!你可回来了!”
好像根本没有看见耶律加央一样。
乌音珠一把抱住容姝,眼泪汪汪的,原本到嘴边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她抱得很紧,天知道她有多担心容姝不回来。
乌音珠还想过容姝不回来的话,要不要去大楚找她,问问她是不是把这个妹妹忘了……
还有耶律加央,虽然这个哥哥不靠谱又烦人,可容姝是她嫂子呀。
如果容姝不回来……她一定会难过死。
耳边全是乌迩人祝福的话,有说大楚话的,也有说乌迩话的,大意差不多是上天保佑,容姝是有福之人,王妃回来,乌迩的福泽会延续下去。
玛吉婆婆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看着耶律加央长大,如今耶律加央有了在乎的人,她自然希望两个人可以长久。
耶律加央用手指碰了一下鼻子,看乌音珠抱了好一会儿,直接拽着她领子把她揪起来,“行了,抱抱得了,什么人你就抱。”
乌音珠背过身擦了擦眼泪,无论怎么说,回来就好,“你管我呢。”
擦干净眼泪,她还是草原的明珠,就是有些不放心,乌音珠小心问了句,“嫂子,你不会再走了吧……”
容姝摇摇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那真是太好了,乌音珠用你是修了几辈子福气的目光看着耶律加央。
耶律加央:“……行了,别围着了,乌音珠,送婆婆回去。”
他拉着容姝的手回到王帐,“回来的晚,咱们简单吃点,你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纵使离开永州,没了危险,但这一路风尘仆仆,也是累人的,耶律加央去烧水,容姝打量着帐篷。
除了换了地方,其他的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变了很多,因为耶律加央的床不见了,只剩她的床。
屏风依旧把帐篷分成里外两个屋,里屋是床,柜子,容姝的化妆桌。
外屋是饭桌,灶台,还有往外通风的简易版抽烟机,需要拉动风线才能把油烟带走。
还有看书用的贵妃榻,摆东西的小几,容姝不在,一切都是耶律加央布置的。
尽量把她的东西放在原来的地方,还不动声色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放了进来。
衣服,弓箭,水壶,酒,还有他的被子,去年做的,没有容姝的好看,但夏天用不到,只是靠在足够两人睡的大床上。
容姝有和耶律加央同床共枕的经历,但耶律加央显然不这么想。
他离开乌迩是三月下旬,他把他的床扔了,王帐只有一张床,要么他想自己去外面睡草地,要么他早就料到有今天。
容姝:“……”
耶律加央烧了热水回来,他跟没事人一样,“水烧好了,阿姝。”
容姝面无表情道:“咱们走了,家里的鸡和猪怎么办?不会被山里的狼吃了吧。”
63. 第六十三章 回乌迩的第四天 这是喜事……
耶律加央神色有一瞬间的恍然, 很快,他就回过神来,“不会, 猪和鸡有人看着,以后,每月都有人送鸡蛋过来,天冷之后, 还会有猪肉。”
他不明白, 为什么大好的晚上, 容姝会提鸡和猪, 是他不好看了吗。
现在是七月份, 最热的时候, 商队从大楚到乌迩要半月之久, 猪肉放不住, 但是往笼子箱子里放碎木屑和稻草, 能很大程度上减少颠簸,所以带些鸡蛋鸭蛋还是使得的。
耶律加央知道容姝喜欢那些鸡和猪,哪怕只喂了一两天, 他们走后,会有人把鸡猪带走,那个地方隐蔽, 还是猎户常住的地方。
说到正事,容姝就把小事忘在脑后了。
在永州养几百几千头猪, 也不够十几万乌迩人吃的,耶律加央想养猪,是因为她。
猪肉鸡蛋这些东西,向来都是紧着王庭这边。
普通乌迩人吃不到, 他们吃的最多的还是牛羊肉,甚至穷苦人家,牛羊肉都吃不到。
所有的王朝都有贫富之分,大楚有,乌迩也有,这是没办法的事。
留在大楚的乌迩人选的也是面目特征没有异域风格之人,负责养猪种地,打探消息。
也为了做生意,平衡物价,乌迩人放牧种地不易,不能让卖到大楚的东西才过两个城,价钱就翻了几倍,要赚,银子也得落到他们的口袋里。
公主和亲,两国交好,贸易往来,这是最和平也是最辉煌的时代。
耶律加央道:“你还想要什么,我让人买来。”
有了银子,耶律加央也硬气了许多。
他不用花容姝的嫁妆了,金银到哪儿都用得到,得多存钱。
容姝想到过年杀猪前,也是把猪喂饱了,洗干净了,再一刀下去架火炖肉的。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想要的,早点睡觉吧。”
这时候再问耶律加央的床去哪儿了,显得她很小气一样。
耶律加央问:“你睡左边还是右边。”
没错,这床不分里外,因为住的是帐篷,没有墙,所以床头靠着帐篷,床只分左右。
容姝:“……男左女右,我睡右边。”
耶律加央皱了皱眉,男左女右,大楚的规矩还挺多,不过容姝说了睡右边,他就睡左边,“嗯,睡吧,我吹灯。”
王帐的灯吹的最晚,烛灯吹灭,草原一片漆黑,只有几阵鸟鸣,一个一个小蘑菇似的帐篷立在草原之上,容姝背对着耶律加央,才躺了一会儿,耶律加央就让容姝面对着他。
“咱们是夫妻,怎么能背对着背睡。”
容姝换了个平躺的姿势,反正不面朝着他。
耶律加央哼了一声,他得把容姝这个毛病改过来,他明天要问问玛吉婆婆,选个好日子成亲,嫁衣,迎亲,都要准备,容姝就好好当新娘子好了。
这是他欠容姝的。
夜色渐深,身边的人已经陷入梦乡,耶律加央把容姝往怀里揽了揽,乌迩天一向比大楚冷,七月份的夜晚两个人抱在一起也不热。
他希望好日子越近越好,他恨不得现在就把容姝娶回来。
第二天是个晴天,地势不同,气候不同,这时大楚雨水多,而乌迩多晴日,也就导致乌迩的瓜果格外甜,熟的还快。
送来的哈密瓜已经洗干净了,玉阶高高兴兴地把瓜皮削掉,瓜肉切成小块,装进盘子里。
自从知道容姝回来的消息,玉阶就时常笑,她本是个不爱笑的人,但这事让她尤其开心。
心口的石头终于落下,她再也不会离开公主了。
没人不想活着,虽然心里知道,公主回来跟她没什么关系,但只要公主回来,她还能伺候公主,她就知足了。
她可以为了公主去死,公主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过几天金庭就回来了,她们两姐妹也能团聚了。
真好,乌迩可真好。
玉阶明白,公主改变乌迩的同时,乌迩也在改变着她们。
这里的人天性淳朴,善良好客,比起盛京的权利倾轧,尔虞我诈,更简单快乐。
就比如说,从前很多人给公主送东西,不是真心喜欢公主,而是想从公主那里得到好处,现在乌迩人给公主送东西,只是因为喜欢,敬爱,想把最贵重的东西给最喜欢的人。
玉阶在盘边放了两根小叉子,然后把瓜盘端了进去,“王妃,这是乌迩瓜地里最大最熟的瓜,您尝尝甜不甜。”
容姝吃了几块,可真甜,跟蜜一样。
又过了一会儿,玉阶又端进来一个托盘,“这是乌音珠缝的香囊,里面有驱蚊虫的药,特地命奴婢送给王妃。”
容姝好好看了看这个香囊,浅蓝色的布,上面绣着深蓝和紫色的格桑花,很好看,也不知道姑娘学了多久。
容姝不知,玉阶知道,乌音珠没做过绣活,还是现跟绣娘学的,还问过她绣什么绣线最好看,学了差不多四个月。
容姝道:“我有时间会去谢她。”
玉阶点点头,容姝把香囊系在了腰间。
玉阶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王妃,这是几位将军的妻子送来的吃食,皮毛,您有时间看看吧。”
东西可不少,全放在库房了。
容姝点了点头,“就先放在库房吧,记个礼单,我看看。”
玉阶哎了一声,转身出去,这回出去了半刻钟,很快又回来了,“王妃,奴婢给你量量尺寸吧,您离开乌迩四个多月,看着都瘦了,也该做新衣裳了。”
玉阶拿了一根羊皮做的软尺软尺,目光充满期冀。
容姝默了片刻,然后站起身,冲着玉阶张开手,“……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和耶律加央成亲了。”
玉阶眼里洋溢着幸福的笑,“您和王本来就是夫妻,只是没有行过礼,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您们要把成亲礼给补上。”
成亲礼在十三日后,七月二十九,月底。
十三天,要把嫁衣做好,还有喜被之类的东西,有玛吉婆婆,绣娘织娘,这点时间够了。
尺寸很快量完了,玉阶把软尺收起来,又把容姝的尺寸记了下来,“王妃腰细了些,上身胖了点,没瘦多少。”
这说明王把公主照顾得很好。
容姝倒不在意胖瘦,吃东西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事,要是因为想要变瘦而少吃,那得少吃多少东西,多得不偿失呀。
这一天又是收礼物,又是量尺寸,让容姝意识到,她真的要和耶律加央成亲了。
傍晚,耶律加央才回来,他还回来一个木盒子。
“打开看看,喜欢不。”耶律加央坐在容姝对面,准备一会儿吃晚饭。
容姝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条蓝紫色水晶穿成的手链,是格桑花的颜色。
穿水晶的绳子是一条五彩绳,连接处挂着一条深红色的穗子。
穗子尾端还坠着一朵雕刻好的格桑花。
很好看,真的很好看。
耶律加央道:“在乌迩,格桑花寓意着美丽勤劳,相传很多人祝福的话,这个手串能让人获得永生。”
虽然耶律加央觉得这是屁话,但是手链好看,就想送给容姝。
所有人追求长生,他不想永生当王八,只想白头偕老。
容姝把手链戴到手腕上,纤细的手腕趁着淡紫色的水晶,好看的很。
水晶里好像有流光,容姝不记得梦里的她有没有这个手串,反正现在她是很喜欢。
耶律加央又问:“是不是量了尺寸。”
“你吩咐的事,谁敢不做,”容姝看着他道:“玉阶四个月不见,都快成你的人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四个月,他又去大楚接容姝,玉阶早就认了他这个驸马,他是王,容姝就是王妃。
好在耶律加央反应地很快,“以前是你的人,怎么,你们以前说过我的坏话?”
容姝:“……谁说过你的坏话,才没有,”反正当时也没说过耶律加央的好话,谁叫最开始的时候耶律加央和狗一样。
容姝道:“行了行了,你快吃饭吧。”
晚饭是大米粥咸鸭蛋,葱油饼咸菜丝,还有一个个酸辣土豆丝,葱花炒鸡蛋,另外榨了小碗辣椒油,香的很。
油饼的饼瓤有好几层,把瓤分开,夹鸡蛋,土豆丝,辣椒油进去,一裹一卷一咬,好吃的很。
耶律加央心情好,吃的比平时还多,吃饱喝足,耶律加央把碗筷送出去了。
梳洗之后,狼王就把食物圈在自己的地盘里,一点都不松手。
月光之下,手串泛着荧光。
容姝已经许久没做过关于《朱颜》的梦了。
梦里的她,穿着红衣,手腕上戴着紫色的手串,身边围着好多人,耶律加央,耶律铮,乌音珠……
还有大楚带来的太医,一睁眼,他们全都看着她。
容姝只记得她是容姝,身边的全是她熟悉的人。
他们脸上带着焦急,容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乌迩已经不能叫太医了,大夫给容姝诊了脉,脸上笑出了褶子,“恭喜王上,恭喜王妃,咱们乌迩要再添一个小公主了!”
“咱们王妃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为什么说是小公主,其实太医也诊不出是男是女,但已经有了个小王子,这个要是公主,再好不过了。
他们一直盼着有一个像王妃一样美丽聪慧的公主,那会是草原新的明珠。
乌音珠在原地蹦了好几下,“太好了太好了!哥!我又要当姑姑了!”
耶律加央还傻傻的没反应过来,他看向容姝,好像在确认一件事,他们真的又有孩子了吗?
耶律铮今年三岁,已经懂事了,要是有个妹妹,他肯定高兴坏了,他一直想要个妹妹来着。
耶律铮趴在容姝床边,用小小的身体把人往床外挤,“你们都小心点,别压着我娘!”
容姝和耶律加央对视,她有了一个孩子,如今又有了一个,还在肚子里,这是喜事,可是不知为何,她手脚冰凉。
64. 第六十四章 回大楚的第五天(前世,虐,慎……
容姝不记得别的, 只记得她是大楚公主,因为和亲嫁到乌迩,第一年没见到耶律加央, 耶律加央也从来没看过她,后来冬日大雪,她的帐篷被压塌了,她和金庭玉阶差点冻死在雪夜里。
后来她就住进了王帐, 好多小事她都记得清楚, 耶律加央, 金庭, 玉阶, 乌音珠, 玛吉婆婆, 王庭旁边的婶婶大娘, 耶律加央教她骑马打猎, 去看雪山和格桑花,再后来有了孩子,耶律加央给他起了名字, 叫耶律铮。
容姝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想不起来,她不明白, 为什么怀孕是喜事,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好像这个孩子注定留不住一样。
夫妻二人,谁都没笑,只不过容姝是怕的,耶律加央是高兴的, 他伸手揉了揉脸,“阿姝,你听见大夫说的了吗,咱们有孩子了,兴许是个女儿,像你一样的女儿。”
他们可不需要小狼崽子了,耶律铮这个儿子太皮了,耶律加央都管不住他。
才三岁,就敢跟着进山林打猎,天不怕地不怕的。
女儿是什么样子的,一定是软软呼呼,乖巧可爱,抱着他的大腿喊爹爹。
容姝扯出一个笑来,“我听见了,说是有孩子了,真是太好了。”
耶律铮把围在床边的人都往门口赶,“姑姑,太婆婆,我娘现在累着呢,你们一个一个看她不行吗,这里太挤了,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乌音珠被推着往门外走,“阿铮,你就是这么对姑姑的吗,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
耶律铮长大之后谁都不给抱,谁碰他脑袋一下,就炸毛,跟个小狼崽子一样。
小狼崽子还给人摸,给人撸毛呢,耶律铮什么都不给,除了爹娘,姑姑都不行。
“以前的事您提干嘛呀,我要去看妹妹了!”耶律铮急冲冲地跑回去,手脚并用爬到床上,他爬床的时候屁股顶的高高的,耶律加央没忍住拍了一下。
当老子的打儿子的屁股天经地义,可耶律铮又炸毛了,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指着耶律加央,对着容姝指控道:“娘,他打我屁股。”
耶律加央把手背到身后去,“没大没小,我是你爹。”
容姝摸了摸耶律铮的头,“好了,爬了一鼻子的汗,一会儿不许往外跑,小心风寒。”
正是二月,乌迩马上就要迁移到新的牧地,天暖了下来,草地也冒了嫩芽,不过远远看去还是灰蒙蒙一片,杂乱无章。
耶律铮会走之后就没闲下来过,一身的力气没处使,满草原跑。
容姝是怕他染上风寒。
耶律铮捂着屁股钻容姝被窝里,“娘,我哪儿都不去,我陪着你和妹妹。”
他好奇地看着容姝的肚子,疑惑真的会有个小妹妹从娘的肚子里出来吗,妹妹出生之后,他是不是就不是娘的大宝贝了。
娘还最爱他吗,还只爱他吗。
耶律铮有点不高兴,又不敢在容姝和耶律加央面前表现出不高兴来,因为他是大哥,得让着小妹妹。
“娘,妹妹是不是还没名字,要不我给她起吧。”他起名字,以后就听他的话。
耶律加央按了按额头,“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别在这儿打扰你娘。”
耶律铮早就不和他们一起睡了,耶律加央拎着儿子到门口,父爱泛滥还把他送回帐篷了。
耶律铮欲言又止,抿着嘴偷偷看了耶律加央好几眼,“你走吧走吧,别管我……”
耶律加央蹲下来道:“阿铮,爹娘永远爱你,为了你,我们能放弃生命,就算有妹妹了,我们仍然爱你。”
耶律铮问:“最爱吗,只爱吗,那妹妹能排第二吗?”
耶律加央摸摸鼻子,“妹妹排第二你不就排第三了吗。”
耶律铮想问问第一是谁,结果看见他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他叹了口气,“你回去陪娘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我已经是个长大的男子汉了。”
耶律铮坐到了床边,硕大的床衬着他一个小小的五头身,影子短短的,显得孤寂又可怜。
他在所有人的期盼下长大,还没遇见过这种事。
耶律加央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这是必经之路,狼王成长过程中怎么能被这些小事打倒。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耶律铮仰头看他,“爹,我能不能提个小要求?”
耶律加央道:“你说吧。”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他。
耶律铮咧嘴笑,露出一排小米牙,“我今天和娘睡吧,我来保护妹妹!”
耶律加央:“……早点休息。”
*
容姝摸着肚子,眼睛望着前面不知道想什么。
门口一阵动静,耶律加央掀开毛毡帘子进来,他在门口烤了一会儿火,把寒气都驱散掉。
他在门口,离容姝有十几步远,看着看着容姝就笑起来了,“阿姝,阿姝……”
一连喊了好多句阿姝。
容姝应了,耶律加央走过来,把容姝抱到怀里,他们是夫妻,同床共枕这么多日子,他能看出来容姝不高兴,至少没那么高兴。
“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不喜欢这个孩子?”耶律加央半开玩笑似的问,曾几何时,容姝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他就害怕过这件事,在大楚人看来,他是异族。
容姝是大楚的公主,嫁过来就受了委屈,他怕容姝不愿意给他生崽崽。
可是日久见人心,容姝喜欢他,喜欢他们的孩子。
狼王有时候也会忧愁,他还是容姝的大宝贝吗,容姝今天最爱他吗,只爱他吗。
所以这样问只是一句玩笑话,容姝不会不喜欢孩子,那又是为什么,她不高兴呢。
容姝伸手环住耶律加央的腰,“我……有孩子,很高兴……但是我很害怕。”
她怕留不住这个孩子,心慌的厉害。
明明什么都不会发生,可就是有种不踏实的预感。
现在是二月,十月怀胎,如果顺利的话这个孩子会降生在十一月,大雪纷飞的时候。
耶律加央拍拍容姝,“别害怕,我会保护你们,保护乌迩,保护我们的家。”
哪怕头破血流,也会护着容姝。
容姝放了心,没那么害怕了,她问:“女儿叫什么名字。”
耶律加央想了想,“叫岗尖吧。”
在乌迩话中,岗尖意味着雪域,浩荡辽阔,洁白无瑕,这是为人父对女儿最大的祝福,容姝在心里念了两遍,“那就叫岗尖。”
女儿很乖,当初怀老大的时候,容姝时不时害喜,草原吃的还是有膻味的牛羊肉,她吃不惯,耶律加央就从大楚让商队带别的肉,这个孩子很乖,从不闹容姝。
慢慢地,容姝心里的慌乱不见了,她想,也许是那时晕倒身体不太好,所以才心慌难受,女儿很乖,果然,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儿子是漏风小棉裤。
耶律铮想当哥哥,但只限于给妹妹当哥哥,三岁正是话多的时候,一天能问几百个问题,“妹妹什么时候出生?”
“妹妹一定是妹妹吗?”
“要是弟弟的话怎么办啊,娘你要重新生一个吗?”
“姑姑什么时候能生小孩子?”
乌音珠气的抓住耶律铮打了好几下屁股,把侄子打的龇牙咧嘴,“要成亲嫁人才能生小孩,你这话都是和谁学的!”
耶律铮嘶了好几口气,“那姑姑你什么时候嫁人啊!”
容姝嫁到乌迩时乌音珠十四岁,今年是第七年,她已经二十一岁了,还没有嫁人。
按她的话来说,嫁人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遇见顺眼的才能嫁,不能因为该嫁人了才嫁人。
耶律铮从乌音珠的怀里爬出去,“娘,咱们玩什么游戏呀!”
小孩子,忘性快,很快就把前面几个问题忘了,他娘已经好几天不跟他玩了。
虽然女儿乖,但是骑马,上山这种危险活动已经被耶律加央明令禁止了。
过几天就要迁徙到新的牧地,容姝还要收拾东西。
容姝道:“今天就玩整理东西的游戏,阿铮,把金庭姑姑给你收拾好的东西搬上马车,过几天咱们就去新的家了。”
牧地被牛羊啃干净草根,要修养,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今年也不例外。
耶律铮贼好骗,屁颠屁颠去收拾东西了,乌音珠倒在床上,“嫂子,还是你有法子,我就不行,这小子人小鬼大的……”
完全弄不过他。
容姝笑了笑,“他都三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那可不是,”乌音珠悠悠叹了口气,这都七年了,她还没嫁人,侄子都快多两个了,嫂子越来越好看,再也不用担心她回大楚了。
真好。
一望无际的草原,和四处奔波的牧人,干净纯洁的不染一丝杂色。
乌音珠道:“嫂子,后天我带阿铮吧,这个臭小子,我能照顾好他。”
亲姑姑,容姝没什么不放心的,她点了点头,把帐篷里的东西整理好,等着耶律加央回来,天快黑了,太阳从草原的边际落下,明日会更好。
时间定在两日后,乌迩每年都会换新的牧地,从没出过什么错,但要小心谨慎以防万一。
一个小部落一个小部落地迁徙,最后才是王庭。
容姝摸着肚子,老实在帐篷里等着,她怀着孕,不给添麻烦就是好事,反正过一会儿耶律加央就会回来。
等啊等,等了又等,不知等了多久,她听见外面有爆炸的声音,还有由远及近的哭喊声,她站起来,连斗篷都没顾的披,出门只看见了连绵的战火。
容姝脑子一片空白,她往前走,不知道走了多远,她看见乌音珠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脸上有血迹有泪痕,她身后背着一个孩子,胸口中了一箭,箭矢上的白色羽毛被染上了血色,她不敢拔,拔了人就死了。
只差最后几步,她没站稳,一下倒在了地上。
孩子被她压在身下,眼睛闭着,已经没了呼吸。
是耶律铮。
乌音珠伸手碰了碰侄子,然后朝着容姝仰起头,“嫂子,我没护好阿铮……我没护好阿铮……”
乌音珠一直重复着这句话,容姝往前走了两步,一下跪倒在地上。
明明早上还好好的,耶律铮说要给她摘格桑花,乌音珠说她带孩子,保准不会闹容姝,晚上收拾好东西,吃锅子,为什么会这样。
乌音珠去握容姝的手,她嫂子的手比她这个将死之人的手还要凉。
胸口痛的厉害,她张张嘴,“哥他不在了……嫂子,你要好好活下去。”
容姝是大楚的公主,她一定能活下去的。
容姝不想活了,耶律加央不在了,耶律铮不在了,乌音珠不在了,她活着还做什么。
只要一把箭,她就可以死在这片土地上。
耳边有刀剑声,有战火声,乌音珠用力握住容姝的手,“嫂子……还有小侄女呢,你活下去就是乌迩活下去。”
死了这么多人,大楚一定会带他们的公主回去。
死了不要紧,只要嫂子还活着。
天地染上血色,草地被战火烧得焦黑,容姝眼睛亮了亮,又很快陷入沉寂,她点了点头,乌音珠松了口气,这口气她憋了太久,也太疼太累了,她的手从容姝手里滑落,正好挡住了耶律铮,两个人闭着眼睛,好像只是睡了过去。
等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们还会醒过来。
容姝把眼泪擦了擦,他们不在了,她得护住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把孩子生下来。
她往前走,看见了好多人,有大楚的士兵,也有昨日才见到的婶子,她恨不得有谁一箭把她射死,可是她答应过乌音珠。
一道箭从脸颊滑过,火辣辣地疼,有人驾马从远方来,在离容姝不远处翻身下来。
徐景行一身银甲,眼睛亮了一瞬,他道:“阿姝,我来接你回家。”
65. 第六十五章 回乌迩的第六天 (虐慎入)^……
容姝回头看了眼身后, 她家没了,该怎么回家。
徐景行朝着容姝走过去,他们已经七年未见, 容姝似乎没有变,还是那个在他身后喊徐大哥的小妹妹。
他收起剑,又喊了声阿姝。
银色的剑尖滴着血,那是乌迩人的血, 也许上面还有耶律加央的血, 容姝眨了眨眼睛, 听徐景行问:“阿姝?你怎么了?”
容姝眼睛眨了眨, 瞳孔却没有转动, 像是徐景行以前见过的瞎子, 双目无神。
战火硝烟, 大楚的士兵团团围了上来, 他们早就不记得长公主, 看容姝的穿着还以为是乌迩人,但徐景行还记得,扬了扬手, 士兵就把刀锋收了起来。
容姝又回头看了一眼,乌音珠和耶律铮还躺在那里,她甚至没办法让她们找个安静的地方睡一觉, 她还没有见到耶律加央,连耶律加央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现在, 连让她为亲人收敛尸骨没有机会都没有,容姝眼睛转了一下,“你是……徐景行。”
杀夫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徐景行注意到一闪而过的恨意, 他想,容姝是怪他来的太晚了,他的确来的太晚了,他当初就应该带容姝走。
他朝容姝伸了一只手,“阿姝,我接你回家,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事了,你再也不用离开故土。”
容姝红色的衣裳上还有血迹,她忍着恶心慢慢把手放了上去,“徐景行,我的两个侍女还活着,带她们走。”
徐景行点了点头,有些意外金庭玉阶竟然还活着,“会找到她们的,阿姝,你先上马车,我还要处理战场。”
处理战场——处理俘虏,清点战利品,以及重新规划大楚的版图。
从今日起,乌迩只是大楚的一个城,一个在西北的遥远的城。
容姝点了点头,跟着士兵上了马车,一路上她又看见了许多人,躺在地上,死不瞑目,可唯独没有看见耶律加央,她对自己说,不看见也挺好,若是看见了,她一定忍不住跑过去,到时候不一定护得住岗尖。
耶律铮不在了,岗尖是所有人的希望。
士兵只带来了金庭,她脸上一片血污,被泪痕冲了好几道,她捂着嘴冲容姝摇头,“玉阶死了……”小殿下也死了,乌音珠带着小殿下走了。
她们生在大楚长在大楚,却死在了大楚士兵的刀剑下。
玉阶看着耶律铮,远远看见疾驰的铁骑,她让耶律铮快跑,自己却死在了这片土地上,胸口流出的血把三月的青草染的鲜红。
容姝给金庭擦擦眼泪,“我们还活着,一定要活下去,咱们回大楚,应该,高兴一点。”
她嗓子哑的厉害,她想冲金庭笑一笑,却笑不出来。
金庭张着嘴,她好想问问上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公主,为国和亲还不够吗,出嫁之前明明不知道要嫁的是什么人,她堵上了自己的一生,好不容易遇见了王上,生了小殿下,明明小公主马上就出生了。
她揉揉脸,把脸颊往上提了提,露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她道:“奴婢死也护着您。”
护住小公主。
容姝道:“我需要布带。”
孩子不到两个月,回大楚起码要两三个月,三个多月显怀,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
金庭点点头,下马车去找布带。
所有人都迁徙到新的牧地,东西都是收拾好的,金庭是长公主的人,有士兵带着她去拿东西,金庭拿了好几件衣裳。
她又拿了药草,吃食,回去的途中她看见了大楚带来的太医。
若是他说了,小公主一定没了,太医也看见她了,远远冲着她点了点头。
金庭只当没看见,抱着东西钻进了马车。
衣服全撕成两掌宽的布条,一道一道缠在腰腹上,容姝穿好衣裳,就闭着眼睛靠在马车上,她闭上眼,全是耶律铮和乌音珠死去的画面,那是她的孩子,她的骨血。
一出生就长在她身边,喊她娘,说想要个妹妹。
容姝睁开眼睛,“给我拿些东西吃。”
*
大军在乌迩草原停了两日,哭喊声渐渐弱了下来,外面一片寂静,徐景行来看过她几次,容姝和他说了几句话。
日出的时候,徐景行说要回大楚了,问她还有没有想带回去的东西。
生活七年,徐景行想,没准容姝有什么用惯了的东西想要带回去。
容姝好想问问那个穿紫色衣裳的姑娘现在在哪儿,“你找找有没有一个穿紫色衣裳的姑娘,她带着一个孩子,那个姑娘在乌迩对我多有照顾,若是找到了就带回去。”
带不回去的,她们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徐景行有印象,死在了草地上,那个孩子徐景行也看了几眼,长得很好看,有几分像容姝,他沉思一会儿,心里有种不可能的可能性,“那个孩子是你什么人。”
容姝轻飘飘道:“那是那个姑娘的孩子,我看他挺可爱的,给过他糖吃。”
哄过他睡觉,给他穿过衣裳,亲过他的额头和小手。
容姝别过头,有些不耐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徐景行道:“我见过他们,只是他们被误伤了,阿姝,若是早知道他们帮过你,我一定会仔细留意,这样,我让人好好安葬他们……”
容姝点了一下头,“死了就死了吧,他们是乌迩人。”
乌迩大楚,有世仇,只要她表现的恨乌迩,徐景行就不会怀疑太多,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耶律加央的血脉,一定要留下来。
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可是明天没有耶律加央。
这里的一切都停留在昨日。
徐景行道:“你好好休息,一切交给我。”
大军离开草原,终于把长公主接了回来,乌迩人死伤无数,留下的也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后史书记载,景和七年三月十一日,大楚攻打乌迩大胜而归,乌迩王耶律加央被射死,楚皇派徐景行驻守西北,大楚版图扩张,前所未有。
离开乌迩时容姝还是没忍住,“徐景行,耶律加央是怎么死的。他这些年对我不好,我,想听听他是怎么死的。”
徐景行道:“他倒是厉害,只是一直护着别人,难以自保。大楚袭的突然,我射中了他,后来又亲手了结了他。”
若他不是乌迩人,兴许可以比划比划……
徐景行很快把这个念头忘在脑后,他恨耶律加央,无论如何,都无法抹掉耶律加央和容姝生活七年之久这个事实,明明,容姝才是他的未过门的妻子。
耶律加央对他有夺妻之恨,所以徐景行下了死手。
他肩膀有一处很深的刀伤,是耶律加央留给他的,只是这种伤,就不必让容姝看见了。
容姝沉默片刻,“这样啊,死了就好,他的尸体不要带回大楚,不要安葬,就留在草原,让鹰和野兽吃干净吧。”
徐景行有些犹豫,那可是耶律加央的尸体,应该带回大楚,再做处理的,要么鞭尸,要么吊在城楼上,总而言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容姝目光平静:“徐大哥,我就这么点愿望。”
徐景行看着容姝,她已经换上了大楚的衣裳,许是放的久了,所以有些旧,颜色款式都不是盛京流行的,可是别样的好看,和赵颜兮不一样,这是容姝。
她从未忘记过他,从未忘记过回大楚。
徐景行点了头,“听你的。”
军队离开乌迩,向着大楚出发,背后这片土地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一片焦黑,三月份,草不是绿的,到处都是死人骨。
和亲带来的和平只有七年,但是,每一个人死去,心中最大愿望都是,王妃和小公主能够活下来。
这是他们最后的愿望和祝福。
舟车劳顿,肚子里的孩子很乖,从没闹过容姝。
诊脉的还是那个大夫,只说容姝有气血两亏之症,怀孕的事被他瞒了下来,他只是个大夫,随着长公主来到这里,没有家人,然后遇见了许多家人。
他觉得乌迩人比大楚人更可爱,如今王上和乌迩不在了,他拼了一把老骨头也得护着王妃和小公主。
补身的药换成保胎的药,日日诊脉,脉案面上一份心里一份,这才到了大楚。
一切只为了活下去,有时候看着长公主,他一个老头子忍不住流泪,这人生下来是为了活着,可长公主活得实在是太苦了。
丧夫之痛丧子之痛,就这么忍着,一路不哭不笑回到了大楚。
孩子已经四个月了,盛京的五月下旬暖暖的,可容姝身上一片冷意。
说起来这是她的故土,却成了夺走她一切的刀,无数次,容姝都想一把刀刺进徐景行的心窝。
然后再狠狠地剜几下。
把耶律加央和其他人受的苦楚全还回去,可是不行。
景和七年五月二十八,长公主回京,盛京所有人夹道欢呼,恭迎长公主回京,这是大楚的公主,以一己之身阻挡战火,如今终回故土,实在不易。
容誉等这天已经等了七年,他站在城门口,等着大军回来,七年已过,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在容姝身后的幼弟了,他长大了,他把大楚治理的很好,以后还会更好。
海晏河清,只等一人共享。
马车停在城门口,容誉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隔着车帘,喊了一声阿姐。
容姝还记得容誉,他很聪明,看书很快,她还对着耶律铮说过,他的舅舅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是大楚的皇帝,很了不起。
容姝听着声音,冲金庭摇了摇头,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足够华丽,足够宽大,能把小腹遮住。
其实这个时候她本该穿白色的。
容姝撩起帘子下马车,“阿誉,我回来了。”
容誉一把把容姝拥到怀里,他抱紧容姝,好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等这一天实在太久了,两千多个日夜,“阿姐,阿姐,你总算回来了。”
容姝:“对,我回来了。”
容誉是大楚的皇弟,大楚乌迩有国恨,她不怪他,她只希望能把岗尖生下来,孩子是无辜的。
容姝伸手把容誉推开,“我累了,想休息。”
容誉下令回宫,容姝住的还是曾经的绮兰宫,七年已过,绮兰宫还是原样。
容姝头有些疼,“我如今住在宫中不合适,让我住宫外吧,我不喜人多,就让金庭伺候,带回来的人有一些是当初陪嫁的随侍,让她们伺候。”
容誉当然想容姝住在宫里,离得近一些,也好时常相见,可是容姝不愿意,这种小事他愿意依着她,“阿姐,长公主府还未建成,不如先住在宫中……”
容姝道:“随便什么府都行,只要不是宫里。”
容誉点了头,一众人便住进了公主府。
这是从前的大臣的府,家抄了就空了下来,公主府很大,也很空,容姝选了个安静院子住下。
她手腕上空荡荡的,原先戴着耶律加央送的手串,为了孩子,也给摘了下来,全换了大楚的装束。
公主府有容誉的人,住下的第二天,他便带了太医来诊脉。
容誉一夜未睡,他喜欢容姝喜欢到了骨子里,这一夜他忍不住想,在乌迩这七年,容姝和耶律加央都发生过什么,是不是在耶律加央身下承欢,他们是不是做过最亲密的事。
但是耶律加央已经死了,他的尸体被野兽和鹰吃掉,徐景行说,容姝并没有孩子,他只是想看看容姝身体如何,好不好。
容誉推开了公主府的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公主府自然也是他的,无人敢拦。
金庭仓皇地跑回屋,“王……公主,皇上带着太医来了。”
容姝摸着肚子,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在路上颠簸了两个多月,依然健健康康的,从没闹过她,只有夜深的时候能感受到她动几下,孩子很好,只是因为束腹,长得慢,她哥哥四个月的时候,比她大太多了。
当娘的哪儿有不心疼孩子的,只要能让岗尖生下来,活下来,她付出什么都愿意,哪怕生下来就把岗尖送走,哪怕不叫这个名字,哪怕她再也不见孩子,随便在乡村农家长大都好。
她可以死,但是死之前要告诉岗尖,她爹爹爱她,哥哥爱她,姑姑爱她,娘亲也爱她。
容姝手在发抖,太医一定能诊出来,这是耶律加央的孩子,乌迩的血脉,容誉会让这个外甥女活下来吗。
他会顾念亲情吗,这只是个孩子,对他没有任何威胁。
可容姝一点都不敢赌,她不信容誉,七年已过,谁知道人皮下的是豺狼还是绵羊,只有不让容誉知道,一点消息都不透露出去。
到时孩子生下来,立刻让人送走。
“金庭,你去请赵太医过来。”
66. 第六十六章 回乌迩的第七天 (虐慎入)^……
从公主府到院中, 也就一炷香的时间,容姝坐在梳妆台前,肩膀显得很单薄。
容誉敲了敲门, “阿姐,我来看你了。”
容姝回头望向门,透过窗纸能看见窗外的人影,她道:“进来吧。”
容誉进来之后先问容姝住的惯不惯, “不然还是回宫吧, 在我身边能放心一些。”
容姝摇了摇头, “挺好的。”
容誉道:“我总觉得阿姐清瘦了许多, 乌迩天寒, 不知你落没落下病根, 先让太医诊治一番, 太医院有药, 正好好好休养身体。”
他的关心是真的关心, 毫不掺假,想借机看容姝是不是和耶律加央有夫妻之实也是真。
容姝心想怎么这么难,死比这简单多了。
“我身子很好, 你不必忧心,只是坐车回来,太疲累了。”容姝摇了摇头, “诊脉就不必了,赵太医在乌迩一直照顾我的身体, 我只放心他。”
容誉不想听容姝提任何关于乌迩的事,哪怕没有听到耶律加央这个名字。
“阿姐,让太医诊断,我也能放心, 这七年,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过得好不好。”
容姝想说她过得很好,可是被容誉给毁了,但这是自己的弟弟,她拿什么去恨他。
“……你若不放心,就请赵太医来诊脉,我不想别人碰我。”容姝庆幸赵太医没死,不然她真的是无计可施。
很快赵太医就来了,诊了脉,只道容姝在乌迩受寒,有腿伤,身体不太好,需要慢慢调理。
容誉点了点头,眼中滑过一丝心疼,“那阿姐就好好调养,有什么事让人进宫找我,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阿姐,等几日你心情好些了,我带你看一样好东西。”
这是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三年多,就为了等阿姐回来。
长公主嫁给过耶律加央,平阳侯府的二小姐却没有。
容誉带着太医回去,容姝卸下力气,缓了一会儿,她吩咐道:“这个院子不许任何人靠近,我的衣服只许金庭经手,赵大夫……”
赵大夫看着容姝,使劲点了下头,“公主有何吩咐。”
容姝道:“我要这个孩子活着。”
“老臣必当竭尽全力。”赵大夫心里不是滋味,他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把小公主平安带到这个世上。
“再给我一瓶□□。”
赵大夫找来了药,“公主,千万小心。”
容姝决定闭门谢客,一个和亲公主,在异域生活七年,性子古怪,不喜见人也没什么。
可是总有需要这个长公主出面的地方。
皇宫举办宫宴,美其名曰为她接风洗尘,没法不去。
容姝去了宫宴,她不喜人多,不喜说话,满园的红花绿柳,她只记得乌迩的战火苍夷。
偏有人撞了上来。
来人和她有六分像,衣着打扮都像极了从前的她,容姝想不通,既然有了一个赵颜兮,为什么不能放过乌迩,她已经去和亲了,为什么就不能放过她。
赵颜兮跪在地上,“臣女见过长公主,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容姝道:“本宫不喜你这张脸,去一旁跪着。”
赵颜兮仰起头,容姝很好看,六分像像在了眼睛上,只是容姝的眼睛没有神,好像将死之人。
赵颜兮心里有些委屈,她知道自己是容姝的替身,可是七年已过,容姝早就变得不是她了,赵颜兮摸了摸脸,心里有些委屈,不过很快,就有人救她于水火。
容誉扶起了她,容姝早就走了,长公主性子古怪,没人敢拦。
容誉低头对赵颜兮说了几句话,然后去了公主府。
这次容姝没见她。
搁谁看都是公主回京,见到容貌与自己相似的替身,心生不悦,愤愤离席。
容誉目光沉沉,他对赵颜兮太好了,所以她才有胆子来宫宴,若不是她有用,早就把她杀了。
“阿姐刚回来,你别介怀,阿姐是对朕最重要的人,你明白吗?”
赵颜兮知道,因为容姝,她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容誉这么说无非是让她避着容姝,赵颜兮点了头,“我知道……”
赵颜兮心道,容姝是为了大楚和亲远嫁,可大楚已经把她接回来了,既然回来了,为什么要那个样子,她的确在乌迩待了七年,但是回来之后依旧是长公主,有什么不满足呢。
赵颜兮没听容誉的话,她在一天夜里,去了公主府。
这里比平阳侯府大的多,如今的平阳侯府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了,竟然还没有一个公主府大。
公主府很空,只有几个打扫的丫鬟。
容姝见了赵颜兮,“你是平阳侯府的女儿,容誉喜欢你?”
赵颜兮听了有些诧异,容姝竟然敢直呼皇上名字,她道:“回公主,家父平阳侯……皇上对臣女很好,但臣女并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喜欢臣女。”
容姝又问:“你也认识徐景行,对不对。”
赵颜兮有些慌乱,“徐大哥他只是照顾我……我从前并不知道我们长的这么像,见到你的时候我也很惊讶。
公主,我知道你在乌迩待了七年,心里不愿,可是皇上已经接你回来了,既然回来了,就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让担心你的人伤心了。”
她是看容誉每日为容姝的事烦忧,才这么说的,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容姝目光平静,真正担心她在乎她的人已经不在了。
赵颜兮真能慷他人之慨,凭什么说她不愿意,凭什么让她和亲就和亲,让她回来就回来。
她是个人,不是个物件。
不过有她也好,徐景行喜欢谁她不在意,容誉娶了赵颜兮也好,容姝道:“既然你同容誉关系好,你就同他说,我想找一个安静的寺庙吃斋念佛,不想待在盛京了。”
“又或者,你们亲事应该要定下来了,你劝容誉,让我离京。”
天气闷热,外头阴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了。
赵颜兮心慌的厉害,她赢了容姝,容姝不同她争了,可是,可是……
最终赵颜兮点了头,“臣女会尽量一试。”
她没想过容姝会回来,容姝离开,才是对她最有利的选择,盛京有一个赵颜兮就够了,不需要再来一个容姝。
赵颜兮从长公主府出来就进了宫,容誉脸色沉沉,“你去公主府了。”
赵颜兮以未来皇后自居,只当是容誉怕容姝伤害她,“皇上这几日一直愁眉不展,应该是为了长公主吧,皇上,长公主既然已经回来了,甭管在乌迩发生了什么,都应该好好活下去,不然怎么对得起大楚死去的士兵。”
“公主说想离京,为大楚诵经祈福,皇上就允了吧。”
容誉脸色沉的能滴水,他不知道赵颜兮对容姝说了什么,以至于容姝对他误会至此,如今赵颜兮已经没什么用了,容誉让张绪送她回府,安心备嫁。
自己则去了公主府。
出宫时下了雨,到公主府时雨已经下大了,容誉进了公主府,天色昏暗,他走的太急,鞋子湿了,肩膀湿了,他对容姝道:“阿姐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赵颜兮她……我根本不喜欢她,我留着她只不过是因为你。”
容姝又瘦了,她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因为我?”
容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容姝身后的少年了,但是,他语气还和从前一样紧张局促,“阿姐,我不是说要给你礼物吗,就是赵颜兮。”
容誉怕容姝不高兴,“她像你六分,最是合适,阿姐,只要你以赵颜兮的身份活下去,就没有人知道你去过乌迩的,阿姐,这七年,母后每年都会劝我选秀纳妃,但我不愿意,我只想等你回来。”
屋外一道闪电,过了一会儿容姝就听见雷鸣了,她怔怔地看着容誉,“所以,你是为了接我回来……才灭了乌迩的?”
容誉点点头,“没错,他们该死,耶律加央该死,所有人都该死!”
原来一切是因为她,她带来了战争,带来了苦难,杀死了耶律加央和自己的孩子。
容姝扶住腰,“不,我不愿意,我是你姐姐。”
“咱们只是名义上的姐弟,并不是亲的,”容誉有些急,“而且,你进了平阳侯府就不是我阿姐了,为什么不呢……我每日处理奏章,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把你接回来,阿姐……”
容誉握住容姝的手腕,那里细的吓人,容姝的目光里有恨意,原来都是因为她,现在要是有把刀,她二话不说就捅死容誉。
“当初和亲,我毫无怨言,可是我在乌迩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接我回来,和亲是为了阻挡战火,是我给乌迩带来战火,容誉,我情愿你不是我弟弟。”
容誉脸色变得煞白,他也不愿容姝是他姐姐,可容姝的话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阿姐?”
容姝拂开容誉的手,道:“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倘若你还顾及一点姐弟亲情,就给我寻个寺庙,我余生就为那些枉死的魂灵诵经祈福。”
竟是一眼都不愿意看他。
屋外雨声雷声,还有雨打落叶声,交杂在一起,听得容誉心中郁结。
这里没有玉兰树,叶子哗啦啦地响,很多时候,容誉深夜难眠,都是听着绮兰宫外的声音睡着的。
容誉眼睛有些红,他掰容姝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在阿姐心里,就这么想的吗?乌迩给了你什么,是漫无边际的长夜还是一身天寒地冻落下的伤病,还是说乌迩有你在意的人,是谁,是耶律加央?”
容誉一字一顿道:“你爱上耶律加央了,因为他恨我,对不对。”
容姝想,她要是能恨就好了,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夫君,国恨当头,能舍弃的只有小爱。
她原以为大楚攻打乌迩是因为政治,结果是因为她。
她能恨的只有自己。
容姝道:“七年前和亲有谁问过我的意愿,接我回来又有问过吗,你说你为了接我回来,做了很多,可我从离开宫门那日起,就没想过回来,他日两国交战,我也不会成为大楚的拖累……”
可是却成了乌迩的掣肘,容姝心里痛的厉害,连着肚子也难受,她的岗尖……
容誉攥着容姝的手腕,他看容姝脸色不对,什么都顾不得了,“阿姐你怎么了,你……”
电闪雷鸣之间,他看见容姝裙下有血迹。
她回京之后只穿过一次红衣,后来哪次见她,都是素衣,头上不戴首饰,不像不喜欢,倒像是给什么人服丧。
容誉松开了手,眼看着人从滑落在地上,徐景行回京之后把乌迩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告,耶律加央怎么死的,那个衣着感觉的乌迩女子,还有那个孩子。
容誉怀疑过那是不是耶律加央的孩子,只是耶律加央都死了,剩下的乌迩人也一口咬定,那不是。
至于容姝有没有生过孩子,太医并没有给容姝诊过脉。
血迹,容姝捂的是肚子。
容誉往后退了一步,就这么居高临下看着容姝。
容姝实在是疼的厉害,岗尖没闹过她,但赵大夫说她身子不好,切忌大喜大悲。
她活着的念头就剩一个孩子了,容姝喊了金庭的名字。
门外张绪守着,金庭硬闯了进来,她是长公主的人,没人敢拦,天边又滑过一道白光,金庭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公主……”
容姝道:“请赵大夫,快去……”
她感觉身下有什么流出去了,再不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金庭转身要走,容誉道:“站住。”
“阿姐,你肚子里的是耶律加央的野种吗,那个女子护着的那个也是对不对,只是那个野种已经死了。”
容姝和耶律铮说过,他舅舅是个了不起的人,现在却叫他野种。
容姝道:“阿誉,我求求你,叫赵大夫来……她就是个孩子,生下来就把她送走,不会威胁你半分的……你是她舅舅啊……”
容誉蹲下来,握住了容姝的手,“我不是舅舅,那是你和耶律加央的孩子,不一样的,阿姐,你忍一忍,疼过了就好了。”
金庭想往外跑,只要把赵大夫喊来就有一线生机,可是,还没走两步,她胸口就凉了一下,低头看,是一抹银白色的剑尖。
雷声轰鸣,容姝好像看见了耶律加央,又好像看见了乌音珠,可睁开眼,只有花纹繁复的纱帐。
赵大夫不见了,金庭也不见了,伺候的人是脸生的丫鬟,容姝摸了摸肚子,岗尖也不见了。
丫鬟端来一碗药,“公主,先把药喝了,喝完药,身子就能好了。”
容姝把脸转向里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容誉来了,他道:“阿姐,你不喝自有人喂你,这个不行,就换一个。”
换下的那个人,自然没有命活。
容誉了解容姝,她心软,不会忍心的。
可容姝连自己都救不活,哪儿管得了别人,她一口药都没喝,最后是容誉让人趁她睡着硬喂的。
药,养身子的汤,一直到了八月份,容姝身子都没好,下床都是件难事。
容姝想过,一头撞死,或者找条白绫,可是那么多人看着她,她想死都不行。
而另一边,平阳侯府二小姐和当朝天子的婚事被人议论纷纷。
赵颜兮时常进宫,盛宠不衰,她听说了容姝的事,只叹了句可惜,当初她要是没去和亲,一定能有个好归宿。
赵颜兮道:“希望她能想通。”
丫鬟恭维道:“皇上可是为了姑娘跟长公主动了手呢,皇上真宠姑娘。”
听说公主府半夜端出来好多血水,容姝应该伤的不轻。
赵颜兮摇了摇头,“她毕竟是皇上的姐姐,又为大楚百姓做了那么多,希望都能好好的。”
*
很快就到了秋日。
落叶萧萧肃肃,容姝被关在了公主府,有棱角的柜子都被包上了,屋里没有刀,吃饭睡觉都有人看着。
上好的药吊命,太医院的太医日夜守着,鬼门关的人也能拉回来。
她听说丞相病了,是因为赵颜兮要嫁人了,可谓用情至深。
容姝望着西北方,这个时候乌迩该冷了,不知道耶律加央有没有被子盖。
看了一会儿窗外,就有人拿着披风过来,“公主,该回去休息了。”
这是金丝雀,笼中鸟,外面人都说皇上喜欢赵姑娘,可是皇上每晚都来公主府,十里红妆,一切都是给公主准备的。
有些羡慕,又觉得公主有点可怜,生而为人,谁愿意做鸟呢。
容姝看着丫鬟,恍惚之间记起了金庭玉阶还在的时候,那两个傻姑娘……
“我要见容誉。”
容誉来的很快,容姝对他道:“何时成婚,嫁衣准备好了吗?”
容誉又惊又喜,又喜又怕,“阿姐,你想清楚了!”
容姝点了点头,“嗯,想清楚了,怎么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虽然怪你见死不救,可那毕竟是耶律加央的孩子,你有你的苦衷。”
不等容誉说话,容姝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置赵颜兮?”
容誉笑着道:“阿姐放心,我不会让她再碍你的眼。”
只有“容姝”不在了,“赵颜兮”才能活下去,那种人,一把火烧了才好。
容姝神色漠不关心,她点了点头,“你安排就好,我不喜人多,不用这么多人盯着我。”
容誉有些犹豫,他不放心,怕容姝骗他。
“阿姐,你病着,我不放心。”容誉小心哄着,“等进了宫,还住绮兰宫好吗。”
容姝点了一下头。
看着的人没有少,反而更多了,容誉疑心病重,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卸下心防。
好在,喜轿里只有她一个。
她和耶律加央都没有穿红衣,拜堂成亲,今天能如愿了。
她十六岁时和亲远嫁,离开故土,终此一生,都回不去故乡了。
容姝摸了摸手腕上的串子,耶律加央肯定还在等着她。
67. 第六十七章 回乌迩的第八天 她就是容……
景和七年, 七月二十一日,楚皇大婚。
娶的是平阳侯府的二小姐。
传闻这位赵姑娘容貌姝丽,有六分像晋阳长公主, 是难得的好福气。
可她出嫁那日,长公主府走水,把府上烧了个干净。
赵颜兮靠在柜子前,周围是舔舐的火苗, 屋里浓烟滚滚, 门窗被锁紧, 门外还有人看着, 她试过, 逃不出去。
拍门, 也没人理, 屋里还有点茶水, 她把水倒在衣服上, 捂着口鼻,争取一点喘息的时间。
她要死了。
赵颜兮没有比任何时候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快要死了。
怎么要死了, 她等着出嫁,容誉对她说,安心在侯府准备出嫁, 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
她就等着, 绣嫁衣,一件一件数她的嫁妆,结果醒来的时候到了长公主府。
外面有喜乐声传进来,今天本是她成亲的日子。
赵颜兮有点怕, 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出嫁的是她,容誉要赐容姝毒酒,可在公主府的却是她。
她来过公主府一次,所以认得这里,那么大的公主府,好像只剩她一个人了。
赵颜兮把脸埋进膝盖,容誉说过要娶她的,电光火石间,她脑子里的弦绷断,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十五岁时,在宫宴上遇见了容誉他们,容誉,徐景行,陈洺之对她很好,好到不像对一个刚见过一次面的人。
她也疑惑过,直到陆昭云告诉她,容誉他们对她好,全是因为她长得像容姝。
那时,容姝已经离开五年了。
赵颜兮嫉恨过,也争过,可活人争不过死人,也争不过离开的人,容姝对他们很重要,慢慢地,赵颜兮不再想这件事,反正这辈子,容姝回来的机会渺茫。
而她会如愿嫁给容誉,成为大楚的皇后。
后来容姝回来了,跟她想的一样,大楚的长公主不再那么雍容华贵,看她的目光有恨意,看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恨意。
容姝恨她,恨所有大楚人。
她满目沧桑,明明才二十三岁,可目光却像个老妪,像将死之人,她在宫宴上故意遇见容姝,毫无意外可言,容姝罚了她。
容誉为了给她出头,还去了公主府。
听人说那天晚上,容姝流了很多血,太医院的太医轮番诊治,才留了容姝一条命。
所以,为什么在长公主府的是她呢。
她不会自己来公主府,是容誉把她绑来的,那现在坐在喜轿上的,准备出嫁进宫的人是容姝吗。
她这一生,都给别人做了嫁衣。
赵颜兮不想死,她宁愿不做皇后,也不想死去,她用力拍着门,“救命,救我出去!”
许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呼救声,终于来了一个人,赵颜兮吸了好几口浓烟,屋里的纱帐,柜子全着火了,她用沾湿的衣服捂住口鼻,但还是被热浪和浓烟呛得咳了好几声,“我要见皇上,让我出去!”
门外的人晃了晃门锁,赵颜兮还听见伺候的下人说:“太傅大人,这是皇上下的令,您别让老奴难做。”
陈洺之拍着门,然后一把拽住了下人的衣领,“钥匙,把钥匙拿来!”
哪儿有钥匙,钥匙不在他身上,皇上存心让赵姑娘死,谁敢拦着。
“太傅大人,您回去吧……”很快,下人就说不出话来了,他看着陈洺之愣了一下,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里面的是赵颜兮?”陈洺之问:“可是平阳侯府的二小姐?”
下人快喘不过气来了,屋里赵颜兮还在哭叫,他点了点头,“太傅大人,这都是皇上的意思……”
陈洺之手一松,这里面的是赵颜兮,外面嫁人的难道是容姝。
怎么会是容姝,他脸色白了一瞬,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他以为皇上要容姝死,他还不懂,为什么他能为了赵颜兮做到这种地步,容姝去和亲,又回来,没有一件事是她想做的,如果里面的人是赵颜兮就解释的通了。
他们是姐弟,容誉怎么能这么做,陈洺之脚步飞快,他心跳的也飞快,他想看看容姝是不是好好的,他怕容姝存了死志。
她这一生太苦了,他会带她走。
喜乐声震天,所有人都在庆贺皇上的婚事,皇上继位七年,七年不选秀,他们大楚打赢了乌迩,终于有了皇后了。
陈洺之快马加鞭,终于在宫门处赶上了迎亲队伍,他是当朝太傅,当街纵马拦了未来皇后的喜轿。
乐声停了一瞬,可张绪抬抬手,又重新回到了该回的曲调上。
张绪道:“陈大人这是作何,马上就是吉时了,耽误不得,您可别让咱家为难。”
陈洺之下了马,喜轿的帘子随风晃动,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洺之问:“轿子里的人是谁?”
张绪:“圣上和平阳侯府二小姐的婚事人尽皆知。”
陈洺之不管拦路的人,走到喜轿前,掀开了轿帘,洞房花烛夜,这的确是喜事。
一角掀开,轿子里的人靠在车壁上,她盖着盖头,身上没有一点起伏。
陈洺之伸手把盖头掀开,他曾在梦中无数次梦见这一场景,伸手揭开新娘的盖头,盖头下的人就是容姝。
只是现在容姝闭着眼睛,他见过容姝几次,有时离得近,有时离得远,她回来之后,陈洺之就没见她笑过。
她曾经也是个小姑娘,因为几朵玉兰花,天上飞的小鸟,水里的游鱼就能笑得很开心,陈洺之想在容誉大婚后带容姝走的,他坐上太傅的位子,不是为了别的。
只是为了容姝。
陈洺之想碰碰容姝的脸,又像被烫到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他是错了,他以为接容姝回来是为了她好,他以为容姝在乌迩过得不好,是他害死了容姝。
眼前的人脸上带笑,嘴角一丝血痕,陈洺之把盖头放下,“皇上是疯了吗。”
张绪在后面阻拦不及,脸色被吓得煞白,长公主这是……这是怎么了,长公主身体不好,该请太医,张绪道:“陈大人,还请进宫宣太医啊!您拦着喜轿做什么,这罪名谁都担不起啊!”
喜乐没有错,这种情况下都没错,可见容誉准备了多久,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洺之一口血咳在了地上,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必不会做这太傅,也不会害了容姝。
长公主府走水,大火把一切烧了个干净,百姓还在说皇上成亲的事,这十里红妆,给足了体面。
至于长公主没了,人们只道可惜了,当初和亲,救万民于水火,怎么回来了反而拎不清呢,非要给赵姑娘使绊子,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呢。
可是她没了夫君,没了孩子,没了亲人,最后一点希望被她的同族弄没了,她怎么活下去。
她想回家。
*
七月二十
乌迩的草原一片明媚,耶律加央急坏了,容姝睡了一夜,却一直没醒,喊都喊不起来,这都睡了三天了,赵大夫也没说出所以然来,脉象一切正常,可人就是醒不了。
跟中邪了一样。
有时容姝会皱眉,但是不哭也不笑,赵大夫道:“王上,王妃脉象正常,”想来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耶律加央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就放下心,哪儿有人一睡睡三天的,叫都叫不起来。
外面有人知道容姝昏迷不醒,都说她不属于这里,她的魂灵要被上天收走。
无稽之谈,都是屁话。
耶律加央看着容姝,握着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阿姝,你什么时候能醒。”
耶律加央想了又想,只记得容姝睡过去之前量了嫁衣的尺寸,他还送了容姝一条手串。
手串。
耶律加央把手串摘了下来,他怕容姝醒来误会他送东西又反悔,又把手串放在了枕边,想想不放心,又给放到了桌子上。
“你是不是怪我打赌不让着你,我以后不会了。”耶律加央蹭了蹭容姝的手,“阿姝……你醒过来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草原的风依旧和煦,七月下旬,瓜果成熟,是难得的好时候。
曾经这片土地被战火烧的焦黑,乌迩子民的血液把这里染得鲜红,沧海桑田,苍天不忍。
容姝醒的时候是深夜,她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她从前梦见过许多次,回大楚之后也明白了所谓的《朱颜》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没想过,事实比她想的还要令人难过。
她就是容姝。
容誉从一开始就分得清谁是容姝,谁是赵颜兮,哪怕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容誉依旧认得她。
容姝动了动手指,她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少天,只觉得身上木的厉害,一动,手指就响了。
耶律加央趴在床边,他是困得累的睡着了,可听着声音一下就惊醒了,迷迷瞪瞪之中,他看见容姝手指动了,眼睛也睁开了。
还以为是做梦。
容姝看着耶律加央,眼圈都红了,那个她至死都没有见到的人,尸骨留在了乌迩。
容姝费力坐起来,她道:“耶律加央,你抱抱我。”
耶律加央没有一刻迟疑,他把容姝抱在怀里,“抱了抱了,想抱多久就抱多久。”
容姝吸了吸鼻子,耶律加央感觉脖子湿了,好像是容姝的眼泪,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是疼的。
“阿姝,你醒了,我去叫大夫……”容姝哭了,耶律加央却是笑着的,他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高兴了,容姝醒了,他不是在做梦,是真的醒了。
容姝拽着耶律加央的袖子,“你别走。”
这种恳求的目光谁受的住,耶律加央进退两难,容姝醒了得看大夫,可容姝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他根本走不了。
幸好,大毛二毛这两天一直守在帐篷里,飞出去找大夫了。
容姝擦了擦眼泪,她不该哭的,该流的眼泪早就流完了,一切都来得及。
68. 第六十八章 回大楚的第九天 这两天他……
赵大夫衣服都脱了, 看见大毛二毛心里又是喜又是慌,王妃醒了,可真是太好了。
他套上衣服拎着医箱去了王帐, 王妃真的醒了。
“一切都好,就是睡了三天,得好好补补,”赵大夫诊了脉, 脸上笑出了好几道褶子, “醒了就好, 醒了就好。”
他是大夫, 也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实在想不通王妃是怎么醒的, “王上, 王妃是怎么醒的, 醒之前可有什么征兆?”
耶律加央只是把容姝手腕的手串摘下来了, 别的什么都没干,难道真是因为手串?
容姝愣了愣,她梦里也有这个手串, 后来在大婚之日又戴上了,兴许真是因为乌迩子民的祝福,才让她回来。
容姝又把手串戴上, 耶律加央老大不愿意,“戴这个你就一睡不醒, 不戴了不戴了。”
容姝道:“我觉得没事,要是再有事,就把它摘了,以后再也不带了, 我饿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赵大夫摸着胡子离开,临走前还嘱咐了一番,不能吃刺激的,也不能吃太多,循序渐进,方得始终。
耶律加央摆了桌子,他不会做别的,只能架火锅吃,好在,容姝已经好几个月没吃火锅了,不吃辣锅吃清汤,也挺好的。
高汤做锅底,现切的羊肉片和牛肉片,还有今年新收的萝卜白菜,土豆红薯,各种各样的青菜,粉条面条,豆皮豆片,摆了满满一桌。
耶律加央就专心给容姝涮菜夹菜。
烫的肉全到容姝碗里,保准吃最嫩最香的,容姝是真的饿了,在梦中过了五六个月,终于醒过来了。
她不打算和耶律加央说,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好好的就好了。
“你别光给我夹,自己也吃点。”
耶律加央摇了摇头,“看着你吃我就饱了。”
这两天他一直在想,是不是他对容姝不够好,所以老天才一而再地要把容姝从他身边带走。
容姝道:“我一个人吃没意思,人多吃饭才香。”
这几天容姝昏迷不醒,耶律加央哪儿吃得下饭。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烫了肉和面,人多吃的的确香。
耶律加央想过,要是容姝一直不醒,他该怎么办,说实话他很害怕,害怕容姝醒不过来,若是一直不醒,他就一直等。
他等过四个多月,一年四年也等得起。
不过幸好容姝醒了,二十九成婚,还赶得上。
耶律加央吃着吃着就笑了起来,容姝问他笑什么。
耶律加央抿了一下嘴,把笑意压了下去,“高兴,你醒过来我高兴,还有几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醒,我都不知道一个人该怎么办。”
容姝点了点头,的确,一个人留下的滋味并不好。
“咱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这顿饭吃了好久,容姝可算是吃饱了。
吃饱喝足,她又忍不住想做的那个梦,大楚军队究竟是怎么找到王庭的。
二月正是乌迩换牧地的时候,徐景行究竟是怎么找来的。
难道是跟着商队,当时商队每年只去大楚一次,十分小心谨慎,可除了商队,容姝也想不出别的来。
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她。
商队是乌迩通向外界的唯一通路,容姝只能暗地里提醒耶律加央,商队虽然给乌迩带来了银钱财富,但也是把双刃刀,要小心为上。
次日,天大晴。
乌音珠和玛吉婆婆上午来看她,乌音珠又哭鼻子了,她不知道容姝为什么一直昏迷不醒,真怕她就一直这么下去。
玛吉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好,看一眼容姝要走好远的路,她把容姝当女儿的。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容姝不容易,一个小姑娘,大老远嫁过来,不对她好一点,怎么说得过去。
醒来就好,福气都在后头呢。
玛吉婆婆说,嫁衣快绣好了,到时候给她试试,二十九是个好日子,她就安安心心当新娘子好了。
乌音珠鼻子还红着,“嫂子,你可不要再出什么事了,我等这天等了好久了。”
容姝始终记得,这个姑娘,用自己的命护着她的孩子,最后心里想的念的也是她,兴许乌音珠早就知道她想死,才用岗尖的存在提醒她要活下去。
容姝道:“放心吧,不会再出事了,再也不会出事了。”
乌音珠把脸上的泪珠擦干净,“嫂子,我就可盼着你们成亲,然后给我生个小侄子,小侄女,我可喜欢小孩子了。”
乌迩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一个个就像云朵一样,洁白可爱。
容姝和耶律加央的孩子,肯定更可爱。
乌音珠和玛吉婆婆走后,容姝把玉阶叫来,她回来之后还没好好看看玉阶呢。
容姝不是没怀疑过,这两个侍女是她从大楚带过来的,如果她们把乌迩的消息带出去,她万死难辞其咎。
但不是,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所有人都守住了。
玉阶有些怅然,她觉得自己没活干了,她是容姝的丫鬟,就负责照顾公主,可是现在,公主有人照顾。
公主离开四个多月,王上离开三个多月,金庭跟着公主走了,她留在乌迩,彻彻底底成了乌迩人。
要是在大楚,公主贴身侍女是多体面的身份,在乌迩,王妃侍女也能得另眼相看,乌迩人对她比对那些绣娘好得多。
红薯都给大块儿的。
玉阶眼泪汪汪,絮絮叨叨和容姝说了好一会儿话,小到吃饭喝水,大到迁徙种地。
容姝摸了摸玉阶的头,“辛苦了。”
玉阶愣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道:“不辛苦,奴婢是王妃的人,为王妃死都甘愿。”
“哪儿有那么多生啊死的,乌迩和大楚不一样,没那么多规矩,我也不需要人伺候。”容姝伸手把玉阶的眼泪擦干净,“等金庭回来了,你们想想,要在做什么。”
身为侍女,伺候主子就是这辈子全部的事,梳妆打扮,端茶倒水,知冷知热,如今这些事有耶律加央做,狼王的占有欲很强,两个侍女最好不要去狼王的地盘。
玉阶道:“奴婢听王妃的。”
容姝道:“你们可以跟着我做菜,想想什么东西适合在这片土地上生长,还可以去学堂教书,你们识字,教孩子并不费力。”
玉阶晃了晃神,然后很快道:“奴婢愿意跟着公主!”
容姝笑了笑,“那正好,日后有了孩子,你和金庭还能帮忙带带。”
玉阶眼睛一亮,那可太好了,王妃和王上的孩子,她和金庭能带!
金庭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乌迩的四个月,每天既盼着王妃回来,又不想她们回来,如今回来了,就好好在乌迩活下去。
容姝现在才有了待嫁新娘的样子,她盼着成亲,盼着嫁给耶律加央。
*
商队比耶律加央他们晚回来六天。
和往常一样,从大楚带回来了许多东西。楚皇不仁不义,就休怪他们做事不地道,用大楚的东西养猪,喂鸡,然后慢慢学烧瓷,烧砖,盖房子的技艺。
把大楚的东西全部搬到乌迩来。
留在大楚的乌迩人不少,先从最苦最累的活做起,码头的小工,瓷器铺子,木材店的学徒,慢慢地,就变成长工,学徒。
还有晋阳火锅店,给足了退后的余地。
耶律加央在永州待了三个月,并不是每天搭房子,养猪喂鸡,他做了不少正事。
乌迩以前太封闭了,虽然骁勇善战,可是,不足的地方就是比不过,要向大楚学习。
达娃回来以后就去了军帐,今非昔比,耶律加央再也不是那个孤寡的狼王了,王帐藏了公主,不许任何人觊觎。
所以议事的地方挪到了军营。
达娃一项一项禀告,“永州禁严,每个进城的人都会全身上下检查一遍,出城的东西也会检查,听闻楚皇震怒,还在找王妃的下落。”
容姝把容誉耍了一遭。
彻头彻尾地耍了一遍,耶律加央能猜出个大概来,容誉八成喜欢容姝,要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想方设法把容姝和赵颜兮换过来。
比起被耍,容姝回到大楚更让他生气,忌惮。
倘若在大楚的是赵颜兮,他恰好没有发现,日后大楚对乌迩起兵将无所顾忌。
不过这是悖论,他怎么可能把容姝认错,容姝就是容姝,他一个人的容姝。
如今容姝回到了乌迩,大楚还在休养生息,这两年容誉定不会出兵。
往后就说不准了。
耶律加央道:“在大楚的人务必小心为上,没有任何事比活着还重要。”
达娃点头应下,的确没有什么比活着最重要,走商是走在刀刃上,五支商队,他只负责一支,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楚的皇上就下令把商队扣下,那个时候……
尼玛还对大楚关城门,不让王妃回来的事耿耿于怀,楚皇就不是个正常人,正经人谁做得出这种事儿。
尼玛比了个手刀的姿势,“王上,要不要……”
出兵,攻打大楚,一劳永逸。
耶律加央摇了摇头,和亲就是为了免除战火,现在出兵,岂非违背本意。
“不行,练兵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保家卫国。”耶律加央叹了口气,心里压得慌。
尼玛揉了揉心口,还好马上就有一桩大喜事,把这些烦心事都冲散。
69. 第六十九章 回乌迩的第十天 耶律加央……
这桩大喜事, 指的自然是耶律加央和容姝的婚事。
尼玛这几天也一直为这事跑前跑后,忙的就是婚事。
乌迩一族嫁娶,先得说媒, 然后男女双方商谈彩礼嫁妆,选定吉日嫁娶,成亲当日热闹极了,唱歌跳舞能热闹一整天。
彩礼嫁妆商讨也简单, 以往各家各户的彩礼都是羊腿, 青稞酒, 青稞饼这些, 嫁妆多是皮毛, 麻布。
新婚夫妻搭个新帐篷做婚房, 日子和和美美。
这两年乌迩条件好了许多, 彩礼嫁妆就多了粉张, 棉布, 葡萄干,等等。
王上的彩礼,又得多好几层。
尼玛负责准备彩礼, 他清点了耶律加央的财产,成亲之后,这些都是王妃的了。
总共有完整的老虎毛两张, 红狐狸皮三张,白狐狸皮四张, 羊皮十五张,牛皮十八张。
剩下的毛色不好看的还有好多张,但是不放到彩礼里。
耶律加央还有上好的青稞酒两坛,他舍不得喝, 容姝也不喝酒,他打算新婚之夜喝一点,以后有喜事了,一次喝那么一小杯。
属于耶律加央的牛羊加起来有三百多头,在乌迩一家有这么多牛羊的并不多,耶律加央就算不当王,也是养殖大户。
骏马十二匹,雄鹰两只,帐篷一顶,尼玛又把雄鹰和帐篷从礼单上划掉,一会儿再重写一份。
尼玛目光有些沧桑,王上说了,鹰和帐篷不能算他的。
要算也是算王妃的。
除了这些,王上好像没别的东西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几件,王妃不稀罕要,皮靴几双,王上还得央王妃给他做新的。
棉被两床,去年新做的,从前的被子盖的时间太久,棉絮干巴巴的,在被罩里面卷成一团一团的,已经要不得了。
王上可真穷啊。
王妃刚到乌迩时,送亲的抬嫁妆的人,排了得有十里,每年迁徙,给王妃运嫁妆的车都有好几十辆。
这么一比,王上可真穷啊。
耶律加央不自在地摸摸鼻子,从怀里掏出来一个荷包,“这个也写进去。”
“再加上猪三头,鸡五只。”
尼玛一看,是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几块碎银子。
猪三头鸡五只,那是耶律加央在永州养的,现在有乌迩的线人照顾,其他的猪是属于乌迩的,在这方面耶律加央一向分的很清楚。
他是乌迩的王,他属于乌迩,乌迩却不属于他。
几百头猪,鸡是属于所有乌迩人的。
尼玛二话不说就把鸡和猪加上,“再加上银两二百一十三两。”
还是银子最值钱呐。
耶律加央把彩礼单子拿过来看了看,看完不由自主地就笑了起来,“嗯,挺好……这个晚上我拿给晋阳。”
婚房就是王帐,有容姝在,多了不少人气。
耶律加央把礼单贴身收好,“辛苦你了,我去看看盐湖和铁矿。”
如果说牛羊马匹是乌迩的根本,那么盐铁就是乌迩的骨骼,没有哪个国家不把盐铁握在自己手里。
乌迩能跟大楚打仗,除了有战马,还有就是盐和铁器。
盐和糖不同,盐是必需品,而糖是奢侈品。
早在很多年以前,乌迩人没有发现盐湖,咸味来自于牛羊的血和花大价钱从大楚换来的盐。
盐湖叫乌迩湖,乌迩人从里面晒盐,再运送六十多里,才能运到乌迩。
耶律加央带来了许多瓜果,晒盐的人喜滋滋地抬着分下去。
耶律加央望着盐湖,心道等有机会,他得带容姝来看看。
铁矿是山林深处,挖矿石,冶铁,铸兵器,临近深夜,这里火光阵阵。
打铁的乌迩人还没休息,他们在吃饭,准备吃完饭再干一会儿,见耶律加央过来,纷纷把手上的东西放下。
耶律加央让人把瓜果带下去,“辛苦了。”
打铁铸兵器,是巧活也是累活,打铁的人一个个黑黝黝,肌肉都泛着亮光,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比上战场轻巧多了,有啥辛苦的,听说王上要成亲了,我们就去不了了。”
铁矿离不得人。
耶律加央点点头,“早该成亲,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要是早成亲,孩子都满地跑了。
送完东西,耶律加央才驾马回去,一百多里路,回去又是小半个时辰。
天已经黑了,容姝睡着了,给他留了饭留了灯,还留了一半多的床。
耶律加央过去轻轻握了握容姝的手,他没用力气,容姝把手拿开,翻了个身,却也没醒。
耶律加央放下心,去把饭菜吃光。
他现在有吃的,有喝的,但有时候就是作死地想,容姝没来的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
小时候跟人抢饭,跟人打架,长大之后进了军营,成天摔摔打打,身上就没一块好地方。
自己活命,还得照顾乌音珠,后来打败了老乌迩王,日子也没多好。
乌迩的王和大楚的皇帝不一样,住的还是帐篷,吃的还是青稞饼烤肉,除了更累,身上担子更重,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很晚才睡,很早就起。
耶律加央以前不想耽误容姝,现在则是想给容姝好日子过。
梳洗之后,耶律加央躺在床上,容姝侧着睡,脸朝着他,呼吸均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嘴边的酒窝还装着甜意。
耶律加央数了数,还有五天。
七月底,夜里已经冷了,容姝睡梦里忍不住往耶律加央怀里靠,梦里没有战火,没有容誉,反而是一堆美食和好吃的,只可惜,还没尝到味道就醒了。
耶律加央不在。
容姝有点失落,但很快就想明白,耶律加央是乌迩的王,身上有几十万乌迩人,乌迩和大楚相比落后许多,他得使劲追才能赶上。
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容姝简单吃了个早饭,就跟着乌音珠骑马下地了。
该收秋了,今年种的地比去年多,多种地意味着更多的粮食,也意味着更重的负担。
乌迩人不怕苦不怕累,干的热火朝天。
乌迩都是山地,收好的粮食扛到山脚下,再用牛车马车给运回去,这比大楚好一些。
在大楚,耕牛很少,更多百姓都是用推车,自己给推回家。
容姝看了看自己的地,一亩菜地种的是萝卜白菜,两亩粮食地种的是花生玉米,还有两亩地的土豆红薯,种地的是大楚的随侍,二十多个人,干活一点都不比乌迩人慢。
收好的粮食过秤,一共收了四千斤萝卜,八千斤白菜,二百斤花生,一百六十斤玉米,五千斤红薯,六千斤的土豆。
容姝的地是新地,乌迩人照顾久的老地亩产比这要多,今年是个丰收年。
成亲是大事,秋收也是大事,首开。收上来的红薯土豆直接清洗削皮做成粉条,剩下的渣滓喂牲畜,忙忙活活直到天黑。
容姝没干什么活,但这一天下来脖子疼胳膊酸,可想而知,其他人有多累。
容姝没着急吃饭,反正耶律加央回来的晚,晚点做,两个人还能一起吃个饭。
容姝想做牛杂粥和牛肉饼,再炒个土豆丝,吃点咸菜,清爽可口还解饿。
牛杂粥顾名思义是用牛杂做的粥,牛杂也叫牛下水,这些乌迩人不怎么吃,都是煮煮喂狗,反正好歹是肉。
但是煮肉只放盐,牛杂这些东西腥味大,可想而知乌迩人做的并不好吃。
容姝用的是牛肚,牛肝,牛肉,先用葱姜水腌了半刻时辰,怕去腥不彻底,还倒了一点料酒。
腌好的牛杂切成杏仁大的小块,然后用清水冲洗干净。
陶锅里煮着大米粥,已经好几个开了,开了花的大米在沸水里滚来滚去。
容姝把牛杂倒了进去,然后放了一点盐调味,用勺子搅了搅又把盖子盖上。
碗里还剩小半碗切好的牛肉粒,就等煮熟的时候把肉倒进去,这样牛肉粒才足够嫩。
煮粥的时候容姝就去准备牛肉馅儿,牛肉馅儿饼她做过好几次,今天打算做个不一样的,牛肉锅盔。
锅盔有馅饼状,也是圆的,面剂子揉成长条,往里面放牛肉馅儿,再从底但头卷起来,用擀面杖擀成圆圆的饼。
锅盔不是烙的,而是用炉子烤的,烤好之后从中间切开,锅盔冒着热气,中间能加煎蛋,火腿肠,这是以前上学时学校门口的做饭。
那时排好长的队,这家实在太好吃了,容姝就费了好大劲学了秘方。
还有一种是长片形状的锅盔,大且薄,薄的几乎能看见里面的馅儿,外面一层金黄的皮,看着都知道有多酥脆,多好吃。
容姝今天打算做这个,炉子是冲尼玛要的,清洗干净,容姝戴上围裙,准备揉面做锅盔。
面的软硬要适度,太硬擀不薄,太软了容易露馅儿,试想好好的锅盔破了个大洞,哪儿还吃的下去。
要是别人对这个适度肯定不好把控,但容姝不一样。
她做过很多次,闭着眼都能加水揉面,揉好的面放盆里盖上盖子醒一会儿,容姝趁这会儿调了个馅儿。
牛肉馅儿要足够小,不然擀锅盔时会鼓出来,撑破面皮,又不能太小,黏黏糊糊的,口感不好。
装好馅儿,一点点擀平,沾上白芝麻,然后贴在烧着火的炉子里,就等烤熟了。
炉子下面窝着两个去年的红薯,今年的红薯已经下来了,但容姝回去觉得,还是去年的更甜一些。
炒土豆丝吃的就是脆口,今年的新土豆淀粉还没沉淀,足够清脆爽口,就等耶律加央回来炒菜了。
耶律加央赶着时间回来的,“给你看,今年收的好大的地瓜。”
耶律加央像显摆新鲜玩具一样,把比他两个拳头还大的红薯给容姝看,“你瞧,这么大一个。”
容姝把牛肉粒倒进砂锅,等出锅的时候撒一把小葱,土豆丝马上就炒熟了,她回头看耶律加央,他把红薯洗得干干净净,朝着容姝显摆。
今天出去太累了,就这么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这么大,两个人一块吃都能吃饱。
容姝笑了笑,“怎么这么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呢,晒两天,烤着一定好吃。”
耶律加央看见炉子了,他问:“今天不能烤吗。”
容姝:“烤了两个,还有别的吃的呢。”
耶律加央闻到肉香了,“做的什么,这么香。”
“锅盔,先端过去。”吩咐耶律加央干活容姝是一点都不含糊,粥,锅盔,土豆丝,还有两小碟咸菜。
耶律加央在心里数,还有四天,他就把容姝娶回来了,这么一想,一点都不累了。
牛肉馅儿的锅盔是真的香,耶律加央还没这样吃过,也可以说,乌迩人都没这么吃过。
真薄啊,也真脆啊,馅儿装的满,一点都没漏,可真好吃。
牛杂粥是咸粥,并不腻,耶律加央喝了两大碗。
70. 第七十章 回乌迩的第十一天 七月二十……
大米粥, 绿豆粥,小米粥,还有加了各种豆子, 花生,葡萄干的甜粥,加肉丁肉末的咸粥,一种米, 做百样饭。
可惜乌迩不种水稻, 永州也不种。有些事努力就能做到, 有些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 比如地势, 比如气候。
便是想也做不到。
耶律加央又盛了一碗粥, “阿姝, 我打算在长岭山脉上修城墙。”
这件事耶律加央想了许久。
乌迩在草原深处, 避世难寻, 大楚之外是一片密林,密林之后是戈壁,戈壁种着大片大片的胡杨。
再往北几十里, 是荒漠,穿过二百多里的荒漠,是母亲河的支流浈江, 过河见数重山岭,翻过崇山峻岭, 才是草原。
乌迩一族就在草原深处。
难寻也不是找不到,商队一个月出去两三次,每次出去都翻山越岭的,耶律加央在大楚插眼, 大楚未必就找不到乌迩王庭所在,十几万人,耶律加央赌不起。
乌迩的后路是草原雪地,却从没想过往前进一步,在长岭山脉上修建城墙,一能防范外敌,也是给容誉的警告。
城墙修建好,进可攻退可守,有母亲河,乌迩的生机会多很多。
长岭山脉是一道天然屏障,耶律加央要做的是在屏障上刻上乌迩的名字。
容姝有些诧异,她始终记得大楚军队来犯的场景,草原没有任何遮挡掩护,每个人都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听起来,荒漠,浈江,山岭不可攻破,大楚的士兵不可能打到草原,可大楚的将士就是打进来了,还悄无声息。
有城墙,日夜防范,顾虑就小很多,他日容誉再想出兵,也得顾忌一二。
容姝道:“建城墙需要砖瓦……”
钢筋水泥,可乌迩世代住的都是帐篷,要是从大楚买,容誉肯定能发现端倪,建城墙肯定不能让容誉发现,不然的话城墙建不建得起来还得另说。
再有,容姝看过乌迩的版图,只占草原的一片,建城墙相当于扩大版图。
长岭山脉及以北,都是乌迩。
耶律加央拍拍胸口,“放心吧,这我早想到了,他们在大楚学了几个月的泥瓦工,该学会了。”
哪儿事事顺心,只是早想到,早做准备罢了。
容姝眨了眨眼,然后低头浅笑,“那就好,要是建城墙肯定得雇长工,每天早中晚供应饭菜,这个就交给我吧。”
耶律加央点点头,“缺什么跟我说。”
两人也是准夫妻,相识已久,又在一间帐篷住着,也不扭捏,吃过饭耶律加央刷碗,容姝梳洗铺床,相拥而眠,等着第二天到来。
*
大楚清晨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屋子里的工人就起了,你叫我我叫他,一屋子壮汉打着哈欠,从角落里拿着自己盆,去井边梳洗。
晚夏天还是热,但井水放了一晚上,冰凉冰凉,往脸上一扑,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为首的人咕噜噜咽了口凉水,“都快点,张三,李四,你们两个抓点紧。”
张三李四比别人都高,黑黝黝的,穿着裤子短打,一看就一身力气,就是脑袋不灵光,干活比别人慢,问的还多。
不说还缠着你,砖头怎么烧,砖窑怎么搭,这也不是不能告诉,毕竟不是瓷器那种精贵物件。
乡下的老庄稼把式就会摔泥砖,也结实的很呐。
张三李四烧的砖,烧好了会想怎么烧的更好,他们这种长工,工钱都是按件记的,你烧的越多,赚的越多,烧好了就成,谁管你烧的好不好。
这俩傻大个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都是啥,成天想着怎么把砖烧的更结实,两人加起来还没他一个烧的多。
一天赚不了几个铜板。
张三李四哈欠一个接着一个,他俩实在太困了,来大楚之后就没睡好过,他们也不叫张三李四,张三原名更登,李四叫克珠,是地地道道的乌迩人。
二月份的时候来到大楚,做了泥瓦工。
除了他们大楚还有好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学建房子,做家具,算账……
他们汉话说的还行,就是不识字,但是大楚不识字的人多着呢,不差他们两个。
不识字,庄稼汉,脑子不好使,在这里反而更方便。
学了四个多月,总算学出点名堂来了。
早饭一人一个窝窝头,一小碟咸菜,一碗玉米碴粥。
根本吃不饱。
没到吃饭的时候,就不可抑制地想起乌迩来。乌迩有烤羊腿,有火锅,王妃还会做灌汤包,肉饼,那个香呦,岂是窝窝头和碴子粥能比的。
不过他们已经学的差不多了,烧砖已经学会了,该回乌迩了。
“老大,还有窝窝头吗,吃不饱啊……”
为首的人表情一木,“没了没了,干的又慢吃得又多,”
回去也简单,本来签了五年的卖身契,但是张三和李四干活实在太慢了,干得慢吃得多,丢了这个活,上哪儿吃饭去。
吃过饭,一群人下窑烧砖,挖土,混沙,做胚,烧砖,张三李四下手没轻重,弄坏了一窑砖胚,把管事的人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这俩人烧的还没摔得多,当晚就把两人的包袱扔了出去,“你们啊,还是找个地方搬包袱,兴许还能赚口饭吃!”
被赶出来的不止他们两个,木材店的学徒,打铁铺的小铁匠,饭馆的掌柜,一夜之间都无家可归了。
同时,这些人钻进深林,改头换面,穿上乌迩人的衣裳,去了永州的晋阳火锅店。
张掌柜已经开了十家火锅店了,永州六家,其他城有四家,他打算把火锅店在盛京开一家,开满大楚。
而乌迩,算是张掌柜的大主顾,衣食父母,他火锅店开的这么顺利,除了好吃,也是因为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五月间长公主回大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还关了三日的城门,后来城门大开,长公主回乌迩,永州百姓心里揣揣的,还以为又要打仗,张掌柜还想火锅店没准要完了。
结果啥事都没有。
肉该送地送,商队该进的进,生意该做地做,也没听有什么风声。
晋阳火锅店一直有乌迩人留宿的房间,好酒好菜备上,送上热水,就退下去,这些乌迩人看着凶,实则很好说话。
有他们在,火锅店比以往更消停,至少没有见钱眼开,想不通来闹事的。
更登和克珠吃了顿热乎火锅,他俩的包袱被扔出来,又被两人捡起来,小心翼翼揣进怀里。
包袱里有烧砖用的图纸,上面画了怎么建砖窑,怎么混土,一条一条写的可清楚了。
全是宝贝。
两人干了一杯,“明儿就回乌迩。”
四个多月受苦受累,就为了今天,值得庆祝一下。
次日一早,两人驾马往乌迩赶,密林,隔壁,沙漠,长河,山岭,终回故乡。
————
大楚有不少乌迩人,当然也有没回去的,比如养猪人。
没有毛茸茸的毛,看着猪崽竟然也憨态可掬。
那可是肉啊,只不过赶不上王上和王妃成亲,真可惜。
耶律加央算着还有三天,按大楚的婚俗,成亲前三天不能见面,不过乌迩没有这样的习俗。
不过不能从王帐嫁到王帐,容姝要从乌音珠的帐篷出嫁。
今天是下礼的日子,耶律加央带着彩礼来见容姝。
六只箱子,装的全是上好的皮毛。
箱子上盖着大红色的布,还打了花,喜庆极了,乌音珠却摇摇头,“怎么就这么点。”
耶律加央看着妹妹,又看看容姝,把拳头背到身后,“还有牛羊马匹总共三百五十四头,猪三头,鸡五只。”
鹰是本来就给容姝的,不能算彩礼里面。
乌音珠还想再说,容姝拉了拉她袖子,“行啦。”
乌音珠小声道:“那先饶了你,婆婆,您觉得阿姝的夫君怎么样啊。”
玛吉婆婆坐在主位上,她看着耶律加央长大,做了乌迩的王,终于能看见他娶亲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福气看他的孩子长大。
耶律加央静静看着玛吉婆婆,这是照顾他长大的人,如今脸上已经爬满了皱纹,“婆婆。”
玛吉婆婆笑着道:“阿姝的夫君很好,长得高,模样周正,以后一定会照顾好阿姝的。”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乌迩的祖先会保佑祝福他们。”
玛吉婆婆道:“你要好好对阿姝,我们都看着呢。”
她们是容姝的娘家人,全都盯着耶律加央呢。
容姝鼻子有点酸,耶律加央重重地点了头,“我知道,我会的。”
玛吉婆婆在婚书上用乌迩话写了两人的名字,又用汉话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下面,“永结同好。”
这一天耶律加央等了太久,容姝也等了太久,婚书容姝看了看,就被耶律加央收起来,“我收着就行,绝对不会弄丢弄皱。”
这可是宝贝。
玛吉婆婆笑容慈祥,“好了好了,就让他收着吧。”
婚期在三日后,这是乌迩的大事,吉时在晚上,到时候会有篝火晚会,大块大块的烤肉,到时候唱歌跳舞。
肯定特别热闹。
聘礼在乌迩并不少,怎么说也都是乌迩王的全部家当。
容姝自己也有嫁妆,当初十里红妆,东西都放在了库房里。
布匹,摆饰,只可惜这些在乌迩没什么用。
布匹可以再做一些被子,衣服,还能留一些给孩子用,摆饰家具收拾收拾,能卖就卖,换点钱,不然留着也没什么用。
还有三天就成亲了,时间过得真快,过得也真慢,容姝希望时间再快点。
七月二十九,天像乌迩湖一样蓝,没有一丝云,容姝昨晚住的乌音珠那儿,两人说话到半夜,起的又早,容姝困的不行。
上妆的时候头一点一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