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 盘踞在天幕上的昏黑缓缓散开。天方亮,郡守府的侧门开启,采购食材的车驾从门内驶出。
鲜少人注意到, 对比起平常,今日的车驾上多了一个人。这辆驴车前往菜市, 一人在途中跳下车,步履匆忙地摸入某家阁院。
*
“哒哒哒——”
马蹄踏过官道,这支从司州出发的骑兵队在日月兼程的赶路后,越过了九鹿县, 终于抵达了夏谷郡的西侧。
城西郊外早有人接应, 接应者名为李怀仁,是谢元修的心腹之一。
骑兵头领名倪螭吻, 此人起了个上古凶兽之名,模样也颇为凶悍, 他方颐大口,面黑发黄, 颈和肩的肌肉虬扎如老树藤, 一看便知是孔武有力之人。
“倪都督,可算等到你了……”李怀仁快步上前,和倪螭吻寒暄几句后,光明正大地往后扫向后方。
李怀仁惊讶道:“倪都督, 此番随行兵卒几何?怎的瞧着好像有些少。”
倪螭吻鼻管里喷出一股粗气, 愤愤道:“大公子和二公子听闻要调兵,多有不愿,他们联合了谢司州先前的一些旧部施压,扣了一部分兵力。此番随我来的骑兵唯有一千人,对了, 还有三千步卒由林副将带队在后面。”
马匹脚程快,三公子下的是急令,他不敢耽搁,遂领骑兵先行。
李怀仁掐指一算,当初三公子来夏谷时带了四百骑兵,如今倪螭吻至,他们这边共有骑卒一千四。
就是有个问题,那武安侯现已进城。而城中障碍多,骑兵和步兵无什差别,除非对方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躲出城去。
倪螭吻:“那武安侯身边兵力几何?”
李怀仁:“两百人左右。”
倪螭吻顿时放声大笑,整个人明显松懈下来,“我还以为此番他坐拥千军万马,原来不过两百罢了,且让三公子不必紧张,就算后面步卒不至,也足够拿捏他们。”
“我们想得到调兵,武安侯自然也想得到,拼的不过是谁先抵达,事不宜迟,倪都督速速随我进城。咱们直取武安侯首级!”李怀仁如此说。
*
城内,茶馆。
茶馆被包下,彻底成了北地武将的驻点。无论是前门还是后门皆有兵卒看守。
一道白色的身影避开人群中的耳目,悄然出现在茶馆的后门处。
看门的兵卒原先是秦府的巡卫,如今他见了来人,顿时一惊,“小郎君?!”
秦宴州言简意赅:“我有事寻武安侯。”
侍从可不敢把这位黛夫人之子挡回去,但鉴于前段时候小郎君天天上房揭瓦、险些把府邸都拆了,他也不敢直接将人放进去。
侍卫干脆道:“您随我来。”
从后门进,经后面这条楼梯上楼。楼上亦有兵卒看守,众人看到秦宴州无不面露惊色。
“小郎君?”白剑屏从屋中出来,见秦宴州迎面来,“你怎的来了?”
这话说完顿觉不妥。
呸,瞧他这话说的,以君侯把黛夫人当眼珠子看的态度,他们迟早是一家人。
一只手拨开了挡路的白剑屏,秦邵宗从他后面出来,平静的目光落在秦宴州身上。
没有问他当初为何知晓黛黎的动向,也没有问黛黎为什么一直藏着不出来寻他们,更也没有解释自己是怎么尾随他来的夏谷,秦邵宗直入正题:“你小子遇到了什么难题?”
秦宴州也和他开门见山,“我母亲方才被谢三的人抓走了。”
白剑屏大惊,房中丰锋几人闻言快步出来,都挤在门口。
秦邵宗眼瞳微微收紧,“谢三如今何在?”
秦宴州报了个西街的地址。
莫延云心直口快,“先前的曲辕犁是黛夫人的杰作吧,你们青莲教得了那等好东西,怎的不奉她为座上宾,而是任由那谢三胡作非为。”
“对方手里有兵。”秦宴州道。
秦邵宗没说话,只是匆匆下楼。
他一走,周围几个武将立马紧随其后,如潮水般离开了二层,原先拥挤的房门口瞬间空荡下来。
秦宴州随他们走了几步,来到二楼楼梯口,低着头从上往下看。他看到秦邵宗下楼唤人牵马来,显然是想立刻往城西去。
青年眼底划过一缕亮光,他原路返回,直奔茶馆的后门。
算算时间,司州的援兵快到了,不能让北地被打个措手不及。司州拿压倒性胜利于他和妈妈都没好处,所以他来走了这一趟。
最好势均力敌,打得难舍难分,让两边都腾不出精力顾及其他。
……
楼下。
秦邵宗忽然停着脚步:“莫延云,你带上白夜,暗中跟上那小子,瞧他去了何处。如今正乱,他多半会和夫人趁机离城,你莫要声张,偷偷跟上去。倘若被他们发现,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人。”
忽然被点名的莫延云听令,转头离开。
“君侯,您是怀疑小郎君在骗咱们?”丰锋低声道。
卫兵牵来马匹,秦邵宗翻身上马,“不无可能,她机敏得很,生得的儿子至少有一半像她。但不管真与假,也确实该找谢三算账了。”
他们比谢元修迟来夏谷,可以说初到时两眼一抹黑,并不清楚这不大的夏谷内藏了谢三多少兵马。
先前的交锋与其说是打压,还不如说试探,探探对方的虚实。
用时不多,也就一日,探出来了。
对方的人确实比他们多,但不至于多到碾压的程度,且司州的兵战力远逊于他们。
就算秦宴州没有寻来,秦邵宗今日也打算动手了。夏谷郡更靠近司州,要是再拖下去,等对方援兵来到,于他们多有不利。
马鞭扬起又落下,骏马嘶鸣。
他们这一队人马阵仗大,周围布衣纷纷避让。
而在去西街的路上,秦邵宗遇到了两个匆忙打马的卫兵。
两方人碰了个正着,卫兵惊喜于不用多跑一段,“君侯,司州的援兵到城外了!乔屯长远远看到他们过来,依您的吩咐立马关了城门。也如您所料,城门守卫都反了,一门心思要放司州的人进来,幸亏留了个心眼,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如今乔屯长领人和他们打起来了。”
秦邵宗问:“司州援兵几何?”
“皆是骑兵,瞧着约莫一千人。”卫兵说。
丰锋大怒道:“高友这孙子先前说的好听,说什么为君侯尽犬马之劳,如今一转头就倒戈敌营,果真贪心,还好君侯您未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
他们住在高府时,那高府君奉他们为上宾,衣食住行无一不精细,还见缝插针向君侯献媚。君侯都已许诺,若他识相,往后不会亏待他。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那厮不识好歹!
丰锋毛遂自荐:“君侯,乔望飞那里不过七十来人,请许我一队人马,我前去支援乔望飞。”
“城门并非重点,擒贼先擒王,如今首要抓拿谢三。”秦邵宗目光往扫过周边,敏锐地发现周围已有异动。
乍一看行人还是行人,戴巾帻,着麻衣布衣,手上或者肩上拿着长条状的行囊。而两旁的小贩多是或蹲或坐于摊后,哪怕面前有行人与他们做买卖,但那些人的眼珠子皆不安分的往这边斜。
秦邵宗骑于马上,视野比寻常人要高,隐约能看到一些藏在摊后的弧形长木。
“两边有弓箭手!”秦邵宗忽的扬声道。
无论是“行人”、“小贩”,还是秦邵宗这边的骑兵队,所有人皆是一惊。
眼见放冷箭的机会逝去,两旁的“小贩”同时抄长弓暴起。而街上“行人”猝的从行囊里抽出一抹白光。
在秦邵宗提醒后,最靠边的骑兵迅速翻身下马,一个箭步拉近距离,以长刀压制对方的弓箭。
“行人”无马匹,矮骑兵一层,高度差带来的劣势立现。
环首刀出鞘,秦邵宗曲肘抬刀,而后猛地往前一抄。
锋利的刀刃刮起劲烈的风,从上往下划出一道利落的弧度,带起鲜血飞溅和头颅滚落。
“呯呯呯——”
前方两边的商铺窗牗被大力推开,一把把长弓从窗内伸出,对准了下方的众人。
与此同时,楼下亦涌出士卒。一层持刀,二层持弓箭。
鹰隼般的棕眸在日光下呈现出金属的冷色,男人迅速锁定一处,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骏马嘶鸣,不用鞭策便撒开蹄子往前,径直撞到一家布庄门口。
这布庄门前高高立着一面旗帜,旗杆有个一丈长,旗面上仅有一个“布”字,边缘锯齿状的部分随风飘扬。
秦邵宗左手一把握住旗杆,手背上绷起青筋,刹那便将嵌在石墩里的旗杆拔了出来。
身侧有数道破风之声传来,秦邵宗眸光一凛,拿着旗帜的左手自后往前猛地一转。
旌旗翻飞卷起阵风,似在瞬间化作一只展翅的铁鹰,长翼展开撑起无形的保护领域,让外面的风雨不得入。
“分小队上楼清兵!”秦邵宗厉声道。
先前下马解决弓箭手的士兵贴边行走,且行且挡,一路急行,来到驻兵点。
秦邵宗回头看了眼,街上一片狼藉,“小贩”做戏用的货物散落一地,倒地的尸首被马蹄踏得稀巴烂,鲜血渗入青石砖中,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
“君侯,他们布了兵在此地,那谢三可能不在西街那边了。”邝野挡下一支飞开的利箭,说不着急是假的。
君侯此番西行,和他一同乘楼船的唯有三百人。而这三百人还不是全都在夏谷,有三艘楼船、也就是九十人随魏青去了九鹿县。
他们剩余二百一十人。
如今城中军巡已倒戈,如果谢三还趁乱藏起来,他们不仅得应付军巡,还得寻人,绝对接应不暇。
秦邵宗:“谢三在与不在,去看看便知。”
那小子提供的地址是真是假,他很感兴趣。
*
东城小院。
黛黎依旧闭门不出,小院狭小,她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去听墙角。
还别说,这收集来的信息不少。
有人说,上头的人好像不查传舍了,转为挨家挨户上门盘查户籍。大规模摸查本是为了寻女贼,没想到找出一些逃犯,算是歪打正着。
有人还说,昨日看到不少军巡带着武器巡逻,结果绕一圈回来后,人还是那个人,手里的家伙却没了,跟藏起来似的。
还有人说:
“近来出城和进城都难了许多,我那个卖酱料的远方堂亲昨日运货回城,空箱亦要被检查。他说看见有许多商贾出城都得挨一轮盘查,所有货箱尽数打开,一个都不得拉下。”
“唉,近来不太平,莫要轻易出门。”
有脚步声匆匆来,紧接着有人喊,“阿兄,不得了了,西街那边打起来了!现在外面都在传这几日别出去,小心被削了脑袋!”
“又打?是不是两方巡逻队起冲突?说起来昨日也打过一场,据说当时打掉了好几颗脑袋。不过后面该收兵的收兵,该回家的也回家了,我猜这回乱也乱不了多久。”
“不是的!真打起来了,商铺里面都是弓箭手,那箭嗖嗖地放,街上也有好多兵,总之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黛黎抿了抿唇。
打起来了?
秦邵宗和司州那个人?
不等黛黎再听,一道白影从墙外翻过,跟猫儿似的落地,一点声音都没有。
黛黎:“!”
秦宴州见黛黎在院中,疾步上前,低声道:“妈妈,北地和司州打起来了。我与您回房间上妆,随即咱们从东城门出去,改道南下。”
黛黎精神一震,知时间紧急,顾不上其他,忙转身和秦宴州一同回房。
大概一刻钟后,母子俩从屋中走出。
黛黎穿着寻常的麻衣,肤色用调过的乌膏遮了遮,比原来的暗了几个度,面上多了一道小疤,眼尾的弧度被压下去了少许,此外面上还多了几颗黑痣。
秦宴州自己也做了伪装,母子俩几乎换了个人。
行囊不多,一人一个背囊。
化成这样,黛黎不用戴帷帽,直接行走在外。
两人出小院后,左拐右拐往东行。
他们本就住在东城,距离城门不远,许是一路通畅,秦宴州说起刚刚:“妈妈,我回来那一路遇到那个莫都尉,他跟着我,不过后面我把他甩掉了。”
本来思索着青莲教的黛黎思绪中断,“跟着你?你意外碰到他了?”
“不是,是我刚刚去寻武安侯了。”
黛黎被儿子这个炸.弹震得够呛,“你寻他做什么?秦邵宗那人敏锐得很,城府又深,难保他……”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母子俩忽然齐齐停下脚步。
黛黎看着不远处蹲在城门口的莫延云,顿觉不妙——
作者有话说:剧情铺到现在,我以为不少读者能看出来夏谷这一part的重要性,但没想到非但没多少,还有说节奏慢(…)
好吧,只能浅浅提两句。
夏谷现在汇聚了几方势力,除了黛黎的逃亡线,还有北地和司州、青莲教博弈的权斗线,后一条以老秦为主。
老秦这条线的发展,又会直接勾连到司州的未来、兖州本身的变动,和青莲教内部的变化。
相当于现在是黛黎、老秦的双线并行,每一条都要讲清楚,不然后面就会有“这怎么好像少了一块”的突兀感。
不过写到现在,黛黎和老秦也离见面不远了。
最后,你们开上帝视角真的开得太厉害了,站在黛黎的角度,很多事真的不能未卜先知[捂脸笑哭]
ps:乱世是一个过程,比如黄巾起义到东汉灭亡足足有36年,是有些人的一生了,不能总哪里都不去叭,更别说州州选的豫州是相对太平的地方[眼镜]
第82章 他想要一辈子
整条街巷被血色浸染, 尸首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断刃残弓散落于地。
街巷两旁的店铺门户大敞,风拂过时, 残破的窗叶被吹得往内合拢,木轴处发出不堪重负得“咯滋”声。
秦邵宗甩了甩刀, 厚重的血痕“哗”地甩在青石板上,他抬头往前看,前面街道寂静无声,商铺门紧合着, 不知其内是否有伏兵。
先前从高友那里借来的马死了, 对方出动了绊马索,而后极力攻击马匹。
“君侯, 此地距离那住处还有一条街。”丰锋也目视前方。
光这般看,真看不出前方有多少伏兵。
“把商铺的门板拆下来做盾, 让弓箭手居于队伍内,步兵居于外。”秦邵宗冷笑, “一街之距罢了, 怎能过不去?”
至于对方城外的骑兵,秦邵宗完全没当一回事。对方有援兵,他也有,不过是时间需等久些。
谢三的人兵临城下, 他就关城门。
他们没有云梯和冲车, 单凭外面那点人还想强攻?天方夜谭。
……
先前的搏杀动静不小,几条街外都能听闻。居于西街阁院的谢元修也不例外。
他不傻,听侍从说武安侯杀过来了,赶紧撤退,至于宅内物件等, 一概不拿,逃命要紧。
“武安侯此番来夏谷带了不过两百余人,既要分兵去巡人,又要顾及四个城门的情况,还要留人在身旁守卫。哪儿都是用人之处,他竟还能分出人手找到我的藏身地?”谢元修真觉得见鬼了。
北地那位的威名他自然听过,凶恶得很,直面其锋芒是下下策,故而当初听闻武安侯也到了夏谷,他赶紧寻了个地方藏起来。
藏身地是谛听提供的,按理说,应该周密得很,就算武安侯的人上门盘查,也不会查出端倪。
究竟是何处出了披露,难道高友出卖了他?
应该不会。如今城门巡卫已反,高友没回头路可走,绝不可能还摇摆不定。
谢元修的下属也不知何故,尽力安慰道,“三公子莫恼,幸好当时准备了后手,咱们如今从后门出,经小巷去北街那边避一避风头。倪都督他们已在城外了,有高府君和咱们的人在城内配合,进城不过时间问题,待倪都督率兵马至,还愁摘不下那武安侯的首级?”
下属又说:“且倪都督向来灵活,若是东城门进不去,他定会试着走其他城门,总归能进来的。”
谢元修面色稍缓,“你说得对,咱们先避其锋芒。对了,高友安排了多少人刺杀武安侯?”
下属回答:“四百人,加上咱们借过去的一百,合计五百人。”
谢元修抽了口凉气,“五百人还挡不住武安侯?干什么吃的!”
下属也愁得不行。
一直有听闻武安侯麾下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精锐,个个都是好手,以一当十不在话下,难不成就是外面那支……
下属:“后巷狭小,车驾不得过,烦请三公子徒步过去。”
谢元修咬牙:“走!”
*
同一时间,东城门。
黛黎看着不远处蹲点的莫延云,暗道糟糕。莫延云在这里,难道秦邵宗发现她了?
不过这个猜测很快被黛黎推翻。
应该是没发现的,她观察了片刻,见莫延云一个劲地盯着出城车队,并没有往其他地方看。
“妈妈,我们稍后随行商的车出去。”秦宴州已安排妥当。
黛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队行商,约莫二十人的队伍,队中五架驴车,每架都装得满满当当的。
“那是青莲教的车队?”黛黎问。
秦宴州:“不全是,唯有领头的商贾是信徒。我与他说待会儿要随他的车队出城,与另一个神使、也就是您一同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需借他妻子的传一用。”
光是看儿子无波无澜的神情,黛黎便知那位商贾对此没有异议。
看来青莲教在民间的影响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许多。传这等重要之物,居然说借就往外借。
“那个莫都尉在城门蹲点。”黛黎低声说。
秦宴州:“不要紧,与我们相熟的唯有他一人,其他北地士卒不常见您,估计认不出来。您到时绕车行,以车架作挡隔开他,如果实在被他看见了,便拿有疤痕的侧脸对着他。且出去时,我还安排了一出调虎离山,他多半没精力亲手盘查。”
可能担心黛黎依旧紧张,秦宴州的话难得比平日多些,“您别忧心,据我观察那个莫都尉比其他人要蠢钝些,他不会发觉的。”
黛黎哭笑不得。
说话间,那支行商队伍走出一段,从两人旁边经过。
母子俩加入队伍中,没走在队首或队尾,两人行在中间,佯装和旁人一同看管车上货物。
许是先前被打过招呼,对于二人中途入队,没有一人感到惊奇。
众人噤口卷舌,默默往前走。
莫延云懊悔不已,君侯派他跟着人,本以为是个简单的任务,没想到小郎君深藏不露,发现他后竟立马将他甩掉了。
君侯说他们母子可能会趁乱离城,观小郎君先前的路线,是往东边走无疑。
他在城门蹲守,应该能等到人吧。以前他们老说他傻人有傻福,希望这话奏效吧,让他把黛夫人找出来。
莫延云苦着脸,挨个盯着出城的女郎。
此时来了一支行商队,数匹毛驴拉车,二十来人,算是支不小的队伍了。
莫延云见队伍中有几个女郎,他目光粗略一扫,一个个面黑肤糙,其貌不扬。他过去仔细瞅了两个,不必对方开口,便已知晓希望落空。
他正打算把剩下的几个女郎仔细看完,不远处陡然爆发一阵骚乱。
莫延云下意识抬首,而这一眼叫他眼瞳紧缩。他好像看到了那抹白色的修长身影。
今日小郎君就是穿的白袍!
难道是他们想出城,却意外惊动了城巡?
当即莫延云拔腿往那边追,结果追到一处十字路口,人又懵了。
该往何处去?
啊,好像又丢了……
脑袋忽的被重重摁了下,莫延云“哎呦”的抱头,“白夜你作甚?”
羽毛白中带褐的海东青落在他的头顶上,以爪踏了两下后展翅往东飞,飞过一段盘旋回来,继续往东。
莫延云愣住,忽然精神一震,“你是说他们在那边?”
他立马往回赶,回到东城门,随手牵了一匹守城军的马匹,骑了马就往外追。
而在莫延云出城没多久后,由邝野带队的一队玄骁骑抵达此地,下令关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阖上。
……
跟着行商出城后,黛黎和秦宴州便脱离了这支商队。
秦宴州在城郊藏了一匹好马,母子俩共乘一骑,极速赶完南边。
现在是午时末,得在天黑之前抵达南城的破庙,那座破庙是他们今晚的落脚地。
在庙里住一宿,明日赶一个白天的路,就能抵达一座小山村;再在山村里待一晚,后日再赶一天路,便能抵达豫州的边界。豫州边界旁有小县,只要进了小县就如鱼入大海。
“州州,你现在和我离开,青莲教那边找不到你,会不会猜到你叛逃?”黛黎担忧道。
青莲教的信徒遍布各州,人多还不算,关键是难以辨认。不过古代通讯堵塞,一则信息久的能传个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
噢,等发现苗头不对他们早跑了,哪会乖乖坐等被抓。
但如果青莲教立马察觉到州州叛逃,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谛听预感局势不妙,已带人离开了。而我和他们说,我临时接了个上层派的任务,另有去向,暂时没有人怀疑。”秦宴州低声道。
黛黎松了一口气,“那还好。”
等青莲教反应过来,他们早已到豫州了。
马匹哒哒哒地跑在官道上,跑开一段后,官道上的人员逐渐稀少。
这人一少,其他动静就明显了。
秦宴州忽然勒住马匹,回头往后看。
后方的官道一路延绵,小拐弯被郁郁苍苍的林叶遮挡,再也不可见。有风拂过,吹起树叶摇曳,静谧安宁。
“州州,怎么了?”黛黎也跟着回头。
但什么也没看见。
秦宴州转回头,“没什么。”
他继续策马往前。
但一段路以后,青年再次勒马,这回他没有说话,只勒停马匹静听。
黛黎不明所以,但心里打了个突,预感不详。
停顿片刻,秦宴州忽然地打马往前。
黛黎能感觉到赶路的速度更快了,一颗心不由提起,“州州,是不是有人跟着咱们?”
“有一骑。”秦宴州说。
黛黎愣了下,“一骑?”
单独一人够做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回去通风报信后,再回来目标都没影了。
“暂不知是哪方的人,待会儿看看。”秦宴州策马跑过前方一个弯道后,迅速勒马,翻身下来。
这边树丛茂密,秦宴州手牵缰绳,将驮着黛黎的马匹牵到一侧,尽量让树丛遮着。
做完这一切后,黑发青年两三下爬到了黛黎头顶上的树上,藏于叶冠中。
莫延云没听到马蹄声,这回停顿得比先前久,久到似乎骑马之人停下休憩。
难道他们发现他偷偷跟着,这会儿弃马进山了?
心头一紧,莫延云顾不得其他,忙打马上前。第一眼看见官道空荡,他一颗心凉了半截。
但第二眼,他看见不远处骑着马、半隐在草丛里的黛黎。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下。
黛黎没想到是莫延云,明明先前他已被引开,这会儿居然又回来了。
莫延云眼瞳收紧,目露惊骇。
若非有白夜提醒,令他明确知晓这是黛夫人,他还真认不出来。这和先前的完全是判若两人!
“黛夫人,君侯寻您好久了,您随我回去吧。”莫延云一门心思想着快快把黛黎劝回去。
黛黎见他靠近,捏了捏手里的缰绳,“你不用劝了,我不回去。”
“为何?”莫延云不理解。
黛黎转开眼,“没有为何。”
莫延云翻身下马,继续向黛黎走去,恨不得拿个网把她捞回去,“肯定有理由,怎会没有为何?君侯他……”
这话还未说完,常年在沙场上来去的莫延云突然警铃大作,下意识拔刀横挡,挡住从树上跳下来的青年那一击。
莫延云脖子凉飕飕的。
如果方才不是他反应快,脑袋真就掉地上了。
黛黎也吓了一跳。
两人当场打起来。
莫延云只守不攻,后面发现此路不通,对方的招式异常凶猛,不进攻只会助长秦宴州的气焰。
“州州,这人杀不得,把他的马弄死就行。”黛黎着急了。
莫延云是北地核心层的人,如果他死在儿子手上,秦邵宗更有理由不放过他们。
秦宴州刀锋一转,当即舍了莫延云,攻击他的马匹。
莫延云低咒了声,又忙去挡刀。
又是几招过去,马匹受惊跺蹄子,有往旁边撒丫子跑的架势。莫延云见状急吼吼地道:“你敢杀我的马,我也杀了你们的,大家一起没得跑。”
秦宴州眉目骤冷,还想再打,但再次被黛黎喊住。
黛黎观察有一段时间了,见从始至终都是莫延云一人,确信追上来的只有他。
或许如州州先前说的,城中已大乱,秦邵宗就带了那么点人来夏谷,此时根本腾不出手来。
嗯,这就好办了。
黛黎骑在马上,下巴微抬,居高临下地看着莫延云,“你方才问我为何不愿回去,那好,我如今便和你明说,我不愿当妾。莫都尉,你既已知原因,那就回去告诉秦长庚吧,别再跟着我了。”
她从没有过问秦邵宗的家里事。但这个时代的男人,尤其还是坐拥整个北地的权贵,怎会只有一个女人?
秦邵宗想要一辈子,但她可不想一辈子困在那等地方。寄人篱下,循规蹈矩,可悲又可怜地看他和他妻室的眼色讨生活。
莫延云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州州,他单独来的,不用管他。”黛黎试着拽了拽缰绳。
她座下的马匹咴地打了个响鼻,秦宴州见状赶紧拉住缰绳,将马牵出来。
秦宴州翻身上马,带着黛黎打马离开。
莫延云忙跟上去。
秦宴州再次勒马,亮出了刀。
莫延云忙双手高抬,表示自己没有威胁:“君侯说如果碰上你们,让我务必跟着护你们周全,他的命令我不敢不从。黛夫人您放心,我只跟着,真不做其他的事。您若不信,可让小郎君来搜我身,我身上保证没有任何能留下痕迹的东西。”
黛黎低声喊了句州州。
他们如今还在夏谷边上,此地不宜久留,不能继续因这事和莫延云纠缠。
秦宴州收了刀过去,莫延云配合搜查。
仔细搜下来,确实没有异常。
没有朱砂粉,也没有特制的香料,莫延云唯有一身衣服,一把刀,还有一把铜板和一个水囊,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秦宴州冷漠收手。
两骑再次启程。
黛黎听着旁边的马蹄声,抿了抿唇。
杀又不能杀,甩也甩不掉。也亏得如今秦邵宗腾不出其他人手,否则事情就麻烦了……
但还是得找机会甩开他。
莫延云一路跟到南城那座破庙,此时天色已黑,夜幕即将降临,他猜他们母子俩要在此地过夜。
刀锋似的目光直射过来,暗含杀气,莫延云打了个激灵,忙道:“你安心,今夜除了如厕,我绝不踏出这庙一步。你如果不放心,我可以睡在最里头。”
黛黎看他说完这番话后,率先持刀入庙。
古时的破庙多藏有劫匪和通缉犯,这些人身上可能背有人命,但这种亡命之徒有时反而更敏锐。
莫延云一进来,他们通通龟缩一角,连说话声都小了。
黛黎和秦宴州后面进来。
莫延云居于内,黛黎在中间,秦宴州在最外面。
狭小的破庙一分为二,黛黎等人居于左,另一拨人居于右。
秦宴州注意到有人偷偷往这边看,他眸光一冷,携刀起身。
莫延云想了一路黛黎说的话,此时见秦宴州离开,趁机低声和她说:“黛夫人,君侯府没有女主人已有十五年了。以君侯待您的态度,您到时在府中横着走绝对不是问题。”
黛黎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久经欢场的莫延云脑中划过一道灵光,“您若不喜住君侯府,到时和小郎君一同住在外面也未尝不可。”
他恶胆丛生的另辟蹊径:“虽然后面的话很是荒唐,但皆是我肺腑之言。若是这世道有专门讨女郎欢心的馆舍,咱们北地的武将一水儿进去被旁人挑,以咱君侯的体格和容貌,怎么都能算个掐尖儿吧。”
黛黎:“……”——
作者有话说:小说没办法用具体的分镜,其实这两章几乎同时发生:
得到州州报信的老秦去找谢三,谢三援兵抵达,黛黎出城,各城门关城门(防止谢三的骑兵绕行),这都是前后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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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让她再逍遥多一日
暮色沉沉, 一轮厮杀刚止,周围弥漫着一阵浓重得几乎要化作实质的血气。
秦邵宗随手扯过一张麻布,拭了拭沾满血的刀面, 麻布擦过,一抹锐亮的森白立现。
“君侯, 此番共诛灭五百人。”丰锋是从底层一步一个脚印爬上玄骁骑的屯长之位,他心细如发,“我瞅着城中军巡和谢三的人,约莫八二开。”
谢三知晓他们带了多少人来夏谷, 他们也摸出了对方的底子。
谢元修有四百兵卒, 人数是他们的两倍。而再加上听令于高友的城卫兵,敌方兵力达到了上千人。
不过这上千人并非全部投入战斗, 起码谢元修肯定会留一部分在身旁守护。
“谢三的兵卒,去掉四之一了。”秦邵宗淡淡道。
从下午午时厮杀到夜晚, 男人面上未见有任何颓色,火把的光亮映入他眼中, 似乎变成了尖刀之巅的那一点锐利。
“几个城门情况如何?”秦邵宗接着问。
丰锋回答:“对方那一千人主攻东城门, 东城门由老乔看守,城上那一批巡卫已全部换成自己人了。亏得他们是骑兵,未带攻城设备来,此番内部突破不得, 只得在下叫阵。”
玄骁骑威名远扬, 但他们未接触过,总觉得盛名难副,不信那个邪,以为只凭五六百人就能将驻守了上百玄骁骑的东城门打开。
也不想想,他们那些军巡平日连个训练都没有, 有些职位高些的,还吃得肥头大耳,跑几步都虚,刀也非好刀。
若能被这等人打倒,也确实该死。
“由得他们叫,全当犬吠。”秦邵宗不痛不痒。
行军打仗哪有不挨骂的,叫阵骂的难听,问候列祖列宗和全家是常有之事。但时机未到,那些账且先记着。
“高友和谢三寻到了没有?”秦邵宗又问。
丰锋惭愧地低下头,“还未曾。”
郡内街巷弯弯绕绕,藏身之处实在多。他们人手不够。
“对方的增援绝不止一批骑兵,再过两三日,他们的增援部队也该到了。”秦邵宗勾起嘴角,“来的好!”
白日城在夏谷的东边,大江东流,乘一叶扁舟顺流而下,可比来时要快很多。
粗略锁定夫人的位置后,他便派人立刻乘船回白日城,算算时间,至今已八日有余了。
而他的援兵,也快到了。
“呼——”
天上忽的划来一阵气流,神武的海东青落在了旁边的木架上,黑玛瑙似的鹰眼咕噜地转了圈。
“嗳,白夜回来了!”丰锋惊讶。
他转头四处看,然而街上蒙着灰沉沉的暮色,根本没有莫延云的身影:“老莫没回?”
白夜脚上向来有个小竹筒,方便传信。秦邵宗旋开木盖,却发现里面……
“这是泥?”丰锋看着秦邵宗倒出的东西。
秦邵宗随脚踹开一个挡路的死人,往旁边的火把走去。
光亮渐盛,把他掌中那捧泥一样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黄褐色,确实是泥,中间又夹杂了明显的灰,和一些细碎的黄色纸屑。
“这是何物?”丰锋没看明白。
秦邵宗捻了少许黄纸屑,“有些像黄纸。”
黄纸,这是祭祀用品。
“夏谷城外有庙宇否?”秦邵宗问。
丰锋还真就知晓,“城南郊外有一座,不过荒废已久了。君侯,您是怀疑老莫跟着黛夫人跟到了庙里?”
“十之八.九。”秦邵宗洒掉手里的泥灰。
丰锋遗憾道,“可惜如今人手不足,每个地方都腾不开人来,也不好开城门,否则可直接过去将黛夫人请回来。”
“往南,他们想去豫州,且让她再在外面逍遥一段时间。”秦邵宗下意识想去转玉扳指,却摸了个空,男人若无其事地放下手。
“回去吧,过些天再回来。”
海东青被放飞,羽翼震动,迅速往南飞去。
*
北区小院。
“谛听呢?联系到谛听了没有?”谢元修在屋中来回踱步。
案上的灯盏被风吹得微微摇曳,谢元修的影子随主人来回移动,偶尔因风晃出诡异的形状,如同一头挥舞着爪牙的困兽。
“已加派人手去寻了,但暂且还没消息。”心腹说。
谢元修不由懊悔。
当初谛听安排他入住此地时,他若邀请对方同住,何至于如今寻不到人。
高友也在这里,这位往日风光一时的府君如今连自己的府邸都没敢回去。他嘴皮子抖了抖,“三公子,城外的援兵何时能入内?”
他不说还好,一提此事谢元修便火冒三丈:“若非高府君那些个军巡中看不中用,我城外的骑兵又怎会进不来?”
城中军巡,再加上他自己的人,足足上千数。
是,他承认城中有地势可利用,街巷和商铺都可以作为遮挡。但没理由上千人一起上,也拿不下武安侯那两百多人。
真是荒唐至极!
高友哑口无言,心里冒起一点春芽似的悔意。
谢元修咬牙切齿道,“我的数千步兵快要到了,他们带有冲车和云梯,到时城门必破。武安侯的士卒个个能征善战又如何,大军压城,光是用车轮战就能将他们耗死。”
高友没有接话,他看向窗外。
夜一望无际的黑,仿佛藏了无数能吞食人的猛兽。
他一直听谢三公子在提“谛听”,这究竟是什么高人,让对方在这个节骨眼上还心心念念要见。
偏生,这个“高人”还失踪了。
高友心里的不安在扩散。
*
晨光微亮,天际露出鱼肚白,新的一日如约而至。
虽说昨夜住在破庙里,但可能前路逐渐明朗,也可能庙里的其他人都被赶出去了,黛黎睡得比意料中的要安稳些。
一觉醒来,黛黎和秦宴州继续马不停蹄地赶路。
他们没有再驱赶莫延云,当然,赶也赶不走。
昨夜一宿都没有来其他人,莫延云非但没有对马匹下手,还帮忙杀了一个蠢蠢欲动的劫匪。
如今不好甩掉他,主要也是他看自己的马看得紧,且这官道唯有一路,骑马只能沿官道走。
母子俩只能默许他跟在身后。
一前一后地走,距离拉得不近,就算莫延云停马,黛黎和秦宴州也不会回头等他。
因此母子俩谁都没有注意到,当莫延云停下时,有一只海东青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又行过一个白日,抵达了秦宴州计划的第二站,一个小山村。
小山村坐落在丘陵之腰,四面环山,一条溪流穿山而过。山村里人不多,只有二三十户人家,黛黎一行抵达时已是黄昏,马蹄踏着碎金色的夕阳,惊起枝上鸟雀。
村中鲜少来生人,现今马蹄声至,有不少村民探出头来。不过等见了腰间悬刀的莫延云,他们迅速缩回头,还“呯”的一下将窗户关上。
莫延云见怪不怪。
世道渐乱,这年头寻常人看到持刀的,都避之不及。看来今夜黛夫人和小郎君得费好大一番功夫才有落脚地。
结果才这般想,莫延云见秦宴州在一户人家前勒马。
他下马敲门,少顷后,门才开了一掌宽度,隐约看见里面是一个妇人。对方头上盘髻,着麻布,是最普通不过的装扮。
距离有些远,莫延云听不清秦宴州说了什么,但见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方才还防备十足的农妇,此刻竟主动将门开到最大,堆满了笑脸迎二人入内。
莫延云目瞪口呆。
这是为何?难道他们认识?
他下意识想跟过去,但方迈开两步,却见青年横眼过来。
他对农妇说:“那个不是。”
莫延云:“……”
“唉唉,怎就不是呢,咱们是一路的!”有房子睡,莫延云才不想露宿街头,见秦宴州不为所动,他赶紧看向黛黎,“黛夫人,您行行好,看在君……”
话到嘴边,莫延云难得机灵地拐了个弯儿,“看在纳兰先生的面子上,让我今晚有瓦遮头吧。”
黛黎沉思片刻。
秦邵宗的人一直跟着她,她很不安。
但在不和北地结仇的情况下,要甩开人只能等去到豫州边界,进城以后借人流遁走。州州说离开这个小村庄后,还有一日就能抵达豫州。
再熬一日!
“让他睡屋内吧,州州你和他一起。”黛黎担心莫延云对马匹下手。
要是把他们的马砍断脚,他自个乘一骑回去报信,那就麻烦了。
秦宴州点头。
*
夏谷郡。
漂亮神俊的海东青再次飞回,秦邵宗取出白夜脚上的小竹筒。
上回是灰泥和黄纸屑,这回小竹筒里装着一小块碎瓦。
“碎瓦?”邝野看着秦邵宗手中的东西,他模样温良,却一针见血,“黛夫人到有人烟之地了?”
羊皮地图早在案上铺开,夏谷周围的地形地貌清晰可见。
夏谷以南有一座破庙,再往南边,直到抵达豫州边界的南洋县,都不会再有规模偏大的小城。
而从破庙到南洋县,寻常赶路一日无法抵达。
他们必定未到豫州,但老莫却捎回了碎瓦,多半是途中寻到了有人烟之地。可能是山里的村庄,也可能是独自住在城南山中的猎户。
秦邵宗将碎瓦放在一旁,让人拿了两只野兔过来,亲自喂给白夜。
锋利的鹰喙一啄就是一大片肉,撕扯吞下,吃得肉沫横飞。没多久,两只肥兔子就进了白夜的腹中。
“回去吧。”
秦邵宗将白夜放飞后,目光仍停在地图上,不过先前看南边,如今却看东边。
今日白天,城中以谢元修为首的司州兵召集军巡,再次发动了一场城门抢夺战。
夏谷只是个普通的郡,武装力量在群雄割据的局面出现后加强了一些,但兵卒数量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七百余。昨日军巡打头阵,阵亡四百人。
谢元修原先有四百余人,昨日阵亡一百,如今剩下三百左右。加上军巡的残兵,组成一支六百余人的军队。
似乎知晓每过多一日,危险程度就多一分,今日对方的攻势尤为猛烈。他们没分兵,专注集火东城门,势要将这一角撕开一道口子。
一整日都是血战。
秦邵宗身先士卒,手中的环首刀都砍到卷边了,脚下血流成河。
六百的组合军齐心协力,却愣是没突破玄骁骑这道防线,甚至打到后面,最为脆弱的本地军巡率先出现了逃兵。
这一逃可不得了,军心溃散。
外面的倪螭吻听着城内的杀杀声,热血沸腾,浑身都是劲儿,恨不得翻墙入内大杀四方。
奈何没有云梯和冲车,他们这一千骑兵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城外,望着紧合的城门抓耳挠腮。
“杀声好像停了。”李怀仁低声道。
确实停了,但城门没动静,结果显而易见。
司州的第二轮攻城铩羽而归。
倪螭吻皱眉问李怀仁,“三公子当初领了多少兵卒进城?”
“四百。”李怀仁迟疑道:“昨日战了一回,今日又一回,怕是人都打光了。”
倪螭吻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那就糟糕了,只能等后面的步兵前来。但若是再拖下去,难保北地的援兵也到了。”
李怀仁对此持乐观态度,“不至于,那武安侯才来夏谷不到四日。就算抵达夏谷的当日派人回白日城,但这乘船远行总需时间吧,回到军中后组建兵马也需时间,还有赶路呢?你且放心吧,未来十日都是安全期。”
“再过五日,就派探子去东边的道上探风,必能知晓对方援军行踪。”
*
夜色浓郁到了极点,厚重的暗色铺染整片苍穹,将明月和繁星一同覆盖。
若从高空俯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地上出现了一条若隐若现的火龙。
这条奔腾已久的火龙自东方来,沿着官道蜿蜒行进,日夜不歇,速度极快,一连奔走过数个郡县。
这支威名赫赫的骑兵经历长途跋涉后,终于看到了远方的目标城池。
“灭火把。”一声令下,火把尽数熄灭。
骑兵队如同幽灵般隐入黑暗中,大部分停留于原地,只分出一小支继续往前,一路摸到城下。
正在东城守值的白剑屏忽的听到几声鸟叫,他对鸟兽的鸣叫异常敏感,甚至可辨其中的情绪,如今一听这熟悉的鸟哨,顿时打了个激灵。
睡意散去,顿时亢奋非常。
他低头往城下看,费了好些劲儿才在夜色中寻到几个骑兵。白剑屏回以鸟哨,意寓让对方静等,随即立马回去将援军至的好消息汇报给秦邵宗。
“……君侯,属下请战!”白剑屏和丰锋几人皆摩拳擦掌。
“丰锋你守城,白剑屏随我同去。”秦邵宗吩咐,话毕,他带了十个载着厚重麻袋的士兵一同出城。
东城门悄然开出一线,秦邵宗一行鱼贯而出,与大军汇合。
“把麻布分发下去,传我军令,马蹄裹布,原地休息两个时辰,寅时启程,启程后不得交谈。”军令如火传下。
先前那十个麻袋里装的都是一条条的麻布,麻布很快分发下去,裹于马蹄上。
玄骁骑披星戴月赶路,确实累了,如今得了休息令,士卒说睡就睡,周围很快响起鼾声一片。
秦邵宗的赤蛟也被带了过来,黑夜下威武的大红马咴咴地打着响鼻,为和主人重逢而高兴。
秦邵宗拍了拍马首。
其他人都歇息了,秦邵宗抱臂坐在树下闭目养神。他没有睡,心里算着距离寅时所剩的时间。
寅时,黎明前夕,夜色最为浓郁之际,正是偷袭的好时候。
对方绝不会想到他的骑兵今夜能到夏谷,他们毫无防范,和待宰羊羔作甚区别。
时间缓缓流过,不知不觉寅时。
鸟哨响起,玄骁骑闻声苏醒,短暂的休息后,这些体质远超寻常士卒的精锐一个个生龙活虎。
秦邵宗翻身上马,临行前看了眼南方。
且让她再逍遥多一日——
作者有话说:来啦[撒花]
第84章 百里追夫人
城西。
今晚是倪螭吻的骑兵在城外驻扎的第二个晚上, 时间不长,但他却格外焦心。因为第二日过后,后勤的补给耗光了。
当时急速行军, 他自以为能立马进城,就带了一日半的糗粮。如今粮食已耗光, 夏谷却又进不去,左右为难。
倪螭吻不得不考虑率军返回之事。
不回去不行,断粮了。
不过那是明日的事,今晚且睡个好觉。
睡到后半夜, 直接睡在地上的倪螭吻被惊醒了。他以马鞍作枕, 披风为被,非常凑合。
正因侧枕着马鞍入睡, 后半夜时,较为醒睡的倪螭吻被耳下传来的隆隆声震醒。
他初时以为雷鸣, 是这夏季的天要下雨了,但翻了个身改为平躺后, 隆隆声消失。
噢, 不是打雷。
闭上眼睛正欲重新入睡,倪螭吻却如同太阳穴上突然挨了一击重锤,震得他心神欲裂,惊骇过大,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
他忙重新伏地, 以耳倾听。
确实有隆隆声,像万马奔腾一同疾行。但光是听,听不出是东方还是西方传来的。
倪螭吻将李怀仁叫醒,问他:“除了咱们,三公子可还有通知其他盟友同伐北地?”
“什么其他盟友?没有啊……”李怀仁迷迷糊糊。
倪螭吻抽了口凉气, 忙震声吼道:“都起来,有敌袭!”
他声如洪钟,震醒一批士兵。
那些从睡梦醒来的士卒齐齐打了个激灵。
什么,何处有敌袭?
不是说北地的援军起码在十日后才到吗?!
他们一个个直起身,周围却都是自己人的动静,放眼看远处茫茫的夜色,分明没有火光。
敌袭?弄错了吧。
这神经一提又一松,不少人哈欠连天,甚至有人看见一切安稳后,又直直倒下了。
倪螭吻勃然大怒,“谁敢再睡,军法处置!”
士卒再次睁眼,不过后面不用倪螭吻多说了,因为他们都听到了动静。
东边传来闷响,如浪涛般层层叠叠,愈往近气势愈惊人。
这回不用倪螭吻再提,司州兵无不大惊。
真有敌袭!
玄骁骑配的是北地最好的马,尤其是秦邵宗拿下北国以后,那边的良种马也尽数被他收入囊中。挑挑拣拣选出来的掐尖货,如今都在玄骁骑这里。
而司州这边,先前都以为北地的援军起码得过几日才到。好嘛,既然如此,那就不是战斗状态。
为了睡得舒服些,大家都把马鞍拆下来当枕头。
拆的时候很好拆,睡的时候也相对舒服。但如今周围光线昏暗,只有数个放在边缘的火盆以御猛兽出没,要迅速将马鞍装回去可不容易。
光是找马,看扣子,就是一项大工程。
既已暴露,秦邵宗干脆震声道,“随我杀!”
这支黑甲骑兵在黑夜下仿佛化身群狼,强壮的恶狼冲入羊羔群中,以獠牙,以利爪疯狂撕扯着猎物。
惨叫此起彼伏,鲜红的血飞溅,洒在地上,渗入土中,将其染成了另类的颜色。
一颗颗头颅滚落,其上还定格着双目瞪大的惊恐之色。
倪螭吻焦头烂额,一边组织着反击,一边找对方的领头。
夜里起风了,连片的乌云被吹开,圆月露了出来。
明亮的月华重临人间,隔着一段距离,倪螭吻看到了不远处背后扬起红披风的男人。
那人身形伟岸,骑着一匹分外健硕的红枣马。月华落下,他的饕餮金纹兜鍪随之投下了一小片暗影。
倪螭吻只依稀看见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眉弓高耸,鼻梁挺直,锋利的下颌曲线流畅,如同一把出鞘的刀。
忽的,不远处的男人看了过来。
那双棕眸似染上恶狼的幽绿,下一瞬,倪螭吻看见对方勾起了嘴角。
秦邵宗率军冲入敌方阵营后,就一直在找司州的将领。
擒贼先擒王,杀喽啰有什么意思,先把领头的干掉。
本来秦邵宗以为要找上好一会儿,毕竟光线不算亮堂,他们也没有军帐,只能慢慢找。
结果月亮出来了,不远处有个人盯着他看,且对方脚下还有一面红披风。
秦邵宗勾起薄唇,“天助我也!”
赤蛟和主人心意相通,蹄子一扬踹开一个挡路的司州兵后,直朝倪螭吻而去。
秦邵宗抬起长枪就是一击。
银枪与刀碰撞,一个骑于马上,持银枪居高临下;另一个站在地上,双手一并举刀。
倪螭吻被震得手臂发麻,但不待他稍缓,第二击又来了。银枪虽只有枪头一个攻击点,但一寸长一寸强,如今他完全是被单方面殴打。
秦邵宗前往时,那铮亮的枪首如同长了毒牙的蛇,迅猛又敏捷,令倪螭吻心颤不已。
一个进,一个退,不过眨眼时间,倪螭吻的后背便挨在了树干上。
已无路可退。
倪螭吻心道不好,便见那点缀着红缨的枪首再次袭来。他退无可退,只能一手执刀柄,长刀横放,另一手托住刀背地横刀作挡。
“铛——!”
枪首点在了刀面上,受到巨力的那一点开始崩裂,裂纹火速蔓延至整个刀身。
“啪嗒”有什么东西碎裂。
倪螭吻眼瞳猝地大睁,直视前人的目光往下偏了少许,落在那柄连接着他喉骨的银枪上。
一线鲜红从他嘴角流下,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男人手臂往回收,连带着那柄刺穿他喉咙的银枪也一并撤离。
秦邵宗冷漠地看着倒地的倪螭吻,抽出身侧的环首刀,利落砍下他的头颅,随即以银枪从下端挑起,“尔等领袖已死,降者不杀!”
月光下,倪螭吻被高举的头颅映入不少人的眼中。
周围皆是一滞,忽的铛铛几声,不知是谁先扔了兵器。
投降的人越来越多,秦邵宗命人点火照明。
很快火光亮起,落在身披黑甲的北地士卒上,一个个浑身浴血,如同恶狼龇咧着染血的獠牙。
夜袭是闪电战,来得快,结束得也快。一番清点后,尚存的司州兵剩十之四,他们的马匹受惊四散,倒是剩得多。
秦邵宗把降卒的武器和马匹全都收缴了,点了南屯屯长出列,“白剑屏,你率三百人将这些降卒先行押送回城,随后再领兵出城往西,沿司州官道走。”
白剑屏心头一震。
往西,沿司州官道走?
君侯这是想要把司州后面的那批援兵也一口气吞了?
秦邵宗重新整军,一刻不停地往西行。他确实打算一鼓作气,把后面的司州军也吃了。
这批骑兵连营都没有扎,必定是急行军来的西郊,这种先锋队的后面一定还有拖着补给的步兵营。
一场胜仗彻底唤醒了士兵的热血,何不趁势拿下后面?
玄骁骑迅速一分为二,大部队随秦邵宗西行。他并不知晓司州后方步卒距离几何,但司州骑兵已先抵达西郊两日,总归不远就是了。
确实不远,不过是极速行军一个时辰,在天蒙蒙亮时,秦邵宗便看到了不远处的营帐。
一个个帐篷支起,在秦邵宗看来,那和夫人发明的肉包子有几分相似。皮薄馅多,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尝到里面鲜美的肉食。
男人勾起嘴角,眼底尽是亢奋。
……
等白剑屏把俘虏押送回城,再领着三百人匆匆赶到时,战事居然结束了。
断戟斜插于地上,长弓断了弦,有些军帐垮了下来,面上被甩了血痕数道。地上一片狼藉,原先用来支火盆的木架七零八落,早没了最初的模样。
尸首更是不必提的多,这一片土地都变了颜色,而司州火头军负责的粮仓那一块地儿如今已换人了。
秦邵宗没有烧粮仓,反倒是司州这方见势不妙,不愿敌方得了便宜企图付之一炬,可惜中途被拦下。
看到白剑屏赶来,有士卒忙上前,“白屯长,粗略估算敌方约三千人,此番我军诛敌过半,缴获牛羊两百余头、粮食三百石……”
白剑屏心道了声奇怪,为什么要和他汇报这些,“君侯何在?”
“君侯带了一队人往南行,说是去接黛夫人,这边的事全权交给您处理。”士卒如此说。
白剑屏愣住,脱口而出,“君侯走得这般快?”
这是刚吃了司州步卒,连吞都未完全吞下,就匆匆去了另一处。
*
黛黎和秦宴州天刚亮就离开了小山村,继续往南边走。
莫延云还跟着,但刚走出小村庄,他发现他的马……出问题了。
他的马匹疯狂拉肚子,拉得虚脱,腿脚无力越走越慢。
莫延云起初试图力挽狂澜,但以失败告终,他的马最后口吐白沫地倒地。
看着前面迅速与他拉开距离的一骑,莫延云急得满头大汗,“不是,怎么能不讲武德呢!”
话说完又觉不对。
他暗地里给君侯通风报信,也没守信用。等等,他们对他的马动手,难不成是发现了他的小动作?
“黛夫人,请留步!”莫延云吼道。
前面两人充耳不闻,马匹越走越远,不过片刻就只剩下个小影子。
莫延云宛若雷击,心如死灰,“完了完了,又要跟丢了……”
和上回不同,上回在城外不远,走路就能回城池。而这地方和夏谷可是有一整日的路程,等他千辛万苦回到城,那边的两人早跑没了影了。
所以黛夫人是故意的对吧,特地选在这荒山野岭动手。
噢,也不算荒山野岭,起码后面有个村儿,好歹还给他留了一条退路。
马匹一时半会是骑不了了,莫延云抓耳挠腮,最后决定徒步回村庄借一头驴。
黛夫人和小郎君共乘一骑,哪怕马是好马,速度也没有单人骑行那般快。他借头驴追上去,虽说一定追不上,但起码不会被留在原地。
想法很美好,然而等莫延云回到村庄,却发现——
没人借他驴。
他于村民就是个陌生人,哪能将驴这等重要财产轻易借他。
买驴吧,他的钱又不够,根本买不了。
莫延云崩溃了,又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回到病马旁边。想起之前自己抱恙时丁先生给他吃的草药,他喃喃道:“死马当活马医吧,不然也没辙了。”
他睁大了眼睛在周围草丛里找。
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一株眼熟的,随后立马拿去喂给马吃,又拿水囊给马灌水。
莫延云等啊等,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金乌日上中天以后,又缓缓西斜。
就在莫延云快绝望时,他的马也不知是吃了草药后恢复,还是自己缓过来,总之马匹精神了些。
莫延云赶紧翻身上马,沿着官道继续南追。
*
黛黎和秦宴州已经走出好一段路了,如今是未时初,如无意外,两个时辰后他们将跨入司州边界,进入南洋县。
只要进了豫州,秦邵宗就绝不可能肆无忌惮的派兵寻人。
夏天是孩子脸,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艳阳高挂,如今却忽的飘来一朵厚重乌云,瞅着像要下雨了。
黛黎抬头看天,却意外看到顶上有一只盘旋的禽鸟。
羽毛白中带点褐色,距离有远,但黛黎估算这只鸟羽翼展开得有个大半米。
大半米,在禽界里算中等体型了。
黛黎仰头的时间有些久,秦宴州随之也抬头。
“州州,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它一直在我们头上。”黛黎喃喃道。
禽类的速度可比马快多了,如果没有食物,猛禽一般不会在同一地方打转。这只禽鸟好生奇怪。
秦宴州看了半晌,“那好像是海东青。”
这话一出,黛黎变了脸色,“海东青?州州你确定?”
秦宴州说是。
“这是东北地区才有的猛禽,我们都快进入豫州的地界了,按理说它不应该在这里。是秦邵宗追来了,还是青莲教的人养的矛隼?”黛黎紧张道。
不等秦宴州回答,黛黎隐隐想起一点记忆,“我好像见过它,这是秦邵宗养的矛隼!”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肯定是莫延云将这只海东青带过来的。
“州州,看来我们得冒雨赶路了。”黛黎凝重道。
大雨会给猛禽带来负重,一般没有鸟会冒大雨飞行。趁这只海东青飞不起来,他们赶紧走。
等进了城,往人群里一混,这只鸟肯定找不到他们。
秦宴州低声安慰道:“妈妈您别担心,据我所知,今日司州携带冲车和云梯的步兵会抵达夏谷。武安侯只有那么点人,定然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精力理会其他。那个莫延云已经甩掉了,等咱们进了城,头顶上这只海东青也能甩掉。”
黛黎应了声。
儿子说得很有道理,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那股不安感却越来越重,好像有什么糟糕的事即将要发生……——
作者有话说:明天见面[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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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她卖乖装可怜一等一的厉害……
乌云压顶, 不过这场雨一直到黛黎和秦宴州来到南洋县,都没有下出来。
南洋县只是县,规模和郡没法比。母子俩擦着宵禁的时间来到此地, 顾不上其他,就近找了家传舍入住。
黛黎用的是行商妻子的传, 秦宴州另有其他,两人开了两间紧挨着的厢房。
在大堂用过晚膳后,两人回房。
秦宴州先随黛黎进她的房间,把里里外外仔细看了遍, 验收这厢房是否符合方才小佣口中的“第一等”。
黛黎站在窗边, 探着头往外看,“州州, 那只海东青还在。”
“今日时间紧,来不得处理它, 待明天我去弄一把弓,把这只海东青射下来。”秦宴州已有计划。
黛黎点头说好。
这时, 店内两个小佣抬着装满水的木桶进来。这是方才黛黎刚到店时, 连同订房一起喊的附加服务。
他们在楼下吃完晚膳,水刚好备好。
“妈妈,我在外面帮您看门。”秦宴州退出去。
黛黎摆手:“不用,你都累了一天了, 回房休息吧。这俩房间隔得近, 如果碰到事儿,我直接在房间里大喊。”
秦宴州迟疑了下,最后点点头。
所有人都离开后,黛黎开始脱衣服洗澡。昨日住小山村的农家里,能得片瓦遮顶、不用露宿街头已经很不错了, 哪能强求其他。
至于前日,那更不必多提,破庙环境更糟糕。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现在她和州州已进入豫州,已出了秦邵宗的地界。
等把那只海东青解决了,她和儿子就再往南边去一些,最好是挑个州牧府所在的郡的邻边小县。
到时买个小屋,种种花,养只小猫小狗。
州州今年十九了,可以和女孩子谈恋爱了,不对,这里不兴谈恋爱,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程序上很不同,不过总有办法的……
热乎乎的锦巾盖在脸上,黛黎惬意地叹了声。
*
莫延云骑着他那匹半死不活的马,一个人走在山道上。他下午才重新启程,一直走到深夜,才堪堪走到南洋县附近。
忽的,莫延云听到了隆隆声。
起初他以为是打雷,但也就一瞬后,他反应过来那分明是马蹄声。
他如今行到一个岔路上,往前是南洋县,后方是他的来时路,另一条是西北方向的官道。
莫延云自言自语说,“好像是西北方,这个时间点竟还有人夜行?难道是司州援兵,他们想绕道去夏谷城东?可也不对啊,绕道哪儿不能绕,怎的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甭管对不对了,他赶紧下马,并将马牵到一旁的树丛里尽力藏好。
“嗳,也亏得如今天黑,应该不会被发觉吧。”莫延云开始等待。
不过是片刻时间,那支队伍来了。
暗夜浓黑,看不清具体领军是何人,但其他看个大概还是可以的。骑兵隐没在黑夜里,矫健的马匹奔腾而来,气势恢宏,马上的士卒清一色的黑色轻甲。
莫延云看直了眼。
确实不对劲,怎么越看越熟悉。
忽然他打了个激灵,这好像是自家的骑兵!!
莫延云当即跳出来大喊,“玄骁骑,等等!”
骑兵速度极快,莫延云喊话时,玄骁骑过得仅剩尾巴了。他话落,最前面有人先行勒马下令止步,整支队伍很快停了下来。
莫延云赶紧骑马往前,还没走出多少呢,只见一道魁伟的身影在黑暗里逐渐清晰。
莫延云大惊,“君侯?您怎的来……”
“夫人何在?”秦邵宗沉声道。
莫延云仿佛骤然被掐住了脖子,光张嘴,但没声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莫延云。”
莫延云欲哭无泪,“君侯,我跟丢了。起初黛夫人还让我跟着,但在小山村里住了一宿后,今日……不,昨日早晨我发觉我的马不好了,好像中了毒,追不上黛夫人和小郎君。”
这话落,周围的气压瞬间低了,莫延云暗道了声不妙,连忙把后面的说完:
“白夜应该还没被发现,起码直到我的马出事前,一切如常。且前面就是南洋县了,黛夫人和小郎君同乘一骑,速度绝对不快。我猜测他们应该是昨日的申时末左右进的城。时间紧迫,就算他们发现白夜,估计一时半会也来不及处理。”
莫延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转出了火星子。
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的上峰,发现他说完后对方虽算不上面色稍霁,但总归气压不如方才还骇人。
秦邵宗只是道:“自己跟上。”
莫延云愁眉苦脸。
跟上?
他这匹马都这样了,跟不上啊!
但秦邵宗显然不打算理会他,留下这句后便调转马头。
此地距离南洋县没多远,一个时辰后,秦邵宗抵达了南洋县外。
无论是郡还是县,所有的墙体都是下粗上细,兼有一定的坡度,而非是垂直。区别大概在有些郡的城墙高些,且墙面较为平整,比如夏谷;而县的城墙矮些,且由于监工不严,砖与砖间错开的位置会颇多,比如面前的这座南洋县。
前者不利于攀爬,后者落脚点不是一般的多,在无干扰的情况下,胆大的人能做到快速登城墙。
秦邵宗仰头看了眼墙体的高度。
两丈多,不到三丈,不算高。
和一个玄骁骑换了马的莫延云追上来了,他主动请缨,想将功赎罪,“君侯,属下欲领几个人上去开城门。”
秦邵宗许了。
黑夜里,十几道身影齐齐翻身下马,一个箭步来到了城墙下,开始利落攀登。
他们壁虎似的黏在墙上,只管朝上爬,从不会回头往下看,不过是片刻时间,这十几道身影相继登顶。
城墙上传来喧闹,但很快又平息。
片刻后,不算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
*
黛黎睡到后半夜,忽然被一声雷鸣惊醒了。夏季炎热,她晚上睡前没有关窗睡,如今风呼啦啦地灌进来,吹得窗叶不时摇摆,木轴发出“咯滋”声。
那声音实在烦人,黛黎听了片刻,没忍住起身去关窗。
雷声隆隆作响,好似欲将天幕凿穿。天上电龙飞窜,暗紫色的电光彼此相连,宛若形成了一张滔天大网,网尽一切漏网之鱼。
黛黎往对面屋顶看了眼,先前落在那里的海东青已经不在了。
可能避雨去了吧。
黛黎将窗户关好,重新躺回床上。但还不等她彻底睡熟,她好像听到了拍门声。
急促的,在这并不安静的夜里听得人莫名心惊。
“妈妈……”
黛黎猛地睁开眼,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是州州在外面喊他。
黛黎忙起身去开门。
木质的转轴旋开,黛黎看到了门后的秦宴州,“州州,怎么……”
一句询问还没说完。
“武安侯的人找过来了,人还不少,已经到楼下了。”秦宴州眼里难得出现了显而易见的着急。
黛黎一愣,随即面上血色霎时退去。
他们住的是二层,方才没注意,如今经儿子一提,她才发觉楼下动静大得过分。在这本该酣睡的夜,楼下竟亮着灯,且还有人在说话。
母子俩站在二楼楼梯上,这家传舍做了挑高,有一部分的一层并无封顶。站于二楼的楼梯上,能看见一楼的动静。
此刻,传舍门户大开,两个黑甲士卒分站于传舍门口,两点豆灯在桌上随穿堂入内的摇曳。
为首那人高八尺有余,着黑甲,披红披风,魁梧的身形在豆灯光芒下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嶽。暗红的披风随着他的走动翻起少许锋利的弧度,如同刚饮饱了血的利刃。
黛黎眼瞳微颤。
不是秦邵宗的属下,来的居然是他本人。
一楼的男人似察觉到了什么,猝然抬首。
黛黎站在黑暗里,按理说对方不应该看到她,然而当那道凛冽又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时,有一瞬,她仿佛被狂暴炙热的熔浆包裹。
漫天的山火化成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巨虎,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完了,他绝对看到她了。
黛黎的脚有些软。
“妈妈,我带您……”
黛黎抓住儿子的手臂,抓得很紧,不容反驳地将青年带回他自己的房间,“州州,待会儿你别出来。一切交给我,我来应付他。”
“不。”青年想也不想就摇头。
“听话!”这是黛黎和儿子重逢后,第一次用严厉的口吻和他说:“我们一起出现,反而会助长他的怒火,现在不是火上浇油的时候。州州,听话,乖乖待在房间里。”
黛黎拍了拍儿子的手臂,缓和了语气,“没事,妈妈有分寸,你放心。”
也不待秦宴州再说其他,黛黎退出他房间,顺带将房门带上。不等她侧头,那抹黑影已闯入她的眼角余光中。
从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掌权人威压沉沉,仿佛化成了最锋锐的刀,令人不住心惊胆战。
黛黎还维持着掩门的动作。
僵硬了两息,黛黎才转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君侯来了。”
她若无其事,语气寻常,好像所有的一切……无论她被青莲教劫走,还是后来她私自出逃,亦或者一声不吭带着儿子南下去豫州等等,这些都通通没发生过。
她既没有向他哭诉当时的委屈和愤怒,也没有露出被“人赃并获”的恐惧。
她试图粉饰太平。
秦邵宗心里一直捂着的那把火,忽的就像被浇了油一样噌地暴涨,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得慌,叫嚣着要宣泄。
男人额上青筋绷起,皮笑肉不笑:“我以前便觉得夫人长了一身的熊心豹子胆,如今看来,豹子胆确实有,但这心肝有没有还不好说。”
这房门不太隔音,黛黎不想在走廊里说话。
她主动上前,挽着秦邵宗的胳膊,“君侯哪里的话,时事造弄人,许多事都是逼不得已。别站在外面了,您随我进屋去。”
暗香浮动,那阵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秦邵宗面上的嘲讽隐去,只冷着脸站着不动。
黛黎依旧挽着他的胳膊,试着带他往前,结果因为秦邵宗的身高和体重都远超于她,没能带动。
拉不动,黛黎干脆松开他,“君侯漏夜前来,口干舌燥否?不如我给您倒杯茶。”
她回自己的房间,迈开脚后听到了脚步声。
“呯!”房门被甩上了。
腰上一紧,黛黎整个被捞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后背抵上冰冷的木制门板,前面是他。
黑甲未卸的男人更显伟岸,窗外电闪雷鸣,光亮偶尔大盛又隐没。然,黛黎半分光都看不见,她被他笼着,抵于门上,连呼吸间都是那浑厚的雄性气息。
“当时在城中为何不来寻我?为何和那小子暗中南下?”每一个字都仿佛被狠狠碾过后才吐出。
暴躁的,带着火.药味。
黛黎心道糟糕,看来是粉饰不过去了。她垂眼,麻溜认错的同时,将一口锅扣在青莲教的头上,“对不住啊,都是青莲教给我儿派了个远行任务,我不放心他独行,遂执意跟着。我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告知您一声,但想到您和青莲教水火不容,我就……”
“说谎!”
铿锵有力的二字把黛黎砸懵了。
黛黎忙抬眼,错愕地看着秦邵宗,红唇张合了下,竟没能说出话来。
秦邵宗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哪怕房中昏暗,亦不放过她的任何表情。
先前在南康郡被她骗了一回,他就发现这狐狸骗人很有一套,真话假话掺着说,适时还会卖可怜。
方才她眼睛一垂,可怜兮兮地说话,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又来了,比外面的惊雷还要叫他难以忽视,冲得他头昏脑胀。
卖乖装可怜一等一的厉害,认错那是一个干脆利落,就是永远不改。
若有下回,他肯定她还敢!
秦邵宗太阳穴突突直跳,见她张嘴似还想说,干脆以手卡着她的下颌,将之抬起。
说话不好听,那就别让她说。
他俯下去,狠狠亲吻那张红唇。
黛黎知他在情事上向来凶,但还是头一回感觉到了“凶”后面更加显眼的“狠”。她完全被摁在门上,动弹不得,连气音都发不出来。
那股在秦邵宗胸腔里捂了几日的暗火,终于寻到宣泄之处,汹涌澎拜,来势汹汹。
卷着她,啃咬着她,也来回扫荡。
黛黎被迫仰着头,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直觉她的嘴唇和舌头上都被他咬出浅浅的牙印来。
银丝牵出一线坠下,先是晕在一个小点,慢慢的,小圆点开始扩大,最后晕湿了一小片。
黛黎试图平息那阵滔天的山火,她踮起脚,主动勾起他的颈脖,试图扑灭他的怒气。
屋外雷声轰鸣,电龙作乱,房中令人耳红心跳的啧砸声接连不断。
沉了一日的天终于下出了大雨,大雨倾盆,哗啦啦地砸下,模糊了很多声音。
室外清凉,室内的温度却好似节节攀高,黛黎感觉自己要被吞没了,她侧开头,呼吸急促,眼里沁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扭过头,而他却仍旧不肯放过她。
男人先是一手圈住她的腰,凭臂力箍着人往上一提,另一条结实的长臂顺着她的腰线往下,到腿下朝上一托,几乎以端着黛黎的姿势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两人身高差将近二十公分,方才亲她,秦邵宗并没有直起腰,如今将黛黎抱得脚离地后,继续将人抵于门上。
骤然腾空之感令黛黎一惊,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胳膊。男人轻甲未除,肩胛那一块硬得很,黛黎抓不利索,只得改去抓他肩胛上的红披风。
他再次亲她的唇,还没喘匀气的黛黎下意识侧了侧头。
秦邵宗一顿,自她的红唇往下,吻落在了她白皙的颈脖上。
犬齿露出,叼着一小块皮.肉或啃或舔着——
作者有话说:521当天,黛黎和老秦见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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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春雷滚过远山鸣
莫延云堵在秦宴州的房门前, 苦口婆心地道:“……小郎君,咱们北地难道不好吗,为何要继续待在青莲教中?他们欺世盗名, 不干人事,时常以神佛为幌子到处招摇撞骗, 绝非正道所为。”
“让开!”秦宴州不想和他多说。
外面电闪雷鸣,雷声隆隆震耳,叫他听不清隔壁房中的动静。
听不见,却愈发心急如焚。
偏生门又被挡住, 出不去。
莫延云念经似的继续说, “黛夫人在咱们北地,我们可都将她捧着供着, 她让我们抓鸡,我们绝不敢去打狗。珠宝美玉, 绫罗绸缎,豪奴美婢, 她要什么咱们君侯不给?”
是的, 莫延云觉得黛黎母子俩偷偷离城,全然是受青莲教指使。因为夏谷不再安全,他们按指令转移到另外的据点去。
至于为什么黛黎会归顺青莲教,很好理解嘛, 小郎君被扣在那里, 她没得选择。
他完全没想过黛黎并不知晓“扣人”一事,离开是既没选择他们北地,也没选择青莲教。
秦宴州烦的不行。
自他打开房门始,面前这个大个子就一直在念叨,念碎碎足足两刻多钟。那些话车轱似的来回滚, 念经似的不停歇。
如今妈妈和武安侯待在一起,他再打对方的人明显不妥。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走。
“闭嘴!”
莫延云继续念叨:“唉唉,小郎君你听我说……”
秦宴州的房间很热闹,他隔壁的厢房是另类的火热。
先前黛黎洗澡用的杅桶并没有抬出去,如今桶内水洒得到处都是。
有的直接洒在了地上,有的为落于地上的黑甲度上一小片水色,还有的打湿了暗红的披风。
房中的衣裳亦到处都是,黑甲旁边躺着杏色的女郎薄衫,越往床榻方向,连片的水渍越少,各类衣裳、尤其是女郎的衣裳多了起来。
窗外不时闪过的电龙成为了唯一的光源,偶尔电光窜过,房内之景便随之亮起一瞬。
那一瞬室内都是亮堂的,唯独床榻上盘踞着一道黑影。
男人身形高大,宽肩窄腰雄姿伟岸,他半跪在榻上,背朝外的将某道身影堵在犄角里,电光映亮他带着疤痕的深色脊背。此时此刻,随着他强势的动作,后背和腰上结实的肌肉绷出流畅的线条。
吞咽声在这一小方天地额外清晰,如狼似虎,似乎恨不得将之连皮带骨吃入腹中。
“黛黎。”他罕见地连名带姓地喊她。
黛黎听他沉沉的两个字,不知怎的头皮发紧,那股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沉,像湿了水的被子闷在她头上。
“我最后问你一回,你私自南下,是自己想走,还是青莲教真有任务给那小子?”秦邵宗的声音哑而沉。
“呜呜……”黛黎企图糊弄过去。
秦邵宗轻啧了声,抬手卡住黛黎的小半张脸,“说话,少给我装糊涂!”
她的脸生得当真小,他一掌完全能覆盖,此时被他端着下颌托在掌中,就那么点大。
唇是红艳艳的,还有些肿,鼻尖和眼尾都红红的,映着额上那点朱砂小痣,一张玉面白的白,红的红,还有一双黑到极致的乌溜溜的眸子。
色彩姝艳,叫人赏心悦目,怕是这世上再也没有另一人能比她的模样更合他的心意了。
然而秦邵宗如今是越看越恼火,心肝脾肺肾,没有一处不烧得疼。
这狐狸一肚子的坏水,眼睛咕噜一转就能出来八百个心眼儿,做了坏事被逮住,骗他不成就开始装傻。
带着厚茧的长指微曲再伸直,探入她的红唇,两指夹起那截柔软的红舌,“不说话,舌头不想要了?”
口中有异物,黛黎下意识想咬,咬到一半突然惊醒。
眼睫沾了些许水气,有几分湿漉漉,她抬眸看了眼面前脸色依旧很难看的男人,没再咬他,而且用舌尖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手指。
“要的。”两个字说的含含糊糊,甜腻腻。
“夫人这见风使舵的本事,无出其右,真是让我好生佩服。”秦邵宗却气笑了,他将手收回,故意用沾了银丝的手指摩挲她的唇,“此番南下,是否全因你自己想离开?”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先前的问题。
黛黎哪能承认,“……不是。”
秦邵宗冷笑了声,“还撒谎,不知死活。”
窗外此时紫光飞窜,如同有头巨虎在天上作乱,虎爪随意一踏,数道紫电猛地窜出千里。
苍穹上雷声震耳,室内不如外面大动静,但也并不安静。
榻旁两侧的素帱没有挂起,在紫光明灭中,两道身影也时隐时暗。
黛黎弓着腰,抓着前面镂空的床架,用指甲去挠横木,发现挠不动后,转而用双手去抓床架下的枕头。
她一边呜呜,一边把枕头面揪得皱巴巴的:“我真没骗你……”
“自己想逃,还是青莲教派的任务?说实话。”他半点不信。
黛黎脸颊蹭在被子上,满面红晕,眼睫全都湿成了一绺绺,她被他严刑逼供磨实在没办法,也知他是认定了她自己想跑,旁的一概不听。
她不得不认。
“是我……自己想的。”黛黎声音低不可闻,这一句说完,她又软着嗓子叫他,好话说尽,后面那些好听话可比前面的大声多了。
外面电闪雷鸣,但秦邵宗两句都听清了,男人怒极反笑,“那就是说,今日夫人初见我时,与我说谎了?”
黛黎心道这不是摆明的事吗,但这男人如今正火冒三丈,她不好继续去捋虎须,只能小声道:“我错了。”
秦邵宗额上青筋绷起。
她还是这样,避重就轻,永远不改,没忍住抬手“啪”了一下。
黛黎眼瞳骤然收紧,疼倒不怎么疼,但声音很响亮,方才外面还没有打雷。她的羞耻心在这刻暴涨,疑心刚刚那一下的声音穿透了墙,传到了隔壁去。
黛黎累了,偷偷倒下。
“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实点。”他抬手又是一下。
“夫人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且不说后面,最初的一年之约是你亲口应下,是也不是?”说完再次给了她一下。
黛黎起初咬着被角呜呜,后面发现得不到她的回应,他有时会一句话给她两下。
黛黎快疯了。
“……是我答应的。”她没办法,只能承认。
后面又是一声冷笑,“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过河拆桥!”
这三个词他说得不快,每个的力道却极重,堪称咬牙切齿,每一个词落下再“啪”她一下。
“我答应过夫人之事,哪一样未曾做到?最初未得那小子消息,我是否派人前往扬州?”
“……是。”
他又拍了一下,再次问道:“后来得知那小子十年前在扬州出现过,我与夫人达成协约后,我是否如当初所言,向各州发布寻人令,并给夫人组建了一支游历各州的督查队?”
“……是。”
外面忽的惊雷发作,雷声和那“啪”声完全重叠,前者将后者完全吞没。
虽然挨了好几下,但听不到,黛黎自欺欺人的全当没有,“秦长庚,我错了。”
秦邵宗现在听不得她认错,火上浇油似的,他越听越恼火。
从见到他起,她认错的次数真不少,但每一回都是见势不妙,为了逃避才认错,敷衍得很,从未有过真心。
他无视她那一句,径自道:“后来寻到令郎,那小子惹了一屁股烂事,既得罪了兖州,也得罪了青州,还有其他小势力,是否都是我帮他一一摆平?”
“……是。”黛黎泪眼婆娑。
他动作不停。
那声音实在令黛黎羞耻难当,她好话说尽,那人却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黛黎急出了一身毛汗,最后干脆随手扯了件不知道是谁的衣裳蒙在头上。
眼不见为净,耳不听当无。
秦邵宗冷呵了声,抬手给她将衣裳拿开,“敢做敢当,夫人既然敢一声不吭毁约逃了去,如今怎的不敢面对后果?我从未对你失言,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戏弄我。青莲教作恶是真,夫人自己想趁机过河拆桥也是真,于是才有了这一出顺水推舟,是也不是?”
被黛黎咬着的枕巾早已被打湿得颜色不一。
见她不说话,那羞人的声音又响了两下。
黛黎眼睫颤了颤,这个节骨眼上,还真由不得她狡辩,如今她只求这一部分赶紧翻篇,别再揪着她说谎这事了。
他说什么,她都应是。
“是。”她瓮声瓮气,又求他别打了。
秦邵宗却径自又问,“当初我对夫人说永远留在我身边,你说一个月后给予我答复,是否那时已想好要用缓兵之计?”
“……是。”
秦邵宗咬牙,又给了她一下,“以后还敢不敢?”
“敢。”黛黎下意识接话。
给了个肯定的回答后,黛黎懵了一下,后知后觉说错话,“不,不是……”
秦邵宗已经记不清他今夜第几回被她气得脑袋发昏。
得,敢情刚刚和她说的,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只想快快应付完他。
好,真是好得很。她果真欠收拾!
“秦长庚,我刚刚不是那个意思。”黛黎着急道。
她没想到方才昏了头,一个不察说错了话,如今叫他抓住了短处。而那话方落,她发觉他逐渐换了个地方。
他贴着她的腰线从上朝下转移,最后落在小小的一点上,“夫人自己说的,还能有假?”
秦邵宗眼里几欲烧出火来,“若是这话也不做数,那如此多的话不做数,往后哪句真、哪句假,真叫人难以分辨。”
“就刚刚那句不做数,其他的没了。”黛黎瞬间又沁出一包眼泪。
他的指腹尽是厚茧,粗糙得很,寻常碰上都觉得毛躁,哪能故意玩弄那等脆弱的地方。
秦邵宗不听,他一句都听不下去。
黛黎呜呜地实在忍不住了,她伸手朝后,想推他,结果还未碰到他的人,先被他抓着了手腕。
他的手掌灼热且厚实,和烧红的镣铐似的,黛黎被他擒住手腕动弹不得。
“再敢逃,我就把你儿子的腿打断!”秦邵宗恶狠狠道。
他说其他的,黛黎都能应,也可以忍,只当眼睛一闭就过去了,唯独这一句她反应很大,“你打了我,还要打州州!那我岂不是白挨了?”
她开始挣扎,不愿再配合他。
秦邵宗把人摁住,牢牢定在下方,“不打秦宴州。”
黛黎一顿。
秦邵宗带着她的手往下,最后搭在了她自己的肚子上。而黛黎平坦的小腹已维持不住原先的状态。
“再敢逃就生一个出来,等他长大后,我打断他的两条腿。”
“秦邵宗你这个变态!”
秦邵宗长眉微扬,“变态是何意?”
“是夸你的意思……别揉了,我要不行了呜呜。”
秦邵宗一个字都不信,“看来夫人这撒谎的坏习惯是改不了一点,也罢,道阻且长,慢慢纠正。”
似想起什么,秦邵宗补了一句,“若是夫人答应我几件事,我便告诉一件事关那小子和青莲教之间的要事。”
他这话音刚落,黛黎就迫不及待地道,“答应的,我答应你。”
秦邵宗胸腔里那把火又开始翻腾了,“巧言令色。黛黎我告诉你,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去,我都能把你翻出来。”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商贾家用于揽客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一宿都未安静下。
*
南洋县的县令姓米,此人单字一个篙,米篙是个勤政的县令,对于政务喜欢亲力亲为。
今天天不亮,有奴仆急匆匆来报,“县主,有一支骑兵趁夜开了北城门。”
“骑兵”和“趁夜”,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足够米篙直抽一口凉气。
“来者何人?”这刚问完,米篙自己喃喃道:“听闻兖州那边在打仗,可是也不对啊,不是说兖州那边的战事已了,而且他们打他们的,来豫州作甚?”
一通咕噜完,米篙又问来者何人。
那家仆摇头说不知:“那支骑兵队打开城门后直奔城北的一家传舍,随后便整支队伍入住其中,至今未有异动。”
之所以现在才来报,完全是北城守卫全被捆起来了,夜里碰上的更夫和军巡也一个不落,直到天亮才被释放。
米篙在屋中踱步,“放人了?看来不像有恶意,若是真想夺城,他们完全可以将人杀了,再趁夜摸到我府中来。他们在哪家传舍?让人去套马,我要前去拜访。”
……
黛黎一觉醒来,外面已天光大盛。
她还躺在榻上,愣愣地看着顶上的素帱,记忆有些混乱,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好一会儿,昨夜的一幕幕才重新浮现。
秦邵宗追过来了。
黛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哀嚎,随手扯过旁边的被子蒙在头上。不过蒙上还没两秒,她又立马将被子拿开丢在一旁——
作者有话说: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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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这狐狸还没死心呢
昨晚一口气签了许多丧权辱国的条约, 往事不堪回首,就在黛黎企图屏蔽昨晚的记忆时,房门开了。
这间传舍的房门转轴不太行, 开门关门都有难以忽视的“咯滋”声,如今这声响如同一道惊雷, 瞬间将黛黎震回神。
房门被推开,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外入内。
黛黎瞅了秦邵宗一眼,脸上平平静静,也不管他进来。昨晚她那件可怜的帕腹被当绳子用, 这会儿皱巴巴的, 黛黎侧了个身,背对床外、面向里面。
强迫症突然发作, 她试图抚平帕腹的皱褶。
顺了几下,勉强能入眼, 黛黎开始穿衣裳。
细细的带子刚绕过颈间,还不等黛黎自己系绳结, 就被两只深色的大掌接过。
黛黎动作稍顿, 任由他帮忙。
秦邵宗站在榻旁,比黛黎高出一大截,他自上往下地看着榻上的女人,轻易将一大片美景收入眼中。
肤如凝脂, 领如蝤蛴, 如云的墨发淌在她雪白的背上,激烈的红痕也从颈脖起一路朝下,像锦簇的花团、也似不可挣脱的荆棘将她紧紧缠绕。
细细的衣带缠在他指间,秦邵宗也是第一回帮女郎做这种事。
很新奇,但感觉上佳。
他提了提衣带, 正要系绳结,前面的女郎却突然侧了少许身,她一手搭在身上的帕腹上,似欲将之往下拉些,同时不满地看着他,“紧了。”
她侧过来,他才看见确实紧了。
帕腹细带连着的两端上移得过分,不过相比于衣裳,他的目光更多的停在她身上。
大片丰美的雪白将帕腹撑满,红印点点,颜盛色茂。她天生的明艳秾丽,眼眸乌黑,唇瓣水红,此时更像一株吸饱了水的牡丹,有几分说不明的慵懒,纵然骄横地睨着人,也显娇媚,美丽得惊人。
秦邵宗绕着绳的长指松开些,“如今可好?”
帕腹随之往下滑了一段,黛黎转回身背对着他,让他继续系带子,“系吧。”
在秦邵宗看不见的地方,黛黎搅了搅手指,开始思索以后。
今日早晨他看起来挺平和,面色也与往常无异,好像她私自南下这一段翻篇了。
但黛黎明白一切都只是“好像”,昨晚到最后,她都不记得她答应了他多少没皮没脸的事。以她对秦邵宗的了解,这人肯定会找她兑现,且在某些方面上,他估计也不会再信任她……
说实话,黛黎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挣又挣不开,逃又逃不掉。
现在没其他选择了,暂时举白旗,看看以后吧,目前摆烂。
他磨磨蹭蹭给她穿好小衣后,黛黎去寻外裳。昨日她的外裳被扯坏了,不过现在床边放了一身新衣裳。
宵蓝的绸缎在日光充盈的室内呈着一段流光,拎着衣领拿起时,顺滑的衣料如水展开。
黛黎鼻间哼出一声疑惑的语调,“何处来的衣裳?”
小县内少有大规模的绸庄,有布匹卖,但不一定有成衣,而且这成衣一看就不是寻常衣裳。
“今早南洋的县令来拜访我,意在探我虚实,我便和他要了些东西。”秦邵宗靠在榻柱上看她穿衣。
大晚上被骑兵开了城门,那小县令吓坏了,一大早就来传舍门口求见。在得知他只是“路过”、今日就走后,那米姓小县令笑容殷勤,直道若有能用得上他之地,请别客气。
这送上门来的,秦邵宗没和他客气,从米县令那儿要了些东西。
“要了什么?”黛黎随口问。
“一辆马车,两身衣服,还有……”他这里停顿了下,果不其然见她侧了头,眼角余光扫了过来。
“夫人想要的药。”
黛黎一愣,眼睛顿时亮了,当即用正眼看他,笑容晏晏,“嗳,君侯心细如发,行事缜密真周全。”
她笑靥如花,秦邵宗的嘴角却慢慢落了下去。经昨夜种种后,那把原先熄灭得差不多的暗火又“噌”地上来了。
哪怕理智上知晓她不愿意,也绝无打算再生一个孩子,但如今看到她因为得知有避子药那么高兴,他还是很恼火。
她肯为旁人生孩子,为的还是那个与她闹了矛盾的男人。
那人有什么好,家产几何?有他权势盛否?凭什么她肯为那个男人留血脉,却不肯考虑他!
黛黎见他面色冷下来,哪能不知晓秦邵宗在想什么。但很早之前她就说过了,这事是原则问题,没得谈。
穿戴好后,黛黎离开房间。
出去时说不忐忑是假的,昨夜虽雷声震耳,能掩盖很多动静,但惊雷不是一刻不停地响。
万一哪一段没盖住,飘到外面或隔壁去,那真的很尴尬……
整座传舍都被包了下来,传舍的东家自昨夜起就提心吊胆。
先是迎来了一批骑兵,这刚天亮,县里的县主居然来了。那可是县主啊,他们头上顶顶大的官儿,平日不轻易出现,今儿却没想到来他们小传舍了。
更令他惊愕的是县主的态度,竟是极尽恭敬,为其鞍前马后。
在传舍东家的认知里,能比县令官儿还大的,也就只有太守了。难道如今住在他店里的,是其他地方的府君?
他诚惶诚恐地接待着,也偷偷猜测着。待到巳时正,楼上终于有了动静。
东家悄悄抬眼,本想再仰望一番太守的英姿,结果一道宵蓝色的倩影率先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画卷里的仕女图和过往文字里记载的绝代佳人,仿佛在这一刻骤然鲜活有了实体。她缓缓从楼上下来,如明珠生晕,也似美玉莹光,厅堂内莫名亮堂了许多。
东家看直了眼,却也不住疑惑。
昨夜入住的分明是一水儿的郎君,他店内何时有这样的女郎?
难道是妖精变的不成?
一道冷锐的目光直射过来,威严深沉,分明并无多少情绪,却令东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移开眼不敢多看。
黛黎还在楼梯上时就看到了儿子。
青年和莫延云等人一同坐在一楼,听到脚步声,秦宴州抬起头。
隔着有一段距离,但黛黎还是瞧见了儿子眼里的担忧。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示意无事。
其他人都用过早膳了,唯独晚起的黛黎。在她入座不久,膳食呈上,黛黎也饿得慌,先用膳。
莫延云偷偷打量上峰。
奇怪,分明早上那会儿君侯心情还不错,是餍足后的舒爽。怎的才过了不久,这心情又急转直下了?
目光悄悄往旁边挪,莫延云这回看黛黎,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初得知黛夫人有异心,君侯火冒三丈,怒不可竭。毫不夸张,他当时觉得黛夫人性命危矣,毕竟她是头一个把君侯骗了又骗的人,尤其后者明显对她挂心得很。
结果如今,黛夫人啥事也没有,小郎君也没有成为替罪羊,母子俩寒毛都没少一根。
似乎君侯那场大怒和昨夜那场大雨一样,下过,但下完就没了。
雨过天晴。
莫延云在心里嘶嘶地抽着气,忽觉往后不慎犯了错,托黛夫人帮忙求情也并非不可。
如果黛黎能听到莫延云的心声,一定会当场反驳。
什么叫啥事没有?她有事!
只是那挨了惩罚的地方不好说给旁人听。
待膳罢,一行人离开传舍。
黛黎看到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车帘卷起、车厢敞开,露出内里。依稀可见里面很干净,摆着一张小案和软椅。
黛黎上车,在软椅上慢慢坐下。
这椅子上铺了几层软布,比寻常要更柔软,黛黎缓缓呼出一口气。
还行,比她料想中的要好些。
而这口气刚松完,熟悉的魁伟身影也进了车厢内。这马车仅有单排软椅,前面的小案一定顶到前窗,不设二排座。
黛黎看着秦邵宗来到面前。
他没说话,只站在黛黎前方。黛黎迟疑了片刻,到底往旁边挪了挪,腾出空位给他。
秦邵宗面色稍霁,反手关了车厢门后,到她旁边坐下。
车厢其实不小,若座椅旁不放旁的东西,横排坐两人绰绰有余。偏生这马车前主人过得精细,旁边还放了个小矮柜。
柜子一放,占了不少空间,以至于座椅不如平常宽敞。
秦邵宗身高八尺有余,骨架比寻常男人要大,他一坐下,软椅瞬间拥挤了,黛黎不得不和他挨着大腿。
他坐下以后,马车启程。
黛黎扭头看向窗外。白日的小城颇为热闹,行人来往,小贩吆喝,是最寻常不过的平淡生活。
在一天之前,她还策划着往后的小日子该如何过,想着小屋怎么布置,想着养只什么颜色的小猫小狗……
结果这一天不到,很多东西都不再由她决定。
秦邵宗见黛黎一直看外面,心里冷笑了声。
这狐狸还没死心呢。
“夫人。”
黛黎闻声转头,便见他掌心朝上,朝她摊开手掌,“传,拿来。”
她的传放在小布袋里,之前她换完衣裳出门,他肯定看到她的小袋子了。
他不自己拿,偏偏要她亲手交给他。
黛黎在他面无表情的注视下,从袖袋里取出小袋子,慢吞吞地扯开绳子,再在其内拿出一块小木牌。
小木牌交到秦邵宗手上。
秦邵宗将之翻了个面,正面朝上。
姓名:花文秀
秦邵宗看了这牌子片刻,忽然道:“没有了?”
黛黎呼吸微滞。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点了点小木牌,而后抚过“姓名”那一栏,语气平静到让人莫名不安,“夫人在逃离甜水郡、抵达夏谷后,有过一段独自躲藏的经历。这段时间青莲教倾巢而出,通缉告示贴了满城都是,说是满夏谷寻人也不为过,当时夫人住在何处?”
她能顺利进入夏谷,说明身上必定有传。
那小子是后来才被他放回去的,算算时间,他是刚到甜水郡又改了道,所以她不大可能在甜水郡和她儿子碰头。
唯有夏谷。
满城寻人,她能躲过去,说明那张传很可能有问题。
也别说什么青莲教意识不到她偷弄了张传,只要她人一跑,那边肯定会将她近日所行之事全部复盘一遍,要找出隐藏的传并不难。
但如今,他手上的这张传看不出半点异常。
黛黎已经有摆烂的心思了,方才从小袋子里拿传也是随便拿的。
她随便拿,没想到秦邵宗不是随便看。
这人心思敏捷,只露了一点端倪就叫他猜到了后面。一想到这人因她撒谎和不守信用对她的所作所为,黛黎顿觉屁股有点疼,也不敢胡编乱造了,只能又从小袋子里拿出另一张木牌子。
秦邵宗接过,一眼就看出“姓名”的地方有猫腻。
“荷花士”这三个字有两个字不对劲,仔细看,能看出是后面改的,男人轻啧了声:“又不老实。”
黛黎不吭声,眼观鼻鼻观心。
“咔嚓”旁边有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
黛黎没忍住瞄了一眼,惊觉那两张质地还不错的木牌子在他掌中碎得不能再碎。
这人伸手到车窗外,大掌张开,大小不一的碎屑瞬间被风带了去。
秦邵宗收回手,黛黎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掌,心里叹了口气。
这是渣都没剩下。
“你坐过点去。”黛黎不舒坦,故意挤他。
秦邵宗长眉微挑,没有立马说话,因为他好像从她这一句里听到了些与过往不一样的东西。
除了在榻上,平时她对他都会使用敬称,客客气气,距离感十足。想挤兑他时,甚至还会故意喊他“主公”,要多气人就有多气人,但现在……
秦邵宗从这句不怎么客气,完全不带敬称的话里听出了一点认命的意思。
他忽的开怀,先前的不虞和怒火一扫而空,顺着她的力道往旁边退了些。
长臂一伸,秦邵宗将人揽进怀里,“都怪那南洋的小县令,马车里放了一堆中看不中的物件,白白浪费了地方。”
黛黎是服气的,这人要了人家的马车,这会儿还嫌弃上了,“有马车坐就不错了。”
他揽在她肩上的手往下,抚过她的腰肢,又顺着流畅的腰线落在了那挺翘之处的上沿,“夫人,丁从涧的药效果如何?”
忽的,有一幕在脑中闪过,黛黎顾不得其他,“秦长庚,你先前说告诉我州州和青莲教的一件事,那是什么?”
秦邵宗靠在软椅上,“一则小道消息,具体它是真是假,还有待考证。”
“管它真假,你先说来听听。”黛黎着急。
事关儿子和青莲教,她向来很在意。
秦邵宗没继续卖关子,“听闻青莲教会让一些重要的信徒吃一种叫做‘神药’的玩意儿。”
还没听到后面,光是“神药”这两个字,就让黛黎猛地直起了身,“什么?!”
秦邵宗的手往上,顺了顺她的背,“此药据说有利有弊,这益处如今姑且不谈。有人说它的弊端会危及性命,若是中途贸然中止服药,将肠穿肚烂。”
昨夜的雷再大,也不及此刻秦邵宗这番话令黛黎惊惧。
他后面好像又说了其他,好像是事关传闻真假,但这一刻黛黎都听不见了。
“肠穿肚烂”这四个字夺去了她全副心神,也退尽了她面上的血色。
“不可能,我、我明明问过州州的,当时州州说可以离开……”黛黎喃喃道。
她问过儿子的,就在那间小院里。
那时她疑心青莲教如此大个教派,是否会有控制人的手段,问他可不可以随意脱离教派。
儿子说“可以走的”。
如今想起来,州州只说可以走,并没有回答她其他问题。
他避而不谈,和她玩了文字游戏。
黛黎既心如交割,也茫然无措。
十年,整整十年。
她和州州母子之间似乎被漫长的时光塞了许多不该有的生疏——
作者有话说:嗯,没想到昨天那张有不少人这么大反应。
首先,本文巧取豪夺,不是纯甜宠,所有的东西都是从无到有,有一个层层递进的过程。
其次,老秦其实对黛黎只有一条红线,这条红线黛黎敢碰,他就会立马发飙不做人。
第88章 他对她的唯一要求
秦邵宗见黛黎说完后, 忽的要起来,他见状长臂收紧,把人定回软椅上, “不差那一会时间,此事回夏谷后再说。”
黛黎人坐回椅子上了, 却陷在焦虑和不安里。
“那些所谓神药,大多都在装神弄鬼,哪能既有延年益寿之功效,又能使人肠穿肚烂, 且还是一不吃就烂肚子, 变相强迫人定期服用,这未免太过玄乎, 传闻多半不真。”秦邵宗对此嗤之以鼻。
黛黎抿着唇没说话。
秦邵宗执起她的一只手,捏了捏她带着粉调的指尖, “若夫人担心,待回去后让丁从涧给那小子号个脉, 仔细看看。丁从涧家族世代行医, 他父亲和现已年至古稀的祖父医术都十分了得,疑难杂症到他们那里多的是药到病除。”
他话落许久,秦邵宗才听到她轻轻“嗯”了一声,又和他说:“多谢。”
这两个字秦邵宗听着很扎耳, “谢就不必了, 夫人真要谢我,以后就安分些,别整日一门心思东跑西跑。”
黛黎侧头睨了他一眼,嘴巴还抿着。
秦邵宗一见她这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得, 她这是还不服气呢,估计现在被他逮住也仅是暂时找不到路走,只能认命。她那一肚子的坏水从未干涸过。
“怎的,我还说错你了?”秦邵宗和她杠上了,势要将她那些坏习惯坏心思掰正,“黛黎,我可以允你任何事,除了一样。”
她想要的珍宝也好,想做的事情也罢,他都可以帮她寻来、也为她一一打点好。甚至是她儿子往后的路,他都可以亲自帮忙铺平,保那小子一辈子富贵。
除了一样,她绝不能离开他。
这是底线,在底线之上,她如何的胡作非为,就算把天捅破了,他都可以帮她补上。
黛黎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什么,但没有心思和他吵,“主公您说的都对。”
秦邵宗嘴角抽了抽。她这张嘴说的声音倒好听,就是有些话能气死人。
当初黛黎离开夏谷,是和秦宴州同乘一骑,速度不算快。如今回程,乘马车,马车速度和二人同乘一骑相差无几,在将将黄昏时,他们抵达了小山村。
当初怎么住,如今同样许以银钱住在村民家中。
因为给的多,村民眉开眼笑,有些还主动拎出家中鸡鹅要宰杀。好菜好肉招待又能得另外一笔银钱,一些边角料,贵人不吃,他们还能自个饱口福。
在这临近夜晚的黄昏,小山村难得热闹非凡。
孩提嘻嘻哈哈地跑,村民因为得了一笔进账喜笑颜开。而玄骁骑这边则因打了胜仗,且回城在即,每个人都很放松。
除了,莫延云。
莫延云已经纠结了一路了,自从在东郊听到黛黎那番缘由,他起初宛若雷击,难以置信。
不过后面仔细一想,完全可以理解啊!黛夫人才高八斗,容貌一绝,性子也温和,要求做正室,合情合理。
哪有女郎不想当正室,就像没有小兵不想当领袖。
偏偏,君侯和卫家曾有过约定。而君侯一诺千金,过往三十几年来做出过的承诺,从未失信过他人。
此事难办。
但如果不将那事告诉君侯,万一黛夫人还有下回出逃,这算起来也是他这个当下属的失职……
“莫延云。”
莫延云蹲在地上,拿着一株野花,继续摘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说,不说,说,不说……”
“莫延云。”
莫延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迅速起身,双腿并拢,脊背挺直了,“有!”
秦邵宗看着神色有异的属下,狭长的棕眸眯了眯,“给你一盏茶时间,自己说明白。”
莫延云心里大呼糟糕,君侯刚刚定然听到了他的纠结。
好嘛,这回不用摘花瓣了,君侯直接帮他决定。
莫延云咽了口吐沫,不敢不说:“君侯,当初我追着黛夫人出城,在东郊被她发现尾随,我劝她和我回去,她拒绝了,那时说是……”
话到最后,他声音小了八个度,“她说不想作妾。”
当然,后面在破庙里他劝黛夫人的那些话,就算现在打死他,他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秦邵宗沉默片刻:“还有呢?”
莫延云忙摇头,“没有了,黛夫人当时只说了这一句。”
秦邵宗看了眼被摧残得满地都是的花瓣,“有什可纠结的,下回遇到她的事,你不必掖着藏着,直接来报。”
莫延云大着胆子问,“那事,您如何看?”
“人之常情。”秦邵宗平静道,“倘若你是女郎,你也不会只想当妾。”
莫延云挠挠头,是这样不错,但他其实更想知晓君侯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然而方才那句“如何看”,出自他口已是逾越,后面的他也不敢多问。
*
另一边,在晚饭前夕的这个闲暇时间,黛黎和儿子在小村庄里散步。
两个玄骁骑隔着一段跟着母子俩,距离不近,属于能盯着人,但不至于打扰。
黛黎漫无目的地走着。
她有很多话想对儿子说,但正因太多了,如淤泥积沙一层层堆叠,反而堵住了出口,变得不知从何说起。
秦宴州能感受到母亲的情绪,有点沉闷,有点慌张和不知所措。
他以为黛黎是因被逮住之事,于是低声安慰道,“妈妈,此番南下失败是偶然,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只少了最后一样。没想到武安侯的援兵提前抵达夏谷,早早结束了战事。也怪我没早些解决那只海东青,才叫它给武安侯通风报信。不过您别丧气,这回不成,咱们就等下回,下回……”
秦宴州说到后面,无意中看到了黛黎眼里的水光。
亮盈盈的一层,在夕阳下水色分外明显,看着满满当当,仿佛只要她轻轻眨眼,那层水色就能变成泪珠落下。
青年向来无什表情的脸,此时如同崩裂的山川,露出难以忽视的惊慌来。
昨晚雷鸣震耳,大雨几乎下了一整夜,隔壁的动静被雨声和雷声覆盖,几乎不可闻。但今早母亲下楼时,面上分明带着淡淡的倦色,而那武安侯春风得意,竟未对他带着母亲南下一事有任何严词。
虽未和女子有过那方面的接触,但秦宴州可不是傻子,不难猜到昨夜隔壁房中发生了什么。
母亲哭了,不堪其辱!
他眼底杀气暴涨,在这一刻对武安侯恨到了极点。
但下一瞬,他听黛黎说:“和秦邵宗没有关系,我刚刚也不是在想我们南下的事。我只是,心疼州州。”
青年霎时愣住,连带着眼底的杀气也被定格和打散。
话有了开头,后面就顺了。
黛黎轻声道:“我有时总忍不住去想那十年,想你遇到的种种困难和经历,猜测你当初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夜里偶尔还会做梦,梦到大饥.荒的那年,小小一个的你被抓住,他们要杀你取肉。天大饥,时人易子而食,换的竟是我的儿子。州州,我和你说这些,不是想你有负担,只是单纯觉得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
“不是的!”秦宴州慌忙摇头:“没有比您更好的妈妈了。”
他记事不算早,四岁、快长到五岁才开始记事,再往前只有一些零碎的片段。
他的父亲是民航机长,时常不着家,他对父亲的印象只有一道高大的背影,和宽大的手掌落在他头上的温暖感。
但对母亲的记忆,那可就太多了。
那些记忆像漫山遍野的小花朵,随手采下一朵,可能会变成幼儿园里,和其他家长一同坐在台下、拿着相机笑看他表演的妈妈。
也可能会化成一副图画,画里的他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手里拿着玩具小汽车,而不远处,妈妈在沙发边用着笔记本电脑工作。
还可能会变成另一幅景象:他在小区里和小伙伴玩耍,玩得满头大汗回到妈妈身边,美丽的女人拿出小水壶递给他,看他拧开吨吨吨喝水后,又拿出手帕为他擦汗。
这些漫山遍野的花儿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无人得知的绿洲,抵御着恐怖的风沙,也让经年以后,伤痕累累的他有了短暂的歇息处。
黛黎却苦笑道,“我担不起这一句‘好’,我让年幼的你一个人在这里流浪了那么久,好不容易与我重逢,好日子没过多少天,就要和我一起去逃亡。”
“能和您在一起,于我而言就是好日子。”秦宴州毫不犹豫说。
黛黎心里的难受在这刻达到了顶点,不由脱口而出,“你离开青莲教,他们知你叛逃,全体通缉你不说,那个药肯定不会再给你的,肠穿肚烂也算好日子吗?!”
秦宴州眼瞳骤然收紧,嘴唇噏动,“妈妈……”
“为什么不告诉我?父母应该是孩子的后盾,而不是包袱。我的孩子吃的苦已经够多了,妈妈只想你往后都平平安安,不需要州州你为我做那样的牺牲。”黛黎眼里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从秦邵宗口中知晓那事,毫不夸张,她真的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本以为那十年过去,她和州州重逢了,后面的日子就是苦尽甘来。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也不如像现代一样轻松,但总归会比那困苦的十年要好。
但她没想到青莲教留了后手,更没想到她的孩子居然隐瞒不告诉她……
这些年能和秦宴州谈天说地的几乎没有,太久不与人辩驳,他如今只能着急道:“不是牺牲!只要妈妈开心,我都愿意的。”
黛黎心如绞割的同时,有股怒气直往头上冲,“那药难道没有副作用吗?这不是牺牲是什么!”
秦宴州哑口无言。
黛黎眨眼间滚下一行热泪,“我知道你想我开心,想妈妈在这个时代能快活一些。可是州州,如果你的身体被药坏了,年纪轻轻就时日无多。我告诉你,我当初能从跨江大桥上跳下去,等到那日我也能拿一把刀直接抹了脖子。”
秦宴州身躯一震,他脸上出现了刹那的空白,但眼眶却先一步红了。
儿子长得已经比她高出许多,黛黎没办法像他幼时一样轻易摸他的脑袋,只能拍拍他肩膀。
“州州,那十年我很抱歉不在你身旁,也明白十年太久了,足够凡事都要依靠妈妈的孩子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可能你已经不习惯凡事都和我说,有了自己的秘密和心事,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毕竟孩子长大就是走向独立的过程。”
黛黎抹了一把泪,“但你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性命开玩笑,那不是能开玩笑的东西。”
“妈妈,没有那么严重,我不会肠穿肚烂的。”秦宴州干巴巴道。
黛黎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她从这话里听出了其他意思。
她儿子吃了青莲教的毒药。
也是,他在青莲教里讨生活,药给他了,几双眼睛盯着他,一定要看他吃下,说不准后面还故意递水给他喝。
州州别无选择。
秦宴州急忙说,“妈妈,那个药我没吃太多,哪怕吃下去短暂感觉不错,但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没人看着我时,我就不吃了。”
黛黎稍愣,压在心头的大石松开少许。她正想说话,不远处的士卒却扬声说晚膳准备好了,喊他们吃晚饭。
黛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复情绪,“听说北地的丁军医医术了得,等回去以后,州州你让他号个脉。”
秦宴州点头说好。
黛黎和他一起转身,沿着来时路走,“离开一事,暂时先不想了。”
秦宴州转头看向母亲,却只能女人平静的侧脸。
母子俩回到小屋时,晚膳已摆好,里面开一桌,外面开几桌。
农家的条件有限,没有讲究的矮案,用的都是高一些且宽大的桌,几个人同桌用餐。
黛黎这桌三个人。
地方不算宽敞,左右挨着对方,抬头就能清晰看见对方的神色。
秦邵宗坐在黛黎身旁,一手托碗,一手执筷,目光不时扫过身旁女人。
黄昏的余晖从木窗外溜入,在室内洒下一地的碎金色,有少许流光落在黛黎的裙摆上,泛起灿烂的金芒。她仿佛在光里诞生,又最终会消融于那抹夕阳里。
身旁的目光落得有些频繁,黛黎转头看过去,眼里带了些疑惑。
在问他看什么。
她方才哭过,眸子水洗过的亮,眼尾点着一抹红,像上了胭脂一样,神色却有些颓靡,兴致不高。
秦邵宗猜她肯定是去问她儿子神药的事了,这一大一小,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丁连溪医术不差,他的父亲和祖父更是层层递进。而除此以外,还可以剑走偏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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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她这过河拆桥的毛病
黛黎瞬间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
剑走偏锋?
怎么个剑走偏锋法?
可惜黛黎问了, 秦邵宗却慢悠悠地说,“这里谈不得要事,等回去后再告诉夫人。”
黛黎忽地明白过来, 如今他们住的这屋舍还是先前那一家。当初州州能轻松入住这里,凭的是青莲教神使的身份。
在这里谈关于怎么治青莲教下的毒, 确实不合适。
黛黎便不问了。
*
在小山村里待了一宿以后,翌日清晨队伍再次启程。
今日秦邵宗也是和黛黎一起乘马车,他那匹大红马没人敢骑,放了绳让它自己跟着队伍跑。
马车内。
车驾启程没多久, 黛黎就问他, “秦长庚,你昨日说的剑走偏锋, 如何走?”
她一直惦记着呢。
秦邵宗笑道:“夫人这是昨夜惦记了一宿?这大清早就问。”
“不能问吗?”黛黎不满。
“行,当然可以。”秦邵宗执起黛黎的手, 宵蓝色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了少许,露出一截空荡荡的皓腕。
秦邵宗垂眸, 目光落于其上, 总觉得太过素净。
旁的女郎穿金戴银,她倒好,如今身上仅有一根普通木簪,估计南下这一路, 以前的首饰被她拿去换钱了。
黛黎见他说完“可以”后, 结果后面没了声。
这人怎么回事,吊人胃口。
细眉拧起,她抽了抽手,企图将手收回,但没成。那只深色的大掌收紧了些, 没握疼她,却也阻止了她退缩的动作。
“青莲教存在已有上百年,或许最初他们只有寥寥几人,这些人身兼数职,一边帮人算命,一边捣鼓符水神药。但经过百年的发展,他们创立出分工明确的各部门。必然有专门一批人研制那所谓的神药。”秦邵宗此时开口。
黛黎拧着的眉松开些,“确实。”
百年时间,屹立不倒的话,小作坊都能发展成大公司了。
“那小子既能服用‘神药’,说明他并非教中边缘人物,如此,也不是没可能知晓制药之人的藏身之处。”
说到后面,秦邵宗薄唇勾起,眼里露出几分瘆人的狠厉,“把这些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还怕问不出个配方或解药?”
他北地自有一套审讯方法,除去那些专门被培养出来当刺客的,寻常人并不能抗住那等酷刑。
黛黎恍然大悟,“这个确实可以!”
这事宜早不宜迟,虽说州州骗了谛听去执行另外的任务,但谎话是有时效性的,尤其儿子在里面可能是个小骨干。
时间久了,容易引人怀疑。
黛黎迫不及待地掀起车帷,对此时距马车不远的青年喊道:“州州,你过来一下。”
秦宴州闻声转头,见母亲喊,遂驱马过去。
马车的车帷卷起,秦宴州骑于马上,整体要高上不少,他目光从上往下地穿过车窗,恰好能看见母亲被握住的手。
那只深色的大掌五指张开,插入素白的指缝中,和它十指相扣,牢牢将之扣紧收在自己手中。
真是,碍眼得很。
秦宴州面无表情地移开眼,看向黛黎时目光温和下来,“母亲,怎么了?”
黛黎抽不开手,只得侧身背着手看儿子,“州州,你认不认识神药的研发者?那个人叫什么,在哪个地方?”
她着急,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秦宴州一顿,瞬间猜到了后续,他没问其他,只是回忆道:“教内的人一般都用代号而非真名,制药之人叫做圣手,我还在教中时经常看见他,但后来去了范府,就再未见过他了。”
黛黎心里咯噔了下。
去了范府后未见过?
儿子在范家待了七年,那岂不是上一回见到圣手是七年前?
秦宴州继续说:“圣手是个清癯的老翁,窄面发半白,厚唇长耳,面容普通,和寻常老丈无什区别。至于地点,青莲教的据点多不可计,六道事务繁忙,极少会在某个地方久留。我看到圣手的那几回,都是圣手奉六道之命前来拜见。”
黛黎惊疑,“六道?圣手听他的令,他是何人?”
“六道是谛听和白象的叔叔,此人是青莲教的现任教头。”秦宴州说。
黛黎眉头紧皱。
谛听的模样瞧着也就二十出头,但在教中已前呼后拥,排场不小。她当时就觉得他有来头,没想到居然是“皇子”。
“不在一个地方久待,这事不好办。”黛黎喃喃道。
“有何难?”背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黛黎回头,“不难吗?人家打游击战。”
秦邵宗手上用了些力,让扒着车窗的黛黎端正坐回椅上,他直视车窗外的青年,“下午回到夏谷后,你小子将目前所知的青莲教据点通通列出来,我派人火速去一趟。”
凡是对得上号的老头,甭管是不是圣手,先抓了再说。
秦宴州:“不是全部据点都在北地和兖州。”
秦邵宗轻呵了声,“那又如何?抓几个人罢了,又不是打他们的州牧府,难不成其他州牧会因此和我宣战?”
他这副模样目中无人,也嚣张至极,但不得不说,确实很有道理。
尤其如今兖州新败,北地气势正盛,锐不可当。凡是有点脑子的,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直面而上。
秦宴州沉默,找不到反驳的话。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秦邵宗一锤定音,这话说完,他长臂一抬,将卷起的车帷放下来,隔绝了车内与车外。
黛黎:“……”
经过一个白日的赶路,在申时末时,黛黎回到了夏谷。
再次回来,黛黎心情颇为复杂,不过她的长吁短叹也就持续了半刻钟不到,就顾不上惆怅了。
秦宴州在专心致志地写字,桑皮纸在案上铺开,沾了墨的狼毫在纸上行云流水,很快列出一个个地名。
黛黎站于一旁,越看越心惊。
这,这么多……
北地还少一些,北地以外的地方密密麻麻,不一定在郡或县里,也有不少在城外。一个个据点像图钉一样钉在地图上,又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形成一张铺开的大网。
好半晌,秦宴州才停笔,“我知道的就这些。妈妈,我有一件事想和您说。”
“嗯?”黛黎目光还在纸上。
先前她看过地图册,粗略扫过各州郡县,这会儿发现这些据点大部分集中在雍州附近。
雍州,长安所在地。
“妈妈,我想加入北地军。”秦宴州说。
黛黎猝然抬首,一脸错愕,“州州怎么忽然想从军?这里的从军和现代的不一样,前者是真要上战场的,而且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很落后,如果在战场上受了伤,一旦感染很可能会没命。”
起初她只是顺着儿子的话说,但越往后,黛黎的担忧就越重,到最后愁眉不展。
儿子想从军。
刚脱离青莲教不久,给这边卖命完,又去参军,给秦邵宗卖命。这叫什么事啊!
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孩子长大了,做家长的不能再像孩子小时候那样大包特揽。
黛黎压着郁闷问他:“州州为什么会有从军的想法?”
忽的她脑中掠过一道灵光,“是不是因为我?”
见面前青年沉默,黛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着急道:“州州,我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平平安安,沙场上刀剑无眼,要是一个不小心出了意外,断手断脚的,你叫妈妈后半生怎么活?”
秦宴州眼神执拗,“妈妈,我长大了,已经是男子汉了,本该由我来保护您的,如今却因为那些事要您为我操心,是儿子不孝。武安侯的人情我可以自己还,他不是要谋天下吗?我可以当他的车前卒。”
“你当什么车前卒!”黛黎罕见地发大火,“谁准你去给秦邵宗卖命了?”
……
那边。
在玄骁骑抵达夏谷,并用一场突袭吞掉司州一千骑兵和三千步卒后,战事已落下帷幕。
夏谷太守高友,和谢司州三子谢元修二人原先躲在城中北街某处宅舍,玄骁骑彻底接管夏谷郡后,奉秦邵宗之令来了一场仔细摸排。
数千人同时搜城,还别说,没花多少时间就让他们现了原形。
对于出尔反尔的高友,秦邵宗直接赏了他个痛快。斩草除根,连带高友的几个儿子也没放过。
至于谢元修,秦邵宗亲自打断了他三根肋骨和两只手。此人没立马杀,留着还有用。
处理完这些事,秦邵宗回主院,想着和黛黎一起吃个晚膳,结果前脚刚进来,就听到一句:
“谁准你去给秦邵宗卖命了?”
是她的声音。
她是很好相处的性子,哪怕对草芥般的女婢也和声细语,和她相处这般久,他就没见她勃然大怒过。
而现在,那道往日温柔如水的声音携着翻滚的怒气,好似水被煮沸,要溢出灼人的蒸汽来。
守在主院旁的卫兵大气都不敢出。
里面吵得厉害,他们听了一两句,更听见黛夫人直呼君侯姓名。
连名带姓唤人,若非上对下,一律视为不尊。
卫兵恨不得将耳朵堵上,结果里面还未吵完,君侯竟然来了。
秦邵宗仅是脚步稍顿,随即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的阔步入内。
黛黎早气得从位置上站起来,母子俩都站在窗旁,隐隐成对峙之势。而就当她想继续开口时,眼角余光里撞进一道黑影。
话从喉间咽回肚子里,黛黎深吸了一口气,“这事往后再说。”
秦宴州没有说话
晚膳围案而食,这顿晚膳黛黎吃得尤为沉默,只在秦邵宗问青莲教的据点有没有写出来时,黛黎才开了口。
膳罢,拿着据点名册的青年随秦邵宗离开。
黛黎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头疼地按了按眉心。
这一去,到要睡觉时,秦邵宗才回来。
高友是今日被处理的,他的府邸还未腾出来,如今黛黎一行暂住在一座挂牌出售的府邸内。
“品”字形的正院不大,黛黎那点零星的、几乎能忽略不计的行囊被秦邵宗拿到了主屋。
意思很明显,今晚她睡这里。
黛黎没说什么,他安排哪儿就住哪儿,只不过今日她睡得早。等秦邵宗回来,房中已灭灯了。
他推门入内,没点灯,而是借着未关严实的窗除了衣。
黛黎睡在里面,听到声音睁开眼,但很快又在黑暗里重新阖眸。
秦邵宗除剩里衣,随手将鞶带等物搭在衣架上,随即上榻。
夏季的夜多闷热,被子很薄,秦邵宗直接不盖。身旁那道呼吸并不均匀,他知她还没睡。
男人侧过身,伸手一捞,把身旁人连带着她身上那张薄被一同捞进怀里。
屋内昏黑,唯有窗牗旁那点天然的月华小灯,月光一直往里,来到榻旁时已很是昏暗了。
秦邵宗却如同长了双能夜视的眼睛,揽过人后先亲了亲黛黎的耳珠,而后贴着她的耳朵和她说小话,“方才那小子和我说,他想参军。”
黛黎猝不及防掉进火炉中,还不等她推开这个大号火炉,就听到这么一句。
黛黎猛地睁开眼,“不可以!”
“他是你儿子,此事夫人说了算。没你点头,我保证北地没有任何一支队伍敢带他上战场。”秦邵宗说。
黛黎一口气刚松下,就听他继续道:
“只是那小子能独自扛过十年,足以证明他性格坚韧,并非池中物。且有过青莲教和范府的经历在前,你让他再循规蹈矩的生活,怕是不易。”
还不等黛黎发火,秦邵宗还有后半句:“这些天下来,我观他有几分孤僻,年纪轻轻活得和个无欲无求的小老头似的,不轻易与人交流。军中虽说纪律严明,但同袍之情最是容易建立不过。夫人忧心战场上刀剑无眼,何不将他安置在军中后方?”
黛黎的眼睛微微睁大。
贴着她耳鬓的声音继续道:“寻个闲职给他打发精力,做得如何都无妨。既满足那小子的从军要求,也安了夫人的心。两全其美,省得你们母子间闹得不痛快,夫人觉得如何?”
黛黎越听越觉得可以,也发觉自己先前陷入了个误区,把从军和上战场直接划等号。
军中职位不少,后勤的火头军也是军,像纳兰治一样当军师的,也是军。不一定非得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提刀上阵杀敌。
“嗳,这个好!”黛黎高兴了,压在胸口压了一晚上的郁气逐渐消散。
秦邵宗听她语气轻松,也勾起了唇角,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她的鬓发,“开心了?”
他下颌有点未刮干净的胡茬,贴过来时刺刺的,黛黎转开头,用时伸手推他,“热,你自己睡那边。”
秦邵宗气笑了。
她这过河拆桥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一点——
作者有话说:来啦[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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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龙兴寺, 山门之后。
这寺后有一片竹林,竹林旁挖有一方石池,引山中泉水入池。流水潺潺, 和着林中的鸟鸣,有种说不出的清幽祥和。
在竹林深处, 有一六方翘角庭屹立于其中,庭中设有石桌石椅,石桌上有一副以昆山玉打造的棋盘。
有一人坐于桌边,手执一枚昆山玉棋正在自弈。
忽然, 有飞鸟振翅直上九霄, 竹林的祥和被打破。原是一人匆忙而来惊了鸟雀,那人径直往前, 最后停于庭前。
“先生,谛听来信。”仆从奉上一封带有火漆的信件。
昆山玉棋落下的声音停住, 六道抬首接过信件,展开一目十行。
在今日之前, 谛听也相继来过几封信。
信上汇报了许多事, 包括最初成功拐走黛夫人、对方趁盛典出逃、明灯回归,他们连同谢三一起追到夏谷、武安侯抵达、他游说夏谷太守与之一同对付武安侯……
上一封信件,谛听告诉他欲要游说夏谷太守。
而如今,谛听在信上说, 他预感局势不妙, 欲离开夏谷;同时,信上还说他已经停了明灯一个季度的神药,请求他念在明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等明灯做完任务回来,惩罚人时轻些。
六道看到后面, 向来深如古潭的眼泛起波澜。
明灯做完任务回来?何人给他派的任务。
明灯向来是教中比较特殊的存在,他是他亲手捡回来的,最初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怎的,好长时间和哑巴一样,不会开口说话。
他只比谛听和白象小一点,干脆就三个一起养。
明灯只听令于他和谛听白象,白象前段时间奉他命去了司州,扶谢司州的第三子上位,后改道去了雍州。
白象有白象的任务,一般不会中途私联明灯。
但也不排除有这可能……
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敲两下,六道说,“拿纸笔和火漆等物来。”
一旁候着的奴仆闻声而动,不久后带着东西回来。
六道以棋盘作案,当即手书一封,亲手封好信口,将之递给仆从,“即刻出发,快马加鞭给白象送去。”
那人拱手领命。
侍从离开后,六道重新执子,正欲按先前的思路放下时,陡然惊觉整个棋盘的局势已发生了变化。
他这方的白子,不知不觉竟陷入了险地。
六道的手放下,在他腕间绕了几圈的佛珠长链“啪嗒”地敲在石案上。手落得有些重,声音突兀。
*
十几支骑兵小队从夏谷出发,沿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奔往各地。
有的骑兵小队的目的地距离夏谷近,一日不到就抵达了,他们从兜里掏出纸张,根据上面的具体位置寻到某处隐于市中的宅舍。
敲门。
不明真相的主人家开门后,被一众身强体壮的男人吓了一跳。
“你们是什么人?唉,怎的进来了,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室内,老丈闻声而出,结果话还未说,便见两个壮汉同来,一左一右夹着他,直接提着人往门外去。
老妇大惊失色,“你们要带我丈夫去何处?”
一个侍卫道:“安心,只是寻常盘查,若无异样,保管将他全须全尾送回来。”
这样的一幕,在不久后发生在不同地。
*
夏谷郡,秦宅。
昨晚黛黎和秦宴州闹了别扭,今日午膳前,秦邵宗从军营里赶回来,与母子俩一同用膳。
不大的小圆桌上摆满了餐食,有荤有素,还有消暑绿豆汤。
素菜是最普通不过的拌凉菜,荤菜是黛黎爱吃的蒸鱼和白灼河虾,此外还有一盘烤羊肉。
动筷,吃饭。
黛黎夹了只河虾给儿子,“州州,我昨晚想了想,从军也不是不可以。这里没有高中和大学,以你现在的岁数要读书,只能随私人老师。而纳兰先生是军师,时常都会待在军中,你跟着他,少不了也接触军中事务。”
说这番话时,黛黎并没有避忌一旁的秦邵宗。他爱听就听吧,反正也不可能全听懂。
秦宴州怔了怔,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改了口。
他的目光忍不住往旁边移了下,飞快瞥过面色寻常的某人,而后者垂着眼,以玉箸夹起一块烤羊肉,正专心致志地吃肉食,好像没听见他母亲方才的话。
秦宴州收回目光,“谢谢妈妈。”
黛黎笑了笑,“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埋头吃羊肉的秦邵宗忽然冒出一句,“原来夫人也知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何时学会的?”
黛黎眼皮子一跳,知他指的是前日在马车里她对他说的那声“多谢”,她揣着明白装糊涂,“昨夜大仙托梦于我,临时学的。”
“现今夫人运用自如,看来是学会了。”秦邵宗见蒸鱼的一面她吃得差不多了,遂抬筷夹起鱼身,欲将其翻过。
结果鱼骨被蒸得有些软烂,翻到一半,后半截断开了。
秦邵宗筷上夹着一半的鱼,无法顾忌另一半,就在这时另一双玉筷伸来,把掉下的鱼尾巴也翻过去,翻完后,还顺带夹走了鱼尾上大块的鱼肉。
沾了酱料的鱼肉鲜美多汁,黛黎刚入口,便满足地眯了下眼睛。忽的,她察觉到身旁男人在看她。
定定的,一瞬不瞬的,那目光里似乎夹杂了些沉甸甸的东西。
黛黎只瞅了他一眼便移开,心道这人有时真是莫名其妙得很。不过很快,她将这抛于脑后,说起另一件事,“秦长庚,你能不能让人打一口铁锅?以后我想用铁锅炒菜吃。”
这个时代的铁精贵得很,多用于兵器,官府对铁的看管也严。产量决定一切,铁的产量还未上去,注定了铁锅不能像陶釜一样飞入寻常百姓家。
没铁锅,就不能爆炒。
日子怎么都得继续过,得对自己和州州好些。
“行,明日就让人送来。”秦邵宗一口应下,而后又问:“夫人以前住的桃花源,是否家家户户都用铁锅?”
本来埋头吃饭的秦宴州动作稍顿。
黛黎颔首说是。
秦邵宗只问了这一句,没再问其他。
膳罢,秦邵宗离开主院,去了书房。
书房内,除了仍在军营的白剑屏和乔望飞,其他人都在。
秦邵宗点了人,“莫延云,你领一队人把谢三送回司州。”
莫延云先拱手领命,领下任务后才问:“君侯,为何要留此人一命?”
谢元修连同青莲教一同设计黛夫人在前,后又有调兵围城,企图要君侯性命。以君侯的行事作风,按理说不该放过他。
“他双手的手筋已尽断,往后就算重新接上,也不过是个废人。”
秦邵宗冷笑了声,“且你以为他回到司州,真能像以前一样一呼百诺么?就凭他为了上位,对他那两个兄长所做之事,都足够后者将他剥皮拆骨。”
权力斗争向来冷酷得令人齿寒,它能令同室操戈,手足相残,再要好的关系一旦扯上“权斗”二字,将永远回不到纯粹的当初。
秦邵宗:“送他回去,不过是博个好名声罢了。”
邝野从上峰这番话里听出了其他信息,“君侯,您这是不打算朝司州进军?这是为何?谢司州刚病亡不久,司州如今正处于权力更替的混乱期,兼之谢三主动来犯在前,我们完全有理由朝司州举兵。”
丰锋也连连颔首。
是这个理儿。
秦邵宗却道:“如果兖州是我独自拿下的也罢,偏偏是和青州结盟,前账还未算清,再添后账,账越滚越多,难保他南宫雄在重利之下起了歹心,暗中连同其他州来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几人顿时无言。
也是,吃下兖州需要消化。再立马吃一个司州,怕是会被噎着。
“夏谷不必久留,大后日启程回白日城。”秦邵宗翻开夏谷的官员小册,“这个丁姓的郡丞可用,将此人提到郡守之位,让他暂代高友管理整个夏谷郡。”
一通事务吩咐下去,秦邵宗最后说:“丰锋,你让人去铸一只铁锅,明日午时之前送过来。”
被点名的丰锋起初严阵以待,结果却是让他去铸一口锅,他先行应下,然后问:“君侯,这铁锅有何用?”
“夫人说往后想用铁锅炒菜。”秦邵宗如此说。
几人皆是稍愣。
铁锅炒菜?
闻所未闻,也奢侈了些。不过既是黛夫人所言,必有她的道理。
丰锋思绪不由放飞,“难道用铁锅烹饪,于身体有益处?”
其他几人笑他荒唐。
秦邵宗不置于否。
待他们笑完,秦邵宗开始赶人,“该干嘛就干嘛去,别杵在这里。”
众人鱼贯而出。
待他们离开,秦邵宗从案几旁拿出纸笔,一气呵成地写了一封书信。
用火漆封好口后,他唤来外面的亲兵,吩咐道:“快马加鞭,将信送给燕三,并告诉他务必将此事办妥。”
亲卫拱手:“唯。”
秦邵宗看着亲卫的背影,棕眸渐深。
燕氏,是他亲手扶起来的。这件事除了燕三,他谁也信不过。
一匹快马从夏谷出发,披星戴月赶往北边的赢郡。当燕三收到这封密信时,时间已过去数天了。
“燕校尉,君侯来信。”卫兵将信件呈上,同时将秦邵宗的口谕一并说了,“君侯吩咐您,此事务必办妥。”
信件还未开,就外加了一道口谕,燕三凝眉,心知这信中所书,必定是非常重要之事。
他拆开火漆,取出信件。
信上的字不算多,却让燕三眼瞳微微收紧,眼中掀起惊骇。
他怔住片刻才回神。
那亲卫还在门口,燕三对他说,“信件我已看过,你回去对君侯说,此事我必定办得十二分谨慎,请他安心。去吧,出去时把门关上。”
卫兵得令离开。
房中仅剩燕三一人,他拿出一张桑皮纸,又研了墨,而后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个名字。
卫丛木,卫丛林,卫丛森。
卫家的嫡系“丛”字辈,那一代只有三个男丁。而这三个,都是君侯的亡妻兄弟。
燕三的目光在三人中逡巡。
老大卫丛木,现任渔阳郡长史;老二卫丛林,此人从军,任部都尉;老三卫丛森,无官职。
燕三的手指在案上快速敲了几下,笔尖在老二和老三之间徘徊。他脑中飞快掠过这二人的性格、过往经历、妻族背景、以及卫家中地位与得双亲看重程度。
一滴黑墨落在了“卫丛林”和“卫丛森”中间。
燕三看着沾污的纸张,最后笔一划,连着那点墨痕圈了一个名字。他随即在这个名字的下方写下了一行行小字。
这些字连成一片,形成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悄无声息地靠近毫无知觉的人。
许久后,燕三停笔。他将这张纸看了足足三遍,确保顺畅无误,而后才点燃油灯,亲手将纸张烧毁。
“让燕青生过来一趟。”燕三对外面的卫兵说。
后者领命。
很快,一个身着靛青色衣袍的青年来到书房门口。
燕青生二十出头,面容和燕三有几分相似,不过他脸上有一对酒窝,笑起来颇为讨喜,“堂叔,您唤来侄儿来有何吩咐?”
“我要出去一趟,归期未定,赢郡交给你。”燕三言简意赅。
燕青生脸色微变,“堂叔,赢郡交给我?这如何成,近来各路探子卷土重来,没您坐镇,我怕我应付不来。”
燕三平静道:“基础已经打好,一切照旧即可。青生,你该学会自立,我不可能永远为你打点好一切。君侯也不会重用一个遇事慌乱、毫无主见之人。”
燕青生深吸一口气,“侄儿明白。在您离开的这段时日,我会守好赢郡。只是堂叔,何事这般要紧,竟要您亲自前去。”
燕三只是说要事,未再说其他。
他垂眸看着桌上的灰烬,心道此事以后,君侯府保持了十来年的局面,将要被打破了——
作者有话说:猜猜老秦想干嘛[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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