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城。
经过一番舟车劳顿, 黛黎跟着秦邵宗回到了白日城。
和念夏碧珀二人阔别将近两个月,等再次看到黛黎,二女喜极而泣。
黛黎看她们悔恨交加又羞愧难当的表情, 只是安慰她们自己没受苦,没好意思说后面是她不想回来。
回到白日城的第一件事, 黛黎便带儿子去找丁连溪。
青莲教和北地军敌对,秦邵宗本人更是对鬼神之说和教派厌恶有加,所以看诊时,黛黎只说:“丁先生, 我儿在外误服了毒药, 听闻那药一旦服下,往后都需定期服用, 否则能令人肠穿肚烂,还请先生帮忙号个脉。”
丁连溪立马正色, “小郎君请坐,伸出右手来。”
秦宴州依言而行。
丁连溪开始号脉。
黛黎在一旁看着, 一颗心随着丁连溪的逐渐皱眉而高悬。过了许久, 她见丁连溪收回手,忙问,“丁先生,我儿他如何……”
再开口时, 她不自觉带了些颤音。
“黛夫人, 小郎君为平脉,请恕某学艺不精,未探出任何中毒迹象。”丁连溪如此说。
黛黎只觉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会没有异常?
“州州,你仔细和丁先生说下昨晚之事。”黛黎对儿子说。
今早起来,她观儿子面色不佳, 便问他昨晚是否没休息好。本来只是寻常问话,却叫她意外发觉儿子面色有异。
一番追问以后,州州才告诉她,他昨晚夜里不舒服。
耳鸣得厉害,头晕目眩还腹痛。
黛黎第一反应是他毒发了。
“昨夜子时末开始腹痛,持续一个时辰,丑时末双耳听到嗡嗡声……”他停顿了片刻,才说,“有点像虫类振翅之响。”
黛黎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净。
“到了寅时初,有过两刻钟左右的头昏,头重脚轻,宛若身处云巅。不过等寅时末过去,待天亮后,一切恢复如常。”秦宴州一一道来。
丁连溪面色凝重,再次让他伸手,为秦宴州再号一回脉。
这回把脉的时间比上次还久,后面丁连溪又仔细看了秦宴州的眼耳口鼻,但结果是一样的。
丁连溪满面愧色,“黛夫人,某勘查不出异样,小郎君的脉搏偏浮,但如今是秋季,脉象比以往浮躁是正常的。”
“母亲,我无事,天亮以后就正常了。”秦宴州安慰道。
丁连溪沉思片刻,“小郎君这等症状,近来有过几回?”
秦宴州:“基本十日左右一回,皆在晚上。”
丁连溪皱着眉称奇,“竟这般规律,真是闻所未闻。黛夫人,某无能为力,看不出端倪来,不如等回到渔阳后,某为小郎君引荐家中祖父。”
黛黎自然说好,连番道谢,“对了丁先生,方才我儿说听到虫类振翅之响,有没有可能……他身体里有虫子。”
在黛黎的认知里,“蛊虫”这东西只存在于电视或小说中。
历史上关于这类旁门左道的记载,最出名的还是汉武帝时期那场“巫蛊之祸”,但那是刘彻认为有人用巫术诅咒他。且不说涉及的是木偶,单是“认为”这一项,主观性就很强,有没有还不好说。
但黛黎如今身在的大燕王朝,并不存在于她所熟知的历史中。分明大环境和秦汉相似,却又并非完全相同,比如马镫等物,便提前出现了。
所以有没有可能,有些离奇的、玄乎其玄的东西,也存在于这个时代里。
丁连溪叹气,“不排除这个可能,但具体的,还需让某的家中祖父看过。”
“那就拜托丁先生到时帮忙搭桥牵线了。”黛黎再次道谢。
“黛夫人客气。”
黛黎思绪偏远,思索着何时能回渔阳,如果秦邵宗没那么快回去,能不能先让她带着州州过去求医。
……
在黛黎带着儿子给丁连溪看诊时,主厅的秦邵宗在会客。
南宫雄寻上门来了。
他不喜欢喝茶,更嗜饮酒,秦邵宗遂让人上了酒,和他把酒言欢。
“秦长庚,你一去就是一个月有余,这白日城我给你守得好好的,怎么样,我够意思吧。”南宫雄握着酒樽。
秦邵宗对他举杯,“自然够意思。”
南宫雄笑道:“当初邀你南下结盟,便打定主意与北地风雨同舟,我自不会背约。只是一笔归一笔,秦长庚,范家阖家男丁被你杀了个尽,我这未来女婿也死于你之手,你把我女婿折腾没了,是否要赔我一个?”
听到中间时,秦邵宗就知晓这家伙不单纯来找他吃酒。
秦邵宗邀请他,“快到饭点了,不如你在我府上用膳如何?”
南宫雄踩着饭点来,为的就是在秦府用膳,拉长谈话时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邵宗让侍从去准备膳食。
刚转回头,他又听南宫雄继续说,“你两个儿子皆未成婚,随便拎个出来给我又能如何?”
这是直接将话挑明了说。
秦邵宗拿着酒樽的手稍顿,“云策是我兄长的儿子,当年兄长和长嫂相继离世,他们兄妹一个五岁,另一个才两岁。所谓人走茶凉,族中和外头当时见风使舵的不少,皆欺稚儿无依无靠。我便让他们认我作父,好叫旁人不再明里暗里欺负他们。”
听到这里,南宫雄心道,认你做父亲了,那婚事如何,还不是由你说了算。
“但那时云策已记事,他对我兄长的感情相当深,起初并不愿接受我的提议。我只得和他说明情况,再承诺等他及冠时,他若想改回去,往后光明正大当他生父的儿子,改口重新叫我叔叔,那也使得。”秦邵宗说。
南宫雄大为惊讶,“真的假的,秦长庚你莫不是在诓我?”
这认父,哪能说认就认,不认就不认?
“诓你作甚,秦氏的族谱上他们兄妹还写在我兄长那边。”秦邵宗嗤笑,而后沉默了下,“我于我兄长有愧,怎能再强夺人子。”
南宫雄嘟囔道:“他多大来着,几时及冠?”
秦邵宗:“年十九,今年冬季及冠。”
南宫雄心思打了个转,他看重的是秦邵宗的势力,这大儿子若认回生父,就算他将女儿嫁过去也无济于事。
于是南宫雄改口问,“小的那个呢,我可未听说令郎订亲了。”
秦邵宗懒散地晃着酒樽,看杯中酒液浮动,“他一出生,他母亲就给他订了门娃娃亲。”
南宫雄抽了一口气,“哪家的人?”
“他母族那边的女郎。”秦邵宗说。
秦邵宗在秦氏行二,起初整个秦氏以他胞兄为核心,娶的是渔阳望族姜氏。
轮到他娶妻时,父亲告诉他,卫家和吴家要联姻,若是他们秦氏置之不理,卫家要被吴家拉拢过去了。
秦氏和吴氏是世仇,有继承人死于对方之手在前,也有州牧位置之争在后,两家斗得水深火热。
而卫家,是渔阳内的大族之一。
眼见吴卫联姻,秦父和一众族老都坐不住了,瞅着还有个嫡次子,干脆把这个小儿子拎出去和卫家联姻。
以当时的局势,秦吴两家都捧着卫家,后者有恃无恐,姿态摆得很高。
后来,卫家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秦家女婿怕是非同一般,打铁趁热,在外孙降世的百世宴上,由嫁入秦家的卫氏女牵头,给外孙定下了一门和卫家的娃娃亲。
当然,秦邵宗说话只说了一半,没有告诉南宫雄后来的一些变故。
南宫雄愁眉不展。
两个儿子,一个能不能留住还不好说,另一个婚事有了着落,相当于也没了。
忽然,南宫雄脑中划过一道灵光,“对了,我听闻纳兰无功近来收了个弟子,名叫‘秦宴州’。过往多少能人志士想拜纳兰无功为师,最后都铩羽而归,怎的这个‘秦宴州’就成了意外?姓秦,我记得你曾说犬芥是秦氏子,只是幼年时被拐了去,辗转才到范天石麾下。该不会这个‘秦宴州’就是犬芥吧?如今不过是抛弃过往,遂改了姓名重新示人。”
说着,他摸着下巴呢喃,“‘秦宴州’这个名字,莫名有几分耳熟……”
秦邵宗晃着酒樽的手猝地停下。
不得不说,能当上一州雄主,南宫雄确实有他的过人之处。
南宫雄一直在观察秦邵宗,此时见状乐了,“看来我猜测得不错。你先前说他是故人之子,这故人是何人,男的女的?”
南宫雄最后一句只是随便问问,怎料见身旁人睨了他一眼,居然说:“南宫,你今日话甚多,吃酒吃醉了不成?”
“故人是女郎?!”南宫雄惊讶。
他的心思瞬间转了好几个圈儿,秦氏子、故人,难不成那故人是他秦长庚昔时的红颜,那小子则是她偷偷生下的儿子?
“我胞弟有个嫡女,年十五,模样秀气性格温婉,你看将她许给秦宴州如何?”南宫雄试探道。
秦长庚肯花如此大力气帮那小子擦屁股,可见对其非一般的重视。长子乾坤未定,次子已无机会,不如先把身份暂且未明、但应该不会太差的秦宴州套住。
他胞弟的地位虽不如他,侄女也不如他女儿貌美,但总归家世摆在那里,也没辱没人。
秦邵宗语气冷淡,“不如何。”
若他敢将那小子的婚事许出去,她把屋顶拆了都是轻的,说不准又带着儿子一门心思往外跑。
南宫雄正欲再说,但火头军此时端着膳食来。他们一入内,南宫雄便下意识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很霸道的香气。
香,真香!
“今日吃什珍馐美食?”南宫雄注意力被转移。
“花椒爆炒羊肉,还有用煎鱼熬的鱼汤。”秦邵宗笑道。
两人分案而食,一式两份。
几个陶碟被呈上案时,一向嗜酒的南宫雄首次忘了杯中美酒,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肉。
毫不夸张,香气扑鼻。
他没和秦邵宗客气,执起玉箸便夹了一块肉塞入嘴中。
这一刻,浓香在味蕾里跳舞,震得南宫雄眼瞳收紧,他大为惊叹,“不枉人间走一遭!”
转而又问他,“秦长庚,你何处捣鼓出来的美味?”
“我夫人命人做的。”秦邵宗也拿了筷。
南宫雄咀嚼的动作一顿,莫名想起那个随秦邵宗出征的女人,还想到了一些传闻,“那女郎是否姓黛?”
秦邵宗点头,没否认。
“啧,你倒是好福气。”南宫雄心里酸溜溜的。龙骨水车多好的东西,天下农民无不因此对北地感恩戴德。
本来南宫雄卡着饭点来,打算且吃且谈,今日势必抓他秦邵宗一个儿子回去当女婿,结果开吃以后,除了最初交谈那两句,后面他全程埋头猛吃,竟顾不上多说一句。
秦邵宗看在眼里,仿佛看到了初时的自己,不由笑了笑,思绪飘远了些。
今日回城,她应该会第一时间带那小子去寻丁连溪,也不知结果如何?
膳罢。
南宫雄意犹未尽,肚子是填饱了,但口腹之欲却半点不少,吃了上顿,立马惦记下顿,“秦长庚,这羊肉黛氏是如何做的,竟这般的香?说个配方来听听。”
秦邵宗:“不说。”
南宫雄以为自己听岔了,但再看那人,脸上悠哉得很,嘴角还挂着令人拳头痒痒的笑。
得,他没听错,秦长庚那厮就是故意的。
南宫雄不满,“一道美味罢了,男子汉大丈夫何至于吝啬至此?”
秦邵宗:“此法归我夫人管。南宫你若实在想知晓,不如寻些女郎喜爱的珍宝来,她见之欢喜后,或许会告诉你。”
*
渔阳郡。
秦邵宗祖籍幽州,而渔阳郡作为幽州的核心,随着秦邵宗愈发炙手可热,它也出落得远比其他地方要繁华。
这里汇聚了许多豪强望族,以秦、姜、卫、邹、蔡几家风头最盛,是一等一的强族。
前些年还有个吴氏,可惜吴家在和秦氏的权斗中层层落败,最后被迫退出渔阳权贵圈。
几大望族像树藤一样扎根在渔阳,这家和那家是姻亲,那家和另一家又关系匪浅。
有关系好的,自然就有关系差的。
各家族的大小摩擦一直都在,大到争官职、争军功、争田地;小到族中弟子攀比,抢女郎。
今日张家纨绔打了李家纨绔,明日孙家在府中大肆宴请亲朋好友,但故意遗漏某家,以此作羞辱。
大大小小的事层出不穷,本地布衣隔三差五都有新的八卦听。而最近,渔阳郡中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
卫家的卫丛林,和好友一同吃酒后,意外打死了一个人。
而死者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曾和卫丛林闹过龃龉,且身为郡都尉的蔡家子弟蔡培。
不巧,蔡家和卫家本身关系就不如何——
作者有话说:来啦[抱抱]
求求营养液[撒花]
第92章 他是黛夫人之子
蔡家和卫家关系的不和, 追溯起来还要算到三代以上。
当年蔡太公嫡亲胞妹嫁给了卫家郎君,这个卫郎性格暴躁,极怒之下总会朝自己妻室拳脚相向。
蔡氏女忍了五年, 忍无可忍,暗中给曾对她倾心、但在她出阁后被迫调离的部曲递信。
忠仆闻风而至, 并在官道上伪装成匪寇杀了卫家郎,带着蔡氏女和她的一双年幼儿女逃离卫家。
本来事情到这里,一切该结束。毕竟当时那批卫家人全杀了,马车也驶出悬崖, 营造出失控坠崖的假象, 甚至底下也安排了三具面无全非的尸首。
但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料到有个猎户目睹了一切, 且这个猎户还被卫家意外寻到了。
那可不得了,卫家炸锅了, 向蔡家讨个说法。
而当时蔡家的族长,不久前刚换成了蔡氏女的胞兄。兄妹俩因年岁差得大, 蔡太公拿妹妹当女儿疼, 如今见卫家上门,要蔡家交人并亲自处死,哪能就范,非但不交, 还直言卫郎君品德有缺, 死有余辜,他家部曲不过是替天行道。
这番话放出去后可不得了,气得卫家火冒三丈。
那死去的卫郎是嫡系,兼之能力不俗。在他们看来,除了易暴躁这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 此人绝对算卫家的栋梁,甚至能在偌大的卫族中排个前五。
蔡家和卫家的不和,从那时起像一面摔破了、往后还磕磕碰碰的镜子。
往下两代之内,小辈间再无联姻。
撇开这旧怨不谈,近日这桩酒后杀人案非同小可。
郡都尉的官职要略高于部都尉。
也就是说,卫丛林这个当下属的,居然把他上峰给打死了。
按照大燕律法,官场中弑逆者,应笞六十,处髡钳城旦舂,五年。
这意思是,先用鞭子或木板打六十下,剃光所有头发和胡须,脖子上再戴个侮辱性很强的铁项圈,才送去砌城墙。
“……父亲,这笞六十,是要儿子的命啊!负责刑法这一块的有他蔡家的人,他们肯定会让人往死里打。”卫丛林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
弟弟卫丛森十分无奈,“二哥你怎的如此冲动,和蔡培过不去骂两句得了,怎的还把人打死了呢?蔡家好不容易才养出一个郡都尉,如今竟没了,他们绝不肯善罢甘休。”
“我、我是打过他,但是我没下死手啊,我怎么可能将人往死里打?”卫丛林觉得自己冤极了。
兄长卫丛木冷呵了声,“你去年酒后才打死了一个家仆。我和你说了多少回了,饮酒误事,叫你少喝些,你偏不听。”
卫丛林低声道,“那日是邹育德生辰宴,我和他关系向来要好,自然得到场,这气氛到了,难免喝多了些。那蔡培死得也蹊跷,谁知晓他是不是原先就身体不好……”
“呯。”
上首有人摔了茶盏,卫丛林忙嘘声。
卫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二儿子,“族中花了大力气栽培你,才将你推上部都尉之位,想着再过些年往上晋一级。你倒好,在外面惹是生非,没给家里人帮多少忙,倒让你爹现在愁着给你擦屁股。”
明里暗里指责的目光落在身上,卫丛林只觉憋屈。
部都尉的权限不低,他在外面要风得风,多的是人捧着。如今回家挨训,竟连无官职在身的三弟都敢暗地里指责他。
“父亲,虽说妹妹已没了十五年,但这些年武安侯都未再娶妻,说到底,秦卫两家的关系远非其他望族能比。能否让人去秦家走一趟,通融下关系。如果有秦家出面,那蔡家定然不敢肆意妄为。”卫丛林提议道。
这话一出,书房内凝滞了几息。
卫父捏了捏眉心,“让澄娘去一趟秦家找祈年,澄娘是祈年的姨母,这些年她时常去秦家走动,由她牵桥搭线再合适不过。”
这话方落,外面传来奴仆慌张的声音,“恩主,官寺来了不少人,说是……要带卫部都尉去审讯。”
“岂有此理!抓人竟抓到家里来了!”
这是来抓人。
“快速寻五妹!”卫丛林对弟弟说。
*
同一时间,渔阳君侯府。
“燕叔,你怎的回来了?你来是否告诉我,父亲松口了,传我去前线?”
十六岁的少年郎一身红黑混色劲装,他的下半张脸肖似生父,但眼睛更像生母,黑黝黝的,眼头有些钝圆。
有椅子不坐,他偏要晃着腿坐在木箱上,嘴里还衔了一根不知从哪来的草。
没等燕三开口,少年又自顾自地说:“我先前在北国受的伤都愈合几百年了,丁老先生也帮我看过,啥事没有。都说上阵父子兵,父亲此番出征竟不带我同去,没这样的道理啊。”
“三公子,君侯让你去郊外军营。”燕三道。
本来懒懒散散的秦祈年顿时支楞起来,他吐掉嘴里的草,“真的假的?你可别忽悠我,上回我偷偷去军营被发现,大哥按父亲说的,罚我抄书,哎呦,我一看书就头昏脑胀,那些字和会跳舞一样,还不如打我一顿来得痛快。”
燕三:“不骗你。只是有一点,君侯让你在军营里听我安排,且短时间内不得回府。”
秦祈年一个越身从箱子上跳下,“听听听,我都听燕叔的,咱们现在就走吧。我往后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去迟一步,说不定就当迟一天。”
燕三没说其他,只是带着人离开。
在他们离开一个时辰后,一辆挂着卫氏木牌的车驾来到了秦府。
这辆车驾于秦府而言不算陌生,看门的卫兵知晓车中人为何而来。往常都是通传后直接让她入内,但今日卫兵却说:
“三公子一个时辰前离了府,如今不在府中。”
那女郎惊奇,“祈年竟不在,他有没有说何时回来?”
卫兵摇头。
“好吧,那我明日再来。”
*
龙兴寺,山门之后。
仆从急匆匆赶来,“先生,这是白象的回信。”
六道坐于室内的窗牗旁,面前案几上摆开许多东西,其中以小盒子数量最多,体积不大,和女郎的胭脂盒相似。
“放案上。”六道平静道。
仆从放下信件后退出房间。
六道旋开其中一个小盒,只见其内装着满满当当的黄色粉末,他以小木勺舀出少许,先放于一个陶碗中。
不待六道打开另一个小盒,外面传来了脚步声。
一道颀长的白色身影从外走入,“叔叔,我回来了。”
来者是谛听。
看到六道案上的东西,他眉梢微扬,“您又在制造新药。”
说起“药”,谛听神色渐重,“叔叔,我听闻近来武安侯在抓人,兖州、青州和北地等地,都有他的人在四处活动,且还抓了咱们不少骨干。真是奇怪了,武安侯是如何得知据点位置。”
这段时间教中十分不太平。
来自北地势力的冲击尤为大,北地分兵抓人,直冲据点而来,一抓一个准,就好像……
提前知晓一样!
“出细作了。”六道神色淡淡。
谛听愣住,脸色剧变,“细作?什么细作能如此详尽的知晓我们的驻点?”
“当初武安侯是跟着明灯来的夏谷。”六道只说了这一句。
谛听下意识说:“叔叔,您怀疑明灯?不可能!他十岁来到青莲教,这些年为我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以前从未接触过武安侯,怎会因对方一次小小的开恩,就背叛我们?更别说明灯这些年一直在服神药,离了我们,他何处来的药?”
六道以小木勺指了指案上未开封的信件,“我并无派任何任务给明灯,这是白象刚送来的信件,你可自行打开。”
谛听闻言伸手拿过信件,迅速打开火漆。
一目十行。
越是看,他的表情越是诡异。
那时明灯告诉他,他接到上面新派的任务,另有去处,不与他们同行。
当时他未曾多想,只以为是叔叔另派了任务给明灯,没想到不是。
如今白象说不知情,教中能指使明灯的人都表示未下达过任何指令。
难道真是……
“这是为何?他在教中待了九年,竟能因武安侯区区几句就倒戈,武安侯给明灯灌了迷魂汤不成?”谛听大为不解。
六道放着木勺,拨了拨腕上的佛珠,“我也想了很久,后来想起了一件事。前段时间北地向天下行商发布一则寻人令,寻一个九岁男童。”
这件事之前也有汇报上来。
不过这种找人的小事,尤其找的还是个姓“秦”的孩子。和许多人一样,当时六道也以为武安侯在寻一个走失的秦氏子。
当时他随意扫过一眼,就交给底下的人去留意了。
也是最近,明灯叛变一事才让他将很多的注意力放在北地上,同时命人将北地近一年的大小事项整理出来。
于是,那则寻人令再次呈到了他案上。
“北地此前在寻一个叫做‘秦宴州’的男童,秦宴州,这是明灯最初的名字。”六道拨弄着佛珠。
谛听眼瞳猝地收紧,“您、您确定?”
六道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窗外。
今日天朗气清,天空湛蓝如水晶,清风拂过,一派祥和。
六道的思绪缓缓回到九年前。
九年前,大饥.荒像瘟疫一样纵横各州,他带着谛听和白象从扬州回兖州,途径扬州时,看到一个逃出来的小孩。
是的,逃出来,身后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在追他。
小孩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刀上有血,他身后的那人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多半被他所伤。
男人狰狞嘶吼着,说什么待逮到他,要将人切成八大块,皮剥下来,骨头砍成一段段熬汤。
寻常,又不算寻常的一幕。
他当时没有立马行动,只看着瘦男人追上并扑倒了小孩。两人在地上殊死搏斗,他看到那脏兮兮的孩子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狠厉,险而又险地守住了刀,并将之捅进了瘦男人的胸口里。
那一刻,他就知晓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他将小孩拎入了队伍,一同带着回了教中。
起初,小孩哑巴似的不说话,问他从何而来,祖籍何处,家中有什么人,一律不答。
后来,经过几个月,小哑巴才开了口,只说自己叫“秦宴州”。
教中人皆有代号,他亲自为小孩起了“明灯”这个名字,让他抛弃了过往。
只是没想到,时隔九年,这份被抛弃的过往却终究是化成一条无形的绳索,将曾经流浪的孩童牵了回去。
“叔叔……”谛听难得失态的瞠目结舌,“明灯居然是武安侯之子?!”
姓秦,且寻人令来自北地。他若非武安侯之子,又怎会只见了对方一面就倒戈相向?
“不,不对。”谛听突然宛若雷击地摇头,“叔叔,他不一定是武安侯的儿子。”
六道皱了眉,“何出此言?”
谛听郑重道,“我与黛夫人相处过一段时日,初见她时,我隐隐觉得她有些熟悉,却又说不上来那感觉来自何处。但如今我后知后觉原来来自明灯!明灯的眉眼像极了她。”
六道愣然,“黛夫人?”
谛听继续道,“叔叔,咸石和龙骨水车出自黛夫人之手,而追溯往昔,北地的寻人令正是从赢郡发出。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我猜测黛夫人很可能和武安侯做了交易。只是……”
说到后面,谛听明显迟疑了,“为何寻的是个九岁的孩童呢?按照推测,她应该知晓明灯已十九岁才对。”
“不排除是障眼法。”六道停下拨佛珠的手,“不管如何,明灯与黛夫人有关联于我们而言是好事。”
*
白日城,秦宅。
黛黎带着儿子离开丁连溪的院子,心情沉重。病向浅中医,丁连溪也没办法的话,只能回渔阳。
“妈妈,我现在没不舒服。”秦宴州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身旁。
黛黎担忧不减:“现在没不舒服,以后难说。我去找秦邵宗,和他说回渔阳的事。”
“妈妈,我听闻南宫青州来了,武安侯此时大抵还在会客。”秦宴州说。
黛黎脚步一顿,“这样啊,那咱们先去吃饭。”
……
饭罢。
黛黎看了下天色,多雨的夏季已过去,凉意阵阵的秋季来袭。
越临近冬季,越是昼短夜长,用夕食那会儿天还铺满灿烂的霞光,待吃完饭,天幕基本暗下来。
“我去主厅一趟。”黛黎坐不住。
不过黛黎才走到院口,一道高大的身影恰好在这时拐入院口,两人撞了个正着。
秦邵宗伸手一揽,把人拥了个正着,“夫人毛毛躁躁的,作甚去?”
见想找的人送上门来,黛黎自然开心,理所当然说,“找你。”
秦邵宗一愣,眼底蔓开深深的笑意,“找我,夫人是否是……”
他将怀里人转了个身,拥着人入内,正想贴着她说句没皮没脸的话,一抬头就见院中还站了个面无表情的青年。
秦邵宗:“……”——
作者有话说:我每次打开后台评论,在新章有时会看到一两条说节奏慢/节奏拖沓/水文的留言,在前章看到吵架,看得多,说实话我感觉有点疲惫(倒下)
哪怕我知道有些情节是必须的,也很明白你们是很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才迫不及待想看后续。
但这本写到现在,我已经连续更新90章,也就是整整三个月,风雨无阻,一天都没请假过。白天做牛马,晚上码字,偶尔还有小会要开(两眼发黑),也怪我自己存稿少就匆匆开了文
我知道我想写什么故事,但我的脑子和我的手逐渐不同频了,这也是更新越来越少的缘故。
隔壁有本完结文,题材相近《我娘,穿越者,名动四方》,等不及的宝贝可以先看看这本,或者养肥现在这本。现在每天更4k左右,一周就差不多有3w了。
明天的更新时间有变动,晚上11点才更。晚点休息一下,也希望审核老师放过我[化了]
第93章 闲把花枝起新样
秦邵宗动作稍顿, 揽在黛黎腰间的手没松开,只是把到了喉间的话咽回去,换了另一句, “夫人饭否?”
“我用过了。”
黛黎直入正题,“下午时我和州州去寻了丁先生看诊, 丁先生说他看不出来,建议州州去寻他家中祖父。秦长庚,我想带儿子先去一趟渔阳郡。”
她没有问他何时回程,而是直接说自己想先行过去。
秦邵宗:“过些日我和夫人一同回渔阳。”
黛黎着急地皱眉, 儿子说每隔十日会发作一回, 她一刻也不想多等,“过些日是多少日?要不这样吧, 咱们兵分两路,我和州州先过去, 你忙完再回。”
说完,黛黎后知后觉儿子跟着她从屋中出来了, 她顿觉腰上的大掌变得炙热非凡。
她悄悄地拨了一下他的手, 但没能拨开,那只深色的手掌像铁铸一样,牢牢扣在她腰上。
秦宴州移开眼:“母亲,我先回房了, 晚安。”
“……州州晚安。”黛黎很尴尬。
秦宴州转身进自己的房间, 他进屋后,秦邵宗才带着黛黎回房。
房中没有点灯,唯有窗旁还有少许黄昏的余烬。
秦邵宗转了个身,将人困在自己和房门之间,俯首亲了亲黛黎额上的那枚小红痣, “再等两日,两日后夫人随我一同启程回渔阳。”
他方才在正厅吃过酒,如今张口说话间满是酒气。黛黎皱了皱鼻子,侧开头,“两日有些久。”
秦邵宗向来看不得她嫌弃他,当即以两指捏住她的下巴尖,将人转回来,“不久,到时我与夫人日夜兼程,步兵在后面跟着,时间能追回来。”
黛黎还是皱着眉,“我还是想……”
后面的话没说完,全被他吃了去。
酒气在口腔中炸开,海啸般凶悍涌来,黛黎眼瞳微颤。对方来势汹汹,和方才在宴中没吃饱似的,如今敞开了胃口胡吃海喝。
柔软的红被勾住,贪婪的虎寻到了潜藏的鲜美,用力砸吧吃得啧啧作响,好似要将骨髓里的滋味都吸取出来。
和黛黎以前谈过的任何一个对象都不同,秦邵宗在这种时候是不会闭眼的。
他总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不光手臂要圈着人,目光也要紧紧锁着,和虎狼一样护着肉食,容不得旁人抢,也不许她分神。
房中未点灯,男人浅棕色的眼在此时黑得发沉,像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潭。
明明没有喝酒,但黛黎硬生生被熏出了几分迷蒙醉意,等回过神来,她人已到了榻上,外裳落在了床榻边的不远处。
“啪嗒。”
珠子碰撞的轻响在夜里分外清晰。
黛黎只觉手腕上一凉,有什么东西缠在上面。她抬起手,周围光线不甚明亮,她只隐隐看到了一抹异常鲜艳的蓝绿色。
“这是什么?”黛黎动了动手腕。
秦邵宗嘴里叼着软肉,声音含含糊糊的,“南宫来府中用膳,吃了一口铁锅炒的肉后大为惊叹,对其念念不忘,企图讨个方子。我和他说这是夫人的杰作,如若他想知晓便拿些珍宝来让你过目。那厮听了,竟是一刻也等不及地让人回府,直接抬了几大箱珠宝过来,夫人你瞅瞅合眼缘否?”
黛黎转了下手。
东西不重,好像是珠串一类的东西。
方才那话说完,秦邵宗轻哼了声,有几分不屑,“青州和兖州的珍宝不多,待夫人随我回了渔阳,我让夫人看其他宝贝,如今先勉强凑合。”
嘴上说着嫌弃人家的东西,他却动作不停,不知又从哪儿变成一条长长的项链,继续往黛黎身上套。
脑袋缺氧再加上酒气的熏陶,让黛黎的思绪比平时慢了两拍,他抬她的手和腰时,她都没反抗。
好一会儿,黛黎才反应过来自己成了圣诞树。
冰凉凉的珠链从敞开的帕腹溜入,冰润冰润的,黛黎伸手摸了摸,她看不见,但手感不错,能从几箱珠宝里被这人拿回来,想来并非凡品。
她是很喜欢收藏首饰没错,但是,谁要在床上戴一身的饰品啊!
“不要,这些翻个身就硌得慌。”黛黎试图拿下来。
秦邵宗扣住她的手腕,阻止黛黎的动作,“且先看看,看完再取下来。在南洋县那时,夫人答应过我什么?”
像是提醒她莫要忘记,他另一只手拍了拍她翘且丰圆的侧方。
黛黎:“……”
她是发现了,这人在榻上是有点其他癖好。
他兴致忽的很高,心血来潮,一门心思给黛黎打扮。
不仅脖子上、手上,秦邵宗还拿了两个金钏给她套上,项链往下拉了拉,当腰链用。还在其他地方挂了细细的金链子。
大致装点完,秦邵宗起身,单手捞起黛黎,让她坐在自己的左臂上,就这样抱着人下榻。
脚完全挨不住地,下又下不来,身后也无所依,黛黎怕自己掉下去,只得用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
秦邵宗抱着人在房中走了一圈,拿了两个物件,然后去了镜奁前。
“夫人,点灯。”
黛黎手里被塞了东西,她探出是一块燧石和小铁块。
这个时代别说打火机,连打火机的初始版本火折子都没有出现。
人们要点火,一般采用金燧和石燧的取火法,前者是利用阳光,后者是用燧石,即一种含磷硅质的石头和铁器碰撞,手动取火。
镜奁前有软椅,秦邵宗坐下,然后再让黛黎坐他腿上。
前面有灯盏静立,黛黎手里拿着东西,她没用过这玩意儿,加上她本来就不积极,打火打得稀稀拉拉的,好半晌才“啪嗒”两下。
秦邵宗拍了她一下,“别磨蹭,何时看完,何时回去歇息。”
说起这个,黛黎就有动力了。她侧了侧头,稍稍躲开耳廓上带着热度的亲吻,“你消停会儿。”
“你忙你的,我做我的,互不相干。”秦邵宗话落,一口衔住那枚圆润雪白的耳珠。
黛黎打了个颤,又觉有粗粝的感觉像蛇一样溜入她的衣摆下方。一点点丈量,像树藤一样朝上生长,又变成舒展的落叶托住她。
集中注意力,黛黎拿着石头又敲了两下,总算见有火星子冒出来。
只是有动力是一回事,她会不会用又是另一回事,不知是否方法不对,黛黎敲了几回,那微不可察的火星子一次都没落在灯芯上。
“秦长庚,你是不是拿了个假的燧石给我?”黛黎撒手不干了。
“胡说,我来教夫人。”秦邵宗将手从她衣中收回,转而分别包裹她的两只手,手把手教她怎么用燧石。
“啪嗒”,力道比先前黛黎自己撞的大许多,就那么一下,灯芯便点着了。
“这不就成了,有何难?”秦邵宗笑道。
黛黎不满抿唇,心道还是火折子来得好用,只需吹一下即可。
想到火折子,她的思绪难免飘得更远了些,现已入秋,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凉。
渔阳郡在北边,那里的冬天更冷,用燧石打火,肯定打得手指疼,吃火锅烤肉生火都不方便,不如做一批火折子出来。到时她和州州,还有念夏碧珀她们围炉吃火锅。
火锅已经在眼前飘了,忽的胸前一阵凉意将黛黎拉回现实中。
她的帕腹松松垮垮,长长的琥珀项链在她颈上绕了两圈后,最中间那枚最大颗的兔形琥珀藏入高高的雪白中。
豆灯摇曳,前方的铜镜内映出一片亮色,金辉银芒,相互勾勒出一种奢靡雍容的艳。
帕腹的绳结近在咫尺,秦邵宗凑近,以尖利的犬牙咬住绳结,再往侧偏头。
柔顺的丝绸滑落。
豆灯之下,铜镜之中,雪白的画卷上又添了其他更加生动鲜艳的颜色。黛黎抬手欲将掉落的帕腹拾起,指尖堪堪触及到那杏色的小衣,忽的整个人被他端了起来。
原先是侧坐,如今成了正坐,她面对铜镜,背靠着他。
缓缓坐下时,黛黎呼吸微滞,腰部绷得很紧,完全顾不上拾那件掉落的帕腹了。
秦邵宗的呼吸随着她的收紧而骤沉,他适时伸手揉她的腰眼。
潭水被不算温和的风惊起涟漪,层层推开,掀出流水潺潺。
镜中映着花妖一般的美人,雪白的花枝缠着金丝银带,玉、各色的玛瑙,琥珀和绿松石点缀在娇俏的花枝各处。
“夫人看下喜欢否?”他亲手一一装点,再次仔细丈量,爱不释手。
“不要戴这里,秦邵宗,你这个变态。”黛黎满脸通红,办事也不老实。她抬手欲摘下,又被他扣住手腕。
“先前夫人说这是夸人的话,看来你甚是喜欢。”他低声笑道。
偶尔有狂风巨浪拍过,花枝簌簌地抖,连带着在峡谷深处的兔形琥珀也被翻了出来。
“青州的这些东西还是次了些。”他赏够了瘾后,又一件件的衔着为她摘下来,抱着人回榻上继续后半场。
镜匣前的灯盏只余微弱一点,看着仿佛下一息就会熄灭。灯芒幽幽,落在被主人遗漏的帕腹上。
呈着淡光的暖色小衣静静躺在软椅上,帕腹有几分皱褶了,却不难看出中间位置绣了美丽的牡丹花。
而在中央的牡丹花心处,开出一抹别样的深色,像被水渍意外打湿一般。
烛光猝地熄灭,然而屋内的动静还未停歇。
*
秦邵宗说再等两日就启程回渔阳,说两日就两日。
两日后,他留下邝野在白日城收尾,在南宫雄骂骂咧咧之中,领了一队人马和黛黎先行启程。
白日城在兖州,渔阳在幽州。从兖州去幽州,中间横跨一个占地面积并不小的冀州。
冀州早些年已被秦邵宗吞了,如今从这片地方过,和回自己家似的,一路畅通无阻。
若是往常,秦邵宗少说也要在冀州各郡再待几日,查看下州内各郡工作,但如今是纯赶路了。
白日基本都在行军,到了夜晚若是碰到郡县,就在城中落脚;若是没有,则继续赶路。
而在回程途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事情还要从他们来到一个叫做大洪县的地方说起。大洪县规模不算大,县中的传舍也就零星几家,一个巴掌数的过来。
秦邵宗直接去了最昂贵的那家,手一挥,将整座传舍包了下来。
黛黎在楼下用过晚膳后,上楼歇息。回渔阳郡的这一路,她都是和秦邵宗睡一屋,她上来时,秦邵宗还在下面。
念夏和碧珀住旁边的屋子,黛黎洗漱过后,没她们需要伺候的地方,遂让她们回房间休息。
虽说秋天的蚊虫比夏天少,但在不如夏季闷热的如今,黛黎还是顺手将素帱放下。
结果就是这一下,原先挂在木勾上的素帱散开后,一张绢布施施然地落下。
颜色很素净的绢布,看着很干净,干净到完全不会让人觉得拾起会脏了手。
黛黎弯腰将之拾起,待距离拉近,她发现这绢布上是有字的。
其上书:宴州之药,唯吾可解。
黛黎眼瞳猛地收紧,那一刻心头好像被潜藏的毒蛇猝不及防的咬了一口,那仿佛带有腐蚀性的毒液刺得她心口生疼。
她整个愣在原地,紧紧盯着绢布。
绢布哪里来的,怎会这么恰好放在她房中?
是了,青莲教的信徒遍布各州,冀州郡县里有他们的人并不出奇,这家传舍里有青莲教的人,他们还准确算出了她会入住的房间。
不,那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州州身上的毒,真的只有青莲教可解吗?
黛黎只觉有一根擀面杖在她脑中使劲儿搅,搅得她耳膜震动,头晕目眩。站也站不住了,她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秦邵宗在黛黎上楼后的一刻钟内结束了和莫延云的谈话,“时间不早,各自回屋歇息吧。”
他转身上楼,一直行到店内最好的厢房前,推门入内。
门没锁,灯也没灭。
厢房分了内外两小间,秦邵宗刚开口喊了声夫人,一转头就见黛黎跌坐在内间的床榻旁。
男人目光一凛,三步并两步上前,将人捞起来,“怎的坐地上,又摔着脚了?”
“不,不是……”黛黎宛若从噩梦中惊醒,她紧紧攥着那张绢布,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
秦邵宗瞬间注意到她手上的东西,他将黛黎冰凉的手裹入掌中,而后用巧劲拿走了那块素色的绢布。
布上八字以朱砂写之,鲜艳的、夺目的,这颜色放在平日很喜庆,但此刻却带着不详的预示。
棕眸里划过一道瘆人的狠厉,男人大掌收紧,瞬间将绢布抓成团,“这等吓唬人的手段虽然拙劣,但胜在效果极好,夫人莫要中了他们的奸计。再过四日便能抵达渔阳,到时我和夫人一同去丁家走一趟。”——
作者有话说:来啦[撒花]
求求营养液,明天更新改回晚上九点。
第94章 他的秘密
夜已经很深了, 黛黎躺在榻上,却毫无睡意。
她一闭上眼睛就是那鲜红得刺目的八个字,想久了字迹的边缘还会淌出血来。
睡不着, 黛黎想换个地方,结果被腰上揽的那条长臂箍住。
每回和秦邵宗同榻, 入睡前他总喜欢揽着她,先前黛黎睡眠质量好,挣了几次挣不开就慢慢睡着了。
但今天她睡不着,心里又烦, 现在翻个身都被挡住, 那股火气混着烦躁滋滋地往上冒。
黛黎企图拨开腰间的手,拨了第一下, 没弄开,第二下用力, 还是没弄开,她就知晓秦邵宗也没睡着。
“这么燥, 夫人都在榻上轱辘一宿了。”他开口。
黛黎不吭声。
秦邵宗继续道:“那张绢布上唯有八字, 并无其他信息,夫人且等着吧,他们还会来联系你。”
得到绢布后,秦邵宗没有让人去查何人放的东西。
因为无意义。
青莲教的教徒太多了, 底层的布衣愚昧未开化, 像木偶一样好操控。
就算抓到人又如何,再往上的线索必断,且这里是冀州,他们如今正全速回渔阳,不可能为了查一个很可能查不到的上游在冀州久留。
黛黎睁开眼, “他们知道我和州州是母子了。”
当初北地大张旗鼓的寻人,狂风刮过似的将一张张告示吹向各州,青莲教很可能将寻人告示和龙骨水车、甚至是忽然出现的精盐联系在一起。
多条线重合后,锁定了她。
州州是被青莲教捡到的,不排除在最初时告知了自己的姓名。
“那教头多半是想以奇毒解药作要挟,令夫人屈服于他,为他所用。渔阳那边,先前我已遣人回去将丁连溪一家保护起来。不过那些都不重要,如今夫人是如何想的?”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黛黎自然也知晓青莲教的意图,至于如何想……
她脑子乱糟糟的。
一方面,她清楚知晓能派她儿子去范府那等险恶地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人,说不准州州以前在青莲教时也挨过欺负。
但另一方面,如果解药只有青莲教内有,她别无选择。她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毒发身亡。
“等回了渔阳再看看吧。”黛黎避而不谈。
对此,秦邵宗倒没追根刨底,只把想挪到另一侧睡的女人捞回来,顺了顺她的脊背,“北地地广,药材多,南来北往的商贾不计其数,丁老先生早年也在交州等地待过数年,见识和医术远非一般杏林可比。总会有办法解决。”
许久以后,黛黎才道,“希望如此。”
重新闭上眼睛片刻,黛黎又睁开,“秦长庚,等回了渔阳郡,我不住你的君侯府,我和州州在外面住。”
心里烦,她语气里难免溢出了一丝火气。
秦邵宗听出来了。他沉默半晌,到底没在此时去揪她狐狸尾巴带她回去,“可。”
黛黎心里装着事,整宿没睡好,第二日精神不济,白日基本都在马车里补觉。
连接四日,赶路速度又快了些。
后面途经其他郡县,秦邵宗没有因为绢布的缘故,特地避开郡县中条件好的传舍。
该如何住就如何住。
后来确实也有收到其他的字条,清一色以素白绢布作底,其上书以朱砂。
[武安侯非你最佳的选择]
[我教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具体信息一则都没有,全都是拱火的,看得秦邵宗火冒三丈,最后没忍住留下三个玄骁骑处理小喽啰。
经过长途跋涉,这支从白日城出发的队伍在日上中天之时,终于抵达了渔阳。
渔阳作为幽州的核心,城门自是修得比其他郡县要来得大气磅礴。
古朴的城砖整齐堆砌,在日光下呈现出一份经岁月洗礼的沧桑和恢宏。它像一位无声的守护者,俯视着这一小方天地,静看商队来往,骑兵进出。
如今是午时,进出城的行人和车队尤为多。
马蹄声传来,不少人闻声转头,入目的是一支披黑甲的骑兵。
日光落在黑甲上,折射出刀刃一般的锋芒,他们座下的马匹皆是健硕非常,一看便知除了马种优良以外,喂的都是上好的草料。
“这是,君侯回来了?!”
“嗳!肯定是君侯没错,我认得他那匹大红马坐骑,只是,怎的不见他身影?莫不是在马车内?”
“听闻他先前领军讨伐盐枭,后来又受邀去了南边,如今未骑马、而是坐马车回来,难道是在南方那边负了伤?”
“不无可能。沙场上刀光剑影,说不准会被伤到哪儿。不然先前和北国开战时,三公子也不会身负重伤。”
“近来郡中不太平啊。卫家那被抓了的部都尉从牢里跑了出来,说什么蔡家人对他动私刑,后者否认的同时勃然大怒,又带人将他给逮回去。”
“啧啧,这边掐起来不说,那边卫家又说某个蔡氏子玩忽职守,这是铁了心要和他们对上。真是闹得满城风雨,此番君侯回渔阳养伤,怕是耳根子都不得清静。”
“确实如此。可惜我要远行了,否则这后半出的好戏,我定要看完。”
……
别的商队进出城得盘查,轮到玄骁骑这里,守城卫皆认得几个屯长,直接放行。
黛黎坐在马车内,听着城镇喧闹,一颗心逐渐安定下来。
总算来到渔阳了。
黛黎掀开帏帘看了眼天色,转头对秦邵宗说,“现在是午时。秦长庚,能不能派人去一趟丁家先打个招呼,待会未时左右正式过去。”
别说规矩繁重的古代,就是在现代拜访友人,都是要提前告知对方的。突然上门不管在哪个时代都很冒昧。
秦邵宗:“昨日胡豹已先行抵达渔阳,打点一切。待回府上用过午膳,我便和夫人一同去丁家。”
黛黎点头。
这支备受瞩目的队伍没有回君侯府,而是来到了另一处府宅,从正门进,马车一路行至主院方停下。
黛黎下车,刚抬眼就被不远处站着的一排女婢打扮的女郎惊了下。她稍顿,转头看向身旁男人,“你别告诉我,这些女郎都要留在院子里。”
秦邵宗纠正她,“是留在府中,但不入正院。府中除了正院以外,旁的地方也需人手,夫人且看看合眼缘否,若是不合就换一批。”
他见黛黎迟疑,又低声说了句,“都已仔细查过,她们家中和本人皆无信教。”
黛黎望向几步开外的女婢。
合计十人。
她们穿着统一的服饰,整洁干净,有的年轻些,约莫十六七岁,有的年长些,大概已至不惑。
每个人都异常紧张,生怕自己被点出说不合眼缘。
“先留下吧,往后再看看。”黛黎想起方才乘马车进来的那一路,好像挺久的,想来这座府邸的面积并不小。
女婢们顿时开颜,千恩万谢。
大户人家福利好,从手指头里漏些出来,都足够她们吃许久了。更遑论这府邸的主人是武安侯,北地赫赫有名的戍边战神,渔阳、乃至整片北地的无冕之王。
秦邵宗:“先用膳吧。”
……
另一处阁院里。
丰锋见莫延云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不停在屋里踱步,嘴里还极小声嘀咕着什么。
“老莫,你怎么回事?怎的进了府以后,浑身和有虫子咬似的?”丰锋道。
他声音不小,但莫延云却完全没听见,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丰锋又喊了声老莫,后者还是没反应,依旧在屋里走来走去。
丰锋见状,悄悄走过去静听。
“完了完了,黛夫人居然真这么办……完了,我这破嘴啊,整天不上门把,说什么不好,尽瞎说。”
丰锋扬眉,“老莫,你一个人在嘀嘀咕咕说什么,什么完了?”
莫延云吓得一哆嗦,如果他有毛茸茸的尾巴,这会儿尾巴必定立起来、毛还全炸开。
一起共事那么多年,丰锋哪能看不出他不对劲,当即好哥们一样揽着莫延云的肩膀,“老莫,你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不提还好,如今一提,莫延云顿觉头顶悬着的那把刀晃了几下,其上的绳索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没、没有啊,我能做什么亏心事。”莫延云移开眼。
丰锋笑话他,“还没有?你说话都结巴了。别说弟兄我不提醒你,君侯何等精明,焉能看不出你有异?和弟兄我说说,你又闯什么祸了?”
莫延云使劲儿摇头。
丰锋轻啧了声,“你这厮怎的还不信任我?过往我给你出了多少主意,你扪心自问,是否都特别好使?”
莫延云迟疑。
丰锋是他们之中背景最差的,但几个屯长里,没有谁的脑子比他更灵活了。他鬼点子很多,时常帮他们排忧解难。
先前几番遇到难题,莫延云都喜欢找丰锋探讨,效果斐然。
“你有什可忧的?”丰锋见他还是不说,更好奇了,心思一转,决定以退为进:“行吧,你信不过我不说也行,就是待会你在君侯面前晃悠时把皮绷紧些,打起十二分精神,别叫君侯看出端倪来。好不容易回渔阳一趟,我得回去看媳妇和小闺女,我家小闺女会走路了,也不晓得还记不记得我。”
莫延云见他要走,本来还有点犹豫,当即把人拽回来,“我没说不告诉你,你急什么?”
丰锋笑而不语。
莫延云咬了咬牙,“此事非同一般,我告诉你,你莫要和旁人说。”
丰锋一口应着。
莫延云轻咳了声,“你附耳过来。”
“神神秘秘。”丰锋还是凑过去了。
莫延云和他耳语。
丰锋的表情变化多端,古怪,震惊,惧怕,佩服……一连串表情在他脸上出现。
丰锋利落将莫延云一推,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老莫,方才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今日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我先回家看我闺女了,改天见。”
莫延云瞠目结舌,等他回过神想喊人时,丰锋一溜烟跑没影了。
“丰锋你这瘪犊子!!”莫延云破口大骂。
这边他骂完,那边白剑屏进来,“老远就听你在那里吼,老莫你骂啥呢?”
莫延云气哼哼,“丰锋那厮说帮我解决难题,结果我刚说完,他就跑了。”
白剑屏一听就来兴致了,“还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快给我说说,我定能解决。”
他和丰锋暗中较劲许久了,总觉得自己比丰锋聪明一些。
莫延云半信半疑,“你附耳过来。”
白剑屏毫不犹豫靠近。
莫延云低语。
白剑屏眼瞳地震,他也头也不回地往外窜,活脱脱像屋里有狗撵他,“老莫,我忽然想起我家的狗还没喂,我先回去喂狗了,你方才说什么我都没听见。”
话毕,也不等回复,白剑屏拔腿就跑。
莫延云呆住。
这个跑出去没多久,乔望飞进来。乔望飞疑惑道,“老莫,你对老白做了何事?”
“遇到了些事,那厮明明说帮我解决,却听完就跑,可恨至极。”
“何事,你说来听听,我帮你。”
……
正院。
或许是特别吩咐过,主院内竟有小圆桌,午膳围桌而食。
中午吃的是小炒肉,蒸水蛋,还有鱼汤。说不上丰盛,都是家常菜罢了。
鱼先用铁锅煎一轮,再放入土砂锅里和豆腐一起炖,炖出来的鱼汤便是奶白的,最后洒上葱花,嫩绿配奶白,再鲜美不过了。
饶是黛黎惦记着下午去丁家一事,也难得喝多了一碗汤,还把炖汤的鱼吃了一小半。
秦邵宗看她胃口比昨日好了不少,干脆让念夏今晚再炖一回鱼汤。他看向黛黎,“夫人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
“嗯?”黛黎哼出一个鼻音。
秦邵宗看了眼她喝得很干净的汤碗,笑道:“早年我曾去过南方,他们用膳时喜欢吃汤食,无汤不欢,和夫人如出一辙。”
这点黛黎没办法反驳,她确实很喜欢喝汤,州州也喜欢,乃至以前的同事只要有时间家里都会炖个汤,不过也有其他的原因,“气候差异的缘故吧,南方湿热,易出汗,喝汤能补充水分。”
说完这段,黛黎反应过来,“难道以为我说我的故土在钱唐,是骗你的不成?”
“倒不是,夫人平时的习惯和口音做不得假。”秦邵宗见锅里还剩大概一碗汤,顺手装给了她,“把鱼汤喝完,喝完我们就出门去丁家。”
赶路这几日她日日数米粒吃,比在白日城时清减了些。
黛黎本来想把汤装给儿子的,但却被他率先装入了她碗里,这碗她吃过的,不可能再给出去。
顿了顿,黛黎到底端着碗慢慢喝。
等黛黎喝完,几人正要出门时,胡豹此时急忙来报,“君侯,郡长史卫丛木在外求见。”
秦邵宗脚步一顿——
作者有话说:莫延云的话,指路82章末尾。
丰锋:人,怎么能闯那么大祸:)
求求营养液[星星眼]
第95章 他的过往
玄骁骑的辨识度太高, 赤蛟也大咧咧地在外面跑,秦邵宗回城之事只要有心留意,都不难发觉。
卫府的人登门, 也定是听到了风声。
秦邵宗对胡豹说:“告诉卫丛木我今日不得闲。”
只说今日不得闲,甚至没有后面客套的“改日再来”。
胡豹是他的亲卫, 一听就知晓上峰何意,当即拱手领命去传话。
黛黎对渔阳的各大家族一无所知,秦宴州倒是有听闻,他闻言侧眸看了眼秦邵宗, 却只能看到男人面无表情的侧脸。
当初回来时, 黛黎和秦宴州分乘两辆马车,黛黎和秦邵宗同乘, 秦宴州独自一辆。
如今出门,同样如此。
完全没有要避让的意思, 俩辆马车相继从正门出,出来时, 恰好和挂着“卫”氏木牌的车驾碰了个正着。
听了胡豹的传话, 卫丛木焦心不已,他当时试图向胡豹打听个空闲时间,结果后者守口如瓶,愣是没透露出任何信息。
行吧, 既然这般, 那他明日再来。武安侯回了渔阳总归是好事,有他坐镇,一句话下去,那可恨的蔡家必定不敢再造次。
可惜这段时间祈年都不见人影,否则和外甥通个气儿, 有他在中间周旋能事半功倍。
结果这边卫丛木徒步出门,准备打道回府,却突然听家仆低声提醒,府内驶出了两架马车。
马车?
能乘车的,绝非一般人物,更遑论从府中正门出来。
难道……
卫丛木迅速将帏帘一掀,见驾车的竟是胡豹,心里的猜想瞬间得到了验证。他立马正衣冠,从车内下来,挡在胡豹的马车前,对其深深拱手一揖。
卫丛木是渔阳郡长史,故而开口时道:“卑职恭贺君侯雄师凯旋,君侯战必克、攻必取,无往不利,想来武曲星下凡也应当是如此雄姿。经此一战,北地大小寇贼皆闻风丧胆,四散而逃,不敢再为祸四方。赢郡得君侯庇佑,乃其百姓之幸。”
人虽堵在车架前,但说的是贺喜的话,并不好直接将其赶开。
在瞅见帏帘微动时,卫丛木赶紧从正面挪到帏帘旁。果不其然,下一瞬帏帘掀开,露出了那张随着时光流过愈发显威压的脸。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秦邵宗只是道。
卫丛木没料到对方仅接这一句,按理说武安侯已知晓他先前登门拜访,此时高低得和他客套一句,问他登门何事。
眼见对方似想放下帏帘,卫丛木只得开门见山:“不知君侯何时得闲,卑职有些要事想请您指点几句。”
“何事?”秦邵宗直接问。
卫丛木的脸皮抽动了下,周围人来人往的,说不准有十几双耳朵竖着,那事哪能在大街上说。
黛黎乘的还是那架由南洋县县令提供的马车,马内仅设单排座,她坐在秦邵宗身旁。
他和车外之人说话时,黛黎静坐着。人在,思绪走了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在想青莲教和求医的事。
直到——
秦邵宗伸手过去,将黛黎的手裹入掌中。在渐凉的秋季里,他的手非常暖和,跟个暖水袋似的。
黛黎回神了一瞬,但她已经习惯他这些天时不时的小动作,当即没什么反应。
秦邵宗捏了捏她的指尖。
黛黎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没什么反应。
秦邵宗用粗粝的指腹摩挲她掌心。
女人的手掌娇嫩柔软,那似细羽、也似砂纸的触感擦过时,黛黎像被无形的电流点了一下,酥麻的痒顺着手臂窜到脊背,又窜上头脑。
她后颈微微绷紧的同时,忽地明白了秦邵宗的意思。
这人是想她出声。
但黛黎偏偏不随他愿。他不想和那什么卫家人说话就直接和对方明说呗,拿她当挡箭牌作甚。
她才不干。
黛黎抽手,不愿给他握了,秦邵宗不放,继续挠她掌心。
哪怕在她挣扎间,他的力道也控制得很好,黛黎总觉得掌心有细羽在扫,令那阵痒意直达心头。
黛黎怒了,这人怎么这样!
当即她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指往外掰,企图让那只虎爪般厚实的大掌重新舒展。
黛黎全神贯注,没注意到随着她越来越和他较劲,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后背贴着软椅坐了,她变得稍稍侧身,出了秦邵宗以身体作屏障的遮挡区。
车外。
卫丛木打定主意委婉推辞,将此事留到明日再说,结果抬首间,忽地看见一片木槿色的衣裳。
很温柔婉约的颜色,广受女郎喜爱,不排除南边某些附庸风雅的郎君也对其钟爱有加。但在粗犷的北地,几乎没有男儿会这么穿。
还不等卫丛木惊疑,下一瞬,半张芙蓉玉面从黑袍后探出。
肤白胜雪,眉心一点殷红小痣,那美姬垂着眼,眼睫浓且黑,眼头到眼尾的弧度极为流畅优美,曲线行到眼尾处时轻翘起,像把漂亮的小羽扇。
像是注意到他的目光,她猝地抬起眼来。
那眸子犹似一泓清水,看他时冷冷清清。分明并无带多少情绪,却令人觉得疏冷不可靠近,仿佛是生在高台上的雍容牡丹,只能仰视而碰不到分毫。
在卫丛木愣神之间,那半张玉面已消失不见。
秦邵宗见卫丛木愣神,长眉皱起,“我今日不得闲,且先去忙,长史自便吧。”
话毕,车帘垂下,遮住了卫丛木目光。胡豹几乎同时扬起马鞭,策马向前。
卫丛木愣愣地站在原地。
武安侯和女郎同乘一车?且明知晓他登门求见,后面还直言有要事的情况下,竟依旧撇下他,和女郎乘车同去。
武安侯几时变成了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了?那美姬是何许人也,北地何时有这等殊色存在……
可能是和过往认知出现了偏差,卫丛木此时心里莫名不安。
马车内。
黛黎终于掰开了他的手,方才无意间和卫丛木对视后,她知晓秦邵宗的某种目的可能终是达成了。
黛黎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待会儿去丁家,她还需用得着他,此时和他计较不妥。
黛黎没开口,秦邵宗倒是主动说起,“方才那个是渔阳长史,也是卫家中间一代的长子。秦卫两家曾是姻亲,我娶过卫氏嫡女,不过卫氏身体羸弱,生下一子没满两年便病亡了。”
黛黎怔了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了解秦邵宗家中情况,且还是由他本人亲口说。
秦邵宗说起过往,“卫氏病故时,秦家恰好处在风雨飘摇的时期,需要外族给予支援。当时秦家便寻上了卫氏,许以重利让其出手相助,卫家答应了,又忧心未来和秦家渐远,遂提出再将一位卫氏女嫁予我。”
黛黎好奇心上来了,“你娶了吗?”
虽说接触秦邵宗不过大半年,但她非常确定他是个极为强势的人。
这种人你要他低头、让他乖乖服从命令,他很可能忽地反骨上来,专门和你对着干。
不过另一方面,也说不好,毕竟他是秦氏子。以他如今的身份,后来很可能成为秦家核心栽培对象。
他享家族资源,也必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说不准卫氏所提之事,他当时会应。
秦邵宗冷笑道:“当时卫家嫡系里,已无适龄且未出阁的嫡女,他们欲嫁个嫡支庶女过来。”
本来许了重利已是报酬,再加联姻……也行吧,反正娶谁不是娶,全当续这场两族的秦晋之好。
结果却告诉他,嫡女没有了,只有庶女。
简直欺人太甚!
那时胞兄已过世,家中行二的他晋位为继承人。倘若他娶了卫氏庶女,其他望族该如何看待他秦氏?
黛黎看他的表情,已知晓答案,“看来是没有了。”
“他们其实也知晓此事不可能,提出来只是作试探。”秦邵宗淡淡道。
如果他答应了,卫家自然欣喜。他不答应,他们退一步,提出个相对没那么过分的要求,以那时的形势,他也不好拒绝。
黛黎眉目微动,想到刚刚那人说的“要事”,再联系起秦邵宗的态度,她觉得那件“要事”很可能秦长庚本身就知道,但他不想办。
不过……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黛黎莫名其妙。
秦邵宗意味深长,“夫人总要知晓的。”
可能是为了方便给秦宴州医治,黛黎入住的府宅距离丁家并不远。
两人在车上聊了几句后,马车停了。
先前已派人提前告知过,这会儿丁府正门大开,今日随队伍同归的丁连溪此时和双亲与祖父一同站在大门前。
秦邵宗先行下了马车,手一伸,把黛黎也带了下来。
“恭迎君侯大驾。”
“恭迎君侯大驾。”
黛黎看到两个和丁连溪有几分相似的男人站在他身旁,一个比一个年长,但精气神都非常好。
那年及古稀的老翁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温和清明,竟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气。
“丁老先生不必多礼。”秦邵宗亲手扶起丁连溪的祖父,“今日登门,全是为了家中小儿之疾,还望老先生待会儿尽力而为,莫要留分毫余地。”
黛黎一顿,忍不住看向秦邵宗。站在黛黎身旁的青年也没忍住看前方的男人。
秦邵宗站于二人前,他身量很高,脊背英挺,肩膀宽阔,像一座能遮风挡雨的山岳。
饶是知晓主公此番为何而来,但听到这番话,丁连溪忍不住面露惊愕。
家中小儿?
小郎君是君侯之子?好像有哪里不对……
丁家几人愣过后纷纷请他们入内。
既是急着求医,便直入正题,主厅里几人没有分开坐,而是都围着一张小案。秦宴州坐在案几一面,丁连溪的祖父丁陆英坐于另一面。
秦宴州和对方详细说了情况,包括发作感受、服药次数、药丸颜色气味,甚至是最初服药的年纪。
听到儿子说十岁就开始吃这种药了,黛黎眼前黑了一下,后腰处适时伸来一条长臂,揽着她没让她软下去。
秦邵宗看了眼怀中面色苍白的女人,对不远处的女婢吩咐,“去倒杯热茶来。”
丁连溪不敢转头,只敢用眼角余光偷瞄,他心道金多乐那铁公鸡说的话可能真有几分准头。
君侯府,可能真要变天了。
“……我第一回吃那药,起初心跳得很快,体热,精神亢奋,血液里好像有热火在灼烧。第二回服药是隔了两个月后,症状同上,只是最后所有的热好似都汇于腹部处。”秦宴州说这话时,分出几分注意力留意一旁的黛黎。
他见母亲面色有异,不由抿唇。
丁陆英见他久久不言,主动问道:“小郎君,后来如何?”
为医者,最忧心就是患者不配合,有所隐瞒。
黛黎听着也着急,喊了儿子一声。
秦宴州这才继续交代。
丁陆英:“小郎君,你先前服用的那些药,可还有剩下?”
秦宴州摇头。
丁陆英倒未再说什么,只让他伸手,为其号脉。
时间缓缓流过,主厅里谁也没有说话,静得针落可闻。
黛黎只觉脸上蒙了一层又一层湿了水的巾布,厚重的、沉闷的,捂在她的鼻腔上,叫她每一回喘气都变得尤为费劲。
“是赤胆。”丁陆英收回手。
虽然黛黎还没听到后面,但这一刻,那些看不见的巾布忽地被掀开了许多,呼吸都顺畅了。
这老先生知道!
这可比探不出来要好太多了。
丁陆英摸了摸花白的长髯,“赤胆是一种以寒食散为食的蛊虫。而小郎君你先前服用的药丸,很有可能是寒食散。”
黛黎愣住,连女婢端来了热茶,低声唤她都没听见。
寒食散。
可能有人不太熟悉这个名字,但它的另一个名字,绝对被世人耳熟:五石散。
五石散本是治疗中风和伤寒的中医方剂,只不过后来被滥用,成了不少人的催命符。
丁陆英继续道:“寒食散不宜多用,长久服用者易神志不清,耳鸣心悸,以及引发一系列不良症状。”
这些黛黎都知晓。
吃五石散的,基本就没能善终的。超标的矿物质在体内堆积,说不准还有微量的重金属,能平安长寿才有鬼了。
黛黎忙问:“老先生,您方才说那叫赤胆的蛊虫以寒食散为食,那是否寒食散在犬子的体内残积不多,虫子和宿主达成了平衡?”
丁陆英:“只能说勉强平衡。赤胆久饿会分泌一种毒液,小郎君先前的种种不适,皆因此毒引起。”
秦邵宗把女婢手中的杯盏拿过,塞到黛黎手中,随口一句:“那继续吃寒食散,把虫子喂饱,好叫它不继续作乱。”
黛黎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寒食散这种东西是能随便吃的吗?
“君侯,此法不妥。寒食散到底是药,是药三分毒,经年下去,小郎君始终有伤根本。”丁陆英摇头。
秦邵宗:“那就除了。”
丁陆英沉默片刻,“赤胆的寿命在二十年,每当阳寿将近、或饥饿到濒临死亡时,它们就会进入一种全新的状态,开始疯狂吸食宿主的血肉,企图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养料以延长寿命。倘若放任不管,不出半年,宿主必定被啃得肠穿肚烂,受尽苦楚而亡。”
最后那一句落地时,黛黎一颗心跟着痉挛着收紧。
“那、那老先生您可有办法除虫?”
丁陆英皱着花白的眉毛,“办法是有,只是老朽观小郎君体内的赤胆植入很早,兼之似乎因着一直进食不规律,寿命远远短于同类。它如今已进入最后的狂暴期,且有一段时间了。”
黛黎张了张口,却只有个气声。
秦邵宗此时说:“既有办法,还烦请老先生直接除虫。”
丁陆英:“除虫不难,就是所需之药甚多,有的药材长于南方,有的生于西边,零散得很。而小郎君的这条赤胆,仅剩最后的三个月。”——
作者有话说:端午安康[抱抱]
求求粽子味营养液[星星眼]
第96章 她值得!
事不宜迟, 丁陆英让家仆取来纸笔,现场就开始写药材。
他并非一气呵成,而是写写停停, 有时皱眉思索才继续,有时甚至思索过后, 回头把某个药材划掉,以另一样替换。
黛黎看得心惊胆战。
虽然老先生没有明说,但她感觉到了,他最近几年, 甚至是十几年都没帮旁人除过蛊虫。
否则何以要思索这般多?
可千万千万别写错药材了, 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啊……
大概花了两刻钟时间,第一张桑皮纸才写完。
丁陆英换了纸张继续。
秦邵宗将第一张拿起, 他于中药方面并不精通,这会儿是纯数数。纸上药材合计十五种, 有些耳熟,有些压根不认得。
“胡豹, 过来誊抄一份。”秦邵宗喊候在外的胡豹。
胡豹闻言在一旁坐下, 提笔挥毫。
黛黎手里拿着茶盏,那杯温热的茶被她端着,直到失去温度变凉,都没被主人喝一口。
秦邵宗曲指碰了下外壁, 见茶水完全凉了, 顺手给她拿走,交给女婢,“去换一份。”
女婢退下。
秦邵宗低声道:“夫人别太忧心,自咸石为天下商贾耳熟,来北地的商贩络绎不绝, 不过是些药材,就算种类多了些也无妨,总能收集全。”
“可是只剩三个月。”黛黎焦虑不已。
那只赤胆因进食不规律,寿命远短于同类。它只剩三个月,如果不能成功拔除它,也代表州州仅剩三个月的命。
结果她才说完,丁陆英摇头,“这位夫人,赤胆剩三个月,小郎君却等不了那般久。最迟两个半月,所有药材需备齐,剩下半个月用于除虫。”
黛黎脸色顿时苍白了不少。
不是三个月,竟是两个半月的备药时间。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初途经冀州大洪县时,她第一回收到了青莲教的递信。
[宴州之药,唯吾可解]
没有说“毒”,也没有说“虫”,对方用了一个“药”字。
那时她以为这个字是“毒”的意思,之所以避开,是委婉的说法,企图粉饰太平。然而现在再回顾,它可不仅指蛊虫,也是指药材。
对方算到她会带儿子来丁家求医,也知晓州州体内那只赤胆的寿命,甚至还料到所需药材散落在天南地北,两个半月集药时间很可能不够。
所以才有了那句嚣张的“唯吾可解”。
如此想来,儿子起初偷偷不吃那些“神药”,对方很可能早就看在眼里,不过从始至终都没有戳破。
放任着,也是以此惩罚着他的任性。
黛黎牙关紧咬,心里恨得滴血,“从北到南,相距何止千里,这路程一来一回,还得算上寻找药材的时间。”
说到后面,黛黎有几分魔怔,“要是这里有飞机就好了,当天在南北来回不是问题。”
她声音不大,唯有秦邵宗,还有端着新茶回来的女婢听见了。
女婢闻言惊愕抬头,刚看向黛黎,侧边一道锐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刹那仿佛有凌冽寒风拂面,吹得她毛骨悚然。
女婢忙垂首不敢多看,手上一轻,茶盏被拿走了。
秦邵宗:“下去吧。”
黛黎手上忽地多了个茶盏,茶水温度适中,很暖和,温度传过来,将她冰凉的手指捂得暖烘烘的。
秦邵宗又和她说:“咸石问世后,大燕商贾,乃至西域胡商都频频来北地。来时空着马车不划算,必然会带许多货物北上,有的东西可能在沿途销售干净,但也有不少运到了北地。南方的药材,不一定在北地寻不到。”
黛黎垂眸,看着杯盏里微微晃动的液面,随着他的一句句话,胸腔里晃荡不停的那颗心,总算安定了些。
内里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人匆忙从里面的侧廊出来。
打扮很朴素,是个仆人。
“恩主……”
那家仆见主厅内人不少,且主家三代皆在,顿时知晓府中来了贵客。
他顿时变得迟疑,但下意识还是往前走了两步,显然要汇报的这件事,在他心里极为重要。
“其他事晚些再说。”丁连溪起初道。
家仆迟疑着低声道:“可是内里的兵长说此事要紧,让奴务必禀报。”
丁连溪打了个激灵。
内里的兵长,那是玄骁骑。
当初得知小郎君身中奇毒后,君侯便漏夜派了一队人马火速赶回渔阳,将他丁家上下牢牢保护起来。
这批守卫来得很及时,几乎是他们到位的几日后,丁家在夜里迎来了首回明目张胆的刺杀。
玄骁骑个个身手了得,成功将所有刺杀者斩于刀下。而从那夜以后,明目张胆的刺杀少了,只再出现过一回,后面皆是各种小事故频发。
“何事?”丁连溪。
家仆说:“后厨不知怎的溜进来一只狸奴,偷尝了一口今日买的鱼,竟抽搐着倒下了。”
家仆说这番话的时候,端着茶碗的黛黎没反应过来,她还处在“州州应该有救,喝口茶压压惊”的状况,低头喝茶。
结果茶水刚到嘴里,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一只深色的大掌倏地伸过并张开,兜着她的脸颊,摁着黛黎低头的同时,长指隔着皮肤用了些力掐开了她的牙关。
因为低着头,茶水还未到喉管就往下流。
黛黎吐了秦邵宗一手的茶,两人站得近,有些茶水还落到他的黑袍和靴上。
他出手动作极快,也碰倒了黛黎手里拿的茶盏,黛黎吐出的茶水几乎是和她手中的茶盏一同落地。
“咣啷”杯盏落地开花,声音在厅堂里尤为突兀。
秦宴州是背对黛黎坐的,不知晓她方才在喝茶。
不过先前他听闻秦邵宗让女婢拿茶水来,又听丁家奴仆汇报之事,他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黛黎,恰好就看到她被秦邵宗掐开牙关吐他一手水的画面。
本来紧张的青年松懈了些,但还是问,“母亲,您喝下去了吗?”
黛黎也反应过来茶可能有问题,她推开秦邵宗的手,下意识咳了两下,“还没,没来得及。”
秦宴州彻底放松了。
一旁的丁连溪张口结舌,不仅是他,他双亲和祖父没有一个回神的,皆是错愕地看着衣袍沾了水的秦邵宗和黛黎。
一道道目光落在身上,秦邵宗视若无睹,镇定地从黛黎腰上的荷包拿出一条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茶水,又拂了拂长袍。
他喊丁连溪的字,问道:“从涧,平日类似这种下毒之事多否?”
丁连溪赶紧回神,“不多,算上方才那回,此前也就有过两次。丁家世代从医,对药材之味很敏感,若是饭菜中添了其他东西,只闻嗅或小尝一口就能发觉异样。且有些药材经蒸煮后,毒性远不如先前强烈。”
黛黎若有所思,“所以下毒对你们没什么用。”
不是冲着丁家,那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青莲教知晓他们抵达渔阳后,必定第一时间来求医,所以才来了这一出?
黛黎低头看地上的碎片,心道这茶应该是没毒的,有毒的很可能只是那条鱼。至于猫儿,是被故意放进丁家的。
这是一个提醒,或者说警告。
秦邵宗此时忽然和黛黎说了一句小话,“夫人,青莲教之人居心叵测,诡计多端,绝非正道。”
黛黎:“……”
在碎裂的杯盏被家仆清理干净时,丁老先生也将所有药材写完了。
整整三页,后面两页种类没第一页多,但可能是价值不菲的缘故,后面不太常见的药材都标注了分量。
丁陆英放下狼毫,“小郎君,从明日起,请每隔一日,老朽去为你施针,尽量压制赤胆活动。”
秦宴州起身对面前老者深深一揖,“谢过丁老先生。”
那位美丽女郎不好多看,这后生倒是无妨。丁陆英活了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如此俊朗的后生。
可能是他习武已久的缘故,行走坐立都带劲儿,腰背挺直,气质也很刚硬,哪怕面冠如玉,也不带一丝阴柔感。
像一把凌厉的美人刀。
没有人不喜欢好看的事物和人,丁陆英对为他医治一事接受良好。
除虫于他而言不难,难的是药材要齐全。若是因药材不齐,因此耽误了治疗,这责任也怪不到他头上。
不过有一事得提前交代……
丁陆英正色,“君侯,赤胆这类的蛊虫培育条件较为苛刻,并不常见。老朽之所以得知,是五十年前随父辈南下前往交州,偶然在一座小山村里得知。而那小山村如今何在,老朽已记不得了。”
五十载岁月,很多记忆都变模糊了。
尤其是对于丁陆英这种医痴来说,除了学到的东西还记得,你若问他当时的具体地点,何人教的他,周围还有谁,他是忘得一干二净。
但以如今小郎君的病情看来,当时那座小山村里很可能有青莲教的信徒,甚至是高层窝点。
秦邵宗听懂他的话中意:“无妨,丁老先生专注除虫一事即可。”
……
要事商议暂告一段落,在日落时分,秦邵宗和黛黎母子离开丁府。
有过猫儿被毒死一事,丁府没敢留他们用膳。
他们能吃得出来,然而不代表旁人也能,和这等贵客用膳,肯定要请对方先动筷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他们难辞其责。
秦邵宗也没打算在丁府吃,府中给她炖了新的鱼汤,他也颇为想念小炒肉,回家自己吃自己的。
离开丁府时,丁家阖家送他们出门,秦邵宗先将黛黎搀上马车,他将登车时,似察觉到什么,敏锐地侧头。
约莫六七丈开外,一个着交领短打,以发带束发的男人目光和秦邵宗碰了个正着。
大概没料到自己突然被发觉,且看过来的还是武安侯本人,那男人一惊,下意识就撇开头。
他动作太大,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猫儿中毒的事在前,秦邵宗心里窝火得很,“胡豹,抓住他。”
胡豹也看到人了,二话不说直奔过去,那人见状立马逃,却被胡豹赶上,一个飞踹后摔倒在地。
胡豹拎着人回来,前后一分钟都不到。秦邵宗并不看人,不置一词地上了马车。
马车车轮碾过夕阳,车驾返回秦府。
回府后,秦邵宗将金多乐喊来,“金多乐。”
沉沉的三个字砸下,叫这个身为行军教授的斯文男人心头一跳。
他上峰对待武将和文官是有区别的,对前者连名带姓随便喊,有时还骂几句;但待后者,往往会喊对方的字。
这一上来就喊全名,在金多乐的记忆里,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金多乐旋即正色,“君侯,您有何要事吩咐?”
秦邵宗将三张桑皮纸放于案上,“这三份药材清单,不计人力,也不计任何财力,两个月内务必收集齐,听明白否?”
说这番话时,秦邵宗语速比平时慢些,“财力”二字咬得重,且还一瞬不瞬地看着金多乐,透出一种不多见的郑重和严肃。
金多乐细长的眼睛微微睁大,瞬间明白在这个任务上,君侯容不得他像往常一样抠门。他忙拱手应答:“卑职明白,您请放心,此番必定严格按您的吩咐去办。”
秦邵宗:“十日后来向我汇报一回,去让乔望飞进来。”
金多乐应下,拿了单子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片刻后,乔望飞入内,“君侯,您找我。”
越临近冬季,黑天得越快,分明回府时夕阳灿烂,如今天幕却已暗下了大半。
伟岸的男人坐于案后,余晖从窗牗外溜入,斜着落在他身上,以他高挺的鼻梁为分界,分出明与暗,“夫人曾救你一命,你可还记得?”
乔望飞立马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秦邵宗拿出另一份清单。
不同于给金多乐那份完整的清单,如果丁陆英在这里,他一定认得这份单子上,全是北地所没有的药材。
秦邵宗敞开了来说,“这份清单上的药材有的生长于南方,有的则在东边或西边,全是夫人之子治疗顽疾所用。你明日去军中挑选一批士卒,由你亲自领军去收集药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中途从商贾手中收购也好,兵分多路前去药材生长地也罢,总之最多七十日,需带收集到的药材返回。”
秦邵宗深知除了胁恩以外,还需让马儿吃草,“待你回来,赏五百两,豪宅一座,良田百亩。那些随你南下奔走的士卒,每人得五十两,每收集到一样药材,每人往上递增十两赏赐。”
现今一头牛也不过二两银钱。小县城的二进宅子,一座仅售二十两。
这五十两,于许多人而言是一笔巨富,秦邵宗一出手就是两套房子。
乔望飞能拿到的五百两更是不必多言。
乔望飞知晓上峰向来大方,从不亏待有功者,但这种还未做成事,就许出去一大笔银钱的,还是头一回。
“君侯,您不必赏我银钱,我欠黛夫人一条命,为她奔走我心甘情愿。”乔望飞连忙道。
那缕溜入书房的夕阳逐渐淡去,案几之后的男人的面容也随之隐没在黑暗中,“给你你就拿着。去吧,赶在宵禁之前出城回郊外兵营挑人,明日一早启程。”
乔望飞听他语气不容置喙,遂拱手领命,“属下定当尽心竭力完成使命,方好不负黛夫人大恩。”
*
秦邵宗离开书房,走进正院,恰好赶上晚膳呈到屋里。鱼汤的鲜美滋味飘了出来,引人食指大动。
秦邵宗脚步加快了些,不用旁人喊,他径自在黛黎旁边入座。
黛黎见他来了,想要拿汤勺,她的指尖还没碰到那木柄呢,一只带着疤痕的白皙手掌伸过。
“母亲,我来。”
黛黎笑了笑,没阻止儿子帮忙呈汤。
秦宴州先给黛黎呈了一碗,又给秦邵宗装了一碗,然后才是自己。
汤碗刚放好,外面有脚步声渐近,原是胡豹来了。
“君侯,方才偷窥那人自称卫家侍从,该如何处置他?”
他话落,黛黎没忍住看了眼秦邵宗——
作者有话说:来啦[撒花]
求求营养液[星星眼]
第97章 有何机密是夫人不能听
先前黛黎不知道卫家, 在马车里听他说过,现在知道了。
秦卫两家是姻亲,虽说卫氏女病逝十几年, 但随着秦家的逐渐势大,这些年卫家肯定不断与之走动, 他们的关系肯定比其他望族要亲近一些。
至于派人暗中观察,黛黎猜测可能和白日郡长史口中的“要事”有关联。
思绪在脑子里打了个转,但黛黎全当八卦听,他那些事和她没关系。
捧着儿子给她呈的鱼汤, 黛黎悠哉地吹了一口气, 拂开上面的葱花,慢慢喝汤。
刚炖好的鱼汤非常鲜美, 里面还加了姜丝,在这渐凉的秋季, 一碗鱼汤下肚,肚子都是暖烘烘的。
“先扣押此人一段时间, 看管严些, 不得让其与外界接触。”秦邵宗的长指在案上点了两下,“下回卫家的事,不必在饭点时来报。”
胡豹怔了怔,拱手领命退下。
*
卫家。
卫丛木和三弟卫丛森在主厅等候, 不时看向大门方向。
他们从未时初等到日落, 茶水喝了十几壶,茅房都跑了好几次,主厅也走过十几个来回,甚至连棋都下过好几局。
从日光明媚,等到日薄西山, 再等到夜幕完全降临,都还等来侍从的身影。
“长兄,宵禁已至,按理说怎么都该回来了。但如今还不见人影,难不成出了什么意外?该不会被发现了吧。”卫丛森担忧道。
卫丛木闻言面露着急,但慢慢的,他的焦虑沉淀下去,变成了深思,“当时我派人偷偷尾随武安侯,发现他们去的是丁家,我在外待了半个时辰,还未等到他们出来,这才派了人等候。丁家世代从医,武安侯在丁家待这般久,是否真在南方那边负了重伤?”
卫丛森嘶地抽了口凉气,“如今武安侯扣了人,是否他不愿意泄露消息?能让他慎之又慎,长兄,武安侯该不会命不久矣……”
卫丛木身躯一震。
卫丛森越说越觉得可能,“我听闻武安侯今日领军进城时也未骑马,他何时变成了那种有马不骑,偏要乘马车的男人?他十来岁就随父兄上战场,以前负伤照样是骑马归城,从不愿露短。怎的几十年的习惯,忽然就改了?”
“可我今日见他,他声音听着不虚,我站在车旁往里看了一眼,他面色也如常,且车里还有个美姬,怎么瞧都不像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话虽如此,卫丛木心里的疑虑在不断加深。
“美姬会不会是障眼法?我先前从未听说过他携美同游。”卫丛森猜测。
卫丛木摸了摸胡子,一时之间难以定夺,“可那女郎确实生得美若天仙,别说渔阳郡内,怕是整个北地都无出其右。”
卫丛森没见过,觉得长兄夸大其词。
武安侯是什么人,他固然和所有郎君一样好姝色,但骨子里绝对是个极为理智,甚至对女郎颇为冷漠的男人。
早年他曾有过一个韩姓的宠姬,那时卫氏女已病逝,府中无主母,就属她风头最盛。府中女郎用度,韩姬能紧随秦二娘子之后,排第二。
只是后来,此女被发现是冀州派来的暗桩。
至于如何发现的,是后面韩姬迟迟不给冀州传信,冀州另派人马来探究竟,不慎露了马脚,这才致使韩姬暴露。
听闻韩姬之所以没动静,是她后来钟情于武安侯,不愿作冀州暗刃继续伤他。
武安侯最痛恨背叛和欺瞒,也不喜女郎插手他的政务,韩姬是细作一事曝光后,她就从君侯府里消失了。
有人说武安侯念旧情,不忍杀她,只将她赶出侯府;也有人说韩姬死了,从细作之事曝光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份就不仅仅是个女郎,更是冀州内应。
而对待其他州阵营的内应,武安侯自有一套章程。
卫丛木:“如今下结论还为时尚早,明日再看看。”
这一看,卫丛木看到了君侯府在大张旗鼓的收购药材。
士兵倾巢而出,前往郡中各医馆,大肆收购药材。
除此以外,来北地的商贾也没被放过,凡是携有药材的商队皆被拦下。士卒拿着单子先行挑选,随后留下银钱扬长而去。
药材流水一样进了丁家。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从丁家驶出,有人瞧见驾车的是君侯府的亲卫。而帏帘被风吹起的那瞬,还有人说看到了丁家那位医术最了得的老先生。
这可不得了,郡中顿时流言纷纷,人心惶惶。
有人言辞凿凿地说武安侯在战场上被毒箭伤及要害,故而当初进城时才未骑马,而是一直乘马车。
也有人说,武安侯确实是伤了,但无性命之危,不愿骑马只是想在马车内陪美姬。
众说纷纭,没有个定论。
不少人将目光放在了君侯府上,观察两位小公子的举动。而在一道道明里暗里的注视中,君侯府内驶出了一辆车驾。
*
“君侯,大公子求见。”胡豹来报。
胡豹来时,秦邵宗在正院里,和黛黎一同看清单。
秦邵宗:“让云策过来。”
黛黎听大公子,又听闻他直接让人过来,便对秦邵宗说,“我去看看州州。”
刚起身,她手臂便被一只深色的大掌抓住,秦邵宗往回一带,黛黎坐回椅上,甚至比原先还更挨着他些,“夫人莫去打扰丁老先生,万一惹得他分神,不慎将针扎偏了地方,重新扎过事小,那小子被误扎到其他穴位事大。”
黛黎顿时不满,“你这种怀疑医生医术的话,千万别当着老先生的面说,不对,应该是以后都别再说了。”
肯医治已是不易,他还敢怀疑人家医术!
秦邵宗笑了笑,“行。”
黛黎还是要走,这回没找其他借口,而是挑明了说,“你大儿子来找你,我继续待在这里不合适,我去后花园转转。”
秦邵宗没松手,“有何不合适?”
黛黎挣了挣手,“你们父子许久未见,肯定有很多话说,说不准还涉及军中机密,我就不掺和了。”
“夫人已是我幕僚,有什么机密是你不能听?”秦邵宗勾着唇。
黛黎噎了一下。
秦邵宗又道:“你都和纳兰无功处成好友了,平时他没少和你谈政吧。再说乔望飞他们,你让他们多和那小子接触,带他一起晨练,他们一个比一个应得快。夫人自己说说,你哪里没掺和。”
黛黎:“……”
当初拿幕僚作箭头扎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出现了回旋镖。
“那我还有其他要事忙。”黛黎再次站起身。
秦邵宗懒散地靠在软椅里,一手撑在软椅扶手上,以手支颌,另一手拉着她不放,“夫人口中的要事,莫不是去捣鼓你今早让人收集来的破草和破树皮。”
黛黎:“……”
怎么荻花和构树皮从这人嘴里说出来,会变得那么难听。
黛黎轻啧了声:“秦长庚,你可别小看这些东西,以它们为材质,到时只稍吹一口气就能点火。”
火折子的原理是以耗尽氧气的方式保留火种。而无论是构树皮还是荻花,其内都有相当丰富的纤维,这是绝佳的助燃剂。只需新的氧气加入竹管中,那点火星子就能立马窜起来。
可惜如今红薯还没有出现,否则用红薯藤效果会更好。
等火折子问世,往后打火锅和烧烤就方便多了。
……
不远处的正院口。
秦云策止步不前,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否则为何会听见一个女郎连名直呼他叔叔的表字,叔叔非但不恼,面上还难得的带着笑。
“大公子,请吧。”胡豹以掌作请。
他一开口,不仅拉回秦云策的思绪,还惊动了正房里坐在窗边的二人。
秦云策敛神,不急不缓地入院,再入正房,停在距离长案几的几步开外,拱手作揖:“儿子拜见父亲,恭贺父亲凯旋。”
对方侧对着阳光,身着一袭滚金边交领白袍,身形很是单薄。
“云策来了。”秦邵宗把黛黎拉回身旁位置,让她和他一起坐着。
秦云策抬首,而后目光垂了垂,十分克制地没落在黛黎身上,只落在秦邵宗放于案几的手上,“父亲,郡中近来流言四起,皆传您在战场上负了伤,如今危在旦夕。是否需要儿子派人制止这些流言?”
还未见到人时,他确实忧心忡忡,担心叔叔真如传言般重伤,甚至命不久矣了。
但方才他在院口,分明听叔叔中气十足,且还有心思和女郎说笑,定然是不打紧。
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秦云策说话时,黛黎在打量这个和她儿子穿着相近白袍的青年。
他应该是遗传了父辈的体格,身量很高,如今八尺上下。他体态偏瘦削,面色带了几分不健康的苍白,不知是最近身体抱恙未愈,还是打娘胎出来就羸弱。
黛黎觉得他长的和秦邵宗就鼻子那一块有点像,其他地方完全没影子。
相比起秦邵宗的刚硬和凌厉,青年的长相要温和许多,他肤色偏白,轮廓柔和,眉眼的攻击性远没那么强。
如果说秦邵宗是一把刚饮血完、威震四方的长刀,青年则像清晨里被日光映照的瓷杯,有些脆弱,也有些暖和,还有几分闲适的潇洒,给人的感观很舒服,完全没有侵略性。
外面的事秦邵宗一清二楚,“流言之事暂不必管,且再让风雨刮几日。”
一句话带过外面后,秦邵宗说起其他,“近来卫家中人可有去过秦府?”
秦云策颔首,“在您回来之前,他们一共来过四回。一二回都是姨母登门找祈年,她见祈年不在便回去了。第三回是大舅舅来访,他和儿子说了二舅舅与蔡家矛盾一事。第四回大舅舅再度登门,儿子没有见他。”
前些日,蔡卫两家的矛盾闹得满城风雨,望族间有矛盾很寻常,秦云策最初听闻并无多想。
直到——
被叔叔禁足许久、不许踏入军营的弟弟突然去了郊外兵营,且还是燕三带去的。弟弟方离府没多久,卫姨母便登门找祈年。
秦云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而这种预感,在往后一段时间弟弟都未再回城迅速加重,于是他开始有意无意避开和卫家的接触。
对方送拜帖来,他便称病不见,反正他身体向来不太健朗,称病不突兀。
“你不必理会卫家之事,我自有安排。”秦邵宗说。
秦云策笑着点头,刚想说什么,外面拂来一阵风,他不住掩唇咳嗽,好半晌才止住。
秦邵宗皱眉,“你最近身体如何?丁老先生如今在府上,待会儿让他给你看看。”
秦云策缓缓呼出一口气,“多谢父亲记挂,我一切都好。见风咳嗽是老毛病,多穿些衣裳就好,且先前丁老先生开的温补药剂我一直都在吃,不必再次劳烦他老人家。”
秦邵宗也知晓这个侄儿身体不好非一日两日了。
他长嫂生头胎是提前发动的,云策落地时还未足月,体质比寻常孩子要弱些。
后来胞兄在沙场折戟沉沙,他忙着去料理奸人给兄长报仇,一个没注意让和胞兄青梅竹马、婚后如胶似漆的长嫂殉了情。
当时已记事的侄子一下子痛失双亲,夜不能寐,高热连连,险些没扛过去,而从那以后彻底成了个药罐子。
秦邵宗坚持道:“还是看看吧,反正他人就在府上。来都来了,你今日在此用过晚膳再回去。”
秦云策顺从点头。
秦邵宗话音一转,忽然给黛黎介绍起来,“夫人,这是秦云策,我长子。他年十九,和秦宴州那小子同岁,你直接喊他云策即可。”
随即他又看向秦云策,“这是我夫人,姓黛,远山黛的黛,你平时待夫人不可失礼。”
秦云策心里一惊,那一瞬万千思绪掠过姑且不谈,只拱手再次向黛黎见礼。
秦邵宗的手还搭在黛黎的手臂上,宛若有千斤重,半点没让她起身的意思。
黛黎结结实实地受了秦云策一礼,完全没还。
后面秦宴州治疗回来,见院中多了一人,经介绍得知是秦邵宗长子。两个小辈初次见面,相互见礼。
和黛黎想的一样,儿子很平淡,话少得可怜,难得见到一个同龄人也没有要交朋友的意思,全当认识多一个知道名字的人。
黛黎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四人围桌而坐,一同吃了顿晚膳。
晚罢,喝了鱼汤的秦云策,怀着满身暖意乘车回了君侯府。
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相继熄灭。
在天地一色的深夜,一道身影灵猫似的翻墙进了黛黎所在的府邸——
作者有话说:猜猜来的是谁[摊手]
求求营养液
第98章 与众不同的夜袭
那道身影对府邸的构造似乎相当熟悉, 翻进来后,完全不带停歇地直奔正院。
今夜是白剑屏领队值夜,夜晚要守值, 他白日故意睡了个饱,到了夜间精神抖擞。
闲不住, 便领人四处转悠,结果他刚拐过一条长廊,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闪过。
白剑屏顿时警铃大作。
有刺客!
那刺客好生大胆,居然敢在渔阳、君侯的老巢翻墙入内行刺。
呵,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今儿就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有九条命都不够花!
白剑屏当即拔了长剑直奔过去,“胆敢来你爷爷府邸里作妖, 竖子受死!”
白剑屏身先士卒,手执火把的士兵未有他那般快。在黑暗里, 他长剑携破风之势横过,那道身影利落猫腰躲过一击。
白剑屏鼻间哼出一声冷哼, 正欲再砍, 忽地听见——
“白叔,别打别打,是我!”
白剑屏一个哆嗦,硬生生止住攻势, 踉跄着收回长剑。而这时, 后方持火炬的兵卒来了。
火光驱散黑暗,映亮了少年人尚且带着些稚嫩的桀骜面容。
“三公子,你怎的来了?君侯不是让你待在郊外兵营里吗?”白剑屏说完直抽一口凉气,“这个点城门已关,你该不会爬城墙进城的吧?”
“我父亲都快死了, 我哪能不来。”秦祈年只留下一句,急匆匆地往主院跑。
白剑屏呆住,待反应过来忙说不是,但那头的人早跑没影了。
他顿觉头疼,心道误会大了的同时,不住嘟囔道:“怎的小郎君一个两个都喜欢在夜里翻墙进来,秦小郎君翻了两回,三公子也没少做这种事。”
*
主院。
当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时,榻上的秦邵宗便醒了。仅是几息时间,他的神绪便彻底清明。
夜里这般急来通传,绝对是有要事,难道是丁家出了事……
没听到敲门声,来者直接翻窗入内。而在他越过窗户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榻上的男人猛地睁开了双眼,迅速起身伸手探向榻旁小柜。
那上面有一把短刀。
指尖刚碰上,还不等秦邵宗抽刀,那边的来者忽地嗷叫一声:
“儿子不孝,儿子来迟!父亲您一定要撑住,长兄一定不想年纪轻轻就袭爵。父亲,您告诉儿子是谁……”
秦祈年已经闻了一路的药味了,他翻窗进来后,悲从中来,没忍住泪汪汪。
母亲在他不足两岁时过世了,他不记得她的模样。
父亲贵人事忙,平时带他们的时间不多,管教也颇为严格。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看着山嶽一般的父亲屡立奇功,像不可超越的标杆立在他们面前时,心里由衷地生出景仰和孺慕。
然而如今却告诉他,大山将倾!这、这令他如何接受……
秦祈年扑到榻前的脚踏板上,准备侍疾,然而在昏黑之中,他摁到了一截结实有力的小腿。
秦祈年愣住。
还不等他思索怎么回事,那条长腿从他手下挣脱,随即一脚揣在他的肩膀上。这一脚不算轻,直把秦祈年踹得咕噜地滚出去。
“你小子确实不孝。”秦邵宗额上青筋直跳。
今晚刚经过一场情事,黛黎非常疲惫,一挨枕头就睡了,结果睡到一半,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嗷惊醒。
起初她以为是潜入屋中的刺客被抓到后,企图让秦邵宗对其网开一面、留他一命。
但模模糊糊听到后面,黛黎惊觉不是刺客。
燧石啪嗒作响,屋中豆灯点燃。
秦邵宗看着不远处一身黑红色劲装,面上擦着灰,发上还沾了几根不知从哪儿来的枯草的少年,心里那股火噌噌地冒。
他还没死呢,这臭小子就摆出哭丧的架势。
秦祈年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呆呆地看着几步开外的秦邵宗。
他父亲只穿着一条黑色的裈裤,上身不着一物,豆灯的淡光落在他身上,将他壁垒分明的胸腹肌肉和两条精壮的长臂映得清晰,深色的皮肤被火光映成古铜色,隐约泛着健美的光。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榻旁,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杀气腾腾,像林中被打扰休憩而暴怒的虎。
伤口见不着一点,就是隐约可见身上有些许像挠出来的红痕。
秦祈年呆滞地眨了下眼后,悲痛一扫而空,顿时大喜过望,“父亲您没事!太好了,原来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
“滚出去。”秦邵宗沉着脸放下短刀。
秦祈年并不想滚,父亲离开渔阳快一年了,他有好多话想和他说。
黛黎半夜突然被吵醒,且一上来就是一道大嗓门在嗷,震得她脑瓜子嗡嗡响。没睡好,心情自然不如何,见这两人似乎一时半刻消停不了,黛黎干脆撵人。
“秦长庚,你出去说,我要睡觉。”
房中猝然冒出一道女音,惊得秦祈年眼睛骤然大睁。
他父亲居然和女郎同寝?
更令他惊愕的还在后面,一只雪白的赤足从帐里伸出,虚蹬了两下,终于蹬到他父亲的侧腰上。
那带着艳红印痕的脚腕绷起细小的筋络,显然用力不小,一门心思将人往外踢。
秦邵宗稍稍侧身,握住黛黎的小腿,将之塞回被子里,“夫人继续睡,我去去就回。”
黛黎转了个身,透过轻盈的薄纱罗帐看向外面。只见一道身影坐在地上,面容瞧不真切,但听那大分贝的嘶哑嗓子,多半还在变声期。
可能十五六岁,搁在现代,是刚上高中的年纪。
秦邵宗从榻上起身,他也懒得穿上衣,就这样走过去,和拎猫似的一手抓住秦祈年的后衣领,拖着他往门口去。
“父亲……”秦祈年的声音比之前小了点。
“咯滋。”房门打开。
秦邵宗正想把人丢出去,却不料门前站了另一人。
身形颀长的青年背着月光,染了一身的清冷,他手里拿着刀,冷锐得惊人。
过来抓贼的。
那边,以白剑屏为首的府卫举着火把来了。火光霎时映亮了主院这小片天地,也映亮了灰头土脸的秦祈年,和衣着单薄、大咧咧袒着一身痕迹的秦邵宗。
白剑屏心知自己来迟,和上峰请罪,“属下方才未及时拦住三公子,请君侯恕罪。”
秦邵宗将手里的人往外一丢,“夜深扰人清梦,有事明日再说。秦三,下回进屋要敲门,再敢翻窗进来我打断你两条腿。”
狭长的眸抬起,秦邵宗目光扫过众人,“无事,都回吧。”
白剑屏拱手带人退下。
秦祈年心情大开大合,父亲无事总归是好的,至于刚刚被踹和被丢的那一下,他从小皮糙肉厚,于他而言完全是不痛不痒。
“呯。”正房的门关上了。
没了目标,秦祈年不得不收回目光,也是这时,他才看到一张生面孔。
月光落在那张面冠如玉的脸上,像映着一樽精致无瑕的玉雕,他眉目俊美,凛凛有兵家之气。
秦祈年看得怔住了,声音都不住放轻了些,“你、你是何人?”
秦宴州听他被称为“秦三”,知晓这是秦邵宗的第三子。刚刚那一幕在脑中掠过,他现在一点都不想和武安侯这个儿子说话。
秦宴州面无表情地转身回房。
“唉唉,你别走啊!”秦祈年下意识跟上去。
*
正房里。
秦邵宗重新上榻,将裹着被子睡到另一边的黛黎捞回来。
黛黎还醒着,听着外面那句“唉唉,你别走啊”,没忍住对秦邵宗说,“秦长庚,你这个儿子好像比格。”
“什么是比格?”秦邵宗问。
黛黎沉默了下。
这该如何说呢,总不能说比格是一种狗,说他儿子像狗吧。
“夫人?”他突然得不到回复,开始闹她。
黛黎侧头,只让他的吻落在脸侧,同时伸手推他,“比格就是一种精力旺盛,很闹腾,还经常werwer叫的……生物。”
秦邵宗长眉微扬,思索了下有什么东西是werwer叫的,但没想出个所以然。
不过秦祈年那小子确实闹腾,且嗓门还大,打小就四处撒野。今天爬树掏鸟窝,明日上房揭瓦,打都打不老实。
秦邵宗沉声道:“那小子的生母是卫氏女,卫家近来惹了事,欲借秦氏之手摆平,企图联系秦三作周转,我提前将他丢到军营去,禁止他回城,防止卫家人联系他。秦三估计是听到了些流言,以为我负伤,漏夜从郊外回来。”
黛黎眉目微动。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从秦邵宗的前半段话里听到了风雨欲来。
他说卫家惹了事,黛黎虽然想吃瓜,但卫家比较敏感,她就不主动问他们惹了何事。
“睡觉。”黛黎缩回被子里。
秦邵宗轻笑了声。
*
昨夜睡得晚,中途还醒了一遭,今日黛黎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
待她穿戴整体,走到外间时,就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这里?”
“唉唉,你长得真俊,也就只比我差一点点。你的功夫真真不错,难不成你是我父亲的护卫?”
“但也不对啊,护卫怎的住在主院里。”
“你脖子上的疤是怎么回事,是否上战场杀敌所至?我背上也有好几道,足足有七寸长呢。”
“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熟悉的公鸭嗓响个不停。
秦宴州额上绷起青筋,忍无可忍,“你别吵了。”
秦宴州心里生出几分悔意,早知此人如此难缠,今日晨练时无论白剑屏他们说什么,他都绝不会和这人比试切磋。
他一开口,秦祈年反而更开心了。
他知道自己嗓子不好听,这会儿遇到“知音”,很难不高兴。
……
黛黎从房间内出来,远远看见两道身影站在院口。
儿子一身白衣,面无表情,还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他身旁着黑红拼色劲装的少年比他矮大半个头。
比起秦云策,黛黎觉得这个小少年和秦邵宗更相似,二人下半张脸有个七分像。就是少年的眼头有些圆,更像某种眼睛湿漉漉的、会摇尾巴的小动物。
她昨晚并没猜错,小少年面相也就十六岁左右,正是跳脱的年纪。
他似乎是个社交悍匪,也好像把军中的一些习惯印在骨子里,这会儿总想和州州勾肩搭背,但每回伸手,都被她儿子精准地避开。
听见开门声,一大一小同时看过来。
黛黎看到儿子那张冰山脸有细微的变动,他罕见地露出些郁闷,眼神里也带了一点别样的意思:妈妈,我能打他吗?
黛黎:“……”
秦祈年昨夜就知晓父亲房中有个女郎,但到底未见其人。如今初见黛黎,他整个怔在原地。
不远处的女郎身着一袭香叶红的交领襦裙,她眉心一点红,肤如初雪,底下晕着勃发生命力的血气。
她生了一双极为出彩的桃花眼,眸光潋滟,仿佛是夕阳下那一抹动人的涟漪,也似烈火上的一点寒霜,叫人轻易靠近不得。
“母亲,是否他吵到您了?”秦宴州甩开人走向黛黎。
黛黎摇头,“没有,我今日睡到自然醒。”
秦祈年被“母亲”这个称呼砸回神,他看看黛黎,又去看秦宴州,如此来回两次后,惊觉二人的眉眼相当相似,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这女郎居然和这个很能打的人是母子!
“你母亲好生年轻貌美啊!”秦祈年不由自主道。
秦宴州目光如冰直射过去,但见他只是单纯的惊艳赞叹,眼中未有贪婪之色,这才收敛了锋芒。
黛黎拍拍儿子手臂,让他别冲动。
她已见过他长子秦云策,还受了对方的礼,这会儿面对另一个小的,只当普通孩子,“你们用过早膳没有?”
二人都说吃过了。
秦祈年还在看黛黎,目光掩饰不住的探究,觉得这个宠姬很不同寻常。
她不仅一宿都在他父亲房中留宿,昨夜还敢动脚,关键是踢了人后竟平安无恙。
黛黎只当没察觉,“你今日不回兵营吗?”
秦祈年惊愕,“你如何得知我从军营来?”
黛黎没遮掩,“你父亲说的。”
秦祈年更觉得黛黎不同寻常,但如实道:“父亲让我暂且待在府中。”
“那就是没事做了。”黛黎估计他也是闲得慌,否则不能逮着州州不断说话,“既然无事,你们随我一同做个火折子的外壳如何?”
“什么是火折子?”秦祈年疑惑。
黛黎给他解释:“你可以将之理解为燧石的升级版,需要取火时,只需轻轻一吹就能点燃火种。”
秦祈年闻言脸色剧变,“我父亲最厌恶一切装神弄鬼之事,我劝你还是赶紧改邪归正,否则被他赶你出府,你哭都没地方哭。”
秦邵宗一回来,刚好听见秦祈年叭叭说的这一段——
作者有话说:来啦[摊手]
求求营养液[眼镜]
第99章 赶她出府?
黛黎站在正房门前, 面朝院口的方向,两个小辈面对她,背朝院口。
只有她看到了秦邵宗。
隔着一段距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碰了下。
和还在读高中年纪的小孩没什么好计较的,虽然他语气不怎么好, 但那话也勉强算是提醒,所以黛黎没说什么,只对着秦邵宗挑了下眉。
“秦祈年!”
背后沉沉的一声砸下,凭这些年闯祸挨打的经验, 秦祈年瞬间脊背一紧, 头皮发麻。
他父亲连名带姓喊他时,他往往要遭殃了。
秦祈年条件反射“嗖”地转了个身, 气势瞬间弱了下来,“父亲, 我……”
“再让我听到这样的混账话,你以后就不用去兵营了。”秦邵宗面无表情道。
秦祈年大惊, 如果说方才听到黛黎那番“旁门左道”发言, 他脸色剧变,只是露出不满和谴责,那么现在,他脸都吓白了。
这句话比昨晚那句打断两条腿更令秦祈年恐惧。
他父亲向来是一言九鼎之人, 言出必行, 过往多年他从未见父亲失言过。
他能说出口,就必定会办到。
以后不让他去军营?
他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啊,不让他习武领军,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秦祈年惊恐交加,又慌又急, 当即忙上前,嘴里念念叨叨说着“父亲,我知错了,别不许我去军营”,他想伸手拉秦邵宗的衣角,又觉得这举动过于像孩提撒娇,实在不妥。
最后他干脆双膝一软,跪在秦邵宗面前,“父亲,儿子知错。”
秦邵宗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向我请罪否?”
秦祈年听明白他的话中意,顿时迟疑。
跪天跪地跪祖宗和父母。他能毫不犹豫对秦邵宗跪下,却不能对父亲一个宠姬软了膝盖。
他低着头从地上起身,走到黛黎面前,对她深深一揖,“对不住,方才是我出言不逊,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行。”黛黎笑道。
秦邵宗看着黛黎勾起的唇,想起小儿子方才说的那句,心里不由冷呵了声。
赶她出府,哭都没地方哭?
呵,怕是刚放她出去,她能在府邸门口笑出声来,然后再带着秦宴州那小子当日离开渔阳。
秦邵宗:“秦三,今日申时后在府中绕跑二十圈。”
秦祈年连忙颔首。
只要父亲不提不让他踏足兵营一事,什么都好说。
秦邵宗看向黛黎,“夫人,这是我第三子,秦祈年,年十六。此子精力旺盛,很闹腾,还望夫人多担待,若是实在担待不住,打一顿也使得。”
精力旺盛,很闹腾。完全是黛黎昨晚的原话,不过这话唯有他们二人知晓。
黛黎移开眼。
而后秦邵宗又和秦祈年介绍了黛黎和秦宴州,顺带提了一句昨日秦云策已来过见礼,话里话外都是让他以后规矩些。
秦祈年听到黛黎姓“黛”,脱口而出:“您不是卫家的女郎?”
黛黎莫名其妙,“不是。”
秦祈年皱着眉嘟囔,“不应该啊……”
他从未见过他父亲待女郎如此,更遑论还将之正式介绍给长兄和他,且命他向对方见礼,完全是小辈拜见长辈的方式。
这怎么瞧,父亲都有几分想娶妻的意思。
但父亲早年放出过承诺,继弦必娶卫氏女。她不是卫家女郎,那岂不是不能……
“她不会姓卫。”秦邵宗淡淡道。
黛黎没明白这对父子打什么哑谜,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又回到最初的火折子上,“州州,你随我一同去做火折子。”
昨日她在府中逛过一圈,发现这座府邸大得过分,比先前在过云郡或白日城住过的都大。
后花园里除了花卉和嶙峋怪石,竟还有一小片竹林,竹林里还有一个方亭。黛黎如今看中的就是竹林里的竹子。
她以为秦邵宗回来主院,是有事寻他儿子,故而只喊了州州。但她和儿子走出主院后,后面却传来了脚步声。
黛黎回头。
“闲来无事,我和夫人同去。”秦邵宗长腿迈开,不过是几步就追上了黛黎,和她并肩。
黛黎无所谓。
行吧,爱来就来,待会儿多个劳动力。
一行四人离开主院,直奔后花园,又走入那片小竹林中。
竹子是常青植物,哪怕如今是凉风习习的秋季,它除了竹叶略微枯黄,大体皆是碧绿的。
黛黎在竹林里走了一圈,挑了一根粗细适中的,“这根适合,把这根折了。”
秦宴州闻言欲要抽刀,但不待短刀完全出鞘,旁边就冒出一道声音:
“让我来,让我来!”
秦祈年很兴奋,十六岁的少年不知安静为何物,也不懂低调,一心想出风头。
黛黎按住儿子的手臂,将他那把出鞘了一小截的刀刃推回去。
秦祈年走到黛黎选中的竹子前,吭哧吭哧地开始伐竹,他一边砍,一边嘴巴还不消停。
这回他不敢再说什么邪门歪道的话了,只是问:“黛夫人,您先前说什么火折子只需吹一下就能着火,那是为何?”
吹一口气就能燃,吹的是仙气不成?
黛黎给他解释:“因为火焰燃烧需要氧……需要空气,盖上盖子后火种会熄灭到火星的程度,吹一口气相当于重新火上浇油,所以火能烧起来。”
秦祈年像个好奇宝宝,“为何那点火星不会完全熄灭?”
“自然是因为材料。”黛黎回答。
秦祈年:“那需要什么材料?”
黛黎:“荻花,构树皮,松香,硫磺和硝石等物。”
无论是硝石还是硫磺,都是助燃的,而易燃的松香在其中起到黏合的作用,将材料黏在一起。
“那我把这些通通给您拿来,您是否立马就能做出火折子?”秦祈年心里痒痒。
他总觉得吹一口气就能点火过于玄乎,恨不得今日就看见一支火折子。
黛黎一盆冷水泼下去:“非也,荻花和构树皮要处理七日,这俩昨日就开始晾晒了,还要等六日。”
如果有微波炉或烤箱,烘个材料也就几分钟的事。不过这两东西出现了,也用不着火折子这种低配版打火机。
秦祈年“噢”了声,兴致低了些,但很快又说,“那等您做出火折子,我可以来看吗?”
黛黎说可以。
“您为何知晓这般多?”秦祈年继续发问。
黛黎:“书上写的。”
秦祈年微不可见地缩了下脑袋,“那您挺厉害的,能看那么多书,我就不行,我只能当大将军。”
“这里砍断,大概要这么长。”黛黎比划了下。
“没问题!”
两人说话时,秦邵宗双手抱臂地倚在另一根粗壮的竹子上,勾着唇看着三人。
悬刀站在一旁的秦宴州,正在卖力削竹子的秦祈年,还有垂着眸看竹子的她。
秋季的凉风从方亭穿过,拂起她香叶红的衣玦,那鲜艳的色彩在林中好似一团暖和又夺目的火,有着源源不断的温暖和明媚。
秦祈年说话归说话,动作还是很利落的,三两下就将黛黎指定的那根竹子砍了,还削掉了上面的竹叶,最后按黛黎的要求砍成许多小截。
黛黎拿过一根翻看,又和秦祈年说,“这里再砍一小段,做一个盖式。而后盖顶上还要打一个孔,孔别太大,大概黄豆大小就足够了。”
打孔的原因是为了保留那点火星子,毕竟真一点空气也透不进去的话,火种也会熄灭。
“行。”秦祈年一口应下。
一根竹子老长了,被砍成许多小截,每一截都要将其做成能盖盖子的小竹筒,这不算一个小工程。
旁边有个方亭,亭内有石桌和石椅,桌椅每日皆有奴仆清理,保证光洁如新。
如今几人转移了阵地,到方亭中去。
一段段的小竹节有些多,大概有二十来段,秦宴州也加入了制造小竹筒的行列。
两个小辈都是用刀熟手,双管齐下,没花多少时间便让全部小竹管有帽子戴了。
“万事俱备,现只需等荻花和构树皮晾晒完毕。”黛黎将小竹管装进篮子里。
秦祈年着急道:“真的还要等六日吗,五日行否?”
“不行。”黛黎摇头。
“好吧,反正父亲也不让我出去。”秦祈年说完这句,后知后觉看向一旁拿了根竹管玩的秦邵宗,“父亲,您为何将我禁足于此?”
他还不知晓卫家几番寻他之事。
秦邵宗似有不满,“长到十六岁还如此跳脱,成何体统,合该磨一磨性子。明日你长兄也来府上住一段时间,你跟着你长兄读书。”
“啪嗒”,男人手中的那根小竹管被他丢回篮子里。
声音不算大,却在秦祈年听来宛若晴天霹雳,然后天幕轰塌。
秦祈年头顶乌云密布,无比懊悔自己方才不该多提一嘴。
父亲让他待在府中就好好待呗,作甚要刨根寻底问个为何,真是自找苦吃。
确实如秦邵宗所言,第二日秦云策乘马车来了。
和上回简单吃了个饭不同,这回秦云策是带着行囊来,他自己乘一架马车,后面跟着两架放行囊的车驾。
不少望族都在明里暗里地观望,越是看,越是心惊于其形势。
武安侯一直闭门不出,收购药材之风越刮越大,甚至吹到了幽州以外的地方。
武安侯长子还带着行囊入府侍疾,有人说其三子也漏夜回了城,至今也一直在府中侍疾未踏出一步。
除了外嫁到其他郡的女儿,两个儿子都回去侍疾了。
这,情况不妙啊!
但不管如何,既然对方缺药材,那他们必须有所表示。于是各大望族纷纷淘自己的私库,从中取出最好的药材送过去。
药材送到了,理所当然未见到人,甚至连风声都探不出分毫。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过了六日,忽地不知从哪儿冒出一阵风声,说武安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病情正逐渐转好。
还有人说既已渡过难关,是否该去贺喜。别管能不能见着武安侯本人,这存在感起码得再刷一波吧!让他知晓我们时刻牵挂他的安危。
众人一思索,纷纷觉得有理。
尤其是近日和卫家掐得脸红脖子粗的蔡家,当即又开了库房取了礼品乘车出门。
*
秦宅,正院。
“黛夫人,今日是第六日了!”
黛黎刚用完早膳,就听外面有道公鸭嗓在喊。
嗓音不好听,但这嗓门是真的大,人还没跨过洞门呢,声音就传到正院里来了。
“唉,你扯我作甚,这个时间点你母亲肯定起床了。”
黛黎走出正房门口,就看到不远处一高一矮的两个青少年走来。
高的那个似乎想让矮的那个闭嘴,用手肘攻击他胸膛,企图转移他注意力。
矮的那个见状顿时来劲了,收了声,立马抬手作挡,一边走一边和身旁人对打,行走间转眼就过了几招。
还是秦宴州第一个看到了黛黎,当即收了手,“母亲,早安。”
秦祈年闻声也立马止住,规规矩矩对黛黎拱手作揖,“黛夫人。”
他手上提着一个袋子,随着他的动作,布袋从他手中垂下,又垂着他直起身被提高少许。
“这几日天气不错,一滴雨都没下,东西可以收了。”黛黎目光落在秦祈年拎着的布袋上。
果不其然,她话落以后,少年美滋滋地打开袋子,“我都带过来了。”
先前的小竹管装在小篮子里放于正房中。至于其他,诸如松香和硫磺这些则和原材料一同放在别的地方。
现在秦祈年都带过来了。
黛黎:“进屋来吧。”
黛黎让秦祈年将东西全都放案上。
荻花和构树皮经过清洗和反复捶打再晒干后,已经形成一块非常硬挺的草饼。
松香、硫磺和硝石全都磨成粉状,黛黎将这些洒在草饼上,开始卷草。
卷起来,再塞进小竹筒里。
“如此便可以了吗?”秦祈年在旁边探头探脑。
每当他不自觉凑近黛黎时,秦宴州就迅速出手,抓着秦祈年的后衣襟将人拉开些。
黛黎:“可以了,拿块燧石来点火。”
秦祈年身上没燧石,闻言立马去找。外间没有看到,他进了内间。
而进来后,他后知后觉这间房间里有非常浓重的男性痕迹。
黑色的长袍和兽首鞶带随意搭在木架上,房中一角还有刀架,其上放着一把五尺左右的环首刀。
镜奁前有许多个木质盒子,一看便知是女郎的首饰盒,那案上还摆着女郎的漂亮发簪,还有明显是男人佩戴的玉扳指。
秦祈年没有一刻更清楚地意识到,他父亲日夜和一个女郎同寝,连最细微的生活痕迹都混在了一起。
小柜子上有灯盏,旁边放着燧石,秦祈年收回目光,拿了燧石出去。
黛黎用燧石用得不利索,干脆让秦祈年点火。
“啪嗒”一下,火星子串到草饼上。
荻花和构树皮含有非常丰富的纤维,经过脱水晒干再混以硫磺等物后,简直是一触即燃。
黛黎:“把盖子直接盖上吧。”
秦祈年依言而行。他利落盖上,火簇刹那被扑灭。
黛黎将火折子从他手里拿过,先从顶端小孔看了看,而后将再盖子拨开。
之前烧过,此刻竹管口的草饼已蒙了一层焦黑色,黛黎将火折子递到秦宴州面前,“州州,来吹一口气。”
秦宴州稍愣,眼底亮起一抹微光,在两人的注视下,他吸气再吹出。
气流拂过,原先焦黑的地方越来越红,最后像炸开一朵小烟花般,“噗”地燃起一团暖融融的亮色。
秦祈年瞠目结舌,好半晌才说,“真、真能点火!”
秦宴州也愣住了,待反应过来忙转头看黛黎,眼睛亮亮的,嘴角也翘起了些,“妈妈,点着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抱抱]
求求营养液[合十]
第100章 她的心肝宝贝说不得……
正厅。
秦云策正在会客, 这是今日的第三批访客了,来者是蔡家人。
蔡元此番来秦府,不仅是为了送礼表忠心, 他还为另一事而来。
蔡家的蔡培死于卫丛林之手。蔡培可是他们千辛万苦才培养成的郡都尉,那可是郡都尉啊, 是郡守的左膀右臂,实权大着呢。
结果就这样没了。
这空出来的郡都尉之位,如今花落谁家还没个信儿。
今日蔡培的嫡亲长兄蔡元登门拜访,既是想为胞弟讨回公道, 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把这朵“花”重新接回蔡家。
不过武安侯抱恙, 接待他的是秦大公子。说实话,蔡元心里也没底, 不过该哭诉的还是得哭诉。
于是蔡元先关切地问候了番武安侯的“伤势”,无比真诚地表达了担忧, 而后再声泪俱下,向秦云策哭诉卫家的罪行。
“……大公子, 那卫丛林丧心病狂, 竟敢以下犯上,弑逆上峰!按照大燕律法,官场中弑逆者,应笞六十, 处髡钳城旦舂, 五年。”想到弟弟的死,蔡元泪流两行。
“本来一切合该依法处置,可那卫家最初却迟迟不交人,一推再推,后来被律法逼得无可奈何, 这才让卫丛林下了狱。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派人在狱中看护,叫卫丛林舒舒坦坦,宛若在传舍度假。”
“大公子,有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再说这卫丛林也算不上王子啊,顶多算是国戚!我蔡家这些年紧随君侯左右,君侯能否看在蔡家效犬马之劳的份上,让狱司秉公办理?”
说到中途,蔡元已坐不住,从座上起身撩袍对着秦云策跪下。
待话毕,他更是以头抢地,拜大礼。
坐于上首的秦云策看着下方的蔡元,沉默片刻,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得蔡元心惊胆战,生怕秦云策后面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事事关郡都尉和部都尉,非同小可,我难以决断。恰好今日家父状态不错,不如你随我一同去见他。”秦云策说。
蔡元愣住,反应过来狂喜不已,“好好好,有劳大公子了。”
“你随我来。”秦云策从座上起身。
他带着蔡元走出大厅,走过一条长廊,最后来到一间药味非常重的院子。
“蔡农都尉在此等候片刻,我先入内通传一声。”秦云策对他说。
蔡元连连颔首。
他目送秦云策入内,在外面焦心等候,大概过了半盏茶,秦云策从阁院里出来。
秦云策以掌做请,“蔡农都尉,你可以进去了,不过家父此时不宜见风,还请你站于垂帘之前与他说话,莫要入内间。”
蔡元忙正衣冠,同时嘴里说道,“明白,我定谨记大公子提醒。”
他入内,一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内间堆满了药材,有的放在柜子里,有的放于堆叠的多层木架上,甚至房中四角墙上有钉,挂着直垂下来的药包。
蔡元早知秦邵宗重伤,此时见怪不怪,只心道外头传言非虚。
他止步于内间的垂帘之前,不管其内之人是否看得见,对着垂帘深深一揖,“卑职蔡元拜见君侯,恭贺君侯凯旋,愿君侯万福金安。卑职本不该在您疗养期间来打扰,只是有些人实在是狐假虎威,欺人太甚……”
他话中适时带上了哭腔,宛若被逼到走投无路,悲愤欲绝。
“事情我方才已听云策提过一两句。”里面传来了低沉的男音。
蔡元稍怔,光从声音听来,武安侯这中气还是很足的。
难道是在强撑病体?
而被蔡元认为正在勉力支撑的男人,此时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长案前,手执一份刚从其他州传回来的册子。
外面,蔡元一听秦邵宗说提过一两句,顿觉十分有必要将事情再叙述一回。
于是他声泪涕下向秦邵宗哭诉。
房间里的秦邵宗一心二用,待外面哭诉完说:“卫丛林弑逆上峰实在不该……”
蔡元眼中迸发出亮光,但就在他期待后续时,里面突然传出咳嗽声。
蔡元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
片刻后,内间之人止住咳嗽,后面是一阵静默,似乎是在匀气。
屋内。
秦邵宗提起狼毫,刷刷两下写了一段回复,随后将小册放于一旁。
一连处理完两份信件后,男人才开口,“卫家这些年行事确实有些忘乎所以了。蔡元,你身为农都尉,掌屯田殖谷,北地军经围剿盐枭和司州一战所耗粮草甚多,今年的秋收你多加留意。”
蔡元眼瞳微微收紧。
官场上,许多话都不会说得太明白,皆是点到即止。如果没有第一句“卫家”,光听后半句,蔡元会觉得武安侯在督促他工作。
但联系上下,蔡元立马就听出了言外之意。武安侯这是要他从屯田这一块入手,给卫家找苦头吃。
这里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了,冲得蔡元脑袋发懵。
秦卫两家是姻亲,武安侯丧妻十五载未续弦,外界不看僧面看佛面,平日皆礼让卫家三分。
然而如今,却由武安侯本人却透露出其他意思。
秦卫两族的关系,看来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好。也是,随着秦三公子的年岁渐长,这些年卫家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秦邵宗继续道:“至于蔡培之事,暂且先缓一缓,待过段时间我状态好些,再处理。你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逐客令已下,蔡元不敢留,只得再次拱手,又说了些吉利话,这才离开退出屋子。
蔡元进去时欣喜交加,出来时心事重重。
武安侯说蔡培之事暂且缓一缓,过段时间再处理?
前后两句话结合,是否缓过以后结果如何,全看他这个农都尉行事之成效?
……
屋内。
嘴上说要休息的男人,将案上的小册处理完后,起身离开,完全没要休息的意思。
他往正院方向去,行过一段,将将抵达正房院口时,忽然听见里面有道高亢的声音飘出来——
“这和呼风唤雨有什区别?黛夫人您太厉害了!”
公鸭嗓的辨识度很高,既大声也情绪激动,是他小儿子的声音。
秦邵宗长眉扬起,加快了脚步,刚入院就听那道温柔的女音传来:
“区别还是很大的,我可没办法呼风唤雨。”
黛黎心想这两个就不是同个级别的。
呼风唤雨,人工降雨。
最早的人工降雨在二十世纪的中期,和现在的差距么,也就差一架能扶摇直上九千米的飞机和干冰。
秦祈年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自外走来,他扭头一看,随即眼睛更亮了,拿了一根火折子乐颠颠跑出去。
“父亲,您看这个!”
秦祈年将东西举到秦邵宗面前,“黛夫人刚做的火折子,这相当神奇,只需吹一口气就能引火。到时行军作战在外,点火方便太多了。”
虽说燧石不难用,但万一遇到打湿的木料或布料,那定然是点不着的。
火折子就不一样了,吹一下就能燃。
“父亲您看。”秦祈年拨开盖子,对着长呼一口气,当场给秦邵宗示范。
焦黑的竹管首慢慢变红,最后在秦邵宗的注视下“呼”地冒出一团火。
棕眸里划过惊愕,秦邵宗从儿子手中拿过火折子。他方才见秦祈年是掀盖再吹气,便把竹盖盖回,片刻再揭开。
火焰已消失不见。
但当气流拂过时,火星忽地重现,很快茁壮长成小火苗。
秦邵宗骤然抬首去看正房。
正房门户大开,她坐在案几旁,正和秦宴州那小子说话。
日光斜着映入房中,在地上挥出一笔极为靓丽的颜色,那抹色彩一路延绵,碰到了女郎如花瓣般散开的裙摆,绘上五光十色。
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房中的女人转头过来。
她的眸子黑黝黝的,像浸在冷泉中的黑珍珠,清澈又透亮,比地上晕开的光还要来得动人。
黛黎只觉有一道分外灼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偏了偏头,撞入那双棕色的眼里,顿了下,而后若无其事移开,只当没看见他眼中的情绪。
黛黎在和儿子说话。
今日是他们回到渔阳郡的第八日,回来的当日就去了丁家求医。
第二日丁陆英便来给州州扎针。
不算今日待会儿要去扎针的那一次,来到渔阳后,儿子已经让老先生施针三回了。
黛黎问道:“已经做过三次针疗了,和以前相比,州州感觉蛊虫发作的那个夜晚有舒服一些吗?”
她记得儿子说过,每隔十日就会有一宿特别不舒服,头晕耳鸣还腹痛,完全无法入睡。
秦宴州点头,“好了一些,头没那般晕了,听到的虫鸣振翅声也小了许多。”
他没有提腹痛转好。黛黎知晓这一项多半是没改变,她心疼又无可奈何。
“妈妈,针疗没办法一日千里,如今已经比从前好了。”秦宴州安慰母亲。
“夫人做的火折子甚是精妙。”秦邵宗进屋来。
如秦三所言,此物用在行军打仗上,在雨天时能发挥莫大的价值。且就那么一小支,轻得很,携带也是极为便利的。
黛黎随口说道:“当我先前骗你不成?它自是比燧石方便许多。”
只应了秦邵宗这一句,黛黎话题又落回儿子身上,“丁老先生应该来府上了,州州,我和你一同过去。”
前几次也是黛黎送儿子去就医,今日也不例外。
黛黎先前只以为秦邵宗回屋有事,但等她和儿子出了正院后,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黛黎转头,只见那对父子跟在后面。她身后的男人见她回首,脚步加快,不过眨眼后就和她并肩。
廊道不算狭窄,并排走三人谈不上拥挤,但走着走着,秦宴州落到了后面去,和秦祈年走在一起。
秦邵宗没说话,黛黎也没有。
后面的秦祈年在叽里呱啦和秦宴州交谈,不,其实算不上交谈,是他单方面输出好长一段,问东问西,问长问短,后者被他烦得不行,惜字如金地应他一两句。
秦祈年像被鼓舞般,继续缠着秦宴州说话。
黛黎眼睫缓缓下压。
金乌在他们身后,将四人的身形一同引向前方。两两并排,皆是一道影子长一些,身边那道短一些,有种相似的和谐。
黛黎来到另一座小阁院时,刚好丁老先生到了。
“君侯。”丁陆英对秦邵宗拱手作揖。弯腰间,他挡住眼中的惊愕。
算上今日,他一共来了四次秦府为那位小郎君施针。而四回里,武安侯居然亲自陪同来了三次。
“丁老先生不必多礼。”秦邵宗将人虚扶起,“宴州交给你了。”
施针得脱衣裳,有时还视情况配合放血,有外人在影响医生工作,黛黎不便跟进去。
“父亲,秦宴州得了什么病?”秦祈年好几日都没搞明白。
先前他以为那些药材是给父亲用的,用于吊命,但后来发现完全不是。
需要药材的另有其人。
秦邵宗斜睨了眼小儿子,知晓这小子嘴上和莫延云一样没门把,且生性好动,难保后面耐不住寂寞偷偷溜出去。
“练武不专心,不慎留了内伤。”秦邵宗随便找了个借口。
这话刚落下,黛黎不满的眼神就过来了。
秦邵宗:“……”
得,她那心肝儿子一个字都说不得。
……
秦祈年嘴里叼着一根草,漫无目的地在府邸闲逛。
他闲得发慌,闲得通身难受。
父亲给他下了禁令,不许他出府。行吧,不出去就不出去,他在府里玩儿。
但几天了,该逛的地方都逛了个遍以后,秦祈年逐渐感觉无聊。
他心道了声可惜,可惜那个武功很厉害的秦宴州要治病,不能放开手脚和他打,否则他都不敢想象有多刺激。
“不找秦宴州切磋,我找玄骁骑的那些屯长总行了吧。”秦祈年喃喃道。当即他脚步一转,往另一处阁院去。
秦邵宗手下的高阶武将,大部分祖籍都在幽州。
他们在渔阳有自己的房舍,不过任谁都清楚如今是特殊时期——君侯病危,故而所有人都暂住在这里。
就算出府回自己家中,一般也不会留太久。
秦祈年一连去了两座阁院,竟都扑了个空,他暗道奇了怪了,白叔他们不待在自己院里,到哪儿去了?
秦祈年继续往前走,隐约听见前方有动静。
“你们救救我吧,自打住进这儿以后我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日两眼一闭就开始做噩梦,梦见事情败露。”
“老莫你活该!谁叫你口无遮拦。”
“我、我也不知晓黛夫人会当真啊……”
听到这里,秦祈年竖起耳朵。
黛夫人当真?当真何事?
不对劲,这府里居然还有他这个未来大将军不知晓之事?——
作者有话说:不知不觉,居然已经100章了。完犊子,看了下大概,感觉又是一本长篇[托腮]
求求营养液[合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