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书院多是高门世家的子弟, 当年温画缇远不够格能来,是爹爹花银子,找了许多门路, 才将她送进学堂。这就好比把块石头丢进一堆珍玉,她在其中格格不入。
他们拿她取乐子,有一回散学, 她被张尚书家的小儿子拦在廊下。
他看她的目光就像黄鼠狼, 贼兮兮的:“过两年离开书院,不如就跟了我吧?你这种模样,正好能来我家当个婢女。”
温画缇十岁入学堂, 已经在这待了三年, 张尚书家的小儿子是什么货色她清楚极了。
之前就欺负过她,后来虽然哥哥帮她揍了这货色, 爹爹却被张尚书叫到府上,在大雪里跪了九个时辰。现在这货色还要冒犯,温画缇怒火中烧,早就想骂人。可她一想到人爹爹当着大官, 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她爹, 温画缇只能偃旗息鼓。惹不起,她还躲不起了吗!
温画缇翻白眼, 转头往后走,突然一个两个的随从截住她。
姓张的又耍无赖, 凑到她跟前:“你爹不过是个七品小官,你以后就算高嫁, 也没人乐意娶。还不如跟了小爷我, 做个通房婢女,没准我还能让你爹升官发财呢!”
实在难忍, 还通房婢女,长得像根葱,真就把自己当葱了。
“我呸——谁稀罕啊?你家玉帝老儿啊?谁都上赶着供?”
“你!小爷我劝你识相点,嘴巴放干净,别给你爹招来祸事!”
话音未落,张尚书的小儿子忽然被一拳砸到墙角。好大的巨响,随着一声呼痛,他的随从再也没心思截人,忙赶去扶他。这厮被砸得不轻,起码砸到墙的半边脸都高肿。
姓张的从小锦衣玉食,哪受过这样磋磨,恼气噌噌的上来。他死死盯着卫遥,“你以为你是卫氏就了不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你就敢打我?”
只见卫遥青袍束发,眉目疏冷,拳头紧紧握着,她甚至能看见那手背凸起的青筋。
每次卫遥都会挡在身前,这次也不例外。
他几乎是顺理成章拉住她的手腕,把人拽到了身后。宽阔高大的背影,她没能看见他的神情,却听到寒冰的声音。“我管你爹是谁?打的就是你!你出去好好打听,这是我妹妹,不准再缠。不然下回,我一定把你往死里打。”
张尚书的小儿子被人骤然下脸,恼的面红耳赤。此人是卫氏,又是亡命徒,他被吓狠了,也不敢跟人拼,囔囔完要他爹上书官家治罪后,便带着随从夹尾巴跑了。
在应天书院的三年,卫遥就是这样护着她。
她很喜欢卫遥,虽然他亲口跟她说:“我们同住荫花巷,邻里本就该拔刀相助啊,我只是拿你当妹妹罢了。”
“那你心目中的人是何样的?”
卫遥想了想,无比畅想地和她说,“我喜欢絮娘那样的,以后也会娶那样的。你不柔静,和她差太远了。”
她低下头,沉默地点了点。
这是她头回赢了别人,却好像也输了别人。她不敢看卫遥,怕卫遥看见她眼里的失落,会更加鄙夷。当时的她对卫遥还是执迷不悟,没想过放弃。过去的三年,卫遥一直保护她,是这座学堂对她最好的人,她想试着抓住这抹温暖。
后来,直到卫遥的父母离世,他便不怎么来学堂了。
学堂里的纨绔都被卫遥打过,不满他的人多之又多。卫家战败了,他们纷纷落井下石,骂着贼难听的话。
她又有好几天没见到卫遥了。
温画缇去卫家找他,却得知他人不在家里。她甚至还去问了爹爹和兄长,四处找也找不到。
后来还是她从絮娘的口中,才得知原来卫遥在一家酒楼,已经醉宿了五天五夜。
她追到酒家客房的时候,他正和一帮狐朋狗友饮酒寻欢。他一手握酒,半倚绣花软枕,迷醉着双目。身穿绯红华缎的襕衫,头戴赤金盘螭冠,整个人华贵张扬,颇有玩世不恭之气。
温画缇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她僵站在门口,浑身血液冻结。她从未见过卫遥如此模样,从前他虽张扬,却也更多在气韵与架势上。他从前从不穿这样的衣裳,不仅不会穿,反而还不屑一顾,认为那些纨绔佩兰戴香,太过招摇艳气,显得不男不女,不够稳重。
如今他自己便换了华裳,父母刚亡便与一众狐朋饮酒作乐,成了自己最鄙夷之人,这与那些纨绔有何差别?
不,纨绔都不会这样!
他的祖母在找他,她也在找他,而他却在这里醉生梦死。她甚至还是从絮娘口中,才知道他在哪里。
温画缇两眼发怔,简直要认不出他,她一定劝阻卫遥,不能继续堕落了!
温画缇敲门而入,屋里的那些人正好看向她。她脸蛋长得不差,这一众人望着她,眼里多了些别味儿。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呀?这么到我们这了?莫非走错了?”
立马就便有小郎君笑问,放下酒盏,朝她走来。
这可惜没两步,就被葡萄砸中脑袋。
小郎君转头看卫遥,大约猜到她是谁,只好悻悻的坐下。
极尽其奢的客房,满屋子都是酒味,还有她不认识的一众男人。她有些怕,手脚都在抖,终于走到卫遥身前。她颤着声开口:“我有话对你说。”
好在卫遥还是搭理她的。他浮醉的双眼静静看她,不久后端起酒盏灌了口。“你回去吧,不要再来这儿找我了。”
她不肯走,捏紧了手心,重复着:“卫遥,我有话对你说。”
她性子是出了名的倔,他若不跟她走,她大抵真要在这站一天。卫遥无奈地起身,跟她走出客房。
廊上人声嘈杂,他四处望了望,好像还挺不满。“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了?”
温画缇指向窗外,“我的马车在楼下,我没让人跟上来。”
灌了一早上的酒,身上又热,他没得更加烦躁了。
真是个不省心的。
卫遥陡然抓住她的手,“走,下楼回去。”
回去?要回去了?
她以为卫遥说的回去,就是他们二人一起回家。
没想到卫遥只是把她送到马车边,转头又走了。她急忙拉住卫遥的手,“你别再喝酒了!老太君找你都快疯了!”
卫遥垂眼,难得沉默了下。“你回去替我与祖母说一声,我没事,让她不用费心再找。”
卫遥松开她的手,刚要转头离开,却再度被她抓上。
温画缇焦急地看着他,“你别去了好不好!你回学堂吧!你父母刚离世,全京城的人又都在骂卫氏,你成日这样堕落,你有想过别人会寒心吗?卫氏世代武将,如今就剩你一个了,以后还要靠你撑起门楣,你现在就自甘堕落,还怎么做个好将军?!”
父亲母亲,卫氏,全京城的人。卫遥嘲弄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可笑。
为什么他要做将军?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承祖宗衣钵?他父亲叔伯为大周打了一辈子的仗,几十年来归家无期,最终血洒沙场。他们卫家上无可封,不求权势,只为江山社稷,边陲的民。为什么父亲和叔叔拼死守护大周,守护黎民众生,到头来别人都不承情?
不仅不承情,还认定他们是大周的罪人。
连自己的家室都没顾上,在北疆刀尖舔血、辛劳半生,到头来却满门覆灭,什么都没得到,还要平白被泼脏水。
这是他父亲做将军的下场,都如此惨烈了,那么他又为何要去打仗,为何要做将军?与其风霜雷雨几十年,落个无疾而终,倒不如他一开始便逍遥,游戏人间。
世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安知他声色犬马,逍遥度日,不是一条可行之道?既然不管怎么走,世人都要泼脏水,倒不如及时行乐,先快落了自己。
卫遥回过头,直视她的眼睛:“我没打算以后当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做将军的,你放开我。”
她抖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怎么会不想做将军呢?
前不久在山坡草野吹风的时候,她还很高兴地跟卫遥说,她以后想嫁给一位将军,因为她最仰慕李广、卫青这等保家卫国的人。
可是他今天亲口告诉她,他没有打算做将军,这辈子都不会做将军。她突然感觉,自己揣在怀里、藏在心里最珍贵的东西,原来在他眼里并不值钱。或许她在他眼里,也是这样的不值钱。若真是这样,她以前的坚持又是为什么?
她感觉自己在浮萍中挣扎,快要溺死在河滩。温画缇想救自己,也想拉他一把,起码把他也带出泥潭。
被卫遥三番两次的推开,她还是不甘心,不认为就这样看错了人。
她再一次紧紧抓上卫遥的手,“你真的不想做将军吗?可你若不做将军,你以后要做什么?你就跟他们胡吃海喝一辈子吗?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卫遥,你跟我回去吧!我知道爹娘刚走,你很难受,但难熬的日子一定会过去的!你一旦醉生梦死,沉湎进去,就很难再从泥潭爬出来了呀!”
她很着急,甚至到后面都快语无伦次了。可是他的眸光却一直淡然自如,仿佛一切都不重要。
她又是个死倔死倔的人,坚决不肯放手,叨叨了很久,无非就是在劝他,不停地劝他。
到最后,卫遥却悠悠甩开她的手,说了一句她这辈子都难忘的话,几乎砍断她的救命稻草,彻底坠落无尽的河里。
“温画缇,你怎么管天管地。”
卫遥走了,她低着头,眼眶的泪却越盈越多。
她回味着那句话,他嫌她烦,原来他一直都觉得她烦。难怪他总说絮娘很柔静,他喜欢絮娘那样的。其实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很适合的人,对么?是她被他的仗义蒙了心,坚持太久了。
温画缇吸着鼻子,紧紧攥起袖子。
希望破灭了,随之一起死去的,是她的心,那颗喜欢了卫遥很久的心
又做了一个梦。
温画缇睡醒,擦了擦额角的汗。对于这个梦境,她可谓尤其、十分、格外地不满意,早知道她昨天就不该去茶肆听书,这样也不会梦到那王八孙子了。
她在梦中,又经历了一次心死,那种感觉就像她在晨昏交际的时候,走在荒原里。天未亮,夜风卷过满地的沙。她抬眼所及,只有一轮枯黄的弯月,所有都蒙上灰寂。
灰寂。
同样的时分卫遥睡醒,他也做了个梦,冷汗惊染全身。天未亮,窗外还是灰蒙蒙,像是要下雨。
天不燥不热,甚至还有些凉。卫遥干得喉咙冒烟,下床倒水喝。
清水缓缓地流入腹中,滋润枯田。他闭上眼,梦里全是她的影子。一会儿她嚷着说要给他捉萤火,一会儿她又把牡丹带头上,问他好不好看。又一会儿,她竟然抱住他说,卫遥,我想嫁给你。
梦里非真非假,有些事他根本没经历过,却美好的像水花镜月。
他到底要怎么,才能留下呢?为自己曾经的错,他遗失了太多。
卫遥想着想着,神不附体,双腿不由往隔壁的堂屋迈去。
堂屋没有挂白幡,却陈放着一副棺椁,棺椁里是她被焚毁的尸身。
卫遥怔怔地看着棺椁,突然双腿好像失了力,他渐渐瘫软地坐下,只能倚靠那具棺椁。
卫遥的手摸了又摸,木板是檀香木做的,纂刻光滑,不由让他想起当年他爹的棺椁送回家时,也是这样。
人死不能复生,为了见到他爹,他娘当晚便毅然决然地撞死在棺椁上,流了满头的血。念起旧事的灰影,他心神恍惚,目光缓慢朝窗外而望——还是四更天,灰扑扑的,阴沉堆雾,除却一轮月亮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是他的脑子里却拼命跳出她的影子,他好像还听到她盈盈的笑语,卫遥,我们成婚吧,我们会有一个家。
他垂下眼眸,目光又从窗户移向自己的手腕。倘若只有一个办法能够见到她,他为何不能和他的阿娘一样?
卫遥从袖中抽出匕首,锋锐银光的刃,慢慢在手腕划过一条道。
一条他能走向她的道。
第42章 小倌
手腕的血蜿蜒流下, 卫遥把头缓缓靠上棕榈的棺椁。没有旁的缘由,他只是在这一刻尤其想她。
倘若路要走到尽头,才会有新生、新的可能。起码在这刹那, 他认为,他的余生除了见她,好像也别无所求。
卫遥阖上双眼, 胸口无比难受。倘若能回到从前, 再给他一次机会,起码他们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四更天的时候下了雨,绵绵延长的雨, 狂风肆刮。
起夜的阿昌经过堂屋, 见屋门打开,白幡飞舞, 不由奇怪挠了挠额头——
他明明记得,昨晚扫完地就关好了,怎么门还是开的?难道有人闯入了?
哎呀,这可万不好, 将军宝贝那棺椁跟宝贝什么似的, 万一被人乱动了阿昌吓得困意都飞走,打着一柄灯笼走进, 却陡然看见一人坐在地上,头倚棺椁。
灯笼的光往他脸上一照, 阿昌更是吓得没了魂,是将军!
卫遥割腕了, 血沿着他的手腕流到地上, 简直触目惊心。阿昌随卫遥打过数不清的仗,在兵营过活那五年, 他也见过大大小小的伤。
他急忙撕下一块布,死死绑紧流血的手腕。阿昌冲出屋门,朝巡逻的守卫大喊:“找郎中!快找郎中来!”
深更半夜,整座别院灯火通明,兵荒马乱。宗成越也被惊醒了,听闻卫遥出事,他匆匆披了外衣就赶来。
赶去的时候,血已经止住,卫遥也被移到病榻上。
郎中还在外面煎药,卫遥人已经醒了,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着上方看。
宗成越最见不得他堕落消沉的模样,本来想骂。一看见惨白黯淡的脸,骂人的话又卡在喉咙说不出。
他不敢刺激卫遥了,只好坐下来,“身子如何了?可还好?”
卫遥靠着软枕,目光由顶帐转向手腕。他戚戚一笑:“死不了,没死成。”
这混账!宗成越都想给他来一拳,又怕真刺激到他,刚捡回的一条命生生断送。
作为长辈,宗成越只好按捺下火气,好声劝慰道:“两个月都过去了,为何还想不开?”
好一会儿,病榻上的人没有声音。
屋里很安静,静得只剩下窗外雨声,宗成越叹了气,却听到低沉哽咽的哭声,像是野兽被咬死前低嚎。
卫遥用指腹抹去眼边的水痕,双眼肿得像核仁。他埋头抽噎着,怅然若失:“姑父,我真的想她”
“你想她,那也用不着去死!”
宗成越越发没好气。
“姑父,我只有死了,才能见到她。”
宗成越回头瞪他:“你如此消沉,可想过你的祖母?你若骤然离去,可想过她怎么办!老太君一把年纪,还要为你操心不止!她先是没了三个儿子,又是要没孙子,她老人家不疯才怪!”
卫遥的眸光倏而下沉,垂思不语。良久后他抚住白缎包裹的手腕,“是我错了姑父,我不该这样。”
宗成越见他好不容易听进去,脸色也舒缓些。他坐过去轻拍卫遥的肩,“是了行止,你前面还有路要走,卫氏的仇要报,何必为了女人想不开?你若是喜欢那张脸,这也不难,过几日乞巧,姑父给你搜罗长得像的。”
自酒楼开张,这几日生意很好,尤其是她在三楼修建的澡池,宾客都爱来,泡澡的同时边喝酒,还能跟旁边泡的人谈天说地。
这样的厢房常常难约,于是温画缇又继续开凿第四楼的澡池。
温画缇搬来有一阵子,渐渐与邻里混熟了。她对外声称自己是孀居的寡妇,从青州而来,别人都知道她丈夫是行商的,运货走水路时不慎掉进江里,最终葬身鱼腹。
人人听完唏嘘不已,无比同情她,多么年轻娇俏的小娘子,都怪上天不佑,这么早就死了丈夫。
她隔壁还住了一户人家,家里老母亲死了儿子,只剩下儿媳和孙儿作伴。这位儿媳妇姓万,小名蕙兰,为人极为热情。
万蕙兰听说她也是寡妇,当天便拎着一篮鸡蛋找上门。万蕙兰把这筐鸡蛋塞她怀里,友好地露出笑容:“都是我自家母鸡生的,礼不贵,娘子勿嫌弃。”
温画缇以前在京里,常常被贵女们瞧不起,因此她在学堂并没有朋友。面对万蕙兰的友好,她很高兴,欢欢喜喜把人请进了家里。
后面走动多了,也就变得熟络。她与万蕙兰年纪相仿,却发觉万蕙兰见过的世面要比她广很多。
有一次吃茶闲聊中,万蕙兰跟她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祖籍在哪儿。她一出生就被爹娘抛弃了,养娘是在乱葬岗捡到她的。
养娘虽然穷,却对她很好。含辛茹苦地抚养她,可是抚养到九岁时,养娘却因病离世了。从此之后她开始自力更生,自个儿种田、卖菜。
有一年,她在家门口的河边捡到个重伤的男人,这男人被仇家追杀,她把他背回家,救了他。几年后这男人再来寻她,向她提亲,成为了她的丈夫。
她丈夫是衙门的官,一开始当着从九品的吏目,未入流。后来运气好,升为知州手下掌管粮务的判官。那几年衣食温饱,夫妻恩爱。
可是不久,这样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她的丈夫为人清正,却因为得罪一个大人物,被人随便弄了罪名治死。他们官官相护,她奔走无门,也无法替丈夫申冤。她只能放下执念,与婆母和孩儿一起过活。
即便遭遇如此多的不顺,万蕙兰却还是乐观的性情。当温画缇还在深感哀怜时,万蕙兰就握住她的手笑,“这有什么的,悲伤过去是一天,高兴过去也是一天,既然怎么都要过完这天,我们为何不让自己好受些?”
她仿佛看见了柳暗花明,登时拍手:“蕙姐姐的想法很不一般。”
万蕙兰说,“是啊,不要总想着跟旁人比,如何如何羡艳旁人,咱跟自己比就好了。我有时候想,倘若当初养娘没有捡到我,或许我早就死在乱葬岗了,比起那时候,我能活下来是不是就很走运了?我只要这样一想啊,很多路就都走通了。死了丈夫不打紧,你也该往更好的日子去看!”
温画缇忙点头。
临近乞巧,酒楼的生意越来越火热。
比起她在范家那五年的富庶日子,酒楼一个月挣的钱虽然还不够洒洒水,不过由奢入俭,温画缇没想到自己接受的很良好。
不仅如此,她反而更有斗志,她决定要好好经营范桢留下来的六处铺面,让钱生钱,再生钱。
乞巧的夜晚,温画缇邀了万蕙兰登上画舫。船桨荡开,乘着柔醉的夜风,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吃茶。
万蕙兰说,她如今在经营丈夫留下的一处绣坊,收入还算可观。等明年攒够了钱,她要在洛阳置一间成衣铺。
温画缇感慨:“咱们的际遇还挺像的,明年我也要打理我夫君留下的铺子。”
万蕙兰笑着说,“我看你忙的团团转,那酒楼啊,茶肆可是大铺面,我家都是小铺子,我每日操持着,不过多图点养儿的钱。”
万蕙兰有个一岁的孩子,刚学走路不久。
万蕙兰常跟她说,既然来这世上走一趟,得自己过得快活,再难的日子也要苦中作乐。
因此前不久,万蕙兰还打算为自己找个续夫,媒人都来了三家,可见是实打实的相看。
温画缇还以为孩子对她而言无关紧要,没想到她竟然说,努力多赚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这有何矛盾的?”万蕙兰丢了颗荔枝在嘴里,“我快活并不意味着我忘了孩儿,同时我有孩儿,也不能阻拦我去寻快活。你说咱们一大活人,就是要活在当下,看眼前的路,什么守贞着实没必要。我想就算我丈夫在世,他也会想我过得舒心。同样,若先离开的那人是我,我也会想他过得舒心。并非我对不起他,他对不起我,毕竟我们在过去相伴的时日里,对彼此已经全心交托过,也就不枉这份情了。”
温画缇觉得她说得有理,不禁想到了范桢。长岁就是听了范桢的嘱咐,才叫她一直向前看。
她羡慕地盯着万蕙兰,“我有时候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你一样,有个孩儿,有个陪伴我的家人。可惜我这身子,注定是生不出了。”
“怎么就生不出了?”
万蕙兰侧眸笑笑,“你还年轻啊,缇娘,前不久媒人上门,还跟我提到洛阳好几位青年才俊。要不回头,我也引你见见?”
“引我见见?”
温画缇惊呼一声,连连摆手。“这还是算了!蕙姐姐,我最近忙酒楼的事儿,也没空折腾旁的事。”
万蕙兰剥着手头的荔枝,笑叹摇头,“你这大忙人,该劳逸结合才是。”
说完,万蕙兰便拉起她的手,“走,今晚你蕙姐姐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下了画舫,温画缇本以为,万蕙兰会带她上街游玩。没想到走上热闹的集市,便拐进了莳花馆。
这莳花馆瞧着像酒楼,万蕙兰轻车熟路携她上了二楼的厢房。两人点了一壶酒,几盘烹香小菜。
温画缇望着说,“来这儿吃酒还不如去我那儿福客楼,起码不用花银子呀。而且我那宾客比这儿多多了,今夜乞巧,还请了洛阳最出名的戏班来,那叫一个热闹。”
“哎呀,好妹妹,你瞧我像是个傻的吗?莳花馆和你的福客楼不同,这可不是普通酒楼呀,姐姐自然是带你来快活的。”
说完万蕙兰便拍拍手,招来小二,低声耳语了几句。
她好奇是怎么个快活法,可惜万蕙兰只吃酒夹菜,也不与她说,只叫她等。
温画缇只好倒酒。正吃得热火朝天,房门忽然被敲响了。不一会儿,便有六个清俊小倌儿鱼贯而入。
温画缇愣住,朝他们打量去。
她见过京城的小倌,都是些涂脂抹粉的男人,瞧着也无甚兴致。
但洛阳这儿似乎和她以为的,很不一样。只见他们一个个高大威猛,英俊潇洒,简直是男色中的绝色!
第43章 絮娘
“怎么样?”万蕙兰笑吟吟地看她, “这些小郎君的模样都不错吧?瞧瞧可有你喜欢的?若没有也不打紧,莳花馆有的是男人。”
有的是?温画缇瞪大了眼睛,看看他们, 又看看万蕙兰。此刻万蕙兰一边啜酒,一边漫不经心的笑,倒真像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
她头回见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 在其眼中仿佛世俗规矩都不重要。人活着,单只为了自己快活。而偏偏这样的女子,一路走得艰辛坎坷。
万蕙兰见她错愕, 摸摸她的头:“缇娘, 你盯着我做什么?瞧他们呀!”
说话间,便有两个识眼色的年轻小倌, 立马捧着一盅葡萄、一盅李子跪上前。
两个大男人就这么突然跪在跟前,把她吓了跳。其中一位抛来媚眼,想勾引她,故意哑着欲嗓:“这是西番来的葡萄, 可甜了, 娘子尝尝啊。”
“好,好。”温画缇略局促地接过, 却被万蕙兰笑个满怀。
她见温画缇不太自在,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咱们洛阳的莳花馆, 同样名动天下,能送到这儿的男人, 多少是俊美的。只可惜咱洛阳的闺秀都不敢来, 来的要么是女商户,要么就是死了丈夫的女人。你说那些臭男人逛青楼, 也不在乎名声,为何咱们却要般般计较?”
万蕙兰戳戳她,“这些男人和你夫君相比,如何呢?”
温画缇说:“比不了的,我夫君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只可惜他不在了。”
万蕙兰拍她的肩,叹了一叹,“我记得你说过,你夫君是掉江里死的。缇娘,世事无常,我听老人家说,这种死缘跟病亡一样,都是天命。既是上天要收他,咱们也就看淡,得过且过。”
说到这儿,温画缇突然哽咽了下。她抱住万蕙兰,“不,姐姐,并不是天命。”
心里有块地方被戳开,她把万蕙兰抱得很紧。自从范桢死后,她一直藏着这个秘密,不曾告知过谁,只怕自己会遇到危险。
如今她远离京城,远离腥风血雨,远走他乡,这些威胁已不再让她惧怕。她说:“其实我夫君是被人杀死,而他,也早就猜到自己会死,还白白的送死。”
“白白的送死?”万蕙兰吃了惊,“在你们那儿,他可有仇家?”
温画缇点点头,范桢在朝为官,的确政敌不少。
“这不和我夫君一样吗?他知道谁要杀他,却还要白白送死。可见,此人是你们那儿有权有势的大官,他就算再挣扎也是死路一条。”
有权有势的大官?
温画缇突然开始想,范桢已经是四品大员,是官家的近侍,得官家器重。倘若上头某个官员想杀他,而他早又得知,难道就不能告诉官家吗?
一场他逃不掉的劫,挣扎也是死路一条难道是官家要杀他?!
可他是官家的近侍,官家若想要他死,大可随便找个罪名安在身上,罢了他的官,为何连杀人都要如此隐晦?死后甚至还追封他的官阶,给了无上尊荣?
温画缇实在有些费解。
就在此刻,万蕙兰忽然又说:“或许,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要杀他的人对他而言,很是珍重,他想要护着,所以宁愿白白送死。可是这样的人,为什么又要杀他呢?”
七月初七,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满天的烟火落入汴京,闹市游灯,湖边停舫。卫遥刚从一处宅院出来,走在昏暗的青瓦巷。
黄昏时刚下过雨,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他撑着伞,陡然望向那片清辉的月,心中落下落寞。
皎皎云间月,灼灼月中华。
这是陶靖节的诗,她曾提过,爹爹就是从这诗给取的小字。可是后半句“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却从来没被提及,原来在说好景不长,一切像空中楼阁。
卫遥想着,胸口又开始隐隐抽疼,为什么总是忘不掉?
他暗恼地用手摁住,不就一个女人么,宁愿死也不想嫁给他,这有什么好忘不掉?
不过时间而已。他一定会娶别人的,会生几个孩子,必得让她好好瞧瞧。
水珠窸窣,卫遥脚踏树叶,走经巷角时突然听到挣扎声,像是衣帛被用力拉扯。
又有几个男人在狞笑:“救命?你在喊救命?小娘子,这儿可没人来救你,还是乖乖陪爷几个乐呵”
卫遥脚步一顿。
他抬眸望了眼月儿,此刻已经变得黄圆,隐在阴云下。一切显得那么诡异,沉下眼,又听到除了地痞笑声外,还有别种声音存在。
他依稀察觉出什么,却还是在经过拐角出了手。
几个握刀的地痞,对他而言游刃有余,没三两下就结束了。
墙角的小娘子哭得哆嗦,急忙束衣系带。目光相遇的时候,两人都愣了下。因为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尤如絮。
“卫郎。”尤如絮哭红了眼睛,低头走上前,“多谢卫郎相助,否则我可就”
“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出去再说吧。”
等走出昏暗的青瓦巷,鹊儿几个丫鬟也正好赶过来。
她们跑得满头大汗,拉住尤如絮左看右看,“娘子娘子可有受伤?奴婢们真是该死,一个不慎竟让贼人带走了娘子!奴婢罪该万死!”
“好了好了,谁知那几个不是好人?我还当哪家纨绔呢,好在卫郎经过救了我。”
说完,尤如絮感激地看他:“多谢卫郎相救。”
“无妨,絮娘客气。”
尤如絮偷偷瞥了他,他一身圆领玄袍,锦衣玉带,眉目英挺,整个人像花月下的神仙,令人心生留恋。
不一会儿,她抽着眼泪,为难扫过这帮侍女。“卫郎,我这几个丫鬟都是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今晚又遇上这样的糟事。卫郎行伍出身,武功高强,可否劳烦卫郎走一趟,护送我们回去?”
尤如絮紧张看着他,最后他应下,她几乎喜出望外。
一路走着,尤如絮时不时与他搭话。除了表达方才的感谢,偶尔间,她会提及以前在学堂的事。
街上人很多,尤如絮嗓音柔和,却喜上眉梢地说:“还记得那年刚下学,你送来一匣玉兰簪子,给我做生辰贺礼。我最爱的花就是玉兰,这么多年过去,你送的那匣簪子,我也一直珍藏。卫郎,我”
后面半句,他没听进去,眼前却开始模糊。
——那时候尤如絮生辰,满学堂的世家公子都在送贺礼,他也不例外。等他送完,却发现温画缇一直在盯着他看。他退出人群,出来问她,“你在看什么啊?”
那时她默着声,什么也不说。
卫遥想起来,清早她没吃饭就来。
以为她是饿了,他很顺理成章拉上她的手,“走吧,今日有家铺子新开张,你不是爱吃肉饼吗,听说他们家的肉饼”
那时候温画缇却甩开他的手,“我不喜欢肉饼,一点都不喜欢,你什么都不知道。但你知道,絮娘喜欢玉兰”
“卫遥,我讨厌你。”她丢开他的手,跑走了。那刹那他还看见,她飞快用手背擦了下脸。
当时他愣在原地,对她的话丝毫不解。明明肉饼摊前经常能看见她,每回还都要买撒芝麻的饼。为什么却说,自己不爱吃肉饼?
事到如今,卫遥突然从往事中抽回神——原来她那时是在跟他赌气。
她明明就是喜欢肉饼,却因为生他的气,谎称不喜欢。当时无知,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一件事,她喜欢吃什么都是他自己发现的,而絮娘喜欢玉兰,却是他问了旁人再送。
卫遥只觉得心里疼,他说不上来的疼。
最近他总是会断断续续想到往事,一想到这些事,人就没了魂魄,像行尸走肉,无知觉走到她的棺椁旁。然后重复着,抽出匕首,开始划破手腕。
这样的事,在他第一次尝试自弑后,又整整发生了七次,且每一回他走到她的棺椁边,都是半夜的四更天。就好像魂中有个催命铃,催他赶紧去见她。
这样的事太过可怕,卫遥本来匕首不离身,后来这匕首便成了最容易要他性命的利器。
他没有办法,只能入夜前把利器交给阿昌。且睡前他必须喝安神的汤药,坚决不让自己在四更天的时候醒来。
卫遥现在听絮娘讲,心里疼着,这样要生要死的念头竟然又浮现了。
他急忙掐住虎口,只有足够的疼痛才能让他恢复神志。可是恢复神志之后,他就会陷入无边的落寞。
卫遥头疼欲烈,突然恶狠狠看向旁边的尤如絮,眼神凶得要杀人。“够了,你别再说了!”
太过凶神恶煞,尤如絮被他吓了跳,眼眸通红:“卫郎,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街上人流如潮,万花过影。卫遥闭了闭眼,只觉得好烦,一切烦不胜烦。
他以前还老跟温画缇说,她太聒噪了,他不喜欢,他更喜欢絮娘那样柔静的小娘子。
可是为什么现在,他也没觉得絮娘安静?反而觉得好吵,吵得他脑壳疼。倘若此刻,在他身边的人是她
脑子里刚浮出这抹幻影,卫遥又立即把它强行按下。
不行,不能再想她了,他必须忘了她。否则他一定会害了自己。
卫遥一路护送尤如絮与她的侍女抵达尤府,刚抱拳要离开,却突然被人叫住。
他回头,尤如絮忽然红了眼:“卫郎,我有话对你说。其实这些年我未嫁,就是在等你,我在等你回京。”
见卫遥并未出声,她又继续:“我知道你们青梅竹马长大,你心里是有她的,可她已经不在了。”
说到这句,尤如絮几乎腆着脸,吐出这辈子没说过的羞耻话。“以后你还要成家,与其相看亲事,找个不熟悉的小娘子,不如看看我?起码我们认识了好几年,总会熟悉些。”
话说到这个地步,听起来已经无懈可击了。
尤如絮本以为他就算没有想法,也会先纠结。没想到卫遥却当机立断开了口,“不用了,絮娘。”
尤如絮发窘低头,脸又青又红。
她的丫鬟鹊儿听见,登时怒视:“卫郎君,我们娘子待你有心,难道你看不出来吗?她等你这些年”
“住嘴,鹊儿!”
卫遥听着,眸色却突然沉下。他淡了声,“她是等我吗?是我让她等的吗?你们娘子为何不嫁,自己心里也有数,何必你替她鸣不平?”
鹊儿着恼:“我们娘子都亲自开口了,你还想如何?想娶我们娘子的人,都能从皇城排到河南府,你以为是非你不嫁?卫郎君,你可真是”
“既然不是非我不嫁,那就另择才俊吧。”
断断续续的头疼,卫遥说不耐烦了。他看向鹊儿,“她不敢说,就让你来唱白脸?我本还想给你们娘子留几分薄面,如今看来也不用了。”
卫遥啼笑皆非,看向夜色里的尤如絮。“我今晚刚从别人家出来,就听见巷角地痞的调笑。絮娘,这些会不会太巧了?”
“你什么意思?”
“还要我详说什么意思吗?”卫遥勾了抹似有似无的讽笑,“你不偏不巧出现也就罢了,我救下你后,你的丫鬟刚好赶来,一步没早,一步没晚。絮娘,你觉得我会信这些吗?”
尤如絮突然愣住,脸僵得不能再僵:“既如此你为何还要上门?”
卫遥垂下眼:“你以前在学堂帮过她,所以我也想帮你一把。虽不知你为何做这个局,既然你想见我,有事要求我,那我也便来听一听。”
听到他的话,尤如絮突然愣住。
想起很多年前在学堂,自己的的确确帮过温画缇。那时刚进学堂的她又瘦又小,因为家世低,还常被世家子排挤取笑。而自己因为看不惯这些,曾私底下帮过她。恐吓过,也暗中捉弄这些世家子,因为有她的威胁,他们收敛了不少。
但她根本就不需要温画缇的感激,也一直没说——毕竟温画缇的确很可怜,父亲还只是芝麻小官,什么用都没有。万一此人黏上了她,以后什么都要求她帮忙,她可怎么办?这样的麻烦精甩都甩不开。
当初帮人是好心,当然,她也承认自己瞧不上温画缇的家世。
只是尤如絮没有想到,原来卫遥会对她有好感,也仅仅是因为她看起来“善良”,善良地帮了他的皎皎。而他做事的起始,虽然他自己不曾察觉,却都是因为他的小青梅。
原来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从尤府门前,不欢而散的离开,直到走上长街,卫遥碰见阿昌。
阿昌是特意来找他的,跑得气喘吁吁,极兴奋道:“将军!将军!宗大人搜罗来好多小娘子,按画像搜罗的,奶奶的,一个比一个像温娘子,像的还以为是温娘子投胎转世呢,您快来看看啊!”
第44章 疑点
长得像?能有多像?能长得一模一样么?卫遥只觉得倦怠, “你替我谢过姑父好意,我不去了,祖母还在等我回家。”
“将军, 这事老太君是知道的。打从颍郡回来,将军就常魂不守舍。老太君也为此担忧,叫宗大人好好去找了。您近日不是为梦魇的事而忧心吗?老太君说, 人既已死, 若是有法子能解将军哀愁,不妨就试试。人死不能复生,要是有新人代替, 没准就能忘记呢?”
卫遥虽没去想过, 可阿昌一提,他却觉得有理。他已经沉湎这段哀伤的情绪太久, 久到他无法自拔。
尤其是想到两人的过往,从前在学堂,后来他从军,再至经年归来, 每一步他都在错过, 也犯下太多愧对她的事。
在这种强烈的懊悔下,他甚至也有平不了的恨。为什么, 她就一定要离开,不惜挥刀死去?他总觉得这条命应该赔给她, 起码不能放她一个人逍遥。
不。卫遥用力掐住手,及时掐断这可怕的念头——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否则一定会出事。
他得尽快转移注意, 努力地走出去。
卫遥跟着阿昌来到酒楼,宗成越正在客房等他。
除了宗成越, 卫遥还看见一人。那人小厮模样,一坐下来便为他添酒。
浓醇的葡萄美酒扑鼻而来,卫遥按住他的手,皱眉问:“太孙怎么在这?”
那人摊手笑:“今夜乞巧,我当然是要回家过,表兄还忍心我流浪在外?”
卫遥看了眼还在喝酒的宗成越,又看看何珺,无语。“我姑父没跟你说吗,皇帝为了抓你,私下派出半个皇城的宿卫,连程珞都出手了。我不是叫你藏山里么?怎么又出来了?”
何珺叹了口气,“山里有什么意思,你和小娘子都不在。自从你俩走了,那竹院都没人吵架,就剩下养鸡声。况且表兄,他们都是出京抓人的,哪会想到我躲京里?”
“对了表兄,小娘子呢?”
提到这儿,宗成越忽然被酒水呛到,轻咳一声。
何珺显然困惑,只见他那亲亲表兄低下眼眸,望着酒樽默不作声。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何珺刚从山里出来,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他穿着小厮衣裳,还蹲在一边看热闹呢,宗成越忙过来扶人:“郡王殿下,这事咱们先不提了。”
宗成越凑近耳边,小声地说,“那女人死了,他正难受着。”
“死了?”何珺暗吃一惊,前不久在山上见还好好的,也没听说染上什么恶疾,怎就死了?
况且温娘子那么精力充沛的人,山间竹院那几天,每日见她不是在骂卫遥,就是跟他怄气,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见卫遥魂不附体,何珺再好奇也不好戳他表兄这伤心事,只好出声安慰。“兄长,没什么的,世间好女人有的是。你瞧,那小娘子也不温惠体贴,常惹你生气不是?”
是了,常惹他生气,他有什么好留恋的。
卫遥咬着牙,再一次握紧拳。他含着浅笑看向宗成越:“姑父不是替我搜罗人了吗?人在哪儿?”
“哦哦,对,人!”
肯主动提起,说明愿意看开了,宗成越再欣慰不过,立马传话让外面的女子进来。
为了不打扰侄子的好事,他提前带何珺先出去。
一溜烟进来十余人,皆打扮得花枝招展,齐刷刷跪在客房的正中。
这刹那,卫遥心跳得厉害,带着某种希冀。无比盼望能在这些人中,看见他朝思夜想的脸。
期盼有个人会是她,倘若她回来、真的回到他身边、重新活过来,他就卫遥简直不敢想。
可是当他把她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希冀有多大,失望便有多强烈
——这哪有跟她一模一样的?!也不知姑父怎么找的人,真有按画像找吗?什么比投胎转世还像,简直忽悠。
只有偶尔一两个,在脸型、眉骨、嘴唇上相像罢了。
卫遥烦意肆掠,正想挥挥手把人都赶走,突然又想到阿昌的话“将军这么难受也不是办法,要是有新人代替,没准就能忘记呢?”
于是卫遥收回手,蹙着眉,又把这些女子仔仔细细瞧上一遍,最后只留下两个最像她的。
这两位小娘子年轻艳美,一个脸颊像她,又圆又娇俏。一个神韵像她,没什么好脸色,几乎一直在瞪他。
虽然可能是紧张的瞪眼,但没关系,他也就当做讨厌的瞪吧。
“我有话要问你们。我问什么,你们就答,答得好重赏。”
听见重赏,俩姑娘会心一笑。
眼前这人神姿高彻,清俊无双。虽盘腿而坐,却气势轩昂。这样的相貌,放眼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位。
她们被搜罗来的时候,就知道他是谁。这可是世族贵女的春闺梦里人,倘若能捷足先登跟了他,这辈子就要飞黄腾达了!
俩姑娘仍在跪地,却脸染红晕,羞得连看都不敢看了,“是。”
卫遥先看向脸圆的。
是有几分像。他痛快给自己灌了酒,努力把她当作她,出声轻问:“皎皎,你为什么不要我?”
圆脸小娘子错愕地抬头,呆滞住。这是什么话呢?要怎么答?带她来的大官人也没提过啊!
她只能紧张地绞尽脑汁,“奴,奴没有不要官人呀”
卫遥并不满意。要是温画缇在,一定是不屑回答的。
这个人一点都不像。
卫遥感到索然无趣,“你走吧,下一个。”
“不官人!好官人!求求您再让奴回答一次吧,奴会让您满意的!”
眼见富贵就这么没了,圆脸小娘子声嘶力竭,还想挣扎,却被门口的护卫无情拖走。
圆脸的一走,就只剩下气韵像她的。
虽然这张脸,不比刚才的像。不过这个人还在瞪他,卫遥暂时还算满意。
他撑着下巴,同样问:“皎皎,你为什么不要我?”
压力给到气韵小娘子,只剩下她一人,她愈加紧张的同时,却看见胜利就在眼前。
刚才的同伴说错话了,于是被赶走。既然不懂该说什么,那就先别开口。
气韵小娘子想了想,左右都是看上她美色,倒不如
她果然没搭理,却突然站起,走到他的身边。
她伸出纤纤玉手,正要抚上胸膛。卫遥却神色微变,突然抓住她手腕,“你做什么?”
气韵小娘子抬起盈亮的眼眸,含羞带怯:“奴家伺候公子休息”
卫遥闭了闭眼,头开始泛疼:“带走!都给我带走!找的什么人,一个都不像!”
她根本就不会这样,她一定会骂他,把他是王八禽兽。
她那么讨厌他,肯定推开他,不会想跟他亲近。
不会想跟他亲近
泛疼的脑子里,卫遥突然想到什么,神情凝滞——是了,她很讨厌他,且不喜欢亲近。可是新婚那晚,她却主动吻了他。
她主动吻了他。
她竟然是主动的。
想到这儿,卫遥登时愣住。主动吻上来,那时她是喜欢的吗?
不,绝不是喜欢,她还是讨厌他,所以后来才挥刀自刎。但是既然讨厌,为何又要主动亲他?
想到这儿,卫遥开始手指发抖,身上忍不住的冒冷汗。
挥刀自刎
——刀?又是谁给她的刀?
酒菜都上好了,温画缇彼时用膳,身旁正有两位弹琴的小倌儿。
乞巧佳节,花前月下,好酒好菜与美人,她突然懂了男子的雅兴。温画缇喝一口酒,瞧瞧垂眸弹琴的男美人啧啧,这乖巧的小模样,可赛卫遥好几条街了。
万蕙兰为她斟满酒,“缇娘,你这辈子有没有很厌恶的人?”
万蕙兰刚与她说了自己养娘的儿子,多么好吃懒做,贪婪无耻,甚至将心眼卑鄙打到她身上,好在她巧妙的躲开了。
美酒佳肴,温画缇喝得上头。一杯痛快下腹,她告诉蕙兰:“我也有,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他以前看不上我,嫌我烦,他有自己爱慕的小娘子,我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后面他变了心,又来抓我,笑话!老娘早不喜欢他了。他还逼迫我,老娘最讨厌这种人了!”
“哎呀呀,都什么烂人!”万蕙兰倒满酒,与她一同骂。
没提起卫遥还好,相安无事,但一提到,她火气就上来。
尤其现在她灌了整坛酒,回想往事,更觉得一肚子委屈和愤怒没处发泄。不过万蕙兰这张嘴,骂起来咄咄逼人,确有两把刷子。
温画缇一边灌酒,一边想着,像卫遥这么无耻的人,凭什么在京城还受人追捧?凭什么蔚娘、絮娘她们都喜欢他?不,他这么无耻的人,就该有人骂。
温画缇酒意上头,脑袋晕乎乎的,却在此时想到一个新主意。她立马叫来小二,要纸和笔墨。
“我们来酒楼逍遥,你倒好,还整上文人墨客这套?”
万蕙兰盯着新桌上的笔墨,十分不解,戳向她柔软的脸:“好妹妹,莫非醉了?”
“我没醉!”
她笑得傻里傻气,突然拿起笔,在纸上开始画人头。
万蕙兰凑过去瞧,只见画得潦草,大约是男人模样,乌发高束,两鬓飞丝,唯一有特征的,便是腰身佩戴长剑。
她又愤懑地握起笔,在宣纸上画了只猪,写道“王八未尧”。
“你为何画猪啊?”
温画缇理智气壮:“因为他是王八。”
“可王八,不是乌龟吗?”
眩晕的大脑顿了一顿,她愣愣收起笔:“好像,也是。”
算了,不管了,反正不管是什么,他都禽兽不如。
温画缇又招来小二,喊了十几个小倌儿。
这些小倌排排站在她跟前。
温画缇把画纸传阅下去,挺起胸,振振有词告诉他们:“纸上画的就是恶人,让人讨厌。用你们最难听的话骂他,骂得好,每人一两银子!”
一、一两银子
不仅万蕙兰愣住,小倌们的眼都亮了,这是散财童子来了啊?哦不,天女散财!
小倌捧紧画卷,和她一样乐呵呵的笑:“敢问娘子,咱们可以骂几遍啊?”
骂几遍?这还骂几遍?她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营生,可不就是要买痛快?
温画缇无所谓地摆手:“随便,几遍都行!骂,都可劲儿的骂!只要够难听,就有一两银子!”
暴利面前,万蕙兰也忍不住举手:“缇娘,那我也能骂他吗?我骂人可难听了,保管你听得痛快。”
她搂着蕙姐姐,用力啵了口。“当然可以!”
于是,一场惨烈的言语羞辱开始了。
万蕙兰作为亲亲阿姐,率先开了头。只见她捧住画卷,嫌恶看了眼:“啧啧,未尧是吧?姓未的就是下贱,白贴门儿人都不要!小王八跟他,上辈子保管亲兄弟,小王八得道高升,这辈子还有壳住呢,姓未的没得道,弃夫一个,保管没娘们愿意要他!”
“说得好!”
温画缇鼓鼓掌,“来,下一个!”
领头的小倌登场。
他先清嗓子,再活络筋骨。然后捧起画卷,用排山倒海的气势大喊:“未尧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
大喊好几声后,小倌突然止住,悄悄看向温画缇,“娘子,这样可行不?”
声音够大,气势够足,很好!
温画缇重重点头,非常满意。
她顺便提一嘴,“可以换词了,禽兽不如,道貌岸然。”
小倌会意,继续捧着大声:“未尧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禽兽不如!道貌岸然!禽兽不如!”
“好!下一个!”
“娘子,小的会一首打油诗,也可以骂他!”
“好!是个有才的,骂出来听听!”
第45章 相亲
随着福客楼的重新开张, 生意越来越红火,名号也在洛阳一时大躁。
凡是去过福客楼的人,都会顶着拇指大夸——店小二是去过的酒楼里最热情的, 招待十分周到,哪怕你着凉,不慎打个喷嚏, 小二不仅嘘寒问暖, 还会去隔壁药铺给你捎药,简直比亲爹娘还爹娘。
福客楼的生意告一段落,温画缇又去看了范桢留下的酒楼、茶肆、当铺。
不过这些店面经营得尚可, 并不需要她过多的精力来操持。
渐渐的, 酷暑渐消,夏去秋来。距离她从颍郡逃婚, 已经四个月过去了。
四个月过去,尸骨都凉透了,不知道卫遥放下没有?
温画缇开始想念自己远在青州的爹爹,哥哥和小妹, 再过个一两年, 等卫遥彻底忘记她这号人,她就把家人都接来洛阳!
午后, 从京城来的线人抵达别院。
这个暗线是程珞的人,不仅捎来书信, 还有京城大小的消息。
第一封书信是程珞问安的话,向她表达了思念。温画缇又拆开第二封, 信上则说, 蔡州、洪州、岳州这三处地方有起义军暴动,让她不要前往。
温画缇默默记下, 又拆开了第三封。
这封是卫遥的消息,程珞说前不久,卫遥把“她”被烧焦的尸骨下葬了,葬在颍郡的一处山上。后来卫遥再没回过颍郡,一直住在汴京。卫家的亲事也定下来,是和尤氏长房结亲,还是卫老太君亲自登门的。
按车马行程来算,信上说的“前不久”,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卫遥既然让“她”入土为安,又与尤家定了亲,看来是不是已经放下她了?
温画缇突然一喜,只盼这婚期赶紧到才好。
只要他成了婚,就算后面得知她还活着,那也不能怎么样嘛!毕竟尤柱国可是二品国公,他哥哥更不用说了,一定会找卫遥麻烦的。
只是程珞却没提到,婚期是什么时候。
温画缇遗憾地合上信,偏偏这么个重要事,怎么也不提呢!
送走线人后,她把这些信都烧掉了。
虽然她的确很想和家人团聚,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没等到卫遥大婚的消息传来前,她得继续忍着!
自从搬来洛阳,虽然她经常忙店面的事,也很少歇息,但温画缇却感到愉悦舒心。
这种快乐是由心底而来。
对比她小时候在学堂,没有朋友,形单影只,起码来到洛阳,她结识了新朋友,比如蕙兰姐。
除了万蕙兰,青石巷的邻里也十分热情体贴。因为她对外声称自己死了相公,时不时就有婶子看她可怜,怕她没人照顾,送些家里打的鱼、杀的鸡鸭肉,自己栽的菜。
温画缇很是感动,常常也给婶子们送时新的布匹、衣料。
当然,既然是死了相公的寡妇,主动做媒的婶子也不少。
隔三差五,就有婶子找上门,要给她介绍亲事。
就比如隔了三户人家的王婶子,一边拉住她的手,一边赞叹连连:“唉呀,缇娘啊,你说你还年轻,怎么就不给自己找个相公呢?你说你这水灵灵的小模样,就是西施也比得,多招人心疼啊。”
“婶子正好认识个人,是婶子娘家表舅的孙儿,前年考上进士,如今外放到咱们洛阳做官了!他现在呀,就在府衙任同知,管军务的。今年二十三呢,也就大你两岁,瞧瞧可还行?”
进士?同知?
温画缇这一听,可不得了——她如今对外声称是商户,商不如农,况且还是丧夫的寡妇。这王婶子娘舅的孙儿可是大官人,怎么就瞧上她了?难道她有什么外露的消息?他们知道她是从京里来的?
温画缇打着哈哈,忙问王婶子:“这可是同知大人,做官的,您光顾着给我介绍,也不瞧瞧我是否配得上呀?保不齐,人还瞧不上我呢,这不白费您一趟功夫?”
“唉呀呀,什么白费不白费的!”
王婶子突然从兜里摸出一支牡丹花簪,还是金钿缀珠的,神神秘秘塞给她。
“不满你说,他早就见过你了。上回你不抱着几匹绫罗来我家嘛?赶巧碰上我这表侄来家里做客。他当时在外廊远远瞧过你一眼,便留了神。”
说到这儿,王婶子突然捂嘴一笑:“后来你走了,他还巴巴求上我,问了你名讳,家住哪里。得知你嫁过人,这傻孩子也不介意,还傻乎乎地说什么‘只要不是有夫之妇就好’。你瞧,他那天见你头上簪了朵牡丹,甚是好看,后来也去银楼做了这支牡丹金簪,要我交给你呢。”
温画缇脸臊,简直不敢接过。
这金簪怎么瞧也有个五两银子,若说不是别有图谋的话,此人还真是大方。
她不肯收,王婶子只好把手心的牡丹簪望一望,轻叹:“唉呀,真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这亲戚一表人才,你说进士出生,学问肯定也好吧?唉呀缇娘,婶子没读过书,嘴头说不出多少美话夸他,你真真见过人就晓得了!”
温画缇没答应,王婶子也只好无奈的离开。彼时长岁进来,端着一摞账簿,放在桌上。
方才王婶子来过,屋里的话他也都听到。
就在温画缇翻账簿对数时,长岁忽然说:“娘子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吗?”
“怎么样?”
温画缇不解的抬眸。
“就是一辈子都这样过,每日经营。”
“对呀,不然要如何?”她突然舒展胳膊,露出笑容:“郎君给了我再多的钱,我也要争气点,不能坐吃山空。你瞧,咱们现在不也很好吗?就这样过一辈子有何不可?还是你不愿跟我了,打算离去呢?”
长岁立马否认:“娘子,属下并无此意。属下既答应了二爷,就会陪娘子一辈子。”
“嗯?那你是何意呢?”
长岁垂下头,咽了咽喉咙。
“二爷并没有想娘子为他守着,反而二爷还更希望,娘子余生能寻一所爱之人,此人能代替二爷,好好照顾娘子。刚才王婶的话,属下都听见了。虽然那什么‘同知大人’官阶远比不上我们二爷,容貌也未必有我们二爷好,但只要他品性德佳,待娘子好,娘子也可以看一看。”
光听长岁这话,温画缇就知道他说的有多不走心了。
什么官阶比不上,容貌比不上她噗嗤一笑,毕竟是听了范桢的吩咐,她也懒得戳破。
温画缇懒洋洋倚靠手臂:“好了,我知道你意思,再说吧,这事还长。”
长岁果然嗯了一声,只是语调有些僵硬。
唉,言不由衷。她懂。
尽管中原某些州县已经狼烟四起,但洛阳离得远,还算是个太平地。
不知道为什么,温画缇总觉得,这些起义军没多久便会被摆平,战火烧不到洛阳的——毕竟皇帝初登基的时候,因为是篡位登基,中原也有不少地方爆发起义,不过皇帝派出了卫氏镇压,这些暴乱很快就销声匿迹。
当时去镇压的,还是卫遥的父亲。
如今卫遥还朝,他在西北这五年,几回重大战役部署巧妙,层层设防,都让敌军全军覆没,一雪前耻。人人都说,他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比他身为大将军的父亲更加厉害。
因此她想,既然暴乱又起来了,皇帝不可能不派卫遥去镇压。只要卫遥平息战火,那么就危不及洛阳。
入了秋后,天逐渐变凉。到了霜降这天,温画缇邀万蕙兰出城游玩。
马车里,万蕙兰看着她吃吃喝喝,打趣笑道:“哟,我的大忙人,今日怎么得空了?还能陪我去郊野吹风?”
她塞了颗果子,堵住蕙兰的嘴。
正值没有日头的晌午,惠风和畅。马车驶过一座座村落,窗外田埂连绵,芦苇似海。
野风吹起她轻碎的鬓发,温画缇舒心笑道:“我都忙活整月了,当然也要休息几日。现在都深秋了,我再不趁这时候出来走走,等到入冬下雪,马儿可就难跑了。”
“亏你还知道要入冬,我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下赚钱呢。”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跑了一路,已经到了她们要上的山。
这座山叫五神山,坐落于洛阳城外的东南方。
五神山有各种大小的灵庙,在中原腹地很是出名,以前她和范桢出游时也曾来过,因为听说山上有位归隐的高人,是杏林圣手,所以他们也因子嗣的事来到此地。
不过今天和蕙兰来,却不是因为这个。五神山之所以出名,不仅是庙多,游客多,还有一点就是风光奇佳,泉水清甜。
深秋红叶飘飘,登高的游人依旧很多,男女老少都有。她和万蕙兰也不过是满山泛泛的两人,始终相携着手。
待她们进过灵庙,又看遍满山风光,也就迎来金灿灿的夕阳。
温画缇与万蕙兰登上马车,准备下山,结束一日的出游。
今日玩的十分尽兴,因为爬山太累,两人双双躺入软枕,长吁口气。
温画缇兴致未消,想起今天撞到装神仙的骗子,就觉有趣,仍时不时与蕙兰搭着话。
没过不久,车外就有哄乱的嘈杂声。
她和蕙兰面面相觑,正寻思发生了什么,突然听长岁在外面说:“娘子,前面山路堵住了!乌泱泱好多人,我们只能放慢行车!”
放慢行车?马车的速度显然变得很慢,她感觉,就算她下车走,那也比马车快呀!要一直这么慢,天黑能赶回城吗?
温画缇与蕙兰对视一眼,有些揪心。
温画缇坐起身,半撩车帘朝外望,前面山路果然很多人。
可再定睛一瞧,下山的男女老少里又夹杂着一批人。
这批人无一不是灰衣短褐,拿着棍和碗,肩背破旧的布包袱,满脸灰土。倒不像是普通的百姓,而像是流民?
流民?
她凝视的刹那,手却在颤抖。不对劲,这怎么会有流民呢?!
难道这附近有战乱?!
第46章 乱世
温画缇缩回车厢, 把自己的疑虑跟万蕙兰说了。万蕙兰眯起眼:“你说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看起来有很久没吃饱饭了?”
“对。”
万蕙兰琢磨:“不应该啊, 五神山这带土肥,连周边的村庄都是富裕地。而且最近又值秋收,雨水适中, 更是谈不上山崩和水涝。那真是战乱来的流民?”
两人心有惴惴, 直到万蕙兰爬出车窗再看,更确定这个想法。
比起天灾带来的流民,更显得人祸细思极恐。
倘若是战乱, 他们既逃荒到五神山, 那么也就意味着,暴乱离洛阳并不远。
此地显然不能久留, 他们得赶紧回到城里。温画缇正如此想,突然听到前面的马啸。朝外一看,原来是僧人去城里采米,现在正乘牛车上山, 麻袋的粮食都流民瞧见了。
一个饥肠辘辘的流民两眼放光, 拎着棍头就把僧人敲晕,爬上牛车抢米。
前路忽然乱做一团, 游人惊慌失措。有了出头鸟,这些流民竟都不管不顾, 饿狼似的直扑,抢人东西, 身上的干粮要抢, 金银财器也抢。
山道乱成一锅粥,游人们大声尖叫, 打得打,跑得跑。
温画缇心脏猛跳,她们这辆马车外观雅致,车里还有好些糕点和果子,必然是众矢之的!
她连忙叫万蕙兰跳车,彼时长岁正在拦流民,空手接木棍。十几个流民突然扑来,长岁朝她们大喊:“娘子,你们先走!往回走,从后面的山道下山!”
这趟她和万蕙兰出来游玩,共带了六个家丁。长岁让这六人都去护送她们,她和万蕙兰赶紧把簪子手镯都拔下,丢到一边的山道。
他们的前路是疯狂的流民,而后路全都是逃乱的游客。
往后猛跑,是上山的道。
五神山有两条官府修的山路,一条西道,一条东道。而长岁此刻就在西道被流民缠着。只要跑到月泉石,她们就可以往东道下山了。
长岁连训练有素的死士都杀过,对付十几个流民并不难。况且长岁的功夫很好,温画缇并不担心,只拉着万蕙兰的手拼命往回跑,只要跑到月泉石,他们就可以在这等长岁,碰头会面。
“缇娘?缇娘你还好么?”
温画缇提裙猛跑一段路,开始头晕目眩。
他们已经抵达半山腰的月泉石,只要往下走,就是离开五神山的东道。
这里四处都是逃乱的游客,尘土飞舞。她体力不支,撑着膝盖痛咳两声。
突然听到有人喊:“糟了糟了,东道也有流民上来了!他们来抢钱了!”
她和万蕙兰俱惊,抬头骤然一看,另条山道果然也有杵着木棍,纷纷爬上来的流民。
长岁还没有赶回来,这些流民十分疯狂,抱住人就搜刮钱财。
“肉、肉,我们要吃肉”搜不到钱,他们跟疯了一样,十几个流民把女人围起来,拖住就往山下走。
女人的丈夫拼命去扯自己妻子,却挨不住有木棍的流民,当头棒击,陷入昏厥,也被抬下了山。
这些流民起码有五百人,而月泉石周围的游人却只有几十,人人自危。
两边的山路走不了,下山不能下,他们惊恐尖叫着,一窝蜂往山顶爬。山顶的庙宇众多,会有僧人开门接纳的,还怕挡不住这些吃人的流民?
往山上跑的时候,流民越来越多。
起先是三个身强体壮的家丁折下树枝,给她们断后。
后来又有流民从西面来,剩下三个家丁也断后了。
临近黄昏,天越来越黑。温画缇的体力逐渐支透,手指仍拼命抓着树桩在爬。蕙兰亦是满头的汗,比她前面两步,“缇娘,缇娘!咱们再坚持一会儿,往上爬就有寺庙了!”
她的腿酸痛不已,连气都喘得累极。
实在爬不动了,温画缇抱紧肚子喘气,嗓音绝望又沙哑:“蕙姐姐我不行了,我爬不动了!你赶紧爬,别管我!”
腿快断了,就在她累的要歇下时,万蕙兰突然抓紧她的手:“歇什么歇!赶紧!我拉你接着爬!”
她的眼睛突然湿透,再来不及多想,咬紧牙,用力握住万蕙兰的手。
然后就是这一刻,旁边突然有人喊:“温娘子!温娘子!快来这儿!你们快来我这儿!”
温画缇转头一看,天色森黑,此人躲在树桩后,长着与范桢一模一样的脸。
记忆里有道影子扑闪,她看着正往山顶爬的流民,最后毅然决定抓住蕙兰的手,跟在那人身后。
那人带着她们穿过几从灌木,最后躲在山腰的草垛子里。
双腿麻得已经不足够支撑她蹲着,温画缇一屁股坐下,小小喘了两口。
借着朦胧的天色,她轻轻扫了眼身旁的男人。这张脸神似她的丈夫,只不过比范桢要黝黑。
她想起来了,他叫吴定,是董玉眉的奸夫,米店送米的伙计——只是再一打量,吴定身上也十分破烂,与那些流民没差。
温画缇抓紧蕙兰的手,提高警惕。
吴定似乎也察觉到她二人的害怕,等山腰流民的身影消失后,他小声说道:“温娘子别怕,我不是吃人的。我逃亡的时候混入这伙流民,才变成这样。要不了多久,洛阳的官府就会来镇压,咱们只消等待。”
除了等待,他们的确也做不了别的。
不得不说,吴定找的草垛真隐蔽,尤其天色一点点黯淡,她们藏在这儿更是看不见一点人影。
一盏茶的功夫,她听到蝈蝈叫声。
深秋的蝈蝈已经很少了,她竖着耳朵细听,先是叫了三遍,又是叫了五遍。
温画缇陡然一喜——这是她与长岁约定的暗号。
她模仿蝈蝈,尝试叫了七声。长岁耳朵果然灵敏,立马寻着声音找来。
他看见吴定也在时,险些拔出刀。温画缇急忙拦住,“嘘,是他帮了我和蕙娘。”
长岁收刀入鞘,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他。
很快,山脚陆陆续续点燃火把,是官府的人来了。官兵们飞速把五神山包围,开始捕抓流民。
找到他们的时候,长岁把照身帖亮出。当初程珞帮他们制作照身帖后,还和洛阳的府衙打过招呼,因此官兵并没有为难,很快放了他们。
一行四人往山下走,吴定也在其中。
带来的家丁都找到了,虽然跟流民打斗时有些轻伤,但并不碍事,擦药养养就好了。
她和万蕙兰登上马车,吴定突然可怜地看她们:“求温娘子也带我走吧!小的愿意给娘子当牛做马,只求娘子赏口饭吃。不然留在郊外,小的一定会被那伙流民吃掉”
虽然熟人的出现很意外,不知是巧合还是预谋。但毕竟是吴定帮了她和蕙兰,那群流民已经饿到饥不择食,即便有预谋,也带回去再审问。
温画缇点点头,让长岁捎上他,就坐在赶马的车板上。
一场祸事有惊无险。
马车内,她和万蕙兰相互依偎,蕙兰钻进灌木的时候不小心划伤手,温画缇用帕子给她包住。
万蕙兰凝视她包扎的动作,小声问:“救我们的男人是谁啊,他叫你温娘子,你们是不是认识?”
温画缇点头,“嗯,我那边米店的伙计,以前碰过面。”
万蕙兰低声笑,“这伙计模样倒是挺俊。不过你回去可得仔细问好,你说咱们躲流民,偏巧碰见了他。不懂是老天爷爱捉弄人,还是别有意图?”
“姐姐放心,我会的。”
万蕙兰往后靠了靠,叹气:“今日的事太过古怪,我虽知道最近有几个州县爆发战乱,可离咱们还挺远的。也没听到风声要打到洛阳啊,怎么突然城郊多出这些流民?”
温画缇抱紧被褥,寻思:“难道真有起义军往洛阳来,官府怕引起民乱,就瞒着没贴布告?”
“你说得也不是没可能。刚刚府衙的官兵赶来竟如此快,可见早就知道城郊有流民!但若是真的,他们瞒着不说,又有什么好处?”
“如果他们不说,就可以装作不知,不用上报到京城?”
温画缇突然联想某个关窍,心恐如虫蚁爬背,“听说洪州的官府,就是与起义军相勾结,导致暴乱怎么压都压不下。咱们洛阳的官府,会不会也”
两人一时沉默,面面相觑。这些只不过是她的猜想,虽有几分可能,但到底不为真。
万蕙兰拍了拍她的肩:“应该不至于,先别自己吓自己。洛阳现在还算太平,咱回去好好待着。要是洛阳有异样,咱做打算还来得及。”
温画缇点点头。
马车驶进了青石巷,万蕙兰家就在隔壁,下车便到了家门。她与温画缇挥挥手,临别前再三叮嘱,要她留心吴定。
温画缇回到家里,长岁领着吴定进屋。她把吴定打量了一圈,脸很脏,衣裳也是破的,的确像个流浪的人。可是这张脸,虽然黑了点,却与范桢极为神似。
太久没有见到她的丈夫,温画缇微微出神,心里竟有一丝触动,含着淡淡的哀伤。她忍着思念,移开目光轻声问:“说吧,你为何会在五神山。”
这就不得不揪出他的往事了。吴定叹气,从董玉眉被休的那天说起。
听吴定讲述,温画缇突然想起,原来里面还有卫遥的缘故。当时他为了替她报复董玉眉,揭穿奸情,直接把两人下药关屋里。后来范母和族老赶来,把吴定这个奸夫先关柴房了。
那时吴定身上正好有刀片,割断麻绳跳窗逃了。他从耳房捞了根木棍,直接打晕看门的小厮。
从范家逃出后,他怕他们追杀,不敢去米店,也不敢回家,而是一个人在京畿躲了两天——没曾想最想要他性命的,不是被偷人的范家,而是董玉眉!
董玉眉派了不少人追杀,他出京后一路在逃,颠沛流离。
他的祖籍在伊水县,本想回老家躲一阵,哪知伊水县起义暴乱,叛军直接进城烧杀抢掠。回去一趟家没了,亲戚也不见,处处都是战火。他为了保命,只好先混进流民队伍里。
伊水县?这地方离洛阳的确很近。倘若伊水有暴乱的话,也难怪流民往这边赶
吴定的话,她将信将疑。
温画缇让人先把吴定带下去,暗中看着。
夜晚睡觉前,她从小匣子里摸出一枚玉印。这玉印是程珞留给她的,遇难时可以去找洛阳官府的人。她握着这枚玉印,安心闭上了眼睛
五神山的流民事发后,官府见消息再也压不住,便将布告在洛阳贴出,让出城的百姓都留心些,以防流民侵扰。
一时之间,此事在城里议论纷纷。
她的酒楼、茶肆、当铺仍在经营,如往常一样。
起先还会有小老百姓担心城外的流民,但一连几天下去,整个洛阳城都相安无事,大家也就渐渐遗忘,即便出城看见流民,也都见怪不怪了。
又过去一个月。
天很快入冬,下起纷纷扬扬的雪。
冬月初三的下午,温画缇来到蕙兰家围炉,正巧她在逗自己一岁的孩儿玩。
万蕙兰生的是个小女娃,刚会走路,一张脸圆嘟嘟的,冰雪可爱,连温画缇见了也爱不释手,搂怀里给她剥橘子。
“你这么喜欢孩子,自个儿也去生一个呗,老亲我们萝萝做什么?”
温画缇摸摸萝萝毛发柔软的小脑袋,“就是生不出,才老亲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这身子不易有孕。”
万蕙兰无可奈何。
两人正说着笑,突然侍女走来,在她耳边小声几句,万蕙兰匆匆迈向角门。
院子并不大,温画缇稍一侧头,就能看见万蕙兰正与门外的男人说话。这男人很年轻,身穿官服,约莫是衙门的人。
不一会儿,万蕙兰捏着一封信,神色忧愁地回来。
她凝着眉,缓缓坐回石凳。温画缇抱住萝萝,问她:“怎么了,发生何事了?”
万蕙兰抬眸,拉过她的胳膊,凑近小声道:“我先前可曾和你提过,我亡夫曾是知州手下,掌管粮务的判官?”
温画缇有印象,点点头。
“他死后,便托他的友人照看我们一家老小。刚刚来的,就是他友人,还在衙门当官呢。他友人跟我说了件隐秘事,没多少人知道——”
万惠兰眯眼,“就在昨晚,有三大箱金子,被送到咱们知州的手上。送金子的人,是霍成定。”
“霍成定?”
万蕙兰颔首,目光更加凝重,告诉她:“就是叛军头子,烧杀抢掠奸'淫,无恶不作,数月前屠杀了伊水、洪州、蔡州满城的百姓。”
第47章 毒杀
倘若真是霍成定, 那他给知州送金子,什么意图再明显不过。他意欲与官府勾结,想要洛阳这个地方。
那么洛阳将会遭遇什么?也像伊水、洪州、蔡州一样, 满城被屠吗?
好不容易才在洛阳安定,温画缇不敢继续想。
萝萝听不懂她们说话,小胖手指着橘子咿呀, 温画缇忙给她剥。边剥边问蕙兰, “这些消息都可靠吗?”
“咱也说不出准信啊,银子是送了,他是偷偷瞧见的, 府衙还没几个人知道。”
官贼勾结的事, 还是洛阳这么大的地方,换作平常她并不觉得可信, 但联想到流民的事,官府还在瞒着不报,温画缇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晚上回去的时候,她把这件事跟长岁提起。长岁说:“若娘子不安心的话, 属下今晚就翻墙去府衙打探。”
长岁以前跟着范桢, 范桢是近侍,就常替皇帝做这样的事。因此趁夜潜入官府, 对长岁来说算不上多难。
凌晨五更天,长岁回来, 身上穿的是夜行黑衣。他拆下黑布,跟温画缇汇报:“娘子, 的确有送金子的事。是叛军送的, 知州把金子藏在很隐蔽的地方。怕此事被人知晓,他还杀了两个人。”
“都到这份上, 看来洛阳是不能待了。”
“对!娘子,洛阳不能再待,属下给娘子看样东西。”
长岁把一幅画卷从怀里掏出,徐徐展开。
这画卷在官府里有数摞,被他偷回来一张,都是要贴在布告里的。纸上写着赏钱五百金,底下赫赫然画着女子面相。
当温画缇看到那张脸时,骤然大惊,这画的不就是她吗?!
“属下躲在门外,听那些官差说,不久后会有京都的大官人来洛阳。纸上画的,是他要悬赏之人。”
她握纸的双手在颤抖,“是他吗?他不是都信我死了?都要定亲了吗?他怎么知道我在洛阳?”
如果卫遥知道的话,这下她更是非走不可了。
被抓到有什么下场?温画缇想起他那阵子对新婚的期盼,而她却在当天骗了他。
他还因为她的死,哭得歇斯底里,在众人面前狼狈不堪。如果这一切只是愚弄,那卫遥一定会折磨她,杀了她。
温画缇怕得不能再怕,如果她真的被抓到,被证明没死,那么帮助她筹谋的人都会遭罪,长岁、包括程珞况且长岁身上还有纵火案,卫遥之前就拿这个要挟她,要把长岁送官府!
不!她一定不能让卫遥发现洛阳有她这号人,她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消失在这世上!就算他找遍天下,也找不到人的,一切都是他多疑了!
她抓住长岁的手臂:“我们得走,明天简单收拾下,先离开洛阳。”
“离开洛阳?那要去哪里?娘子可是要去青州?”
“不,青州不行。他若是怀疑我还活着,没准已经暗中派人监视爹爹了。我们就往南方走,江南动乱少,我还有店面在这儿呢,等洛阳太平了,咱们再回来!”
“你再帮我透个声给万娘子,是她跟我说了叛军送钱的事,目前局势未知,问问可要一起走。”
“好,属下这就去安排。”
到了翌日清早,两家的马车正在巷子碰头。万蕙兰从车窗钻出,朝她招手:“缇娘,缇娘!”
万蕙兰安排好婆母和女儿,便跳下进入她的马车。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朝城门的方向行驶。鳞次栉比的屋舍倒去,集市的叫卖声越来越小,万蕙兰偶尔恋恋不舍的回望——这座洛阳城,如今还是喧哗热闹的模样,真不知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他们真的会进城烧杀抢掠吗?”
万蕙兰紧张握住她的手。
温画缇思量了下,出声安慰:“不一定,我这还有个消息。京城有官员会来洛阳,没准可以制止这场阴谋。”
“要真是这样就好了。”万蕙兰说:“我以后还想回来,洛阳就是我的家,我婆母和女儿都不舍。”
是了,不仅万蕙兰想回来,就连她也想回。从暑夏刚逃来的时候,到如今寒冬下雪,这半年的光景,她在洛阳待得十分逍遥,每天经营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出城的时候,城郊还有些流民。
万蕙兰的婆母见他们可怜,本想下车分些干粮,却被万蕙兰制止了,“咱们车里的储粮也不多,只够咱们和车夫五天吃,还得撑到经过澧县时采买呢!一旦给出去,也就告诉他们咱车里有粮食。这些流民饿怕了,会来疯抢的。”
婆母只好止住手,轻轻叹了叹:“这世道太艰。”
雪地行车,走得并不快,好在她们也不着急。
马车走在官道上,入夜的时候,温画缇找到一家借宿的客舍,一行人纷纷入住。
这一晚平安过去。
翌日清晨的厢房,温画缇正在收拾包袱,房门忽然砰砰的响。
听到屋外万蕙兰在哭,她忙去打开门,只见蕙兰双眼红肿,不停拭着泪:“缇娘,我婆母不知怎么,突犯恶疾了。昨晚我见她发热,以为只是着凉,冲了草药喂她,哪知今早她就没醒来了,我怎么喊也喊不醒!”
万蕙兰哭得直发颤,温画缇忙扶稳她:“别怕别怕,我外祖是行医的,我去替你婆母看看!”
她跟着蕙兰快步进厢房,满屋子都是草药味,老媪还在病榻上。温画缇用手探向鼻尖,虚惊一场:“还好还好,还有气息。”
她又扒拉眼皮看了看,最后告诉蕙兰:“你婆母是昏迷了,身子还在发热,心脉不稳。她这毛病,我暂时看不出,得赶紧找个郎中。”
万蕙兰听完,立马去问客舍的掌柜。
掌柜告诉她们,离这儿最近的镇是马口镇,需要两个时辰的脚程。马口镇上正好有家医馆,方圆百里都很出名,常有邻镇的父老也去看。
回到厢房的时候,温画缇看向长岁:“等下万娘子要带她婆母去马口镇,这一路下雪难走,我怕她们路上又遇见流民,你替我陪万娘子去,你力气大,武功又好,路上方便搭把手。”
这个提议,长岁却不愿意。
这是长岁头回拒绝她的请求。温画缇问为什么,长岁垂着眼老实答:“我走了,娘子该怎么办?我本来就是要守着娘子的,旁人我管不着。”
“你走了,还有几个家丁陪着我呢。我就安生待在客舍,哪也不去,能有什么事呢?”
温画缇认真看着他,眸含祈求,“长岁,蕙兰姐不是旁人。当初我们被流民逼上山,我都跑不动了,是蕙兰姐一直抓住我的手。那些流民连人都吃,蕙兰明明可以自己跑,可她没有。现在她带婆母去镇上,雪地的路很难走,我也不放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万娘子是我的朋友”
温画缇没有再说下去,长岁也陷入一阵沉默。
半晌后,长岁抬起眼:“她对娘子,真的很重要?”
温画缇点点头。
长岁握拳:“好,那我去帮。”
这一刻,温画缇不知怎么,特别想哭。她不愿让长岁看见,反而低下了头,用袖子擦过眼角。“你去吧长岁,路上要小心些,我等你们回来。”
“好。”长岁应声。
她捂着眼角,从来不会多说话,真像根木头。
婆母的病着急,万蕙兰很快出发。
临登马车前,蕙兰把女儿抱给她:“缇娘,萝萝就拜托你照料了!这孩子太闹腾,只能辛苦你了!”
萝萝的脑袋缩在斗篷里,乌黑的眼睛左看右看,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好在她不认生,温画缇抱紧香软的孩子,“好好,你赶紧去吧,萝萝就交给我了。”
现在正值清早,温画缇算了算时辰,倘若她婆母的病不重,他们天黑前就能赶回。
“娘子。”长岁把匕首递给她。
这只匕首精致小巧,握着趁手,同时刀刃又锋锐。温画缇收下,“好,你安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长岁嗯了声,翻身登上车板。
马车扬长离去,留下雪地的车轴线,温画缇抱着萝萝进屋。
萝萝虽然才周岁,刚会下地走路,却不像别的孩子爱哭,乌溜溜的大眼望人常笑。
若说有什么愁烦的,就是这孩子的胃口。萝萝很挑食,她曾听蕙兰说过,不爱喝粥,得吃软塌塌的米糊。
午膳的时候,温画缇找掌柜要了碗,萝萝吃得很香,吃饱便睡了一下午。
望着旁边的孩子,温画缇并没有睡着。
窗外的天进入黄昏,薄暮冥冥,他们却还没有回来。她有些担心,是蕙兰婆母的病太重了,一时半会还好不了,还是他们路上遇到什么
很快,她劝自己打消这个念头。长岁的功夫很好,别说是流民,连山贼都可以以一敌十,不会有事的。
入夜了,厢房里很黑,没有点灯。
温画缇听见孩子睡醒的哭声,立马把萝萝抱怀里哄了会儿。
萝萝两只胖小手揪紧她的衣领,哭咽着喊娘,直到火烛点燃,屋里渐渐有了光亮,萝萝一抽一抽止住哭声。
她这才骤然想起,万蕙兰跟她提过一嘴,这孩子别的不怕,就怕黑。
此时萝萝的肚子也饿了,温画缇让家丁去楼下问掌柜要米糊。
家丁却端来米饭和几盘清炒小菜,“娘子,掌柜说糯米没有了,做不了米糊。酒家这里有饭菜,娘子可以先用。”
饭菜?
温画缇瞧向萝萝,这孩子会吃吗?
天色已经很深了,她让家丁先回旁边厢房歇息。温画缇把萝萝抱到桌边,舀了香软的米抵到萝萝唇边,这孩子却嘟着嘴,不肯吃。
温画缇只好放弃,突然又想起,萝萝还是吃果泥的。正好包袱里还有两颗柰,温画缇取出,用匕一点一点挖给她。
“娘!娘!”
萝萝吃饱了,就亲亲热热抱住她脖子喊娘,声音黏糊。温画缇笑着搂住她:“我不是你娘啊,不是有吃的就是娘。”
这话讲得深奥,萝萝并不能听懂,仰起脑袋好奇的看。温画缇搂她躺回床上,哀叹一声:“也不知道你娘他们何时回来。”
夜深了,温画缇却因担忧,桌上的饭菜一口没动。
她抱着孩子侧躺,只留下床头的烛火。
萝萝乐此不疲玩着她的手指,温画缇时不时与她说两句。这孩子好像能听懂她说话,每当她断话,萝萝总能仰着脑袋乐呵呵的笑。
夜半时分,她抱着孩子昏昏欲睡时,院子养的狗突然狂吠。
狗叫声把萝萝惊醒,也把她惊醒。好在萝萝没有哭,只是咿咿呀呀喊了会儿。
是有人来客栈了吗?
温画缇以为是长岁他们回来,抱着孩子走到窗边。二楼厢房的窗户在南面,往下正好可以望见客舍院子。
可当她看了又看,院子仍是什么人都没有,狗依旧吠得厉害。
她感觉有些奇怪,心里惴惴不安。
温画缇先把萝萝搁床上,小声道:“你在这等姨母,姨母去去就回。”
萝萝好像听懂了,脑袋点了点。
十个家丁就住在她厢房左右两间。温画缇飞快出门,先悄然推开左厢房的门,看见地上的人,惶然惊吓。
只见五个家丁都倒在地上,她推了推其中一位,也不动。
温画缇用力一掐,那人毫无知觉似的,根本不醒。他们身上没有伤口,嘴边却都流着血,像是中毒所致。
她伸手探向他们的鼻间,已经没有气息了!
温画缇吓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急忙又推开右厢房,也是一样的——另外五个家丁同样倒在地上,嘴角流血,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饭菜。
饭菜?!难道这些饭菜都被下毒了?
温画缇赶紧跑进厢房,关好门。
她吹灭床头仅剩的火烛,把萝萝抱进怀里。
温画缇怕萝萝会哭,先捂住她的嘴,也不管孩子听不听的懂,焦急地尝试小声说:“嘘,嘘,萝萝不能哭,外面有坏人。”
见这孩子的确没有要哭的迹象,温画缇又松开手。
萝萝虽没哭,却睁着惊恐的大眼睛,把她脖子抱得更紧了。
窗外犬吠不止,温画缇心脏乍跳,怕得手脚哆嗦。
有人来了,她听到了,兵器杀人的声音。
第48章 孩子
温画缇急忙抱着萝萝钻进柜子。
没过一会儿, 厢房的门被踹开。这刹那她的呼吸凝住,就怕萝萝被吓得大哭。可这会儿的萝萝却好像通人性,不哭也不闹, 只是用小手紧紧抓住她的衣领。屁大点的孩子,她竟然能感觉到萝萝在颤抖。
森寒的月光照进窗子,透过柜门一条小缝, 她看见士兵拎着大刀走进。
温画缇心提到喉咙眼, 两眼紧紧瞪着。直到那士兵满屋扫过一眼,没有发现人,又出门去。
彼时的外廊, 传来说话声。
“那女人呢?不是说就在这家客舍?”
“娘的, 不会给逃了吧!”
“逃什么逃,别瞎说, 再仔细搜搜!那女人知道我们太多事,将军说了,绝不能留活口!”
说罢,首领踹了几个士兵的臀:“赶紧去搜!给老子从一楼再搜, 翻箱倒柜得搜, 她今晚必须得死!”
温画缇不知道他们口中的女人,是不是指自己?她不记得有招惹过这些人。又听他们提及将军, 难道是朝廷命官?
不,也不一定, 现在各地纷纷起义,多得是自封的叛军。
可若他们抓的人不是她, 那真是倒大霉了——这些人简直就是疯子, 为了杀一人,不惜毒死客舍的全部人。
她不能再在这儿藏着了。刚刚他们说, 要仔细搜、重新搜,还要翻柜子,她再抱着萝萝藏在这,只能等死!
可眼下,又能怎么逃呢!
温画缇心如焚火,就在刹那间,她突然忆起,昨日入住客舍的时候她留意过,后院的灌木丛里有个极隐秘的角门。
客舍一楼通向二楼,东西侧都有楼梯。她的客房在二楼靠东端,那伙士兵又是从西侧下去的,她是不是可以趁他们在别的客房搜罗时,抱着孩子悄悄溜出呢?从东边楼梯下去,正好离后院的角门也很近
温画缇的胆子一直算不上大,此刻也觉得自己想法很惊心动魄。
可是摆在她眼前没有路了,只剩这一条!如果她真是他们要杀的人,不赌一把就只能等死!
管他呢,横竖都是死,她要给自己和萝萝搏条生路!
温画缇为自己打完气后,又轻抚萝萝的背,只盼望这小祖宗能体贴她的用心。
她抱紧孩子,猫着腰,出客房时左看右看,确定外廊没人后,温画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东边楼梯。
她跑得很快,步伐却轻,等到终于迈出客栈的刹那,气松了大半。
温画缇抱着萝萝跑到后院,天很冷,尚在下小雪。好在没有乌云,月光尚明,即便没有灯笼她也能看清整间后院。
她摸索到泥墙边上,扒拉灌丛,果然看见角门的小洞!
希望就在眼前,温画缇欣喜极了,抱着孩子就钻出去。
成功地离开后院,终于脱险,她重重喘气两口,却不敢多作休息,欣喜地抱孩子继续走。
雪天路滑,再加上萝萝在怀里,她走得并不快。
从躲进柜子,到摸黑爬楼,这一路惊险万分,萝萝这个一岁小娃竟都没有哭。温画缇有种劫后逢生的喜泣,努力的眨眨眼,直到离开客舍有一段路后,萝萝才在耳边小声喊,“娘,娘!”
温画缇拍拍她的脑袋,她又不喊了,只搂紧脖子。
雪纷纷扬扬,温画缇扯紧斗篷,把孩子过得更严实。
抬眸的刹那,却看见前方雪路的兵马——一个个披寒甲的士兵手握疆绳,正驰骋而来。快得她几乎没迈两步,噌噌噌就被这群银甲包围。
温画缇心惊肉跳,盯着首领从人群出来。
他头戴银盔,一支红翎在雪色格外扎眼。此人下颌锋利,是个独眼的将士,正骑在马背睥睨她:“你就是许知州之妻?”
许知州?温画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敢答,只是紧紧抱住萝萝。
“报——将军!那女人找到了!”
温画缇吓住,寻声后望,有个士兵从后面的客栈跑出来,手里还拎着血淋淋的东西。
起先温画缇还没看出那东西是什么,直到跑近了,她嗅到血腥味,又看见长长垂下的乌发,肠胃骤然抽搐,是人头!她急忙捂住萝萝的眼,不再往后看,那独眼将军突然哈哈大笑:“杀了?真杀了?”
寂静的黑夜,毛骨悚然,笑声自她背后而来。
人头倏地被人甩在地上,独眼跳下马看了看:“果然是她,死了就好。客栈里抓到的?”
“对,那女人还躲在柜里。起身抓的时候没发现,后面小的又扫,才抓到人了。”
他们还在大声说话,温画缇冷汗流了满背。这些人显然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命于他们而言微不足道。
既然他们杀死了那个女人,那么能否放过她心乱哄哄,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刻,独眼的目光便停留她身上。
他在盯着她的脸。
温画缇不寒而栗,突然抱紧萝萝,害怕地跪下:“求大人饶命,我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出去绝不多说半个字!我家就在山脚,家里只剩下年迈的老母,阿娘还等着我回家照顾!”
即便她垂下头,却仍然察觉头顶的目光很着烈,没有移开半分。那独眼突然跳上马,大手一挥:“给我带走!”
立马就有士兵来抓她。
温画缇知道躲不过,拼命挣扎,故意落下一支发簪在雪地,幸亏天黑也没人留意。最终她和萝萝难逃一劫,还是被他们强行带走。
她被抓到了兵营。
这一片兵营很简陋,就搭在伊水县城郊。兵营的不远处是黑野林,堆满草垛子。一阵凉风飕飕吹来,孤坟唱野。
这里没什么光亮,只有西北角的帐篷在点篝火,几个火头军围住大锅,烹煮米粥。伊水县她记得伊水县前不久被屠城了,那么能建在郊外的兵营,也只剩下叛军。
他们是暴乱的叛军。
清晰意识到这点后,温画缇猜到自己多半是没活路了,连萝萝,都要一块跟她葬身此处。可是她不想死,只要活着一口气,她就还抱生还的希望。
独眼把她带进帐篷。
帐篷内烧着炭火,很暖和,独眼进来便褪下了盔甲。
她抱着孩子僵硬而站,看他拿起火炉上的铁壶,倒了盏热茶递过来。甚至脸上还露出笑容:“小娘子,我不是歹人,不用这么怕我。”
嗜血魔头的叛军,不怕他怕谁?
温画缇接过茶,却微微侧开脸:“大人,我们是穷苦人家,我娘还等着我和孩子回家”
独眼盯着她的脸,又把目光移向她怀里的萝萝,“这是你的孩子?”
温画缇点了点头,把脸侧得更开。
这个人如狼似虎地看她,就像要吃了她。他没杀她,到底什么意图再明显不过。
她只盼着长岁能发现信物,赶紧找到这儿来。
独眼用手抬起她的脸,像观赏什么美物似的,仔仔细细地看。他突然开口:“我怎么看着你,有些面熟?你是哪里人士?”
她没吭声。
独眼又看了一会儿,手背缓缓摩挲她的脸。温画缇简直毛骨悚然,抱着萝萝后退一步。他在这时摸向她的手:“小娘子,不然就跟了我?你的孩子,我替你送回娘家”
温画缇头皮发麻,想抽回手却想起这个独眼是叛军头子,杀人无数,万一惹恼他小命不保可是她又极其不愿,十分害怕。
就在这一刻,帐篷外突然有人喊:“表哥——”
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道声音,很耳熟。
不待她忆起声音的主人是谁,女人已经得到独眼的允许进来了。四目相对的刹那,温画缇瞪大了眼睛——董玉眉!
董玉眉唇边的笑容凝固,僵在原地,仿佛看见鬼了般,突然跑到独眼身后尖叫:“啊啊啊,表哥!这是人是鬼!她不是死了吗!”
是了,她的确已经死去,卫遥都把她的尸骨下葬了。
可是在她与董玉眉撞面的这刻,一切都没了,偌大的阴霾覆上双眼。彼时萝萝也被董玉眉的尖叫吓到,开始嚎啕大哭。
她抱着孩子想走,却被门口的守卫层层拦截。独眼把董玉眉从身后拉出,突然大笑:“不是鬼,是我路上捡回来的活人!怎么了,你俩认识?我就说她眼熟,你告诉我她是谁?”
温画缇捏紧手心。
落到这对表兄妹手上,这下绝没有好下场了。
她没有想到,董玉眉竟会与乱军勾结。董玉眉喊他表兄温画缇骤然想起,她的确有霍氏的表兄。难道此人就是霍成定?
“不是鬼?”
董玉眉被自己笑到,突然肃了神,脸色渐沉。董玉眉的眸中勾出阴森的笑:“呦,我还当是什么人,表哥我跟你提过,这就是把我赶出范家的弟妹。这个女人心如蛇蝎,她和范家,都不是好东西!”董玉眉得意地笑出声,“她现在落进我们手里,表哥你可一定要帮我报仇啊!”
明纸捅破了,温画缇就没什么好藏的。
眼下的局势很明了,她简直想仰天长恨,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老天竟要她临死前撞见这号人!这个人阴毒的很,新仇旧恨一块报,她还能有全尸吗?
就在温画缇无比悲惨的认定时,一直在打量她的霍成定突然出声:“我就寻思怎么眼熟呢,原来是你弟妹。那么,她跟姓卫的还有些事?”
霍成定又琢磨到什么,突然大笑:“他新婚夜死了的妻子,竟然来到我手上,有意思!不是说都下葬了,死人还能从坟里蹦出来?天大的笑话,这狗贼也有被骗的一日!”
温画缇被他盯得发毛,浑身颤抖。
霍成定捧腹大笑后,骤然看向她怀里的萝萝。目光耐人寻味,“这孩子也是姓卫的?”
下雪的山路行到傍晚,士兵们找了块平地安营扎寨。
雪停了,卫遥靠着树桩打坐,手边是盏明灯。他在看京城来的信件,这是衙门仵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他几乎颤着手看完。
看完后,信被用力的揉皱,他阖起眼深深吸气。
果然,他怀疑的没错,那尸骨不是她的,故意烧毁不过是为了让他分不出人。
她没死。
她真的没死,她还活着啊。卫遥抚住胸口,眼有点湿,长长吸了口气。心死重新活过的同时,竟还有明显的恨意,刀刀切进骨髓的恨。
她没死,他在心脏抽搐的同时,牙咬得咯咯作响竟然骗了他,不惜筹划这么多去骗他。亏他以为她已经认清了,一心想成婚呢,原来不是。
疑心初起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新婚当夜被是喂下幻药。那时他还在想,为什么前一刻跟他柔情蜜意的人,却能在下一刻突然拔刀自弑?是他眼睛看到的为假,还是心里感受到的情为假?
直到真相揭晓的这一刻,他知道了,所有都是假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跟他成婚。
半年了,半年多无声无息,了无踪迹。只有他还痛不欲生,沉浸在失去的苦海中,而她却早已抽身离去。
真是恨,她竟然又一次骗了他。是他太自作多情了,竟然放任这种人一遍遍扰乱心志。这一回,他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后悔逃婚,他要让她痛不欲生,切身尝一遍他这半年的痛苦。
卫遥霎然睁开眼,眸色冷漠。
再喜欢又怎么样,她竟然如此骗他,这一回她就算死也得死在他手里。
不过她要是有心悔过,倒是可以另当别论
想必洛阳悬赏的告示已经贴出去有些时候吧?要不了多久,他就能亲自见到他的皎皎。
卫遥想到这儿,眸底浮过凉笑,寒凉之中却又蕴了屡屡迫切的狂热。想得到她的狂热。
“将军,还有一封信送来。”
“什么信?”
“有人曾在马口镇附近的客栈,见过温娘子,还有她抱的孩子。”
“孩子?”卫遥猝然扬起脸,“多大的孩子?”
“似乎很小,丁点大。目睹的人看见温娘子一直在抱,那女娃娃还不会走路,只会咿咿呀呀喊娘。此人回到洛阳城,看见布告栏的悬赏,才立即将此事报给官府。”
卫遥捏着这张信,微微发抖。
孩子还会喊娘了啊
她竟然有了他的女儿,还生下来了!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的孩子,竟然是他们的孩子,他们有孩子了
卫遥闭上眼睛,胸口一阵一阵抽疼这孩子才多大,定然是个早产儿,她这一路奔波得吃多少苦
他一想到她奔波劳累,满脑子都是她面黄肌瘦,孕吐疲倦的画面心脏突然十分疼,疼着疼着,又恨极了自己。为什么她有着身孕,他都没有陪在身边?他真是太没用了,枉做一个丈夫!不,他连人都不配做!
可是他的皎皎,哪怕这么辛苦,都要生下他们的孩子他埋恨自己的同时,竟徐徐感受到血液汹涌的暖意
卫遥突然露出个戚戚的笑容,原来她还是爱他的。是他太傻了。不,他的皎皎也傻,她一定是逃婚后,才突然发现心里藏着的爱。这回他一定要把她好好哄回来。
不,也不能太哄了。卫遥唇边浮现笑意,将这封信仔细摸了摸,又幽怨地想:欺骗这茬子还没过去,这回他再也不轻声唤她皎皎了,他要冷漠的唤她,皎皎。而且这回,他也不会再送给她牡丹了,他要送给她不那么喜欢的花——芍药,让她知道他的爱意减少了!
第49章 月份
想到这儿, 卫遥望着山顶的细雪,营寨的士兵还在堆柴篝火。山风挟着笑语飘至耳边,他却显得更加落寞这么冷的天, 她和孩子还流浪在外,也不知会不会冷?万一着了风寒怎么办?
卫遥越想越不安心,忙招呼来柳司马:“你赶快帮我修书一封, 送去洛阳官府, 让他们赶紧找人!她在马口镇附近的客栈出没过,就从那里开始找!”
柳司马应下。
前脚刚迈出,又立马被他叫住, “对了, 抓人的时候让他们不要太凶,别吓到她和孩子了。也不要太好气了, 免得她不知道错。”
“是,属下晓得了。”
柳司马沉默寻思,之前也不知是谁得知自己被骗,气得非要追杀, 现在竟还改口了。
柳司马走后, 阿昌又过来,手里捧着两块馕饼。“将军, 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是弟兄们烤的, 您垫垫肚子。”
卫遥没接话,似乎出神想着什么。
阿昌在身旁候了会儿, 见还没回应。正待提醒, 卫遥突然看过来,目光奇异的亮起:“你说, 我的孩子会不会喊爹啊?”
阿昌稍稍诧异,都不知道他何时多了个孩子。明明只说,有人看见温娘子抱个女娃娃,虽然孩子只有丁点大,却也不见得是他的吧?
毕竟将军才从西北回来多久?
不过对比前些时日的消沉,如今的将军整个人都变得朝气。阿昌不敢打击到他,不过也不得不稍加提醒。
因此阿昌默了默:“那得看是多大的孩子了。”
多大的孩子?是,他差点忘记算他们孩子的月份了。
卫遥的脸有些烧烫,低头开始寻思,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上的?他们拢共做了四次,然后她就消失了大半年。按月份来说,不会是第四次有的。
如果是头一回度春风的话,那就是年初怀的。他们的孩子又是早产儿,满打满算,现在应该五个月大了?
卫遥抬起头,眸光晶莹莹的:“我和皎皎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五个月会喊爹爹吗?”
“”
都能算出五个月了,竟还没发现疑点,平常将军谋策精明,也没见这么迟钝啊。
阿昌忍不住地反问,“将军,温娘子抱的孩子已经会喊娘了。才五个月就会喊娘吗?”
这话倒把卫遥问住了。
他难得沉默了下,笑道:“我还没生过孩子,我不知道。”
阿昌无语了,就差直白告诉他,五个月的孩子是不会喊娘的,除非神童降世。
卫遥还是一副坐等回答的模样,阿昌只好摸摸鼻子,委婉地告诉他:“将军,俺村子好多人都生过孩子,五个月的孩儿,大概是都不会喊娘。”
这话不是他爱听的。
卫遥闷闷的,寻思片刻,又撩起眼皮:“胡说八道,怎么不会了?我和皎皎的孩儿那么聪明,怎么就不会喊娘了?”
“若温娘子抱的孩子,比五个月大呢?”
阿昌极力忍住,就差直接告诉他,这孩子月份不对,大概不是你的。
阿昌说得很委婉,即便卫遥努力包着一个美好的幻梦,却还是被利刃刺破。
他的神情忽而变得低落,不是他的,那是谁的?难不成是她前夫范桢的?
不,这更不可能。怎么会是范桢的?如果是范桢的,她跟他在一块的时候早就显怀了,他怎么可能看不出?
卫遥抿着唇,握紧拳头。
五个月就会喊娘很奇怪么?都是皎皎教得好。这孩子绝对是他的。
那些乱传话的人,一定是见不得他过得好。
卫遥低头看向手心的信,眸光又倏尔柔软危言耸听而已,能有什么大碍?很快他的皎皎就要回到他身边了。以后他们一家,绝不会再分开
一轮明月同原照,伊水县郊外的兵营,寒风呼啸。
“这孩子也是姓卫的?”
霍成定怪笑着,“没想到今晚出去还做了一箭双雕的事,果然连老天都在帮我,这天下我不王谁王?”
简直羊入虎口,温画缇颤抖抱住萝萝,大致猜到眼前这叛军头子想做什么。
他要谋逆称王,就要有兵权,然而卫遥手头正好有他需要的。想让大周的朝臣倒戈叛军固然不可能,但只要有重臣能站在他这头,一切就还有的图谋。
霍成定如今认定她和萝萝与卫遥有牵连,也就说明她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不会轻易被杀。
看明白这层后,即便董玉眉还在,她也没那么害怕了。
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都要努力想办法活着,逃出这里!
不过董玉眉却没想那么多,此刻只余仇恨,疯狂地想报复。
董玉眉古怪盯看孩子,突然抓起她下巴:“你还真生了?很爱她吧?我偏偏就要弄死她。外面还在下雪,天寒地冻,就不晓得你女儿冻多久才能断气呢?”
董玉眉说完,眼眸带着报复的狠厉,扑过来抢她怀里的孩子。
温画缇拼命抱紧,萝萝也感知到危险,在她怀里哇呜大哭。董玉眉狠狠抓牢她的头发,扯得她痛苦后仰。“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落到我手上了,还这么倔,我看你能倔到几时!”
从一开始她就不懂,她的大嫂哪来这么大敌意。董玉眉一直认定,若没有她的存在,自己就一定能嫁给表哥范桢。殊不知没嫁成还阴差阳错成了妯娌,五年的相处,这些矛盾便越扯越大,大到恨不能她消失在这个世上。
温画缇被扯得生疼,本来她也是能够反击的,此刻却因为抱孩子而不方便。萝萝扑在她怀里,还在呜呜大哭:“娘,娘!”
这一声娘突然唤醒旁边的霍成定,他急忙上来扯开董玉眉的手:“好了表妹,这对母女我留着有用呢。”
“有用?有什么用?”董玉眉跺了跺脚,“表哥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恨她,她曾经”
骤然从疼痛里缓过神,温画缇一边嘶着气,一边安抚怀里的萝萝。
她的余光偷偷瞥向,竟看见霍成定挑起董玉眉的下巴亲了口,“好了乖表妹,这女人留下于我大局有用。等来日我称霸一方,登上皇位,你就是我的皇后,爱报复谁便报复谁。莫说她了,就是休了你的范家,我也能诛他们九族!你只消再忍忍、再忍忍就好了。”
他揽着董玉眉而笑,这女人倒真是被劝好了。瘪嘴娇哼了声:“好,为了表哥,那玉眉就暂且忍着,直到表哥大计所成的那日。”
“就知道你最善解人意。”霍成定抚摸她的肩,“对了,你弟弟的兵,帮我练得如何了?你去看看,免得他们偷懒。”
霍成定半哄半劝,三言两语支走董玉眉。
温画缇突然有种不祥预感,果然下一刻,这个独眼的男人便摸向萝萝的头。
萝萝被他的黑眼罩吓到,哭得更大声,霍成定骤然阴了脸:“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我刚刚救了你,你还有脸哭?果然跟姓卫的狗贼一个路子!”
“”
温画缇生怕他伤害萝萝,抱孩子往旁挪了挪。
霍成定倒没什么不悦,只是注视她的脸,肤如凝脂,被扯得微乱的鬓发竟平添几分妩媚。
他看得有些眼热,手从萝萝的头移向她脸颊,来回抚摸:“还是小娘子你知趣些,不会大哭大闹。不过啊,这次你的命可不是交给我,而是全看上天了。哦不对,还有你的亲亲情郎。”
温画缇忍着恶心和恐惧,尽量平静道:“敢问何意?”
霍成定盯住眼前这两块“肥肉”,哈哈大笑:“我会写封绑票交到卫氏手上,他若肯听我的,你这性命自然无碍,没准他还会拿东西来换。可他要是不听,我就杀了你们母女喂狼狗,也算替我表妹报仇了。不知小娘子如何看?”
她垂下眼眸,浑身都是冷汗。
这死独眼想拿她们威胁卫遥?
不,卫遥肯定不会管的。他要是知道她还活着,就能知道原来一切都是场骗局,以卫遥睚眦必报的性情,没准还会敬呈死独眼“四个字”——杀了不谢。
这不仅不能威胁到卫遥,还顺便替他泄了心头大恨。说什么孩子,姓卫的只要稍加推测就知道,这孩子跟他没半分钱干系。
到时候,她和萝萝没有利用价值,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不,她不能让霍成定知道,她们没有利用价值!
温画缇飞快地思索,有了主意。她抱着萝萝把头一扭,“得了,你别告诉他,我才懒得见他。你直接杀我们母女就好了,不就是一死吗?”
“哟,这还闹别扭了?”
霍成定盯住她微鼓的脸颊,眼神有些入了迷。他好像隐约嗅到一抹幽香,手不自觉抚上她的背:“那你告诉我,不送绑票,我该送什么”
背上好比有条毒蛇爬了上来,轻轻掐住她后颈。这个人瞧上了她的色,但又碍于自己的大局不敢动手。
温画缇垂下眸光,登时有了主意——如果怎么样都是死路,她不如牺牲下色相,让自己和萝萝有命活,逃离这个地方。
卫遥才不会搭理她,所以她要自救。
一定要自救。
第50章 下药
这一夜平安度过。
对于霍成定来说, 她和孩子就是两个可以威胁到卫遥的香饽饽。所以霍成定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将她和萝萝关了起来。
她们被关在一间很黑的帐篷,有能睡的木板和一条被褥。为了防止她们饿死, 时不时还有人送干粮和水。但萝萝还小,连米粥都不爱喝,更何况是这些粗粮饼。
温画缇只好尝试问他们, “有马奶吗?我女儿牙都没长几颗, 吃不了这些。”
士兵:“”
“你还挺挑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处境,谁还管你?”
帐布哗得落下, 隔去野外飘飘白雪。
她的手和脚都上了镣铐, 连着铁链绑在木桩上。铁链并不长,只够她抱孩子、用饭、睡觉等活动。
帐子里很黑, 比起霍成定的主帐,这里没有暖炉和炭火,温画缇只能把自己和萝萝裹进被褥。
没一会儿萝萝哭了,哭得一抽一抽, 不知是想亲娘、还是怕黑、亦或是肚子太饿没有吃的。
温画缇抱住小小的人儿, 轻抚她的背。低声道:“不哭不哭,姨母有法子的。”
萝萝好像真听懂她的话, 渐渐收歇哭声。就在这一刻,帐帘忽然被掀起, 士兵拿进一碗温热的马奶:“喝吧。”然后二话不说走了。
温画缇惊诧中有些感激,朝门望去, 他已经没影了。
她把马奶递给萝萝。萝萝咕噜咕噜喝完, 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嗓音稚嫩:“娘、娘!”
这孩子, 有奶就是娘,不过也胜在好哄。
温画缇看着萝萝,不知怎么眼眶就湿了要是她也有个孩子就好了,也想要个家人。
长岁留给她的匕首还在,温画缇曾尝试用它去撬铁链,这铁链结实无比,除非有钥匙,否则她根本撬不动。
况且营帐门口还有两个看守她的士兵,想要硬逃,几乎不可能。那么就只剩下智跑了
温画缇待在军营,整整观察三天。
她发现每天傍晚,都有送粮草的牛车进军营,等到第二日黎明之前再下山。
牛车有三辆,每辆装有二十来只木桶。这些木桶要么装水,要么装粮草,木桶并不小,正好能容纳她和萝萝。
萝萝只有一岁,士兵估计觉得这样小的孩子也跑不了,所以并没有给萝萝上铁链,只有她的手脚上了铁链。
既然要跑,她就得脱离这些铁链。
然而铁链焊得很死,除非有钥匙,不然怎么也出不去。
念及此,温画缇想到上回的主意。
深夜时分,温画缇把萝萝哄睡,轻声呼唤门口的士兵。
一个士兵进来,问她怎么了。温画缇说:“我有事想求见你们霍将军,很要紧的事。劳你通传声,他会见我的。”
士兵犹豫地瞥她,又怕真耽搁正事,只好前去通报。
没一会儿,他回来打开铁锁,将温画缇拎了出来。
她被带到主帐,霍成定还没回来。听士兵的意思,他还在跟人谈要事。
等待半柱香后,看守放松警惕。
趁着士兵没留神,温画缇迅速掰开手腕铜钏的铃铛。
铃铛里藏着几枚鹅黄药丸,也是当初新婚夜她给卫遥下的幻药。
这味药服用过后会出现幻觉,然后手脚无力,彻底昏晕。当初她怕有什么变故,一直没摘下镯子,没想到如今危急时刻倒派上用场了。
温画缇把此枚小药丸,神不知鬼不觉抛进烧水铁壶。
做完这些事,她在绒毯趴了会儿。
其实她来之前就睡够,养足了精神,此刻并没多少困意。但她仍是得装出一副等待太久而犯困的模样。
雪夜无声,炉火烧得正旺。直到半夜里一声“将军”传来,她的计划也开始了。
她趴着小憩,睡颜安静宁人,松软的鬓发落在脸侧。
眼前的烛光被黑影遮去,一只手掌落在她脸颊,来回抚摸。
她似乎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眸,望向独眼男人,顺便从他目光中看出几分贪想。
霍成定挥人退下,问她:“听说你找我有事?”
“是。”温画缇点头,“敢问大人,我和孩子何时能走呢?”
“那得看你情郎怎么回信了。”
虽然霍成定送绑票在她意料之中,但得知的刹那,心脏还是梗了下。
果然计谋得早点实施,不然等卫遥回信,让霍成定知道她们毫无用处,就只剩下死路一条。所以这次,她势必要成功逃走。
她把玩着乌发,青丝一圈一圈绕上指尖。温画缇抬起水波荡漾的眸把人一瞥,“哼,他估计早忘了我们母女,我才不指望他呢。”
身旁有个极娇美的女人,细眉含嗔,轻轻两句话就转到他心里。
那天雪夜,他看见她的第一眼,只觉得这女人长相挺好,掳走享用再说。后来又听董玉眉说,她可不是什么乡野村妇,她姓温。霍成定这才想起,这女人亡夫是谁,现在又跟了谁。
他原是世家子出身,因为游手好闲,家里给他弄了个地方军司当。
这年头战火起,起先朝廷派遣他去各地镇压起义军。打着打着,他便与人家勾结一块。
起义军说是支持皇太孙郡王,实则假旗号,一个冠冕堂皇起义的理由。他们各司其主,谁懂想从乱世分一杯羹。
就连霍成定也在想,历朝历代的高祖皇帝,谁家天下不是靠兵权打出来?谁规定如今的皇帝只能姓周?反正自己手里有兵有权,又恰逢天下大乱,来日谁坐大局还说不定。
霍成定当了这些年的军司,谁也没瞧上,唯一留意过的,只有从西北打战回来的卫遥。
以前在京城,卫氏最负盛名,即便后来随着车骑将军战死,卫氏走向衰落,他也从没对卫遥放松警惕过。
许是从小就有人老拿卫遥跟他作比,说他哪里哪里不如。这些年他最想杀的,就是卫遥。只要能杀了卫遥,谁还敢说他霍成定不是人物?
霍成定眯起眼,盯住眼前这个女人。
——天助他也,竟然是卫遥喜欢的。听说姓卫的为她,还拒了尤家的亲事。而且这女人不是第一回出嫁,她已经死过丈夫。
霍成定左看右看,捉摸不透——除了长得美些,也没三头六臂吧?姓卫的怎么就喜欢了?
是以,他挑起她的下颌:“卫氏与我相比,你觉得如何?”
虽然是在问,他的目光却饱含危险和警告。
温画缇太清楚他想听什么了,同时他想听的话,也在她计划之中。
她露出错愕的神情,突然,眼眸变得湿润:“人人都说他如何威风如何好,可是他再好,却对我不好大人只看我挟带孩儿独自出来,便知晓了。”
“哦?”霍成定倒腾起兴致,“他怎么待你不好?”
温画缇噙了把泪:“他祖母不喜欢我,卫氏旁支的婶母姑嫂也不喜欢我,嫌我家世低。她们欺压我,摒弃我,他从来不管,不敢忤逆长辈。他没有大人会体贴人”
话通通一倒,说在霍成定心坎上了。
他突然哈哈大笑,手指抚摸脸颊:“这男人真是窝囊,好好一个将军,自己娘们被欺负也不敢吭。你也是可怜人儿,难怪要离开。”
粗糙的指腹不停在抚弄她脸颊,温画缇忍着不适,垂眸低叹:“唉,这有什么办法呢,孩子都生了。我一想到要和他回去过日子,就满心满肝的不情愿”
美人红眼盈泪,楚楚可怜,他也不由鬼迷心窍姓卫的既喜欢这女人,若此人又看上他,跟他有了什么,姓卫的有气也只能憋死。
如此一来,不就说明他比卫遥好吗?
况且娇美的容貌,任凭谁都喜欢霍成定越想,欲念从心底升起,低低笑出声:“小娘子既觉得我体贴,不如跟了我?”
她并未答,走到铁壶边倒茶。这茶在沸煮的时候,已经被她丢下幻药。
温画缇把茶盏递到他的唇边,轻声笑:“大人嗓子都哑了,润润喉咙。”
的确哑了,不过是因为□□。霍成定越看茶水越渴,一口痛饮,便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也是中意我的。你若是跟了我,可比姓卫的舒服。”
温画缇默默翻了个白眼,开始掐时辰。
她记得上回给卫遥下药,他过了半个时辰才昏厥。同人不同效,就不知道霍成定要等多久了?
而且药的用量也不一样。
上回她有事先服用解药,所以她是把幻药压在舌下,亲自喂给卫遥的。
也就是说,卫遥吃的是一整粒。
而这次,她没有解药,只能把它下在铁壶里。一整壶的茶,霍成定只喝了一盏,这用量必然要比卫遥少很多了。
也不知多久才能晕。
可是她也不能再给霍成定倒茶,不然就显得可疑了。
温画缇只好继续迂回战术。她知道这独眼就是图色,怎么可能放下她和萝萝两枚大筹码。
她微笑与他说:“大人体贴人,我自然是想和大人好的。可是大人和我玉眉大嫂又是相好,若是她非得杀了我,大人要怎么抉择?”
霍成定心火正旺,哪还顾念得了那么多。登时一笑:“这有很难?表妹一向听话,我下令不准她杀你就是了。”
说完她就被霍成定打横抱起。
即便早有准备,她还是猝不及防惊呼,随后认命的想,如果非要走这一遭也罢,有命活就好了。一切不过走在她逃跑的计划里。
她被放在绒毯上,火烛热热烧着眼睛。随后那男人倾身压下,疯狂亲吻她的脖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