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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买卖

    身上男人的胡茬很扎, 蹭得她频频侧头。她心想,今晚可能也就这样了,是自己选的路, 为了有命逃出这里,她不会后悔。

    耳边□□,十分聒噪。眼不见为净, 温画缇紧紧闭上眼, 假装自己就是木头,只祈求幻药赶紧生效。

    就在刹那间,她察觉霍成定流连的动作变得缓慢。温画缇心大喜, 意识到他马上就要昏厥了——因为上一回, 卫遥在药生效的时候,亲吻也变得很慢。那时卫遥一直抱着她, 喃喃头很晕。

    但温画缇没有料到,这药对霍成定竟然这么快起效。

    明明他的用量比卫遥少很多,发作却更快。看来此人的意志,不够坚定。

    不消片刻, 霍成定的气息虚弱非常。他似是撑着十足的力抬起头:“你你对我下毒来, 来人。”

    一句“来人”没喊出口,就被她飞快捂住。

    她用力一推, 这独眼男人便倒了去。只是他还没完全的昏厥,温画缇又扑上去, 死死捂住他的口鼻,以免出声。

    因为气息断绝, 男人的眼珠倏而睁大, 手指用力紧掐她的腰,欲把人从身上扯开。温画缇忍着疼, 一声不吭,拼命在捂。药性太过霸道,很快男人没有力气,陷入深深的昏厥。

    惊险万分,差一点他就要叫人了。

    温画缇后怕地喘息,还好她动作够快,否则真要死无葬身之地。

    她暗淡的眼眸盯死身下男人,想起那天雪夜他满手的血,杀死客栈所有人,心里既恶心又恐惧。她怕霍成定死不透,又从袖里抽出一枚小匕首,两手握住,狠狠往他胸口扎下——

    身下的人感到痛觉,扑腾了下,而后一切归于无寂。

    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渗透,散发黏糊的腥味,几乎催得她作呕。

    温画缇两眼血红,心在颤抖这是她头回杀人,杀死了暴虐嗜血的叛军头子。都说美人乡,白骨窟,她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妙算,只不过此人太过马虎,竟就如此死了。

    温画缇握紧匕首,用力往里捅去,直到完全穿透。

    她猛地拔出刀,愕然坐在地上,手却抖个不止。她强令自己镇定,用绒毯抹掉匕尖的血。

    门口还有士兵守着,为了不让人察觉异端,她割舍脸面,故意掐嗓子弄出男欢女爱的动静。

    既然已解决这个麻烦,眼下该如何逃走?

    温画缇忙爬过去摸独眼的腰身,左翻右找,终于让她摸到一块符牒。

    一炷香过后,温画缇解开他的衣甲,掖好被褥,伪装熟睡的模样。自己则拿着符牒出营帐。

    “将军要歇息了,叫我去备水。”

    俩士兵从头到尾都守在门口,帐篷里的欢好动静也都听到。因此她手握符牒出来,他们并没多疑,只是默契的交换眼神,然后放行,顺便给她指了条取水的路。

    森冷的夜,雪已经停了,剩下凉风呼啸穿耳。

    天甚冷,温画缇边打哆嗦,加快脚步,她打算拿符牒去营帐,先把萝萝带出来。

    没走多久,在经过牛车的时候,后方突然有异动。

    三辆送粮草的牛车正好停在营帐背后,此处黑暗,留意的人不多。

    情急之下,温画缇踩着草垛子躲进一只木桶,挪上顶盖。须臾后听到有人喊:“那女人呢?那女人在哪?”

    “遭了,将军负伤,快找大夫!快去!”

    “她是刺客,赶紧搜!别让她跑了!”

    纷涌杂乱的脚步,温画缇屏住呼吸,躲在木桶一动不动。她的手心后背都是汗,煎熬阖上双眸。

    “那女人呢?你看见她没?”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牛车附近。温画缇心神在颤,突然听见一道声音:“我刚才看见有道黑影往山下跑,朝西跑了,大人是她吗?”

    回答的声音很耳熟,是看管她们,给萝萝送过马奶的士兵。

    温画缇愣住了,他很明显在帮她,因为她跑的方向分明向东,此人故意指了条相反的路。

    “好,知道了。弟兄们,都给我往西山脚搜,别让人跑了!”

    好一会儿没了声,温画缇透过木桶的小眼,观察到这片营地还有士兵在巡逻,眼下她不能出去,只有木桶能藏身的。

    心脏紧悬太久,她让自己稍稍松懈,疲倦地阖眼。

    不久,她隐约听到董玉眉的声音,好似在训斥弟弟。

    “你瞎凑什么热闹,找什么找?西山找人还轮不到你。你现在不同了,可是表兄麾下名副其实的左司马,当务之急是要坐镇军营,稳定军心。”

    “姐,军营有右司马坐镇,他比我有威望那女人是刺客,重伤表兄,我得抓回来拷打,为表兄报仇雪恨!”

    董玉眉狠拧他的耳朵,“你没听大夫说吗?姓霍的活不成了,操心他做什么?现在右司马还巴不得你走呢,只要你走,这兵权就归他了!”

    “可是姐,霍表兄对我们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我现在也当不上左司马”

    董玉眉恨铁不成钢:“他是乱军,朝廷都不认的乱军头子,对你有什么知遇之恩?一个混不好,咱们姐弟俩都得死。”

    “可是姐,霍表兄不是你相好吗?”

    她冷哼:“他算哪门子相好?我跟了他,还不是为你筹谋,你可得给我争气点。”

    “听姐的话,趁军营还没大乱,找个时机把毒给右司马下了”

    这对姐弟就在不远处的草堆边说话,她隔着木桶都能听见,意味着离很近。温画缇几乎心惊肉跳,就像头顶悬宝剑,一个不慎血溅当场。

    不一会儿,这对姐弟的声音消失。温画缇再次透过木桶眼,巡逻的士兵还是很多。

    她始终伺机,等到黎明前,也没找到出去的机会。

    远方黑蓝的薄雾,天快亮了。一直紧悬着心脏,很快精神撑不住,她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突然牛车动了,她也被往山下送去。

    下山的一路很颠簸,颠得她头晕作呕。温画缇也不清楚自己是在那一刻昏睡过去,梦里始终是雷雨大作,轰隆隆的夜。

    她梦见一张一张伸来的手,每只手都想把她抓进深渊。她不断的跑,不断的跑,直到坠进淡黄的花田花海中她多了身婚服,那人也穿大喜圆领袍,乌发高束,笑着抓住她纤细的脖:“你为什么要跑?”

    温画缇大喊一声不要,猛地从噩梦惊醒。

    醒来却发现四周黑黢黢,自己什么也看不见,手脚都被麻绳捆了。

    她无法动弹地被困在蛇皮袋里,听见外面的声音。

    “一百两银子?不过是个女人,你就敢卖一百两?”

    “老子走江湖这么多年,要是随便要价,生意都不用做了。一百两我绝没坑你,这是上等货,上等货可不易得。”

    “上等货?”女人琢磨了下,“别不是哪家绑来的千金吧?这种官家娘子,我们要是敢收,立马就被人当官的大爹一锅端了。我们有钱买,可没命用啊。”

    “放心,不是绑来的千金。她是我在河边捡到的,谁家千金落水还没丫鬟救的?胡老四敢保证,她绝对没有来头。”

    “行了行了,我信你。什么上等货,我现儿也要验验”

    就在此刻,鼻尖忽然飘来奇异的香味。

    于是她就,失去了意识。

    温画缇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古香古色的屋子里。墙角焚烧暖香,壁挂侍女图,桌角柜摆放各式的青瓷、白瓷。

    床头的月影纱朦朦胧胧,她迷糊了会儿,突然意识到这是何处,没来由的害怕。什么地方,还会好吃好喝供着人?

    伴随她的醒来,没过多久,一个穿红裳、浓妆艳抹的女人推门进来。

    女人约莫四十,芳华未老,摇着镶甲片的羽扇吟吟而笑,慢步走来,最后往她的床边坐下。“我就揣摩,这时辰你该醒了,果然没错。”

    温画缇的手脚都被捆着,根本动不了。

    女人用羽扇轻抚她的脸,“想知道这是哪?这是襄州城。别怕啊,你只要安生些,红娘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买你来呢,也就想你替我多挣些银子。”

    温画缇惊恐瞪大眼睛,多挣些银子?

    她看看红娘,又看看这间古香的屋子。不会是要她卖卖身吧?

    襄州城,这地方快到江南了,离洛阳可远了去。

    她急得不能再急,巴不得马上离开。自从牛车下来后,一昏睡好几天,她本来计划下山找长岁,把萝萝一起救出,现在也不知是如何情形?萝萝呢?又是遇没遇难?

    心情忽然很低落,不想也知道,她都离开了,还有谁会帮她救萝萝?

    萝萝大抵是,九死一生了。

    心火焚烧,温画缇想起自己昏迷前听到的谈话。卖她的是人牙子,而买她的,就是眼前这位红娘。买来买去,不过是为了钱。而她,还是有钱的。

    温画缇被绑的两只手艰难抓住红娘袖子:“你做这些,无非是要挣钱,我能自己给自己赎身么?”

    “赎身?”

    红娘笑,“我买你,可是花了一百两。这趟车马的脚程,也费了我不少功夫呢。你若赎身,算上一辈子为我挣的钱,至少也要五百两,有这个钱吗?”

    五百两连福客楼在内,她开的六家铺子,辛劳半年都没挣五百两。温画缇听得肉疼,不过钱,她的确还有不少,为自己赎身轻而易举。

    她连忙点头:“我有,我有,我家能凑出钱,只要红娘你放我走。”

    红娘听这话,眼眸忽亮。

    正待开口,门突然被敲响。“红娘,有人找您!”

    红娘只好放下手头的活儿,拍拍她:“五百两,真的呀?这可不是小数啊!你若出得起,我红娘呢,也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没必要扣着你。你等着啊,我过会儿回来给你答复。”

    “哎呀,真是的,急呼呼的,也不知道什么人找。”

    门还是不停的敲,红娘边走边抱怨,“来了来了,没看见我在忙吗!”

    顿时看见希望,温画缇大舒一口气。

    看红娘那话头,估计根本就没指望她有钱赎身,五百两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的能出。毕竟就算她卖身,给红娘挣一辈子的钱,也挣不出剩下四百两。

    她在床上等着、等着——只要她有钱,红娘有九成的可能,会放她走的!很快,她就能回洛阳了,不知道长岁现在找到哪了?

    等到天快黑的时候,红娘终于回来了。

    温画缇亮起眼眸,满揣希冀地看她,红娘却道:“小娘子啊,我想了想,五百两还是不太够。”

    第52章 相遇

    五百两不太够??

    温画缇简直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红娘到底怎么想的。就算不放她走,接一辈子的客,她也不能给红娘挣这个数啊。

    而且红娘刚才还答应, 只要出得起,就不会扣着她怎么出去一趟就改口了?

    温画缇又一想,突然明白了——红娘这是想讹她。

    她看她能出得起五百两, 就想再讹一讹?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不过也无甚大碍, 只要能离开这里,出多少钱她都愿意。

    于是她抽了把眼泪,装得楚楚可怜:“是五百两不够吗?红娘您想要多少, 是六百两, 七百两,还是一千两呢?这些钱我爹娘一定会凑的, 可是再多我爹就是跑遍亲戚,也借不出这么多钱啊”

    已经向红娘亮出底牌,她以为红娘见好就收,至少说个千两银子。

    可红娘却没有。

    眼里再没有听到五两银的光亮。似乎多少钱, 已经无关紧要了。

    红娘笑吟吟摸向她的脸:“罢了, 我说你就在我这安心挣银子吧,挣够五百两, 你就可以给自己赎身?如何呢?”

    此话更是让她不可置信。

    这是何意?红娘放着好好的千两银子不要,非得让她在这挣钱?

    还只要挣够五百两?这是什么道理?

    她听得云里雾里, 红娘也没多加解释的意思,只替她松绑, 笑着说:“哎呀, 我不过是见你长得娇俏,合我眼缘, 想让你在乐伎坊多待一阵。你也别怕啊”

    温画缇听着,眨眨眼眸,无语含泪望天。

    叫她别怕,她怎么可能不怕?这地方多半是什么青楼吧?不是叫她卖身又是哪门?

    红娘给她松了绑,脚刚落地她就想逃。

    刚跑到屋门口,六个彪壮大汉登时凶巴巴瞪着,唬得她又缩回红娘身边。温画缇眼眸汪汪,毫无欲念栽回床榻,两手紧紧抱住被褥:“你们你们要叫我卖身?”

    “哎呀小娘子,你想哪去了?”

    红娘见她误会,立马俯身解释,“我们这儿是乐伎坊,又不是妓院,怎么能叫你卖身呢?也就让你卖卖艺,曲、琴、舞你学着就是。”

    “真的吗?”

    她已经不敢信红娘了,“我卖艺,这辈子能挣够五百两赎身?”

    “哎呀呀小娘子,你不试试,怎知自己挣不够呢?”红娘笑笑摸她的脸,“你真是小瞧自己了。过会儿梳洗后,你就跟桃夭学琴去,她会带你。等哪天你学有所成,能为官人们弹,也就有银子挣了!”

    即便不是卖身,叫她留在这里卖艺,她也不想。

    温画缇不死心,又抓住红娘的袖子,想跟她再谈谈价。红娘却不愿,寻个借口匆匆离开,只留下六个凶巴巴看守她的彪壮大汉。

    怎么才能逃离这里?

    温画缇垂下眼眸,想起自己百用不爽的妙计。这妙计在卫遥身上用过,也给霍成定用过,那么如今是不是也能

    她突然又看见希望,忙去摸自己的手腕。

    这一摸,温画缇愣住——手钏没了?!她藏幻药的手钏没了?!

    怎么会没了?难道是被人牙子或者红娘摘了?

    ——也不应该啊,手钏是铜制的,一看就不值钱。他们好端端脱走做什么?!

    温画缇再摸腰身,发现连匕首都没了,顿时心境低谷。

    这下完了,要比军营还难走。

    温画缇裹住脸,哀嚎不休,直到桃夭进来,带她沐浴更衣,她才闷闷不乐地起来——看来只能先按兵不动,再寻觅旁的逃跑良机!

    桃夭比她大两岁,是乐伎坊的姑娘。

    沐浴过后,桃夭按红娘的嘱咐,先教她弹瑶琴。

    对于琴艺,温画缇是半点不精。桃夭教,她心不在焉,也学个囫囵吞枣。最后桃夭说:“算了,我还是告诉红娘,让你学学歌舞吧。从最好学的《采莲》开始,傻子都能学会。前日有个新来的妹妹,她也是学《采莲》,一个时辰就会了。”

    温画缇麻木地点头。

    乐伎坊这地方,看守很是森严。

    这座坊共有三楼,一楼搭建大幕台,供宾客吃酒观舞。二楼则是厢房,有达官显贵不愿挤在一楼观歌舞的

    ,就会到楼上来。而三楼,则是姑娘们休息,学乐学舞的地方。

    红娘虽告诉她,这里是卖艺的,可头日观察过来,她发觉也不像红娘说的那样简单——有纯卖艺的,比如桃夭姐。也有不纯卖艺的,进厢房后会伺候宾客,与之欢好。

    这一通观察下来,温画缇越发觉得,她得赶紧离开。

    屋漏偏逢连夜雨,夜晚时分,红娘突然来告诉她,“牡丹啊,有个大官人想点你,你要献个舞。”

    “点我?”

    温画缇刚学完舞,正在屋里擦汗。她紧张地问红娘:“为何突然点我,可我,可我什么都不会啊,我不精舞曲,连《采莲》都没学熟呢,去了只怕贻笑大方,有辱咱们乐伎坊的名声”

    “啊,都一天了,《采莲》你还没学会啊?”

    红娘不可置信,“算了算了,不会也无妨。你虽跳得不好,但胜在你脸耐看啊,大官人就是看看你的脸,也够了。”

    “看看我的脸?”

    温画缇更加紧张:“不会要卖身吧?”

    “哎呀不是,你别怕。这位王大官人的妻子故去,他正难受着。平日就爱看舞,你快去给人跳。”

    “他爱看舞?那更不该我去了,红娘,我跳得不好!”

    温画缇还没力争完,已经被红娘推出屋子。

    红娘抓住她手腕下楼,一路走到二楼的厢房,才把她推进去,关好门。

    咚得一声,温画缇再往后拍门,却发现已经锁死。

    她只能转身。

    这间厢房很是雅致,都是梨花木桌,有低案,软榻,壁上是花鸟画。厢房的中间放了一张刺绣山水的屏风,峰峦如聚。

    温画缇刚转身,就看见屏风后的影子晃了一晃,但是很快又坐下。

    这位就是王大官人吗?

    她觉得奇怪,红娘不是说王大官人光看她脸就够了,可是隔着屏风,连她都看不清王大官人,此人还能看清她的脸吗?

    温画缇按红娘教的,先行一礼:“小女子牡丹,来此为大人献艺。小女子才疏学浅,只会跳《采莲》,不知大人可介怀?”

    此刻她巴不得王大官人介怀,再狠狠鄙夷她,让她出去,换个能跳的人来。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

    此人竟然并不在意,似乎在抑制,甚是客气说了声:“无妨,你跳吧。”

    出声的刹那,温画缇怔住了。

    这嗓音好耳熟,和卫遥有些像。可又不太一样,比卫遥低沉些。电光火石间,她脑海划过不切实际的猜想——难道是卫遥?

    不,应该不至于!

    如果是卫遥,就不会平静坐在屏风后。姓卫的满洛阳贴示她的画像,五百金子悬赏,这摆明恨死她了,要追杀她。世上声音相像之人很多,或许是碰巧了。而且红娘不也说,他姓王吗?

    温画缇吸口气,应道:“好,那小女子献丑了。”

    屏风后的影子一挥,琴曲也响起。

    《采莲》这支舞简单,并不长,她随着琴音舞动,很快就跳完了。

    这下跳完,连温画缇都觉得尴尬。她四肢实在太过僵硬,扭起来像蜈蚣,想必王大官人看完也觉得伤到眼睛,要赶她出去

    温画缇默默等着,没想到片刻后,此人竟然鼓掌了。

    屏风后,黑影腾起,又坐下。

    长大了,都会跳舞。他嘀咕着什么,很是激动,似是又在抑制。于是大灌一盏茶,清了清嗓子遂言:“跳得甚好,牡丹娘子很用心,看赏!”

    立马有人封来一锭五十两的纹银,温画缇惊呆了。

    她捧起银子左瞧右瞧,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很快还有小厮递来一篮芍药:“送小娘子的。”

    要不是她是被迫献舞,她真要对这位王大官人感激涕零。

    这么快就有五十两了,攒够五百两还不轻松?她甚至觉得计划逃走,还没有攒赎身钱快呢

    只不过她瞅着怀里一篮子灼灼芍药——她明明叫牡丹,为什么要送芍药呢?

    算了,这位大主顾一定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温画缇收下纹银,拿了花,与屏风后那人致谢。正要转身离开,他突然道:“别走,你陪我说说话吧。”

    声音出来,她不禁抖了抖。

    王大官人已经给了五十两,本来说说话也没什么。可他嗓音跟姓卫的有些像,以致于温画缇都不是很想搭理。

    她秉着攒钱的意志转过身,“那可是另外的价钱了。”

    要求提得不可理喻,本意是让王大官人打消主意,没想到他倒欣然接受了。

    王大官人沉默了下,“好,一句十两。”

    十、十两?

    她再度惊呆。

    这话是什么金口玉言吗?

    一句十两,她只要跟王大官人说上五十句,就有五百两了!

    有钱不赚是傻子!温画缇立马走不动道,抱着花篮转身坐下,笑容灿烂:“好嘞,您说。”

    屏风后的人沉思片刻,首先问:“你是哪里人?”

    “小女子祖籍青州。”

    一句答完,立马有人给她桌上放了锭银子,足足十两。

    温画缇瞪大眼睛,钱这么好挣吗?今日真是走财运了,难看的舞都有五十两,看来王大官人不仅眼睛不好,还财大气粗。趁着财运,她一定要多挣些!

    那人继续问:“你家原是做什么的?家中还有何人?”

    虽不知道王大官人为何要问这些,不过见他始终不逾礼,温画缇也就大大方方答了。

    她把自己如何从洛阳离开,被抓到军营,又流落乐伎坊的故事跟王大官人说了遍。有些部分她并不想解释太清,也就含糊带过。

    屏风后那人听完,少顷无声。

    最后,他突然问道:“你若攒够了钱赎身,以后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有没有想成婚,过一辈子的人?”

    第53章 官人

    温画缇纳闷了, 他问这些做什么?

    王大官人花钱,不是请她陪他说话么?听红娘说,王大官人是死了妻子, 难受才来这里。如果要说话,也该听他说自己的啊。然后她再当朵解语花,伤感附和两句, 帮他释怀。

    她望向茶盏久久不言, 到最后,反倒是王大官人轻咳一声:“妻子亡故我很难受,听听别人的故事也好。”

    温画缇诧异了下, 竟然猜的如此准, 知道她心里想什么。

    不过王大官人的想法,温画缇也能理解——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遇到低谷, 需要听听别人更惨败的境遇,通过两相对比,知道自己也没那么不好,才能看开和释怀。

    另一种人则不需要, 反而是听别人暖心的遭遇, 才能教他暂时忘记自己,走进别人的故事。很明显, 这位王大官人是第二种人。

    既然有钱可以挣,她不介意再当朵解语花。

    温画缇笑道:“若攒够了钱, 我想回洛阳,我在洛阳有铺面。有家快倒的酒楼, 是我努力扶起来的哦不对, 眼下还有件更要紧的事!”

    她忽然垂了眸,“萝萝, 萝萝还在军营里。我逃亡时遭遇贩卖,流落到这儿,就不知道她可是我又无能为力,我走不出乐伎坊。”

    萝萝,屏风后的人默念一瞬,原来是叫萝萝。

    他轻轻地笑了:“军营?你说的是哪里军营?伊水县郊外的叛军?若是他们,你倒可以放心,我听说这些人遇上朝廷官兵,死的死,逃的逃,好像也有个小娃被救出,已经送到洛阳官府了。等你赎身出来,就能去官府见她。”

    “真的吗?真的被救出了?”

    那人颔首。

    虽然不知道王大官人是不是在宽慰她,但听到这话,她心里却好受不少。

    温画缇抚抚胸口,但愿王大官人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是在忽悠她。

    说完这些,小厮奉上二十两银子。

    温画缇盯着桌上白花花的银子,不可思议——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挣了九十两,将近一百。再努努力,五百两唾手可及啊。

    王大官人继续问她:“你只答了前两问,最后一问还没说呢,离开乐伎坊,以后可想过成婚?”

    温画缇摇摇头,老实答:“没有想过,我只想好好挣钱,让自己和家人都过得好。”

    说完这些,她托起下巴,“不过也说不准啦,如果遇到我很喜欢的,人家也正巧看中我,或许会吧。”

    “很喜欢的?”

    黑影忽然晃动,又继续扶椅坐稳:“什么样才是你喜欢的?”

    淡淡的烛火照在脸上,她抱着脑袋笑说:“那起码得像我前夫那样吧!我最爱的,就是我前夫,大官人你没见过他,不知他是多好的人!这可惜他走了,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

    霎时寂静,那人岿然不动,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抠紧扶椅。

    他吸着气,却感觉眼前一片昏花。怎么会是这样的答复,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复。多年前问的时候,她明明说自己喜欢保家卫国的将军,能扛刀,能杀敌。一直以为她的初衷不会变,永远都喜欢这类人。可是如今她竟然改口,喜欢的也不再是将军。

    像她亡夫那样?那样是哪样?

    他闭眼想了想,头疼欲裂,竟是想不出半点影子。

    那人复又睁开眼,默了默:“倘若有个人是顶天立地的将男子汉,你会喜欢吗?”

    “你问得可太广了!”温画缇笑,“顶天立地,怎么个顶天立地呢?”

    “如果他能保护你,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他也会努力保护全天下的百姓,那么你会喜欢他吗?”

    保护我,不让任何人欺负我,也保护黎民百姓

    说到这个,她倒是想起卫遥。

    或许这类人她会喜欢,但对于卫遥,她是不会喜欢的。

    于是温画缇摇摇头。

    好一会儿,屏风后都再没声音。

    所有的一切陷入无声,静得出奇,只余外头厢房的丝竹声。

    “王大官人?王大官人?”

    不久,温画缇轻声唤,“你还没给钱呢。”

    那人又默了一瞬,最后挥挥手,立马有小厮奉上三十两白银。

    三十两银加上九十两,今日拢共挣了一百二十两!

    快哉、乐哉、美哉,温画缇捧起白花花的银子笑成花,将它们通通纳入钱囊。

    王大官人始终沉默,温画缇以为他是聊完,不想再说了,便起身给王大官人行礼:“大官人慷慨,今日小女子收获良多!不知大官人可还有要说的?若没有,小女子便先行告退了!”

    这下,屏风后的人更沉默,连手都不挥了。

    温画缇寻思,这是怎么了?她低头看看满篮子芍药,又瞅瞅腰间鼓包的钱囊难道是她拿得太多,王大官人不乐意了?

    应该不会吧,王大官人出手慷慨,也不像会为钱闷气的人

    算了,不管他,反正她自认无愧王大官人的问话。他问什么,她都尽力老实说了。

    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至于王大官人能不能消去对亡妻的哀愁,那可全凭他的造化了,不关她的事。

    如此想通,没有丝毫负担。

    温画缇变得轻松,最后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开。

    出来的时候,她在外廊碰见桃夭姐。

    桃夭姐正好为宾客弹完瑶琴出来,看见她腰间鼓鼓的钱囊,惊得下巴都掉了:“这这都是王大官人给你的?”

    温画缇重重点头。

    “我嘞个乖乖!”

    桃夭姐忙把她拉进外廊的角落,小声问:“这钱可不少,沉甸甸的,我瞧着起码百两银子。你都给王大官人做什么了?卖身了?”

    “没有没有!”

    温画缇连连摆手,“王大官人是好人,他没有要我卖身。我给他跳了支《采莲》,又陪他说一些话,然后他就给了我这么多钱。”

    “我嘞个乖乖!”

    桃夭姐往她怀里一瞧,“怎么还有牡丹啊?你叫牡丹,王大官人还送你喜欢的牡丹?”

    温画缇连忙摇手,“不不不,你看错了,这不是牡丹,是芍药!”

    “不是牡丹啊?”

    桃夭姐揉揉眼睛,“这王大官人还会送花,也不错了。奇怪,我以前怎没听说咱们乐伎坊还有这样大手笔的主顾”

    温画缇也露出笑容:“所以我觉得,王大官人是个好人!”

    桃夭姐琢磨道:“也不知王大官人是何来路,出手真是阔绰。照你这样,不是很快就能攒够赎身钱了?”

    说到这,温画缇欣喜之余,却是一叹:“也不一定啊,这回我是撞大运碰见王大官人,没准下回他就不点我了,亦或者不来,去别家,都说不准”

    “算了,没事。”

    桃夭姐拍拍她的肩,羡艳地说:“能一晚赚到这么多钱已是不错,若大运天天撞,这才叫没天理,还显得可疑呢!你回去多留心些,这位王大官人,别不是有什么图谋吧。”

    图谋?

    温画缇认真想了想,总觉得不至于。

    王大官人若真有图谋,最多也就瞧上她的色。而瞧上色,在方才在厢房就可以胡来了,怎么会忍这么久呢?况且王大官人一直很规矩,远远隔着屏风,也不动手动脚。

    不过确实,王大官人出手这样阔绰,的确可疑她脑袋里划过一丝怀疑,该不会此人是

    不对,不会的。她再度否认这个怀疑,因为更没有逻辑了——如果是卫遥,怎么不会立马弄死她?她已经不止一次骗他,以她十来年的了解,卫遥可是个会记仇的人。而且,一定会报复!

    回到屋子,已经很晚,温画缇梳洗过后便睡了。

    对于不可思议的事,保持三分警惕总是没错!半夜她提心吊胆,也会醒来多回,惊鹿般的眼眸四处瞧瞧,没有危险又安然躺下。

    一夜平安,并没有发生什么事,连她藏在床角的钱囊也没少银。

    白天,还是六个大汉牢牢看守。

    不过温画缇已经不在意了,照样该吃该喝,红娘叫她学什么,她都去学。

    比起以前心不在焉,现在,她甚至还稍微用心学了,仍怀着一点王大官人会再来的希望。

    来一次就有百两银子,她已经算好,若王大官人来个五次,岂不轻轻松松攒够五百两?

    每每这么一想,她还觉得昨晚说话太少了!尽管后来王大官人沉默,已经不想再问,她也该主动呀!主动问问王大官人,没准还能觍着脸多挣百八十两!

    果然,想赚钱就是要卖出老脸!

    到了夜晚,温画缇在屋子用晚膳。

    她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敲起筷子,胃口被养刁了,她现在竟然在想,王大官人今晚会不会再来

    这可是天上掉馅饼欸!

    偶尔她还会忍不住警告自己,倘若是个骗局,自己真是好笑,已经身陷其中,却还是等待被宰。

    温画缇吃完饭,擦擦嘴。正要继续去学琴,红娘突然敲她的门:“牡丹!牡丹!王大官人又来了,还是点你!”

    第54章 设计

    还是我?

    温画缇激动之余又震惊, 看来这位王大官人与她说话上了瘾。

    秉着有钱不挣是傻子,温画缇应了声,匆匆收拾着装便出门。

    厢房还是那间, 正中放了张山水刺绣的大屏风。王大官人隔屏而坐,在她抱琴进屋的刹那出了声:“来了啊,请坐。”

    温画缇把琴放在长案, 乖乖坐下。

    屏风后的人笑着问:“今日学了什么?”

    面对大主顾, 她往往有十二分的耐心。于是积极答道:“红娘今日教我瑶琴了!不过我没学好,只会皮毛,若大官人不弃, 小女子可以献上支江南小曲。”

    那人的声音放轻不少:“好啊, 你弹吧。”

    瑶琴虽难,好在红娘教的小曲不难, 看王大官人的意思,也没要求她弹得天花乱坠。

    于是温画缇把琴铺好,吹了吹胆子,开始信手拈来。

    这一曲她已经尽心在弹, 却还是普普通通。

    甚至比昨晚的舞还要平凡温画缇放下琴, 叹了口气,掌声却在此刻响起。

    那人似乎激动又欢喜, “弹得真好,情丝绵绵, 意犹未尽!我们皎我们叫牡丹的小娘子都会弹琴了,进步很大, 看赏!”

    立马有人封来两锭纹银。

    两锭, 这是一百两啊!!!!!

    温画缇捧着银子心花怒放,险些痛哭流涕!

    呜呜呜呜呜, 这位王大官人真是她的伯乐,虽然她没有天赋,乐坊的娘子听了都直摇头,可他还是会夸她!

    夸赞的话不像有假,反而发自真心。她感动得也想把自己真心掏给他,让王大官人看看她对他有多么感激,多么钦敬!

    温画缇感动到眼眸湿润,偷偷抹了把眼泪。

    王大官人突然从屏风站起:“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没有,没有哭,就是给的太多了。”

    她紧紧搂住银子,眼睛亮晶晶的:“大官人,您今日还要陪说话吗?”

    屏风后,他又坐下,似乎松了口气。

    “也要,我们再聊会儿吧。”

    温画缇能有什么异议,自然激动地点头。

    “今天你吃了什么呢?”

    温画缇愣住:“这,这也有十两吗?”

    那人默了默,颔首。

    这钱也太好挣了吧!不,都不算挣,几乎是天上砸下来的!

    温画缇高兴极了,开始背菜谱。背完,王大官人笑道:“吃了这么多,还吃得挺好,看来红娘没有虐待你。”

    温画缇也笑:“对呀,其实红娘对我挺好的。”

    屏风后,那人摸了摸手里的牡丹花,那可不,我可是给了钱的。

    他又问:“你在乐伎坊待得好么?她们对你好不好?有没有被欺负?”

    温画缇一一答了。

    实话说乐伎坊这个地方,除了壮汉看守,逃不出去外,她简直说不上差的。这么冷的寒冬,就连屋里的炭火都烧了三盆,可比之前在兵营好多了。

    而后,他又继续问无关紧要的话,她也答了很多。最后,王大官人一口气给了她三百两。

    三百两,天大的银子!白花花亮瞎她的眼睛!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她把银子通通搂进怀里。三百两,这可是三百两啊,加上昨日挣的一百二十两,她只要再挣八十两,就可以凑够赎身钱了!!!然后!!她就可以离开这里!!!

    温画缇抹着眼睛,感动到呜咽:“大官人,你对我真是太好了!你的恩情我没齿难忘!以后我再穷再穷,只要大人来找我,我就会报大人的恩!”

    这话听得舒服,他按住胸口不停乱撞的心脏,闭了闭眼睛,嗓音有些颤:“好,你说的。”

    他疼爱抚摸着怀里的牡丹花,小小一朵,花瓣柔软,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又倏而睁开,眼眸熠熠,笑得无比开怀:“既然我们牡丹今日如此乖,那我就不送你芍药了,我送你一份大礼。”

    一声令下,小厮捧着两篮子牡丹放桌上。

    开得娇艳的牡丹,朵朵大红,它们的脑袋几乎挤出篮子外。

    他无比得意地说,“我亲自养的,是不是很好看?喜欢吗?”

    “嗯,喜欢,多谢大官人!”

    温画缇也搂紧两篮子牡丹,馨芳忽而扑鼻。不过比起牡丹她乌溜溜的眼珠又转到满满一筐银子上,还是更喜欢这个啊!

    王大官人的手有些颤,很想冲过去,却在这一刻极力忍住。

    他猛灌茶水静心,终于归向平静,清了清嗓子:“喜欢就好,你可要记住我。”

    这么大方的主顾,她很难不记住的。

    还差八十两银子,她就能攒够赎身钱。于是这回,温画缇羞涩觍着脸:“大官人,今晚还要再说会儿吗?”

    此话遭到大官人的拒绝。

    好吧,即便大官人拒绝了,她也没有丝毫难过,还是很开心!

    看来大官人已经累了,要回去了。温画缇心情愉悦,与他说了几句一路保重的话,抱着银子和花也离开。

    就差八十两了,离出去的日子越来越近!

    她激动的一时难以睡着,直到四更天困意上头,才兜着鼓鼓一袋银子安睡。

    转眼到了第三日。

    夜晚,她早早用晚膳,已经做好把钱挣的准备——可是这一晚,王大官人却没有来。

    她寻思,或许是有事耽搁了。

    于是第四日,她又开始期待的等。

    王大官人还是没来。

    她失算了,一连两三天,王大官人都没有再来。

    温画缇有些失落,钱票子就这么没了。

    还会不会再回来呢?

    用晚膳的时候,她在想这件事,明显心不在焉。

    红娘把一切看在眼里,笑着打量她:“怎么了,才几天,你这是爱上王大官人了?”

    温画缇郁闷的抬头:“当然不是,我就是有些盼他来。”

    红娘露出满意的笑容,抚住大红唇:“哎呀呀,你别说,我还不懂你们年轻娘子吗?如此盼某个人来,还不是喜欢他?”

    温画缇:“啊?”

    红娘笑笑,也不再说。晚膳过后,便趁着深夜离开乐伎坊,她来到一处别院,把这些都禀报给卫遥。

    红娘舌灿金莲,说得神乎,卫遥听得眼都亮了。

    他心潮澎湃,现在就想去找她,却被红娘急忙拦下,“女人啊,就得多晾几天,你不要一下子给太多了,她会腻的。”

    “会腻的?”

    卫遥惊诧,突然一想,好像也有道理——以前住在一块,难怪她总想跑,可能就是对他腻味了。

    他又失落的坐回藤椅,垂下眼眸:“不能见她吗?可是我不见她,我就会很想她,这要怎么办?”

    “别怕大官人,我都给您带来了。”

    说罢,红娘就递给他一箩筐衣裳,“这是牡丹穿过的,见衣如见人,您就拿它以解相思吧!况且你俩都有孩子了,孩子不是还在您这儿吗?”

    卫遥接过衣裳,颤着手,小心摸了摸。

    红娘眯眼,又捂唇继续笑:“咱们做的是买卖,您既给了我三千两,我红娘怎么说,也得替您把事办好呀!您放心,不会等太久,过两天我再帮您最后一把,保管让您得到她!”

    静夜无声,纷纷扬扬的雪。

    屋里很暖和,卫遥望向床篮内安睡的萝萝,最后与红娘笑道:“好。”

    王大官人一连数日都没出现。温画缇伤感望着那四百二十两,完了,她的钱票子已经断绝来路。

    希望将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温画缇左想右想,决定还是给别人卖两个艺,试试看挣钱。

    可是每每屏风一摆,瑶琴还没弹两句,她就被宾客赶出去。

    那些客人对她很是不满意,“红娘,你们乐伎坊如今招人,都没有要求了?让她来弹,老子爷还不如自己上场呢。”

    红娘瞥瞥温画缇,无奈的摊手:是她自己非要弹,我拦也拦不住啊。

    这下温画缇终于确定,王大官人果然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

    就剩八十两了!可惜死活也挣不到!

    温画缇拉住红娘的衣袖,含泪让她通融通融,干脆四百二十两赎身得了。

    红娘却冷漠拒绝了她,“牡丹啊,咱说多少就是多少,我这里可从来不二价。”

    她气馁的垂头。

    ——到底还有什么法子,能挣八十两呢?!

    她蹲下,痛苦的抱住头。红娘却在这时拍她的肩,笑着说:“对了,我险些忘了,还有个事儿。今晚咱们襄州城主府上有夜宴,要招二十个舞伎。小蝶和桃夭都病了,咱们人手急缺。你要是这趟去,我就免了你赎身的八十两,如何?”

    去一趟就能免八十两?

    温画缇余光瞅瞅红娘,此人一向精打细算,跳舞就能免八十两的话,对红娘也不是什么划算买卖。不会别有图谋吧?

    红娘似乎看穿她心中所想,拍拍她的肩,“哎呀想哪去了,不是叫你卖身。我不过想让乐伎坊,在城主跟前得个脸罢了,以后挣得钱肯定不少。红娘我呀,也知道你跳的不好,这样,我给你安排在不显眼的地方,如何?你看你左右姑娘们怎么舞,你也有样学样。”

    温画缇继续犹豫。

    红娘叹了口气,“算了,你不想也无妨,我再问旁人。”

    眼见红娘要走,温画缇急忙抓住衣袖,“等等!让我再想想”

    “想什么呢,今晚就是夜宴啊,等你想好,黄花菜都凉了。”

    “等等,等等!”

    “红娘,我去,我去吧?”

    夜晚的筵席,温画缇和乐坊姑娘们一块覆上面纱。以防不测,戴面纱之前,她特地在脸蛋画下好几颗红疹。

    如此揭开面纱一瞧,肯定是个丑人。

    来到城主府上,奏乐开始,舞伎们鱼贯而入。

    堂上宾客许多,听红娘说,城主是为母亲祝寿,在坐宾客都是大人物,叫她们好好跳。

    温画缇一进去,连舞都没迈开,突然瞥见宾客中的某个人。

    只一眼,她神魂忽震,犹如雷劈。

    那人锦衣玉带,正笑吟吟盯着她。

    卫遥?!?!

    温画缇揉了揉眼睛,再一看,什么?还真他娘的是!

    第55章 夜宴

    这是襄州府上,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过片刻,那人的目光又很快移开,落向别处, 仿佛方才只是随意一扫。

    诶?这是没认出吗?

    随着丝竹管弦声起,她手臂腰身也学着同伴一块舞动。

    她被红娘安排在不起眼的旮旯,也不怎么招人注意。虽然这些舞伎同是红纱覆面, 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即便如此,她还是焦虑忧心,会不会给认出?

    最后, 一场舞平安跳舞, 没有旁生枝节。

    筵席还在继续,随着老太君登场, 她们这些舞伎开始退场,换了一批舞剑的人。温画缇离开,走进黑夜,彼时才松了气。

    这场舞跳完, 半个时辰后还有新一场, 她却已经不想再跳了——只要继续待着,随时有被认出的风险。

    她不能冒这个风险, 必须找个借口火速离开!

    于是在同伴们换舞衣之际,温画缇扶着肚子走向红娘, 脸色十分痛苦:“红娘,不知怎的, 我小腹好疼, 可以先行回去么?”

    “小腹疼?”红娘拉过她的手腕,摸了摸, “脉象正常,没有大碍啊,你既没来癸水,也没受寒受冻,怎么会疼呢?牡丹,你怕不是唬我的吧?”

    她虚弱道:“没有,红娘,我真的……我好疼啊,那八十两先不要了,我真的得回去!”

    “别骗我。”红娘仍不信,拍拍她的肩,苦口婆心地劝:“牡丹啊,我虽不知你为何想走,但你既没病,就给我继续跳着。这不是八十两的事,事关我乐伎坊名声,你这一走,我们必定少人,城主追究起,你要我如何交代啊?”

    红娘说完,招了招手,立马跳出六个彪壮大汉紧紧盯着。

    红娘肃下脸:“事关紧要,你不跳也得跳,都给我盯紧,别让她走了!”

    一时走不了,温画缇再焦急也无可奈何。只能不停地企盼——像刚刚那样就好,千万别被认出。

    她被牢牢看守,找不到逃脱的空隙。

    半个时辰后,温画缇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登场。

    慢步走进屋,她余光一瞥,姓卫的位置还是没变。

    此刻他正和旁边的宾客说笑,别人敬他酒,他回一口,而后……目光又往进屋的舞伎扫去。飞快的一眼,没有停留就挪开。

    好像还是没认出?

    很好,温画缇捏一把汗,继续跳着。

    这场舞接近末尾,因为她们登场之时,老太君已经离去,只剩下宾客间走动敬酒。

    一曲舞毕,温画缇激动极了,终于可以离开。

    她们刚准备退场,座上的城主突然出声:“先慢下。”

    落下的心脏又悬起,城主从座椅起来,端着酒樽往左而走,最终竟然在卫遥那厮身边停下。

    城主两手敬酒,与他笑道:“大将军能来寒舍为母贺寿,此乃蓬荜生辉,是下官的福气。”

    卫遥回酒,笑容温和:“老太君六十大寿,我哪有不来的道理,城主客气了。”

    于是,两人在宾客的喧声里又寒暄几句。

    温画缇紧张又无语,他们寒暄就寒暄,叫她们留下做什么,看着别人寒暄?

    虽然有面纱,但她还是低头,甚至不敢露出脸。

    最后,城主忽然道:“方才酒间,下官见大将军时不时往舞伎那儿看,这些舞伎都是乐坊的人,乐坊在下官名下,不知可有大将军看上眼的?若有,带走就是。”

    卫遥挑眉,目光往所有人转了转,遥手指向最角落低头的舞女:“就她了,我觉得不错,我要她。”

    这个时候,光阴忽止,她甚至连头都没抬。不管说什么,她都默念无数遍跟自己没啥关系,反正找的人不是她。

    她垂着头一动不动,直到红娘发了急,把她从人群中揪出来:“牡丹,牡丹,大将军点你呢,快谢恩。”

    她恍惚地抬头,目光突然和卫遥对上。

    又仓促地别开眼。

    比起她,他好像平静多了。

    卫遥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递出手。她没接,却迅速扑腾跪下身子,谢恩告退。

    她跑得飞快,好像什么也不想要,快得所有人都大为吃惊,以为这舞伎给激动傻了。

    城主皱眉,下令要拦,却见卫遥抬起手。

    卫遥并不出声,长身玉立,望向门口的目光稍显失落。

    ……

    温画缇跑出去没多远,就被红娘带着人堵住前路。

    红娘激动拉住她的手,“牡丹,这可是喜事啊,人家大官人指名道姓要你。晚上你去见见他,给他跳个舞,日后就能飞黄腾达了!以后我红娘,还得多倚仗倚仗你!”

    温画缇心情复杂,低落又焦虑,不安且麻木。卫遥竟然没动怒,没对她喊打喊杀,他怎么会如此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不知前路等自己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她都不想去。

    她真的不能去!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了!

    温画缇几乎哭出来,求着红娘:“我不去,我不去,红娘您放我走吧,我回乐坊继续给您挣钱!”

    “为什么?”红娘难以理解,“你回乐坊,还要受苦受累,跟着他多好。”

    “不!我不想跟他!”温画缇更着急了,“红娘,我刚刚戴面纱,他一定不知道我的脸!姐妹们都穿一样的衣裳,面纱发髻也一样,您偷偷换个人去吧,反正那位将军也不认识,一定不知道!”

    话音刚落,就有个舞伎急忙跑过来,气喘吁吁:“是啊是啊红娘,既然牡丹不想去,就让我去吧!我跳得比牡丹好,也可以伺候官人!”

    “红娘,还有我,我也可以!”

    深夜里,陆陆续续又追来好几个姑娘,纷纷围住红娘吵闹。

    红娘被吵得耳廓聒噪,不耐烦地挥挥:“哎呀哎呀,要死啦,都别吵!当着城主眼皮底下,这偷梁换柱之事我可不敢做!被发现我就遭殃了,死透了!你们想去,谁来管我死活?我这乐伎坊还要不要了!”

    “红娘!就让我去嘛!”

    “红娘……”

    “红娘,我舞跳得最好了……”

    最后红娘烦不胜烦,招来壮汉:“把牡丹给我绑上,这趟她非去不可!”

    腊月的天,冰霜挂枝,寒风呼啸,她被抓到一处浴房,没挣扎两下就被按进热水桶里。

    红娘在桶中泡了花瓣,汤水暖粉,还弥漫着匪夷所思的香味,热气腾腾,让人头晕目眩。

    温画缇泡得晕,洗得晕,但迫切离开的念头占据首要。

    这汤水一定有问题!

    她趁着红娘不留神,抓起水瓢猛泼。水雾弥漫,红娘立马睁不开眼,还未惊叫出声就被她死死捂住嘴。

    温画缇把人敲晕,连滚带爬从浴桶出来,木椸有干布,她迅速擦两下,便随意扯了件衣裳穿。

    门口堵着壮汉,她着急的四处转,竟发现后墙开了窗!

    她搬来凳子,急忙从后窗爬了出去。刚一跳,身子忽而发软,摔得她满屁股都是雪。

    温画缇顾不上那么多,吃痛揉了揉,继续跑。

    她跑得吃力不已,不仅头晕,手脚软,大寒天的体内竟燥热不已,那红娘显然对她下了药!真是该死!

    还是在城主府上,这一带是梅园,没什么人,只有满园梅林和皑皑的雪。

    清辉月色下,她跑得气喘吁吁,时不时就得扶住树根喘两口。直到热意越蹿越大,她的双颊也热到熟烫。火焰焚身,温画缇忍不住地蹲下身,掬起一捧雪。

    刚敷上脸,眼前突然落下一双黑皂靴。

    她顺着抬头往上看,望见此人高大的身形和熟悉的脸。

    他背对明月,半张脸陷入昏暗。她热得头晕眼花,也难分辨他是什么神情。只察觉这人也逐渐蹲下,倏而扶住她的肩,“皎皎,是我……”

    她腿软地撑不住,突然栽倒进他怀里。这刹那她嗅到清冽的香味,仿佛能够扑灭心火。温画缇咬牙切齿,又往怀里拱了拱。

    今晚怎么成这样了?该死的,这该死的红娘,该死的卫狗,阴谋,一定是阴谋。

    她暗骂,晕眩的恍惚中忽然飘过几丝记忆,卫狗连看见她都没有丁点震惊,肯定早知道她今晚会来。阴谋,他和红娘窜通,这都是阴谋,可恶!她竟然中招了!

    “你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烫?”

    他明显紧张又无措,牢牢抱住她,不停用手探她的额头、脸颊。

    他还搁这儿装!

    温画缇热得头晕眼花,汗水涔涔,虚弱无力的一拳砸在他身上,带着滔天的忿恨:“你个王八蛋,竟然和红娘一块下药……”

    “下药?”

    卫遥忽然蹙眉,“她给你下药了?”

    “那混账!说帮我,竟然是这种帮法。”他突然捧起她的脸,神色紧张又害怕:“皎皎,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等着,我一定会找她算账的!”

    可是她真的好热,越来越热,热到她已经懒得细辨这厮的话。她用力抓住他衣袖,热得骨头都快熔化。“热,太热了,呜呜呜忍不了……”她呜呜咽咽地哭。

    卫遥头皮发紧,脑穴跳了又跳。最后一把抱起她,“算了。”

    也不知道什么算了,她被他带出梅园,抱进马车。

    她热得不停扭动,卫遥把人搂在怀,用帕子细细拭她额头的汗。最后亲了亲她的脸颊,眼神有些迷恋:“皎皎,你这大半年想不想我……”

    想?想你妹呢,谁有心思想不想。

    温画缇热得火气恼气一块上,突然爬起来跪坐他两腿上,面朝他,用力抓住他衣领:“太热了,给我折腾来这里做什么,你快快快把我丢雪堆里,那里凉快……”

    卫遥默了默,怜爱又心疼地捧住她的脸:“皎皎,你热得都说胡话了……丢雪里会病的。”

    他突然按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一搂。

    本来就热,这下更热了,热得她太过煎熬,已经等不到郎中来。

    意识昏昏沉沉,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眼前没有更好的路,每一步都在油煎,最后她伏在他肩头,抓起他的手:“姓卫的,老娘给你一次机会,你帮我一下,我会付钱的。”

    卫遥本来激动了下,听到后半句,又不想了。冷漠着拒绝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你自己弄。”

    第56章 我的(二合一)

    卫遥拒绝得无比干脆, 甚至为了不让她乱碰,又握住她的腰把人往外挪。

    她像只被他提起来的木偶,浑身发软无力, 脸颊绯红,头垂着。温画缇难受得落出两滴泪,委屈无比——他竟然叫她自己弄, 可是她不会啊。

    她挣脱卫遥的手, 又黏了上去,像块狗皮膏药,紧紧黏在他身上, 抱住他脖子使劲蹭。

    “卫遥, 卫遥,你帮我, 帮帮我”温画缇热得把脑袋埋进他的肩,用力吸着凛冽的雪花松香。

    此刻神识已经被心魔占据,没想到药的效劲儿竟如此大。可是她难受,又不想真跟他有什么, 他不算她的任何人, 温画缇只想把他当个小倌,收了钱就得帮她做任何事, 想断也能断得干净。

    卫遥闭着眼,无动于衷, 只是抱住她,手搁在她的腰背上。

    迷糊中温画缇扯来他的手, 这几根手指骨节分明, 修长如竹,她抚着摸着, 心火更甚,恍惚中想起过往旖'旎。她握紧他的手,低低哭:“我要它,你帮我用它。就像以前,像以前那样,我会给你钱的。”

    卫遥脸麻木,无情无绪,尤其最后一句,听得他格外难受,甚至生气到冷笑。

    怀着报复的心态,卫遥把她的腰背往怀里一拢,手也顺意抚入罗裙,合掌贴于两腿,纹丝不动,只是凑近耳朵低声问:“以前?以前是什么样的呢,我怎么不记得了啊。”

    车舆外风雪交加,车内潮热蔓延。

    有一下没一下的辗转抚揉,她倏尔神魂舒颤,身体的炎热也朝四周驱散。

    他却在这时候停了,抓来她的手一块带入裙裳底,合掌而贴,报复地笑看她,“以前么?以前我们可不论钱。现在既然要算账,光给钱怎么够?反正我不想帮你,你自己来,自己弄啊皎皎。”

    坐在马车没有脚踏实地安稳,本就颠得她头晕。听完卫遥的话,她更的晕了。

    卫遥带着她的手试图套进,温画缇伏在他肩头,忍着容'纳,直到半数而进,她突然哆'嗦,抽'离自己的手,伏在他肩头大哭:“我讨厌你卫遥”

    恍然的愣怔,卫遥张口无言,被讨厌两字穿'透心脏。明明没做什么,却显得空落落,怅然若失。

    他用力把人拥紧,不敢再欺负她了,起码不是这个时候。卫遥咬着牙,望着她水灵灵的眼眸,手指往里继续而入,这回真是帮她。他有些着迷,亲吻她的脸颊:“会记得我吗?你说我是谁,是谁在帮你?”

    她不记得,很多时候被药烧得神魂离散,通通不记得。她只是在收纳,来多少,尽量收纳多少,手指用力抓住他衣领,整个人都扑在他肩头。

    后势渐深,她连连抗拒。温画缇忍不住抖,浑身颤颤推着他,“够了,已经够了,可以出来了!”

    卫遥突然按住她腰身,把她强'势搂紧,亲昵地贴近耳畔,低沉的嗓音无比狂热:“出来了会记得我吗?皎皎,我是谁啊,你还没说呢。是谁呢,什么人能帮你做这种事?是你夫君吗?嗯?是不是你夫君?乖皎皎”

    森寒的夜色下,马车慢弛于道。

    一路风雪飘扬,车里轱辘而转,夹杂着她哽咽破碎的哭声,双眸空洞到黯然。

    卫遥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的鬓发、耳侧,如恶鬼低咒,“记住我了吗?皎皎,乖皎皎,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我们是分不开的人了。”

    他的衣袍很皱,不仅肩头衣领被扯皱,就连腿部的下襟也又潮又皱。

    暂时的结束,卫遥搂住失魂落魄的人,继续替她擦额角的汗、眼尾的泪。

    擦完后,他将手指尽数擦净。然后轻抚她的背,“不哭了不哭了,好了,都出来了,不难受了。”

    温画缇哽咽了一会儿,头疼欲裂,燥热的火焰随之平息。脑袋空空如也,她迷糊看了他一会儿,眼眸又迷茫望向车窗。

    心神和力气都耗尽,她靠在他怀里紧紧闭上眼。卫遥突然吻了下来,轻咬嘴唇。就在此刻,她竟酝酿出奇异的感受,刚平息不久的邪火又开始肆掠

    这个该死的红娘!

    她再也不想了!

    温画缇猛然睁开眼,浑身颤'抖,开始抓住他:“好热,好热,又要开始了,找郎中!你帮我找郎中!”

    雪里行路,马车很快抵达别院。

    卫遥抱着人进屋,把她安置床榻。起先的时候她一直喊热,叫他赶紧找郎中。

    卫遥应下,大步出屋,却在迈出门口的刹那忽顿脚步。

    屋外天寒风清,他闭了闭眼,任冷风把所有燥意都吹散。他想了想,今晚还是想做一件事,这个念头极为迫切渴望。

    “将军,”

    阿昌突然蹦出来,问他,“温娘子是病了吗?要不要小的去叫郎”

    正好郎中也在别院后面半句还没说完,阿昌就被他立马拽开,扯进墙角。“嘘,什么郎中,没有。别让她听见,我来就行了。”

    他进屋的时候,温画缇还热得不行,在床榻连连翻滚。

    卫遥按住她的肩,抽'出帕子替她擦汗:“皎皎,我知道你不想,我已经给你叫郎中了。只是我别院没有,要去医馆请。附近也没医馆,起码要半个时辰才能来皎皎,你且忍忍。”

    半个时辰,她根本忍不了。

    她只觉得自己快被烧死,等郎中来,人都要成灰烬。迷迷糊糊中,她抽泣着再度拉住卫遥,“你来,你来,我等不了这么久”

    卫遥垂着眸,手掌抚摸她小腹:“真的么皎皎,真的要我么?”

    他附身而下,两臂撑住她脑袋边,看着她眼里烈火纵横的模样,轻轻笑了笑:“你说喜欢我,我就来。”

    她的意识混沌又模糊,好像自己是油煎的虾,百般跳不出锅。耳边还有煮虾人低声的喃喃,“你说喜欢我,快说喜欢我”

    煮虾人看着她沸腾,眼神低迷,身体却无动于衷。

    温画缇难受得扯住他衣袍,“你帮我,帮我一下。”

    啰嗦的煮虾人摆正她的脸,往她眉心一亲。心潮澎湃,热烈无比的抱她往床榻滚了一滚,娇娇笑问,“快说喜欢我,不然我就不来。皎皎,咱们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

    她不喜欢他,根本就不喜欢他。温画缇热得恼火又上来,使劲从他怀里挣开,“不来就不来,那你把我丢雪堆里!这里实在太热了,还是雪里凉快呜呜呜。”

    他的眼眸变暗,竟然这样了也不愿承认喜欢。卫遥固执的抱住她,亲亲她脸颊,“不要,你就在这,乖乖,你只要说一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你要我的心吗?”卫遥倏尔盯向她眼眸,光芒奇异,仿佛她的回应有没有都无所谓,捏开她的唇就低头吻下。

    灼热的火焰得到些许舒缓,她很满意。温画缇迷糊地伸手揽住他的肩。就在这刹那,身上的人顿了一下,然后疯狂吻住她耳侧低笑,“我就知道,你要我的心。”

    红纱低垂,一场春雨旖'旎漫涨。她太热了,后面很多事都记不清,只记得他起先还说要帮她,后来情意上头,云雨方合,怎么也不肯离开,抱着她在床榻翻了又翻,一连好几圈,翻得她晕头转向。

    他贴在耳侧低喃,“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连孩子都生了,还把萝萝养得这么好。皎皎,你再回来,以前你算计我的事我都既往不咎,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就像现在这样”

    彼时温画缇还晕着,根本没听清他讲什么孩子。

    只记得他捧住她的脑袋,一直在亲,有时候说她可爱,有时候说她像猪,有时候说她是他的皎皎,他的高台明月,他所有的一切。

    大抵是真喜欢,雨淋了一场又一场,折'腾到大半夜,生生解了红娘给她下的欢药。她从来没有这么久浑身完全浸泡在情'爱里面,深陷而不得抽'离,仿佛也被那药一块剥夺神志,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最后温画缇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

    她撑着微疼的脑袋,看着满床凌乱和一地的衣裳,想起昨晚断断续续的记忆,好一会儿不能接受。

    大半年后见的第一面,怎么会搞成这样?太荒谬,太怪诞,太离奇,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脑袋欲疼。她原以为他会下令追杀,她则害怕地逃亡,可是昨晚的一切,都象征事态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

    她看着雪肤斑驳的吻痕,指痕,明明决裂到不能再决裂的两个人,为什么又滚到一块?

    红娘!都是红娘!

    她顿时恼怒,紧张又害怕,骤然抓住了被褥。

    心在抖,温画缇闭上眼,逼迫自己冷静去想——红娘的错,给她下了药,她跟姓卫的没有任何瓜葛,就当和小倌睡了觉。

    红娘,红娘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知道她的事?

    难道她被困在乐伎坊,都是为了今天这遭吗?都跟他有关?

    温画缇担心受怕,三两下爬下床,捡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一件套。

    等她猛地推开门,打算逃走,却看见白雪皑皑的院里,有人正和雪团大的娃娃一块玩雪。

    卫遥单膝蹲下,搂着孩子给她堆了矮胖的雪人。那孩子乐得咯咯,笑声稚嫩清脆。

    只一眼,温画缇便认出这孩子是萝萝!

    温画缇呆愣,突然跑了过去,拉过孩子左看右看,而后紧紧抱在怀里。“还好还好,你没事!”

    “我们的孩子自然吉人自有天相。”

    卫遥抬手捋她脸颊的鬓发,笑,“我赶到兵营的时候你已经逃了,只剩下她了。兵营乱得在打仗,好在有个士兵将她藏起来,护得很好,我已经厚礼谢他了。”

    “皎皎,咱们连孩子都有了,你说要不要”

    卫遥脸发红。

    “不要。”

    温画缇果断拒绝,猛地把萝萝从他手里扯过来,“又不是你的孩子,把她还给我。”

    卫遥脸上的笑意渐消,只当她在赌气,“你说什么呢,皎皎?是不是我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没点数?”

    就在此刻,萝萝突然张开粗短的手臂,对着卫遥咿咿呀呀,“娘!娘!”

    温画缇顿时一默,敢情这孩子只会喊娘。反观他却乐得开怀,想把孩子接来,再度被温画缇拦下。

    她抱着孩子瞪他。

    反正她和他之间的情形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也不介意破罐子破摔。

    温画缇盯着他,唇边挂起一丝讥讽,“卫狗,你也真是好笑!我们萝萝都一岁了,还真不是你的孩子。我告诉你,我不想跟你在一块,我们两个没可能!”

    说完她就抱着萝萝起身。

    站起的刹那,险些腿软摔倒。

    她发誓,以前自己抱孩子站起真的畅通无阻,或许是昨晚的折腾,现在才变成这样。

    卫遥扶了她一把,站稳后又被她脱开手。

    温画缇往角门急步而去,他突然发急地追上,扯住她袖子,“你要去哪儿?”

    温画缇突然愣住,对啊,她要去哪?

    是要回乐伎坊吗?可她已经没必要再回。难道找红娘算账?可是罪魁祸首就在眼前长岁也还没来接应,她抱着孩子到底要去哪儿?

    卫遥见她望着大门不吭声,生怕她又和新婚夜一样,一缕烟似的没了。

    他不能没有她。

    电光火石间,卫遥骤然想起一件事。

    很是羞耻,羞耻到他开不了口。最终卫遥捏紧拳头,“皎皎,我们是不是说,欠了别人的东西就得还?”

    “别信口雌黄,我欠你什么了?”

    温画缇气得回头。

    “钱,你欠我钱。”

    卫遥头皮发麻,咬了咬牙,“你不是说我伺候你,你就付我钱吗?我伺候你一整晚了,你现在还没给我钱。”

    第57章 有家

    此话一出来, 温画缇人都傻了。

    她那时只想找郎中,不想和他做那种事,所以有心羞辱他。他竟然真的找她要钱?

    她感到不可思议。

    温画缇捂住萝萝的耳朵, 没好气问他:“你要多少钱?”

    卫遥握紧拳头,大言不惭道:“你就说我手活口'活好不好?我尽心尽力下来,至少也得一百两吧!”

    一百两???

    温画缇以为自己听错, “什么玩意能卖一百两?姓卫的, 你别太瞧得上自己,一百两我都能找二十个小倌了!”

    卫遥冷笑:“我就是比他们贵,怎么了?你用了还不给钱?不会给不起吧?”

    “谁给不起了!”

    温画缇下意识就去摸腰包, 突然发觉, 钱囊已经被她交给红娘了。她尴尬瞪向卫遥,“你等着, 等长岁找来,我就有钱还你了。反正我肯定有钱给!”

    卫遥也不说话,突然发笑,一种得逞的笑容, 笑得她不知所措。

    某个关窍打通,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从开始到现在,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进这个局, 王大官人那个王大官人就是他!先是三天两头的找她,给她喂甜枣, 后面就直接不来,为的就是让她赴昨晚的夜宴!

    他竟然算计她这厮实在太可恨了。

    温画缇越看他越不顺眼, 比起刚分别的时候, 更显得面目可憎。

    桩桩件件,如浮影闪过脑。她再次怒视:“我有话问你, 姓卫的,你老实答!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在乐伎坊?所以当初我提出,要给自己出赎身钱,红娘起先愿意,后来又死活不肯答应,都是你的缘故?是你暗中做手脚,不让她答应的?”

    出乎意料,卫遥爽快的承认了。

    他不仅承认,还上来摸她的头:“不错啊,我们皎皎现在还能看明白,也很好。”

    “不准碰我!”

    她抱住孩子,气得倒退——卫遥明明找到她了,竟然还不吱声,非要跟她玩猫抓耗子的把戏。亏她真以为世上有王大官人这号大好人,原来都是他装的。她现在一点也不高兴了,卫遥找上门的意图可太明显,不就是要把她抓回去?她能避开的希望十分渺茫,因为有了前车之鉴,他一定会更警惕、更小心地看住她。

    温画缇倏而放下萝萝。

    萝萝刚着地,欢快喊着“娘,娘!”,小小的人儿噔噔朝卫遥奔去,然后抱住他腿。卫遥带着笑意蹲下身,抚摸她的头,“还是你更乖些。”

    温画缇背倚朱红的院门,疲倦轻阖眼。

    跑了这么久,自认瞒天过海,却还是功亏一篑,连她都跑累了,难道就要这么认命呢?可她偏偏,怎么还有点不甘心?

    卫遥总是这样惹人烦,为什么就一定要找她?从京城找到洛阳,找到马口镇、伊水县,再找到襄州,难道他还没有找累吗?

    不过让她意外的一点,像卫遥这种有仇必报的人,竟然会如此平静找过来,没有因为她的欺骗想杀她?还是说,其中发生过什么

    她冥想,感觉手被人轻轻牵住了。宽大的手掌,掌心覆了层薄茧,温热的血液下,她甚至能察觉几分颤抖。

    她骤然睁开,正对上卫遥飞霞似的眸光。咫尺之离,他倾身轻轻亲了下她的脸颊,声音低若蛊惑:“你不是想回洛阳吗?我已经派人给长岁送信了。你现在身无分文,还带着孩子,哪有钱行路?你就在我这儿待着,等他来汇合,好不好?到时候,你再把钱付给我”

    光阴霎然戛止,她看着卫遥纯净又希冀的眼,这刻心变得迟钝。

    他的句句击中要害,说得不无道理。身上没有钱,哪里有回去的盘缠?而且天大寒,万一冻坏了孩子可是,她该相信卫遥吗?他真的会让她走吗?不对,不管让不让,好像也只剩下这条能走的路。

    卫遥拉住她的手腕,把人从门板剥离,轻轻扫去她背上的雪。他牵着萝萝,一手揽住她:“好了,先前用膳,饿坏了怎么走得了?”

    这场早饭吃得十分诡异。

    她在桌边低头吃着,有时候给萝萝喂米糊,卫遥则坐旁边看着她们。

    他时不时指挥人加菜,想用帕子给她擦拭嘴角,却被她拍开。没办法,他只好弯腰给萝萝擦。

    太诡异了,他们现在就像一家三口。为了打破这种氛围,温画缇立马搁下碗筷,对他说:“别看了,你没事要做吗?别老待在这儿。”

    卫遥没吭声。

    垂眸想了想,忽而问她:“皎皎,这孩子是谁的?”

    温画缇懒得理他,连话都不屑多解释。

    “跟你有什么关系,都这么大了,反正不是你的。”

    他顿时失落,片刻后又重新看她。

    “不是我的,但也不会是你的。”

    卫遥挂起笑意,“是你捡的孩子吗?皎皎,若她没有爹,我可以当她的爹。咱们孩子需要一个齐整的家。”

    齐整的家?

    这话真给她说笑了。温画缇伸懒腰,亦赔个诧异的笑容,“你想当她爹啊,那敢情好,萝萝是我隔壁姐姐的。蕙兰姐正好也没了丈夫,你若想当孩子的爹,等我们汇合,我帮你介绍。”

    说完,只见卫遥沉下脸,脸色奇差无比,冷冰冰塞了个包子到她嘴里,“赶紧吃你的,少说话不会死人。”

    温画缇把包子吐了出来,恨恨瞪他一眼,继续用饭

    虽说她的脑子,有时候不太灵光,连她自己都为此愁烦。但她总归不是傻人,姓卫的什么心思她还是能看得出。这个人死性不改,明显还喜欢她

    其实她可以利用这份情,让姓卫的帮她办些事,譬如她要早点和长岁会面,她想回洛阳,又譬如安定之后,她想把爹爹、哥哥和小妹都接来。但只要她一想到先前的囚禁,又有些害怕,这份情倒真成为一种麻烦。

    她好不容易、千方百计的逃离,竟然又到他手上。难道这辈子,生命处处都要有他的影子吗?

    温画缇站在大雪中闭了闭眼。

    她往书房走近,听见卫遥在屋里和阿昌说话。

    他问阿昌,“红娘人呢?还没带过来?”

    “昨晚温娘子反击,用水瓢敲了红娘脑袋。红娘流血了,人在医馆,属下清早去看了趟,人还昏迷着”

    卫遥:“还昏迷着?你再多找几个郎中给她看。”

    “”

    温画缇站在外廊听,听得心里害怕。自己不会杀人了吧?

    昨晚她只想逃,情急之下才敲晕红娘,摁进水桶。这是敲得有多重?脑勺都流血了温画缇心在抖,本来对红娘有天大的怨气,此刻消下不少,莫名的担忧。

    回想红娘虽可恨,却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她对坊里的姑娘都很好,没有贯把人当作摇财树,反而让她们吃得饱,穿得暖。若就这样死了那自己手里真有条无辜的人命。

    她低头看看掌心,仿佛看到满手的血。

    温画缇担忧了一早上,下午时分,看门的守卫突然来报:“将军,有个女人求见将军,自称是红娘。”

    红娘醒了?

    温画缇瞪大眼睛,说不上的惊喜和轻松。

    她先一步跑出院子,穿过游廊和园林,直直跑到大门口,果然看见风雪中站了个红裳女人。今日没有浓妆艳抹,红娘大病初愈,脸色稍显苍白。

    人既活着,温画缇又想起那晚的恩怨,恼气重来,立马上前抓住红娘:“你竟然给我下药,我跟你没完!”

    寒风中,红娘费力咳了两声,却将一袋钱偷偷塞在她掌心。

    沉甸甸的钱囊,温画缇盯着荷包熟悉的花样,这分明是她存的四百多两。红娘握紧她的手背,“牡丹啊,你以后是自由身了。”

    手背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下,她稍稍失神。随后立即急眼:“谁要你这些!你告诉我,为何要给我下药!”

    红娘不答她的话,却在寒风中笑了两声。而后她撩开脑后的鬓发,里面血迹未干。红娘挤挤眼睛,嗓音几分沙哑,“我是下药,你不也打了我一棒槌?你的水瓢,险些没打死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性子倒烈,我红娘啊半辈子没遇上险事,现在往鬼门关一走,咱们也算两清了。”

    温画缇愣住,还想再说,阿昌却在这时过来,带领红娘去书房。

    红娘走进书房,地面已经摆好责罚的器具,有三撘鞭尺,木硌板。卫遥在她进来的瞬间,出声问:“病好了?”

    红娘垂首而礼:“病好了,多谢大官人为我寻郎中。”

    “好了就选一样认罚吧。”

    卫遥嗓音微冷:“谁允许你给她下药了。”

    红娘察言观色,扑通一声跪在地:“大官人,大官人见谅,放过奴家!”

    她噙着泪,低声:“都是奴家自作主张,是奴家不好。可凭心而问,这法子再不好,大官人不也留住人了?”

    卫遥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沉思,过后不久就有松动,红娘觉得自己实在冤屈,又急忙趁热补充:“奴家真心为大官人着想!大官人信奴家,给了奴家三千两,我红娘怎么说,也得办好不是?的确手段有些许不堪,到底人是给您了。”

    人是给他了,是啊,她此刻的确就在身边。

    卫遥忽而望向窗外,她还在雪中站着,呆愣的模样,神情一会儿迷惘,过会儿又忧愁,很明显并不太情愿。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跪地上的红娘,叹上一叹:“可她的心不归我,我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心?”

    红娘捂帕子笑了,“要心做什么,要人就行了。只要牡丹一直在您身边,有没有心很重要吗?”

    “我以前也这样想,可是她跑了一次又一次。倘若她没有心在我这,她就还会跑。”

    他想了想,突然问,“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能让她的心只留在我这儿?”

    第58章 爱恨

    若真有这种药, 这世上情爱还有何用,下药就能白头到老了。后宫妃子哪还用得着争,人人都是宠妃了。

    红娘笑罢, 讶异地摊手,“大官人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这种药想也不可能, 世上是没有的。”

    卫遥倏尔失落, 神情黯然,抿着嘴缄默不语。

    红娘自谓看惯了风月之事,在接管乐伎坊前, 她也做过好几年媒人。

    毕竟是付她三千两的大主顾, 既然不得开解,她也不吝啬提点一二。她问卫遥:“牡丹是不是从来就没爱慕过大官人?”

    “也没有。曾经, 在很早以前,她还是喜欢我的。”

    回忆年少,卫遥的眼神充满憧憬。没想到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历尽沧桑, 虽然战袍加身, 却在这个过程弄丢人。他不向往将来,最想回到的竟是过去。

    倘若当初

    可惜没有倘若, 能走的只有未来。

    红娘疑惑:“那她为何又不喜欢了?”

    卫遥沉默。

    红娘道:“我懂得不多,但知道有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让一切回到以前, 她喜欢什么模样的你,你就变成什么样的。”

    突然的愣住, 他笔直看向红娘, 目光有异样的浮动。

    好一会儿,卫遥才闭了闭眸, 长舒一声:“多谢你,你帮了我很多。”

    他招来阿昌,低声耳语几句。阿昌立即着手准备,拿着粗布包袱进来。

    沉重的包袱,哐得置于桌。卫遥对红娘说道:“她心里还有气,你虽没对不起我,但怎么说都对不起她。你去找她认错,哪怕骂也好,打也罢,只要你让她把气出了,这两千两就归你。”

    两千两,辛劳半辈子都挣不到这么多。

    碰到这么个爽快人,红娘咧着红唇直乐,“大官人,别说出气了,有这两千两,就是让我红娘跪下来当马骑也不成问题。您等着,我这就去赔罪,让牡丹出气。”

    温画缇正赏梅发呆的时候,红娘突然急匆匆跑来。

    红娘刚赶到,扑通一声跪在她脚边,双手奉上竹棍。

    温画缇还没反应过来,红娘已经抱住她的腿,又笑又哭。

    她还从没见过这种哭法,一时不知人家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很快,红娘垂下头,因着昨晚的事向她赔罪,求罚。

    “牡丹啊,昨晚的事是我剑走偏锋,我不该对你下药的。求你打我吧,越狠越好,只要你能出气!”

    温画缇大吓一跳,还以为自己在梦里。是谁前不久说,她给她下药,她也给了一棒槌,险些把人送进鬼门关,这事就算两清。怎的现在又不一样,非要赔罪?

    除却下药的事,她对红娘没多恨。

    红娘不是刻薄的人,不算恶人,且她也反击过。

    反正以后也见不到,不如为自己积累善缘。温画缇懒得再追究,不想理她,转身就走。红娘又跪着三两步抱住她的腿,非要她打用竹棍打。

    温画缇寻思,还真奇了怪了——除了卫遥,这是她见过第二个主动讨打的人。

    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她犹豫,根本不敢接。红娘立马站起,把竹棍塞进她的手,又迅速跪下,咧起大红唇:“好了牡丹,你打吧!”

    温画缇:?

    她疑惑地举起竹鞭,僵在手里一会儿。突然丢开,飞快跑了,仿佛见到鬼。

    整个下午,红娘都在追她,求她狠狠打。

    到最后她受不了,随便打了几下。红娘被打得十分愉悦,问她消气没。她随便点了头,红娘松气,撑着从雪地站起,飞一般从书房揣了大包袱离开。

    离开的时候还笑盈盈,和她说后会有期,哪还像个大病初愈的人。

    后会有期?

    谁要跟她后会有期啊!

    温画缇被追了一下午,热得擦去额头汗。真是怪事,还求着被打,肯定是卫狗跟她说了什么。

    夜晚用饭,如中午那般,她和萝萝一块吃。也不知卫遥这厮是不是早吃完,太过无聊,就在旁边干看着。

    不仅看她们吃饭,还要抢她的活给萝萝喂饭。

    看着萝萝张开嘴,一口一个娘。温画缇恼了,“这是我姐姐的女儿,又不是你的,你跟我抢做什么?”

    “谁跟你抢了?”

    卫遥继续喂饭,眼都不抬,“你没看见她喊我娘吗?可见孩子和我亲。”

    温画缇无语地翻白眼:“那是因为她只会喊娘!”

    卫遥没搭理她,继续喂,喂得乐此不疲。

    温画缇早吃完了,无聊地戳碗筷。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正是卫遥带笑的眉眼:“这么没意思吗?要不要我也喂你?”

    “不——要——”

    她瓮声瓮气,拉长音。

    她现在又想不透了,明明确切告诉卫遥,萝萝不是他的孩子。本以为他会冷待来着,没想到还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阴谋。不会又是阴谋吧?

    温画缇被自己的想法无语到,果然疑心起来,现在想他,就只剩下阴谋了。仿佛他天生就是个诡计多端的人

    晚膳过后,温画缇走后寝屋。

    睡榻的旁边摆了张木制摇篮小床,她看见,又呆住,回头问卫遥这是什么。

    卫遥稍稍别看眼,脸微红,“刚接回萝萝,以为是我们的孩子,为了方便起夜看她,我就自个儿做了摇床,把她放进去睡。”

    话音落下,她再度沉默,

    一想起卫遥半夜起床照看陌生孩子,就觉得滑稽又好笑。“所以呢,萝萝半夜睡醒会哭,你也哄了?”

    “那当然,难道我还任由咱们的孩子哭?”

    “我说多少遍了,你别老这么自听自说,萝萝又不是你的孩子!”

    “好了,知道了。”

    他看起来不那么高兴,冷眼看着她:“温画缇,我有时候真恨你,你除了会气我,就没别的本事。”

    “恨我啊?那太好了。”

    温画缇惊喜,也懒得理他。就好像他不存在,自顾自走到妆奁前梳洗。

    擦脸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屋内静得可怕,还听到卫遥咬牙切齿的嘶声。

    她也不怕死,干脆再加一把火,“既然这么恨我,你就当我死了,以后也别再找我,免得我烦你也烦。咱们相忘于江湖,这不挺好?少个人气你,你还能多活几年,和我在一块,那多减寿啊。”

    她拭着脸,听到一声一声的脚步逼近,每一下都很重,踩在她的心坎上,显然带着怒气。

    她想,完了,卫遥气得要来杀她了。不过这样也好,他若干脆下得了手,也就少折磨她了。反正纠缠这么久,她很心累的。

    下一刻,她察觉腰身被人禁锢。卫遥从后抱住她,埋头在她锁骨处。

    猝不及防,锁骨骤疼,疼得她激烈推他。

    卫遥抬起头,盯着那块鲜红的牙印:“我不要,我不要跟你相忘于江湖。温画缇,这辈子我们都要在一块,我要折磨你一辈子。”

    他深深吸口气,抚摸她的脸,冷漠道:“既然你这么不喜欢我,好,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给你做花椒鸡了,你要吃就自己做。”

    温画缇:“”

    还以为他信誓旦旦要说什么呢,切,花椒鸡而已,说得她好像不会做一样!

    “听见了没?”

    卫遥握住她的脸,凶狠狠。

    “知道了,我自己做!”

    他听得更不舒坦,“好好好,你存心气我是吧?既然如此,芝麻肉饼你也自己做!”

    温画缇更无语了,她又不是没长手。

    “知道了,我也自己做!说得好像我稀罕你一样”

    “你!”

    卫遥盯死她的脸,气到发笑,“你又存心气我?好,既然你想自己做,那我偏不让你如愿!我就要让你吃我亲手做的,天天恶心你!”

    “你真可笑,你爱做不做。”

    温画缇不屑再说,丢下帕子就走。那厮急了眼,又从后头追来,疯狂找补缺失的脸面。

    姓卫的真是多变,前面还囔囔她是个可恨的人。到了床榻,他的怒莫名其妙消去大半,抱住她左亲右亲,说她可爱。

    温画缇像条麻木的鱼,任凭他如何搂,也不屑回应。

    突然,她的唇心落下湿润的吻,在黑暗中碾轧良久。

    卫遥欢喜捧住她的脸,小声问:“皎皎,昨晚我伺候你伺候得舒服吗?今晚要不要再来?”

    温画缇闭上眼,拒绝他。

    吃饱了撑着,谁想跟他来啊?她果断说,“不舒服。”

    “哪不舒服了,你跟我说,我改。”

    他摸摸她柔软的肚子,仿佛在盼着什么。“是手伺候得不舒服,还是口伺候得不舒服?嗯?你说。”

    温画缇被他臊得慌,用力推着他,“你离我远点,我不来,我不来!”

    想起那百两银子,她顺便冷嘲热讽,“怎么了,非要伺候我,是缺钱?缺钱我也不给哈,一晚一百太贵了,谁付得起。”

    知道卫遥要脸,也存心想羞辱他。

    但他好像听不懂似的,把她搂得更紧了,连连亲向她鼻尖。重重啵了下,他亲得痛快,笑笑捧起她的脸颊,眼眸亮盈盈:“这样吧,看在你第二回 光顾我的份上,我给你便宜点,怎么样?今晚咱就收五十两?”

    “不要,五十两也贵。”

    卫遥无奈:“那二十两。”

    温画缇继续推他,“不要,你白送我都不要!”

    “为什么不要?”

    他登时生恼,直直逼视她的眼睛。

    温画缇困了,懒懒打个哈欠,“因为没意思。”

    刚推开,又被他拽进怀里。她以为卫遥要亲她,脑袋左躲右躲。

    然而卫遥只是掰正她的脸,笑着问:“这都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打我有意思?”

    打他

    温画缇一想,鞭打他好像的确能解不少气。

    她犹豫的时候,卫遥已经去拿鞭子,交在她手里。

    屋里烛火亮起,她看着卫遥背过身,熟练褪下外裳,就觉得搞笑。

    她撑着脑袋,懒洋洋点评:“这世上还没见过你这样贱的,竟然主动讨打。”

    卫遥一听,立马扑过来抱住她,吓得她手里鞭子都掉了。

    卫遥抱住她滚了滚,又亲了亲。“笑话,谁跟你说我就乐意挨打?很疼不说,还皮开肉绽。我乐意,那只因为你出手。废话这么多,你还打不打了?”

    打,不打白不打。

    折腾到大半夜,温画缇已经睡熟。

    寒冬腊月,月光如银,大雪素裹原野。

    银辉温柔落进纱帐,半明半昧,如薄纱蒙于脸。卫遥坐在床边凝望她,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俯身,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从怀里取出一只铜制手钏,扣在她腕上。

    第59章 相忘

    这只手钏的铃铛装了幻药, 是她刚流落乐伎坊就不见的手钏。

    卫遥盯着它,那时为了防止她再使诡计,从乐伎坊逃跑, 他不仅叫红娘拿走手钏,还收了她的匕首,如今他选择物归原主。

    他想了想, 即便这俩玩意对他的危害再大, 但毕竟她用的趁手,留下总能防身。至于自己,以后再留心就是。

    卫遥真的帮她送信了。

    没等两天, 长岁和蕙兰就找到襄州城与她汇合。自从她抱着孩子在客栈消失后, 小半月都没有音讯,长岁赶到客栈, 只看见满地的尸首,庆幸她不是其中之一,可又十分焦急她在哪儿。

    连同掌柜在内,客栈里的人全死绝了。长岁想找人却无从下手, 只得从附近村庄问起, 一家家找,得到的线索十分少, 因此也便耽误这些天。

    温画缇与长岁、蕙兰说起其中遭遇,无一不是惊险万分, 听得人连连捏汗。好在命运并未将她抛弃,每场都是有惊无险。

    说完自己的事, 最后她问万蕙兰:“你婆婆可救下了, 有无性命大碍?”

    万蕙兰叹气,“唉, 救是救下了,只是她身子骨不好,不宜长途奔波,否则容易恶病复发。我没有办法,只好先雇了车夫送她回洛阳。”

    “那你呢,你何有打算?洛阳的知州贪污,和勾结叛军之事已经揭发,人都被杀了。叛军头子霍成定已死,剩下的小喽啰抱头鼠窜,一窝散,如今也不好找。况且京城还派将军来驻扎,战火烧不来,洛阳暂时是安全的。我们要回洛阳,从长计议吗?”

    回到洛阳不是难事,卫遥也没说过不准她回。

    可是卫遥不放她走,已经成了必然的事,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还要看见他,心底没来由升起愁绪。

    寒冬的天,满园飘雪,静谧安宁。

    她们裹着斗篷,躲在廊下说话。

    前面的园子种满红梅,万蕙兰望向不远处抱萝萝看梅的男人,好奇问她,“他对你挺好的,连萝萝都如此待见,是你前夫吗?”

    万蕙兰又挠脑袋,“也不对,我记得你说过,你前夫已经死了?”

    “对,我前夫死了,这位不是。”

    “啊,不是?那他是何人?”

    “他是”

    这要怎么形容?说来话长,就算半个时辰都说不完。

    温画缇懒得提他,烦恼摆手,“不重要,就我之前和你说的烂人,你就当他不存在!”

    这样一说,万蕙兰倒是想起来。想起乞巧莳花馆的夜晚,缇娘提过一嘴。

    缇娘口中的禽兽,怎么也难和眼前人联系到一块。况且这里都是森严的守卫,她还听见他们喊什么将军,看来是个当官的。

    万蕙兰刚来的时候差点被吓死,好在她胆子大,撑住了。

    老天爷,她这辈子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洛阳官府那几个。这些士兵一股京城口音,万蕙兰简直怀疑,他就是来洛阳的卫姓将军。

    此人远远看去,意气风华,气度不凡。尤其在雪地,他长身挺拔,眉眼清俊。

    万蕙兰越来越不解,“缇娘啊,其实我寻思,他也没那么不堪。你看,至少他脸蛋能看。你若苦恼他缠着你,姐教你个法子,你就把他收了当小倌用。”

    温画缇:“”

    衣冠禽兽,那也是禽兽啊。她真的很想告诉蕙兰姐,讨厌的人再怎么样也还是讨厌,不是把他当小倌就能行将就木的。

    不过蕙兰姐为色所惑的模样估计很难讲通道理

    卫遥真会收买人心。

    得知她与万蕙兰交好,他就装出正人君子,不仅给人母女送东西,还扬言要给万蕙兰介绍京里的青年才俊。这话可把万蕙兰乐坏了,回洛阳的路途,天天堵在她跟前说卫狗有多好,多么善良。

    “怎么又不高兴了?”

    马车里,卫遥拿一根狗尾巴草逗她。

    毛茸茸的草叶扫过鼻尖,痒得她忍不住打哈欠。

    温画缇挥掉他的手,背靠软枕,脸色厌烦。“只要和你在一块,我就是不高兴的!”

    “不是因为我收买了你的人?”

    “呵,姓卫的,你太瞧得上自己!你收买了蕙兰姐又怎么样,我还是有自己的想法!”

    卫遥哦了声,搂住她,脑袋贴在她颈窝。

    “和我在一块,你就不高兴?那完了皎皎,这怎么办,你可要不高兴一辈子了。啧啧,我们皎皎实在太惨不高兴还要一辈子”

    啊啊啊啊啊烦死了,她忍不住发狂,使劲推开卫遥。越推,还搂得越紧,气得和他大眼瞪小眼,“你这是变相嘲讽我?骂我?”

    “怎么可能呢。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骂你呢。”

    这厮哈哈大笑,两手捧住她的脸,突然狠狠一亲。然后带上得逞的目光,笑意湛湛:“我这是同情你啊皎皎,同情你也不行了?你心是什么做的?不会狼心和狗肺凑的吧?”

    温画缇想骂人,又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只剩下两只圆眼怨恨的瞪他。

    这一瞪,还瞪得他心花怒放。

    卫遥突然把人搂进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脑袋,时不时摸两下。高兴的不得了,又低头瞧怀里的人儿,寻觅她柔软的唇瓣。

    “我最喜欢你了,我们皎皎这么可爱,就像一只猪。”

    卫遥咬住她的耳朵,轻轻碾着,嗓音极其低迷,手掌缓慢从她的锁骨游进衣裳。“皎皎,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猪了,猪多可爱啊”

    “啊啊啊你滚啊!”

    她费劲地挣扎,“我最讨厌的就是你,卫狗!”

    从襄州到洛阳的一路,温画缇不是被他气,就是被他烦。

    万蕙兰抚她的背,听她一通乱骂,有时候也忿忿鸣不平两句。最后还是劝道,“缇娘啊,我看你还是少气点,气多了会减寿的。”

    减寿!

    这句话提醒到她,温画缇突然拍掌:“对啊,我不能减寿,为他减寿可太不值了!”

    其实也不止卫遥气她。

    每每卫遥气她,都先由于她气卫遥——比如他亲她的时候,她会故意喊范桢的名字。这招对气卫遥来说特别奏效,只要一喊,他就亲不下去了,扯开身体,幽怨地盯她。

    所以他的反击就是,也气她。

    不过现在,为了寿命,她觉得不能老这么生气了。

    姓卫的不想多活,她还想多活几年呢!于是她决定,也少气卫遥些。卫狗睚眦必报,免得又来纠缠她。

    自从她不喊范桢后,卫遥也不再说她是猪,这的确让她减气不少。

    不过随之,又遇到个更大的问题。

    ——由于她停战的表现,这厮竟然很愉悦,说她好乖,不停亲她揉她,还亲热的说她是心肝给她恶心的当即决定放弃。

    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还不如骂她猪呢!

    抵达洛阳的这天,卫遥并不住官驿,开始忙前忙后把东西搬进她家。

    趁着卫遥忙活的功夫,长岁不动声色过来,与她低声说,“娘子娘子想逃脱姓卫的,并非没有办法了。”

    “办法,还有办法?”

    温画缇瞥向长岁,眼眸忽亮。

    长岁:“是程大人,程大人暗中递来口信,就在昨晚。”

    别院门口,卫遥还在指挥他们搬箱笼。趁他不留神间,长岁声音更低,“程大人说,若娘子想,他会尽力帮娘子,最后再背水一战。”

    “怎么帮?程珞来洛阳了?!”

    长岁点头,“腊月初七的驱傩节,娘子想法子把他带到汾水河畔。剩下的事不用娘子操心,都交给程大人搞定。”

    汾水河畔?

    她记得,汾水河就在洛阳城东。

    程珞还愿意继续帮她,可如今的卫遥更加警惕,身边守卫重重。

    她实在难以想象,程珞得使出什么通天大法,才能帮她成功脱身?

    她低声问长岁:“他可有细说要怎么做吗?”

    长岁摇头,“程大人昨晚易容来的,怕被外人认出,没说两句就走了。娘子,程大人还嘱咐一句,若能成,娘子就能永远脱离他,若不能成,下场也许比上回还要艰难。”

    什么法子,还能永远的逃离?

    难道这一回,卫遥就不会找到她吗?

    说得温画缇更心奇了。只可惜程珞没有详尽说,她也不知其法。

    “程珞如今就在洛阳?”

    “看样子是的,程大人说,若娘子想明白了就告诉属下。娘子身边守卫太多,他不好接近,只能从属下这儿传口信。”

    温画缇又问:“那这回做局,还是叫我逃么?东躲西藏,我该躲到哪里呢?”

    长岁摸后首,“这个他还未知会。”

    她闭上眼睛,感受霜雪落到长睫上,彻骨的风呼呼灌进袖口。仿佛人在旷野,天地变得开阔深远。

    千万的思虑,在闭眸沉思的瞬间,凝成一个点,只留下某个回声——要走,她还是要走了。

    对不起卫遥,她想,或许相忘于江湖对他们而言,会是更好的结局。

    年少没有补到的遗憾,就该这样淡忘在岁月中。她不求余生富贵,但求平淡,这辈子常安无虞。

    她跟长岁说道:“你告诉程珞,我答应了。初八的夜晚,我会把他带到汾水河畔。”

    第60章 生病

    温画缇打下这个决定时, 整个心都在颤。

    比起上回离开,这次她稍显犹豫——不仅是因为对将来的未知,未知她得离开洛阳, 漂泊多久,更因为不舍。

    这份不舍从过去来,穿织于现生的安定。离开意味着她得放弃在洛阳的苦心经营, 友人, 一切从头再来可是一个卫遥,真的值得她放弃这么多吗?

    算了,程珞既说这是最后一回, 还能永远的离开温画缇总觉得这是老天看不下去, 送到手的机会,背水一战, 她也合该试试。

    初七就在后天,剩下的时辰不多。

    好在这次不用她来准备,只要她耐心等待,再成功把他带到汾水河畔。

    从前两回失败的逃跑, 通过发现总结, 卫遥对她的了解比她自己还深。这厮好像只要透过她两只眼睛,就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因此这回, 她必须得格外小心,绝不能露出马脚。

    她只催眠自己从未听过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少跟卫遥碰面。

    不过他最近兵营的事挺多, 每日路途骑马还能跟柳司马长谈, 从京城,到洛阳的衙门, 过会儿又是哪个州的起义兵,这话能说四个时辰,到了洛阳,他肯定更忙,少见面也正常。

    果然,卫遥很忙。

    白天他把箱笼都搬进别院后,突然收到府衙的信件,忙不迭又走了,几乎脚不沾地。

    夜晚,卫遥拖着满身汗回来。

    或许是女娲捏人时,多给这厮的身体塞了几块顽石。明明他神情都倦怠了,刚回来就粘着要抱她,被她嫌恶地推开:“你快去用晚膳,别老往我跟前凑!”

    他扶住她肩膀,疲惫地笑:“我不饿,我抱抱你就好了。”

    “我不要!”温画缇拧着眉头大骂,“你身上都是汗,离我远点。”

    卫遥低头闻闻,的确是有。这汗味他都受不了,也难怪她难以忍受。他笑着说:“那我先去沐浴更衣,过会儿再来见。皎皎我今天有好多话都想跟你说。”

    还没说完就被她硬推出了门。

    温画缇把门关上,人往圈椅一靠,寻思这人还挺啰嗦。也没上年纪,怎么这样啰嗦?!

    深夜,卫遥沐浴更衣归来,满身清爽,必不可免要和她亲近。

    他翻身上榻,起先囔囔外面天寒,澡洗得好冷,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她怀里钻。

    烛火未灭,红影重重,卫遥嗅她发间花香,起先问用什么沐的发。

    温画缇一听就猜到他在想什么。她抵住他的肩,神情倦倦:“你不困吗?”

    “本来是困的。”

    卫遥专注盯着她的眼眸笑:“不过见到你,我就不困了。皎皎,我们还有好多的事没做”

    说完,他便捧住她的脸,低下头。

    如果说刚开始她是抗拒,到后面,对这种事她已经麻木了。交吻情深火热,她心不在焉,老是想到逃跑的事。

    永远的离开程珞从不会说大话,如果真能永远离开,卫狗是不是再也找不到?这种谋划,要怎么才能做到呢?

    她正想得深,突然对上他的双目。

    那双狭长的眼原来覆着情热,现在盯她又多出几分审视,好像非得从她眼睛看出什么。

    温画缇生怕败露,急忙捂住眼睛。很快又被他扯开手,“你捂眼睛做什么?还藏着不让我看?”

    “我就不让你看怎么了?你要做就做,废话别那么多”

    “废话?你嫌我烦?”

    卫遥简直被气笑了,两手一提,突然收拢她的腰。他的唇舌顺延她的脸颊吻到耳畔,突然咬住,含着质疑的低笑,“不给我看,怎么心里有鬼?”

    圆软的耳垂突然被他轻啮了下,温画缇浑身哆嗦地推搡,第一反应是驳他,又觉得不对,卫遥明显在套她的话,等下更落得可疑了。

    于是她把头一扭,也不看他,“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

    这厮突然抱住她,在榻上滚了一滚。滚到她在上的时候,突然停止。

    卫遥搂住她的腰身,满目盛满星碎的光,笑着问她:“这么多回了,今天你在上好不好?我想看看你”

    温画缇耳朵发红,像烫伤的兔子。

    “你说什么啊?我才不要!”

    姓卫的简直蹬鼻上脸,厚颜无耻!他竟然说、竟然说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

    温画缇恨恨盯他,突然猛烈挣开他的手臂,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滚得太着急,这一滚人直接滚出床,屁股摔地。

    卫遥没来得及抓住,惊呼未出,骤然听到她吃痛的哀嚎。

    他忍不住大笑,笑了会儿又碍于心疼,还是跳下床把她拉起来。

    卫遥拉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身体也没啥缺的,但好像是脑袋缺根筋。

    问她哪里疼,她哀怨着说腰。卫遥替她揉上,还是忍不住嘲笑,“我就说你笨,你还不信,头回见人自己摔下床的。我们皎皎在这儿,可是头一份。”

    他笑得好大声,巴不得所有人听见。温画缇凝眉呆了会儿,突然捂住他的嘴:“你不准笑了!”

    “我就笑,你管我。”

    “你再笑,我,我就”

    她急得找不到措辞,情急下竟蹦出一句“我再不跟你好了”。

    过口不过脑,她自己都愣住,说得好像跟他好过谁他娘稀罕啊。

    就可恨说出的话再也收不回,免不了卫狗更大声嘲笑,光这样想,她就尴尬的恨不能找地缝。

    出乎意料,笑声竟然止住了。

    姓卫的竟开始慌张,拉紧她的手:“你别这样说皎皎,我不笑了,我再也不笑了。”

    他突然抱紧她,紧紧搂进怀里,脸颊蹭着她脑袋,“是我不好,我嘴太贱了。以后你就骂我,好不好,使劲儿骂!我再也不笑你了,皎皎,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害怕”

    他突然发起抖,微颤的抖,抖到温画缇都惊疑,还以为自己真说了伤天害理的话。

    她的眸光低低转悠,突然瞥到他中衣遮掩的一截手腕,腕上深褐色疤痕纵横,多少条她数不清,疤痕再里面都有。

    她觉得奇怪,他们将士打战不是都带护腕吗,这伤又是哪来的?

    看着像刀割,一条一条,且还是新伤。

    她疑惑,不过问了卫遥一下,他突然扯住袖口遮掉,神情稍许慌乱。

    卫遥牢牢抱住她,鼻尖埋进她的秀发,嗓音闷闷的:“没什么皎皎,不小心打碎青瓷,被割了。皎皎,你能不能跟我这辈子都在一块,不要离开我我不管下辈子,我只要这辈子。这辈子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说到这,他突然哽咽了下,“人只有一辈子吗?不,下辈子我也要。皎皎,我们几辈子都要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等够了岁数就成婚”

    长睫颤抖,他不可抑地深深闭上。这一切,本就是该属于他们的人生,是他们原定该走的路可是所有都错了,阴差阳错的歪掉

    腊月初七,驱傩节。

    想把卫遥带出来根本不难,她发现,甚至都不需要哄。只要她一提想去夜市逛逛,卫遥满口就答应,甚至处理完军务,还屁颠屁颠挑起出门的衣裳。

    他挑了件青色的云罗襕衫,外披玄黑绣鹤大氅,发带也是青色挑金的。

    卫遥收拾完自己,眼见她还慢悠用晚膳,不由着恼,“说了想和我一块出门,你却不收拾,这是瞧不上我?”

    温画缇吞下粥,正想怎么答。他突然又冷笑,“好,既然你不诚心,不重视我,那我也不出门了。皎皎,你就自己逛着吧。”

    这厮生恼气,开始解斗篷。

    温画缇不得不急了,立马搁下碗筷,跑去摁住他的手,“好了好了,我现在就快些。你不去,我一人还不得无聊死。”

    说完这话,她突然听到卫遥闷在胸口的笑声?

    温画缇疑惑地抬眸,黄昏时分,他半张脸笼着昏暗,笑容却无比开怀。突然又不笑了,清了清嗓子,傲漠催促她:“知道就好,还不给我快些。”

    也不知是否错觉,总觉得卫遥重新找到她后,变得比以前好些,多顾忌她感受,也不太敢逼她了。虽是好事,却也察觉他更敏感了,经常这样阴晴不定,还爱黏她。

    更重要的一点,她发觉卫遥受不得任何刺激了。

    一旦她的话有任何不对,透露出丁点不爱、不重视他、要离开的意思,他就会浑身颤抖,紧紧抱住她,严重了甚至还囔囔要同归于尽。

    囔是这么囔,每次他又只割自己的手腕。

    刀没下去三分,他就恶狠狠盯来:“你快说喜欢我,快点!”

    温画缇是真怕他杀了自己,又来杀她,每逢这时候只得唯唯诺诺答应,“是是,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抛下刀子,舒心一笑。然后扑过来紧紧抱住她,蹭她的脑袋:“皎皎,我也喜欢你。”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这样,总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

    不过今晚,她真的要离开了。程珞说,会让卫遥永远也找不上她。

    念及起,她握住卫遥的手,踏上前往汾水河畔的马车。

    一条往前走,再也不会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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