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宅。
灯火通明里, 一洗往日沉郁。
庆功宴布好,老太太邀亲朋好友就座,老爷子也兴致大好, 让人去酒窖拿珍藏的好酒。
老两口喜笑颜开不仅因为小孙儿在节目拿冠军, 更是因为谢义柔这阵子的积极性,练歌、练琴、配合进食……
尤其捧回冠军奖杯后, 他仿佛鲜眉亮目起来,回程时坐在车里, 翘首张望回家的路,奖杯抱怀里, 谁也不给碰,把二老给欣慰坏了, 电话吩咐家里摆上两桌宴席来庆祝。
只是,谢石君反倒眉宇蹙忧。
尤其从书房出来, 见客厅言笑晏晏, 二老招呼客人入座, 他在人影里找不见谢义柔的身影时。正欲问保姆他的去向。
宾客里也有人疑惑:“柔柔去哪儿了?今天他可是主角。”
话一出, 忙碌待客的二老立时在家找了一圈, 没见人, 上一秒的欣喜荡然无存,被隐隐的不安取代。
谢石君那时预感就十分不妙了,他派人去园子里找,自己也出去寻,却只在车库发现了一个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奖杯, 滚上了草屑泥巴, 脏兮兮的,他捡在手里, 马不停蹄要去外边那些酒吧找。
直到老爷子打来电话,说是柔柔在湖边凉亭找见了,吹风着了凉,现在房间休息,他才大松一口气。
那天,谢义柔虽不说话,却乖巧得出奇,让他吃饭也吃,喝水也喝,不小心把水杯打碎了,还想自己去收拾。
谢石君怕他割了手,让他别动,自己去外边拿工具进来扫走了,还特意弯腰检查了一遍碎渣子,别叫他踩到。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谢义柔藏了一块碎玻璃在手心。
后来,半夜里,老爷子起夜,习惯去看看小孙儿睡得好不好,结果房门反锁,他忙唤保姆拿备用钥匙。
家里一下动静大起来,浅眠的谢石君赶了过来,先把门一脚踹歪了。
黑暗里,一股浓重血腥味蔓延着,灯开了,发现谢义柔整个人淹在浴缸里,水被血染红。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起湿淋淋的人,一路超车把他送去医院的,只记得等在抢救室门外,他一身血衣,才卸下谢义柔的手,空荡荡的忍不住战栗。
那刻他承认,哪怕再克己复礼,哪怕所谓的管好自家人,他也毫无理智可言,一股莫大的怒意占据心头。
他播通了洪叶萧的电话。
那头一声“喂”,睡意惺忪,一听就是在睡梦里;而这边,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他忍不住开始和洪叶萧算旧账,一通批判:
“在睡觉?”
“洪叶萧,两个多月就把两年感情忘得一干二净,你到底是忘性大,还是根本就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喜欢柔柔!”
“也是,我倒忘了,你当初和他在一起,也不过是拿他来搪塞你妈给你介绍男人。”
“你分得这么冠冕堂皇,就这么问心无愧吗?你敢说你从来不知道谢义柔从小喜欢你这么多年吗?”
“可你还是能让一个这么喜欢你的人,去替你搪塞家里,甚至瞒着他,让他像个小丑一样,被你妈挑剔嫌弃,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后来又喜欢了,觉得他有趣了?想好好谈了?又开始嫌他不够讨赖阿姨欢心,可你当初选他不就是他足够离经叛道,足够让赖阿姨添堵吗!”
谢石君本以为她会坦认错误,比如自己和谢义柔在一起的确目的不纯,承认是她有错在先。
可她沉默着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毫不悔改,语气带点刚醒的沙哑,甚至开始挑他的毛病:
“君哥既然看得这么透彻,怎么不早点和你弟弟提个醒?”
“否则他听了你的,早点甩了我,早也走出来了。”
他顿时被噎,他何尝不想提醒谢义柔,只是他全身心栽在她手里,他怕他失望,也担心他难过,每每不忍心,再者,就算告诉他,以谢义柔从小深陷其中,又怎么会回头。
“洪叶萧,你不过仗着他更喜欢你。”他直言,扯开那块遮羞布。
“你可以这么认为。”可她似乎浑然不觉这有多冷漠。
“混账东西!”谢石君气得砸了手机。
一张诡辩的嘴,死不悔改。
然而摔得裂屏变形的手机躺在墙根,又顽强地弹出来电。
人气到极致是会言语尽失的,谢石君看见那个来电显示,便是这种状态,粗喘着,虎口搭腰很一会儿,才拾起,接通。
“谢义柔怎么了?”相比他的失态,那头的洪叶萧似乎很冷静自持,以至于直切要点。
翌日傍晌,医院病房外。
衬衫套裙,一身正装的洪叶萧踩着高跟出现,身上还沾了酒气,估计是从哪个刚结束的饭局过来,不过神色却很清醒。
这是套房制的私人医院,进出严格,谢建荣见了她第一时间横眼竖眉,回望了眼静悄悄的病房门,低声道:“你怎么上来的?出去。”
章梅清则抹了抹泛泪的眼,过来搭她手,搂她背,解释道:“萧萧,柔柔昨晚,唉……他现在的情况实在不适合见你,乖,先回去吧。”
“我让楼下刷卡放她上来的。”从主治医师办公室过来的谢石君说。
半小时后,洪叶萧从病房出来,朝外边客厅焦急等待的人点了点头表示辞别,背影干练,消失在套房门口。
谢家二老推门入内,谢义柔靠坐在病床,失血过多后面容病态苍白,下巴削尖,愈发显得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手腕还缠着纱布,伶仃仃一个人倚在那,耸起褶子的病号服空荡荡的,足见弱骨瘦损,仿佛风一吹也易碎。
那双红彤彤的眼圈,随着进门的动静抬了眼皮,这具从早上苏醒后一直不言不语,不笑不哭的空壳,忽然,扑进章梅清的怀里抽噎起来,断断续续的,“对不起奶奶,我不该……做傻事……”
“命只有一条……丢掉,什么也没有了……”
章梅清长长舒气,怜爱抚摸他的脑袋,“柔柔能想明白就好。”
谢建荣也在一旁用袖子掖眼角。
“爷爷……”谢义柔又扑进他怀里抱着。
唯独落下谢石君,估计还记恨自己一个多月前打他的事,谢石君替他拍背顺气时想。
医院楼下。
谢石君阔步赶上,对那个拉开车门正欲上车的人说:“多谢。”
他深谙谢义柔执拗的脾性,谁劝都置若罔闻,眼底一潭死水,从小只乖乖听她的,如果不是她来,他多半还会再轻贱自己的生命。
“还有,抱歉。”
正因了解自家弟弟,脾气大、娇气难缠,他知道分手绝对是谢义柔让人烦恼了,至于当初在一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谢义柔又向来不管别个怎么评价他,哪怕是赖英妹,他只在乎洪叶萧的喜好瞋怒。
两人感情的事,谢义柔饮水冷暖自知,尚且从不说她半个字的不好,他这个感情的外人,实在不该置喙,尤其是朝一个已经分了手的前任,昨晚他也实在急疯了,失智才找洪叶萧这个出口发泄。
洪叶萧倒心宽,搭着车门上车前,对他的歉意和谢意说:“没事。”
令他想起分手那天在街边,她买了束栀子花,对着闹性子的谢义柔蹲下来耐心解释,背影温柔。
“我也只不过仗着他更喜欢我。”她从车窗又抛来句。
车子绝尘而去,谢石君被自己的话噎得结结实实。
*
冬至那天,下了场小雪。
傍晚,洪叶萧从公司忙完回来,下车那段路寒浸浸的。
院里亮着灯,远远听见她妈那辣嗓在笑。
本地流行过冬至,赖英妹携丈夫特地从马德里赶回来,过完冬至再走,继续环球,除夕才回来团聚。
“来,柔柔,这小玩意儿留着做纪念。”赖英妹把从西班牙买的风铃拿一串给谢义柔。
这会儿洪叶萧刚进门,恰好也看见了谢义柔脱在玄关架上的夹绒外套。
客厅里,他身穿一件白色提线毛衣,正坐着沙发扶手,白肤渐养回血气,看着面色姣好,接下风铃,晕粉的指尖瘦节拨了拨,旁边坐着是他慈爱看着他的奶奶。
两家说是这个冬至并在一起过,热闹一些,赖英妹第一个赞成。
“这串最大的,当然是给我的宝贝萧萧!”赖英妹眼睛一亮,“说曹操曹操到。”
进门洪叶萧笑着伸手去捧。
发现谢义柔也递了东西给她,黑金硬质外壳,极具设计感,在灯下溢着碎光。
“我的首张EP,也送你一份。”他说。
自从上次在病房里骂过他又深聊一番之后,谢义柔安生养好了手腕,照旧去北市念大三,偶尔假期回来在园子里遇见,便叫她一声“萧萧姐姐”,洪叶萧也同他简单打声招呼,各忙各的去。
偶尔,听她奶奶聊起他发了什么新单曲,她隔天在车载广播便能听见上了热门。
这会儿听他说出了迷你专辑,洪叶萧注意到他们家人手边都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一并接了下来,“谢谢。”
“石君怎么还没回来?就等他了。”不大乐意并一家过节,无奈被老伴拉来,不愿意加入话题,只好在旁边逗金鱼的谢老爷子催了起来。
“快了,到灯笼街了。”章梅清瞥他一眼。
洪叶萧正欲先去洗个澡,兜里手机震了震,“喂。”
她朝外去,在廊檐下接电话。
“叶萧,是我。”是程雪意。
他十月份的成考已经顺利结束,上个月出的分数,很理想,听说十二月出录取结果。
“录取结果怎么样?”她稍站远些,客厅她妈的嗓音实在闹嚷。
程雪意欣喜:“是我想报的学校,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非全日制学校,他只需周末授课,平时照常摆摊挣钱赚他和弟弟的学费。
洪叶萧替他高兴,“恭喜,什么专业?”
恰好谢石君从旁经过进门厅,眼神交流,彼此颔首致意了一下,她继续和电话那头聊着。
直到她妈喊开饭,她拢了拢外套,挂了电话进门。
“和谁打电话那么久?”赖英妹最先发问。
洪叶萧坦言:“一个朋友。”
赖英妹:“男朋友我可得把关的啊。”
这个话题现今当着谢家的面,也并不忌讳,两家老太太关系匪浅,之前是顾及小辈刚分手抹不开脸,加之谢义柔深深沉湎旧情,所以两家才少了聚会,自从谢义柔能平和相处,慢慢又捡了回来。
只是谢老爷子向来和赖英妹不对付,觉得这话意有所指,低哼了一声,随即被老伴打了一下。
其余人都是乐呵开,连谢义柔颊边也浅浅勾着。
第22章
人齐了, 邓老太太吩咐摆饭入席。
小辈的随长辈后面进了餐厅,圆桌绕坐,谢义柔和洪叶萧是年纪轻的两个, 位置还像往常一样相邻。
饭桌上, 通常是最小的谢义柔来斟酒,小时候还没桌高, 就双手捧着酒瓶,垫脚给这个那个斟。
绕一圈下来, 甜甜喊每个长辈,脆生生说吉祥话, 把大家稀罕坏了。
如今褪去稚嫩,个子将比墙上挂屏, 亭匀峻直的模样,惯例起身, 托着茅台来到赖英妹旁边时。
赖英妹还是那个最爱逗他的。
盖住杯口, 悄默声说:“劳动你给我斟, 你爷爷该生气咯, 瞧。”
下巴一抬, 正是谢建荣一整晚不大明朗爽利的面色。
谢义柔也侧首去看, 生活太顺坦的缘故,他打小满是赤诚稚气,却不会察颜辨色那套,也从不管大人话里来回的机锋。
恋爱时倒把所有的敏感都对付在了洪叶萧身上,她一个眼神不悦, 他都能放大百倍察觉, 然后揪着不放,淌眼抹泪。
此刻隔桌看了看爷爷, 想当然道:“爷爷才不会生气,他肯定是吃醋我第一个给您斟。”
众人一下笑开,连谢老爷子也忍俊不禁。
赖英妹笑道:“那你还不快去,先替你爷爷斟满?”
谢义柔摇头,“我喜欢阿姨的风铃,第一个给阿姨斟。”
赖英妹乐呵呵让他斟完放他走了。
等到洪叶萧这里,他们是平辈,没有那么多规矩,在周围朗朗言笑中,他低声喊她:“萧萧姐姐。”
洪叶萧才刚也笑过,笑他不懂赖女士故意消遣老爷子、暗说他耍臭脸,反而一句话让老爷子开怀。
她手抬了酒杯,“少倒点。”
白天才喝过酒。
他依言照做,倒出的酒只浅浅没了层杯底。
“工作顺利。”他从小惯会嘴甜说祝福的。
洪叶萧倒想了一下,“星途璀璨。”
*
闹过后,夜里,久别归家的赖英妹来女儿房间挤睡,揿了灯,和她说起母女俩的私房话。
“我看柔柔倒是走出来了,看他今晚,哪像是三个月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魆黑里,赖英妹说。
她那时远在北极,后来才听邓书丽提起谢义柔割腕的事。
“不管怎么说,走出来就好,”赖英妹叹道,“好歹也看他长大。”
又搂了搂女儿,“只是那下为难我萧萧了,分手了也不得安生。”
“话说回来,当时你去病房同他说什么了?”
“他怎么一下就安分了?”
洪叶萧忆起那天推开病房门,之后的事——
病房内,谢义柔漆眸寡黯,靠坐着,在她进来那瞬缀了神光。
只是随她开口寂落下来。
“还割上腕了?”她勾过床畔的椅子坐下。
“你就算真死了,伤心的是你的家人。”
“不会是我。”出口的话毫无怜悯心。
他薄翼眼睑半遮下来,能看见绵青血管,眼眶蓄不住的泪滑落,一滴又一滴,被子很快湿印斑驳。
“很难过是吗?”那片泪迹落入眼底,她问。
谢义柔点头,哑音穿过鼻腔,“嗯”一下,轻轻低低的。
大概以为她心软,要倾身来抱。
“坐好。”只是被她喝回去。
他只能低着头,独自用指背掖泪,宽袖滑落,手腕的纱布露了出来。
洪叶萧看在眼里,却续道:“其实,我没有喜欢过你,拿你解闷而已。”
话一落,谢义柔连哭也忘了,湿红的眼木笃笃盯着她。
“骗人……”唇瓣嚅嚅,哑音粘连。
“否则我这么快就忘了你?连你拿死威胁我,我也毫不在意?”她直视他。
连串反问溃退着谢义柔的心防。
他一下不知抓住哪个问题置辩,以为是自己割腕叫她生气,着急解释:“我没有……”
他只是站在车库很久,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活着,先去了湖心,又被带了回去,他的房间早已没有任何利器,后来,他手里终于有一块碎玻璃。
他没有想要威胁她,是不是他们说什么指责她了?
一急又扑过手来要抱。
只是被环手漠视的洪叶萧再度喝回去,让他坐好。
“有没有都不重要,我来只想告诉你,我对你从没有过感情,你要死要活在我眼里都随便。”
他唇瓣颤栗,软幽幽的视线水一样漫向她,
“骗人。”
“骗子。”
小时候带他去各种地方探险,后来才知道,有一次他睡着了,还是她背回来的,大人都夸她力气大、很厉害。
稍大些她去上小学了,每次放学都来幼儿园等他,他永远跟在她屁股后面,她也总是回头。如果高中没有程雪意,他们应该会一直好下去。
好在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她明明很在乎自己,闹脾气照单全收,他时常歪缠她不许回学校,她也总是答应。
“我当初跟你在一起,只是在你的升学宴被我妈介绍对象给弄烦了,想找个人来堵住她。”她坐在那,像座任凭潮水漫涌的礁石。
谢义柔像是忆起什么,嘴角沉了下来。
低垂着睑,唇瓣小幅翕歘,小声说服自己:
“说过要长远的,还把房子钥匙给我。”
“我也把钥匙给了别人。”她轻飘飘一句。
足令他脸色灰败,欠欠答答呢喃:
“不对,不是这样……”
仿佛检索中记忆,眼角缀亮,抬脸要说服她:
“你说过喜欢我,好多遍。”
“没发现什么时候说的最多吗?”
她站了起来,对上他错愕的眼神,尤其点头,
“干/你的时候说几句情话就当真了?”
谢义柔摇头不信,泪面愈发病白,眸底盈满泪,一味想凑前来抱,喑泣着,上气不接下气:
“萧萧我错了……”
“我不该说那些话气你……”
“不该闹脾气……不该揪着过去不放……”
她的全盘否认,好像用力抽走了他过去二十年的倚仗。
“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呜呜你抱抱我……”
可是洪叶萧旁观着他的崩溃,扣住他扑动要抱人的手,
“话我都说清楚了,命只有一条,你还要不要因为感情做傻事你自己想清楚!”
他对上她眼底的冷漠,连忙摇头,病容泪痕狼藉,前襟全哭湿了,哑着颤腔承诺:
“我保证不会了,萧萧不要生气……”
她像丢弃什么物件一样,把他从手中松开,
“我生什么气?”
“只是不想坏了两家老太太一辈子的交情,来跟你交个底。”
后来她就头也不回走了。
*
此时躺在卧室的床上,听旁边赖英妹问细节,她捡重点和她概括了下意思。
赖英妹大惊,坐起来,“那他岂不是恨死你了!”
洪叶萧扯了扯哈欠,“随他去。”
隔日,到公司,洪叶萧先去了趟追悼现场,小厅布置得温馨简单,逝者正是程雪意的母亲,是在一年半前去世的,她和老陶按免费名额有空余的说法,给程家安排了数字人服务。
现今,程母的数字人形象已经根据家属提供的资料生成,家属佩戴ar眼镜便能和“逝者”面对面交流,这个数字人形象也将保存在云端,日常可以在移动设备上陪伴家属。
“小程和他弟弟把追悼仪式约在了今天。”陶友庆汇报说。
等到傍晚,程雪意和弟弟从小厅出来时,都是哭过的模样。
程夏睐眼圈尚红,不忘和她分享:“叶萧姐姐,我见到妈妈了!她让我和哥哥好好长大!”
洪叶萧站在车旁等他们,闻言道:“还说什么了?”
外边风刀子刮骨,程雪意只穿件半旧不新的棉夹袄,手上貌似还生了冻疮,风一吹,十分单薄。
车上有暖气,她开了车门先让兄弟二人上车。
程夏睐坐上去,话音啁啾不休。
她是准备顺道送他们去高铁站再返回家中的,只是程雪意顿了步子,立在车门旁,“叶萧,我想请你吃个晚饭,我明年三月份就能入学了,这多亏你帮我。”
洪叶萧也不是拂意扫兴的人,“好啊,地方在哪儿?我们直接过去。”
“高中附近的商场,就是我们以前会……”程雪意说着,视线迢递向墓园方向。
冬日暮色灰霭,树影黑沉,像魔爪似的,要捉取出墓园的那道身影,那人回头一望,明显有些怕,加快脚步,匆匆撞到他们这边。
被程雪意意外地叫住:“谢义柔?”
身上的鹅绒黑衣拉链直到下巴严严实实,半张脸都埋进去,两手缩在袖洞里,再抄在两兜,足见多怕冷。
被叫后,抬起冷帽下的一张脸,鼻尖冻得泛红,眼尾也是潮的。
“萧萧姐姐。”视线滑过程雪意,谢义柔和她打招呼。
洪叶萧应了声:“来看谢伯伯和周伯母?”
他“嗯”了声,风口上,脸埋回衣领,只露出双眼睛。
谢义柔父母在他两岁多就意外去世了,就葬在洪家的福延陵,他刚刚从一片树影里出来的地方。
葬礼那天,谢义柔还不谙世事,直粘着四岁多的洪叶萧,洪叶萧嫌告别仪式哭得人心烦,想偷跑出去,可谢义柔一直靠在她身上,便给他个橘子让他自己玩去。
谢义柔来到爷爷面前,举着橘子,奶声奶气说“剥——”,爷爷哭得肝肠寸断;
他又举着去奶奶那,奶奶哭瘫在亲戚怀里;
再举着去哥哥那,“剥”,谢石君红着眼圈,抱住让他别闹。
他挣扎着下来,找到在外面草坪玩蚂蚁的洪叶萧,“姐姐剥”。
洪叶萧拍拍手,三两下给他剥了让他一边去,却冷不防被他把橘肉喂进了嘴里,他扑簌扑簌漂亮眼睛,歪头看着她,软柔柔咧笑。
洪叶萧“呸呸”几下,酸死了。
后来谢义柔蹲在旁边看她用橘子引诱蚂蚁,只是他连蚂蚁都怕,一不小心被吓得跌了跤,两只手心沾上灰尘,皱眉说脏,眼看撇嘴要哭。
洪叶萧嫌他闹,望了眼在碑碣前伫立告别的那些黑衣人,就让他去擦他哥哥衣服上。
谢义柔乖乖照做,只是他小小一只,仰着在人群里穿梭了两圈,才找见谢石君,好容易把灰尘在他西裤腿上蹭干净了,结果被他抱起来不许乱跑,他就在谢石君怀里朝远处玩蚂蚁的洪叶萧努力伸长手,想她来救自己。
直到晚上,谢宅才传出谢义柔大哭要找爸爸妈妈的声音。
*
程雪意毫不介意被忽略,反而邀请:“要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吗?我们三个好多年没聚了。”
浑然忘记自己曾在暑假被他压着揪衣领。
洪叶萧闻言,侧眸瞥了他一眼。
谢义柔目光从她身上移向程雪意,眼睑下横道阴影,透过衣领被是冻出鼻音的声嗓:“不太方便吧。”
程雪意忙不迭点头,“方便的。”
“你说是吧,叶萧?”他问一旁没出声的洪叶萧。
第23章
中学附近的一家老字号菜馆, 正值周末,客影攒动。
程雪意早在小程序挑了张靠墙,还算僻静的四人桌。
服务员引路, 程雪意做东, 牵弟弟走在最前,洪叶萧在中间, 谢义柔随后。
半多小时前,车旁。
程雪意末尾不忘征询洪叶萧同意。
洪叶萧对上做东请客的烁烁目光, 点头说:“我都行。”
一行人便上车,洪叶萧去拉驾驶座的门, 隔着辆车,谢义柔话音含在清瑟的风中:“我没开车, 王叔送我来的。”
王叔是谢家司机,送完他去忙别的了, 约好再来接。
“那我们一辆车吧, 还能说说话。”程雪意看向洪叶萧。
洪叶萧点头, “一块走吧。”
外边冷, 谢义柔闻言下意识去开副驾门, 都打开一半, 见斜角的程雪意上了后座。
又垂着眼皮慢慢关上,从那侧开了后门坐进去。
两大一小都坐后排,不过洪叶萧的车很宽敞,谁也不会挤着谁。况且谢义柔,几乎是贴门坐的。
“小睐, 叫义柔哥哥。”程雪意拍拍坐中间的弟弟。
程夏睐早注意到了外面这个漂亮哥哥, 他跟着大哥卖炒饭,很自来熟, 凑过去发现他睫毛又长又翘,只是眼尾红的,唉,来墓园的哪个人不是哭得眼红红,他大哥也是。
“哥哥你好,你长得可真标致。”程夏睐把人挤到了门旁,没注意到对方冷绷的下颌。
谢义柔显然毫无热情可言,只淡声:“谢谢。”
程雪意把程夏睐拉回原位,“义柔哥哥不喜欢生人靠太近。”
那边的谢义柔已经拿出手机在划了,开了盘游戏,抛除旁边的世界。
程夏睐闻言,扭头自我介绍起来,故作老成的姿态:“柔哥,我叫程夏睐,夏天的夏,明眸善睐的睐,你可以叫我小睐。”
谢义柔朝驾驶座抬了眼。
洪叶萧来了通电话,正戴着蓝牙耳机聊宣水市墓园的公事,浑然顾不上后座的话题。
他淡淡“哦”了声,继续在手机上厮杀,一个小兵、一个防御塔、一个敌人……消灭,通通消灭。
程夏睐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看见打团还会连着脚一起使劲,但他知道不能吱哇乱叫,见谢义柔大杀四方,立马小声崇拜起来。
“柔哥,你带我大哥开黑行不?他偶尔也会打这个游戏。”只是好菜,总是死,遇到脾气不好的会说他反应慢,在逛街买菜之类的,大哥每次还跟人道歉,给大哥找个开黑队友,也好带带他。
只是,柔哥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他好像又抬眼看了下驾驶座的位置,叶萧姐姐已经挂了电话,在安静开车了。
然后,程夏睐就看见柔哥嘴唇抿了抿,一串话抛出来:“我也不太会玩,我找个朋友带他吧。”
“谁?”程夏睐雀跃,可是被他亲哥打断了。
程雪意:“不用,他瞎闹呢。”
“嗯。”谢义柔回得极快,把手机揣回口袋,抱手看马路。
哪怕单字回应,程雪意也和他聊了起来:“我看了你暑假出道的那个音乐节目,每期都看了,唱得很好听。”
谢义柔:“谢谢。”
“你现在读大三吧,在哪里上学?”
“北市……真好,那里的音乐学院各方面肯定也首屈一指。”
“对了,我还看网上说你刚出了个人的首张EP。”
……
谢义柔每回一下,眉头都要拧一下,到最后又把外套内侧的手机摸出来,只是低瞥到程夏睐一下锃亮的眼睛,又塞了回去,抱手数树。
剃头担子一头热地聊到最后,程雪意渐收住了话,拿出手机点菜。
他还是第一次请人吃饭,事先上网查过,现在已经可以小程序先选位下单,节省时间,琳瑯满目的菜式,他选择起来显得有些谨慎,说着:“我记得你们都不能吃辣对吧。”
后来点了道三白羹、盐水河虾、清蒸笋壳鱼、豉油芥兰、羊肉煲……都清淡至极,在车里不忘报出来,问他们行不行。
开车的洪叶萧让他把虾换成青椒炒肉,羊肉换成干椒炭烤的。
话一落,谢义柔愈加抱着身子,贴靠车窗,后来雾气模糊了倒影。
到了商场时,他们直上四楼,进了一家叫盛泰酒门的,高中时,洪叶萧过生日曾在这家店宴请同学,桌上有道辣椒炒肉,大家都辣得嘶气,后来玩游戏,就说输了的去吃一块辣椒,程雪意不擅长玩游戏,总输,大半盘辣椒基本上都让他吃完了,可他面不改色,一问才知道他爱吃辣,洪叶萧笑说早知道该给他换个惩罚的。
谢义柔哼一声,也夹一块来尝,结果就躲在角落拼命灌水,洪叶萧说他抽什么风,他说我也觉得不辣,一张脸通红,额汗细密的。
到店里,程雪意先让弟弟坐了里侧靠墙位置,自己则坐在外侧方便传菜的位置。
洪叶萧坐在了他对面,外套脱在靠背。
谢义柔进了洪叶萧右手侧剩的空位。
“长大了终于可以喝酒了。”席间,程雪意叹,他还点了啤酒。
仿佛不能喝酒的日子还在昨天。
“你能喝吗?”大概是隔三岔五应酬喝酒,并不稀奇,因此洪叶萧总觉得他这句话,像还没长大一样,又或者,像空缺了几年的成长一样。
程雪意:“没喝过,应该可以。”
“大哥,注意别喝醉。”程夏睐叮嘱,他们小时候,妈妈是绝不让沾酒的,怕和爸一样酗酒成性。
程雪意摸摸他脑袋,“大哥就喝一点点,来,叶萧,谢义柔。”
“我们干一杯,庆祝……庆祝我们还能重聚在一起。”
洪叶萧得开车,以茶代酒;程夏睐还小,喝果汁;谢义柔倒抬起易拉罐,碰了下,碰在洪叶萧的杯边,但又搁回手边,没喝。
最后,这罐酒,喝完的只有程雪意一个人。
他托着颊,已经有醉态了,眼波盛满遥远和静谧,望着洪叶萧说:“叶萧,我们会永远……”
哗啷,斜对角的谢义柔陡然起身,带倒那瓶还是满的啤酒,打湿了衣角,还在哗哗流着。
程雪意醉着,还在左右逡巡纸巾盒。
洪叶萧抬头,“你干什么?”
谢义柔撇了眼尾,抿着嘴角,自己把易拉罐扶起来。
咽了咽喉咙,嗓音沙沙的:“我要去洗手间。”
明明起得很急,却又不急去,还站着收拾起自己弄出的残局来,纸巾抹干了酒,抹干了还在抹,一张又一张。
程雪意不禁提醒他,像过去提醒幼弟一样:“柔柔不要玩纸。”
啪一声,谢义柔把纸盒甩出动静。
对上洪叶萧斜仰向他的视线,张了张嘴,一个话往回咽的动作,红了眼圈,
“他叫我柔柔!”
“不能叫吗?”
谢义柔撇开脸,反眉一皱,“他就不准叫。”
“那你还来跟他聚。”洪叶萧眼神淡淡盱着他。
谢义柔噙着唇肉不语。
程雪意尝试站起来,踉跄着去拉他,“是我喊错了,不闹,我们都是好朋友。”
谢义柔在他碰到之前甩开手,抬步去了洗手间。
程雪意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怀起来,“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你呢?”洪叶萧其实一直没怎么搭声,从车上他和谢义柔抛话聊天,到饭桌上,直到刚才,“你也还和以前一样。”
喜欢在关系里周全所有人,回看少时,谢义柔就没把他当过朋友,也从没认可过他。
他倒是很执着于讨好谢义柔,关心他、照顾他、包容他,不过热脸贴冷屁股罢了。
在来时的车上,洪叶萧就注意到程雪意在提及北市后,落寞的神情,他原先选的高校也在那,包括谢义柔一直敷衍他的话题,他最后讪讪去点菜的模样,她也没插什么缓和气氛的,程雪意自己选的,热邀他来。
她认为以程雪意的细腻,足以知道谢义柔谱写在脸上的情绪和想法,当然,她也门儿清。
“我只是,”程雪意低头掩面,指缝溢泄出哑忍的音调,“好像终于有了新生活,又感觉大家都不在了。”
“都离我好远,我要多久才能和你们站在一起。”
“不该错过任何人了。”
“要是还能回到过去,多好,可是回不去了……”
程夏睐被一直温柔乐观的大哥突然的情绪崩塌吓到,吐开嘴里的吸管,拍着他的背说:“大哥,小睐还在啊,小睐一直陪你。”
“不怕,那些都过去了,坐过牢又怎么了,谁敢说大哥我帮你揍他!”
洪叶萧才听见程夏睐话里吐露的那四年,坐牢,没意料的结果,以至于怔了下。
酒精催愁绪,见程雪意已经抱着弟弟哭了起来,想去抽纸,发现纸盒轻飘飘,里面的纸全被谢义柔刚才捣腾完了。
于是去临桌拿了来,抽递给他,“向前看,慢慢来,会好的,也许新朋友比我们过去那些人更好、更多呢。”
“不会有了,不会有了。”程雪意仰头说,眼泪淌湿了她递在那的纸巾,温度烫手。
“我们会永远是朋友的对吗?”他续说着刚才那句未完的约定。
其实,洪叶萧不觉得有什么永远之说,能挣开阶段性的联系,到现在还能同桌吃饭已然很难得了,各奔东西各自忙碌才是常态,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太好了,太好了……”程雪意的心态更像高中生,一下还没扭转过来。
望见远远立着的,走廊尽头的谢义柔,努力起身,踩着浮步伸手,“谢义柔!我们也做好朋……”
半空一栽,人醉倒在地上。
洪叶萧忙去扶,搭着半边手臂挎过肩,把他搀起来,程雪意酒量差得不行,才三两罐啤酒就醉成这样,几乎全靠她身子撑着。
“我来吧。”谢义柔不知何时过来的,把他扯去,架住不让沉下去,大步往电梯去。
程夏睐则抱着大哥的外套紧随其后,洪叶萧也穿了大衣,挎上包,结束了今晚的聚餐。
跨进轿厢,程雪意已经靠墙坐地上了,腿伸长,耷着脑袋。
谢义柔撞见洪叶萧的视线,顿了下,指着地上的人说:“他好重。”
想起什么,抬手甩了甩。
等电梯到负一楼,重新拎起条手臂扶他起来,洪叶萧要到另侧帮忙时,他又说不用,托着人大步走开些,一下丢进车后座,程夏睐跟上车,把袄子盖他身上。
谢义柔也要抬腿往里迈,只是程雪意歪躺着,一人占了两个位置,加一个程夏睐,他想坐明显得挤进去。
于是望了主驾一眼,洪叶萧正开车门,对上视线,他的启唇显得踌躇:“后面挤,我想坐副驾驶。”
洪叶萧说你坐吧。
他便立时关上门去前面了,拉安全带,扣好,座椅——不用调,还是习惯的角度,想说什么,一偏首,浮起的嘴角黯然下来。
洪叶萧正看后视镜,能看到沉沉昏醉的程雪意,她商量道:“小睐,姐姐给你和大哥在酒店开个房间休息一晚,你觉得可以吗?”
程夏睐点头,他知道现在肯定没办法带大哥坐高铁回家,“可以,我会照顾大哥。”
于是,洪叶萧在高铁站附近订好酒店,驱车赶往那,到了后,门童来迎,谢义柔便再不碰程雪意了,吩咐两个酒店的经理来搬人,临走给他们笔丰厚小费。
洪叶萧出门前,程夏睐在给程雪意盖被子,她叮嘱对方:“有什么事用大哥手机打给我。”
程夏睐小大人似的还在门口送他们,“叶萧姐姐,柔哥再见。”
谢义柔手抄裤袋,背过身去满心不睬,等旁边洪叶萧下楼的背影越过他,才拾步跟上。
等走向门口停泊的车时,脚步明显迟慢了,最后拉开的后座门,坐进空荡宽敞的后座。
洪叶萧驱动车子开往灯笼街,车厢掠影反复。
半暗的车玻璃映出谢义柔的侧脸,白皙匀净。
徐徐前进的静谧里,他偏过身去,和洪叶萧开车的侧影说:“萧萧姐姐,明天我就回学校了。”
洪叶萧点头,“嗯。”
“我这学期没旷课,只是有时候要去录音棚和公司,但也都请假了,付金河还给我接了……”
话音渐弱下来,被洪叶萧拧大的电台音量取代。
他偏斜的身子藏回椅背暗处,眼皮簌簌眨动,不时抬手揩一下。
如同聚餐中途,在无人的洗手间那样。
第24章
除夕夜, 各处张灯结彩。
宣水市金云路的老房子像纸糊的一样,窗外烟花不绝于耳,盖过春晚小品的声音, 程夏睐干脆丢下遥控器, 去看他大哥做好吃的。
他们是吃完了年夜饭的,大哥还在厨房忙, 钢质的台面上放着核桃、芝麻、枸杞、红枣……还有一块块熬制好的阿胶。
灶上开着小火,屋里没暖气, 程雪意穿着件粗线毛衣,刚搓洗过枣干的手冻得红彤彤, 手拿锅铲在翻搅锅里的芝麻,一阵霸道的酥香勾得灶旁的程夏睐嗅了嗅鼻尖。
“大哥, 阿胶糕好吃吗?”程夏睐问。
大哥说这个阿胶糕做好,明天顺道带去给叶萧姐姐, 大年初一是她的生日。
程雪意也没吃过, 他是在狱里听一个老师傅说过做法, 说这个能补气血, 那时他总是贫血, 老师傅就让他在外面自己做来吃。
程雪意:“待会儿就知道了。”
程夏睐满心期待, 他看着大哥烤核桃、炒芝麻、剪红枣,琐碎的做完,在熬好的阿胶里加了黄酒、冰糖,把这些东西统统搅进去,混合了装在托盘里, 上面压上油纸, 这还不算大功告成。
程雪意说:“天气冷,很快就冻上了, 到时候切成薄片才方便吃。”
他说这话的时候呼出的哈气能看见白烟,足见这个除夕夜温度多低。程夏睐赶紧给大哥端盆热水来给他泡手暖和暖和。
翌日,程夏睐还迷迷糊糊的,就见大哥起床了,他找出两个先前在网上买的铁盒子,装了三盒放在柜子里的,昨晚已经一片片塑封好包装的阿胶糕,他霎时一个激灵坐起来,“是要去给叶萧姐姐送生日礼物了吗?”
他看见大哥点了点头,伸手在衣柜最上层,拿出那个精致嫩青礼盒,上面印着VCA三个字母,字母中间还有个像柱子一样的标志,大哥去买的时候他也在,销售姐姐装进去的是条链着一颗红色四叶草的手链,他看大哥付了一万多块钱,十分乍舌,还担心大哥攒的钱全花光了他又要熬夜摆夜市,大哥倒让他别担心,说只有好的才配得上叶萧姐姐。
“大哥,我也想去。”程夏睐自己待家无聊。
程雪意还是没改主意,“说好的,这次在家待着,小孩子过完年去人家那,像去要红包一样。”
“乖,我送完回来带你去广场套乌龟。”程雪意和他约定。
程夏睐丧声哀气,“好吧,大哥记得把我的画送给叶萧姐姐。”
临出门的时候,程雪意换了身过年买的新衣,一件羽绒服,看着很暖和。
只是,在穿内搭时,程夏睐明明看见他拎起了那件白衬衣,却又挂了回去。
他记得,这件衬衣是叶萧姐姐给的,上面缺的那枚纽扣,大哥在一家裁缝店找了极为相似的,买来一颗,缝了上去,连长了截的袖子,他也请老裁缝改得合身了,可改好后却再没穿过,只是套上防尘袋,珍视地挂在衣柜里。
看见他拿起又放下,选择穿那件旧线衫,程夏睐问:“大哥干嘛不穿那件白衬衫?”
大哥神情闪过黯漠,沉默了一会儿,“我配不上她。”
配不上它?
“怎么会!很配的好不好!”程夏睐强调。
程雪意已经拉上羽绒服拉链,来摸了摸他脑袋,和他告别,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
酒店,宴厅里华光熠爚,宾朋满座。
洪叶萧感觉自己脑袋有些发晕了,喝多了的缘故,原因有好几桩,今天不仅是她生日,更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她和家里奶奶一天生日,出生那天,把她奶奶高兴坏了。
这次逢老太太整寿,赖英妹在酒店置办了场大寿宴,遍邀亲朋好友,生意上往来的朋友也都到场来贺寿。
洪叶萧一下得应酬起来,大年初一又无签合同类似的后顾之忧,单纯庆生,没个节制,难免喝多了。
庆生宴如火如荼时,她电话响了,接通后,对方说了什么,她望了眼谢家那桌。
谢家阖家收到邀帖,这趟是都到齐的,章梅清正抱着邓书丽这个寿星笑得格外开怀,招手遥唤小孙儿给拍照。
而洪叶萧隔着酒桌,轻易对上了谢义柔的视线,他托着颊,仿佛百无聊赖,乍一撞看上,有些惝恍,宾客人影在两人间走动,等视线无阻时,谢义柔已经拿起相机侧身在给两个老人拍照。
她敛了眼皮,愈发头昏,应道:“在紫云酒店庆生,你来这儿吧。”
半小时后,正和保险公司老总聊天的洪叶萧察觉手机在震,告了句失陪,一边接通,一边拢了座位搭着的羊绒围裹式大衣,甩了甩昏沉沉的脑袋,去楼下接人。
酒店大堂金碧辉煌,程雪意提着东西,立在那,朝电梯静静张望,见到她出来时,紧绷的眼角眉梢仿佛松懈下来,缀上温柔。
“生日快乐,”程雪意说,递上手上的东西,“我元旦回了趟老家,集里正好有黄牛皮卖,就买回来熬了阿胶,这是自己做的两盒阿胶糕,给你尝尝。”
“哦,还有这个手链,给你的生日礼物。”他再递上那个礼盒。
洪叶萧道谢接了阿胶糕,却没接那份礼盒,她知道程雪意不算宽裕的经济情况,只提了提手里的阿胶糕,“这就是很用心的礼物了,我很喜欢,那个别浪费钱,退了吧。”
况且这个牌子的手链她都有,收下是真的浪费。
程雪意摇头,眼眸格外诚笃,“不浪费。”
推辞过多也不合适,洪叶萧暂且收下来,想着待会儿托他给小睐带去个压岁红包,在里面贴补上去。
“这个阿胶糕还有一盒,是给……”程雪意说着。
电梯那边传来一声熟稔又亲切的喊:“萧萧姐姐,奶奶他们等你切蛋糕,我们上去——”
话音戛然,谢义柔走近,被洪叶萧挡住半个身子的程雪意闯入他视野,不禁脚步渐缓,面色淡冷下来。
程雪意反而目露欣色,朝他步了去。
“谢义柔,这盒阿胶糕送给你的。”
谢义柔看也不看,声嗓淡淡:
“我不需要,谢谢。”
程雪意却话音不辍:“你的这盒我额外放了山楂干和酸枣干的,可以开胃,上次聚餐发现你食欲不好,吃这个有好处的。”
他伸手递前,谢义柔烦蹙着眉,一抬手,
“我说了不要!”
恰好打到那盒东西,哐啷一声,一袋袋全撒了出来。
程雪意愣了瞬,蹲身去捡。
谢义柔下意识抬头,洪叶萧盯着这幕揉额叹气的动作落入眼帘,他心脏仿佛针扎了一下。
低瞥着程雪意冷冷掀唇:“假惺惺。”
程雪意拾手微顿,水晶吊灯华光下,手边的冻疮格外醒目,一声不吭续捡着。
洪叶萧遥望着这幕,一语不发,酒精侵袭的脑袋愈发偏沉,干脆坐在大堂的沙发上缓解。
她不想管,谢义柔的几次三番露馅的心思,她心里明镜一样;程雪意一再去碰壁,也是他自讨苦吃。
少时她深觉谢义柔少爷脾气,少不得去维护程雪意,谢义柔反而越看他不爽,屡屡冷待他。现在回看过去,很多谢义柔当时看似无厘头的行为,豁然开朗了。
正是经历冬至后聚餐那一次,故而她这次生日没给程雪意发请帖,谢家是老太太邀来的,谢义柔必定在。
程雪意如果也在场,势必会试图和他这个“老朋友”亲近,到时候谢义柔捺不住性子,不定得让程雪意难堪。
只是她没想到,程雪意特来给她送礼物,谢义柔偏偏找了下来。
果然,一味凑前去,谢义柔敷衍的客气装不下去了。
她缓了缓,起身朝那一站一蹲的二人过去,谢义柔察觉她的靠近,凌霄的气焰低荏下来,仿佛下一秒就要受指责,病房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冷漠席卷着脑海。
碎泪一下蓄满眼眶,顺着腮颊扑落,侧手指着他说:
“我说了不要的,他自己要递给我。”
“我不是故意的,萧萧……”
“上楼和奶奶他们说,先切蛋糕吧,不用等我。”她回的是他一开始递声喊她的话。
谢义柔仿佛被判死刑一般,又怕再惹她愠容,死命憋住眼泪,转身显得格外凝重,直到进电梯还在不住回头。
洪叶萧蹲下帮着捡了最后几块,聊道:“其实,你如果真想彼此好,别再试图靠近讨好他,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程雪意蓦然抬首,“叶萧是说,我在故意刺激他吗?”
话落,洪叶萧眸中微讶,“我只是觉得,他不接受你的善意或者示好,你索性别再做无谓的努力,于他于你于我都好。”
于我,是指洪叶萧本身可以不戳破谢义柔乖巧底下藏着的感情,两家也这么相安无事过了半年,他只称她“萧萧姐姐”。
但程雪意一出现尝试讨好他,谢义柔对他的排斥就容易露馅,要来她面前辩白些什么,所以接到那通电话才额外探了眼谢义柔的方向。
程雪意黯然低首,“知道了。”
后来洪叶萧替他叫了出租车,硬塞给他一个给小睐的厚实红包,程雪意怎么也不肯接,最后牵唇浮笑告别,“新年快乐。”
她只好作罢,“新年快乐。”
出租车离开后,洪叶萧回到寿宴厅待客,手持酒杯,姿态昂藏。
直到稍晚些,赖英妹来扶她,“看你走路都开始打飘了,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休息,这里客人有我们。”
洪叶萧便回了灯笼街的宅院,脑袋像灌铅一样重,进到房间,沾床就倒,一觉晕晃晃到天光大亮。
笃笃笃。
笃笃笃。
清晨里,房门被敲,外边传来邓书丽的唤喊:
“萧萧?醒了吗?”
“你昨天有见过柔柔吗?”她睁开睡眼,朦胧入耳房门外的话。
“你章奶奶家快找疯了,说他从宴席散了一夜没回。”
回忆着,昨天上楼后是否再见过谢义柔的身影?好像没有。
洪叶萧正欲起身去开门,手一动,沉甸甸的——
一夜未归的谢义柔,正安睡在她怀里,鸦睫翕闭,纱帘的柔光下,颈边吻痕晕延,肤肉红紫交加。
而地板上凌乱的衣服裤、纸巾,昭彰着昨夜的混乱。
笃笃笃!
房门续敲来,“萧萧?”
她奶奶纳闷的声音隐隐透进。
第25章
窗外蒙下一片青灰夜色时, 谢义柔趴枕着丝枕,听见前厅传来嚷嚷人声。
应该是洪家人都从过寿的紫云酒店回来了,能辨出赖阿姨尤为利锐的笑。
“今天托妈的福, 咱们亲戚朋友一大家子, 多少年没见的,都热热闹闹聚了一回!”
“诶?妈, 那个你夸他越来越标致的表侄子,他眼角做了拉皮您老没发现吧?”
“对, 还有那个三姑家的,哎哟我一眼就看出来她垫了鼻子。”
“怪道漂亮多了, 改天我向他们取取经,在哪个医生手里做的。”
……
基本都是赖阿姨一把嘹嗓在嘁嘁喳喳, 像个锣钹,敲得他心脏一下提到嗓子眼, 紧咬牙关, 死死扼住呜呃。
“萧萧……”
一下下, 他感觉脊骨震得连带声线都是颤簌簌的。眼角余光是地板上的女式衬衫、卫衣……
这切是他主动的, 他知道自己没管住对程雪意的厌恶, 又惹她生气了。
就像过去在初高中那样, 他总是憎恨程雪意,厌恶他一副熨贴温柔的模样,来关心自己,感冒了送药、罚抄了第二天把抄好的几千字课文拿给他、要写检讨他也主动要包揽……
他统统都恶狠狠拒绝了,甚至当他面或丢或撕, 他就是讨厌他, 光看他出现、听他说话心里都有一股火。
谁叫他总是霸占他的萧萧,季随说过, 他要真对自己好,就该永远离萧萧远远的,这句话没错,他如果能做到,自己就认他的好。
可他每次都眼里噙泪,听完自己的恶语,看着那些撕碎的罚抄本、丢进垃圾桶的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反而更气,冲他吼,让他少在这装,假惺惺!
萧萧有时看到便把他拉走,抛下自己在原地揩眼泪也不回头,他恨死程雪意了,都怪他装可怜,才让萧萧疏远了自己。
哪怕四五年过去,哪怕永远,他都无法释怀。
冬至第二天,他从墓园出来,程雪意还来叫他,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谁要跟他吃饭,他想回怼,可是他怕萧萧生气,更是想和萧萧吃饭。
自从他极力正常生活,只像个邻居一样偶然出现在她身边之后,他们很少有机会坐在一起,他的身份只能是邻居,萧萧才会理一理自己,所以他捺着想接近她的冲动,吱唔句不太方便吧,后来却是程雪意一再热邀,萧萧说了句都行。
坐在饭桌旁,不是对面,只能是她旁边的位置,他看到辣椒炒肉和干椒羊排端了上来,那是程雪意爱吃的,辣的,她还记得他的口味偏好。
想到这些,他毫无食欲,也绝不可能和程雪意碰杯,他一口酒也不喝。
程雪意喝醉了,开始絮絮叨叨,满目情意要和萧萧说些什么永远的话,他气得一下站起来,带倒酒罐。
程雪意又开始了,又流露一副体贴的模样,甚至喊他柔柔。
他霎时怒得摔了下纸盒,惹来萧萧侧目,压抑几个月的心情,在冬至聚餐赖阿姨说男朋友话题跟着装笑的心情,一下化作股莫名的委屈,眼圈又酸又涩,他撇开了脸,不叫她看见。
可她却反问他为什么还来和程雪意聚,他才不是和程雪意聚,只是想挨着她多待一会儿,
他怕自己忍不住涌泪,在她面前装不下去,便甩手去了卫生间偷偷哭。
后来出来,看见程雪意又在她面前掉眼泪,又想像上次在医院那样,伏在她肩膀哭吗?他死死盯着这幕,再后来程雪意醉倒,他松了一口气,在洪叶萧扶他时,赶紧上去抢过来了,要萧萧碰他,他情愿是自己忍着不适来动手。
回程时,他又坐回到后座,早在来时,他还下意识去开副驾门,看见程雪意坐在后座,才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不能再惯性坐她副驾,他坐在后面,喊她萧萧姐姐,刻意和她诉说着自己的近况,然而她一点也不愿意听,把电台声音开大了……他就知道,只能是邻居。
直到,今天寿宴,程雪意又要来送他做的什么阿胶糕,他一点也不需要他的东西,尤其想到他刚才和萧萧站一起说话,而自己却只能和她客客气气的,他愈加烦躁。
在他递前盒子来时,没忍住背手去避,其实放在以前,他或许早就该挥手打掉他的东西了,可是现在不行,他必须要忍,不能让萧萧看见他乱发脾气。
然而,那盒什么阿胶糕,还是被他碰撒了,他可怜兮兮去捡,萧萧果然流露出不耐。
在她走过来时,他一下慌了神,怕她生气,像医院那次,全然不认以前的感情,那份冷漠,每每梦见他都要惊醒,他连忙解释,不是故意的。
萧萧还是生气了,让他上楼去。她以前最烦的就是他老是少爷脾气苛待程雪意,他应该忍住的,会不会连以后连邻居的客气也不给他了?彻底的,一句话也不理他了?
他怕得要命,迫切擦干泪,从洗手间出去找她。
“呃啊……”重势里蓦地一扇打,打断了他的回忆,他一下吃痛,没忍住喑哑泄声,忙把脸深埋枕间。
门外声音愈发近了,是赖英妹陪邓书丽从前厅出来了,经过穿堂,到后面起居的卧室来安寝。
“妈,天也黑了,你早点休息。”赖英妹送老太太回房,老太太的卧室就在隔壁。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谢义柔总觉他能清晰听见隔壁门在合页上转半圈,再碰上墙壁的动静。紧接,他也被转了半圈,侧躺被从后面捞起半边,一下失去丝枕的消音,只能齿尖噙住唇肉。
细听,隔壁的门似乎一直在开开合合,吱唧吱唧吱唧响个不停,甚至还有慢快频率。
直到耳畔轻笑,他轰的一下,潮漉漉的脸一片绯红。
“是谁的声音?”偏偏继笑声之后,还不准备放过他。
然而,隔壁真的传来让他警铃大作的声音——
“我先去看看萧萧。”邓书丽话落,似乎两人脚步一转,朝这间房来了。
“她喝多了,估计睡呢,家福给她煮解酒汤去了,一会儿就端来。”
“那咱们先等等,等家福来了再进去,别吵她两回。”邓书丽说着,和儿媳妇便在门口暂停了下来。
两人聊着白天寿宴上的事,说说笑笑的。谢义柔几乎快把唇咬烂了,又是半圈,他已经面向天花板了,另半边膝腘也被捞折了起来,疯狂被轧。
“什么声音?”聊得正欢,赖英妹竖耳辨听,问老太太,“好像萧萧在说话。”
老太太年纪大耳力不如年轻人,“哪有,萧萧一喝醉就睡,你听岔了吧。”
厚墙另侧,谢义柔呜咽的音量仿佛呓语,在魆黑昏暗里只有近在咫尺能听见,“萧萧不……要说话……我勾住了。”
片刻前,他捱不住势,越发上滑,结果猛地被捉住下扯,愠声让他勾住,醉中音量全然没克制。他像弃船漂流,手脚紧勾浮木,侧看像打坐,不过却毫无打坐的平心静气,他快疯了。
门外的赖英妹放松下来,“也是,萧萧是这样,她酒品好,醉了也只是安安静静睡一觉。”他们哪知道,话里醉了安静睡觉的女儿,一墙之隔,耸打出急遽的脆响。
片刻后,洪家福端着解酒汤来了。
赖英妹这才敲了敲房门,“萧萧,喝完梨汤再睡吧?”
笃笃笃。
“不然明天早起要头痛。”
房门细微的抖动在谢义柔眼底陡然放大,他几乎哭出来,洪叶萧偏偏还像以往那样,举着满手垂坠的蛛丝,问他这是什么。
“嘘,萧萧,嘘,别说话,好不好。”他轻声轻气,紧绷的神经还要分在那扇话音徐徐的房门外。
“萧萧?”外面再度扬声。
他脑子乱成浆糊,在回忆自己进来时有没有反锁,偏偏面前视野一边剧烈抖簌,洪叶萧不忘紧催他:“说啊。”
忽地,金质门把手被拧动,门外的疑惑和纳闷隐约透了进来,“反锁了。”
他尚不及松口气,眼前等不到回应的洪叶萧愈发脱缰了一样,几乎打散了他抱浮木的姿势,他忙小声回:“我的,唔……我的。”
“怎么回事,家福你去拿备用钥匙来。”赖英妹怕女儿在里面醉得不省人事。
“你的什么?”殊不知在谢义柔眼里,她不要太省人事了,甚至还能逼问他。
谢义柔饱受击打,神思混乱不已,一下是外面要去拿钥匙,一下是洪叶萧的促狭。
他又怕又耻,“我的……”咽哭着说出了那两个字。
该怎么办?要是被撞破,萧萧知道他恬不知羞做的这事,不可能原谅他了,她本就因为自己摔了程雪意的东西不理自己了,他追过来叫她的背影,她也不应,只朝房间去,他冲动地跟了进来,后来,主动权反而在她手里,他知道晚点洪家长辈会回来,可是几番喊停也没用,一眨眼就到了晚上,这切还没停下来。
“等一下……萧萧。”他压低着哭腔,想和她商量,可是她视线却停在下面,他情绪一紧绷,淋的比平时都多。
一边随手扯了个什么被角的,去捂,反而被她反手拍开,像观察到一个神奇现象一样,自己一集力,翕口就泻流珠白。
“他们,他们,要进……”他断断续续抽噎,被她的毫无章法给折磨得崩溃不已。
笃笃笃。
“萧萧?怎么回事,昨晚就叫不应……家福,快拿备用钥匙来!”熹微晨色里,外边依旧传来老太太担忧的唤响,脚步渐远。
吵醒的是洪叶萧本人,打量进满室狼藉,神思一下归位,枕自己手臂的谢义柔还困睡着,眼底淡青,丝毫没被吵扰。
“醒醒!”被她摇醒时,懵懵憕憕掀眼,又耷拉下去,依旧偎靠过来抱,沙哑低绵地嘟囔着不要了。
“谢义柔?”她抽回手,叫他一声没反应,自己去衣柜那扯了件睡袍,拢在身上。
再一会儿老太太就该拿备用钥匙来了,她先把那些凌乱的衣服裤纸团和工具一脚两脚踢进床底下,转眼一看,谢义柔还藏在被窝里睡得清香。
便拾起床头一块腕表,在他脸颊和脖子贴了一下。
“凉。”他缩了缩颈,果然就悠悠转醒。
“萧萧……”话音未落,被她扯坐起来,拉下床,塞进宽敞的乌木衣柜里。
他似乎从睡意里醒得还不够彻底,坐在衣柜角落,黑白分明的眼睛盈满无措。
“别出声。”不等他开口,她话一出,关上了柜门,回身把那些枕被之类的一把抱回床,稍理了理。
一抬头,锁眼被转动,门开了。
三个长辈见她无恙站在床边,大松一口气。
她掩面打了个哈欠,“妈,奶奶,爸,你们怎么来了?”
赖英妹叉腰,“你吓死我们了,昨晚喊你不应,想着是你睡沉了,就没让你爸爸拿钥匙开门吵你,结果早上还不应,你奶奶都被你吓一身冷汗。”
她拾步过去,抱手倚在半开的房门旁,挡住他们随时进来的脚步,“喝多了没听见。”
赖英妹没好气瞪她一下,“对了,柔柔失踪了,电话也没人接,谢家急死了,派人找了一晚上,你知不知道他的去向?”
“……不知道。”洪叶萧抿了会唇,最后说。
“行,你洗漱一下,来吃早饭,该去你小姨家拜年了。”赖英妹三人见她安然,便聊着天走了。
洪家福宽慰老母亲:“柔柔准是在哪个朋友家过夜呢,一会儿就回隔壁院子了。”
赖英妹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隔壁的宝贝疙瘩,一会儿不见就要满世界找,怕磕了碰了,就他那个脾气,谁还能欺负他不成……”
三人背影渐远,洪叶萧反锁门,回身去开衣柜,光亮斜照进半扇在漆黑里,隔壁的宝贝疙瘩,原本剔透凝脂的白肤,红痕醒目,仰脸看她来了,扑过来抱,被她扯开。
“昨晚怎么回事?”
被床头嗡呜不止的手机来电打断,她伸手去捞,发现是他的手机,备注是【谢石君(不原谅)】,不知道他和谢石君发生了什么,这半年他都对谢石君爱搭不理,估计是对方哪里惹恼他了,偏偏他十分记仇。
“他的电话不用接。”谢义柔掠了眼来电显示,脱口而出,只顾着目光左右逡巡,发丝微乱,微惑自语,“我的衣服……”
“在床底下,”洪叶萧眼看未接电话已然99+,顾不上眼前的混乱,把手机递给他,“先接吧。”
第26章
谢宅。
谢义柔倚坐在床头, 被子隆起屈膝的形状,半垂着羽睫,抿唇不语。
旁边是气得用拐杖杵地的谢老爷子, “柔柔你说啊, 是谁把你怎么了?”
片刻前,正吩咐四处再找, 甚至准备报警的谢家人急得团团转。
却见谢义柔立在厅口,身上衣着完好, 还是昨儿在寿宴的有几道绗缝的鹅绒服,系着纯羊毛的围巾, 他向来怕冷,一入冬比不得他哥哥, 在外能穿大衣,当然, 也可能小时候出门一味怕他着凉给穿厚, 结果御寒能力反而丢失了。
人囫囵个出现, 他们放下心来, 老爷子正要唠叨他外套拉链也不拉, 眼尖发现他下巴内侧有枚指甲大小的红印, 紧盯着问缘故。
他立马往上遮了围巾,说是蚊子咬的。
大冬天哪来的蚊子?老爷子追问,他推说要去洗澡,结果洗完从浴室出来,穿的是件高卷领的廓形薄线衣, 宽宽松松的, 手缩在袖洞里,脖颈也藏在高领里。
他们更是生疑, 待他睡着掀开他衣领一看,全是渗紫的一枚枚红痕,连腰两侧掐得也是指印,活像海棠被人在花瓣上用力摁出深色印子。
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老爷子气得啊,自家的宝贝疙瘩,出了门不知道在哪让人糟蹋了。
也顾不上扰他清梦了,把他喊醒来,只是他一直抱坐着,领子沿拉到下颌,露出半张脸,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乖,告诉爷爷奶奶,谁把你弄成这样的?”章梅清半哄半劝。
“没谁。”
谢义柔吱了声。
“洪叶萧?”
一旁沉默的谢石君忽然道出这个名字。
谢义柔立时抬脸,“不是她。”
又恹恹低回去,“反正是我自己自愿的,你们别问了。”
“自愿也不能——”老爷子捺出长气。
他皮肤本就白,一簇又一簇的咬痕格外触目惊心,加上那掐出来的印子,像被谁虐辱了,怎么不叫人着急上火。
“我没事,你们出去吧。”他好困好累,只想补觉。昨晚他又怕又耻,晕了过去,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拿钥匙开门进来,应该是没有的,因为后来他迷迷糊糊醒了,洪叶萧还在狂弄他,抵墙上、门板上、甚至镜上,最后断断续续淋的全是透明水渍,洪叶萧偏偏刺激他,在后边问他是谁不害臊,他愈发克制不住地淋,偏偏哭也不能放声,得憋着,隔壁还睡着人。
以前绝不会这样,他嚷疼喊停她往往就依他了,可昨天嗓子哑透了她也置若罔闻。
“困的话,下午那个彩排就别去了,大哥帮你推了。”
看他缩回被里,谢石君眼神示意二老别再问了,帮他掖了掖被角。
彩排是为某台的一档元宵晚会演出做准备,那是场大型晚会,影视歌各路当红流量艺人都被邀来了,届时是直播的形式,彩排尤为重要。
谢义柔饶是再不想搭理谢石君,这会儿侧躺着,也冷生生搭腔:“我要去。”
否则他真会推掉,可谢义柔想在音乐路上站得更高,他记得萧萧的话,长辈的意见关系到感情的长远。
“睡一下就不困了。”他困倦扯出个哈欠,又催,“你们快出去。”
谢石君只好依他,劝着二老走了。
*
冷冬薄阳渐渐西沉,拜年回来的洪叶萧坐在沙发,旁边是家人在围炉煮茶,她盯着那串水烟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萧萧,怎么了?在小姨家就看你有心事的样子。”赖英妹剥着柑橘问她。
她只是想起早晨那幕,谢义柔望着她,被她挥手催他赶紧从后角门离开时那副依依的模样。
他说:“萧萧我不舒服。”
她蹙眉,“不叫萧萧姐姐了?”觉得他在装。
他便垂首默声,背影孤戚回隔壁院子了。
她并未把他的话放心上,折返回房,把那些门板床头墙上包括衣镜的稠白印子擦干净,纸巾装篓,又把那些应该是被他吹过好几遍在上面,已经濡潮的被子丝枕都放一边,准备早饭后避开视线放车里,带远去丢掉。
她也没把昨夜的混乱放心上,尤其自己脑海只闪过些他哭着说疼的片段,她问谢义柔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房里?
他摇头说不记得了。
她是不信的,这人一撒谎就会反复搓捻指腹,耳珠红得像石榴一样。
直到房间恢复整洁,最后,她想起来被自己踢进床底的工具,蹲在床畔,伸手把它勾了出来,窗帘大开,光线昼亮,工具上面的丝丝血迹格外刺目,甚至连束带也染了红。
“没怎么。”洪叶萧拿了颗桂圆剥了,打消了赖英妹的疑虑。
她在看见那片血的时候,就做好准备要被谢石君或者谢老爷子冲过来怒斥了,她醉了容易断片,更是不管不顾,只想尽兴,偏偏上的又是谢家曾经一度割腕的宝贝疙瘩。
可是她瞧了眼夜色,天黑也没见谢家的过来发飙。
她把桂圆壳连果肉丢了,起身朝外,“里面热,我出去透透气。”
外边寒风凛冽,贴骨的凉意让她舒服起来,她沿着小径踱步,想起来,车后备箱那些被子枕头还没扔,便想着现在开出去扔了。
只是她走到车库,忽地脚步一顿,视线微凝。
谢义柔屈腿靠坐在她那辆车门旁,羊绒的连帽夹克,戴着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近了,才发现,砭骨的冷风中,他腮颊浮着异样的灼红。
“谢义柔?”
连有人靠近也没察觉,叫声才令他抬首,仰着的脸病色憔损。
“萧萧姐姐……”
“你怎么在这儿?”他怕冷还不赶紧回家,这里穿廊风刮得正劲。
“我那里疼……”他眼角攒泪,彩排时要走位,他的腿像适应不了身体,导演私下询问他走路怎么不像从前松弛自然,甚至在迈台阶还跌跪了一下,他胡扯说腿抽筋,其实是那里像被烫了一样疼,连着腿肚小腹都是酸的,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她想起早晨的工具,知道他临走说不舒服是真的。
“我送你去医院吧,或者回家,让医生过来。”她说。
“不要,我不要回家。”
一但被爷爷奶奶发现,又要逼问他是谁,他躲在这里就是想缓缓,再装作正常走进去。
“那上车,去医院。”她把后车门打开。
半小时后,私人医院病房。
谢义柔躺在雪白的枕被里,愈发显得一张脸烧得熟红,连耳廓也是滚热的,手背胶布粘着细针头,输着退烧点滴。
洪叶萧推开房门,把一袋消肿止痛的药搁在床头,看了眼吊瓶里剩的药液。
谢义柔昨晚被折腾到天光微亮,睡了几个钟头又去彩排,付金河送他回来的路上身上就觉得冷,又疼又困,现下意识迷迷糊糊的,见洪叶萧进来了,委屈起来,
“萧萧,我会不会疼死……”
“不会,”洪叶萧说,“把药上了。”
她拆开纸盒,拿出个带尖嘴的塑料药瓶,剪刀在顶端一剪,想递给他。
在掠见他输液的右手时顿了下,去反锁了门,坐在床畔位置,把输液架移到自己前面,拍了拍腿示意,“趴上来。”
没反应,她一把掀了病床的白被,发现他另只手快把衣角揪烂了,“敢勾引我现在又装起来了?”
她语气不咸不淡,却令谢义柔猛然抬头,羞赧之上更添惶遽,避开她直坦的视线,唇缝轻蠕,
“我没有……”
洪叶萧轻哼,催他快点。
这次他倒依言照做,伏了过来,兴许是她那句话的缘故,格外僵硬,被掰开两瓣时,甚至觫觳地瑟缩了一下。
药性温和,但温度远比体温低,“凉。”
谢义柔怕冷,这次却没躲,足见红肿多灼痛。看见裤内的斑点血迹,她“啪”一声,就近扇了他一巴掌。
“呜……干什么打我……”他匐着回头,看见个鲜红的指印,眼角洇泪。
“你自己知道。”
话落,“啪”一下脆响,又在另一瓣扇了一巴掌,指印像复制粘贴一样。
谢义柔依然呜了一声,却不问做什么打他了,埋脸把泪渍擦在被面上。
“撒谎就该打。”她侧掌又要脆生生落下。
谢义柔侧过脸,对上她似冷漠似愠色的视线,抿唇摇头。
眼看手起掌落,他霎时把脸埋在臂弯,咬唇等着,预料的扇打却没落下,洪叶萧拽上了病号裤的松紧带,让他起来。
洪叶萧是试他的,看他反应也八/九不离十,但人毕竟是自己玩成这样的,准备等他退烧,再把他送回谢家,两不相干。
“睡吧。”她说,帮他把被子盖好。
吊灯光晕落进眼底,映出谢义柔澈澄的眸光,黝黑的眼珠望着她,“你会陪我吗?”
她点头。
谢义柔便安心恬睡去,身体的痛感被药渐渐化解,他眼底笼着淡青,格外嗜睡。
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他做了个什么梦,嘴里喊着:“萧萧!萧萧!”
惊醒过来,门外打电话的洪叶萧推门斜进半扇身子,“我在这儿,你再睡会儿吧,还早。”
他仿佛置身过去,萧萧总是在他身边,无时不刻回应他。
这一天真好。
第27章
谢义柔浑身惫懒, 被温言安慰了一句,放心睡回去。
可等他揉眼转醒,视野里却是床畔的谢石君, 神色关切守着。
他还不觉有异, 酒精催使的肌肤之亲后,洪叶萧昨晚的照顾, 令他觉得彼此关系能更进一步。
以为她依然在病房外打电话,她向来很忙的, 便缓缓坐起来,安安静静地等。
瞥了眼谢石君, 不想跟他说话。
却听谢石君说:“醒了?换了衣服,跟大哥回家。”
他手边一个纸袋, 里面是给谢义柔从家里带来的干净衣裳。
谢义柔这才慌了神,朝门口望去, “她呢?”
谢石君:“去处理公事了。”
谢义柔不愿去换衣裳, “我要等她来。”
谢石君:“我在这就是她通知的我。”
意味她不会来了。
“爷爷奶奶还不知道你在医院的事, 去换了衣服, 早些回家一起用早饭, 别让他们担心。”谢石君温声劝着。
谢义柔昨晚在家群里发消息, 说是彩排完在朋友家聚,直接在朋友家过夜,二老不让,怕他夜不归宿又在哪遭人欺负,可他硬说要留宿, 二老也没法, 叮嘱一大堆,让他把聚会地址什么人在场都发群里, 还得拍视频,谢义柔就说他们大惊小怪,不高兴配合。
殊不知谁能欺负了他去,谢石君清楚这点,心里隐隐有猜测,直到早晨晨跑接了洪叶萧电话,让他来医院接人,验证了猜想。
谢义柔这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
回到家,一连数日,都没见到洪叶萧。
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分手后不久都被删干净了,好在正逢年关,两家该互相拜年,可不管是去洪家,还是洪家人来家里,她都未现身。
他不禁臆测丛生,她生气了?他死咬自己不记得那晚的事,难不成她想起来了?知道自己故意拿身体接近她,觉得他恬不知耻?
他在园子里等她,在车库等她,无一例外都落空了。
直到元宵晚会那天,他完成曲目录制,不愿留在观众席看表演到深夜,便去后台休息室更衣卸妆。
化妆师手上忙着,和付金河聊了起来:“付哥,这两天最爆的话题你看了吧?啧啧,一百万,天价殡葬。”
节目全程付金河守在旁边,担心出幺蛾子,幸而一切顺利,如今打游戏打发时间,
“看了,那一连串价目表看着心惊,就是不知道那个什么梁某爆料的这些是真是假。”
化妆师:“还能有假?你想想,福延陵这一年又是改建又是搞什么科技营销,羊毛出在羊身上,不过这个定价,也怪不得人说殡葬暴利啊。”
付金河:“唉,现在过年大家都闲,舆论一边倒,估计也难了。”
谢义柔本是倦懒懒的,听见殡葬两个字,便分神听了一耳朵。
洪家是做殡葬的,小时候洪叶萧还带他们玩死人入殡的游戏,不过她哭不出来,假哭,被她妈追着要打,说她不尊重,什么也敢玩,他不懂那些,只知道不能打萧萧,追着说是自己要玩的,后来洪叶萧就不再玩这个了。
忽然听见福延陵三字,他顿时拿出手机去网上看。
福延陵是洪家殡葬公司旗下的墓园,一大一小,大的在本地,小的在宣水市,他从小就知道的事。
萧萧还打着手电带他们去墓地探险,他怕得要命,总觉那些树影是鬼爪,直靠着她半步不离,萧萧却从不怕这些,后来不知怎么走散了,他蜷紧在爸爸妈妈的墓碑前哭,说害怕,洪叶萧找到他的时候气死了,骂他乱跑,把他背出去的。
【一百万一个墓!一辈子赚的钱刚好拿来死,耶……】
【天价啊!谁还死得起?撒海里得了。】
【杀千刀的,怪不得洪家能住前朝上亿的大宅子!】
【都是赚死人钱赚的!】
谢义柔两手打字驳斥,洪家的宅子是上世纪价低时买的,赖英妹预计房地产能赚,甚至用全部积蓄购置了不少房产,后面价高时用来倒手卖了扩充生意,福延陵就是在她手里一点点创建的,把日薄西山的洪家给拉了回来,现南州市提起洪家都知道是做殡葬顶有名的。
“祖宗!你做什么!拿大号跟人吵架!”得亏付金河觉得他拿着手机静悄悄的,也没有游戏声,就凑过去瞥了眼。
结果发现他登着大号在跟人对线,密密麻麻打了一大段字,他眼急手快抢了过来,赶紧删除,大松一口气。
不然那些“你知道个屁……洪家怎么怎么……死人钱赚的也是活人口袋的”这种言论就要发出去了。
“你要对线拿我那百十个小号都行,来来,你念我帮你打。”付金河见他冷了脸,掀眉要恼,忙哄他。
*
网上言论甚嚣尘上,落到邓书丽眼里,弥勒佛似的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头一次失了温和,催人把她孙女叫回来。
年后十来天,洪叶萧主要便是在忙这事,查清了网上爆料的梁某是对家公司买通的一个旧客户,对本司业务知道个一鳞半爪,便理好资料证据把二者告上了法庭。
只是,那张所谓的价目表一出,网上舆情难堵。
她也没料到老太太会发这么大火,进房第一句便是让她跪下,后来是赖英妹挤进门来,劝老太太别气坏身体,一边说公司来电话找萧萧,给她打眼色,洪叶萧才从书房出了来。
出院门的时候,工人在加装摄像,有些激进者,来院墙上涂鸦辱骂,“赚死人钱死得早”、“地狱报应”……类似的,泥瓦工正在新漆白漆。
她瞥了眼,淡敛了视线,驱车返回公司。
声明已发,但一时显然淡不下网上的水花,只能先做预防,年后不少来祭拜逝者的,她加派了人管理墓园,以免有人做乱,影响客户体验;当然,也有要解约某些服务的,亟待统一处理方案。
等处理完手头事,从公司出来,已经夜深了。
其实最难,还是老太太那边,她点了支烟抽着,不急着回去。
烟是最近抽起来的,压力大时很有舒缓作用,她吐出口烟圈,淡开后,远远立在车旁的谢义柔身形渐明。
他说:“不是让我别抽烟的吗。”
她挑眉,“你还管上我了?”
谢义柔恣肆无忌,高中就沾烟了,被她发现,她说烟味难闻死了,你抽烟以后都别接近我,后来倒是没在他身上闻见过烟草味,抱起来永远淡淡馨香,直到那次约他在凉亭见面,他和季随打架那晚。
“我没有。”他又说。
他走近来,看见她眉角的血痕,下意识去摸,
“这里怎么了?”
洪叶萧想起去书房见老太太的对话。
老太太原先倒还平和,只是询证,问她:“网上那价目表,一百万一个墓是真是假?”
她接手公司后,父母是全权交由她的,老太太向来不问生意上的事,直到这次。
她答:“百万是假,半百的倒是有。”
那张价目表列的尽是百万定价,意欲夸大,全然不真,公司转型,最高定价是高端定制墓,五十万左右一个,这也占利润大头,最低有十万的,是统一的成品墓。
话音一落,老太太这才动怒,她问:“你太奶奶是做什么的你忘了?”
“名医。”她说。
洪姓是她太奶奶的姓,先者在世时,悬壶济天下,不仅看病分文不取,还广散家财救人,如此一来,家里在她奶奶那辈则大不如前了。
“你太奶奶在生这件事上不收一分钱,你却在死这件事上变本加厉牟利!”
洪叶萧没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不服,觉着自己赚的也是有钱人的钱,可公司占着本地的墓地资源,却只做少部分有钱人的生意,你让其他大部分普通人怎么办!”
老太太拍桌,“把价目改回去!别弄什么转型!”
这是让她改回过去在赖英妹手里,最高不超五位数的价位。
一直沉默的洪叶萧这才重新出声:“不可能。”
老太太手边的杯子就是这时候碎的,碎片溅了一星在眉角。
她一直没顾得上管,察觉谢义柔的指腹要触上去,她偏了偏首,避开。
“疼吗?”谢义柔先回的灯笼街找她,听家里说了邓奶奶动怒的事,车库不见她的车,找来了公司。
“你等等,我买创可贴帮你贴。”他蹙眉道,转身要去开车。
洪叶萧说不用。
谢义柔以为她的确在生气,因自己趁她醉酒算计她,厌恶自己靠近。
眸光黯下来,想辩解些什么:“我那天……”
却被洪叶萧打断:“帮我口吧。”
他登时睖目,立在那,怪冷的天,脸忽然红热起来,连耳根也未能幸免。
半小时后,暖融融的车厢。
洪叶萧夹着烟,坐在后座,托着他抬起的脸,从颊畔二指宽的胭脂色,抚到像施了口脂的嘴角,“真乖。”
“那儿还疼吗?”她问。
谢义柔一愣,摇头,可又点头,怕她不信似的,点了两下。
洪叶萧轻哂,“去西珑湾,我看看?”
潜意识告诉谢义柔,这次的西珑湾,并非从前她口中的家,彼此的家。
可他依旧点头,环手抱着她,侧脸贴在她腰间,“好。”
第28章
西珑湾, 夜色烟朦,高楼列着金灿灿的灯光,像个铸金笼子。
谢义柔张坐在沙发椅上, 面前是搭了膝盖跪坐过来的洪叶萧, 把他挤着,贴靠椅背。洪叶萧托抬了高些, 低头来看,不似那天在医院肿得渗血, 如今褶里晕粉,翕藏着。
“又跟我撒谎?”
他在她指尖去碰时, 瑟缩了一下,敛睫微颤, 无声承认在车里点头是想博取她同情心。
“撒谎要怎样?”她看着他,摩挲着圈沿问。
谢义柔知道, 噙唇不语。
“啪”一脆声, 洪叶萧扇了他一巴掌, 不过挤得太近, 是用手背扇的。白皙里立马敷红, 她又啪啪扇了两下, 扇得腴白抖簌。
谢义柔忍不住用手去捂,扑在她怀里,“别打我了呜……”
他总觉面前的洪叶萧格外阴冷,从她吐了烟圈散开后,便这么觉得, 眼眸深处始终淡淡的, 哪怕托着他下巴夸他“真乖”时。
直觉告诉他,这晚会比她醉酒那次还狠。
可他又想亲近她, 便抱着她软声卖乖,“疼。”
洪叶萧手在彼此中间上下挼弄着,静谧里窸窸窣窣的,谢义柔靠着她肩膀,眼角不禁蒙了热雾,呜咽起来。
不多时,洪叶萧得到了她想要的,往最先检查过的翕处一塞,倾过去开始轧了起来。
沙发椅腿嘎吱作响,两侧扶手垂悬的腿踝骨剧晃不已。
与此同时,夜深处的洪家,厨房里,洪家福忙碌着。
赖英妹问他:“妈这次怎么这么大火?”
洪家福给面汤添了盐,怅应道:“她老人家这辈子教书资助的学生不计其数,再一个,记得打我小时候起,妈就把先祖遗志看得极其重要,肯定一下难以接受萧萧的生意观,这才……”
赖英妹叹声,“可咱妈也不该一口否决所有的价目,那公司这一年来所有人做的努力、投去的成本,岂不全是白费力了?”
“她老人家还是深居简出,坐惯了高堂,不知道做生意的难处,这一句话下去,萧萧是个硬骨头,怎么肯答应?得亏我进去劝住了。”
洪家福也为祖孙俩的各执己见而犯难,他端了面碗,老太太晚饭胃口欠佳,没怎么进东西,
“我把面端去让妈吃了,再去劝劝她,萧萧的确是急功近利些,但也不该一刀切。”
赖英妹拉住他,“你可注意措辞,别把人气出好歹。”
洪家福说我有分寸。
然而门一开,“哐啷”一声,面碗碎在地上,溅了一地,他急奔进去。
“萧萧……啊啊……”
谢义柔已然跪扶椅背。
客厅里,这张软沙发椅开始是在那座意式组合沙发的西侧,只是好几次颤颤欲倒,洪叶萧只能收着势,忍了几次,便让他先下来,把软椅搁在了沙发背面,背抵着,有那座沙发稳稳抵住,她愈发无所禁忌。只是与落地窗平行的沙发,渐渐也已歪斜,足见急遽烈动。
洪叶萧也扶着椅背,像从背后圈抱着,一秒三个击拍。谢义柔说自己快死了,洪叶萧哄也不哄他,连醉酒那晚习惯性的揶揄促狭也没有,只一味狂轧,令他只剩嘶哑呜呃。
直到门口地上,她那件大衣里的电话锲而不舍响起,她才渐停。
冷静下来,去拾了大衣,从兜里拣出电话接通。
听那头说了什么,面色变得凝重,捡了散落的衣裤,解下工具,穿了起来。
后头一空,谢义柔身子塌跪了下来,蜷靠在宽大的椅背,像扑腾后已经奄奄一息的鱼一样,听见拉链的声响,他原姿势侧头去看,朦胧视野里,她已然衣裤齐整,一翻手,便又把大衣穿了。
“萧萧去哪儿……”他气力尽交,连声嗓也绵荏不已。
“医院。”
话落,门嘭一下关上,玄关空空荡荡。
谢义柔那句“我也去”尚且不及出口。
偌大的屋子,刺目的明亮,一路进来凌乱的衣物,好像上一刻的亲昵热闹,一下就荡然无存了,他愈发蜷紧身子,跪靠着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多久,从边几抽了纸巾,窸窸窣窣收拾起来。
抵着额头,一下一下擦着椅背上的脏泞,他好几次淋上去的,他们做得激烈的证据。
一道又一道,他执着地擦着,擦了半盒纸。
牛皮的沙发擦得出亮泽,什么也不剩,他还是抿唇在上边揩着,较劲似的。
一不留神,手指在陶瓷纸盒上磕痛了,他忽然放声哭了起来,
“萧萧……”
怎么丢他一个人,明明上一秒还肌肤挨挨擦擦的,怎么就剩他一个人了。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轻轻慢慢,一边亲他一边做,他说不要她就停下哄着,结束后他歪懒着不肯动,张手要她抱,抱去浴室。
她嘴上说你还当自己是小时候?却还是会施力托抱起他,然后说挑吃/精又轻了。
他不爱吃饭,虽比她高,却比她还轻,那阵子便会被她监督吃多点。
现如今,他赤坦坦的,忍着酸沉拖身起来拣衣服穿,一件一件穿好了,眼圈洇红,蜷哭得愈发回不上气,泪淌了脸,又湿了衣领。
“萧萧……”
*
而连夜赶去医院的洪叶萧,立在病床头。
鹤发童颜的老太太,突发脑梗,幸被洪家福及时发现送来医院治疗,如今躺在病床上,是真正流露出了老态。
半昏半醒中见她来了,口齿不清地骂:“不肖子孙。”
“给你的书,看也是白看……”
是那本《修墓老人》,她看了,也深知自己不是那个免费为喀麦伦派修碑立碣的罗伯特,在家人连番不辞跋涉寻到他时依然孜孜不倦,几十年始终不辍。
也正是这样,她终究退了一步,“奶奶,价目表改回去不现实,我不可能让公司倒退,但我会交一份满意的答卷给您,您安心养病。”
“你的答卷,不是交给我的……”老太太声音拉风箱般。
洪叶萧背影微顿,大步离开了病房。
数日后,福延陵公布一则决策,公司新出的数字殡葬,半数的数字墓位将用作公益性,也就是不收取费用。
网络风向倒转,有了新的热议:
【不收钱?】
【数字殡葬是什么?】
【福延陵发了详细介绍,是有一个静室给你,不同家属进去就不同的数字墓碑显示出来,骨灰盒也在,这个空间留给你悼念的。】
【很节省土地资源啊!】
【我要去申请公益免费名额!】
惊蛰左右,老太太出院了,医生让静养心气,切忌动怒,相较从前,说话咬字有些不灵利,需时日慢慢练回来。
价目表出来后的舆论渐淡,被数字殡葬的热议取代,公司也算重回正轨,新策的公布,虽然放弃半数利润,但也让公司数字殡葬这项业务广为人知,订购电话时常响起。
为此,已经能浇菜除草的老太太点了点洪叶萧,
“用心,不,纯。”
正去车库取东西的洪叶萧听了,没反驳。
屋里的赖英妹扬声打呵呵,“妈,论迹不论心嘛!”
她一袭肯辛顿羊绒长风衣,走时腰带随步履曳动。
在车库遇见了谢义柔,戴着顶窄檐桶帽,驼色的革面,内里一圈厚实的羊绒,下颌埋在夹克领口里,露出半张雪白/精致的面靥。
“还没开学吗?”她拉车门时说。
自打从西珑湾出来,后来偶有遇过,但她每次忙着出门,或是耳边通着电话,就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步履不停忙去了。
谢义柔把冷恻恻的手指揣进兜里,“都在过周末了。”
洪叶萧恍然,应了声便探进身去车内,把落在副驾的手袋拿了出来。
尚不及关门,怀里忽然钻来个人。
谢义柔抱着,问:“你忙完了吗?”
他临走去北市开学那天,早早在车库等她,可她总是很忙,忙到瞥一眼,便是仅有的目光。
“嗯。”车门半敞,洪叶萧由他抱着。
“你亲亲我好不好?”他搂抱着,折颈依贴她肩膀,忽然提这个要求。
说完便直起身,离得很近,看着她的眼睛,轻羽般的目光落在她唇瓣上。
洪叶萧有一米八,穿的高跟鞋,该有七厘米,因着和他齐平了。
鼻尖相对,正好方便了他,抱着腰,稍稍侧首,便亲了上来。
唇瓣碰了一下,又碰一下,看她没拒绝,便大着胆子,细密地濡吻起来。
只是洪叶萧始终不张嘴含他,令他有些急,牙齿碰了下令他“唔”了声,低头抿着唇。
洪叶萧尽收眼底,回搂住他,颇有耐性地,噙住他唇珠,舌尖交融,深吻越久,越是毫无罅隙,谢义柔抓着她衣角越是跟不上,啧、啧的声音愈发噪耳。
不知多久,谢义柔偎着她薄喘,终于,感受到她的温度。
却听她说:“去车里?”
他身子一僵。
*
洪家院里,餐桌上摆了饭菜,缺一人。
赖英妹故意拿话哨探:“妈,您先吃吧,等萧萧干什么,这孙女儿尽惹您生气。”
上席的老太太不动筷,“一家人,一起,吃。”
赖英妹窃笑,嘴上嘟囔着“这萧萧拿个东西怪磨蹭的”,一边让丈夫赶紧给女儿打电话。
“我临时有事,不在家吃,嗯,好。”南天竹丛掩映中,车后座,隐约从窗隙里传出应付电话的声。
紧接是一道像是被捂住许久,以至于松开后有些喘的声音:“又欺负我……”
久久一阵窸窸窣窣。
“快入春了还穿这么厚。”
“冷……萧萧抱着我亲着我好不好?”
哭腔被置若罔闻。
“背过去。”
第29章
*
“格式塔心理学派的研究成果对我们是有启示意义的。”
“早在19世纪上半叶, 德国的生物学家弥勒就发现了同质刺激可引起异质感觉,如电流刺激眼晴,引起闪光感觉;电流刺激耳朵, 引起音响感觉……”
谢义柔看书困觉, 便雇了个播音系的把所有教材都读录下来,平时在学校戴了耳机, 听书,这段话来自新学期的曲式与作品分析这一科。
当窗外那丛南天竹剧烈晃动时, 明明车厢隔音绝佳,他却像听见了竹叶的猎猎作响。
“唔……”可被压下去那瞬, 他定睛一看,竹丛静止, 外边丝毫的风也无。
“格式塔心理学派的‘似动现象’研究,进一步说明了不同的信号可以引起共同的信号效应。例如, 电影胶片是固定不动的信号, 在一定的放映速度下, 叫人们每秒钟看到一定数量的胶片投影, 人们就会感觉电影动起来了……”
是的, 动起来了, 车厢像放电影一样,全都动起来了。
副驾椅背在动,车顶在动,车门在动,萧萧也在动。
他像在看电影, 迷迷糊糊想去碰她汗湿的额际。
被脆声拍了开, “别乱动。”
这种烈动,很多天后在学校他依然会被异质刺激引起同质感觉, 异质是开车坐在柔软的皮椅上时、坐在学校的课椅时、坐在图书馆的木椅上时……都会引起同质的,那种剧烈被/干的感觉。
回忆霎时间,迅猛地占据脑海。
尤其是在琴房时,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号》在指尖激扬。
琴谱、琴键、壁画,一切都动了起来,节奏活跃中,
“啪啪啪啪啪啪……”
黑白键疾速化成乐章。
“啊啊啊啊呜呜……”
琴音之外更添别的惨音,像另类自由激烈的交响乐,有谁一直在咽泣,脸抵座垫说会死的呜呜快死掉了。
当琴房彻底落静时,门外是谁在拊掌。
“牛批,弹的牛批!”
谢义柔四肢百骸血液归寂,从琴凳上回头,是潘兆胜,手提着两盒饭。
很显然,他现在已经不会眸彩一绽,认为是洪叶萧托他所做,神色平常,只是起来时,腿软了一下。
潘兆胜隔空做了个要扶的手势,“怎么回了趟南州市,看起来这么虚弱?”
“你丫才虚弱。”他只是被摁着膝盖掰狠了,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在食堂时,筷尖百无聊赖拨饭,谢义柔撑颌,胃口寡淡。
对面的潘兆胜大口扒饭,一边聊话:“洪叶萧最近的朋友圈我都截屏发你了,还那样,没什么特别的,都跟工作相关的。”
潘家也和洪谢两家有渊源,潘兆胜也跟他们从小玩到大的,什么死人入殡、墓地探险,他都在,嚎得最积极。
只是从小谢义柔太黏洪叶萧了,也是玩了好些年,才记住、接纳他这个人,自两人分手后,都是他把洪叶萧的朋友圈透露给他。
谢义柔闻言,敛睫不语,心里发涩,他到现在还没把她的联系方式加回来,上次郑重搁在心底,可一见面,就被她干得没力气,睡昏昏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等他在自己的一堆衣服里醒来,前座是她整衣而坐,催他穿理好衣裤下车。
他又气又涩,直想哭,硬忍着,一言不发穿好衣服,下去了,加微信的事也忘了。
车子绝尘而去,他站在原地,挥之不去的,是她全程,一次也没有抱过他。
过去,他最偏爱的就是坐在她怀里,面对着,既方便接吻,也随时可以贴紧在她怀里被抱着,速度也不会太快,膝盖顶多在那种紫檀木沙发那会蹭得有点红,不会有那种被从后面,强势掠夺的无依无靠感。上周,即使车座那么软,跪久了他的膝盖也疼得不行,最后塌了下去,可又被捉提起髋,破布一样被拍得飘荡,昏睡过去。
“哦,最近一条是她在宣水市那边出差。”潘兆胜想起说。
“什么?”谢义柔心紧了一下。
*
宣水市福延陵门口。
程雪意才从摊位过来,身上忙出热,只穿件单层的冲锋衣,拉链敞着,驻在门柱旁,早起煲好的汤提在手里。
他深知自己帮不上忙,哪怕前阵子,网上舆论铺天盖地,甚至有人上门涂鸦辱骂,他能做的莫过那些天在网上澄清,连电话宽慰她也需斟酌再三,不能再像年初一那天贸贸然跑去南州市给她送礼物那样,令她难做。
只是她似乎并不需要安慰,很忙,接通没几句便挂了,他也就没再打扰她。
她今天要来宣水市出差的事,是昨听老张头说起的。
老张头见他等在门口,热络聊起来:“小程来啦,手里是什么?”
“人参竹丝鸡肚汤,给叶萧的。”他提及时格外心满意足。
“大补啊!”
“冬藏春补,现在也春分了,喝这个适合。”主要是她前阵子压力大,难免耗精气神儿,程雪意便早起去订了食材,把汤煲好,中午送来。
他不忘给守墓的老张头和小廖带了一小份过来,老张头喜滋滋接过,他知程雪意厨艺好。
劝他进里边等,说两人是高中朋友,他进去也没事。
程雪意却怎么也不愿进去,像多进一步会打扰那些商议正事的人。
老张头便继续和他絮絮攀聊着:“也三月份了,小程你是不是该去南州市那所学校报道了?”
“嗯,下周末开始过去授课。”
“加油,只是我周末吃不到你的炒饭咯。”
倒春寒的春风浸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冷月渐爬梢头,在鸦黑里铺下霜似的一层。
嘭一声,车库下,洪叶萧从主驾关了门,手提一个厚实的不锈钢保温桶,在夜色下反镀着刺目的银亮。
谢义柔盯着那抹亮,
“你见过程雪意了。”
洪叶萧才注意到隔壁那辆科尼塞克里有人。
此时翼门开了,谢义柔隔着车身而立,视线在她手里的东西。
“跟你有关系吗?”肯定句随后是她的反问句。
却并不需要他的答案,拾步续沿石径离开车库,背影同样镀上月色的霜冷。
“洪叶萧,我们明明——”谢义柔从北市回赶,机场回灯笼街便在车库等她。
可明明之后的,他却顿咽,说不下去了。
“明明什么?”
她回身,手里的汤的确是老张头给她的,说是程雪意送来墓园的,等不到她出来,该去厂区出摊了,便托老张头转交,她今天倒是没见过程雪意,只是他这副冒刺质问的模样,令她想起从前被闹得并不愉快的记忆。
谢义柔看清她的面色,心脏空了一拍,霎时摇头,
“我没有……你不要说……”
积压的涩和恼意,被莫大的害怕取代。
可洪叶萧自分手后就没再纵容过他,当着他盈湿的视线,话音不停,
“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要觉得为难了你,往后就别在我面前现眼。”
“我没有……”泪扑扑嗒嗒,花苞一样掉。
他知道的,她只拿他解压泄欲,只是,他克制不住醋她和程雪意的关系,她从前对程雪意有好感的不是吗?哪怕现在是朋友,她多看他一眼,光想想他依然受不了,五脏六腑像被抓一样难受。
在听完潘兆胜的话时,忘了身上的青红淤痕,开始美化那些肌肤之亲,觉得自己有所依仗了,便装不住分寸,当下买机票飞了回来,结局是被赤/裸/裸扯破这层关系,摔在他面前。
洪叶萧提着那桶汤,进了院里。
赖英妹稀奇亮眼,接过拧开来闻,“谁给你的?看着手艺蛮好啊!”
洪叶萧回房,背影边应:“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送汤给你?”她端了那个保温桶来打量,发现是普通不锈钢,撇了撇嘴,“别是对你有意思吧?”
洪叶萧没搭理她,鸡汤那晚家里人分食完了,老太太吃着好,说改天挖了春笋,让她给朋友做回礼,洪叶萧应下来。
次晚,下班归来,她又在车库撞见了谢义柔,在她的车泊停时,从隔壁车里钻出来叫她“萧萧”。
洪叶萧没兴致,遂也没理会。
他却还像上次那般,钻进她怀里,穿着领口一圈毛的尼龙厚外套,被她扯开时,尼龙的材质蹭出簌簌的响。
他默不作声,固执又从后搂抱住,限住她欲走的身影。
洪叶萧低眸,是春分过了还戴副手套的手——她覆捉住,掰开,轻易便脱了身。
“萧萧!”
身后的人立陷惶遽。
响起一道外套的拉链声,窣一下,摘去手套,谢义柔执住她的手,从衣服下摆伸了进去,身子挡来她前面,外套敞襟,内里毛衣微显出指背的瘦长,乍一触凉的缘故,颦着乌眉,雪白的脸缓缓偎贴过来,耷着后脑勺,无比温软。
“我昨天没有……”他埋在她颈窝,闷闷恹恹的嗓音。
一语未尽,他忽被推开了。
就在他失措自己留不住她时,却见她朝回廊深处夹角撇了下巴,“那儿,同意吗?”
仿佛他的解释无谓轻重,丝毫不需要,直接抛出足以击溃他的选项。
他脸色刹那间苍白。
回廊夹角昏黑,风刺激皮肤,引起冷的感觉;她一下一下击打刺激,也引起冷的感觉。
谢义柔颊贴白墙,低声打出个喷嚏,咳嗽起来,边咳边哭,好冷,怎么萧萧舍得他这样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抱唔呜呜……”
“冷咳咳咳啊啊……”他低泣不已。
后来洪叶萧总算抱他,不过却是像那晚在西珑湾似的被扶手兜着,令他像悬坐着。
“不是要这样的抱……”他搂着她肩膀。
“那你想怎样?”
“我坐在你怀里……”
“这不是坐?”
“不是……”
“那放你下来。”
“不要!不要呜呜……”谢义柔死死抱住肩,仿佛地上有鬼碰他脚,情愿被架着哭得一颠儿一颠儿。
第30章
回廊深处被吞噬在暗里, 谢义柔后背抵墙,腿肚八字一样起落开合。
很快,他就知道洪叶萧为什么愿意抱他, 类似上周末在车厢, 她忽停下来,还以为是心生怜惜, 可紧接一阵引擎声,和一束由远及近的车灯, 彻底碾碎他的幻想,不过是有车来了。
这次亦是, 车灯掠亮回廊旁的竹丛,他依旧克制不住震颤的啜泣。
洪叶萧语气不虞:“不是抱你了, 还哭?”
回廊深处是视线盲区,然而离车库不过一箭之隔, 待车驶入车库, 低哑的喑泣将清晰可闻。
尽管谢义柔竭力抑制, 可哭得太久, 肺里缺氧, 哪那么容易歇止, 靠在她肩膀克制不住地生理性抽噎,一道又一道空气断断续续吸进嘴里,鼻子全然堵住了。况且她虽缓下来,腿上的八字也变得晃悠悠的,可终究还深砌在一起。
洪叶萧听在耳里, 是他一直念冷, 身上那件尼龙外套穿着,裤子也半在, 鞋更不用说,手套是他自己一开始脱的。
她知道他在哭什么,想像以前那样,坐抱着,贴着,时不时接吻。
问:“要亲是吗?”
谢义柔趴在她肩侧,微微松开来看她,借着斜前处竹丛的灯光,一张脸泛着泪湿的碎光,鼻尖通红,充血的唇瓣还在溢出抽泣声。
她轻哂,亲了上去,唇隙贴合,呷咬他热浸浸、软柔柔的嘴唇,再勾着他舌尖含着,转吻了起来。
明显,他的咽哭渐止了住,勾着她肩膀,微微偏首,配合着,被松开缝隙给他换气时,哑声昵喃着“萧萧”,然后再被堵住。
楠竹丛映着的车灯,随着车辆泊车结束而消逝。
砰一声,应该是车主人下车了,不一会儿脚步渐远渐没。
谢义柔正被深吻得难舍难分,忽地,剥啧一声。
洪叶萧撤了开,“可以了。”
他就知道,回廊的风还没结束,到最后,别说尼龙外套,连袜也不剩,高墙外的月亮爬上竹梢照出霜亮时,他像只畏光动物拼命缩进她怀里,应激似的淋了一次又一次。
数日后。
洪叶萧从公司回来,廊下摆着两筐新挖的春笋,夕阳里十分鲜嫩。
老太太见孙女儿归家,指筐吩咐道:“萧萧,这筐,送,隔壁院;这筐,给,送汤,阿胶糕,朋友。”
“好。”洪叶萧明白老太太的意思,大年初一程雪意送的阿胶糕家里也都尝了,老太太是知道的。
正好今天周六,洪叶萧想起上周老张头说程雪意这周末去学校报道的事,想着先把谢家的送去,再开车送去他学校。
便弯腰搬了筐,先去谢家。
“萧萧来啦?哎哟,重呢。”章梅清眉弯眼笑,让保姆把笋接过搬去厨房,问起她奶奶今天气色胃口如何。
沙发那通电话的老爷子淡淡瞥眼,洪叶萧主动问了好。
老爷子鼻子一哼,续对电话唠叨:“你想喝什么汤让孙妈给你弄就是了,仔细切了手。”
章梅清瞪老伴一眼,搂着她打圆场,“别理他,柔柔周末不回家他心里不痛快,偏偏还打电话来问怎么煲排骨汤,给他爷爷操心坏了,也不肯告诉他怎么弄,一个劲拦。”
“来,萧萧,你坐,先吃茶,奶奶有一方手工墨正巧你带家去,书丽字好,我托人在南边给她订的。”
章梅清找墨去了,保姆在厨房,洪叶萧安静吃着茶。
聊电话踱到窗边去的老爷子话里无奈,正巨细靡遗教、温言耐性教那边煲汤,第一步:
“对,逆时针是开火……”
洪叶萧脑海有画面了,喝完一杯茶,直到章梅清把墨拿来,老爷子还在教他怎么调火苗大小。
“那砂锅冒气了,你可得戴手套才能碰盖子啊,仔细烫……”
洪叶萧走时,后头还在千叮万嘱。
她返回自家院里,搬剩下那筐去车后备箱,被赖英妹叫住,“萧萧!你爸在车库那边挖楠竹笋的时候,在回廊下捡了这个。”
赖英妹手里一枚耳环,“看着像你戴过的,怎么掉那儿了?”
洪叶萧面上不露,拾过揣回口袋,继续搬起笋筐,背影寻常留下句:“估计元宵那阵子去那儿抽烟落下的。”
赖英妹也就不疑有他,知道有一阵她压力大,只喊劝道:“少抽烟!”
洪叶萧背影应声,实则知道耳环是上周在回廊夹角那干谢义柔时掉的。不过,那晚她会提起在那块隐僻的角落做,的确是因自己曾在那抽过烟,谢义柔几番淋得不行,次早她去收拾残局时,拿半包湿巾擦了一遍,又拣了两只袜一副手套,并丢进垃圾桶,耳环摸到不见了,倒是没找着。
市郊的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
夜幕如墨,清影伫门口,朝来路翘首以盼。
而市中心的西珑湾。
谢义柔托颌坐在餐桌旁,面前一盅汤热雾腾蹿。
回廊那晚,他累昏在她怀里,再醒来便是在西珑湾的次卧,是的,次卧。
床头是她放的一串钥匙,他曾在水沟里找回来,却又被她收走的那串,只是上面光秃秃,那串红叶坠子没了。
他知道,这串钥匙的蕴意。
这周末飞了回来,没回灯笼街,径直来了西珑湾,用钥匙开了门,便在厨房鼓捣煲汤。
他深记洪叶萧曾提回来一个不锈钢保温桶,一看便是程雪意的手笔,让助理替自己买了食材送来,进门便拨通自家爷爷的电话,问他怎么煲排骨汤。
从切萝卜、玉米、山药,到排骨焯水,放在砂锅里文火慢煲,通话时长三个多小时之后,他终于做出来了,小心翼翼端在餐桌上,坐等洪叶萧来。
她今晚会来的,今天周六,他发了信息给她,对了,联系方式上周在学校已经加回来了,她没有拒绝,当晚就通过了。
只是,他摸了摸砂锅边,从原先的烫手,到渐渐冰凉。
再到上面浮了层星星点点的白油。
她依旧没现身,那扇玄关门,就如焊死了一样,死寂沉沉,纹丝不动。
他托颊坐、趴坐、抱腿坐……最后,没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
响了许久方接通,“喂。”
像是在一条热闹的夜市街,果摊吆卖声、穰穰人声、烟火热炒声……类似高中后街,当然最清晰的、最刺耳的,还是那声淡轻温柔的,足以盖过一切的,
“晚安,开车小心。”
像道利箭贯耳,谢义柔猛地一怔,立时挂了。
要把聊天框那条【我晚上在西珑湾等你】撤回。
只是,他怎么也找不着撤回键,急迫中,视野愈发模糊起来,屏幕一滴一滴被打湿,湿了那道显示为傍晚的发送时间,18:00。
*
洪叶萧在南州市城市管理学院的后巷送完人,驶去西珑湾。
一开门,隐隐的酒味扑进鼻尖。
客厅里,谢义柔仰躺在沙发扶手,发丝后倒,雪灯洒在额庭眉梁,颊畔萦红,以怪异姿势憩睡着。
手边的几案,她搁架上的那瓶烘麦烟熏的威士忌一滴不剩,洋酒杯底倒还挂着点浅褐色。
“谢义柔?”
她脚尖踢了踢他垂地的右脚跟。才看清他额头竖个假具。
应该是从前谈恋爱她买的,西珑湾是新房,也放了,只是没用的上,这个应该是他从斗柜里翻出来的,属肤色,底下带吸盘,像一根可供伫立的大蜡烛,立在他脑门儿上。
“……”
他鸦睫湿得一撮撮,眼皮抖簌,微微睁开。
见是她,下意识攒泪,板唇不语。
“脑袋上顶个这个做什么?”
她伸手去拔,底盘在额头吸得有些紧,剥的一声,才给拔了下来。
“还给我还给我!”抿声不语的谢义柔忽然张牙舞爪,扑过来抢回去,一摁,
“这是我的角……”
洪叶萧便注意到他指尖有水泡,在左手按和弦的那个位置,食指的水泡代替了薄茧。
没忘在谢家送笋时听到的电话,回头一望,餐桌赫然一只砂锅。
尚不及抬步,后边一股蛮力先将她挤开。
只见谢义柔背影跌撞去餐桌那,连砂锅带汤丢进垃圾桶。
赤着脚,泪朦朦的醉眼死死盯着她说:
“不是给你的。”
洪叶萧无动于衷,“我们的关系也不需要你做这个。”
“我们什么关系?你说,你又需要谁做!”
他溃声质问,泪痕点点,打湿了翕张的殷唇。
“你醉糊涂了,下次吧。”她连争辩也无,拾起搁在沙发的风衣和手袋,抬步朝外。
谢义柔果然醉得厉害,赤足过来抢她外套,犯起执拗的性儿,
“不说清楚不许走!”
洪叶萧当然没必要再重申一遍本就心知肚明的关系。
包括程雪意在南州这边的学校附近租了房,周末授课时住,她送笋过去那条吵嚷的巷子,临走在车里,大概意思的话也和程雪意说了。
赖英妹那句话,“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说者无心,她倒听进去了,对某些细节有了忖度。
程雪意解释说,汤是顺手做的,不费事,又强调,这只是朋友间的关心。
后来在车窗和她挥别,谢义柔的电话便是这时候进来的,一秒又挂了。
如今,她瞥了眼脑门顶假具、两颊灼红的醉鬼,任凭他把风衣抱在怀里,只问:“不让我走是吗?”
谢义柔喝了整瓶威士忌,醉得厉害,潜意识却读懂了她话里的威胁,反声一嚷:“你敢!”
她挑眉。
“我有角!”
他指脑门的假具,泪痕未干,一副荏容,却像有所依仗。
“对,你有角。”洪叶萧勾唇,笑出声。
眼梢低掠,“不止一个。”
谢义柔的醉绪显然读不懂后半句,昂首道:“还敢不敢欺负我了?”
“欺负你怎样?”
“我就用角顶你。”
“哦。”
“怕了吗?”
“怕。”
她顾着拣出包里震响来电显示的手机,欲接电话。
然而谢义柔却哓哓不休,牵着她手,醉眼格外濯濯澄澈,
“那你以后不要欺负我了好不好?”
“先去洗澡,我接电话。”她视线在手机,抬步欲走。
“可是我的角不能碰水。”他全然把此刻洪叶萧短暂的、应付性的温柔,归结于额头长角的功劳,敛睫颇为苦恼。
“别低头不会沾水的。”洪叶萧拿话撮哄他,“洗完我帮你找另一个角。”
“好。”
他仿佛怕她会走,依然抱着她的外套,眷恋回头。
临至门前,想起什么,驻了步,“告诉你一个秘密。”
洪叶萧欲按接听键,“你说。”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独角兽。”
“嗯,独角兽去洗澡吧。”
洪叶萧应,朝他挥手,驱他进浴室。
待客厅独剩她一人,总算接通了公事电话,从衣帽间重新取了件风衣,离开了西珑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