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 水声淙淙,谢义柔是躺在一片冰凉里醒来的。
正上空的花洒幽幽银光,水珠密匝匝砸在脸上。
所谓的独角兽的“角”, 也沾水零落在脸颊旁的瓷砖地上。
身上的开襟毛衣湿水塌在身上, 那种厚重的湿冷将他压得喘不透气,一下一下哽咽起来, 泪水淌在本就水潮潮的脸上。
他的酒彻底醒了,被冷水浇醒的, 整座屋子的阒寂都蔓延过来,浴室门内, 压抑的泣哭愈发悲恸。
视野被水渍模糊出层层叠叠的圈影,他知道, 洪叶萧是真的走了,哪怕他醉了。
不, 正因他醉了。
*
福延陵公司。
接到电话过来解决完数字殡葬的突发状况, 洪叶萧从福延陵出来时, 已是深夜十二点, 正好刮了阵寒浸浸的风。
她翻手拢上自己臂弯搭着的风衣, 听后面有人喊她。
“洪总!”陶友庆追上来, 一齐往停车坪去,一边聊道,“捏造价目表那个案子判决书下来了,俐格陵园的处罚金是我们一开始定的数额,那边负责主谋的主管也判了刑。”
“只是张榜他……”
张榜即是被俐格陵园收买的, 曾与福延陵签约, 但因闹事不休而解约的旧客户,舆论事件负责爆料的张某, 拿出了一些和本司工作人员联络的聊天记录,貌似具有可信度,但爆料的价目表实为捏造。
若不能平息,直到春分后的清明节,祭奠、墓地的话题本就层出不穷,福延陵将因所谓的天价殡葬再度被推上风口浪尖,所以张榜也是被告。
“他怎么?”洪叶萧步履不停。
“去年底丧子的事你是知道的。”陶友庆应。
这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遗体火化了,他却说自己在灵车上听见了后厢里他儿子在叫爸爸,说是在焚烧炉被活生生烧死的。
关于他已故的儿子,父子俩曾发生口角,张榜动手打了他,儿子离家出走,数日后在小柳河下游被钓鱼佬发现的尸体。
法医鉴定死亡时间超过两日之久,哪来的说话声?送灵车的行车记录仪全程开着,并没有录到他所说的那声“爸爸”,司机全程也没听见。
张榜反咬是公司篡改证据,工作人员体谅他丧子之痛精神恍惚,宽慰他许久,只是张榜不让骨灰入葬,捧着骨灰盒在墓园大闹数日,哪怕死亡证明明明白白在眼前。
洪叶萧出差回来得知后吩咐报了警,后续两厢解约,墓园尽数退还了费用。
最后,张榜儿子的骨灰应该葬在俐格陵园了,再有了联手搅弄舆论的事。
陶友庆刚从对方律师那了解了始末,这会儿徐徐道来:“张榜之所以被俐格陵园买通,主要公司效益不好,想拿一笔钱做周转,唉,被判了半年也是活该。”
“只是,他家里还有老人要赡养,也是可怜,想花钱跟我们争取和解。”陶友庆话完去探看她的面色。
“能拿出和解的钱,不如花在他所谓的赡养老人身上。”洪叶萧不为所动。
随后这句话才驻足,侧了侧首,语气蕴藉,“陶总真是操不完的心。”
陶友庆老脸一热,等她背影渐远,旁边同为业务部的副总啧声:“这年轻人,还真是冷心冷肺。”
又问:“老陶,你可还记得她小时候?亲爷爷去世,一滴眼泪没掉。”
陶友庆侧身竖目,“做这行的,难道还觉得只有大哭才算悲痛?”
对方悻悻,一时忘了眼前的陶友庆和洪叶萧是远房亲戚,反而讨个没趣,连忙扯开话题。
只是,这话倘使驱车离去的洪叶萧亲耳听到,也不会否认。
她爷爷是在她七岁上被一场恶病带走的,她清晰记得,那天追思厅里的花卉柱簇满白百合和马蹄莲,她把胸口别的白绢花摘下来,在手心一抓一放,一抓一放。
旁边的谢义柔隐约懂得死亡的意思,一直在掉眼泪,洪叶萧反而面上干燥。
爷爷待她不好吗?相反,老爷子十分爱惜她,她兜里还有一把香香甜甜的花生酥是老爷子生前背着她妈妈抓了放她口袋的,可她从出生就没哭过,连亲爷爷去世也没有大彻大悲,怪不得人说她没有悲悯心。
她走出追思厅,误进了一间灯光明亮的房,架上一卷卷的新毛巾、台上有梳子、修剪头发指甲眉毛的工具,是遗体梳洗间,莲花香炉里熏着浓郁的檀香。
而她爷爷仪容齐整,面容安详躺在台案上,犹如熟睡。
谢义柔不知什么时候又跟着她,扯扯她的手指,细声怕吵醒了人,稚真问,爷爷是不是只是睡着了?她说不是,死了。
她清楚记得,爷爷那身黑褂子上熏的刺鼻的檀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闻见这个味道,死亡的味道。
车辆在高架上疾驰,这是回灯笼街的路,和西龙湾方向相反。
连了蓝牙的手机通话,在车厢里传出咒骂:“洪叶萧!你们火化害死我儿子!不得好死!”
她径直摁断。
电话顽强弹出,她正欲再摁了,发现是谢义柔,滑了接听。
那头静得出奇,“谢义柔?”
她没忘他醉糊涂的事,是以现正在回老宅过夜的高架上。
“不是说,要帮我找另一个角吗?”那边空旷而安静,愈发显出嗓音沙哑。
又是角?“嗯,好,你睡一觉我就帮你找。”
届时也该酒醒了,话完欲挂电话,专注开车。
那头却像是料到她的下一步,抢先说:“我是清醒的。”
她的指尖在方向盘一点一点,末尾瞥了眼时间。
高架蜿蜒,一辆黑车从路口下去掉头,穿过夜色反方向驶去,最后停在华灯璨然的西龙湾。
比起小区内各色的喷泉灯、地灯、路灯照映下,亮如白昼的景致,当洪叶萧电梯上楼,推开玄关门时,里边却漆黑不见丝毫光亮。
她感觉腰肢处从后边搂来一双手臂,紧接,耳珠湿濡,被温暖柔软地含住,她便知道是谢义柔。
抬手正欲去揿灯的开关。”别开灯!“耳畔低促的制止,明明怕黑,此时却分外畏光。令洪叶萧想起在回廊深处兜抱着做的那晚,他后来也是,月光洒身上仿佛会烫伤他皮肤似的,十分抵触。
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谢义柔执她手往后,她触到肌体的光腻,遂知他丝缕未着,只是相较平时,格外冰凉,仿佛刚从冰窖捞出来。
“萧萧说的,是这个角吗?”她耳背那块被舐弄过,话时的气息令其凉津津的。
她听完这话,知他是真的酒醒了,顺手攥了挼弄着,干燥的痛意令他唔了声,却并没像前几次那般,或泣哭或推拒几下,或口头怨她欺负他,而是脑袋靠在她肩膀,任其玩弄。
她抓角转过去,“突然这么乖?”
“哼嗯……”他鼻腔因此溢出声,又温顺将脸枕过来。
“我乖。”昏黑里,眼眸黑幽,碎着几分亮,侧盯着餐厅方向。
那里曾有他煲的排骨汤,却又被自己在醉时赌气丢进了垃圾桶,她豪不介意,甚至额外告知他,彼此的关系不需要他做这些,偌大的房子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湿冷的水里,从昏醉,到一点点被水浇醒,这些记忆统统浮回脑海,一点点蚕食着。
“我会乖乖的。”他说。
洪叶萧难得眼一抬。
“把灯打开?”她说。
就在她以为自己第一个要求就踩人底线,令其装不了乖时。
“咔哒”一声,室内落下雪亮,刺得他眼皮细颤,半耷下去,腮颊透着病白,却又在亮灯后迅速晕红。他整个人要偎依过来,大概觉得躲在她怀里,比在她大剌剌的目光里要少些羞耻。
“不可以。”她瞧出他倾靠的趋势,出言制止。
谢义柔便赤立在那,一低头,入眸却又是她长指腕子在上下着,几乎把下唇瓣咬破。
洪叶萧知他从前最爱哭的,床事上稍有不遂心便要啪啪嗒嗒洒泪,令其不得不顺着他。曾经去瑞士旅游,临行前还把她工具藏了,她到酒店几番找不见揣度出他眸光的躲闪,便知是他刻意藏的,不过是定了个稍大一点点的而已,偏不愿尝试,还藏了不叫她带来,后来她面上不显,却罚他多吃一根指头,也就两根而已,还没到后半夜呢,便哭着不肯了,那会儿全然打不得骂不得,语气稍凶一点也不行,否则就等着他把程雪意挂在嘴边歪派她,气性又大,她稍冒刺他几句,就躲被窝里哭。
现在她显然不至于因他的眼泪低头,指甲轻刮翕孔,话语反而还刻意撩拨他情绪的敏感,“这就委屈了?”
明明听这语气与话,脑袋恹恹垂下去了,却依然摇头。
洪叶萧的确意外,只是注意到他眼角红彤彤的泪光,要求道:“不许哭。”
“不是说自己乖么?把眼泪憋回去。”一语未尽,她加快抟弄频率。
“呜嗯……”谢义柔步子都随之踮走了一下,站稳后,随即长呼出胸腔的气,调整呼吸,倒真依言在憋眼泪。
只是,他呼吸愈发短促,颈边的筋脉一下都凸显起来了。
像是怕被误以为憋不住眼泪,抬起湿润的眼眸对上她的视线,解释道:“我不是哭……”
谁知洪叶萧反而张开指,就近扇打了他一下,扇得左右摇晃,“这个更不可以。”
“呜……”他好容易压下去的泪,立时又噙满眼角。
“哭?”她浅喝一句。
他便抿咬嘴唇,将声嗓堵住。不得不承认,谢义柔如今仿佛一株在暴风雨里正盛而饱满的海棠,愈发令人想摧残亵玩,此后,洪叶萧觉察手心蛹动便扇他一下,说不可以,他痛吟得厉害。
直到两个多小时后,谢义柔这株海棠饱经风雨萧条,实在站不稳,几番要倒,况且洪叶萧见他额际冷汗涔涔,不住地打寒噤,本意并不想像之前那样叫他高烧住院。
上回本打算送他出院回谢家,但临时出了网络舆论那档子事,便电话让谢石君来接人,谢石君当下语气便不大好听,诘问了句“他身上的伤是你……”,终究又克制住,说自己马上去接。
其实大年初一的第一次,算是谢义柔趁她醉酒,自作自受活该;后来让他口,完事又叫他去西珑湾,则是自己想找个出口释放压力,恰好他撞上来,她也笃信,谢义柔还爱她,肯定会眼巴巴同意。
只是,他自身同意,谢家定然要为这块金疙瘩动怒,毕竟当初他一度割腕,走不出来,谢家二老和谢石君怎么会愿意看他们俩又扯上关系,更别提还是肉/体关系。
她左不过被臭骂一顿,或是罚跪?这她倒不在意,只是届时夹在中间的,会是她奶奶,别又叫她气出好歹。
所以,洪叶萧做那档子事时,还是会尽量周全他弱不禁风的身体,譬如上次在回廊那,一开始只褪了他一半的裤子,只是后来愈发上头,加之那尼龙外套夸嚓夸嚓响得令人烦躁,就全给剥了,事后只能把睡昏昏的他送来西珑湾过夜,给他事先灌了感冒药,临走把钥匙搁在了床头,想着以后要约还是这里既方便又不至于着凉感冒。
只是里边暖气葱郁,他怎么反倒打起冷噤来了?
“靠过来吧。”她总算允许,他站不稳,步子一直踮来倒去的,她也就不折磨他了。
他立马扑进她怀里,埋着脸小声啜泣起来,哭得格外小心,一边断断续续喁语忍不住了之类的。
洪叶萧的手也没再扇他颤巍巍的角了,这会儿同样施允:“可以了。”
话落,此时倘若垂眸,便能看见他大颗大颗稠白珍珠从翕眼里垂落下来,仿佛蚌壳里憋满了珠白在泻流。洪叶萧抱起他放在沙发上,发现自己这件风衣算是废了,肩上的泪渍不说,主要底下丝丝坠坠的全是,她脱了朝浴室去。
却被谢义柔攥住手腕,奄奄一息还在问她:“萧萧去哪儿?”
“洗澡。”她牵起衣襟的泞白在他眼前。
他总算垂回手,眼皮被烫似的低敛下去,仰躺的姿势变成面朝沙发内壁。
洪叶萧洗完澡出来,本以为他会耻到一声不响,不料却早早转跪了过去,指腹陷在腻白里,掰开两瓣,一双莹莹浸泪的眼回头望着她,邀请她。
第32章
“萧萧, 要我。”
她刚从浴室出来,步子一顿,把擦发的毛巾丢他身上, 去倒了杯清水, “你这副样子还能经几下?”
她指他方才打寒噤的模样,“索性早点休息吧。”
她倚着大理石岛台喝水, 视野里,谢义柔仿佛慌了神, 急坐起身,欲过来抱她, “我可以。”
只是连下沙发都弱不禁风,跌跪了一下。
洪叶萧搁下玻璃杯, 瞥了眼墙上近凌晨三点的时间,背影朝主卧去, “我明天还有早会。”
话落, 门便阖上了。
后来谢义柔应该是在次卧睡的, 她走得早, 玄关还有他的鞋。
*
清明将近, 洪叶萧又忙了起来。
会议室在响起关于清明人员调度方案的汇报时, 她搁在桌角的手机响了,被她摁断。
那头倒是知道她在忙没再打来,直会议结束,她去会客室去应酬一个合作商,那通来电才又响起, 是谢义柔。
她接起。
那头像是又在空旷的西珑湾等她, 问:“萧萧今晚过来吗?”
“不了。”
“明晚呢?”他又问。
“等忙过清明再说吧。”便挂断了电话,这几步路刚好到会客室前, 推开了门。
“洪总!”里面一串爽笑,秘书再送进来咖啡。
门内客套后聊起正事,门外人员奔走,清明节临近,分外忙碌着。
清明当日。
各类异地牌照的私家车停满福延陵的停车场,这些人多是祖籍在南州市,从各地风尘仆仆回来祭祀的,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出墓园。
一侧墓区,谢洪两家也在,车泊在门前,黑衣素容从车上下来,进园去祭拜。
天空细雨抽丝,灰蒙蒙笼罩,洪叶萧同家人进园看她病逝的爷爷时,正巧能看见谢家墓碑前站着的人。
赶上谢家亲戚也在,谢义柔的身影在其中,穿着黑卫衣,雨天阴凉,外边还笼了件同色薄夹克。
怀里一束色彩鲜妍的花,各色的月季、玫瑰,在阴雨霏霏里十分明快清新,白菊反而夹杂其中,成了点缀。
她想起来,谢伯母是个知名画家,又爱花,画过的花卉图不少,都是色调富丽。
小时候去谢家常能看见墙上框钉着她的作品,只是后来,伯母伯父去世后,谢义柔总是指着墙上的画,稚声稚气说:“花花,妈妈呢?”
便又勾起他要找爸妈的哭绪,二老便做主吩咐将画取下来,仔细收放着,以免小孩睹物思人又哭一大场。
他从小一哭便难抽离出来,抽噎久了吃的东西全吐了,倘或最后哭累了睡着去,梦里都还在流眼泪。
洪叶萧记得她和奶奶去隔壁串门儿时,常见谢老爷子正抱着两岁多的谢义柔哄,拍拍他看向门口,转移他注意力,语气故作怪诞:“柔柔看,是谁来了呀?”
谢义柔冰雕玉琢的泪脸望过来,她伸出手,说:“走,玩去。”
“我带你去摘李子花,那么大一棵树全开了。”
谢老爷子忙摆手,眼神示意她万万不能提花这个字。
不料谢义柔却被她的话吸引,在他爷爷怀里伸手,要来牵手去摘花。
后来他们在园子里摘了两大抔粉白的李花,她带他打车去墓园,指着一块合葬的墓碑,“这就是你爸爸妈妈埋的地方。”
“不要埋,痛。”他摇头。
“他们死了,烧成灰,埋着不会痛。”
“妈妈……”他显然理解不了,又蓄泪欲哭。
她就说:“死了的人不管怎么哭也见不到。”
“不过,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地方,你想他们可以过来。”
她知道偷跑出来很快会被发现,得赶紧回去,便催他,“快点,有什么话赶紧和他们说。”
她坐在台阶上,揪着草等,身后响起谢义柔脆生生的腔调,“一,二,三,五,八,九,七,十。”
“一,二,三,六,八……”
哦,是幼儿园新学的数数。
后来她果然被奶奶狠批了一顿,一个四岁的,领着两岁的出门,大人们光回想起来就后怕,幸而没出什么事。
如同那抔李花一样,谢义柔怀里各色的花束,也被弯腰放置在碑前,洪叶萧从那束色彩上收回视线,脚步随家人转向另座墓碑方向去。
石碑上刻着“显考汪岳丰之墓”,底下小楷是后辈的落款署名,竖石右联是“一生仁恕德传梓里”,左联是“终身多容范式亲朋”。
她爷爷生前是个再随和不过的人,和她奶奶是家里介绍认识的,一辈子举案齐眉,连拌嘴也没有过。
家里携了酒前来祭拜,洪叶萧倒过一杯祭在碑前,只是她没办法多待,接了通电话,便出了陵园,去了毗邻的那幢公司大楼,处理要签字的文件。
等最后一竖落笔,合上叠在一旁时。
“咚咚”,门被敲响。
她拧合笔帽,“进。”
照常应了声,起身欲备出门,却见是在墓园那边匆匆一瞥的谢义柔。
两人倒有日子没见了,外边细雨蒙蒙,他把卫衣帽给戴了上去,檐边有绵细的水珠泛光,再一看又化在了棉料子上,什么也不见。
只是眼角微红,一看便在父母墓前流过眼泪的。
他从夹克兜里拿出什么东西,近了递过来,是一枚花生酥。
“我刚给汪爷爷带的,早上家里阿姨现做的,你要尝尝吗?”
她爷爷生前有一口好牙,最爱吃些酥脆香甜的东西,只是他吃了易升糖,对身体不好,奶奶便管得严,他年轻就总跑外面小炒货铺子买来吃。
后来有了洪叶萧,还常常给她兜里塞一把,只是赖英妹向来要缴走,小孩吃多上火,后来爷孙俩便偷着吃,什么花生酥、瓜子糖仁、榛子烤饼……窸窸窣窣,嘎嘣嘎嘣,别提多香了,偏偏老爷子又属鼠,她奶奶发现那天,说俩人是一对耗子精成形的爷孙。
这些渺远而欢快的记忆又浮回脑海,她却摇了摇头,“不了。”
待会儿要和客户谈事,不适合吃这些,况且,她显然已经过了爱吃这类零嘴的年纪。
记得老爷子葬礼那天,她和谢义柔从遗体梳洗间出来,后来又看着遗体被扶灵,送进大厅里,让一堆亲朋故友,告别他的遗体,放上一束又一束的鲜花,接着,又被扶灵送进火化机,再出来,那么高大的个子,连老了也步履生风,从不含胸驼背的人,变成那么小一盒骨灰。
谢义柔如今已然知晓,这是要下葬了,以后再见,便只能面对那座墓碑了,抓着她衣角抽噎得伤心。
她从鼓囊囊的右口袋拿出颗花生酥拆了准备堵住他的哭声。
只是没拿稳,手里只剩塑料袋,花生酥掉在了地上。
她若无其事捡起来,若无其事要塞进谢义柔嘴里。
谢义柔摇头,看见上面分明的草屑,不愿张嘴。
她瞪他一眼,只好再摸出一颗来拆,让他别哭了,吵死了,至于口袋里剩下的花生酥,直到过期,现还在她抽屉里搁着,一颗也没吃。
*
如今,谢义柔闻言,却把花生酥塞进她风衣口袋,“你今天会想吃的。”
洪叶萧抱手倚着办公桌,任他塞进来,没说话。
只是这个动作,距离稍近,能嗅见彼此衣上的淡香。
他看着花生酥掉进袋底,抬眼时,视线和她的撞在一起。
安静中,越看,渐渐越显得粘合,连呼吸也一拂一拂的。
他凑近去,歪头亲了亲她,微凉地触碰,一下,两下。
直到淡眼看着这切的洪叶萧张唇含住了,这个经久未见的吻,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一下变得饥渴起来,津液狎昵地交融,唇瓣厮揉,分不清是谁的呼吸愈发粗重。
“萧萧……”谢义柔察觉到她托抱的手势,很自然便攀盘住她,整个人一旋,一下被压在办公桌上,亲得难舍难分。
直到“壳嗒”一声,掉地的文件声像个时间开关,洪叶萧松了开这个吻,伏在他上方,对视着薄喘。
谢义柔仰头欲再吻上去,她却抽回了手,直起身子,
“我还有个客户等着见,下次吧。”
语罢捞起地上的风衣、手袋,离开了办公室。
高跟鞋声音渐远,谢义柔仰躺在凌乱文件里,深黯盯着天花板,平复着起伏的呼吸,不知在寂谧中多久,把被半褪的裤理了好,矗立被掩,出了办公室。
白天祭拜逝者,气氛悲沉,晚上回到家,还是会做上一大桌子饭菜,难得一见的后辈亲人好好聚一聚。
洪家今天亲戚们齐聚一堂,多是老爷子老太太的兄弟姊妹,以及侄甥们,十来年没见的也有。
洪叶萧今天事多,先知会过,不用等自己开饭,因此回家入座时,厅里那张大圆桌上方聚拢着言笑,纷纷感慨她一眨眼就已经能撑家业了,间或聊起各行各业的形势。
后面,聊起老爷子生前那场病,气氛便低沉下来,洪叶萧在这过后,略坐坐就借口有电话,出来了。
其实想出来抽支烟。
等走出院子,进到园子里,一摸口袋,先触到那颗花生酥。
她撕开包装,放嘴里咬开那口酥甜,半边槽牙嘎嘣响着。
第33章
本地电视台一档热门综艺录制现场, 台下各大摄影机器架着。
主持在串词,随即介绍起谢义柔继EP发行后的第一张专辑。
这档棚综每周邀的都是些热门艺人,这期, 显然以谢义柔为主, 他出道半年多,歌曲知名度愈传愈广, 一连各类综艺邀约无数。
付金河倒想都应下来,毕竟热门综艺吸粉, 只是那位祖宗不高兴参加综艺,跟一些不认识的人说笑、做游戏, 加上不知怎的,他周末的时间一定得空出来, 连去棚里录歌,也不挑周末, 挑些没课的空档。
好在这档棚综, 是周五录制, 付金河拿宣传专辑劝他, 好说歹说, 他总算答应来参加。
“谢义柔将为我们带来专辑同名主打歌《Flowers》, 掌声欢迎!”主持人介绍完毕,录制暂告一段落,场工开始紧锣密鼓上台布置舞美,按照和音乐公司的沟通设计,搬来逼真的花树、葱茏植被、台阶……
“付哥, 谢老师去哪儿了?休息室不见人。”节目组一个负责催场的统筹弯腰凑过来台下前排, 低问坐在其中旁观录制的付金河。
“在休息室讷,大钧没陪着吗?”大钧全名吕钧, 是公司给谢义柔配的私人助理,出通告时都会随行,平时则看谢义柔安排。
“大钧去楼下取咖啡了,”统筹原本要提醒谢义柔来后台候场的,等舞美布置好便该上台录制,只是敲了休息室门,里边空无一人,这才急来找付金河询问,“付哥帮忙联系一下谢老师吧。”
付金河也坐不住了,担心那祖宗又给他撂挑子,起身离了观众席,到楼里去找,一边打对方电话。
只是那电话一直占线,拿下手机,撞上正推着车,去给后期剪辑们分发咖啡甜品的吕钧。
他叫住对方:“大钧,人呢?”
“我出门还在休息室坐着的。”这些下午茶是谢义柔私人掏腰包,让他给全组订的。
吕钧当初应聘谢义柔的助理,还多了一道高层面试,听说那人是谢义柔的哥哥,公司大股东。
他估摸着这位公子哥会很难伺候,谁知他除了话少、不怎么搭理生人,出手十分大方,兴许是家里富养出来的习惯,到哪都会顺便与人交个好。
譬如这些下午茶,他在哪出通告,哪里的工作人员便能收到他买单的吃食或礼物,巴掌大的一小袋莱德拉巧克力,便三四百块了,订上数百袋,再配上咖啡或茶,吩咐他分发下去,因此他本人虽然鲜少当面交际,名声倒是很好。
吕钧更是愿意跑腿,这少爷每次把无限额的卡给他去买单,叫他也给自己买点什么犒劳的,至于是吃还是穿戴,他肯定是不管的,吕钧便给自己刷个普拉达钱夹、新款折叠屏手机什么的,很是有干劲。
每递一份,都不忘真诚推荐自家艺人:“这是新人歌手谢义柔给大家准备的下午茶,请多多关照。”
这会儿听说人不见了,也暂顾不上发下午茶了,先和付金河去找人,录制要紧。
而此时,楼梯间,空静幽长里,愈发显出道清晰的声。
“萧萧,明天周末。”
“我们在西珑湾见……”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将他打断,语气明显黯落下来。
“说好忙过了清明。”
缄默后,喉咙像是堵得沙哑。
“你已经两个月没有去过……”
“嗯,”声音又呼出口颤闷闷的气,仿佛强撑交流,“我知道了,你忙吧。”
随即电话应是那边断了,垂落的手机屏微亮,楼道阒静无比。
这厢,各处包括保姆车里找寻无果的付金河,正要去调监控,远远一道气质皎然贵气的身影,朝摄影棚这边来,可不正是谢义柔。
“祖宗你躲哪儿去了?就还剩最后首歌,录完就结束了,可别给我撂挑子啊。”
身影擦肩而过,付金河听他淡“嗯”一声,似是无异,也没工夫刨根问底,他现身了就好。
可是,录制时。
“卡!”导演传出指令,“义柔,咱们按彩排的走,副歌下台阶,一号机位会切你近景,再给大全景哈。”
说罢示意一号机摄影师举了下手臂给谢义柔扫见。
付金河顺眼过去,谢义柔此时还站在阶沿上,没下来定点,而舞台中央的聚光灯已经打在特定位置了,二者没配合好,便知他心不在焉。
回想起来,近两个月,谢义柔虽照常进行各种歌曲录制,但精神不济,寡欢的状态令他连唱歌也无法专注。
从前他一旦唱歌,是十分投入的,情绪深陷在词意曲调里,譬如半决赛唱的《遗失物》,清唱着,台下观众跟他一起落泪;再有总决赛唱的那首《升温》,一开腔,仿佛重回热恋的蜜意。
可现在,明显心里压着石头,分散了他所有精力,总是走神儿,是以付金河总担心这祖宗何时会撂挑子。
导演眼神宽慰,“没事再来一遍!各部门准备!”
好在第二遍顺利完成。
*
而另一边,挂断电话的洪叶萧继续开车,在去往异地出差的路上,无暇其他。
尽管觉得谢义柔近来十分主动,每逢周末便电话邀她去西珑湾,但她过了清明,行程仍是满的,没兴致过去。
分手后,性更像释放情绪的一种方式,其余时候,则少了些水到渠成。
除了清明那次,陵园细雨昏沉的氛围、旧日深刻的回忆、忙碌的工作……谢义柔递上来的那颗花生酥,像是触碰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思念,回含住了他的唇瓣,激烈吻着,把他压在桌案那刻,是真的想干/他,他也配合抬了一下,令她轻易将其裤子半褪,只是,被那份掉地的文件打断,她冷静下来,想起自己还有正事亟待处理,便走了。
直到端午那天,洪叶萧腾出时间,傍晌回灯笼街过节。
径直去的隔壁院,两家并一处过节。
隔着半院夕阳的距离,谢义柔立在厅门口,远远望她。
余晖下,细肤柔透反光,一汪眼波却幽不见底,一动不动死盯着她。
从清明到端午,近一个月未见,洪叶萧心道不妙。
眼前章梅清笑眯眯伸手来迎,她望了眼远处的人,担心他要露出点破绽。
随章梅清迈上台阶,经他身侧进门时,她特地先招呼了一句,如同小时邻家朋友见面,喊的小名“柔柔”。
视线在他的深黯里划过一眼,好在,他应的是“萧萧姐姐”,她也便自然应过。
进到里边儿,赖英妹正在聊接下来的环球旅程路线。老太太自年后那场脑梗,将养数月,已经恢复气色,讲话也流畅多了,偶尔会卡壳一下,并不影响日常,家里有阿姨照看足已,她也就将中断的环球之旅重新提上了日子,盘算着端午过完便走。
谢石君一身休闲居家服,正倚在沙发旁,手里半杯茶,给她提些建议。
见洪叶萧进门,瞥过目光,弯腰给她拾递了杯茶,“人齐了。”
这便能开饭了,还是老样子,谢义柔负责斟酒。
赖英妹又打趣他:“咱家也出个大明星了,前两天我还和你洪叔叔看你的节目呢。”
只是谢义柔没接茬儿,在众人宠溺的目光里,低头淡淡陪笑了一声。
洪叶萧的角度,稍抬头,能发现他牵唇笑得十分勉强。
他此时正站她左手旁,给她杯中倒酒。
只是,眼看酒水要溢出杯沿,他也毫无停的趋势。
她不着痕迹用指背抬了下瓶身,“好了。”
这声轻浅的提醒,在两家长辈关于节目的话题热络聊谈里,并不显著。
谢义柔穿着雪白针织毛衫,立在那,廓形的羊毛衣料贴着骨骼静垂着,直到他一声不吭收回手,荡动了一下。
她是最后一个斟完的,盖回瓶盖时,“啪嗒”一声,盖子在他那脱了手。
她没当回事,并不把目光分与他,以免惹人怀疑,续听着桌上聊的那档子节目、谢义柔出专辑的事,一边扶筷,欲夹块粽子来尝。
忽然,左手背一阵濡意,似被什么舔了一下,她险些没扶稳筷子。
撇头便见捡酒瓶盖的谢义柔不知何时半跪在椅旁,歪了头,衔起她食指。
微仰着脸,湿黑幽黯的眸子,深迎着她低瞥的目光,两颊收紧,舌头裹含着,一节,两节……
令她想起从前帮他捏鱼刺他的反应,现下亦是,分明触到喉咙壁,排异反应已经使其颦眉了,却还在继续。
“柔柔,瓶盖找不见就算了,柔柔?”
话完,老爷子一个弯腰俯身的趋势。
洪叶萧立时抽回手,乍离口腔,整节指湿漉漉、凉津津的,搁在腿边,默不作声抿了口酒。
而谢义柔此时也低咳着站了起来,将光秃秃失去瓶盖的酒瓶置在桌沿,就近坐在自己的位置。
“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章老太太纳闷。
出了餐厅,由远及近两串急遽的脚步,一前一后,经过穿堂,停在后院的角门旁。
洪叶萧驻步反身。
“你最近怎么了?疯了?”指他一个劲勾引的事。
灰蓝夜色模糊彼此的面容,却凸显彼此深重的呼吸。
谢义柔抱住她,额头面颊在她肩窝轻蹭,
“我受不了了,萧萧。”
“为什么不来西珑湾,为什么连要我也变得不愿意……”
仿佛被无尽搓磨,有了哭腔。
她抬起他的脸,手心触到一片湿热,他却仿佛连对视也经受不住,就着她托脸的手,偏首轻吻了一下指腹,紧接又要启唇含住。
只是洪叶萧手指一掬拢,手臂垂了下来。
显见的,他攒泪的眼角愈发晶莹,却依旧不死心,凑头来亲她,一下一下,从嘴角一点点亲舐着,执着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一边呢喃她的名字。
前厅里,宴宴谈笑仍在继续,赖英妹提起女儿小时的成绩,如今待人接物、生意应酬上如何面面俱到,又开始得意起来,全桌的话都让她个人抢着讲了,也顾不上注意邓书丽快将她凿穿了的眼色。
偏偏最后老毛病又犯了,左右看看谢家二老,问:“柔柔呢?”
殊不知,一个借口有电话,一个借口去卫生间的人,正在后院角门,吻得愈发激烈,津液啧啧不停。
洪叶萧不知何时将他抵着门框,回应起来的,只是此时越吻越有了泄愤的意味。
这愤从何而来,大约是他在桌底下,那种环境下,她却没第一时间将手抽回,弄他,脑海竟不合时宜闪过这个念头。
彼此唇瓣变形,热息深缠,她最后咬了他一口,令他吃痛地唔出声。
“就那么想?”她喘道。话毕,指梢瘦节已经有了被皮筋绕圈的缠束感。
谢义柔眉梁一拧,低“嗯”了声,却依旧偏首吻过来。
院内另侧的餐厅。
谢石君近日公务繁忙,连轴转数日,如今陪聊起来难免些许困倦,便欠身离席,预备在后院抽支烟醒神。
经过穿堂,烟盒里磕了支烟衔住,打火机簇亮。
伴随一声“咔嚓”,以及前方昏黑中隐约模糊的。
“萧萧……”
“啊啊……”
那簇火苗停在脸前,映亮微凝的面色。
片刻反应过来,一下合盖熄灭火苗,扯下未燃的烟,返身大步回了宴席。
第34章
“啪啪啪啪啪啪……”
那阵隐约又清晰的扇打声, 仿佛巴掌,紧随在后面催赶。
谢石君坐回位置时,谢老爷子看见他手里攥折了的烟, “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他低瞥, 将烟搁开,拾酒抿了口, “吹了吹风就进来了。”
“看见柔柔了吗?他怎么还没回来。”章老太太又问。
“他讲困,先回房睡了。”稠黑里, 门框旁两道紧叠的身影,模糊耸动的影子浮回谢石君眼前, 他低眸浅咳一声,说。
长辈们不觉有异, 只是饭桌上赖英妹明显是喝多了,夸起女儿来有些没完没了, 重点老是拿谢义柔出来做对照。
“哈哈哈二分, 你们还记不记得?柔柔刚读一年级, 一整天都不愿意打开书包。”
谢义柔刚读小学时, 老师让他拿出语文书来, 他坐在座位上摇头不愿;
数学课让他拿数学书出来, 他也摇头不愿。
老师就哄他,你看大家都有书,他就指后面,说:他都没有。老师说那是来旁听的校长。
总之一整天下来,书包都还齐整整在桌肚里搁着。
重点有时打上课铃, 他背起书包往外走, 老师就拉住他,说上课了。
他便眉眼失望, 坐回位置,再打上课铃,又背起书包往外走,又被拦下。
他就问萧萧:到底什么铃才是放学。洪叶萧告诉他:你看大家都背书包了,就是放学了。
于是他一整天都在等着背书包,不愿弄乱了,要早早去三年级门口等萧萧。
这些趣事当初是章老太太觉得小孩可爱,分享给老闺蜜的,邓老太太又说给儿媳听。
只是如今,这事在刚夸完自家女儿时拎出来说,谢老爷子便不愿听,起身道:“我去看看柔柔。”
“慢点啊啊啊……”
“你不就想这样么?”
后角门的剧烈俨然暂抛一切,几欲穿透夜色。
“爷爷!”
谢石君陡高的音量令所有人侧目,然而一眨眼他又是那副温和的模样,“他讲不要您老是进他房间,否则他睡觉就要反锁了,您忘了?”
老爷子给他使眼色,示意这种事不要在赖英妹跟前说,否则她又要说家里宠过头,连睡觉也放不下,夜里要进去看。
谢石君正好岔开话题:“我有个搞不定的客户,想请教请教爷爷。”
老爷子这才坐回去,桌上絮絮聊着,晕圈的暖光,分外平和。
而洪叶萧,开始抓着两只腕,在雪马后推浪,贴着,髋关节自然从后往前移动,马儿颠弹着,感觉像在海上推浪。
恰好她的风衣衣摆和裤也被淋湿了,温度仿佛晒过太阳的海水。
“靠,你到底是有多激动?”
“猫吗?应激了?”
谢义柔不禁溃哭。
前厅里,洪家也发现去打电话的洪叶萧已经一个半小时没回来了,邓书丽示意儿子去外边看看。
洪家福应了声。
却被谢石君先起了身,他展了下已经播电话过去的手机界面:“我打电话给她,问问情况。”
“就在这儿打吧,自家人的电话,不用去外边。”被邓老太太叫住。
嗡嗡嗡。
来电震响声在风衣口袋里闷着,而湿半截的风衣又被洪叶萧暂丢在了石阶上,在遽切的击拍里被罔顾。
嗡呜嗡呜啪唧啪唧。
谢石君拿下手机,对满桌看着他,等结果的长辈说:“没人接。”
他事先起身,留下句,“我去看看。”
然而脚步却只停在安静到只有晚风细拂的穿堂,离后院还远,点了支烟抽着。
踱步抽完两支,再度拨通了电话。
彼时的洪叶萧正从后抱靠着谢义柔,在余韵里喘息。
静夜下,手机震响这才显得清晰,两道几乎粘在门框的影子动了动。
洪叶萧弯腰从兜里拣起电话,点了接听键。
那头像是刚呼出口烟,“饭桌上催你进来。”
“进不去。”她瞥到自己身上的狼藉,连扎进裤腰的衬衫也被濡湿了,一块原本的水印子,不停去压,去拍,给晕染扩大了,加上谢义柔愈发激淋得要命。
“麻烦君哥再帮我们应付一下?”她回头看了眼跪伏在门槛乱衣上一动不动的人。
一开始,还不那么上头时,她分明看见一簇火苗映亮的几寸深邃眉眼一晃而逝。
“说你混账还真是没说错。”电话里,谢石君低骂道。
洪叶萧无动于衷,“谢了。”
挂断了电话。
谢义柔最后只能在门框和她之间被挤抱着,否则就如她去拾电话那下,乍离了支撑就塌了。
“谢义柔?”她蹲下,拍拍额抵楠木框薄喘着的人。
谢义柔眼睫被水淋过一样耷落着,掀一下仿佛极尽力气,偎进她怀里,下巴嵌在她颈窝,轻蹭一下,便是回应。
半小时后,消失两个小时的洪叶萧总算现身在餐厅,邓书丽问她做什么这么久。
她瞥了眼一侧端坐的谢石君,答是自己回了趟公司取东西。
邓书丽倒是没发现孙女衣裤换了,洪叶萧挑的是同款的衣服来换的。
此时夜也渐深了,长辈们也或醉或乏了,略坐坐,这餐端午宴就散了。
洪叶萧则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跟在长辈后边起身,临走还拿了个肉粽。
谢石君看在眼里,撇开视线。
而谢老爷子散了场,习惯去敲敲小孙子的房门,手里还端着份让厨房下的汤面。
只是里面没响应,他便拧了开,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爷爷。”里间亮着灯的浴室门斜开,谢义柔出来了,音色有些哑。
“怎么脸红成这样?”谢老爷子伸手去摸他额头试温。
被他撇脸避开,躺进被窝,倦累的模样,“我泡澡睡着了。”
谢老爷子板起脸,“这么不注意,呛水了多危险,爷爷就说要时常进来看你没有错。”
谢义柔确实没撒谎,他是被洪叶萧抱进来放在浴缸的,后来她应该回隔壁院去了。哪怕方才,他因失噤而溃哭,但这晚激烈过后,他紧绷的弦霎时间松懈下来,躺在温水里,一不留神睡了过去,直到房门被敲才转醒,系上睡袍出来。
如今依然撑不起眼皮,长时间的失眠,睡意都在这刻袭来。
他扯了扯哈欠,声音倦沙沙的:“爷爷我困。”
“面条吃一点儿,晚饭都没吃东西怎么行。”老爷子劝。
只是他片刻功夫便睡熟了,老爷子只好替他掖了掖被角,留下盏床头灯,轻手轻脚出了卧室。
老太太见托盘上的面条原封不动,“没吃呐?”
“喊困,一下就睡着了,跟小时候一样。”
谢义柔年幼失恃怙,算是二老亲手带大的,有一次白天和洪叶萧疯跑疯玩累坏了,回来直接在饭碗里打瞌睡,把一家人笑坏了,他哥哥笑得拿相机来拍。
老太太和老伴对视一眼,想起这事也是相笑,手边还在给孙儿的行李箱放置几件薄外套,过两天要带去学校的,吩咐做事的阿姨:“琴芳,你去把那件开襟带拉链的羊毛衣拿来,双层的。”
“这天气怎么还放毛衣。”老爷子把面条搁回桌上说。
“俗话说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
“柔柔怕冷就是叫你给折腾的。”老爷子摇头。
“行,”老太太从阿姨手里接过,叠了收拾进行李箱,“到时候感冒了我看谁心疼。”
老爷子便不说话了。
最后行李箱塞得瓷实,还是谢石君来压上膝盖,才给拉上,拎直时手上的筋都爆出来,说:“你们也不怕他拎不动。”
不过,端午假过后,是他腾出时间送谢义柔去学校的,行李箱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谢义柔还立在原地,视线在隔壁院的方向。
谢石君拍拍车顶,示意他,“上车。”
等坐进车里,后视镜挥别的二老身影渐远,他才说:“别看了,这个点她早在公司了。”
谢义柔额角靠在车窗,任由街景在眼梢倒退,垂盯着某个点,安静不语。
数日后。
披着夜色,洪叶萧泊停在车库,从主驾下来,正欲往家去。
被后头一道沉音叫住:“洪叶萧。”
她回身,隔着数辆车,是西装革履的谢石君,便应了句“君哥”,等他下文。
视野里,他将烧了剩半截子烟掐在柱子上,丢了烟蒂,走过来。
洪叶萧便知道这是专门在等她,“为那晚的事?”她问。
他面色一变,停在一定距离,用片刻沉默稍微绕开直白,“你们很应该瞒着点两家。”
洪叶萧抱手靠着车门,点了点头,“说起来,多亏你了?”
“我不过不想家里老人忧心。”他手抄裤袋,语气不明。
“有一点你应该清楚,”他说,“柔柔承不住你再撇下他。”
话时视线探看着数步之隔的洪叶萧。
只是洪叶萧点了支烟,悠悠抽了起来,说:“这种关系,他难不成还想长远?”
谢石君蹙眉,“既然这样,你往后实在不该再为端午那档子事找他出去。”
洪叶萧反拣着问:“哪档子事?”
谢石君脸色变得难看,不过这还不算最难看的,等到洪叶萧朝他面上吐了口烟圈,问他:“除了他,君哥觉得我该找谁?”
烟雾一下缱绻起来,这时谢石君脸色才算布满沉怒,骂她:“混账!”
她收回赤/裸/裸的目光,嗤了声,转身走了。
背影道:“你觉得那天是我找他?你如果可以说服你弟弟别再凑过来,我以后可以去找别人——”
话音戛然,谢义柔一张泪脸伫在条石路上,惨淡的月色将其浇铸在那。
这日子本该在学校,不知何时回来的,又从哪开始听看去的。
第35章
*
今天周三, 谢义柔下午没课,明后两天又为一档音综录制批了假条,所以他等不及周末, 便飞回来了。
手里还提着一纸袋的橄榄, 托人从西班牙带回来的。
去年冬至,赖阿姨从西班牙飞回来, 带回几袋不同口味的橄榄,后来摆了小碟在餐桌上, 萧萧吃着点头说好,酸脆回甘, 其他人倒不大受得了橄榄的味道,尝尝就没再动叉子了, 他也觉得酸,咬一口皱眉吐了, 于是那几碟子, 基本被萧萧一个人叉着吃了大半。
正好有个朋友在西班牙旅游, 他就让他帮忙带了几种或腌或新鲜的橄榄回来。
萧萧工作日忙, 肯定不会去西珑湾, 索性直接来车库等她。
他打开袋子, 嗅了嗅橄榄的甘香味。
萧萧肯定会喜欢,他想。
她一定会理他的,毕竟,上周的端午,他才被她狠干过不是么。
“萧萧, 你看, 我给你带了橄榄。”
谢义柔低头迫切打开牛皮纸袋,窸窸窣窣的, 尽管动作很快了,纸袋上却还是被滴出斑点湿痕。
他递前那个张开口的袋子,想让她看一看。
可是萧萧的视线,却越过那个纸袋,只看着他,静静看着他。
为什么看他?这时候不要看他,不要看他,她应该捻起颗橄榄丢进嘴里,然后摸摸他的脑袋夸他真乖。
“你都听见了吧,往后别再来找我了。”她说。
“不要!”他抑制不住地垂泪,又想要抱,亦如那晚累得把自己塞进她怀里那样,他现在也好累,好累……
可是萧萧抱住了手,像块铜墙铁壁。
他却就着她环手的姿势,贴过去,努力圈住她。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他重复道。
“那你哭什么?”萧萧捉住他的手掰开,一点点的。
“不要!不要!”他察觉到她抽离的势态,连忙低头去剥衣服。
可是这毛衣的扣怎么那么多,扣眼又紧,他以后再也不要穿带扣的衣服了,一颗又一颗,他急得眼泪大颗大颗的掉。
终于剥开了,可是又被一双手给从两边拢了回去。
“你在干什么!”是谢石君,“家里宠你是让在别个面前做出这么没骨气的事的?”
他挣动着要脱,要让萧萧的手贴上来,可以的,以前都可以,这次她也一定不会推开他。
“她已经走了!”谢石君的话兜头浇下盆冷水。
他怔在原地,衣服皱乱,望着空荡荡的那块地方,是啊,萧萧不见了。
“乖,跟大哥回家。”此时,谢石君对这个小自己一轮的弟弟是又怜又气。
如今愣在那,衣服又脱又拽,皱巴巴歪在身上,像被遗弃似的,做大哥的最后还是温声解劝:“像上次一样,忘了她。”
递过手去欲给他理一理,结果被谢义柔奋力一推,踉跄退了一步,袋子破了,橄榄全砸在谢石君身上,又噼里隆咚滚地上,四散开来。
“我没有一次忘了她!”他湿漉漉的泪脸气得通红,整个人大口大口地出气,情绪激动到喘咳。
哭时咳嗽愈发透不上气,眼看又要呛吐,谢石君习惯性给他拍背,被他给推开,宁愿自己咳呛到俯吐胃里的酸水,吐到喉管被腐蚀刺痛,哑了嗓子,也不要他来拍背。
“是我趁她醉酒脱掉衣服躺在她怀里,是我抱住她,在桌底下亲她,一次又一次勾引她,她才愿意要我。”
可现在一切都功亏一篑了,他扶着膝盖又咳起来,眼泪断线地坠,草尖全是水珠,最后吸了吸鼻子,弱音哽咽,
“都怪你,你把萧萧还我……”
谢宅,老爷子在沙发上看书,落地灯安静,忽地灯影一撞,他抬头去看。
谢义柔眼圈通红大步进门,“嘭”一声,把自己关在房间。
谢石君身影随其后,被老爷子拉住询问:“怎么了?”
“跟我吵了一架。”谢石君捏揉眉心,坐在一旁。
老爷子撂下书,“真是,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你同他吵什么?是不是又吐了?”他见谢义柔进门时嘴唇充血泛红。
谢石君仰靠在沙发,“嗯”了声,叫住欲去敲门的老爷子,“爷爷你让他自己先待一会儿吧。”
“这事的确怪我。”
他确实还不够了解自家弟弟,以为割腕后那段鲜活寻常,和隔壁做邻居的日子,是谢义柔真正走出来了,直到大年初一那次,他浑身红痕回来,一而再地又牵扯在一起,担心又要重蹈当初覆辙,才去找的洪叶萧,探看她的想法,显然她是短期玩乐的心态,他自然要她别再找谢义柔。
但他竟不知是谢义柔打从开始就没忘了她,他贸然找洪叶萧,反而迫使他愈发的没下限去挽留,当下脱起衣服来,谢石君捏着眉梁长叹。
只是后来长辈详加细问是什么事,兄弟俩都没说实话,谢石君称是自己管他脱毛衣外套的事,老爷子眼神朝谢义柔确认真实性,谢义柔鼻尖还是红的,拥被靠在床头“嗯”了一声。
二老便装腔作势批评起谢义柔来,说他胡乱脱外套,里面就一件单衣,着凉感冒了怎么办,其实语气软得很,舍不得训狠话。
又耐心教他不许和大哥置气,不过,谢义柔听到这里,却是闹脾气了,牵起被子盖住,背过去躺下,不肯原谅他。
老太太只好带大的先出来,日后再慢慢调停。
把门带上了,叹道:“柔柔也是被你跟你爷爷惯坏了,记仇得很,你啊你,得罪他,又不知几时才能和好。”
记仇这事,还得追溯到小时候,园子里的绿湖那时是养天鹅的,鹅下了蛋,就在岸边草垛里,被谢义柔捡到一颗。
他哪见过那么大的鹅蛋,喜天喜地抱怀里,说要给萧萧姐姐看。
那时他尚未到入学的年龄,洪叶萧却是在读幼儿园的。
只是,正逢家里亲戚带小孩来玩,保姆一不留神,被小孩抢走了他的鹅蛋。
谢义柔追着要拿回来,谁知那小孩竟摔手一砸。
谢义柔那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别说那个亲戚他很讨厌,很长一段时间,光听到大人聊起鹅蛋两个字,他都蓄泪要哭。
只是,这么记仇的一个人,却任凭洪叶萧揉扁搓圆,还是要凑过去。
也怪那些年,他正读高中,课时紧的时候;况且父母早逝,爷爷奶奶只能亲自上阵,重操公司,每逢白天忙时,家里由住家的琴芳阿姨照顾谢义柔,二老再是心疼,一天好几个视频回来,也多是无奈抽不开身。
那段时间可不只能找隔壁的萧萧姐姐陪他玩,他放学去接时,谢义柔经常睡熟在洪叶萧的床上,抱起来时还会哼哼唧唧哭几声。
也难怪睁眼闭眼都要萧萧姐姐,从小黏惯了。
谢石君想,不过说的却是趣话:“奶奶您就没惯他?”
家里常是觉得亏欠谢义柔,两岁上没了父母,那两年公司群龙无首,派系纷争,又忙到照顾不上他,连亲戚小孩抢他的鹅蛋摔个稀巴烂,老太太也只能在视频里哄他别哭,老爷子气得直说以后不要那亲戚登门。
后来还是洪叶萧放学了,给他带了学校手工课做的灯笼,他才渐止住哭。
只是家里二老,包括谢石君他自己,愈发娇惯纵宠他,一哭无有不依的,才养出那么个摔打不得、娇滴滴的少爷脾性。
老太太闻言,作势要敲他,让他赶紧吃饭去。
洪家祖孙也在用晚饭,餐桌上磕托微响。
因赖英妹携丈夫继续环球去了,这餐饭要安静得多,阿姨额外摆上来一碟滋滋冒油的咸鸭蛋,各切成两半,洪叶萧便知道是老太太吩咐,说:“奶奶,我妈一走您就开始没忌口了?”
“这是鸭蛋。”她奶奶脑梗出院后,平时那些高胆固醇和高脂肪的东西都要注意用量,医嘱让以低盐低脂、清淡的为主,因此晚餐是杂粮粥配小菜,上次程雪意送的鸡汤,也只喝了小半碗,聚餐饮酒更是不用说了,老太太只能喝茶,偏偏她从前最爱喝点小酒,这一戒断就足以让她难受了。
赖英妹在时倒好,别看邓书丽平时嫌儿媳一吹嘘起来嘴上没把门,其实她很服这个儿媳的,毕竟当初家里落魄,全仗赖英妹力挽狂澜,她自是领情。
平时动物内脏啊,肉皮肥肉这些,一概不碰,连早餐的鸡蛋也有定量。
“鸭蛋也不行,况且这么咸,您早上吃过鸡蛋了。”她示意阿姨端下去。
“不然我打电话给我妈,她同意我就没话说。”这话一出,老太太这才收起望着那口咸香的视线。
拿别的话同她聊起来:“说起蛋,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柔柔一听鹅蛋两个字就哭?”
再后来,是洪叶萧带他又在岸边捡到只鹅蛋,这才揭过一听鹅蛋就淌眼抹泪的伤心事。
不过,那鹅蛋是洪叶萧让琴芳事先放那的,她却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还接过鹅蛋夸他乖。
谢义柔再娇、再爱哭,从小也栽她手里了,谢家拿他没辙,在洪叶萧那,却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老太太想到这,说:“后来还是你有主意。”
洪叶萧一时没搭腔。
其实小时候倒不觉得谢义柔难缠,反而于她而言十分好应付,弄清他哭的缘由,就迎刃而解了;只是,曾经有一段时间,她一直没弄清;
现在倒是又清楚了,回想起他在车库那急哭了去剥衣服的那幕,她却抬步走了。
如今低头舀粥喝,只说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
近来,洪叶萧挂了很多电话,也忽视过许多次,那种一动不动盯在她身上,几欲将她望穿的,湿漉漉的视线。
更别提踏足西珑湾,唯一接通过一次电话,唯一一句话是说:“你把钥匙放在西珑湾的玄关,走时带上门就行。”
日子一晃数月,捱过蒸锅似的三伏,眼看又要立秋了。
洪叶萧翌日要赶早班机出差,下了班便去西珑湾,要在那住一晚,明早去机场比老宅近。
她洗了澡,从浴室出来,揿亮床头灯,往床畔一坐,被骨头硌了下。
被子里像是吃痛,“唔”了声。
她猛地将被子一掀,竟是活生生一个人。
谢义柔两颊驼红,发丝支乱,朦忪掀眸,和她微微对视一眼,眼角立时蒙雾。
像是骤失被子觉得冷气太低,半跪起来趋附暖意,馨香温软抱住她,
“冷,萧萧……”
“你还没走?”她指他穿着睡衣,稀松平常躺在主卧熟睡,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醉卧的状态。
他啄啄她的脖颈,侧过头来,黑眸缀着神光,痴黠各半迎着她的注视,丝毫没有被发现的局促。
甚至坦白道:“我还睡你的房间。”
是的,这是主卧,床头甚至还有半瓶酒,一个洋酒杯。
察觉到她落在床头柜的视线。
他说:“这是我睡觉前喝的,果然,又梦到你了。”
他抱着腰不肯撒手,软酥酥靠着她,下巴、脸颊、额头一直在她颈窝翻来覆去轻蹭,把额发蹭乱了也不管。
忽然又染上哭腔,吸了吸鼻尖,“要是永远不醒就好了。”
话落,冷不丁在她肩胛骨咬了一口。
洪叶萧嘶气,侧眸去看,赫然一个牙印。
谢义柔还在发笑,“咬你。”
眼角泪渍未干,盯看那印子一会儿,又往上面轻轻吹凉气,“不疼不疼。”
说着换了一边枕下巴,露出牙尖,呓语似的念叨“我再咬一口”,“这次我轻轻的”,“轻轻的”……诸如此类的喃喃自语。
洪叶萧哪能再让他得逞,抬手捂了他的脸。
不料手心微湿,被舌尖舔了一下。
谢义柔半张脸被捂,露出黑白分明的眼眸,水凌凌望她,视线不及处,舌头依然湿舔着。
她手心仿佛羽毛轻挠,直到她撤开手,他终是得逞一样扑过来。
抱住她,歪首轻啄起她的唇瓣来,一边亲一边纳闷:“萧萧怎么不抱我……”
*
两日后,洪叶萧外地出差归来,凑巧和谢石君同一趟航班。
也是降落后,乘客起身出机舱,二人才隔着两三张座椅,对了一眼,彼此无话。
等乘摆渡车到出站口,谢石君叫住走在前面,简装轻便,只随身携了个小型拉杆箱的洪叶萧。
“关于上次在车库的事,我想重新和你聊一聊。”
他阔步上来,并肩走着,“一会儿坐我的车回灯笼街?”
机场内,大屏在播放谢义柔出道一周年讯息,高墙可见他作为代言人的高奢品牌的广告牌。
洪叶萧敛回停驻的目光,颔首,“正好,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机场人来车往,一辆宾利停在路边,司机正候在门旁,迎前来接她的行李。
她正好腾出手,立在原地,接了个陌生来电。
面前谢石君也亲自将他的行李放进后备箱,开了后座车门等她上车。
洪叶萧指了指耳侧的电话,“喂?”只是那头一声不语。
谢石君大概是眼神示意她不急,可下一秒,他像是目睹什么,眼眶睁睖,一个抬步要挡过来的趋势。
洪叶萧专注力在电话,隐约可辨那头传来催促登机的广播,对方也在机场?
一时忽略两侧,只觉左侧猛然有个黑影冲来,掠起股骇人的风。
紧接,阶沿下的谢石君扑挡过来,情急下,胸口甚至撞到她的肩胛。
“哗”的一声,像是什么水全泼在了他背膀。
视线越向他背后,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体躯横胖、气质粗犷的男人像是愣了愣,左手垂拿着正在通话的手机,另手半举个透明的空罐子,踌躇退了几步,拔腿跑了。
谢石君西装后背大片的黑,仿佛被烧坏了,在脱水碳化。
她霎时反应过来那应该是硫酸,照她脸泼的硫酸,只是被谢石君结结实实挡了下来。
“快脱下来!”她赶忙帮他把外套拽下来。
里边马甲也碳化发黑,一并扒了丢地上。
“水!”闻她言,司机忙从车载冰箱取出矿泉水来。
后脖颈明显被溅了上去,她先用手帕去拭,再拧水朝那浇去。
谢石君倒是很能忍痛,硫酸腐蚀后颈皮肉,皮肤开绽,也只皱了皱眉,再没别的话了。
她抬眸望了眼马路尽头急于撞开幢幢人影,奔逃的背影。
隐约一瞥,马路对面,人影车行里,似乎有道高瘦的背影,戴鸭舌帽,后背的白t恤被疾速跑动的风鼓起,像是要堵那逃窜的男人。
一个横穿马路,眼看要攥拿住那男人。
男人慌不择路,莽头扎进了航站楼。
如今出行被嘱咐捂口罩遮严实的男生,怒不可遏要穷追进去。
“谢义柔!你回来!”
太远了,这一嗓子,像石子投进海里。
一眨眼,马路只剩匆匆过往的行人,她把矿泉水交给司机,匆忙追去。
空荡幽长的楼道,话音无比熟悉。
此时斥满怒意,像在吼,间杂拳拳到肉的痛哼,连扶杆仿佛都在震。
“你泼了什么!”
“你准备泼什么在她身上!”
“说啊!”
“我/操/你大爷!”
“去死!”
她循声急步上楼。
只见谢义柔帽子掉在地上,激愤出离,背影叉腿跪立着,一拳一拳奋击在那人下颚,那人早昏死过去。
“谢义柔!”她去拉那道被肾上腺素撑着的肉躯。
谢义柔猝地被攥,手甚至还要挣脱去打、去砸。
“是我。”她安慰说。
谢义柔这才偏抬起首,猩色的眼眸一下委屈起来,莹莹烁烁蒙了泪。
只是,洪叶萧目光骇然,低目往下,他胸口插着把匕首,只剩木柄垂直露在外,白衣被大片大片的血迹染得殷红。
他顺着她的视线,也低头去看,霎时呜咽起来:
“萧萧……刀……”
“呜……疼……”看到了,仿佛才觉得疼了。
他慌茫无措张手,要靠进她怀里。
“抱抱……”
只是,她依然没抱他,低头在口袋摸手机,好几下才掏出来,“别乱动,乖。”
“谢义柔!”
电话刚拨通,羸影轰然倒塌。
医院急救甬道,急救车呼啸而停,下来的担架车轮毂飞转,朝手术室去。
“胸部开放性损伤,心跳微弱,颈静脉怒张,血压监测不到!”
“快!”
天花板的白灯仿佛走马灯一样,谢义柔躺在担架车上,闪回许多画面。
甚至小时候他捡鹅蛋递给洪叶萧,她吃惊地瞪眼,仿佛第一次见的表情,这样的细枝末节,照说那时他才两岁多,不该记得,可如今,都逐一萦回脑际。
填成一个冗长的梦,梦境的最后,他问“萧萧怎么不抱我”……
沉默半晌,萧萧终于环手揉抱住他,甚至回亲了他贴蹭去的唇瓣,含住他的唇珠,舌尖依缠,耐心深吻了许久,直到他靠她额头咻咻地喘。
他就问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说她以后可以去找别人,他周末夜晚必须要守在西珑湾,不能让别人进来,她这么抱着亲自己,该不会又是应酬喝醉了?一时忘了这是梦。
谢义柔。她答得清楚。
抱着临睡前,她还在他脖颈的位置,咬下痕迹。
这还是他趁她在寿宴醉酒贴过去那次才有,其余时候,一点痕迹也不在他身上留。
他知道,她觉得这段关系不长远,所以不想留下痕迹,让两家人发现,惹出麻烦。
尤其隔壁邓奶奶,说不定会罚跪她的。小时候她带他偷跑去墓地,被发现后回来便被罚跪了,说她不顾两人安危,遇上人贩子怎么办?
他觉得邓奶奶坏,怎么可以让萧萧跪,可是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拽萧萧起来,萧萧也不动。
赖阿姨就悄悄告诉他:柔柔去找你奶奶哭,让她来救你萧萧姐姐。
果然有用,奶奶不知和邓奶奶劝了什么,邓奶奶大手一挥,让萧萧玩去了。
他追去要看看萧萧膝盖疼不疼,萧萧从膝盖里抽出两块大棉垫,啪啪一拍,厚实得很,他登时和她笑闹起来。
小时候的一天真快,一下就困了,想着想着,他好像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想打哈欠。
可是听觉又分外清晰,那些捺低的话语,像拿白笔在他漆黑的脑海里写字画画一样。
“得饶人处且饶人,树敌对你有什么好处!这次是被石君挡下了,下次呢?奶奶不想看到你受伤。”
是在说航站楼外的事?
他白天要彩排,穿了件圆领卫衣去的,化妆师一直在他颈部扑粉,付金河凑过来,悄默声让他多少注意点。
他望看向镜子,才发现自己颈尾有枚吻痕,想找萧萧确认。
可是她的电话打不通,朝邓奶奶旁敲侧击才知她出差,应该在回程的飞机上,他便赶去接机,要问个清楚,那晚不是梦?
只是,下了车,远远隔着道马路,他看见有人在迅速靠近她,哪怕他极力喊她,可太空旷、机场太吵了。
“张榜这件事是我处理不妥,没做防范。”这是萧萧的声音。
张榜是谁?那个泼东西的男人?
他当时气急了,尽管被谢石君用后背挡了,他也势要打他一通泄愤,什么玩意,敢往萧萧身上泼东西。谢石君后背的西服都黑焦了,难以想象要是直接沾到萧萧的皮肤……
“唉,柔柔他爷爷也气病了,往后,你跟他彻彻底底断干净;柔柔那边,我会嘱咐老章,让她管好自家人。”
“你们俩,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一句话都不要说,谁也别靠近谁,真是前世今生的冤孽!”
心外icu的心电监测仪莫名剧烈波动,像是某种感应。
在走廊尽头训话的邓老太太望见另一侧保镖守门的重症监护室忽然进去三五医生,连忙过去,问门外的老闺蜜怎么回事,原来是心率不知怎的忽然加快了。
老爷子刚吃过降压药,也是急得不行,来回踱。
章梅清还得分神宽劝他:“没事的,医生都说手术很顺利。”
拿手帕掖了掖泪,望着玻璃内模糊的病躯,“会好的。”
“心脏被刺破了一厘米!”老爷子视线触到驻步不远处的洪叶萧,拐杖直敲地。
“爷爷,伤人的是张榜,况且,柔柔总归是冲动了。”谢石君给老爷子抚背顺气,也是熬红一双眼,可到底理智尚存。
“总之他们两个,不许再有往来!”谢老爷子掷话。
“不要……”
“不要……”
病房,面色羸白的谢义柔睡得不安稳,嘴里念念有词,眼睑抖簌着睁了开。
“醒了!醒了!”床畔彻夜相守的二老总算卸口气。
只是,那双虚弱的眼在一圈亲朋家人之间缓缓游移一圈,眼角不禁泪莹莹起来,开口便要找:
“萧萧呢……”
第36章
楼道里, 随着脚步踩响,头顶支起感应灯。
修峻的衬衣背影缓步靠近,坐在旁边阶沿位置。
洪叶萧指间夹烟, 咬进嘴里吸了口, 烟圈吐出来时,旁边有人坐了下来。
“借个火。”窸窸窣窣, 没摸到在外套兜里的打火机,边上有了这句话。
她习惯性擦燃簇火, 如应酬那般圈手护着。
可火苗闪了一下,映在眼底, 她又将盖阖上,只把火机递给他。
旁边略微动静后, 点了烟还回来。她收了丢回口袋,听他深吸口烟, 缓缓说:“柔柔情况稳定下来了。”
指方才医生专家鱼贯而入icu, 解决他心率加快的突发状况。
“过了今晚, 就能拔氧气管, 恢复自主呼吸了。”谢石君说。
洪叶萧点头, 没说话。
谢石君今晚难得的话多, “老爷子刚才不是有意冲你,急糊涂了。”
那把匕首,穿透胸骨下端,尖端刺破了心脏右室前壁,足有一厘米, 送来时整件衣裳被染透了, 心脏破口不停喷血。
当下的心脏超声结果汇报给老爷子,心包里面的血凝块和积液甚至压迫到了心脏, 他听得整个人如山塌倒,幸而被扶住,及时输液吃降压药,又一刻也不肯躺,要去谢义柔手术室前守着。
那场手术做了三个多小时,现还在icu观察情况,偏逢心率不稳定,老爷子口气便格外冲。
“没事,”她像是坐久了,有些起不来,丝质衬衣、手上全是干涸的血迹,撑了下腿才直起身。
“我先回了,免得再叫老爷子气出个好歹。”说罢,掐了没剩多少的烟。
“嗯,我让司机送你。”谢石君同样站了起来。
洪叶萧是随急救车过来医院的,临走到门口,想起来问:“你脖子那还好吧?”
如今谢石君后颈贴了圈药贴,语气平常:“不碍事。”
洪叶萧便点点头走了。
数日后。
琴芳穿过医院套房制带的客厅,敲了敲病房门,拎着一摞保温餐盒。
谢石君伸手接过,“我来吧。”
摆开多是些三文鱼、虾肉、菠菜这些按医嘱做的补充蛋白和维生素的术后营养餐。
谢义柔已经能恢复自主进食了,如今靠在床头,病色寡白,荏弱得仿佛连病服也硕大得要滑下来,显得一双眼愈发大了。
谢石君舀一勺米饭,饭上夹些肉菜上去。
只是勺伸到谢义柔嘴边,他依然执拗地偏开脑袋,从早起便不吃东西。
“你们一定说她了。”谢义柔说。
否则她怎么不来,哪怕是两家邻居的身份,她也会来的,可如今,洪家的长辈,包括旅行在外的,都来过病房,就只没见过她的身影。
“谁说她了。”老爷子背过身踱去窗台,第一个辩驳,“她忙起来哪还记得来看你。”
“胡说什么。”老太太低斥老伴一句,去接过谢石君手里的碗和勺,让大孙子去休息,自己坐床畔亲自喂。
只是谢义柔泪珠簌簌掉,就是不愿对勺子张嘴,揉了揉眼说:
“她不来我就不吃。”
一旁来探望的亲戚长辈长吁短叹,劝道:“柔柔,再怎样,也该吃点东西,身体是自己的。”
“况且,你爷爷前些天都急病了,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不吃东西连累大人着急上火。”
谢老爷子听了,当下就有些撂脸子,让琴芳领人去外边客厅吃茶。
自己没事人似的转过去,对有些怔住泪脸的小孙儿笑道:“爷爷身子骨硬朗着。”
二老都不爱听那些话,谢义柔不需要懂事,他们满心觉得亏欠,尚愁晚年不能好好弥补他、怜爱疼惜他,哪就需要他来体谅他们,反而愈发框束了他,叫他不能遂心肆意了。
然而谢义柔稍许怔住,倒像听进去了。
自己拿过勺,一勺勺安静吃着饭菜,嚼许久,用力蛮咽下去,想吐也忍着,然而,无声的泪依然淌湿了面颊,饭里也有了咸泪。
“爷爷。”谢石君视线由病床移向伫在床畔的谢建荣,劝言的意味。
老爷子早已泪湿眼眶,心软道:“她会来看柔柔的。”
*
郊区福延陵公司。
两名详加了解航站楼硫酸事件细节的警察从总裁办公室内出去,由助理送下楼,背影渐远。
洪叶萧在门口返身,刚坐回办公椅,“谢爷爷?”
忽见半敞的门边,鹤立着道西装着身,手支拐杖,两腮白髯,却很是虎魄生风的谢建荣。
印象里,老爷子走起路来健步如飞;因公事在书房斥起谢叔叔来,毫不留情面,谢叔叔对他敬重有余,亲渥不足,每回从书房出来都成霜打的茄子。
可谢义柔却敢在他怀里抠他胡子,抠够了扭头不要他抱,嫌扎,后来老爷子全剃了,一副白面滑溜溜的,等谢义柔大了,才把腮胡又留起来。
山水屏风后的会客区,半扇是洪叶萧套装纤秾的背影。
对面苍老却中气的话语徐徐而出。
有一句是:“柔柔的事,任你开条件。”
*
医院,长夜泛泛。
“咳咳咳……”吃着晚餐,才没几口,谢义柔俯在床头吐了个干净,连酸水都吐在了瓷盂里,呛咳了自己。
抬起头来,眼眶一层薄泪,嘴唇润了水光,“奶奶,我是真的吃不下了。”
“好好好,奶奶都知道,柔柔很努力在吃了。”章梅清给他擦了擦嘴角,向来任性的顽孙懂事起来,她反而越心疼。
保姆收拾了瓷盂要出去,章梅清吩咐把饭菜也收走,不再劝他强咽了,怕他咳得厉害反而扯得刀口开裂,实在不行,只能输营养液了。
床头被放平下来,谢义柔迷迷糊糊歪睡过去,只是胸口还疼,睡得不踏实。
后来梦见什么翻了一下身,一下疼醒了,呜声哭了起来。
又不想叫外面寸步不离的爷爷奶奶发现,否则更要心疼,白天那个叫堂伯的说了,爷爷已经因他抢救的事急病了。
因此把被子扯起来,捂住哭声,可是门外客厅的人应该还是细听见了,门锁开出声响。
“我没事。”他胡乱用被子擦净眼泪,露出脸来说。
那双好容易压抑住泪的眼睛,乍一看来人,哭得愈发厉害,几乎放声泪崩:“萧萧……”
“慢点。”洪叶萧快步来床前,搁下手里东西,帮他先将床头遥控起来。
“你怎么才来……”
他抱着在她怀里抽泣,“呜伤口疼……”
“先别哭了,越哭越疼。”她用指背帮他把面颊的泪揾拭了,低柔道。
手在他嶙峋的后背顺气,待他趴在她肩膀慢慢平复下来,问他:
“饿不饿?”
谢义柔抱着不松,偶尔还要抽噎吸气一下,就着枕肩的姿势摇了摇头。
“我饿了,下班还没吃东西,你陪我吃点?”她搁在床头的东西便有一个保温桶。
谢义柔仍是摇首,“吃完你就走了。”
“不走。”她说。
谢义柔这才缓缓松手,眼睫尚是湿潮潮的,又打了个抽噎。
洪叶萧便把床尾的小桌支起来,置在两人中间,把保温桶里的菌菇骨头汤倒了两碗来,热腾腾摆在彼此面前,又把荤素搭配的饭菜布开,递了柄瓷勺给他,要他先喝汤。
只是谢义柔嘴巴泛苦,胃口寡淡,喝得格外温吞,不过勺子沾一下汤,放在嘴唇抿一下,全然如她所言是在陪她。
洪叶萧看在眼里,另拣了勺,舀了满勺,递在他唇畔。
拿汤来玩的谢义柔一愣,忽然脸红起来,病容反有几分气色,小声说:“我自己可以。”
于是喝了小半碗,后来吃饭时,洪叶萧搛去的肉蔬都吃完了,米饭也吃出了缺。
余的都进了洪叶萧肚子,她是真还没吃晚饭,又比不得谢义柔挑吃的猫胃,忙了一天,确实饿了,埋首大口吃完。
她将餐盒摞回保温桶,包括他剩的那些,搁回床头,再把桌子收好。
谢义柔从始至终目光追随。
直到她弯腰去掀了他的被,谢义柔不禁用衣角去往下扯遮,可下面分明也穿了病号裤。
“做什么……”他支吾道,尾音上扬。
“抱你去洗漱。”洪叶萧说罢将他抱去病房内设施齐全的浴室。
她没有横抱过他,都是竖抱,一般先有拖手拉过来的趋势,他累得昏昏欲睡也知道把腿盘上来。
只是,现今他伤在心脏位置,显然没法竖抱,否则压到伤口。
是以谢义柔手脚都有点不大知道怎么搁,只觉是一个离她分外近,却从未有过的视角,片刻呼吸便被放坐在浴缸边沿。
洪叶萧利落去剥病号服的纽粒,又被他揪住衣襟的扣。
“做什么……”他又问,脸颊烟霞绯红。
“洗漱啊。”她问过医生,伤处绝不能碰水,洗澡只能等拆线,避开伤,擦拭身子是没问题的。
“擦身子,用毛巾。”她怕他还问,因而后半句特意补充。
“哦。”谢义柔知道是擦身,只是,怎么是她来。
前些天都是爷爷来帮忙,倒是有专业护工,但他不习惯生人碰,宁愿自己忍痛擦,爷爷不让,怕他反手时会扯裂伤口,面对爷爷,他倒不觉忸怩,总之内裤还穿着,要擦那地方时,爷爷也会另拧了毛巾给他,然后去外边等,对了,来浴室这段路也是坐轮椅推过来的,怎么——
“做什么……”他霎时回神,揪住内裤边沿,又开始问。
“不脱怎么擦?”洪叶萧一把拽下,轻飘飘丢在大理石台面上,那里已堆有病号衣裤。
水沥在洗手池的声响传来,是洪叶萧在拧毛巾,她劲大,毛巾拧得十分干巴。
干巴到他觉得擦在皮肤上有些痛,像刮痧一样在身体上游走。
手臂被牵起,任何死角都袒露在她眼底。
包括那道为了做心脏缝合,而在胸腔打开切口,留下的那道手指长,密缝着细线,像蜈蚣一样的丑疤。
洪叶萧换了毛巾,弯腰要擦那个完全不陌生的地方。
只是,手背被坠上啪啪嗒嗒的湿热,抬眸见谢义柔垂首抹泪。
“我弄疼你了?”她停住站了起来。
谢义柔吸了吸堵住的鼻子,无声摇头。
“那怎么哭了?”
他又摇头。
谢义柔自己也不明白。
于是乎,洪叶萧后半程抹拭时,谢义柔垂嗒嗒的眼泪没断过,明明她轻得不能再轻。
只是后面放他在盥洗台的镜前,把挤好牙膏的牙刷递与他时,他望了镜子一眼,忽然反应剧烈,背过身去,分外迫切的哭腔:“我要穿衣服……”
洪叶萧便有数了,去外边拿了干净的衣裳裤来给他穿。
谢义柔这才泪洏洏刷完牙。
洪叶萧随即把洗脸巾往他脸上一盖,抹拭起来,只是他眼泪怎么也擦不尽,索性随他去,把人抱回病房床上。
“萧萧去哪儿……”他从被窝攥住她的衣角,靠在床头泪眼深望她。
洪叶萧垂视一下自己身上的水渍,“洗澡。”
待洗完,系了睡袍出来坐在床畔,谢义柔偎在她怀里愈发的哭。
她收着力道回抱,轻拍他后背,一下一下。
可她动作愈轻,他反而哭得愈是彻骨悲恸,反而像她的轻柔撩拨开了泄洪的闸口。
于是,她干脆偏首吻了吻他,舌尖撬开齿缝,混着泪水的咸,用力深缠唇舌。
偶尔停一下,依偎着喘,又吻过去,唇瓣揉碾到变形。
直到这场恸哭止歇,彼此额头相抵,她问:
“谢义柔,要不要领证?”
第37章
*
“领证?”
洪家早餐饭桌, 邓老太太筷箸一顿,面色一凝,随之掷地有声, “不行。”
怪不得听老章在电话里说谢义柔昨晚能够喝小半碗汤、饭菜能下咽了。
她也庆幸, 问可是有发生什么事令他心情转好,才有的胃口。
其实也是担心俩冤孽又纠缠在一起, 得了一时的便利,日后难免又掀起大风浪, 再有什么命悬一线的事,哪怕沾点关系, 自家如何承受得起?老太太不由谨慎起来。
那头的章梅清默了默,卖关子说等她孙女儿告诉她。
今早果真就告诉了。
而刚宣布完要领证这一消息的洪叶萧, 稀松平常咬了口烤好的吐司,移过阿姨端上来的咖啡。
老太太的反应似在她意料之内, 她说:“谢家长辈是同意的。”
邓书丽想起老闺蜜电话里的口声, 的确是久逢喜事精神好, 不过他们对柔柔那宝贝疙瘩千依百顺, 他撒几颗金豆子, 老两口哪能不同意。
“怎么就到领证这一步了?这不是儿戏。”老太太推心置腹。
“领了证, 给了人希望,到时感情上淡薄,过不下去,又分?你让柔柔那个性子再去割……那我真是没脸见你章奶奶了。”
“您和爷爷,还有刚落地夏威夷的我妈和我爸, ”洪叶萧搁下吐司, 迎着老太太的审度,“有你们夫妻和睦在先, 孙女知道婚姻不是儿戏。”
“既然选择和他领证,关心爱护,该做的我都会尽责。”
话半,她回想起什么,眸色微闪,语气沉缓下来,“况且,就眼下来说,他不是能吃得下饭了么?也有利于他康复。”
老太太沉思中若有松动,叫阿姨拿电话来,“我得打给老章确认一遍,不,打给老谢,别到时候有什么变故,又冲咱家撒气。”
一面接过座机电话,一面兀自言语,“我问问他到底怎么想的,领证,结婚?婚礼日子、酒席……”
“不用了。”
洪叶萧这声语气很肯定,“我们隐婚。”
*
“我、不、要。”
浴室里,一字一凿的回应。
洪叶萧在洗手池里拧毛巾,把毛巾拧得像菜干一样,保证一滴水也无,甩了开,从上往下擦他后背。
分明也没用什么力气,却擦得他往前踮走了一下,她只得再轻些,“不要什么,不要领证?”
“不要隐婚。”话语迫切强调。
毛巾从他肩膀刮蹭到手腕,泛起股红,她动作再度轻慢下来,从左到右。
另拿毛巾去淋温水搓洗时,话音徐徐:“你现在事业上升期,早早曝出结婚对你没什么好处。”
“还是你连事业也不要了?”她摆开那双搁在大理石浴缸的腿,像在擦什么粉瓷,翕孔系带也细拭过。
“不要就不要。”谢义柔原本垂着的头撇开不看,只是呼吸起伏随着擦拭捺得轻了些,内心默念不可以,很丢脸。
不过洪叶萧接下来的话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那谢少爷准备拿什么过丈母娘那关?”她再去换洗过毛巾,示意他站起来,该擦那两瓣了。
谢义柔便不吱声了,不知怎么脸愈发延烧起来,像燎了把火,连皮肤也是温烫的,碰上去灼手。
不过洪叶萧已然习惯,自从她下了班来医院,彼此用过晚饭后帮他擦拭伤躯,一连数日,他都这副含含臊臊的模样,又不是没见过,都不知摸过百遍了,有什么好在意的。
不过这样,总比他第一次恸哭的要好。
自那次后,洪叶萧都会刻意避免视线停留在他开胸缝针的切口,免得他又急于要把衣裳穿起。
“站起来。”见他像是陷在某种遐思里,没反应,她抻开毛巾提醒道。
谢义柔照做,她手法已然纯熟,由边到缝。
“轻点……”谢义柔在手压毛巾由下至上擦过时,下意识支吾了好几声。
“又没用力。”听他三番数次这么说,洪叶萧愈发就着热毛巾在褶圈狠压一下,这下谢义柔不再唧唧哝哝了,反而一声不响,静默得异常。
等她理好架杆上的毛巾,回身欲抱他回病床,登时明白他的安静是因何而来了,因羞赧而来。
察觉到她直白锋芒的视线,谢义柔忙去遮捂,只是两手空拳,虎口对掌沿,合起的长度也不够遮的,遂背过身去。
“你不乖啊。”洪叶萧掀眉,指他还有功夫遐想那档子事。
谢义柔背影闷嗓置辩:“是它不乖。”
“它不是你的?”她从后横抱起他,病中弱骨柔荏,十分轻易,稳步朝病房去。
“不是。”矢口否认的话音未歇,谢义柔乍被抱起,一面说着,一面往下拨,想用腿夹住,再用手心去盖。
只是,一时忘了,现被横抱着,洪叶萧的手臂便横揽在他腿下,一往下拨,那头反而碰到她的手小臂内侧,吓得蹿弹起来,立时被他用手去捂,只是又没法全挡尽。
“不是你的怎么在你身上?”偏偏洪叶萧将他放在新换过被单枕套的病床上,还在悠悠追问。
“捡来的。”他总算能用被盖住,浑身只露出个脑袋来,澈眸追寻洪叶萧去柜橱里拿衣裳的背影。
洪叶萧摞着洁净的病服折返回来,搁在被面,先帮他穿妥衣裳,只是却不急掀被穿裤,免得过后再换一遍。
靠坐在床头,手探进被窝,“捡的?”
“嗯……”这声有了别样意味。
“撒谎要怎样?”洪叶萧仿佛隔着被子擦拭起来,不过这次是徒手。
谢义柔偏首用幽软的视线来捕她,音量变得只有彼此能听见,“别打我。”
洪叶萧被他逗笑,知他还记得自己替他上药扇他的事,“那打这里行不行?”
说罢她张手拍打一下,被窝闷着,厚实的“剥”一声。
“不要打。”谢义柔立时摇头,示好般急于来吻她。
病房内,唇舌勾缠出声响,啧啧啾啾的,配合着簌簌簌挼挱的干燥。
不知多久,唇间牵扯的银丝断开,谢义柔在她怀里满目朦雾,眉宇愈发痛慰拧着,还不忘约定:
“萧萧,明天就去……”
“去哪儿?”她的手背腕子愈发打响了被,像有人在快速蹬被子似的,手心随即微润。
“领证嗯……”
“不行。”她神思依旧,尚且还能辨别他到哪儿了,手心蛄蛹时连忙一掀,掀起股腥甜的风,一床丝被顿时叠成三角形。
“为呜……”他乍一曝露,立时并膝蜷腿,眼睁睁看她半举着缠满蛛丝的手,朝卫生间去。
临走言行简断,叮嘱他不许乱动,别弄脏被单,免得换。
于是乎,洪叶萧洗完,一面用纸张去拭手上水珠,一面出来时。
发现谢义柔维持原姿势,抽了大堆纸巾揩着,擦得白白净净,一渍不留,还在执着地擦,搓红了腿也不停手,脸颊不知何时又挂满泪渍,顺着两靥,斑驳了领口。
“你十一月份才满二十二周岁。”即为法定领证年龄。
他现在才二十一,还差两个月。
说罢,抽走他手里揪捏成团的纸巾,帮他穿上裤。
过程里,感觉手中是具躯壳,任凭她摆布,剩眼眶无声淌泪。
她坐下解释时,枕睡的面颊依旧转向另一端,“这阵子好好养病,等恢复好出院,正好也就十一月份了。”
“我明天再来看你。”
*
近来,殡葬业出了桩大新闻,福陵园以现金方式收购了俐格陵园百分百的股权,成交价为八亿。
曾几何时,二者棋逢对手,只是在前者转型后,后者再也无法与之匹敌,以至于滋生出俐格陵园买通张榜,抹黑对头的丑闻,谁又能料到最后结局是被并购,之惨淡令业内嘘唏。
这日,洪叶萧出席场商务晚宴,不少人听说过那个并购案,来和她道贺,她逐一应酬下来。
待人群渐散之际,远处,显露出那道视线遥落这端,却始终倚在露台,未曾过来的身影。
洪叶萧端了红酒过去,露台足以俯瞰半座城的夜景。
她掖了掖被风卷起的发,同样背倚雕栏,迎着宴厅里的灯火通明。
“后颈那都好了?”她问,方才转身一瞥,没见上边的药贴。
“嗯。”谢石君接过她递去的红酒杯。
洪叶萧抿了口,晚风将应酬时的情绪澎湃渐渐拂歇,她想起似的问:“怎么谢总不来道贺?”
谢石君深沉视线从酒杯移向她,“贺什么?”
“并购案?还是领证?”
“在君哥眼里有区别么?”她回迎上直坦的目光,没忽略他唇畔的暗讽。
直了身,手中杯壁轻碰了下他的酒杯。
黑夜里,“叮”的脆声,她一仰而尽。
“谢谢。”喝完略微颔首说,仿佛应承了他的贺。
可他分明什么也没贺。
黑裙背影走远,手里杯盏透明锃亮。
*
福延陵公司。
一个女子将车直驱大门口,头戴顶硕大的草帽,鼻梁一副墨镜,皮肤晒出小麦色,身上的花裙裙摆走路时像烧着似的飘荡。
长驱直入上三楼,一路畅通无阻,怒腾腾推开办公室门。
“妈?”洪叶萧从文件上抬首,险些没认出赖英妹。
赖英妹将帽和墨镜往她桌上一摔,“你老妈我,不同意!”
第38章
*
“生米煮成熟饭?!”
深夜, 洪宅后舍的卧房陡然的声如洪钟。
洪家福翻起身在黑暗里气汹汹地趿鞋,一副要去医院捉拿人的架势,
“这臭小子, 从小到大看着对咱们萧萧乖乖巧巧, 竟然做出这种事!逼咱萧萧领证?臭不要脸!”
赖英妹半探身子拉住丈夫,“你看你急的, 跟我当时反应一模一样,不是怀孕的意思, 快躺回来,听我跟你说完。”
洪家福半信半疑, 赖英妹又扽了下他的手臂,这才坐回去, 听赖英妹说。
“熟饭是指俐格陵园的并购案,前阵子不是拿下来了吗, 是这个意思, 不是萧萧怀孕。”
“况且, 他们俩, 是萧萧……柔柔, ”略去的话, 赖英妹妹摊了左掌心,右食指在上边啪啪敲了两下,“怎么能怀孕?”
洪叶萧上谢义柔的事,早在两人恋爱之初,便没瞒赖英妹, 起因是最开始赖英妹叮嘱她, 切记做好防范措施,否则伤的是自己的身子。她便说了, 也坦白她这个取向,这辈子也不会生育孩子。
听得赖英妹这个自诩为开明家长的母亲一愣一愣的。
孩不孩的,她倒不在意,假使像大部分人那样恋爱,她也是要劝女儿在是否怀孕的事上再三谨慎,毕竟生命的降临,她知道母体身体和情绪上要承受多大的痛,哪怕夫妻间有足够的爱,足够对新生命的期待,当妈的也心疼女儿要遭那个罪,这样也好。
她一愣一愣,是在琢磨和理解洪叶萧所解释的具体做法。
“噢,我想起来了。”洪家福恍然,想起当初妻子好奇心泛滥,每逢谢义柔和洪叶萧在房间独处,就要去趴门。
他臊得赶紧把人扯走,反过来又觉得那阵子妻子盯着他的眼神格外瘆得慌。
不过知母莫若女,假使他不扯,洪叶萧须得一开门揪一个准,和男朋友两人整衣而出,问她:妈,你偷听什么呢?
赖英妹蹿得极快,还一边强说:我是来问你们吃不吃水果。
洪叶萧偏冲她背影问:水果呢。
谢义柔尚然在状况外,问说:萧萧想吃水果?
洪叶萧但笑不语,送他回隔壁院了,他怕黑来着,小时候一个树影都能逮了他似的,向来要人陪走夜路。
不过不进园子,单一条道走回家,灯光是明亮的,他也要送。
赖英妹便不高兴,觉得女儿受累,愈发嫌他娇气耍性儿。
其实赖英妹过去也没少疼过没父没母的谢义柔,小不点大来家里玩时,追着喂饭、抱高摘李,只是要当女婿就另说了。
“原来是这个熟饭。”洪家福松了口气。
不过仍是纳闷,打趣道:“这个熟饭让咱们家的赖女士松口了?”
他可没忘妻子在夏威夷闻听老太太告知的消息,直奔机场,又直驱公司的那股势不可挡的怒火。
赖英妹扯了扯被,翻身道:“这碗熟饭你女儿喜欢,我不松口有什么办法?”
“你女儿什么脾气,当初我就不让她和柔柔那娇惯坏的在一起,找个会疼人的,哪次听了我的?”
“我在她办公室泼妇大闹,就差骑她电脑上了,她一句‘妈,我有自己的考量’给我撅了回来,你女儿大了啊!不该我管了啊!”
挑刺儿的时候就开始“你女儿”,吹嘘的时候一口一个“我女、我萧萧”。
洪家福已然习惯,探出了她的口风,笑道:“女儿长大是咱们的福气,恐怕这次也跟柔柔本身有关系吧。”
赖英妹默住半晌,终是叹了口气,“尽管是块摔碰不得的瓷玻璃,可我服他敢为萧萧出头的胆色。”
“虽然让自己碎成那个样子也是给萧萧添麻烦,但,萧萧执意选了他,我们就……”话到最后不禁掖了掖泪。
洪家福忙躺下来宽解她。
*
黄昏时分,洪叶萧在斜阳里下了车,走动时发丝飞金,朝病房里去。
在电梯口碰见了谢石君,看似也才刚结束公务过来,一身西装未换。
彼此颔首致意,轿厢缓升时,两人聊了起关于张榜的事。
张榜出狱后公司清算破产,将帐结在了洪叶萧头上。况且死认当初儿子丧命焚烧炉,加之洪叶萧不愿受钱和解网络舆论一事,待到服刑出来,公司全是来要账的,他无力回天,揣了匕首和硫酸,计划要洪叶萧的命。
洪叶萧:“今早已经由看守所发往监狱了。”
“听说了。”谢石君应道,谢家极其关注这桩案件进度,张榜进监狱的事,老爷子便第一时间知道了,午饭都多进了半碗。
临出电梯时,谢石君止了步,说:“你先过去吧,我去一趟主治医生那。”
洪叶萧自去了病房。
推门时,里面的付金河正要辞别,起身道:“节目组和品牌方那边公司都沟通好了,安心养病,等出院,公司计划给你办一场复出的Live。”
病床上的人点了点头,看见门口来人,撇开了脸去。
付金河这便要走,正和相撞的洪叶萧互相点头打了声招呼。
心想这肯定是那祖宗的女朋友,一身衬衫裙,配着尖高跟,十分简练,柳形的眉,弯月的眼,流露出一股平易近人的温和来。
只是那高挺的鼻,配上那明晰流利的脸,又透出几分清冷的气场。
职业习惯,付金河用他那双利眼上下一扫,大到那个百万的限量包,小到耳朵上的坠子、指上的戒子也没放过。
心里暗自对这人的身份财产估值时,自认他这一眼十分不着痕迹。
猝不及防对上那双看似温和的眼,他吓了一跳,立即知道这人不是普通富婆,是老板,他两股一夹,敛起视线快步走了。
怪不得能挟制谢家那祖宗。
洪叶萧反手带上门,搁下包,站床畔。
指戳了戳他别过去的面颊,“还闹气呢?”
昨晚哭过,她走时还没顺好,不理她来着,听章老太太说,今起早中饭也没好好吃,她特意早些料理完手头事,太阳没下山就从郊区开过来了。
她这个角度很方便,摸了摸他的头发,缎子似的,只是病中没剪过,稍有些遮长了。
她想起似的说:“我是不是没帮你洗过头?”
谢义柔说话了,不过犹然别着身子,“爷爷昨天帮我洗过,在你还没来的时候。”
她自然知道,老爷子每隔一日帮他洗头,每逢晚饭,二老会腾出病房的空间来给她,应该在楼下各处转转,用过晚餐,估摸着时间再上来陪他。
“是吗,”她弯腰笑了笑,“不要我洗对吗?”
他点头。
“今天温度好,我推你去外面走走?”她指着窗口晒来的夕阳给他瞧,偏他的脸是别过去的,看个正着。
只是,谢义柔又变成摇头。
洪叶萧倒是没在商量,直接把被一掀,抱他坐轮椅。
临走他还扒着门不愿,碰上谢石君和老爷子从医生处过来,反令他将手收回来了,安坐轮椅,一副和睦的模样,尤其对老爷子说:“萧萧说推我去晒太阳。”
平时都是二老或偶尔下班早的谢石君做这事,今日被来得早的洪叶萧替代。
她推了轮椅,“走咯。”
等脱离后边二人目送的视野,谢义柔又开始闹气了。
洪叶萧说东边的花好,他就看西边;她说天上的云好,他就看地;她说再沿湖转一圈,他说“不要”。
洪叶萧再转了两圈。
直到晚饭、擦身的事做完,她拣起包该走了,他又开始淌泪,默不做声揩着。
“我等你睡着再走。”她去洗了个澡,换身干净的睡袍靠坐他旁侧。
只是,谢义柔愈发不愿闭眼了。
她看了眼床头的时间,二老该来陪夜了,便张手说:“坐我怀里来?”
“我抱着你。”
谢义柔最是喜欢的姿势,这下他不再反着来了,爬起来贴靠在她怀里,脖颈软软搭在她肩膀,分外安静。
洪叶萧顾及他的伤口,并未施力去抱,而是手顺尾骨,缓抚了褶圈。
知道他在闹什么气,昨晚临走前那档子事,去洗手时,叫他别弄脏床单之类的,他便赌气用许多纸巾将自己擦得通红,拗到今天。
不过眼下她并未直言,反拣话聊了起来:“你爷爷给我们在玉阑洲买了套别墅,做新婚用。”
缓声温言里,指杪轻碾着。
“平时住新房,周末得回老宅去。”
其实说是新婚别墅,实则就离灯笼街不过隔了条小柳河,开过跨河大桥就是玉阑洲,十分钟不到的事,谢家不舍得离他太远。
“嗯……”肩侧温吞吞的一声,像在应她。
洪叶萧知道此意非彼意,左二和右二的四指,陷在软柔里,唯一的指腹点摁起来。
许久,“我妈又在往里别墅里添东西。”指杪沁着润意,她边说。
谢老爷子跟赖女士两人在斗法,谁也不愿低谁一头,你买房,我给买豪车,你修花园,我建泳池。
谢义柔唯一的回应是伏着她的肩头薄喘,烙铁似的热,像是没听进去,可是却呜嗯了好几下。
“要么我们领完证还是先住一段时间老宅,再搬新房?”指梢不辍,直轧着。
总之住进去,两家长辈购置的东西还有的倒腾,索性先住老宅,全一全谢家长辈的不舍,届时两边斗完了,再搬进去。
“不要……”谢义柔凑声制止,快死似的。
“不要住老宅?”她这会儿明知故问。
“还是不要搬新房?”
“不要……”谢义柔全然没听进去,急着巡睃纸巾,弄脏病服或被单之类的,音量低得像恳求,“会尿。”
“我知道。”她置之不理。
谢义柔伏在她怀里低哭起来。
分明她没有像昨晚那样,言简意赅,要他别脏了被,免得换,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呜呜啊啊……”他弓背垂看着涟涟的那幕,泪也在涟涟地流,浑身颤抖时抬脸问她,“我一满二十二周岁,就领证对吗?”
“对吗?萧萧?”目色依眷又迫切追问。
“对,你生日第二天。”
经此一番,谢义柔困睡过去,乌睫湿着,洪叶萧把他放在床上,拎着自己那件糟糕的睡袍进了浴室,丢在雪白的盥洗盆时,黑绸在灯下一映,愈发显出上面的稠白。
第39章
*
十一月初便立冬了。
前阵子夜里降霜, 早起出院子晨跑那下,能把手指骨冻疼,放眼望去, 草尖、石头都是白茫茫的霜, 今年冷得格外早。
邓老太太同儿子说后院种的卷心菜和白萝卜摘些给隔壁院,下过霜吃起来才带甜, 气温由那日渐低了下来。
领证这天,正逢立冬, 天空挂起一轮白淡的薄阳,街道抽着寒浸浸的小风。
谢义柔穿了件小立领的羊毛西装, 里边搭的衬衫,很是熨帖, 上白下黑,从车里出来, 通体正式又贵气, 只是住院两个多月, 冷肤愈发白得曝光了。
洪叶萧是从家里出发过来的, 今天腾出了一天的时间, 如今薄妆宜面, 真丝衬衫配裙,外面一件束腰大衣,简单利落却也正式。
结婚证领完后,只有一对新人的宣誓厅内,一男一女十分登对, 面对而立, 各自手捧深红词本,在庄肃的宣誓台旁, 正照着誓词,互念了起誓:
“我,洪叶萧。”
“我,谢义柔。”
白炽灯下,嗓音徐徐。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做生活的伴侣,做心灵的挚友……”
“在今后的生活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会用宽容的心善待对方,共历人生风雨,共度幸福人生,相濡以沫,永不分离。”
*
灯笼街谢宅。
厨房紧锣密鼓备着菜点,奔忙中,间杂着老爷子在叮嘱人千万把花椒生姜一类的撇干净,又在电话里催起玉阑洲的装修进度,原本在谢义柔病中变得冷清的宅子,开始生龙活虎起来。
一眨眼天色擦黑,琴芳来到后舍,敲叩某间房门,在外扬声:“大少爷,隔壁院少夫人一家的车到院门口了。”
这是在提醒谢石君该开席了。
洪叶萧和谢义柔虽是隐婚,但关起门,家里总归要给他们庆祝的,只是领证当天这餐饭在谁家吃,谢建荣和赖英妹又争起来。
最后是邓书丽出来拍板,中饭在洪家,晚饭在谢家,体谅谢义柔今天领证才刚出院,把晚饭排在了谢家,连同给他庆祝二十二的生辰。
他昨天过生尚且在医院病房,原本要多住几天再观察观察,然而谢义柔本人一天也不愿等,势必今天要办出院,众人只好顺遂了他。
漆暗的房内,亮起盏落地灯,支起一隅昏黄的光。
谢石君应了声,脱开西服,解开衬衫。
楠木衣镜里倒映着肌肉结实的臂膀,骁劲的腰背,后又被套头穿好的休闲毛衫覆落。
谢石君反手去捏领子时,指腹触到后颈连肩那块皮肤,凹凸不平。
一时摩挲着怔神想起那天晚宴,她前言不搭后语的那句“谢谢”。
“咻——砰!”
前院的烟花爆竹擎放出响,接二连三震回神思,谢石君续理好衣裳,出门去接待。
那天,院内的烟花没断过,直到饭毕散场,两家人在院门口相送,都还能闻到烟花爆竹燃过后飘荡的烟熏味,喜庆的味道。
车是开往西珑湾的,玉阑洲的新房还在装修,洪叶萧本说让谢义柔出院后再在谢家住一阵儿,只是谢义柔闷闷不语。
她便改说:那我们先住西珑湾?他这才点头。
是夜,西珑湾灯火通明。
谢义柔来过这里很多次,就抱坐在那张意式沙发,打电话,一次又一次问她,什么时候过来,结局总是不尽人意。
他那时总是一个人仰躺,盯着天花板,回想很久以前她说过的话,她说,这是我们的家。
可他躺在那,无数次觉得西珑湾离“家”这个词,越来越远,他错手而逝,就再也抓不住了。
直到今天,他们再回到这里,谢义柔指着沙发问她:“萧萧,你还记不记得,沙发是我挑的?还有那灯。”
洪叶萧说记得,他便拥过去吻她。
衬衣裤裙从玄关蜿蜒凌乱到客厅。
浴室内,水珠淅沥,浇在彼此厮磨的唇瓣、面容。
洪叶萧淋着花洒,帮他把额发拂起,露出湿漉缀红的眼,啄了他的鼻尖,轻笑道:“现在又好了?”
“刚才是谁哭得稀里哗啦?”
*
谢义柔大病初愈,是忌酒的,老爷子在饭桌上却没悠住多喝了两盅,目送谢义柔上车时,没忍住伸手,老泪纵横,“柔柔,你不要爷爷奶奶了……”
被老伴瞪了眼,才止住醉言醉语,二老商量好要成全孙儿的执念,他背过身去,不想叫车里的孙儿察觉泪水。
“爷爷!”谢义柔满脸泪渍从后座奔了出来,抱住老爷子。
“去吧,好好过日子,经营自己的小家,音乐路上大胆往前走,家里不用你回头挂念。”谢建荣替他抹泪,反而宽劝道。
谢义柔又去抱旁边的老太太,“奶奶。”
老太太帮他理衣,絮叨不断:“听医生的话,后仰扩胸、提重物、大开大合,这些都还不能做,知道吗?”
紧握着手嘱咐:“要觉得胸闷心悸了要和爷爷奶奶说,入冬了衣服不要少穿了。”
“还有,护心药每天还得吃,记得是饭后半小时吃一粒。放进你后备箱的人参、麦冬、丹参……都是片好了,配好量装成小袋儿的,你平时录节目录歌,要往保温杯里丢一袋,泡了去喝,一周喝两次,知不知道?”
“奶奶,我不喜欢那个味道。”谢义柔蹙眉摇头。
老太太将视线移向孙媳妇求助。
洪叶萧:“您放心,我会督促他喝的。”
谢义柔总算不驳了,末尾看向一旁的谢石君。
谢石君像小时候探手去揉他头发,被谢义柔避了开,“不许碰我头。”
“臭小子。”谢石君张手拥了拥他。
临别之际,谢义柔不情不愿叫了声“大哥”。
来西珑湾这一路,眼圈还是红的。
如今,面对她的促狭,只是再度偏首来碰唇,“萧萧,吻我。”
彼此贴得极近,头顶水珠分不清是落在谁身上的。
披着浴袍从浴室出来,周身干燥,吻却愈发湿连,呷咬唇瓣,难舍难分。
急撞的脚步在床沿一踉跄,谢义柔整个倒在床垫里,震得捂着心口“嘶”了声。
洪叶萧想捞住他,重心不稳,整个人反而被带倒过去,幸而撑在他两侧,没砸到他。
“怎么样?是不是摔痛了?”话时,第一时间欲掀了袍襟去检查。
忽听头顶在发笑,大约笑厉害了又疼,边咳边笑,身子都蜷起来了,在绒被间蹭乱了一头黑发。
洪叶萧俯就过去,托正他咳红了的脸,“笑什么?”
谢义柔眼眸亮熠熠,仰着她。
摇了摇头,“不告诉你。”
“别闹,我看看伤口。”洪叶萧去拉袍襟。
他躺着,垂眸看着她的发顶,这次罕见地没有嚷疼。
他随即抢说:“过一会儿就不疼了,没事。”
平时稍疼些就吱哇起来,要抱,现反而来宽慰她。
洪叶萧狐疑瞥他一眼,仍翻了去看。
伤疤袒露在她眼前,针线缝得细密工整,拆了后凸起道白芯,圈沿泛红,形似蜈蚣,趴在白肤上极其突兀。
乍一叫她掀开袍襟,谢义柔立时捂被去遮,急道:“不准看!”
洪叶萧就着他扯被的手,扣了下来,摁在他耳畔。
谢义柔急得叫起来:“不准!不准你看!”
只是洪叶萧视线直戳戳在那,他这才急哭了,“不要看,呜……”
直到呼吸像羽毛似的靠近,柔软的触感,是再轻不过的吻落在了上边。
他这才有些愣住,泪水模糊的视野里,是洪叶萧的吻渐次覆盖那道丑疤。
最后,吻落在他嘴角,“哭什么?我又没说它丑。”
“就是丑。”谢义柔半遮眼睑,泪蒙蒙的,鼻音闷闷。
“不丑。”洪叶萧想起他每次必须穿衣服才肯照镜的画面。
“更像漂亮的洋娃娃了,”她抚着那道疤,“这里就是塞棉花最后收针的地方。”
她小时候上蹿下跳,并不爱安静地玩娃娃,谢义柔房间倒是洋娃娃、毛绒玩偶应有尽有。
然而,哪怕洪叶萧当时见过那堆娃娃、玩偶,各种各样,反过头来,还是觉得谢义柔比那些洋娃娃精致漂亮,所以过家家情愿让他扮女儿。
他们玩过家家时,谢义柔手里经常会抓着个条绒小狮子,是谢叔叔在他刚出生买给他做安抚用的,有一次被树枝给挂裂了,爆出棉花来。
那回,谢义柔哭得她难以招架,只好奔家去,拿了她奶奶的针线盒来,把那破口给缝上,朝他跟前一递,当时他的反应就如现在——
“丑。”谢义柔强调。
“那好吧,丑。”洪叶萧翻身躺在他旁侧。
“洪叶萧!”谢义柔反而跳坐起来,啪嗒嗒的眼泪大颗大颗落。
这下轮到洪叶萧笑了,谢义柔气汹汹拿枕头来摔她,一下子大开大合的。
被洪叶萧抢走,“别闹,真折腾回医院我可担待不起。”
“什么?”谢义柔有些怔住,被她把软枕抽走。
洪叶萧往床头摆枕头的背影微滞,
“你现在还不能做大动作,忘了?”
她理好枕头,掀了一侧的被子躺进去,说:“时间不早了,休息吧,你的心脏现在也不能熬夜。”
“快点。”她半掀被,朝他张怀。
谢义柔动作慢半拍,缓缓贴抱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洪叶萧指背替他揾了揾泪痕,反手揿熄床头灯,眼前落下一片黑。
谢义柔抱得愈发紧,阒暗中,响起他闷在她怀里的嗓音:“今晚不做吗?”
“太晚了,改天吧。”洪叶萧回抱了他,温声道。
静夜淌流着独属新婚夜的平和,窗外薄月东升西落,室内温融熟睡。
第40章
*
清曙时分, 灰朦的晨色从纱帘泄在床头,洪叶萧的生物钟准时令她醒了来,手臂一沉。
谢义柔在她怀里不知何时醒的, 手在被沿处举着结婚证, 细细端看。
薄薄的日色照着本子的鲜红,他手指在合照上边抚挲着, 嘴角挂笑。
“都看多少遍了。”她的目光也顺看过去。
领完回老宅途中便看个不停,昨夜本熄了灯, 他陡然翻坐起来,去玄关捡了两人散落的外套, 把兜里的红本掏出来,仔仔细细收在床头柜里, 这才安心入睡。
闻声,谢义柔转扑进她怀里, “萧萧老婆……”
叫了好几声, 颊畔温香地在她颈间轻蹭。
抬起脸看她时, 眸色比日色明亮。
“嗯。”洪叶萧应了应, 抬首在他唇瓣碰了下。
“你怎么不叫我?”谢义柔趴在她身上问。
“叫你什么?”洪叶萧笑盯他。
“那个。”谢义柔含糊其辞, 腮颊赧红。
洪叶萧故作糊涂, “哪个?”
“老公。”谢义柔凑在她耳畔,小声提醒,呼吸都是烫的。
随后,抬起头,目色期待。
洪叶萧却是“哎”了声来应, 回看着他, 笑意更甚。
谢义柔顿时恼得扑腾被子,灌进好些风。
“不可以!必须叫我!”他别着脑袋往她身上一趴, 势必不起来的模样。
洪叶萧摸了摸他稠黑的发,翻身把他放在旁侧枕头,自己起身道:“好,我是萧萧老婆,你是柔柔老公。”
闻言,谢义柔却又扯高了被来捂脸,露出双黑白分明的眼,见她已经下床了,霎时打下被子问:“萧萧去哪儿?”
洪叶萧把欲起来的谢义柔按回被窝,“晨跑,习惯了。”
帮他盖好被,在他额头覆吻了下,“还早,你再睡会儿。”
话毕,自己便在衣帽间换了睡袍,一身轻装下了楼,沿着西珑湾跑了数圈。
跑出身汗,这时太阳也在城际升起,她按时折返上楼。
孙妈正欲出门,迎头见她回家,打过招呼,说早餐做好了。
孙妈原是跟在北市做事的,现今谢义柔也大四了,课业少,工作反而更多,谢家便安排孙妈每日来他们小家,负责三餐。
如今桌上两份早餐,一份西式的,备了咖啡,是她的习惯;谢义柔胃不好,加上现在心脏要保养,给备的中式,是一份山药萝卜粥,加了少量海鲜。
刚领证,谢义柔激动,昨夜入睡得晚,又醒得早,现还在睡回笼觉。
她冲过澡,去衣帽间换衣服时,须从主卧经过。
隆起的被团探出只手,“萧萧……”惺忪含糊的嗓音叫她。
“我去换衣服。”换了身衬衫套裙出来,谢义柔已然坐在床头揉睡眼了。
洪叶萧坐过去,理了理他微乱的发丝,他依偎过来她怀里,纤薄的身体,睡袍宽衣博带的,靠在她身上懒倦不动,像是又要睡过去。
“还困吗?”她问。
“嗯……”肩侧应声温吞。
“那你再睡会儿,我该去公司了。”
为着他住院,谢家替他跟校方请了长病假,现今他为领证提前了一个周出院,工作也尚未恢复,因此倒还清闲,她也由他睡去。
“萧萧别走。”推开了他又黏抱过来,不愿松手。
“晚上回来陪你。”她抚着他后背说。
他仍旧枕在她肩侧摇头,察觉到她开始掰手,抱得死紧。
“不要……”回应染上欲哭的腔调。
“你现在不让我走,事情处理不完,我晚上回得越晚。”洪叶萧说。
瞥了腕表时间,“半小时后我打电话给你,提醒你吃早餐。”
谢义柔被她把手掰开,垂眉耷眸,赌气道:“我不吃。”
洪叶萧蹙眉,“你现在的身体必须吃,否则……”
“否则怎样?”谢义柔掀眸,几乎是立刻追问。
“否则我就扇你……”洪叶萧视线往下,落在被子盖住的地方,又作势要剥他裤来扇,吓得谢义柔钻进被窝里。
她坐床畔闹了他好一会儿。
被窝里笑声不止,最后洪叶萧扒拉开被沿,谢义柔一张额发凌乱下憋红的脸露了来,还在忍不住发笑,大口地喘。
她刚一直挠他,专挠他皮嫩怕痒的地方。
情绪激荡中,只觉洪叶萧的吻落在他唇瓣,发丝拂过脸颊,听她说“我走了”。
他喘着喘着,嘴角的笑不知何时就淡下来了,也许在关门声“壳嗒”那一下。
后来,半小时过后,电话准时响起,提醒他吃早饭。
谢义柔说:“萧萧,这些事以后我自己会记着的。”
“喏,你听。”说着,“叮叮”两声,勺背轻叩碗沿,示意自己正坐在餐厅进食。
电话里,洪叶萧说:“那就好,以后都要这么乖。”
“嗯。”他点头。
待到中午,洪叶萧看了眼中饭时间,一边翻阅文件,一边拨通了家里谢义柔的电话。
那边“叮叮”又敲两下,谢义柔说他正吃孙妈做的午餐。
她让他打开视频,饭碗吃了小半,果真如此。
她不忘提醒:“护心药记得吃。”
谢义柔拿过桌边的药瓶,晃出响给她听,“我都备着,饭后半小时就吃。”
她放下心来,聊过几句,遂挂了电话。
下午时,办公室门被敲响,洪叶萧抬头,竟是谢义柔立在门口,手提保温桶。
洪叶萧步过去,反锁上门,“你怎么来了?也不戴帽子口罩。”
谢义柔朝里走,把保温桶搁在沙发前的几案上,边解围巾,解释道:“今天还好,不冷,我就没戴帽子。”
“那口罩呢?”意思是他这张脸曝露在大众视野里,又长驱直入自己办公室,彼此关系难免惹人猜忌。
谢义柔解围巾的手微滞,“小时候不也经常来,公司不少老员工都认识我,知道我们是邻居,就当我来送东西,不会多想的。”
他把围巾攀在沙发靠背,拧开保温桶,倒出碗桂枣鸡蛋酒酿,表面还搁了层桂花干,热腾腾的酒香,混着浓郁的桂香弥漫开来。
“我给你做的。”说这话时眼眸缀了丝神光,分外出彩。
他在家找孙妈学的,记得小时候洪家饭后会煮这个,不过那时尚小,小孩那碗,酒酿是用红糖水取代的。
洪叶萧每次都把红枣和蛋黄撇他碗里,再趁大人背身不注意,站椅子上,舀一大勺酒酿进碗里,他想说“小孩子不能喝酒”,被她用眼神威胁,不许出声,后来大人见她走路打踉跄,才知她偷喝了大人那碗酒酿。
“我记得,你说煮过的红枣有层皮,很难吃,还有,蛋黄你也不喜欢。”
他说着,用筷子把鸡蛋对半,蛋黄和红枣夹在自己碗里,又把多多的酒酿倒她碗里,推过去给她,末尾把勺递在半空。
洪叶萧想说什么,迟疑一瞬,接过勺,坐在沙发,喝了起来。
“你找谁学的?”她问。
“孙妈。”谢义柔坐在一旁,说。
洪叶萧听后一时没言语。
兀自舀着喝,发觉他只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你不喝吗?”
谢义柔摇头,“里面有酒,我等你下班,帮你开车。”
洪叶萧:“不用了,你早点回去吧,在里边待太久叫人生疑。”
说着,帮他把羊毛围巾拣起,欲给他围。
谢义柔背过身去不配合,“不要。”
“我要等你下班。”说罢,连外套也扯下来脱掉,丢在沙发上。
“当时隐婚你也是答应了的。”她搁下围巾,拾起外套。
“结婚第二天就拎着保温桶来我办公室,待到晚上?”捉着他的手,穿过袖洞。
“不要因为婚姻曝光,影响你的事业。”
她一边帮他穿衣系扣,他的泪一边剥蚀她的手背。
末尾系妥围巾,她说:“这个酒酿我喝着很好喝。”
谢义柔撇脸抹泪,哭腔打颤,“好喝我也,再不给你做。”
“是吗?”她弯腰帮他拭泪,“那我就没口福了。”
谢义柔轻哼。
洪叶萧拾起他的右手,在帮他穿衣时就发现的那个被刀划破皮的伤口,估计是处理枣核弄的,在食指侧腹的位置。
她没忘他过去煲汤,打电话给老爷子的历程,语气认真起来:“以后别做了。”
谢义柔霎时抽回手,泪如雨下,“我偏做!”
“我做给爷爷奶奶,邓奶奶叔叔阿姨还有园子里的流浪猫和谢石君吃!”
着急抢白她,一时连称呼都忘了改口。
“单说你爷爷,他就不让你做这些。”她返身去拉开办公桌抽屉,找出块创可贴。
撕了包装,走过来一摁,一转,裹住他那根带伤的食指。
谢义柔一时无从置辩,连嚷疼也忘了,泪眼直直望着她。
好半晌,才拉住她的手问:“萧萧只是心疼我受伤对吗?”
“对吗?“他察觉她站了起身,攥得愈发紧,仰着的视线分外炙热。
洪叶萧坐在他旁边,继续端起那碗有些放凉的酒酿来喝,“嗯”了声,一勺勺喝得很仔细。
最后看见那个锃光的碗底,谢义柔扑过来抱她,泪都蹭在她领口颈窝,庆幸不已,“我就知道,萧萧是心疼我……”
“我就知道。”
“以后我会小心的,我只做给萧萧老婆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