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护住自己的头, 半是嗔怒半是幽怨的瞪了季檀珠一眼。
“怎么打我!”
季檀珠道:“百花宴上有不少闺秀都认识你,若你扮成婢女出现在那里,她们会如何看待你?”
宝珠鼻间轻哼, 道:“谁在乎她们如何想。”
季檀珠道:“你乖乖回家, 不然我现在就带你折返回府, 咱俩谁也不用去百花宴了,让父亲好好看看,究竟是谁在胡闹。”
一听到她拿出季老爷威胁自己,宝珠明显慌了。
毕竟是未出嫁的闺阁女儿家,平生所见最大的权就集中在父亲手里, 自然会被季檀珠唬住。
季檀珠不由宝珠再狡辩,掀开马车帘子,对外头的车夫道:“把这个乱跑的丫鬟送回季府。切记, 看好她, 回府前不许她私自下车。”
说罢,季檀珠利落下车。
车夫有几分犹豫:“那大小姐你……”
季檀珠道:“我自有办法,你不必担心父亲责罚, 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车夫自然不能再抗令。
侧边的小窗里, 宝珠已戴回面纱, 探出头来质问她:“你就这么走去细谷园?”
因为离得有些远,宝珠为了和季檀珠说话, 几乎要把半个身子探出来。
她侧着脸去看季檀珠, 面纱经风吹拂, 几乎要遮不住她的脸。
季檀珠走近, 把宝珠往里头推了推,道:“我又不是傻子, 拜你所赐,我只好劳累些,骑马前去。”
她话音刚落,刚坐回车内的宝珠一个跳起,弹了回来。
“你会骑马!”宝珠惊喜地睁大眼,“还会什么,你会用刀剑吗?就像是话本子里的侠客那样。”
季檀珠会骑马,舞刀弄剑更不在话下,她自从来到这个支线后,就开发了不少技能点,以实用性为主,绣花弹琴什么只能算入门,反倒比不过那些闺阁千金。
“不是每个会用剑的都是侠客。”
听到季檀珠没有否认,宝珠的眼睛更亮了,她自小见过不少才女,却鲜少见到季檀珠这般女子。
若说她粗俗,她见识极广,能同时获得父亲与嬷嬷的称赞,什么都能说上一段,待人处事周到圆滑,无论谁都讨厌不起来。
若说她风雅,她却半点不顾别人目光,随心所欲,旁人根本猜不到她心中所想。
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洒脱。
宝珠有点羡慕她,在这种羡慕中,还隐隐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嫉妒。
在觉察到这种心理后,宝珠心下一紧,有一种害怕被人窥探内心真实想法的羞耻感。
这种隐秘的嫉妒不应该属于她。
宝珠自小接受的教导令她不能接受自己会产生这种阴暗的想法。
她悄悄打量了季檀珠一眼,看着对方泰然自若的神情没有丝毫撼动,一直都是她在一惊一乍。
莫名的,宝珠试探道:“我也想骑马。”
细如蚊吟。
季檀珠眼都没眨,理所当然道:“那就学。”
宝珠在车内,若是想与季檀珠对视,需要低头垂眼,才能让两人视线相交。
她处在高位,心中却没有底气。
“我有点妒忌你。”宝珠继续说。
在话说出去前,宝珠已经做好了被讨厌的准备。
或许,她就是在等季檀珠大发雷霆,或者从此与她势不两立。
季檀珠听到后,没有如她期待那般露出其他表情,她只是很平和地摸了摸宝珠的脑袋,将她额头边毛茸茸的碎发弄乱,说:“回家吧。”
宝珠有点生气:“我说我嫉妒你,你听不见吗?”
季檀珠说听见了,接着像打法难缠的小孩子一样哄她道:“听话,有机会我再教你骑马。”
宝珠说:“谁知道你骑术如何呢,我可不要你教我。”
说完,她就很没出息地躲回马车内。
其实说完这句话,宝珠就后悔了。
因为宝珠忽然想起季檀珠刚到季府的那一日,罗姨娘不许她去凑热闹,她便让贴身丫鬟前去看看这位遗失在外的姐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丫鬟回来说,大小姐面容可怖,脸上有块拳头大的胎记,丝毫比不过她的貌美,甚至下马到父亲面前时,还被父亲认错了身份。
宝珠想起来,没忍住笑出声。
能骑马至洛京,季檀珠的骑术自然不会差。
外头没传来季檀珠的动静,宝珠透过帷裳的缝隙,发现季檀珠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宝珠不死心,干脆掀开车厢前方的布幔,往前方道路一直看去,那道纤细单薄的身影随着马蹄声渐远。
车夫看到她出来,还想劝她回去。
宝珠没看到他的欲言又止,甩下帘子就回了车内。
打发完宝珠的季檀珠终于摆脱了季府的下人们,独自一人前去赴宴。
既然鲤奴有可能在场,她怎么着也要去看一眼才安心。
若是让季府中人看到她与燕王在一处,指不定怎么和季老爷回话呢。
细谷园近在眼前,季檀珠收回思绪。
这里的位置远离洛京的繁华街市,因百花宴的举办,还有不少侍卫提前给来时路清了场,每五十步就有人看守,以保证贵人们的出行不受打扰。
正因如此,季檀珠便没有多注意,在转道时差点与不知来历的一队车马队伍相撞。
这个方向原本不该有人与她撞上,奈何这人的排场实在太大,生生整个细谷园前的路都给占满了。
那位与季檀珠差点撞上的侍卫,仗着主人家的气势,二话不说,抽剑相对。
“大胆!竟敢如此无礼,你可知你冲撞的是谁的队伍?”
季檀珠收回嘴边下意识的道歉,挑眉看向侍卫。
不过她确实不宜在此时引人注目,逞强可能会痛快一时,却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季檀珠道:“我受邀前来赴百花宴,无意冲撞尊驾。”
侍卫上下打量她一番,没看出她身上有什么稀罕物件,更不像是能来参加百花宴的闺秀,估摸着应该是哪家随行的婢女,于是心下多了几分鄙夷,道:“为何只你一人在此,你家主人呢?”
说话间,季檀珠已看到细谷园的大门,她下马,害怕被神经病传染,所以便想直接忽略此人。
谁知他见季檀珠不搭理自己,自觉被一小小女子轻贱羞辱,剑横在季檀珠面前,梗着脖子强横道:“我问你话呢!”
季檀珠见过血,并不是他这种跟着在主子后头乱吠的家犬能轻易唬住的。
她两指夹住剑身,并拢后将它移开,实话实说:“我一人前来赴宴。”
那便是出身微寒的人家,妄想凭借百花宴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侍卫眼中的轻蔑更甚,他没有立即收回剑,道:“料你也不敢说谎,报上名来,我就放你过去。”
季檀珠觉得他耀武扬威的模样甚是讨厌。
他本就无权过问自己的名字,不过是看她独身一人前来,认定她此时孤立无援,刻意刁难罢了。
季檀珠一句无可奉告,就要离开此处。
侍卫的剑逼近,拦住她的去处:“站住,我让你走了吗?”
季檀珠烦不胜烦,想着要不干脆把他揍一顿好了。
这时,马车里的人已经下来,并且注意到这边的异常。
“何事在此喧闹。”
来人声音隐隐带着些不耐烦,望向这边的目光凉薄刺骨。
季檀珠下意识与他对视,她不觉得是自己的过错,对于这么个侍卫,她自然也不会对他的主人有什么好脸色。
能养出这种刁奴的,一般也不会是正常人。
侍卫一见到他,立即收回手中剑,半跪下抱拳,脑袋低垂着,姿态低到尘埃里,不敢与之直视。
“惊扰世子殿下,请殿下责罚。”
那位被他称作殿下的人还在直勾勾盯着季檀珠,脸上的神色如寒冰消融,渐渐染上三分笑意。
他没有听那名侍卫解释,道:“惊扰女郎,言行无状,回府后自去领罚。”
轻飘飘一句话,让侍卫白了脸色,再也没有原先的趾高气扬:“是。”
世子远远向季檀珠笑了笑,似春水化冰。
“在下忻王世子沈有融,让女郎受惊了。”
季檀珠方才就觉得他眼熟,只是逆着光,又离得有些远,未能看仔细这人容貌。
现在听到他的介绍,立即就想起来了。
沈有融,邀月楼的月下美人,也是早早被过继给忻王的冷宫皇子鸿奴。
阔别多年,沈有融早就不是那个病弱的孩子了。
再加上主线里仅有一面之缘,季檀珠都有些记不得沈有融长大后的相貌。
她此时并未有太多故人重逢的喜悦,心中早就被方才的插曲塞满怨气,她向来记仇,又擅长迁怒,不会因他是沈有融而改变。
所以季檀珠态度甚至没有对待当初的崔奉初那般热切,也没有对待鲤奴那般友善,礼貌颔首:“出身低微,恐贱名污了世子之耳,告辞。”
其余的,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与侍卫不同,沈有融意外的谦卑:“女郎如此嫌恶,竟是连姓名都不肯告知。”
季檀珠神色认真,嘴上却不放松戒备:“男女授受不亲,我只是觉得随便与外人交换姓名,不合礼数。”
她如此坦荡,反倒让沈有融无法接着在此处纠缠。
可他并不气馁,先是认同季檀珠的说法:“女郎言之有理,是在下唐突了。”
然后他走近季檀珠,弯腰拱手,接着说:“不过我心中仍有歉疚,女郎若不弃,还请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沈有融抬眼,那双勾魂摄魄的含情眼潋滟含波。
“万不能,因此而错杀真心。”
季檀珠猝不及防被这一眼夺取全部注意。
她一向对美人有更多的耐心。
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季檀珠当即决定给沈有融一个赎罪的机会。
第52章 百花宴
季檀珠还是没有告诉他真实姓名。
她也没有用丑奴这个名字。
这是老道给她取的乳名, 一般不会透露给外人。
现在她与沈有融是初见,季檀珠便只说:“我姓季。”
沈有融没说什么,客气唤她一声季姑娘, 并未有丝毫不满。
“细谷园内路径繁多, 此时又是花叶繁茂之季, 初来此处,容易迷失方向,沈某愿为季姑娘带路,不知季姑娘可愿意?”
在这个支线中,季檀珠最缺的就是钱。
方才沈有融说补偿, 她还以为能捞一笔大的,没想到沈有融说的是带路。
季檀珠稍微有些失望。
不过她转念一想,她确实是头一回来细谷园, 身边的人又无人可用, 的确需要人帮她带路。
季檀珠很快就接受了沈有融的提议。
两人走在前方,身后是一串忻王府的仆从。
可能是路上耽误了时辰,他们来得有些晚了, 这一路上并未看到几个同行者。
宴席设在细谷园的环翠亭附近,亭外曲水环流, 别有意趣。
季檀珠本可以溜进去, 挑个不惹眼的位置坐下,再伺机寻找鲤奴的身影。
可现如今她与忻王世子一同过来, 还与他并肩同行, 想要不惹人注意实在太难。
沈有融风流倜傥, 相貌超凡脱俗。
且他至今未娶, 今日在座的,多数都是铤而走险, 为他赴宴而来。
虽说是为燕王相看,众人却醉翁之意不在酒,竟无人在意燕王为何至今未曾露面。
本朝民风开放,百花宴又是为结缘而设,已有人蠢蠢欲动,想要上前搭话。
季檀珠盯着众人目光,移步至角落坐下。
她刚一坐下,发觉沈有融跟着她过来,就坐在她身侧。
感受到许多炽热的视线从四面八方望过来,不少人正窃窃私语,互相打听她是个什么人物。
季檀珠端起面前的酒杯,以袖掩面,遮盖自己的唇形。
她低声问隔壁端坐着的沈有融:“你怎么坐在这里了?”
沈有融似乎没有听清楚,特意倾身探过来:“季姑娘说什么?”
这下,若还维持着原先的遮掩就会显得更加刻意。
季檀珠索性放下手,委婉道:“世子不如换个位置,坐在这里,恐怕要令许多人失望。”
沈有融眨眨眼,油盐不进:“那这些失望的人里,有季姑娘吗?”
季檀珠尴尬一笑,知道他话中意味,解释道:“世子不要误会,我并不讨厌你。”
听到她的回答,沈有融眼眸蔓延出点点笑意,林间阴翳笼罩,星子般的光斑打在他白衣上,耀眼夺目。
这些光都不如他眼眸明亮。
沈有融道:“可季姑娘避我如蛇蝎。”
季檀珠道:“世子多心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若是交浅言深,岂不是显得我为愚蠢浅薄?”
沈有融点点头,似乎是赞同季檀珠的说法。
下一秒,他说:“沈某却觉得,你我缘分匪浅,虽是初见,却好似久别重逢。我倒觉得,是上天安排。”
季檀珠心道,可不是嘛,你是游戏主线的可攻略对象之一,若不是几次都没有进入你的支线,这会儿又何止是初遇。
本次支线的攻略人物是宁闯,她已经差不多完成了攻略,并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季檀珠私以为,还是要把他们之间更好的经历,留给下一次支线。
所以她才有意在这里疏远沈有融。
季檀珠摸着酒杯上的花纹,指尖轻轻敲了敲杯子,心中突然生发出好奇:“沈世子,你对所有女子都是这般……油嘴滑舌吗?”
沈有融笑容僵硬一刻,他退回原位,好半天才自嘲般哧笑一声。
似乎是有些无奈,沈有融道:“沈某洁身自好,只待有缘人。若非是你,沈某是断不会如此……如此失态,教姑娘误会,以为我是孟浪轻率之人。”
季檀珠不置可否,在主线中,沈有融就敢主动邀请她至邀月楼。
无论是看重她背后的镇北王府,还是闻她风流名头,想要试探一番,他所作之事都称得上大胆。
谁家正经公子,会以乐师身份与她相会。
恐怕满洛京再找不出第二个。
季檀珠不讨厌美人同她玩些小伎俩,也不在乎些无伤大雅的谎言。
他们若肯为她花费心思,这些都可以当作是情趣。
但他们必须会审时度势,知晓什么时候能主动出击,什么时候不适合胡来。
譬如现在,她不觉得以自己现在的处境,和沈有融当众调情能得到什么好处。
光是他招来那些善恶难辨的目光,其中任何一人出手,都够季檀珠喝一壶了。
季檀珠不怕事,但怕麻烦。
所以季檀珠及时退让,没有接着和沈有融掰扯下去,主动说:“我去更衣,失陪。”
这下,沈有融便没理由继续跟过来了。
季檀珠远离人群后,特意观察了身后有没有人。
见无人随她而来,她长舒一口气,想要在外多逗留一会儿,然后再悄悄回去。
百花宴的席位无特定规矩,位置随水流和环翠亭而设下,众人随意入座即可。
她离开一会儿,必定会有人借机上前。
到那时,季檀珠就能再换个称心如意的位置,静待百花宴结束即可。
这般想着,她不禁放慢脚步,想要再多逛一会儿。
环翠亭后是矮墙和竹林,墙上有一方洞门,被竹林半遮半掩,人走进了才能看清全貌。
顺着门望去,后面的林间幽暗,惟有鸟鸣与溪流声,颇有些曲径通幽的静谧之美。
季檀珠寻的就是清净,她穿门而过,走过林间小道,发现这里竟然还有一处湖泊。
可能是位置偏僻,外加百花宴不缺争奇斗艳的名花奇草,所以甚少有人退避此处。
这面湖被树木围绕,四周都是沉寂的深绿,只有中间漏下阳光些许,洒在湖面上,可见粼粼湖光。
湖中游鱼悠闲,甩尾经过小荷,引起茎叶阵阵轻晃。
安详静谧,无人叨扰。
季檀珠坐在湖边石头上,伸手捧起水,看水从指缝中流去,突发奇想,把手上残留的手往远处甩,水滴子很快荡起涟漪
鱼被突如其来的水波惊动,四散而逃。
季檀珠轻笑,莫名想到宫中寻芳园的胖头鱼。
若是那些鱼,估计会误以为有人投食,争先恐后往水面聚拢。
不过这里的鱼也没见多聪明,有一只逃跑时慌不择路,竟然往季檀珠所在的岸边游过来。
可能鱼的视角与人的视角不一样,它探头探脑伸出水面,鱼嘴一张一合,又退回水中。
季檀珠用水撩拨,想要驱赶它回湖中心。
这鱼先是惊慌失措游开,等回到湖中心后,再度游过来。
季檀珠又一次拨水过去,这鱼就像是承接她风浪的小宠,待波浪平息,没一会儿就会回来。
一人一鱼就在岸边重复着这组动作。
鱼快不快乐,季檀珠不知道,但她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甚至觉得它比寻常鱼还有灵性。
她就这么靠岸玩水,竟也不觉得无聊。
那鱼越来越大胆,离她的手指越来越近。
当季檀珠想要摸一摸它,它却欲拒还迎,敏捷躲开。
如此这般,季檀珠更想摸了。
“小心。”
忽然有人出现在季檀珠背后,她手上动作停顿,转头去看来人。
侧首而视之际,鱼受惊逃跑,鱼尾甩起水花,直接扬在季檀珠脸上。
季檀珠离得近,脸上和身上都被打湿一片。
季檀珠气笑了,抬手将脸上的水渍擦去,站起身子回头。
林荫下的男子容貌秾丽,眉目深邃,站在阴影处望过来,漆黑的眼眸如深潭静水,使人难窥其中情绪。
他眼神光带着冷意,眉宇间和沈有融有些相似,却并非尽然。
沈有融的五官线条更柔和,一双眼看着季檀珠时,总让她误以为两人早生情愫。
这人的气质冷漠,就像是初冬新雪般带着微微寒意。
这种冷不刺骨,但就是莫名带着些鬼气,让人与他对视时不寒而栗。
季檀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一时又想不起来。
不过从他好心提醒来看,应该不是个坏心肠的人。
虽然到最后好心办坏事。
季檀珠道:“多谢。”
那人站在高处位置,又生得十分高挑,身形颀长,是以他看向季檀珠时,需得把目光往下方投掷。
纤长睫羽微微遮挡住他的目光,他盯着季檀珠的脸,很明显在看清她的脸后,有些失望。
不过这种失望非常细微,细微到,只是肩膀稍动,而神色未改。
季檀珠未曾察觉。
男子淡声应下:“嗯。”
说罢,就准备转身离去。
然而他未走出两步,突然驻足,出声提醒:“女郎的妆花了。”
季檀珠脸上还有些湿润水渍,听见他这么一说,无瑕顾及其他,赶紧躬身去看湖边倒影。
湖面平静,清晰倒映她的面容。
如她所料,原本光洁无暇的妆容已经花了,胎记处颜色斑驳,看起来异常狼狈。
季檀珠拿出帕子,边擦拭卸妆边对湖中的鱼说:“你这条鱼真玩不起。”
鱼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躲在湖里,不曾再过来与她玩乐。
季檀珠整理一番面容,叹了口气,戴好备用的面纱,准备起身回百花宴。
刚走过竹林,沈有融借口逃离百花宴,寻她而至。
他刚看清季檀珠的脸,原本的欣喜瞬间无迹可寻。
沈有融屏住呼吸,瞳孔骤然放大,他眼神忍不住看着季檀珠的脸,或者说是她脸上的那块胎记。
季檀珠随身携带的面纱过于轻薄,即便是戴上也只是欲盖弥彰。
她看清了沈有融的惊讶,知道寻常男子很难接受女子脸上有瑕疵,更何况是这么大一块胎记。
“被吓到了?”季檀珠有意调侃。
第53章 赐婚
一直盯着季檀珠脸上胎记的沈有融, 在听到她的声音后恍若如梦初醒。
沈有融摇摇头,说:“这是怎么了,是有人趁我不在为难你?让我看看, 痛不痛?”
他行动快过言语, 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触摸到季檀珠的脸。
季檀珠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微微战栗, 她道:“没人敢在百花宴上明目张胆与我动手,这是胎记。”
沈有融离得近了,季檀珠才能看清他轻颤的长睫,随着他满溢着心疼的眸光而微微跳动。
“痛不痛?”
尽管如此,沈有融还是执拗着要问她这个问题。
这块胎记确实狰狞可怖, 却并不会带给季檀珠任何痛感,她如实回答:“胎记怎么会痛?就算真的会带来疼痛感,这么久也该习惯了。”
老实说, 外人比她本人更在意这种生来就有的疤痕。
季檀珠拉开二人间的距离, 撇开沈有融的手道:“还是说,在你心里,这块胎记是我身上的的残缺?”
沈有融不正面回答, 他道:“世间以貌取人者甚多,这胎记恐怕会给你带来诸多不便。”
这确实是实话, 季檀珠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说毫不在意是假, 但我并非自怨自艾之人,既然是生来就有, 只好与它和平共处。”
顾影自怜不是季檀珠的风格, 她也想不起这么做。
沈有融垂眼一瞬, 再看向季檀珠时, 唇边已经带上惯有的笑意。
“季姑娘好心性,是沈某狭隘了。”
离席时间太久, 季檀珠没再接着聊,而是先一步抬脚:“我先回去了,世子殿下请便。”
本就是为找她而来的沈有融自然紧随其后,他看季檀珠的脚步匆忙,丝毫不为他停留,心中不满。
三思而后行的准则在面对季檀珠时立即失效,他心中的不满逐渐充斥胸膛,发酵成一团晦暗不明的怨恨和酸涩。
等沈有融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抓上季檀珠的手腕。
季檀珠不明所以,用眼神传达疑惑。
面对季檀珠的无声质疑,沈有融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
“不如我带你离开这里。”
说完这句话,原本的心跳陡然加速,他脑子里全是紧张和压抑,以及不易察觉的兴奋。
季檀珠在原地怔愣一瞬,紧闭的嘴唇下意识张开。
她脱口而出:“不用。”
随即,她眼神往下移,看着沈有融因用力而青筋凸显的手背。
沈有融倏然松开五指,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急,道:“抱歉。”
季檀珠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道歉,匆匆离去。
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直跳,沈有融头痛欲裂。
他食指按住那块几欲裂开的血肉,同时按下自己的懊恼和悔恨。
太心急了。
他深吸几口气,感觉心情稍稍平复,才回到席间。
季檀珠已经缩在角落,身旁的位置并无余席。
沈有融只好退回原位,为自己斟满一杯酒,然后毫不犹豫灌了下去。
甜辣的酒液顺着喉管往下流淌,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季檀珠没有往这边看一眼,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面前停步的女人吸引。
那女人原本只是经过季檀珠的位置,却在不小心瞥见她后停驻。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她脸上,而后则是腕间。
季檀珠看清来人,起身行礼:“皇后娘娘金安。”
“瞧着面生,你是哪家的姑娘?”
“回皇后娘娘的话,小女季檀珠,出自安平季氏,家父任太仆寺主簿。”
这样的出身,在这里实在不够看。
皇后偏偏柔声细语,笑着道:“瞧着倒是个稳重的。”
季檀珠怀疑这是在给她发好人卡。
皇后的视线重新落在她手腕上,问:“你母亲可是李姝?”
季檀珠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先前姜姨娘的话,她的母亲确实是叫这个名字。
听到季檀珠认下,皇后半晌没说话,盯着季檀珠的脸瞧了好一阵,才意味不明的说道:“当年你母亲,可是赵郡出了名的美人,温良贤淑,美名远扬。多少世家子弟踏破门槛,也没得她青睐,偏偏与你父亲……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话说得并不算委婉,李姝当年算是下嫁,本来生活还算美满,可世间诸事难料,她死于归家途中,连带着亲生女儿下落不明,最近才认祖归宗。
季檀珠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她从前与皇后并无过多接触,每每相见,也总是在长宁宫中。
皇后就像是定期刷新的npc,每次她们俩的对话都没什么新意。
这还是头一次,季檀珠和皇后聊上了请安以外的话题。
她不知道李姝与皇后是否曾有渊源,更不可能在此事探知过往详情,于是她装傻充愣,干脆将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当真。
“娘娘谬赞。”
皇后意味深长地笑着,道:“说起来,本宫与你母亲同出李氏,还有些血脉联系呢。”
季檀珠搞不清楚这些,却知道皇后并非她看上去那么亲善。
最起码,不会无缘无故在这里与自己说废话。
“檀珠不敢随意攀扯娘娘,皇后娘娘贵为国母,为天下女子表率,小辈自当瞻仰余辉,谨记娘娘教导。”
皇后再次打量季檀珠一番,对她略有改观。
“你是个好孩子。”皇后说,“福气还在后头呢。”
“玉有灵气,断镯不吉利。”皇后将丝帕盖在自己手上,取下自己腕间的镯子。
季檀珠手上的玉镯确实是金镶玉的镯子,因是李氏遗物,所以季老爷才请了工匠修复,用金在原本的断处遮掩裂痕。
“虽是以金镶嵌修饰,又有金玉良缘之说作掩,也不过是欲盖弥彰。”
说着,她将腕间的镯子取下,套进季檀珠另一只空荡荡的腕上。
“好玉赠美人。”皇后道,“你看看,可还喜欢?”
季檀珠这才挺起原本弯曲的腰背,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
皇后的玉,自然成色上乘。
季檀珠谢恩后,发觉她的帕子仍覆在手上,拉着她的手并未松开。
而相应的,季檀珠与她相接的手,正是戴着李姝遗物的那只。
季檀珠抬眼,与皇后视线对上。
她立刻心领神会,将那只镯子奉上。
两只镯子互换后,皇后才抽手,语调悠然:“既取了你的‘金玉良缘’,本宫不妨真为你赐一场真正的金玉良缘。”
这下,不止是季檀珠意外,在场的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这里。
原本还装作无意的众人此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肯错过皇后口中的一个字。
“燕王忠孝两全,一表人才……”
皇后的话尚未说完,沈有融不知何时移步至此,不由分说地打断她的话。
“娘娘,臣已意属季姑娘。娘娘宅心仁厚,恳请娘娘成全。”
沈有融跪在地上,不知喝了多少酒,身上全是清冽又甜腻的果酒气味。
他双颊带有醺醺绯色,说话时也比平时音量大了许多。
直接让众人将目光从皇后转移到他身上。
皇后侧身,看着沈有融,她脸上只是惊讶了一瞬,旋即皱着眉道:“忻王世子醉得狠了。”
她根本没有给沈有融辨驳的机会,淡声给他下了论断,随后喊人:“来人,将世子扶下去醒酒。”
沈有融的脸更红了,他甩开第一个凑上去的太监,喊着:“臣没醉,臣之所求,惟她一人,还望娘娘成全!”
皇后眉头压低,威压无声。
可她的怒火并不会直接倾泻而出,反倒如阴云,悄无声息就能将整个环翠亭笼罩。
她冷眼瞧着沈有融的抗拒,不为所动,甚至不再唤宫人继续上前压制沈有融。
静默传开,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后无言的怒火中,连大气都不敢出。
醉中的沈有融也清醒了些许,他意识到自己于皇后面前失仪,可能要再度将事情搞砸。
他咬紧牙关,带着不甘,深深伏在地上,为自己争取最后的一线希望。
“求娘娘成全。”
半晌,等到沈有融背后的冷汗浸湿脊背,皇后才不紧不慢开口。
“长幼有序,你怕不是糊涂,还要在此事上与他较出个高低。”
沈有融知道,此话一出,皇后的立场便分明了。
“酒后失言,本宫不与你计较太多,自回府中反省吧。”
有时候,不明确的惩罚往往更狠,皇后的命令下达后,一向谨小慎微的忻王不可能无动于衷,必会再令他禁足反省,说不定还要入宫请罪。
沈有融闭上双眼,如鲠在喉。
“臣,遵旨。”
说罢,不等宫人来扶,沈有融站直身子,甩袖后离去。
皇后见他步伐疾且稳,并未见方才醉意,摇了摇头,这才转过身来,继续和季檀珠说话。
“本宫观你心性坚韧,堪与燕王相配。”
她说完这话,原本窒息的环翠亭恢复生机,空气重新流通。
在场的年轻女郎都松了口气,心中的巨石一齐落下。
“皇后娘娘圣明,恭喜燕王,恭喜女郎。”
皇后重新展露笑意,环视一周后,对着如花似玉的年轻女郎们说:“本宫也乏了,你们自行在细谷园中游玩,本宫就不留在这里扫年轻人的兴致了。”
众人又是齐齐福身,高声道:“恭送皇后娘娘。”
有些沉不住气的,已然喜上眉梢,和身旁人相互传递眼色。
总算是结束了这场闹剧。
有倒霉蛋被指婚给燕王,忻王世子的婚事还尚未有着落。
一场百花宴下来,出了两件喜事。
园中仅有一人面上无喜色,那就是她们眼中的倒霉蛋季檀珠。
季檀珠幽幽叹了一口气,随口应付了几句旁人的客套话,便寻了理由离开寻芳园。
第54章 师弟
回程的时间宽裕, 季檀珠没急着回去,驾着马慢悠悠闲逛。
途中口渴,她便随意进了一家茶楼歇脚休息。
不到说书者登场的时间, 里头还算清净。
季檀珠寻了楼上位置坐下, 正巧能看清街道上经过的行人。
她瞥见楼下有人经过, 便顺手多斟一杯茶。
不多时,有人掀开门口的竹帘,看到了独自斟茶倒水的季檀珠。
季檀珠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道:“坐吧。”
身上犹带果香酒气的沈有融翩然坐下,手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季姑娘, 你若不满意这桩婚事……”
季檀珠推着杯子至沈有融面前,道:“茶能醒酒。”
沈有融垂眼,接过茶杯, 在季檀珠的眼神示意下, 乖乖饮下,喝完才说:“我没醉。”
季檀珠忽而笑了,她又为沈有融斟满。
流水哗哗中, 沈有融听见她气定神闲道:“世子莫要心急,茶水烫, 小心伤到自己。”
经过季檀珠提醒, 沈有融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被烫到发麻的痛感。
口腔内的皮肉本就脆弱,滚烫的茶水在里面走一遭, 他舌头都没知觉了。
“我没醉。”沈有融为自己辨驳。
听着他没什么底气的话, 季檀珠不做评价, 明显不相信。
沈有融看出她的潜在意思, 接过茶杯,接着说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
“你若不满意与燕王的婚事, 我可以娶你,今天就可以上门提亲。”
季檀珠突然道:“世子为何会觉得,我一定会抗拒这桩婚事。”
就算燕王有再多不堪,可他毕竟是皇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她高攀皇室。
沈有融道:“燕王性情喜怒无常,你若嫁给他,恐怕要蹉跎一生。季姑娘有所不知,燕王此人,劣迹斑斑……”
他越说越犹豫,似乎是在挣扎着要不要告诉季檀珠实情。
这反倒令季檀珠提起兴趣,她疑惑道:“哦?殿下不妨直说。”
沈有融的声音压低,道:“整个洛京都知道,燕王倾慕已故的宝璋郡主,甚至不惜举办冥婚,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个未亡人的名份。”
季檀珠摆摆手,意兴阑珊:“这件事我知道,又不是只有他一人疯,不是还有崔大人陪他一起吗?”
宁闯寻到机会就会来找季檀珠传递消息,他曾与她说过,这两人的针锋相对已经是尽人皆知,隔着一条街都要绕道而行,互相觉得对方晦气。
若到了不得不相见的场合,也是恨不得将对方踩在脚下。
一个说自己有婚约,另一个就敢直接在对方门前烧婚书。
一个要带郡主尸身回安平,大闹燕王府,另一个则直接谎称尸身不见。
互相骂得最激烈的时候,各自包下洛京几座茶楼,互相请民间文人写话本子,散播谣言。
最后被御史台上奏弹劾,同入宫面圣时,还是吵得不可开交。
崔奉初言之凿凿,说对方插足自己婚约。
燕王一句话没说,被皇帝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回去就令府上挂起红白绸,喜丧同堂,摆了阎王与月老神像做媒人,闷声走完了冥婚流程。
据说崔奉初是最先赶到的,刚好看到燕王与宝璋郡主的遗骸对拜。
红盖头下是一个陶罐,里头装了骨灰。
本朝丧葬还是以土葬为主,火化在不少人眼中是挫骨扬灰的象征,崔奉初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这场闹剧,崔奉初是世人眼中的苦主,情投意合的青梅死于大婚前,死后仍不得安宁,还要被燕王欺辱。
燕王被禁足一年,贬为郡王。
人人都觉得他这辈子估计算是完了。
还是因后来黄河水患,又有地方贪污的丑事爆出,他临危接下没人敢管的烂摊子,圆满完成任务后才得以复位。
季檀珠回忆着传言,深深为鲤奴叹了一口气。
鲤奴可能不清楚她与崔奉初的恩怨,更不知道那个被她厌弃的崔奉初另有其人。
他与崔奉初互相争夺名份,可能也是为了让她的身后之名彻底与崔奉初割裂。
“我都知道。”
季檀珠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带着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无奈语气道:“许是他有什么苦衷。”
沈有融话音一哽,而后道:“不,这些只是表象,他看上去对宝璋郡主情深,实则都是在为自己的私心作掩护。燕王他……有些不为人所知的特殊癖好。”
他说到这里,还喝了一口茶水缓缓,把季檀珠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季檀珠这才坐直身子,停下手中无意识的敲打。
沈有融继续说:“燕王笃信转世之说,曾令手下人,去寻找与宝璋郡主容貌相似的女子。”
这倒是新鲜传闻。
“还私下请了方士,测算宝璋郡主的转世去向,以及那些女子的八字。恕沈某直言,若燕王真是痴情而致的疯魔,也该找与之契合的幼童,又怎会特意寻找芳龄女子……”
季檀珠有些好奇:“那有相合的吗?”
沈有融被问住了:“这倒不清楚。”
这下季檀珠算是清楚了,鲤奴这孩子算是在迷信的歧路上越走越远了。
她上次离别时走得匆忙,只告诉他会回来,却没说会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身份面貌出现。
制作组正在修复支线产生的bug,鲤奴一觉醒来发现仇人复活,而她仍旧下落不明,还无人知晓她真实死因。
若是常人,发觉这些异常后早就疯了。
这样一想,鲤奴能保持现状,情绪稳定到了令她心疼。
他从小便是如此,向来习惯把委屈往肚子里咽,旁人发现端倪时,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季檀珠想到这里,更觉得自己不能再次一走了之,应当给鲤奴一个交代再走。
本以为百花宴上能与他相见,但他不知为何没有现身。
如今季檀珠还没有办法见到鲤奴一面,她正苦恼着,瞥见眼前人通红的手。
顺着往上看,季檀珠看出了沈有融眼中的紧张。
她突然想到了办法,于是嫣然一笑,道:“如此看来,燕王确实称不上良配。”
沈有融听到她的话,心中松了一口气。
放松之余,他又觉得方才的话未免过于激进,于是再度开口为燕王挽尊:“季姑娘明白就好,燕王为人有情有义,只是他心中伤痛未平,季姑娘何必委屈自己?若强求缘分,反倒易结怨偶。”
季檀珠点点头,忽然唉声叹气:“我知晓的太晚,恐怕不好挽回。”
沈有融道:“无妨……”
“其实,我已有心上人。”季檀珠道。
这话生生把沈有融的话音扼住,他觉得喉间干涩,遂拿起茶水,再度灌下去。
“季姑娘请说。”
“实不相瞒,我还有一个师弟,我与他一路走过来,不仅有同门扶持之谊,更有惺惺相惜之感。”季檀珠道,“若不是家中父亲相逼,我也不会来这百花宴。”
沈有融面色冷静,原本的酒意早就该散了,他肺腑中的火却仍旧烧着,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似乎多少水都浇不灭。
“是吗。”沈有融抬袖,掩住半边脸咳嗽几声,“见笑了,季姑娘继续说。”
想起沈有融还是个病美人,季檀珠将窗户上的竹帘放下,把风隔开。
这下,连同阳光都隔绝在外。
季檀珠道:“世子与我不过第一次相见,若是因可怜我,而错成姻缘,恐怕我都要骂自己恩将仇报了。不如世子牵线搭桥,让我与燕王私下见一面,将事情原委说清,想来燕王会理解一对有情人。”
沈有融反复在心中碾磨着最后三个字。
他准备再喝口水压一压,昏暗中,错手将茶壶偏了几寸,水溅在另一只手背上。
没那么烫了,沈有融心道。
他从袖中拿出汗巾擦拭手上水渍。
只用过一次的绸缎汗巾,被他用作抹布遮掩失误,轻飘飘落在桌上,被水浸湿拖拽,再无被主人拾起带回的可能。
季檀珠拉起两掌宽的帘子,借着光看他伤势。
“怎么这般不小心?”季檀珠刚想上手去拉,却想起面前的鸿奴早已与她相见不相识。
于是季檀珠只能作罢,手指蜷缩回去,问道:“严重吗?”
沈有融的脸在阴影里,竹帘透过的细细光线照在他脸上,偶尔能看到他琥珀色的双眼一闪而过,仍旧照不清楚他脸上神色。
“无妨。”沈有融淡淡道,“季姑娘心思细腻,思量周全,沈某会考虑你方才的提议。”
他声音很轻,饮酒伤身,加之凉风无情,他的声音温柔中带着些许疲惫。
季檀珠这才在沈有融身上找到曾经鸿奴的影子。
她不禁放软了态度,道:“世子保重身体。”
话还没说完,听见楼下少年朗声呼喊:“师姐!”
季檀珠的位置没有被竹帘覆盖,她侧首而视,正巧与楼下的宁闯撞上视线。
对方捕捉到她的动作,知道她这是看见自己了,兴奋地挥挥手,弯着眼对她做口型。
宁闯一身黑衣,宽肩窄腰,腕上戴着蛟龙纹护腕,全部的墨发由银冠银簪束起,干净利落的马尾坠在脑后,无其余装饰。
他立在街边,银鞍白马,连春风都要为他作衬。
季檀珠看着他嘴型一张一合,辨认出他口中所说。
我、来、接、你、了。
被宁闯感染,季檀珠心头漫上喜悦,同样无声回他:“等我。”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笑得眉眼弯弯。
被忽略掉的沈有融用苍白纤长的食指挑起竹帘,道:“这便是季姑娘所说的师弟?”
季檀珠目光仍在宁闯身上,闻言嗯了一声。
沈有融看着她脸上的轻快笑意,勾了勾唇角,突然用力拽了下绳子,整片竹帘升起,他浸在风中,也看向楼下。
宁闯的笑渐渐消失,双手也放下来,环抱前胸。
几声微弱的咳嗽声起,沈有融道:“抱歉,沈某只是对他有些好奇,并无恶意。手滑升起竹帘,希望他看到了,不要误会才好。”
第55章 红豆
沈有融说着, 俯瞰街道上的少年。
他唇角莫名的笑意激怒宁闯。
宁闯又将目光投向季檀珠,眼含幽怨,似乎在质问这人由来。
季檀珠知道宁闯, 这世间但凡入他心的, 他毫厘不肯相让, 是个十足的小气鬼。
她摇摇头,回身对沈有融道:“失陪。”
说罢,提起裙角就要下楼。
茶楼的楼梯是一节节木板组成,沈有融听着她规律的咚咚脚步,几乎可以想象出她下楼的动作。
随着声音渐远, 沈有融转头,果然看到出了茶楼的季檀珠。
街边少年如活泼热诚的家犬,三两步上前迎接她, 殷切对着她说着什么。
听不清楚具体字音, 但一定很烦人。
沈有融鼻间发出气声轻哼,整理好衣袍,理顺腰间的玉佩穗子, 慢步往楼下走。
季檀珠还未靠近,便问宁闯:“你怎么来了?”
宁闯心中的气一见到她便烟消云散。
看见她身后无人后, 宁闯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 道:“我看到回季府的马车上没有你,就来接你了。”
站得近了, 季檀珠才能看到他额上的汗。
他发际线边的绒绒汗毛与短发颇有生机, 迎着日光, 泛起一层薄薄的金光。
一路上经过的人不知凡几, 也不知道宁闯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宁闯听到她终于问出这个问题,用手指了指身后的街口, 回答时语气都带着些骄傲:“那个路口是所有去细谷园路途的必经之处,我守在那儿两个时辰,眼都没敢眨一下,生怕看错人。”
宁闯估计看见季府马车就立刻过来了。
在太阳下看人来人往,整整盯了两个时辰。
宁闯丝毫不显疲态,眉飞色舞的神情逗笑了季檀珠。
“方才我远远看见你在楼上喝茶,便过来了。”宁闯说,“好险!差点就要错过你了。”
季檀珠笑着用袖子为宁闯擦拭额头上的汗:“我又不会走丢,你一直在这里等着,未免太辛苦了。你累吗?”
宁闯也疑惑呢,他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把心中所想坦然说出:“说来也怪,方才看到师姐向我走来,我立马就不累了。”
季檀珠骂宁闯油嘴滑舌,他却耷拉着眉毛,道:“你不信我。”
还未等季檀珠再说些什么,自茶楼方向下来一人。
正是刚才与季檀珠同桌喝茶的那位。
沈有融未语先笑,声音正好在季檀珠开口前响起:“燕王诸事缠身,又性情不定,寻常人的拜帖恐怕请不动他。季姑娘方才说想约他出来,某可尽力一试,如若不能……还请季姑娘再重新考虑沈某先前的提议。”
宁闯警惕着冷眼斜睨他,从直觉上就不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男子。
长相阴柔,说话也是轻声细气的,宁闯断定他体虚,且活不过而立之年。
说完,沈有融像是没看出宁闯眼中的戒备,询问季檀珠:“这位便是季姑娘的师弟吧?”
青天白日,季檀珠莫名觉得风有些凉飕飕的。
她瞧出宁闯的敌意,于是挡在他身前,道:“是,你唤他宁闯即可。”
说着,她对身后的宁闯道:“这位是忻王世子,阿闯,快向世子请安。”
宁闯听到她喊自己阿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等季檀珠用手肘顶了顶他,他胸口紧绷着的肌肉才放松下来,不情不愿抱拳道:“在下宁闯。”
沈有融并没有因他的失礼而恼怒,还好脾气道:“宁公子果然如季姑娘所说。”
话说一半,待宁闯正眼看过来,沈有融笑而不语。
他这辈子鲜少受这种气,最烦某些表里不一的做派,所以道:“是嘛,师姐,你和他方才聊了些什么?”
若放在平日,宁闯断不会过问季檀珠的私事。
沈有融在这里打哑谜,偏偏还是与他有关的。
宁闯生怕这人再借自己的势,和季檀珠有些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俯身低头,宁闯将自己的小臂搭在季檀珠肩侧,另一手揪住季檀珠肩上垂下的披帛,轻轻拉扯。
从沈有融的视角看,宁闯这个动作就像是刻意把季檀珠揽入怀中,将她与旁人彻底隔开。
“什么话,师姐这是要向着外人了?”宁闯道。
季檀珠虽然不知道这两人为何看不对眼,却没有再放任他们互相拱火。
“回去我再和你细说。”
说罢,季檀珠轻轻拍了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
宁闯把握着分寸,没施加多少力给她。
恰好将她划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不过是为了示威给面前人看。
他挑眉冲着沈有融冷笑,对着季檀珠所说的话音仍旧甜腻:“也是,外头人多眼杂,毕竟有些话还是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起来更方便些。”
沈有融颅中有根筋在突突直跳,他面上温和儒雅,语气颇为羡慕:“姐弟情深,不外乎如此。看到季姑娘与宁公子,沈某也想到曾有故旧在身旁。”
对外,沈有融一直是忻王之子。
本应无人知晓胤瑞宫的过往,季檀珠一清二楚。
“怎么,世子殿下也曾有一位师姐?”宁闯挖苦道。
沈有融摇头,罕见的敛起笑容,他眼中分明无泪,在眸光闪烁间,暗自酝酿着旧情。
“沈某没有宁公子的好运气。”沈有融顿了顿,喉结滚动,接着才能继续把话说完,“她已仙逝,徒留沈某孤身在这世间,报恩无门。”
他说这话时,恰好与季檀珠对视。
眼下薄红晕染,这些堪称可怜的血色,与他苍白肤色互相映衬,更显得他那双含情眼潋滟生波。
季檀珠想到鲤奴与鸿奴曾在胤瑞宫的艰辛日子,随着他的话陷入沉默。
太阳之下,他们拥有共同的秘密。
宁闯不知道这些,只当他卖可怜,还欲乘胜追击。
“沈世子到了如今年岁,还惦记着故人,还真是长情啊。”宁闯道,“何不早些将这些话说给她听……”
后半句是,平白在其他女郎面前说这些,叫人听了恶心。
季檀珠直接上手,捂住宁闯淬毒的嘴,道:“阿闯,向世子道歉。”
宁闯就知道会有这么一遭,坏心眼的亲了一口季檀珠掌心,看她下意识躲开,抬头瞪他,这才笑嘻嘻道:“抱歉,不该和沈世子说这些。”
沈有融的头隐隐作痛,可他脸上的温和良善不能褪下。
他自认和这种眼皮子浅的蠢货不一样,不会贪图嘴快。
“无妨。”沈有融咳了几声,“宁公子年纪尚小,心直口快,可以理解。”
他目光移到季檀珠身上,道:“沈某……便是想如宁公子这般,恐怕也无人偏袒了。”
宁闯翻了个白眼,真想一拳把他这张脸打烂。
装可怜谁还不会……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到季檀珠道:“世子不必伤怀,她若知道你因此伤怀,定然要担心了。”
沈有融的目光楚楚:“真的吗,她会心疼我吗?”
季檀珠点头又摇头:“万事万物自有定数,世子过度沉湎于已逝之人,恐怕她知道后,也会心中不宁。”
“你不懂。”沈有融喟叹,“就是要她惦记着我,哪怕她怨我恨我,总比早早忘记我好。”
这些话爬上季檀珠脊背,她心中有些发毛。
眨眼与沈有融对视,他仍旧端着一派如玉君子般的闲情温润。
在某些方面,季檀珠不得不感叹,鸿奴与鲤奴不愧是兄弟。
从沈有融身上不经意泄露的偏执来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玉佛般清润的公子。
季檀珠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沈有融低低笑了一声,道:“开玩笑罢了,她一副菩萨心肠,若得知我的心意,怎会舍得我任我苦等。季姑娘没被我的玩笑话吓到吧?”
季檀珠背后直冒冷汗,嘴硬道:“没事,没事。”
宁闯听到她气息紊乱,很自然地拽了季檀珠一下:“师姐,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许是心中有鬼,季檀珠感觉有些不舒服,和沈有融作别:“家中还有事,先行告辞。”
沈有融颔首,没有挽留:“再会。”
季檀珠与宁闯各自骑马离去。
待离开那条街道,那种一直被视线紧黏着的感觉才消失。
那种被密丛毒蛇盯上,伺机缠绕的束缚感,令季檀珠浑身起鸡皮疙瘩。
季檀珠改变了原先想法,直觉告诉她这条支线不能再多留。
见过鲤奴后,她就要想办法离开洛京。
这里有不少熟悉她的故人,若是被看出端倪,恐怕会将她视作妖孽。
她思考得入迷,未曾听见身侧已重复了多次的呼喊。
连续叫了好几声师姐,季檀珠仍未应答,宁闯索性直接唤她名字。
“檀珠!”
季檀珠猛的打了个激灵,疑惑看过来:“何事?”
宁闯道:“我说,前头有晚市,咱们去逛逛吧。”
说着,宁闯单手拽着缰绳,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钱袋子,扔给季檀珠。
“给你的。”
他年轻力壮,钱袋子砸过来时,就像是他在丢炸弹。
好在钱袋子来势汹汹,砸在身上却不疼。
季檀珠手忙脚乱接住,抓稳后在手中掂量了两下,啧啧道:“怎么这么轻啊。”
说完,上头的绳结散开,露出里头排列整齐的金叶子。
季檀珠眼睛瞪大,道:“金的!你小子,哪来这么多钱?”
宁闯摸摸鼻子,神色有些不自然:“我自有正当路子,你安心拿着就好。”
这方面,宁闯不至于和她撒谎。
季檀珠拿了钱,心情瞬间好了不少。
没想到两人到了晚市,季檀珠随手拿起什么,宁闯都要抢着掏钱。
这下季檀珠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看了看宁闯提了满手的东西,问:“你身上钱还够用吗?”
宁闯学着她啧了一声,回:“反正够你花,不用替我省钱。”
商家见这么年轻俊美,又出手阔绰的少年,忍不住打趣他们。
“这位郎君看着年轻,却是个会疼人的,女郎可不能错过这么俊俏还真心待你的人。”
说着,他拿出两条红豆手链,道:“红线串红豆,这对手链能把有情人栓在一起,郎君看看,可还喜欢?”
宁闯的脸悄悄升温,通红一片,他扭过头去,道:“不用问我,问她喜不喜欢就行。”
老板嘿嘿笑着,没想到宁闯看着气质凌厉,刀剑不离身,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脸皮子却这么薄。
老板的视线在宁闯与红豆手串中来回移动,最后落在季檀珠脸上:“娘子可还中意?”
也不知是问她哪一样。
宁闯屏气凝神,打量着季檀珠发髻旁轻轻晃动的步摇,心也随之摇晃动荡。
第56章 外室
在几欲掩盖闹市喧哗的心跳声里, 宁闯看见季檀珠拿起红豆手链。
她的食指纤细修长,筋脉鲜明。
因常年习武劳作,季檀珠的食指左侧有一层薄薄的茧。
来洛京后, 这些茧也未曾褪却。
季檀珠用食指和拇指捻起红豆手链。
宁闯先是看向季檀珠的脸, 而后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不过宁闯并没有来得及仔细看季檀珠手上的东西, 他的视线全在她整齐圆润的指尖。
季檀珠的指甲修剪得很短,为了习武练剑,她几乎不留指甲。
“喜欢吗?”季檀珠问他。
因身高缘故,她需要仰着脸才能看清楚宁闯的脸。
宁闯透过一圈红豆,看到圈中季檀珠笑盈盈的脸。
不知为何, 季檀珠已经是季府大小姐,不必再过以前的苦日子,但宁闯却仍觉得她既可怜又可爱。
“喜欢。”宁闯干脆道。
季檀珠道:“喜欢就送你。”
说着, 她晃了晃手中的红豆手链。
视线被模糊的瞬间, 宁闯这才反应过来,不再看季檀珠。
为时已晚,季檀珠不知道他的心不在焉和答非所问, 已经拿着东西转过身去,要老板结账。
宁闯凑过去, 趁着看东西的空挡, 把下巴虚虚放在季檀珠肩膀上。
看到她准备付钱的动作,他道:“怎么只买一条?”
宁闯拦下老板收钱的动作, 从身上摸出一粒碎银, 抛给老板。
“两条。”
老板稳稳接住, 见到是银子, 喜笑颜开:“好物成双买,这缘分才不断啊。郎君, 好眼光!”
宁闯拿起一条手链,很自然地帮季檀珠戴上。
戴好之后,他不禁有些惊讶,这手链看着小巧精致,没想到绳结拉紧后,在季檀珠腕间仍有余地。
“好看。”宁闯随口夸。
他伸出手,将衣袖往上扯了扯,手腕在季檀珠眼前摇晃几下。
这下,季檀珠立即明白宁闯是何意思。
她拿起手链,在宁闯手腕间摸索着怎么戴。
这手链的长短可调节,季檀珠见宁闯能轻松为她戴好,便以为就是顺手的事。
她未曾预料到,这种手工制品的品控不像流水线制品那样有专人把控标准。
这个绳结的系口很小,宁闯生得手长脚长,骨骼比她结实宽大,季檀珠把他的手拉近了些,方便自己来观察。
宁闯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有些甜滋滋的。
等季檀珠抬头,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好了。”
宁闯这才如梦初醒,嘴快道:“这么快啊。”
季檀珠以为他嘲讽自己,借着裙摆遮掩,偷偷踩了宁闯一脚:“行了,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宁闯嘿嘿笑着,有些傻气地将手臂伸出来,与她的手放在一起比较。
这红豆的手链在季檀珠手上宽松,在宁闯手腕间却显得有些勒。
宁闯毫不在意,甚至评价道:“你太瘦弱了,要多吃点。”
其实季檀珠这段时日已经长出来些肉了,只是宁闯在一旁衬托,才让她看起来格外瘦。
对于这些话,季檀珠不欲搭理。
谁知宁闯还转身过来,用手比了比,道:“而且你这么矮,这么小,如果再瘦下去,可能就要被风刮走了。”
季檀珠听见这话,继续保持沉默。
直到宁闯说:“不过你放心,我到时候肯定拽着你,不让你被吹跑。”
她这才敛起笑容,放下手臂,快步往前走。
宁闯不懂他哪里惹季檀珠不痛快了,三两步跟上,手还未拍到她,就被季檀珠闪身躲开。
本以为是个意外,毕竟季檀珠脑后又没长眼睛。
再尝试一次,倒是摸到季檀珠肩上披帛,但仅仅是一瞬间,季檀珠躲开他的触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闹市人潮拥挤,这一下拉开距离,宁闯身旁都是路过的行人。
他怕被挤开,与季檀珠渐行渐远,于是赶忙往前挤,脸面也顾不得了,抓住季檀珠的手握紧,直接先摆出认错态度:“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季檀珠道:“你错哪了?”
宁闯其实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他试探道:“因为我说你又瘦又矮?”
季檀珠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她这副架势,全然不顾身后的宁闯。
在闹市里,宁闯修长的身材显得分外突兀。
他每走一步都要与旁人抢路,只能连说抱歉。
他觉得他这辈子的抱歉都在今晚用完了。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被季檀珠甩开。
到最后,宁闯只能牵住她身上垂下的披帛一角,可怜巴巴跟了一路,直至与他摩肩接踵的人都被留在远处,两人回到方才马匹停靠的地方,宁闯这才有机会与她说话。
“檀珠,你理理我嘛。”
宁闯轻轻拉扯这披帛的一角,企图撼动似铁的女郎心。
季檀珠上马,斜睨宁闯一眼。
这下两人的身高差再次被拉开。
不过这次,是季檀珠在高处,宁闯在低位唉声叹气装可怜。
宁闯的双眼无论何时都是亮晶晶的,仰头看季檀珠时,脑后的一束马尾像是耷拉着的幼犬尾巴。
好笑又可怜。
季檀珠正色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不比你差。若说真到危急关头,保不准谁帮谁呢。”
说着,她偏过头去,不再看宁闯的表情,骑马准备离开。
宁闯也不再装了,他翻身上马,与季檀珠并行,两人一时无言。
他自小在师门中接触的都是粗枝大叶的师兄弟们,自他负剑行走江湖开始,还没与哪位女郎有过接触。
简言之,宁闯这辈子还没学过怎么哄人,偏偏他在这方面不是无师自通的天才,独自想了好一阵,才想明白自己是哪里说错了。
在争强好胜这一点上,他们如出一辙,并不会因她平日里脾气好些而改变。
他方才得意忘形,忘记了季檀珠心怀热血,能救他于水火,也能为养恩提剑报仇,绝不容许旁人看轻。
宁闯有些懊恼,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对季檀珠道:“我刚刚的话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小瞧你,也不是故意嘲笑你,我就是……就是心疼你。”
这话说出口,还有些不好意思。
宁闯就算再洒脱,在说出这话的一瞬间,也能感到有些难以言喻的羞涩。
他是真喜欢上季檀珠了,还是再也回不了头的那种。
尽管她非世俗眼中的美人,也毫无贤良气质,宁闯还是觉得她便是天下第一好的女郎。
意识到自己已经栽在季檀珠这里,宁闯索性心一横,大声道:“我就是心疼你!”
说完这话,他耳廓霎时升温,灼热感从身上的静脉血管涌入心脏。
好在这话开了头,后面要说的就没什么负担了。
宁闯接着说:“我就是后悔没早点遇见你,若是我早些遇见你,就能把你带回望峰山庄,好好养在我身边,就不会让你吃这么多苦。”
越说,他还越起劲:“要不你跟我走吧,这季府也忒寒酸了,咱们现在就启程回望峰山庄,我把我这些年珍藏的宝贝全给你,你随便挑。”
季檀珠听着他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脑子里嗡嗡响着。
她这会儿渐渐消了气,知道宁闯不过是嘴贱,本质并不坏。
“离开季府也不是不行,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
经季檀珠这么一说,宁闯更来劲了,他欣喜道:“你原谅我啦。”
接着,他像是生怕季檀珠拒绝一样,倒豆子似和季檀珠说下去:“也不一定非要住在那儿,咱们可以回去取了钱,然后接着游历山河,山川河海,大漠孤烟,咱们一一看遍……”
季檀珠听着,突然想到一个捉弄宁闯的办法,她忍着笑说:“那你需要稍微等等我,我还有事要做。”
“何事?”
季檀珠忍着笑,故作正经,云淡风轻道:“先等我成个婚。”
身侧的马蹄声突然停滞,原是宁闯失神间抓住缰绳,将马勒停在原地。
鸡皮疙瘩顺着脊背爬上头皮,宁闯的脸都麻了。
他回过神来,夹了一下马腹,急忙追上去。
“什么成婚,和谁啊?”宁闯的话比马蹄还急切,“我怎么不知道?肯定是你在骗我。”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宁闯的心稍稍安定。
下一秒,季檀珠的否定接踵而至,将他的幻想打破。
“就今天的事。”季檀珠回想,“在百花宴上,皇后亲自为我和燕王赐了婚。”
说完,她叹了口气。
这下是真有些发愁了。
季檀珠说这些也不全是为了捉弄宁闯,也有试探他的意思。
游戏阴差阳错走到了这个地步,明明是宁闯的相关支线,却意外得知自己要和燕王成婚。
季檀珠也很无奈,她虽已经尽力遮掩自己的存在感,不料被季老爷算计,惹得这桩麻烦。
纸包不住火,宁闯迟早知道这事,由她说出来,总比让他自己打探消息时知道要好。
季檀珠猜测会衍生出两种可能。
一是宁闯可能会与她分别,就此划清界限,她可能就要想方设法开启你追我逃的剧情,上演一出追夫火葬场。
二是宁闯会带她私奔,到时候两个人远离洛京,正好给季老爷留个大麻烦。
宁闯果然沉默了。
在长久的沉默后,季檀珠听见宁闯道:“好说。”
语气甚至还带了些轻松明快的意味,季檀珠看过去,发现宁闯唇角露出一抹不甚在意的笑容:“我找个机会,把那位燕王暗杀了就行,人都没了,皇后肯定不能再让你们成婚。”
说着,他底气还足了些:“若是旁人,我还不好把握,但这位燕王……”
宁闯笑了一声:“还真是个软柿子。”
季檀珠连忙打消他这个念头,道:“再软的柿子,也是长在宫墙里头的。有没有不伤人,且不伤九族的办法?”
宁闯拧眉想了好一会儿,才纠结道:“有是有,就是有些不道德。”
季檀珠好奇:“说来听听。”
宁闯怕这办法说出来后,会真的把季檀珠说服。
犹豫许久,他道:“我给你做外室。”
第57章 巴掌
季檀珠听到这句话, 差点没从马上跌下去。
宁闯伸手欲扶,待反应过来时,季檀珠已坐正身子, 道:“这像什么话, 你净知道耍嘴皮子。”
见季檀珠面色舒展, 宁闯便知她这会儿气已消散大半。
他知道季檀珠肯定是不会同意他做外室,便接着说出自己的真实意图:“那你随我离开,咱们远走高飞。”
季檀珠叹了口气,道:“《礼记》有言,聘则为妻, 奔则为妾。我不舍得让你做外室,你却舍得让我担骂名。宁闯啊,你个小没良心的。”
宁闯瞪大了双眼, 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是我思虑不周, 那你总不能真让我做外室吧?”
在前面骑马的季檀珠背影潇洒。
夕阳笼罩下,她的影子向侧后方拽得很长,宁闯忍不住摸了摸随之摇晃的步摇影子, 好像能真切触碰到她一般。
“不会是真的吧……”宁闯重复道。
这次,他的声音低下去很多, 越说越没有底气。
季檀珠心中已有决断:“想什么呢, 我自然有办法替你我找出个周全结局。”
她身后的马蹄声又欢快了起来,宁闯又跟上来问她:“什么?”
季檀珠道:“北地民风彪悍, 待我料理完洛京这边的旧事, 咱们就去北地生活, 到时候我在那边买下些田产铺子, 你负责打理后院内务,我负责做生意养家糊口。”
“等等。”宁闯打断季檀珠的畅想, “后院内务,你哪来的后院?”
季檀珠道:“我不是说了吗?北地民风与中原有些不同,谁有钱谁作主,男女皆可照常做买卖营生,女子也能做一家之主。怎么,你是不愿意入赘,还是不愿主内?”
宁闯摇头说:“不是,我对北地风俗略有耳闻,你头脑灵活机敏,又勤劳能干,定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来。”
他话锋一转:“只是按照你方才所说,难不成是想再纳几个新人?”
季檀珠忍着笑:“你都有做外室的觉悟了,怎么不能容我再纳几个俊俏郎君呢?北地男子粗狂豪放,风格与习好风雅的洛京公子们大相径庭,我倒还真想见识一番。”
说着,她回忆起曾在北地接触到的几位贵族公子,确实是身材健硕,眉目深邃俊朗,别有风味。
“哎。”季檀珠长叹一口气,“听闻燕王也是个如玉郎君,让王爷入赘是不可能的,不若照着他的气质模样再找个年纪相仿的男子,一同带去北地,这样就齐全了。”
季檀珠每说一个字,宁闯的脸就跟着涨红起来,他明知道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嚷嚷:“你要是对燕王念念不忘,我今晚就去他府上。”
原本宁闯是想说,他要把燕王杀了,结果季檀珠倒言辞兴奋,迫不及待道:“好啊,你记得给他洗干净送过来。”
“真是贴心啊。”季檀珠故意逗宁闯,“知道我喜欢美人,还特意给我送到房中,有你这个郎君做正头夫婿,再赘几个小的交由你调教,我的快活日子指日可待。”
宁闯红着脸冷哼一声:“那我把他们全杀了。”
季檀珠朗声笑道:“别,我逗你玩呢,你可别真放在心上,又生一肚子闷气。”
宁闯哼了一声,显然不信。
幸亏他是个善于自我调节的人,很快就把玩笑抛掷脑后。
两人开着玩笑,逗着趣,一路上不曾觉得无聊。
直至快要到季府,宁闯才道:“你先回去吧,我若再与你并行,该有闲言碎语了。”
季檀珠倒不是很在意府里头的人怎么看,但想起她身在季府,人多眼杂,若是旁人再拿此做文章,终归是个麻烦。
她没有坚持,点头后便先行离开。
下马未走进府邸,看门的小厮看到是她归来,忙行礼道:“您可算回来了。”
连忙凑上前躬身贺喜:“恭喜大小姐在百花宴上觅得佳婿,宫中已派人传来旨意,现下所有人都在前头厅堂等着您呢。”
季檀珠诧异:“这么快!”
说着,她脚步不停,直接抬脚往里走。
小厮跟在她身后,继续说道:“老爷他们已经在替您招待宣旨的公公了,所有人都在等着您露面呢。”
季檀珠听到这里,步子反而慢了下来。
已近众人所在的厅堂,季老爷与太监谈话的声音时不时飘过来。
小厮见状,催促道:“小姐?”
季檀珠摆摆手,这才进屋。
季老爷是头一个看到她进来的,估计方才就一直紧盯着门口的动静,见季檀珠回家,先是起身,侧首对公公道:“这便是我那不争气的长女。”
说罢,他站起身来,在看到季檀珠的那一瞬间,原本溢于言表的喜色转瞬消失不见。
季老爷呵斥道:“你这装扮是怎么回事,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宣旨的太监听见。
方才逆着光,众人都没看清季檀珠的脸,待走近些才能看清,她脸上掩盖的胎记妆容已经被洗去,突兀的铺盖在如白瓷般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小女无状,还请公公见谅,容她回房梳洗一番,再来接旨。”
说着,塞给太监一袋子银钱。
太监掂量了两下,神色自若地塞到袖中。
季老爷在他收了钱后,立刻示意姜姨娘上前,要她带季檀珠回后院重新妆扮。
姜姨娘刚凑近,太监的手臂抬起,拦住几人的动作:“不必了,陛下与娘娘看中的是品德,而非容貌,接旨吧。”
说着,他展开圣旨,屋内其他人跪了一地。
季檀珠根本没心思听圣旨的内容,她在身旁人的提醒下接过圣旨。
太监没有在意她的失仪,似乎是赶着回宫:“旨意已传达,咱家就该回去复命了,告辞。”
季老爷还想挽留:“府中已备置了晚膳,公公不如留下来一同用膳。”
他跟上前的动作被太监制止:“季大人留步,咱家还有要事,便不多留了。”
话已至此,季老爷便不好再说些什么,没有执意挽留。
有了圣旨,便是有了皇室姻亲,他心中底气足,腰杆都硬了不少。
一直在旁发愣的季檀珠不顾季老爷的阻拦,追了上去。
“公公留步。”季檀珠喊道。
对于这个即将成为燕王妃的季府大小姐,太监还是多给几分脸面的,他笑眯眯停住脚,道:“季小姐有何吩咐?”
季檀珠道:“不知燕王正在何处,他可知晓这桩婚事?”
听到她询问燕王,太监的有一瞬尴尬。
季檀珠便知道,燕王恐怕连她如今是何模样都不清楚。
这突如其来的婚事就是皇后心血来潮为他添的堵。
一个出身低微,貌若无盐的燕王妃,自然不能再多给燕王任何助益。
同时,季檀珠的身世还与皇后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若燕王对她疑心,恐怕她与燕王成婚后的日子并不会好过。
种种因素堆加起来,季檀珠只会越发孤立无援,最终现实和诸多波折会将她推向皇后。
若她真是一个身世可怜的女子,被季老爷送到百花宴投诚的那一刻,她便是皇后最好的一颗棋子。
即便她向燕王剖明心迹,燕王也不会信任她的清白。
这中间唯一的变数,便是季檀珠不是个坐以待毙、任人摆布的弱女子。
太监听到她的询问,很快便反应过来,试图糊弄过去:“您与燕王的婚事,是天家赏赐,天底下头等的荣耀……”
说着,他眼珠子微转,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燕王殿下今日也去了百花宴,他应当是见过小姐的,既然殿下都没有异议,肯定是被您的德行感化,所以才会应下这桩婚事。”
季檀珠知道他这是客气话,毕竟她今日并未与燕王打过照面。
况且,日久才能见人心,说她德行感化燕王,不过是些场面话。
季檀珠不再追问,客客气气送宣旨的太监出府。
待她回到季府,季老爷走到她身前,二话没说,抡圆了巴掌就要往她脸上扇。
季檀珠眼疾手快,轻松拦下季老爷的动作。
“父亲这是做什么?”
季老爷暗自使劲,撼动不了季檀珠半分。
他又想抽出手,发现自己的手腕被紧紧攥住,只能悬停在半空中。
进退两难间,季老爷开口骂道:“逆女!你是觉得自己被皇后看上,有了底气,所以才敢忤逆为父!我告诉你,你就算是嫁出去,身上淌的还是我季家血。”
季檀珠听了半天,还是没抓住重点:“你的意思是……”
“你先是在百花宴上失仪,要不是皇后宽仁,看在你母亲与我的面子上,为你赐下这桩婚事,你以为你能高攀燕王?”
听到这里,季檀珠心中暗道,果然是季老爷从中作梗。
他们父女二人的眼神同时朝季檀珠手臂上的镯子看去。
季老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继续道:“你若还残存几分孝心,就该感念为父的不易,将皇后娘娘的恩德牢记,好好报答她才是。”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季檀珠摸到季老爷的手臂已经在发抖了,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上了年纪而手无余力。
季檀珠松开手,说了个题外话:“你要不找个大夫开几副补药吧。”
就是这一句,重燃了季老爷心头的火气。
他说了这么多,不想对面竟然是个油盐不进的主。
“你,你,你……”季老爷指着她,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明白。
不过他话说虽不完整,手上动作却不忘初心,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巴掌,眼见着就要刮到季檀珠脸上。
季檀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凭借自身反应错开身子,还反手甩了季老爷一巴掌。
啪——
清脆响亮的巴掌声响起,直接把季老爷掀翻在地。
还好有根柱子在侧,季老爷才不至于以颜面扫地。
不过也没差多少。
季檀珠面露不忍,她方才真是下意识反击,力道不容小觑。
她开始在心底思考这算不算虐待老人。
“爹啊,我忘记和你说了,女儿自小习武,这些动作都是下意识反应。”
季老爷身后的小厮和婢女们连忙围上前来。
季檀珠跟着弯腰扶人,但她根本没有使劲,做了个扶人的假动作蒙混过关,接着解释:“女儿有这些习惯,都是迫不得已。”
在众人的搀扶下,人已经摇晃着站了起来。
季檀珠掏出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接着说。
“不过现在回家了,有父亲疼爱,我就不必担惊受怕。原是我的错,想着这些细枝末节,不必说出来惹父亲伤情,父亲宽宏大量,不会怪我吧?”
第58章 仇怨
季老爷胸口卡着一口郁气没喘过来, 身体愈发虚软无力。
随着身旁的婢子尖叫一声:“老爷——”
季老爷白眼一翻,向后重新跌了回去。
好在这回,有不少人搀扶着, 不至于叫他直挺挺睡在地上。
季檀珠走上前, 拂开前面几个碍事的人, 蹲在地上猛掐季老爷人中。
直到季老爷在昏迷中感到人中火辣辣的疼,迫不得已睁开双眼,一掀开眼皮子,便看见季檀珠放大的脸。
季檀珠粉黛未施,这块令季老爷心梗的胎记就这么映入他眼帘。
他嘴唇颤动半天, 季檀珠只隐约听见“逆女”二字,还没来得及再同他辨几句,季老爷又昏了过去。
季檀珠还有个大惊喜留给季老爷, 自然不会放任季老爷就这么惊厥而亡。
她踹了一脚身旁的小厮:“鬼嚎什么, 还不赶快去请大夫。”
在场的仆役皆被这场面吓得惊魂未定,得了季檀珠指示的小厮猛然被她踢这么一脚,更是吓得话也不敢说, 直接跌坐在地。
“没出息。”季檀珠评价道。
她环视一周,道:“整个季府连个能听懂人话的都找不出来吗?还是你们觉得我说的话不好使。”
在场所有人都在刚才见识过季檀珠的战斗力, 无论是嘴皮子功夫还是拳脚功夫, 他们都不是季檀珠的对手。
有个惊魂未定的小丫头站起身,回道:“我……我立刻去找人过来。”
季檀珠点点头:“知道什么话该说, 什么话不该说吧。”
小丫头的脚步停滞一瞬, 怯怯道:“知道, 大小姐放心。”
季檀珠点点头, 目光重新巡视其余人。
被她眼神扫过的人,都恨不得找个缝隙躲起来。
季檀珠直说:“早知道你们都欺软怕硬, 我就该早点做个恶人。”
说完,她拍了拍一个模样清秀的婢女的脸,吹了个口哨。
“你去我院中,让我房里的丫头给我快些准备热水。”
说完又用下巴指了另一个刚松了口气的小厮:“你也别闲着,让厨房单独给我做几个菜送过去,我饿了。”
余下的人季檀珠也不放过:“剩下的别幸灾乐祸,你们把我爹送回去歇着,好好在旁侍奉,等他清醒过来,你们再找个人过来告诉我。”
有个丫鬟鼓起勇气道:“要不要请二小姐和姨娘们过来侍奉?”
季檀珠想了想,摆手道:“这才多大点事啊,不必叨扰姨娘们了。”
说着,她站起身,长叹一口气,把连日的憋屈都释放出来。
“这季府也该换换天了,你们都不是蠢人,若能及时弃暗投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若是还执迷不悟,我也有法子治你们。”
说完,季檀珠晃悠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痛快洗了个热水澡,又绞干头发后,她随意披散着头发在房中用晚膳。
这次的餐食显然比往常更用心,菜式新颖,用料讲究,吃到嘴里还是热的。
丫鬟们比往常更有眼力见,有在旁为她布菜的,有捯饬香炉的,还有端着茶水等待她清口的。
季檀珠对这些变化并未有多少惊讶,往日躲懒偷闲的,她不再追究惩罚,今日能干勤快的,她也不急于奖赏。
满院子里的人摸不清她的脾气,都战战兢兢等待她发话。
季檀珠吃罢饭,点了盏灯准备看书。
系统没有再给她新的技能点,她准备看些杂书填补空缺,虽只能学些皮毛,但说不准哪一日就用上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季檀珠看着密密麻麻的字,渐渐瞌睡虫上脑。
她看得昏昏欲睡,手支在脸侧,将脑袋撑住。
快要阖眼入梦的那一刻,有人匆匆跑来汇报。
季檀珠闻声,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睁着惺忪睡眼,有些不耐烦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厮重复了刚才的话:“罗姨娘听闻老爷晕倒,非要亲自过去看看,我等按照大小姐吩咐,说老爷需要静养,没让闲杂人等进房,这会儿她正在院中闹呢。”
季檀珠打了个哈欠:“谁给罗姨娘报的信?”
小厮面色犯难:“小的不敢。”
他不敢,但是有人敢。
季檀珠也没指望能瞒过所有人,她刚回到季府没几天,府中有人不服她很正常。
这么多年,季老爷未有续弦,罗姨娘虽说是妾室,在季府的地位等同夫人,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没人给她报信才奇怪。
“现下罗姨娘正在气头上呢,您看这件事该如何料理。”
季檀珠打了个哈欠,闲步往外走:“这么热闹啊,我亲自去看看。”
短时间内让所有人都听从她的话,显然不可能。
且不说她年轻脸嫩,不如罗姨娘在府中的久得人心。
若论亲疏远近,罗姨娘与宝珠深得季老爷宠爱。
外头传颂着季老爷对发妻与长女情深难忘,可这府中明眼人都能看出,季老爷对得而复失的大小姐并不算真的上心。
现在季檀珠又即将嫁出去,岂能一辈子在家中赖着不走?
思来想去,自然是讨好罗姨娘更重要。
季檀珠也知晓这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所以她要给季老爷和罗姨娘送上最后一份惊喜。
她边走边打开游戏面板,点开玩家财产界面,再点击角落的数据追溯。
财产清点追溯本来不需要太久,奈何根据游戏设定,季檀珠母亲已逝,她的嫁妆作为遗产也要算上。
再加上这些年,这份嫁妆在季府里寄存着,光是银子票子、金银玉器、家具布匹等都要好一番清点。
更不要说还有田产地契,以及这些年来的铺子,盈亏明细,都要一一盘算。
就算是系统自查,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核算,还是需要季檀珠耐心等待一会儿。
系统的进度条还在持续着,季檀珠还没等到清算界面加载出来,人已经到了季老爷的院子。
隔了老远,季檀珠就看间院内乌泱泱一大片人对峙着,互不相让。
院中灯火通明,两拨人的影子在地上纠缠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不热闹。
气氛剑拔弩张,火药味浓郁,只待一粒火星子蹦出来,就能即刻点燃整座院落。
好巧不巧,季檀珠正是那颗点燃全局的星火。
季檀珠迈过门槛,站到院中两拨人中间。
光影从中隔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线,而季檀珠的影子垂在中线上,她纤细瘦弱却坚韧的身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劈开整个季府的和睦假象。
“父亲突发疾病,需要静养,姨娘却带人过来扰他清净,难不成是盼着父亲久病不愈?”季檀珠先发制人。
罗姨娘来之前便从仆役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底气很足,半点没有因季檀珠的话而退缩。
“这些话你拿来唬底下的人就算了,何苦用来骗我。”罗姨娘管家的气度是多年练出来的。
这院中的人目光全部集中在她二人身上,见罗姨娘不依不挠的架势,心中已有思量。
罗姨娘继续道:“老爷不过教导你几句,你便心生不满,还将敢动手伤害你亲生父亲,这等丑闻,哪家有教养的姑娘能做出来?”
底下人原本还在胆战心惊,听见罗姨娘的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这大小姐不通人情世故,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主,恐怕根本不是罗姨娘的对手。
罗姨娘喊出一人姓名,叫他上前:“你说,是不是大小姐激动之下,对老爷动了手。”
季檀珠看着弯腰上前的小厮,正是傍晚在廊下的其中一位仆役。
他抬头,对上季檀珠的目光,明显心里头发怵,立刻将头低了下去。
但想到有罗姨娘为他撑腰,他便壮着胆子说出实情:“是,老爷不过说了大小姐几句,大小姐就将老爷推倒在地,还警告我们不许说出去……”
罗姨娘叹了口气,做足了恨铁不成钢的长辈姿态:“你作为子女,贸然顶撞父亲,我还可以替你辩解,说你是从前无人教养,可以慢慢调教。可你如今已经胆大到随意践踏生父脸面,你母亲若泉下有知,定会后悔留你在人间!”
若罗姨娘不提李氏还好,提起李氏,季檀珠心中陡然激增出一股怨气。
“你们有脸说我母亲!”季檀珠骂道,“你们一群坐吃山空的蛀虫,要不是靠着我母亲的嫁妆,和李氏族亲提携,如何能在洛京有栖身之所!你身上穿的,平日里用的,头上戴的,哪一样不是受恩于她,如此这般,你还敢教训上我来了!”
“你和屋里躺着的那个,简直是成精的蚂蝗。”季檀珠呸了一口,“趴在死人的骨血上吃肉吸血,你也好意思提起我母亲。”
刚刚那小厮应该没有把季老爷被打的全过程说给罗姨娘听,所以罗姨娘指示仆役们过来压制她时,季檀珠几乎是一脚一个,轻易就把只有蛮力的家仆们踹翻。
“疯了!你肯定是得了失心疯。”罗姨娘说,“来人,把这个疯子绑起来,等老爷醒了再行处置。”
说着,她便指示一直在墙根处等待的健硕侍卫们上前。
“我就替老爷和先夫人好好教导教导你这个不孝女。”罗姨娘下巴微微抬起,自以为人数够多,就一定占据优势。
季檀珠见他们三三两两聚集起来,便有些苦恼,这次出来没有带趁手的兵器。
不过气势不能输,季檀珠道:“你要不提醒我,我还想不起来,他既然进去躺着,你也别以为自己能逃过。”
罗姨娘后撤几步,上下打量着这个身量不高,瘦瘦小小的少女,警惕道:“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打了老爷,现在还要打我这个后母?”
季檀珠道:“我只是我母亲的孩子,你就算鸠占鹊巢十几年,也别想占我便宜。”
罗姨娘头皮发麻,她看出季檀珠丝毫没有因势单力薄而产生畏惧,只觉得这人肯定是疯了。
她即便会些三脚猫功夫又怎样,怎么可能赤手空拳将这些训练有素的侍卫打退。
想到这里,罗姨娘又有了些底气,更加断定这是季檀珠在虚张声势。
她叹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道:“你们下手小心点,到底是我们府中的小姐,我也不是要对她喊打喊杀的,只是她如今已然疯魔,恐因病延误了婚期,你们绑了她即可,万不能留下伤痕。”
这世上不留伤的折磨法子不算多,又不是非要见血才算厉害。
罗姨娘思量着,她只等着旁人绑了季檀珠来,她自有办法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姑娘明白她的厉害。
侍卫们得令,各自从旁边往院中间包围,将季檀珠的活动范围不断缩小,同时,有仆役悄悄关上门,将退路堵上。
“姨娘这架势,知道的以为你是在教训小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把我大卸八块呢。”季檀珠道。
“你倒是伶牙俐齿,不过不知道等会儿堵上嘴,你还有没有法子叫唤。”
季檀珠叹了口气,转而对侍卫们道:“我又不曾与你们结下仇怨,你们又何必随着罗姨娘胡闹。”
“谁说我们之间没有仇怨。”侍卫道,“我们这几个一起在季府做事,虽无血缘关系,却亲厚如兄弟。大小姐贵人多忘事,估计已经忘了,您回府前,曾杀了一个无辜的侍卫,他还未曾娶亲,就这么死在你手里。”
季檀珠无语,那个侍卫先谋杀她与老道在前,若非她侥幸被宁闯喊醒,又当即选择下山复仇,估计回季府的路上,那侍卫该不知给她造出多少麻烦了。
经这侍卫一通颠倒黑白下来,季檀珠倒成了误杀忠良的恶霸。
季檀珠道:“他烧毁道观,杀害主持,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说完这些还不痛快,季檀珠轻轻歪头,故作懵懂无知:“而且他娶不到老婆也能怪我头上啊。是他不想娶妻,还是压根没本事娶呢?话说正常女子应该看不上他这种脑子只有核桃仁大小的莽夫吧,毕竟脑子一抽,为了几分不值钱的脸面,就冲动杀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安生过日子的好男人。”
“你……”
被季檀珠几句话说得下不来台,侍卫怒目圆睁,刚要冲上来,却听见有生人的声音自天边来。
“你们季府好生热闹。”
众人回首,却见有一少年站在屋顶,负剑而立,风扬起他的黑色袍角,像是于夜幕中怒张的鸦羽。
宁闯足尖轻点,几步便飞落院中,他所过之处只有轻微的瓦片响动声,可见轻功了得。
他落地时背靠季檀珠,神色桀骜,带着些得意道:“我猜你需要这个。”
说着,他递过来一把剑,正是季檀珠下山时带的那一把。
季檀珠接过剑,调侃:“咱们这算什么,我打架你递剑,要是我杀人,你会帮我埋尸遮掩吗?”
第59章 死水
宁闯不假思索:“我不是已经帮你埋过了吗”
“咱们这就叫狼狈为奸, 啊不,太难听了,应该叫天作之合才对!”宁闯笑嘻嘻转身, 勾把手搭在季檀珠肩膀上, “咱俩虽然睚眦必报, 却从不杀无冤无仇之人,可不能这么骂自己。”
宁闯又思索几秒,突然打了个响指,豁然开朗。
“你我好比剑与剑鞘。宝剑也需恰当的剑鞘来配,咱们就是天生一对的侠侣。”
说罢, 他跃跃欲试道:“需要我朝哪里打?这个,还是这个?”
他空闲的手指向一个人,那人的步伐就僵直在原地。
无他, 主要是宁闯的目光带着毫不遮掩的兴奋, 眼中凶光毕现。
他虽是个少年,却生得宽肩窄腰,气势逼人。
站在季檀珠身旁, 就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狼犬,只待一声令下, 就能扑上前去, 用利爪把他看不顺眼的人撕得粉碎。
季檀珠不怀疑他的身手,但他向来出手没个轻重。
便是在主线里, 宁闯去北地做了她的暗卫, 季檀珠也甚少让他出手。
宁闯的打法不要命, 与人交手时从不懂得保护自己, 还会越挫越勇,除非他倒地不起, 不然就会一直想方设法扑杀。
这也是季檀珠在河边捡到他的原因。
被仇家追杀,力竭坠河。
想到这里,季檀珠将手上的剑拔出来,剑身晃眼,寒光阵阵。
她把剑鞘塞给宁闯:“剑鞘就做好剑鞘该做的事,保护好自己就行。”
宁闯心中得意,抓着后面的小厮就说:“看见没,她心疼我呢。”
小厮连连点头,半点不敢反驳。
言语间,季檀珠已提剑上阵,她出剑的招式灵巧,剑势凌厉,步步紧逼却处处留对方一线生机。
不像是与人生死搏斗,倒像是展示了一场剑舞。
然而她出手又全无讨好的媚态,更像是用剑祭祀,告慰先人神灵。
连宁闯都忍不住拍手叫好,他自己拍手就算了,还非拉着一旁的季府家仆一起为季檀珠鼓劲。
在气势参差不齐,有些不伦不类的喝彩中,季檀珠又斩断一人的鬓发,反手借书上学到的人体结构,攻其弱点,让对手不得不跪服。
季檀珠打掉这人的武器,发现院中的侍卫退的退,败的败。
她身体活动一番后,这会儿神清气爽,一扫原先的疲惫无力,挑眉问罗姨娘:“姨娘手下的人,还是这么不中用啊。”
罗姨娘见大势已去,强装镇定:“我要报官,我要告你不孝之罪。”
季檀珠半点不惧,道:“罗姨娘恐怕还没搞清楚现在的局面,你觉得你能出得了季府的大门吗?”
季檀珠捡起侍卫原本准备捆绑她的绳子,在手中甩了甩:“宁闯,你觉得罗姨娘该如何处置。”
宁闯摸着下巴思索一阵,走到季檀珠身旁,煞有其事的说:“我倒是同意她的说法,先报官。”
罗姨娘心神还未崩塌,此时仍觉得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下一刻,宁闯就嬉皮笑脸湮灭她的希望:“烧毁道观致使主持命丧火海,侵吞先夫人嫁妆,意图李代桃僵,欺君罔上,你觉得这三条罪名,够你和那老头掉几回脑袋?”
“哦,还有一条。”宁闯道,“十几年前,季大人与你,买凶杀人,杀害了前来洛京的李氏。”
“但根据我朝律令,李氏亡故后,父兄可追回财产,你们便谎称我下落不明,一直拖延到如今。其实你们一直都知道我没死,也知道我在偏僻乡野苦苦求生,一直到今年,你们总算把那些嫁妆挥霍一空,铺子田产也想方设法转移的差不多了,才放心派人找我回来,对吗?”
“反正我也只是个懵懂无知的村姑,迎回来还能为你们的前途再铺一段路。”季檀珠收剑,直视罗姨娘,“你们以为我好摆布,但我并非一无所知,你尽管带着人去官府告发我,我倒要看看,那些嫉恨父亲的同僚一封封弹劾折子递到宫中去,会是谁先倒台。”
剑锋没入剑鞘,季檀珠身上的锋芒未褪半分。
牵扯到前朝,罗姨娘不再说话,被身旁的婆子扶着,慌不择言:“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那边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不知何时醒来的季老爷扶着门框走过来,他怒道:“逆女!你缘何不分青红皂白污蔑罗氏?你母亲过世时,她还未曾入府,这件事府中的老人都能证明。”
季檀珠揉了揉眉心,只问了一句话:“可是宝珠与我同岁。”
说完,她不忍再说。
宁闯站在她身后,由着她往后依靠,默默为她支起一处可以暂缓休憩的地方。
他接下她未说完话:“先夫人过世时,罗氏确实未曾入季府,那时她是你的外室。你忌惮流言蜚语,才将她们母子安置在城南,一直到风头过了些,你才悄悄遣人接她们入府,反正关起门过日子,旁人也不会注意到。”
“船过水留痕,你们以为做的足够干净,但是这世上哪有罪孽能被掩饰的一干二净?”季檀珠道,“父亲,你可曾记起当年的自己亲手为发妻写下的悼亡诗吗?恐怕就算有心人记得其中的哀切沉痛,你也再不会主动提起其中半句了。”
季老爷半辈子都在演戏,在听到季檀珠与宁闯的话后,脸上愤怒削减不少,可仍旧不改话风:“一派胡言,信口雌黄!不知道你从何处道听途说,还好没有跑出去胡说八道,若是外人听见了,定会笑话我们季府的女郎没有教养!”
“你在道观清修多年,仙家没有磨掉你半分棱角,反倒叫你学了这么多巧言令色、颠倒黑白的功夫来。”季老爷冷斥道,“回你院中反省去,今日的事就此翻篇。”
说罢,他猛烈咳嗽几声,似乎是被季檀珠气得不轻。
季檀珠冷眼瞧着季老爷,与宁闯站在院子中心,纹丝不动。
季府的人欺软怕硬,没人敢上前拉扯她。
季老爷见使唤不动人,更气了:“反了!都反了!为女不孝,为仆不忠,你们都不要脸面了是吗?”
季檀珠冷静道:“是你非要把自己推到这个,父亲不似父亲,主子不似主子的地步。说到底,脸面是自己挣出来的,你买凶杀人,靠亡妻嫁妆坐吃山空时,怎么不曾想丢不丢脸。”
这边场面一度僵持不下,两方各执一词,都等着对方先认错。
就在季檀珠有些不耐烦时,外头有个传话的丫鬟跑了过来,不顾院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小跑到姜姨娘跟前,以手掩口,悄悄说了什么。
姜姨娘听完,却先看了季檀珠一眼。
可能是因为姜姨娘心中还带着气愤,声音压得不够低,季檀珠隐约听见她低声吩咐道:“你告诉……拖一阵,我马上……再过去”
小丫鬟急了,连掩饰都忘记了,音量也大了不少。
这次,季檀珠听得真切。
“恐怕不成,他已经过来了。”
季老爷离得近,他见罗姨娘在旁作难,问道:“谁?”
“我。”
门外传来一男子声音,其音恍若水击玉石,冷冽中自带一阵天然的寒意。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季檀珠总觉得这人的声音有些熟悉,随之望去。
那男子款步而来,身姿翩然,从容自若,明明是擅闯至此,却好似闲庭信步。
季老爷远望过去,连忙由罗姨娘扶着下了台阶,急行到他面前,跪拜道:“参见燕王殿下。”
燕王合扇,啪嗒一声,道:“不必多礼。”
他身后跟着一个娇俏的身影,正是宝珠,她怯生生迈着小碎步到罗姨娘身旁,小声道:“娘……我拦不住殿下。”
罗姨娘暗自掐了她一把,眼刀划过去,让她闭嘴。
宝珠会意,委屈巴巴的闭上嘴,不再说话。
这人生得眉目深邃,本该自带风流多情的意味,偏偏他又头戴玉冠,着一身白,硬生生将他五官中的轻浮感压下去,只留清隽的矜贵感。
季檀珠心中惊涛骇浪拍过。
原来,他们的重逢早发生在预料之外。
眼前的燕王,正是她在百花宴戏水时遇见的那个男子。
多年不见,鲤奴脸庞的稚嫩青涩早已挥之不去,他的俊美无俦像是对过去的一刀两断,险些叫季檀珠不敢认。
尤其是眼神,若说眼为传情达意而生,鲤奴现下这双眼,无疑是死水一片,再无波澜。
季檀珠听过不少关于燕王的坊间传闻,不用想就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多不容易。
她的目光从不曾移开半寸,连宁闯都察觉出不对劲,他低声道:“你认识啊?”
季檀珠缓过神来,道:“是。”
燕王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但他并未给予给这边一丝一毫的目光。
可能是因他早已不记得百花宴上的小小插曲,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旁人目光。
总之,燕王垂眼看向季老爷,道:“季家的另一位女郎可在?”
季老爷连忙道:“在,就在此处。”
他对着季檀珠喊道:“还不快过来拜见燕王殿下。”
季檀珠走了过来,行礼问候:“臣女季檀珠,见过燕王殿下。”
听见这个名字,燕王明显一怔,不过他很快就掩饰过去,在场无人发现他眼底天崩地裂的一刹那。
半晌,季檀珠腰都酸了,才听见燕王道:“起来了吧。”
季檀珠松了口气,抬头的瞬间,看清了燕王头上的簪子。
一支有银饰修复的白玉狐狸簪。
银色与玉色相互呼应,相得益彰,不会给人突兀之感,更不会让人联想到这些掩饰后的裂痕。
见季檀珠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那根簪子,燕王稍显不悦,道:“请女郎移步,本王有事要与女郎商议。”
季檀珠还未说些什么,季老爷硬着头皮劝诫:“天色已晚,殿下又突然造访臣属后院,就算是有婚约在身,恐怕也会有闲言碎语,损害殿下清誉。况小女今日未梳洗打扮,恐污了殿下双眼,不如改日……啊不,明日再商议。”
燕王瞥了他一眼,闲闲启唇:“无妨,本王粗鄙,不惧流言。”
季檀珠正巧想与鲤奴单独说几句话,便道:“既如此,定是有十万火急的事,父亲莫急,我去去就回。”
她递给宁闯一个眼神:“阿闯,你便留在这里,好好照料父亲和姨娘。”
宁闯刚想点头应下,却还是不放心的看了季檀珠一眼。
燕王声名远扬,几乎都是些坏名声,他想提议跟着一同前去。
季檀珠摇摇头,制止了他。
燕王不在意院中的诡异氛围,更没有在意自己的未婚妻与旁人眉来眼去,他抬脚就往外走。
季檀珠见状,连忙跟上去。
两人走到前头一处亭子,亭中有灯笼挂起,不至于让人陷于黑暗中。
远处有人一直观察着这边的动静,他们很默契的坐在光亮最盛的地方。
多年不见,鲤奴长高了许多,季檀珠与他面对面坐着,还是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的淡漠。
季檀珠先行打破沉默与尴尬:“殿下找我,究竟是有何要事?”
燕王手中攥着一方半旧的素缎手帕,因一半藏在袖中,季檀珠看不清它的全貌。
“本王今日前来,只为一件事……”燕王这才抬眼看她。
在看见季檀珠的一瞬间,他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间,换成了略带惊讶的询问:“是你?”
季檀珠摸着脸上的胎记,道:“我还以为,人人看过我脸上的胎记,都该印象深刻才是。”
燕王目光沉沉,亭中昏黄的灯光照在他侧脸上,却怎么也照不清他眼底情绪。
“女郎今日,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季檀珠很诚实:“不瞒殿下,百花宴于我这种俗人来说,未免无趣。且我并不想赴此次宴会,所以只好自己寻了个清净处打发时间。”
第60章 家犬
“原来如此。”燕王道。
接下来, 又是长久的沉默。
燕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板桌面,节奏正应和着季檀珠的心跳。
这种轻微的敲击并不会发出很大声响,却像是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给人以无端的压迫感。
“殿下为何而来?”季檀珠再度询问。
燕王的动作停顿一瞬, 可能察觉到季檀珠轻微的不耐, 他终于收手。
“实不相瞒,我今日贸然来访,是想让女郎为我解惑。”
燕王淡然展露一个笑,语气也比方才柔和了不少。
季檀珠道:“殿下但说无妨。”
“女郎似乎很喜欢鱼。”
他问这个话时似乎很紧张,又无意中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个问题, 未免有些无厘头。
季檀珠大脑空白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指的可能是百花宴上,她偷溜出来的那件事。
她道:“谈不上喜欢, 只是觉得鱼这种生物很有趣, 眼神和脑子都不太灵光,却不失可爱,若养在身边, 不需要费心照料,也能活得很好。从前我院中也养过几尾鱼, 最后都进了……进了我师弟的肚子里。”
其实那些鱼一部分进了崔奉初的书房, 后来鲤奴来了安平,常与季檀珠一同用膳, 这些鱼悉数端上他们二人的饭桌。
因鲤奴爱吃, 便没有多余的再送给崔奉初了。
季檀珠差点说成“进了你的肚子。”
险些说露馅, 好在她改口及时, 把这话圆了过去。
燕王点头:“是这样啊。”
他这话风轻云淡,似乎没发现什么端倪。
然而接下来, 燕王话锋一转,道:“听闻女郎从前在山间的一座观里清修,你长大的道观中,也有鱼塘吗?”
季檀珠瞳孔一缩,心中直呼糟糕。
她刚要说自己方才是口误,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套话。
险些被他带偏。
季檀珠镇定下来,面不改色道:“哪有那么阔气,只不过是找了个闲置的水缸,在里头养了几尾河鱼。”
燕王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接着说:“你口中的师弟,是方才院中那位少年吧。”
季檀珠道:“燕王殿下手眼通天,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查出臣女的身世,自然清楚我身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燕王垂首,再抬起头时,唇角带了清浅的笑意:“女郎误会,百花宴上的女郎,自然都是宫中精挑细选,无一不是身世清明的女子。并非我有意探查,你我到底是中宫赐婚,想不知道,才更难吧?”
解释完,他又把话扯回来:“不过宫中登记册子上,确实没有提起女郎有这么一位师弟。”
百花宴上的女子都是层层筛选,详细资料先是由各府呈示,再进行挑选。
燕王这话的意思就是,季府隐瞒了季檀珠的部分身世。
季老爷为了让此次入选顺利些,将她在道观中长大的经历模糊了一部分。
同时,隐去了她有一位同龄师弟的事实。
季檀珠虽不在乎季府的名誉,但她如今名义上还是季家女儿,若是一个欺君的罪名扣下来,她也逃不了干系。
燕王饶有兴致的继续追问:“青梅竹马?”
季檀珠拇指与食指互相摩挲,以短促又轻快的笑掩饰紧张:“不是。他其实是我前几个月偶然救下的,在观中养伤。”
“女郎真真是菩萨心肠。”燕王赞叹,“那是他是怎么变成师弟的?”
季檀珠叹了一口气,最终凭借私心,捡了一个好听点的说法:“原是我救他,后来他又于危难时对我不离不弃,一路护送我回季府……”
燕王微微眯起眼,唇角笑意不减:“哦——风月话本常有的桥段,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他的纤长的食指打着圈,搅动着帕子。
那张素色帕子就像是一条蛇,在他指间灵活缠绕。
季檀珠没有否认,因她看见燕王眸中冷清底色有了些许撼动。
在银月清辉下,他的双眼也沾了星星点点的光。
片刻的晃神,让季檀珠没有来得及否认。
有人拾级而上,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木制托盘哐当砸在桌子上,来者气势汹汹斜睨燕王一眼:“请二位用茶。”
这么用力,托盘中的茶盏只是摇晃几下,并未洒出几滴茶水。
季檀珠站起身来,亲自为燕王送去一盏茶水,道:“他年纪小,不懂规矩,殿下勿怪。”
燕王表示理解,甚至主动递出台阶:“应当的,本王也曾有过姐姐,也被这么袒护照拂过。”
宁闯却不买账,他泰然自若,坐下来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甚至主动道:“殿下口中的姐姐,可是宝璋郡主?”
季檀珠瞧着他这般被鬼上身的模样,目瞪口呆。
人人皆知,宝璋郡主就是燕王的逆鳞。
宁闯虽年轻气盛,却不是个轻举妄动的蠢货,怎么敢公然挑衅燕王?
季檀珠心里头为他捏了一把汗,低声道:“阿闯,你胡说什么!快下去。”
说着,她伸手去拉宁闯,想要让他起来向燕王赔罪。
宁闯稳坐亭中,身形纹丝不动。
还是季檀珠又在下头轻轻踹了他一脚,他这才缓慢起身,悠然抱拳躬身:“被师姐骄纵惯了,口无遮拦,请殿下恕罪。”
背对着季檀珠,宁闯的目光挑衅,全然无歉意。
传闻中喜怒无常的燕王,面对宁闯这般示威的挑衅,一笑了之。
“不必多礼。”他抬手,示意宁闯平身入座。
宁闯就这么毫无负担与他们二人同座,正好坐在两人中间。
燕王道:“到底是年纪小啊,一团稚气,才会教人心生怜爱。”
宁闯冷哼一声:“总比需要续弦的强。”
季檀珠踩了宁闯一脚,此刻想把宁闯脑壳撬开,看看里头是不是被水淹了。
宁闯道:“抱歉抱歉,又不小心戳到殿下的痛处了。”
燕王道:“犬齿未丰,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的好,免得你师姐再担心。”
几句话间,燕王脸上的笑意全无。
宁闯倒是不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冲着燕王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恐怕有人想做家犬,却连过门的资格都没有。”
季檀珠再也忍不了,一巴掌拍到宁闯额头上,打得他哎呦乱叫。
宁闯瘪着嘴,略带怨气道:“师姐你干嘛打我。”
还敢问为什么,季檀珠心道,自然是为了保你的命。
不过看他眼神可怜,季檀珠还是象征性摸了摸他的额头,以示安抚。
“好烫!”季檀珠惊呼。
她侧首对燕王致歉:“我师弟这会儿烧糊涂了,今晚说的都是些中不听的胡话,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就带他去看大夫。”
燕王见她急着推走宁闯,道:“看来今夜不宜久留。”
他起身,衣白胜雪,犹带幽香。
季檀珠刚想说一句慢走不送,听见他又开口。
“本王明日得空,静候女郎来府中闲谈。”燕王扫过宁闯,笑意不达眼底,似有寒冰三尺。
“师弟若不放心,可一同前往,本王为人光明磊落,不屑做些蝇营狗苟之事。”
宁闯的嘴还没张开,就被季檀珠踮起脚,一把捂住。
“恭送殿下。”
燕王的眼神定在季檀珠手背上,他提醒道:“奉劝女郎一句,勿要太相信自己的双眼,毕竟这世间多得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
季檀珠想说,宁闯就是脾气大了点,罪不至此。
今夜让他们对上,季檀珠平白两边作难。
她目送燕王离去,听见宁闯虚弱道:“师姐……呼吸不过来了。”
等季檀珠真的松手,掰过宁闯的脸去看时,他趁机凑近,亲在季檀珠脸侧。
他比季檀珠高出不少,亲吻时需弯腰低头。
与以往不同,这次虽然也是令季檀珠猝不及防的偷袭,但是宁闯并未急着分离。
季檀珠推拒着,道:“怎么,真准备见不得光的外室了?”
宁闯轻笑,温热的鼻息打在季檀珠脸上,他就这么弯腰抱住季檀珠,道:“檀珠要是舍得,我愿意尽心伺候。”
他每说一个字,进出的气息就打在季檀珠耳边。
直接唤起季檀珠一身鸡皮疙瘩。
宁闯试探着吻在季檀珠耳侧,见季檀珠没有拒绝,又埋首往下,唇舌含住她耳垂。
这下,换来季檀珠的推拒:“别,光天化日之下,咱们这样做不太好吧……”
她还没说完,宁闯已放过她通红的耳垂,顺着下颌线缠绵至她唇角,他气息因情动而不稳:“现在是夜晚。”
说罢,宁闯想要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季檀珠偏过头,说:“停!”
这里无遮挡物,若是被人看见了,他们二人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宁闯啄吻她唇角肌肤几下,渐渐拉开两人的距离,与她双眼对视。
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离得很近,近到季檀珠能清楚感受到少年身体澎湃的灼热感。
宁闯轻笑,原本清亮的声音变得低沉微哑:“檀珠,你就疼疼我吧。”
尾调像是带着羽毛,一下下拂过季檀珠的心。
季檀珠在意乱情迷中,觉得宁闯今夜有些不同。
她强压住心头悸动,给予少年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作为安慰:“等我明日和燕王说个明白,与他退婚,到时候再给你正大光明的名份。”
季檀珠说完,就被宁闯重新抱住。
她听见宁闯黏黏乎乎道:“那你说些好听的哄哄我。”
季檀珠拍着他的背,笑骂他真像燕王口中的稚气孩童。
宁闯的手搭在季檀珠腰间,掌间收紧。
就在季檀珠以为他要因这个玩笑而生气时,他突然挠了季檀珠腰间的痒痒肉,道:“你说不说?”
季檀珠逃脱不得,笑得沁出泪花,只能求饶:“好好好,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