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檀珠并非第一次参加百花宴, 头一次因为有季府帮着操办各项事宜,她几乎只凑个了人头。
今时不同往日,她代表着镇北王府的荣耀, 免不了要应付各家, 又需要按照郡主礼制出行, 自然就没了当初的悠闲与自在。
加之她心里一直为381147-149114的事而紧张,心底总有些惴惴不安。
今日赴宴,季檀珠早早起身梳洗装扮。
因沈慎之也要一同赴宴,为了避嫌,自是不能同时同地出发。
郡主府的车马行至细谷园外, 季檀珠被夕荷扶着下马。
她原就生得高挑明丽,满头的珠翠与逶迤身后的华服衣摆并不会压制她,反倒多了几分难以接近的冷艳。
季檀珠心里头装着事, 眉头不自觉往下压。
乍一看, 真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威严。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旁人对她的热情与好奇。
百花宴还是在旧日地点,环翠亭风光依旧,流水曲折蜿蜒。
倒是身边的人, 早已换了面貌。
她们年轻鲜活,见到季檀珠现身, 先是行礼问候, 待季檀珠入座亭中后,便有不少人好奇地打量她。
到底是一群年轻女子, 即便是平日里有礼仪管束, 可现如今皇后与太子未至, 忻王世子沈有融与九王之子沈衍辰也未曾露面。
席间的闺秀们不免放开了些, 大着胆子上前与她攀谈。
季檀珠耐着性子,压下心头的焦躁与不安, 强打着精神与她们说笑着。
不知是不是夕荷的梳妆技艺过于精湛,无人察觉她的疲态。
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季檀珠便有些不耐烦了。
“郡主生于北地,听闻北地女子的择婿方式,与洛京大不相同。”有一位杏眼桃腮,着鹅黄裙衫的女子笑道,“说来惭愧,我见识浅薄,只在些闲书中看到过北地习俗,不过也都是一笔带过,不知郡主能否为我等讲一讲?”
季檀珠无意间转动着手中的空杯,道:“旁的没什么好说道的,不过倒真有一个北地部落,嫁娶风俗不同于洛京。”
闺秀们屏息凝神,都在听着季檀珠回忆。
“这个族群的精神首领为利达姆,意为共同的母亲。族中的各家各户以女子为主,她们尤善以动物的皮毛捻作丝线,制成特殊的布匹,由于其颜色艳丽,保暖轻便,在北地极为盛行。”
“她们族中女子,从六岁跟随母亲学习织布,待成年后,便将自己所积攒的布匹拿出来,这便是她们为心仪的男子聘礼。”
季檀珠手中转动杯子的速度慢了下来,她思索片刻,继续道:“她们那里还有个特殊的节日,成年女子会在节日上与邂逅的男子互赠腕间布条,若是一夜过后,两人心意想合,便能在次日下聘。”
季檀珠有些漫不经心,凭借模糊记忆说着,所以讲到这里,不免因记忆上的漏缺停顿片刻。
有位杏眼桃腮,身着鹅黄裙衫的俏丽女子不禁问道:“郡主可曾见过这种布匹?”
季檀珠不假思索道:“那是自然。”
然而说完,季檀珠忽然一怔,她在北地满打满算也才呆了月余时间,这个节日却是举办在秋末冬初。
此时春景尚好,她理应没有亲眼见证过节日气氛才对。
可在刚刚的一瞬,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
她将隐约闪烁着金光的布条从腕间解下,然后系在了某个人的手腕上。
那人苍白的皮肉紧贴着修长指骨,她视线继续向上,青色血管在此人手背上清晰可见。
她胸口发闷,一时间呼吸滞涩。
季檀珠可以肯定,这只手并不属于她熟悉的任何一人。
这记忆,到底从何而来,难不成与她前几次重演有关?
季檀珠出神想着,忽而听见环翠亭外有嘈杂声音,众人在亭中渐次回首,看见一人身披鹤氅,缓步拾级而上。
因那段不知来处的记忆,季檀珠先看向的便是来人的手。
可惜那人手被衣裳遮挡,看不清楚。
季檀珠这才抬头,恰好与来人对视。
亭中诸位行礼拜见:“拜见世子殿下。”
沈有融定定看向季檀珠,直到众人俯首行礼,才与季檀珠错开视线,淡声道:“诸位不必多礼。”
按照规矩,季檀珠也该随着行礼,奈何她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竟忘了随着众人行礼。
方才那黄衣女子轻轻扯了扯她衣袖,以作提醒。
“殿下天人之姿,臣女一时间忘了规矩,请世子恕罪。”
季檀珠反应过来,刚要低头,却听见沈有融道:“郡主不必多礼,我与郡主是故旧相识,何必见外?”
相较于邀月楼相见,沈有融似乎病得更重了。
他强撑着说完这些,便赶忙以袖掩面,捏着手中帕子断断续续咳嗽起来。
即便是咳嗽,也听起来虚浮无力,似乎是病得很重、很久。
待沈有融能压下喉间痒意,放下手帕时,他的脸色都红润了一些。
季檀珠记得,沈有融身体自小就不好,他还称作鲤奴时,便因为先天病患缠身,才被送出宫,过继给忻王夫妇。
忻王夫妇将他视如己出,上次在百花宴相遇,她还以为这病早就养好了。
沈有融笑道:“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让诸位见笑了。”
季檀珠想起,他似乎在邀月楼时吹了半夜冷风。
不会是那夜的等待,使得沈有融旧疾复发吧?
季檀珠有些不敢看,然而沈有融却道:“某有一事,想与嘉裕郡主单独聊聊,不知郡主能否随沈某移步,借与沈某片刻空闲。”
如此说,季檀珠不好当中拒绝,于是便点头应下。
沈有融带着她离开环翠亭,一路往细谷园竹林深处走。
越走越熟悉,季檀珠穿过小门,看到不远处的池子,这才想起这儿是哪里。
原是她与沈慎之在百花宴重逢时的地方。
比之往昔,这里也变化不少,一面的树林被砍去不少,又引入别处水流,扩建成水榭。
水榭中还有一人,孤身坐在那里,他身前摆了一局未完的棋局,似乎是在等待另一位棋手归来。
季檀珠一眼就认出是沈慎之。
听见脚步声,沈慎之侧首,一语不发。
他的食指与拇指轻轻捻了捻,季檀珠知道,这是他心里紧张而做出的小动作。
沈有融翩然入座,道:“檀珠来坐。”
沈慎之目光还黏在她身上,两人对望中,季檀珠僵着动作,缓慢坐在两人中间。
沈有融与沈慎之到底是兄弟,眉目间有些神似。
可若放在一起比较,两人一黑一白,就如棋盘上的棋子,泾渭分明,绝无混淆可能。
沈有融已捻起一颗黑子,不紧不慢落于局中。
季檀珠用眼神询问沈慎之。
沈慎之眼睫微颤,躲开她的视线。
他不假思索,随着沈有融的步调,也紧跟一子。
棋局胶着,难较高下。
三人一时无言,直至沈有融再次捂着脸咳嗽起来,再下一子时,明显有些力不从心。
他指尖颤抖,偏移一寸位置,竟然犯了个明显的错误。
沈慎之虽面无表情,但他一直全神贯注,不曾懈怠,杀意明显。
一盏茶后,黑子败局已定,沈有融语气轻松:“早在季府的时候,我便想亲自与你对弈一局,只可惜时移事迁,你我兄弟相别多年,一直没能如愿。”
沈慎之平静道:“所以,我今日与你见面,就是来让你死心的。”
沈有融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忽然又猛烈咳起来,他俯身,一只手抓着桌角,支撑着自己。
露出的手肤色苍白,更胜冰雪。
他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蜿蜒的纹理与季檀珠记忆中如出一辙。
不多时,他呕出一口鲜血,这才好受了些,镇定自若的坐直身体,擦着唇角的污血。
“我原本以为,你在宫中,应当没工夫下棋才对。”
沈慎之道:“本该如此,但檀珠偏爱,我的棋艺是她亲自教授的。”
沈有融面如金纸,整个人转瞬便灰拜下去不少。
“是呢。”沈有融道,“不是仗着她的偏心,你也没别的胜算。”
沈慎之不否认,他混身紧绷着,看着沉吟中的沈有融,突然发难。
他起身间拔剑,刀刃紧贴在沈有融脖颈上,可他并没有立即动手。
任谁都能看出,此时的沈有融已是强弩之末,他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
“念在同根同源的份上,我给你片刻喘息的机会,留你说完遗言再上路。”
被扼住名门的沈有融没有丝毫慌乱,他偏头看向一旁沉默许久的季檀珠。
“檀珠,你的棋艺有长进。”沈有融笑道,“从前你总说,若有一日能赢过我,我必得给你准备份礼物庆贺才行。”
季檀珠心砰砰跳着,她没有重演前的记忆,听得云里雾里。
“沈某,以命相酬。”
说罢,不待沈慎之动手,虚空中响起一道清脆的碎裂声。
沈慎之能感受到,对方的生命力正在流失。
与从前不一样,这一次沈有融的离开,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在为其哀悼。
万物静默,聆听他的悲鸣。
周围的空气流速慢下来,光中跳跃的尘埃停滞,不再舞动。
空间崩塌一瞬,转瞬恢复正常,沈有融心脏处流淌出的精神力散布出来,支撑着整个世界直至定格。
沈有融是此方世界的核心。
他将时空定格于此刻,亦将生命与多年的荒唐执着埋于此处。
“檀珠。”
沈有融不顾颈侧利剑,一只手支撑着桌子,勉力站起身来。
他衣袖扫落一大片棋子,因起身时擦过剑刃,颈间的血痕在他雪白肌肤上尤其醒目。
本该散落的棋子失去外力,在半空中定格。
沈有融再度唤道:“檀珠。”
说着,他伸手向前,却因腿软无力,向前跌去。
季檀珠下意识接住沈有融。
他倒在季檀珠怀中时,喷涌出一大口鲜血。
季檀珠低头去看,只见沈有融的眼泪已从眼角滑落,他的声音被不断溢出的鲜血模糊,季檀珠侧耳去听,听见他艰难道。
“我该恨你的无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