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夏楝说不需派人前往报信到此时他们现身,不到一刻钟。
那些差役在马上,尚东张西望,猛地看见路边上这许多人,吃惊不小,慌忙过来接洽。
为首的正是小郡一名县丞,极客气恭敬。
苏子白拉着县丞到僻静处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此处有事?来的这样快?”
那县丞苦笑说:“苏卒长,我也是摸不着头脑,县令大人在送别各位后,忽然于衙门中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急匆匆派人往此处来,又怕底下人办事不牢靠,便叫我亲自带队,只说务必好生听夏少君跟众位的吩咐,其他的竟没多言。”
苏子白目瞪口呆,突然想起十年前素叶城那位知县梦中见城隍的故事,浑身一个激灵,已经猜到了几分。
本来苏子白还觉着这些女子被贼人囚禁,只怕不好安置,如今约略是城隍托梦,故而那知县才如此郑重其事,当做个正事儿来办。
有此一节,这些可怜的女子们决不至于被为难或者刁难,就算到了小郡,也会有妥善安置跟照料,他们匆忙前来却能带着两辆马车,可见办事之稳妥。
衙差们小心等待那些女子上了马车,而老妇人受了这一场惊吓,不敢再带囡囡往素叶城去,正好随着官差返回。
临别,囡囡拉着少年的手,仰头看着他,从他们被掳上山寨,少年一直竭尽所能护着她。
“哥哥……给你……”囡囡把手中抱着的亚腰葫芦递给他,“喝水。”
少年接在手里,满脸茫然。
囡囡不晓得如何开口,却能看出他的难过,索性张开手臂紧紧地抱住他。
少年愕然低头,眼泪止不住地坠落,打在女娃儿头上,他强忍着不出一声。
老妇人看着这一幕,叹气:“可怜见儿的,这如何是好啊。”
苏子白趁机悄悄地把一锭银子塞进老妇人篮子之中,又嘱咐说道:“您老想去观瞻夏少君的心意是好的,只是……倒也不用跋山涉水的带着妞儿奔波,有缘分的话,真人自是近在眼前。”
这老妇人年纪大了,自有阅历,早在夏楝展露神通、珍娘唤她少君的时候就若有所觉。加上夏楝又真的带了囡囡下山,她如何还能不信。
如今又听夜行司的军爷也这般说,她早就豁然。
老妇人满眼崇敬地望着夏楝,道:“我们囡囡的名字之所以叫保婵,正是因为记着十多年前小郡那场有惊无险的水祸,我因听闻是夏少君救了满郡百姓后,才想带囡囡去见一见,权当做还愿……就算远远地瞧上一眼也是咱们的福分,却想不到……如今是因祸得福。”
马车折返,小囡囡跪在车上,向着夏楝方向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车队浩浩荡荡走半个时辰,前方路上有一道飘然出尘的身影缓缓而来。
双方越发近了,县丞看的明白,来者身材颀长,容貌清绝,头戴一盏金灿灿莲花冠,身着月白道袍,手握一柄沉香木清净麈拂。
县丞看他如此打扮,吃了一惊,忙勒住马儿放慢速度。
双方将要错身之时,那道者扫向车厢中,忽然问道:“尔等从哪里来?”
他看似随意的一问,明明是有些唐突无礼,却不知为何,众人心中都不觉着有甚么违和之处,反而生出不敢怠慢之意。
县丞急翻身下地,行礼说道:“有劳尊上下问,我们自前头琅山而来,乃是奉了我们小郡县令大人之命,来接这一干人等回去安置。”
那道者笑问:“这些人……是被谁所救?”
马车垂着帘子,其实看不清里头如何,他竟仿佛未卜先知。
“回尊上,是夜行司的初百将和素叶夏家的夏少君。”
“果然是他们,”道者一笑,眉梢轻扬:“看样子这位少君,是个很爱多管闲事的人呐。”
冷不防车帘掀起,小囡囡探头出来,说道:“不许你说少君大人,她是大好人!”
老妇人忙拉住她:“囡囡不要无礼。”
道者眼睛睁圆了些,笑道:“小丫头倒是知恩图报,也难为她费心费力地救下这许多枉死鬼。哈……”
他没头没脑说着,一摆怀中的麈拂,大袖飘摇,一句话未了,人已经隔了十数丈。
县丞如梦方醒,再度回头定睛看去,却见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走远,明明看他似闲庭信步般、没走多快,可回首之际,已不见人。
衙役问道:“大人,刚刚是什么人?”
县丞哪里知晓那人身份,但在面对那双带笑眼眸的时候,却感觉仿佛被什么了不得的凶险之物盯着,差点儿从马背上滚落。
且明明就站在对方面前,却如同匍匐在对方的脚下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县丞叹道:“总之是咱们招惹不起的。罢了,走吧!”
半刻钟不到,衣不染尘的道者从琅山上徐步而下。
到了山脚下,道者打量着地上的新坟,喃喃道:“这儿反倒埋起了人,怎么山上竟弄得那样干净……连尸首带恶魂都不见了踪迹,什么财货之类更是洗劫一空……难不成这位夏少君还是个财迷。”
他却是想不到,夏少君虽非财迷,她身边儿却跟着诸如苏子白等一干蝗虫。
道者袖手,看了看天色,说道:“紫气改命,怨憎之会,腾蛟布雨,如今又有个豺妖灭迹……这位夏少君是不是财迷尚未可知,但确系是个人物,对了,还有那本《妙质川泽》,若是被他们搜刮去了倒好说,要落在别的妖邪手中可就……”
说到这里,他皱皱眉:“要是舍舍迦在,却省了我多少力气……不对……”
他一手持麈拂,一手飞快掐诀念算,忽地脸色微变,双眸合上,喝道:“给我回来!”
眼前虚空扭曲,生生裂出一道缺口,紧接着,有个声音先传了过来:“泗哥救我!”话音回荡中,一道身形急速穿过光影,直接跌落在地上,她打了几个滚爬起来,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女,身形娇小,玉雪可爱。
只是如今她脸上带血,竟负了伤。
太叔泗收手,回身道:“怎么回事?”
小少女顺势坐在地上,竟大哭起来:“有人欺负我,他们想捉拿舍舍迦,还说要剥我的皮,吃我的内丹。”
太叔泗嗅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道:“你又去偷人家的酒喝了?”
舍舍迦委屈地说道:“不是我偷,是他们请我喝的,谁知趁我喝醉了就把我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泗哥,人太坏了,我再也不出去玩了。”
太叔泗正要开口,忽然眉峰一动,笑了起来:“有趣,倒是不必我费心去找了。”
几道身影极快地自官道上飞驰而来。
远远地看到这里的情形,其中一人叫嚷道:“哈!陈兄的追引符果真有效,那小兔儿纵然逃到天涯海角又能如何?仍是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另一个道:“虽是妖物,倒也别有一番风味,放过了确实可惜。”
最前方那人笑道:“我只要它的妖丹,其他的但凭处置。等等,那位是……”
三人打量太叔泗,面面相觑。
顷刻,为首那人神色一凛,试探道:“这位,莫非是皇都监天司奉印天官太叔泗、太叔大人?”
太叔泗笑容满面,丝毫看不出恼色:“正是在下,阁下是?”
那人见他谦逊有礼,心顿时大定,笑道:“我乃擎云山丹器堂少堂主,这只妖兽,难道是太叔大人的?”
太叔泗道:“哦,是在下养着的,怎么,各位看上了?”
其他两人起初听闻那少堂主报出太叔泗的名头,还有些胆怯,可见他态度一直谦和,便也放下心来,壮胆说道:“太叔大人能否割爱?少堂主的长春丹尚缺一味妖兽内丹,这只妖兽我们追了两日……错过了就太可惜了。”
旁边的附和:“擎云山亦有若干宝物,妖兽也有,更有那等调教好了的妖奴,作为补偿,可由太叔大人任意挑选。”
太叔泗笑道:“不必挑选,我已经看好了。”
三人诧异,少堂主道:“太叔大人见过我家的妖兽妖奴?不知看上了哪只?”
太叔泗笑容不改:“眼前这三只不错。”
三人一愣,顿时勃然大怒,少堂主喝道:“你说什么,我等以礼相待,你竟然如此不识抬举……哼,皇都天官有什么了不得么?敢跑到我们寒川州来撒野,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擎云山在寒川州如何!”
旁边那人打圆场道:“太叔大人,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必为了一只妖兽大动干戈得罪擎云山呢?”
太叔泗满面无辜:“咦,几位为何动怒,在下觉着三位的资质,足可当我之妖奴,这不是在抬举几位么?何苦恶言相向?”
“你……”少堂主有些按捺不住,旁边一人忙拉住他,低声劝了几句,那少堂主哼道:“怕什么?奉印天官的规矩便是双手不能沾血,纵然他有天大能耐又如何?他难道敢对我们不利?”
他眯起眼睛问:“太叔大人,您的执戟郎不在身旁?”
太叔泗漫不经心道:“你们不用担心,他远在皇都呐。”
“那么、这只妖兽……”
太叔泗无奈道:“罢了罢了,只能割爱了。”
少堂主虽略觉蹊跷,可到底也舍不得放弃:“如此就多谢……”
话音戛然而止,眼前月白影动,一股沉香气息袭来,太叔泗单手横掠,袍袖如云推月涌。
少堂主陡然窒息,木桩般从马背上跌落。
近侧之人正欲动手,太叔泗斜身,干净利落地将那人自马上踹飞,手中麈拂同时一甩,另一人见机的快,腾身欲逃,后颈却被什么缠住,他挣扎着倒退数丈,狠狠被摔下。
电光火石间,太叔泗一举拿下三人。
他缓步走近,依旧是清俊儒雅的笑容:“吠叫的那么大声,吓得我还以为遇到高手了……”他啧啧道:“傻孩子们,天官确实不能沾染人命,可也没说不能叫人……生不如死啊。”
说着又踢了几脚:“别晕,晕了就不好玩儿了。”他看着半死不活的三个人,对舍舍迦道:“还不赶紧去多挖三个坑,难道叫我去干这些粗活?”
三人察觉他的用意,眼珠转动,惊恐绝望。
太叔泗笑的光明耀眼,温声道:“看我多好心,怕你们被野兽啃噬,特把你们埋起来,唉……有时候我都受不了自己,就是这么容易心软。”
舍舍迦正认命地掘土,闻言打了个哆嗦,动作更快了。
山寨上一番厮杀加上处置后事,素叶城城门早已经关了。
小驿站在素叶城外五里,只有一个驿丞并两个差人,赶着打扫了几间房请他们入住。
少年醒来后,天已黑透,一时不知自己是在人间亦或黄泉。
他亲眼目睹了父亲被杀死,又在山寨之中几乎被折辱,才到了驿站就晕厥了。
还未清醒,耳畔传来幽幽的乐声,细听,竟是胡琴的声响,曲调幽怨缠绵,简直令人鼻酸,伤人肺腑。
少年自打山寨上被夏楝初守所救,从未哭过,乃至下山后看见死去的父亲,也并未有嚎啕之举。
此刻他自病中梦醒,乍然听见这样的调子,悲从中来。
眼泪扑簌簌地跌落,少年的唇抖动,闭上双眼,却怎么也止不住泪。
珍娘一直在旁照看,见状也不知如何劝解,抬手轻轻摁在他的肩头:“想哭就哭吧,不用强忍。少君说,你若不哭出来,恐怕落下病根,你父在天之灵,也不会放心……”
少年闻听,顿时失声:“父亲……”声嘶力竭,大哭起来。
廊下,夏楝靠在门边上站着,听着屋内少年歇斯底里的哭泣,不由叹了口气。
在她另一侧,中年人的魂魄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眼睛却焦灼地望着屋内。
半晌,夏楝终于开口:“寅夜二刻,你来入梦,有什么未尽之话可善交代之,切记,只这一次。”
中年人的脸上涌出感激之色,跪地拜道:“多谢天官大人。”
夏楝话音刚落,耳畔的胡琴奇异地错了一个音。
她抬头看向前方,楼下靠窗的位子,窗户开着,桌上烛光随风摇曳。
窗外一棵桂树浮光跃金,悠悠飘香,天际一轮月,半圆不圆,光芒皎洁。
初守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长腿上架着一把六角玄色蟒纹的乌木龙首奚琴。
他的长睫低垂,烛光昏暗,遮不住过于鲜明的轮廓,月光却将那本来极锋利的剑眉染上了些许柔色的清俊。
一缕乱发擦着脸颊,好似贪恋他的容颜,随着动作轻颤,些许暧/昧的来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