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轻垂,万籁俱寂。
昭宁醒来的时候,内室只有两盏鎏金莲花灯亮着,昏黄灯芒与如水月华交相辉映,衬得眼前一切像是笼罩在薄雾般的朦胧迷离,如梦似幻。
她茫然地坐起来,一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是人还是飘荡在人世的游魂,习惯使然,下意识伸手摇了铃。
守夜的王英立马跑进来,动作利落地点燃小几上的灯盏,再掀开缦帐用玉钩挂起,光芒倾斜入内,只见那金丝楠木嵌百宝的雕花架子床上,公主一袭藕荷色寝衣,如绸缎般的长发柔顺披散在肩上,露出一张白皙胜雪的脸。
不施粉黛,瑰丽清绝,只黛眉微微蹙着,眼横秋水,流转间露出几分无处安放的慌乱和迷惘。
王英看得心一动,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您醒啦!已是卯初了。”
昭宁看到王英笑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目光往帐外移去,一应熟悉的布置很快带来亲切感,飘忽思绪方缓缓回笼,忆起傍晚在贵妃椅小憩,不想竟睡了这样久!
神思清醒,身体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她下地才注意到贴身衣物换了,也沐浴过了,隐约有种异样感萦绕在心头,但又找不出是什么,只以为是睡迷糊了,没有多问。
外间闻铃知是公主起身,立时点灯忙活起来,有小婢捧来金盆巾帕等服侍公主漱口梳洗,接着孟司衣领人呈上二十套提前熏过香熨烫齐整的衣裙供公主挑选,赵司容则紧跟着领人呈上与衣裙相衬的珠宝头面首饰。
公主府上上下下共三百号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待昭宁梳洗着装毕,已是一个时辰后,天光大亮。
于司食估摸准时间,恰好摆上精美的早膳。
睡足了,胃口便好。
昭宁乘坐马车抵达皇宫时,可谓容光焕发,精神饱满。
这时辰父皇还在上早朝,她自然先去宸安殿看弟弟。临去前列了条目给双慧去藏书阁取相应的书籍,想了想,还是嘱咐双慧等下朝后再跑一趟,把那药膏交给陆绥。
双慧领命退下,悄悄看到公主一瞬即逝的纠结,猜想公主许是抹不开颜面亲自给驸马送药?毕竟中秋夜闹得那么凶。
宸安殿。
四皇子楚承稷病重,汤药比膳食用得勤,尚在殿外就能闻到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
昭宁踏进来,更是止不住的心酸,心疼。
殿内静悄悄的,庭院枣树下摆了张躺椅,椅上铺着西北进贡的开司米山羊绒毯,厚实柔软,身着青衫的少年懒洋洋地侧躺其上浅寐,手边搁着本她送他的武侠小说《撼昆仑》。
昭宁放轻了脚步近前,见其盖在身上的衾被踢掉了一角到地上,不免蹙眉。
秋晨凉,体弱之人本就畏冷,最不能受寒。
她俯身提起来,触手的瞬间发觉被子里侧有种特殊的毛绒感,似想起什么,翻开一看。
果然,里边缝了一张上好的虎皮。1
不,观其厚度与宽度,应是两张。
昭宁思绪一晃,有片刻出神。
上辈子,她没有意外听到关嬷嬷和小姑娘的话,只知小芙园的老虎是温辞玉带人处理的,后来在弟弟这里看到虎皮,自然而然就认为是温辞玉特地送来,回赠谢礼时温辞玉没有否认,她不作另想。
如今才发觉,温辞玉顺水推舟,真正出力受伤的陆绥,却无声淹没在她固执的偏见和长久以来的厌恶里。
“唉哟,你要喜欢,只管拿去。”那浅寐的羸弱少年已悠悠转醒,见姐姐望着自个儿的被子出神,轻“啧”一声,好笑打趣。
昭宁回了神,轻嗔他一眼,嘟囔道:“谁要你盖过的!”说着仔仔细细地替他掩好被角,又问,“今日如何?早上的药可喝了?”
“好着呢!”楚承稷扬扬下巴,示意她看一旁小几上空了的药碗。
昭宁放心下来,在楚承稷身边的锦杌坐下,看他面容虽苍白憔悴,好在神清目明,有兴致开玩笑看书,想来心态一如既往的开朗,等淩霜带神医进京后——
“哎哎哎!”楚承稷忽伸出手,一脸不满地在昭宁眼前晃了晃,“我又不是快死了,以后见不着了,你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作甚?”
昭宁听这话,鼻子忽然酸得厉害,眼前浮现上辈子他噩耗传来的惊绝悲痛,泪水就再也抑不住地涌上来了。
她一把抱住了瘦弱单薄的少年,哽咽不已:“不许胡说!”
楚承稷眉眼间的玩笑霎时消失个干净,几度启唇,竟不知说什么,好半响后,只好颓然抬手,拍了拍昭宁微微颤抖的背脊。
其实他是快死了。
前一阵吐血后昏迷不醒,近几日却夜夜难寐,神思亢奋,太医开不出药方,个个挠着愁得快掉光头发的脑袋长吁短叹,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指不定哪日就突然断了气。
但他怕太突然,会吓到她,也希望她别太惦着这个没心没肺的弟弟。
所以开个小玩笑。
熟料,她连小玩笑都承受不住。
唉。
楚承稷轻轻一叹。
昭宁抬袖蹭去眼角湿润,松开他,看着他来不及躲闪而流露出哀伤不舍的眼睛,正色道:“你想死了好去和母后团聚?做梦呢!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找到茂神医了,最迟月底进京。”
楚承稷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这或许是姐姐为了安他的心。
少年仍是弯唇笑了笑,长大后与昭宁只还有七分相似的脸庞映在清晨细碎的金芒里,也发出熠熠光彩来。
姐弟二人相伴叙话,随侍宫人自觉忙活去了。
至巳时,忽有一阵清脆雀跃的鸟叫声由远及近。
昭宁回眸便瞧见个清秀的小太监提溜着金笼走进来,笼里装着的五彩凤鸟看见昭宁,扑棱着翅膀叫得更欢。
怨不得小五忽然激动,它本就是昭宁养大的凤雏,因昭宁怕楚承稷时常闷在宫里枯燥无趣,出嫁后便将爱宠留在了宸安殿,只不过小五的脾气随了主人,娇纵挑剔得不行,早上务必要去御花园溜达一圈才肯安生。
昭宁颇为怀念地接过鸟笼,打开笼门,小五高兴得绕着她叽叽喳喳地转圈圈。
楚承稷瞥了眼耷眉臊脸立在一旁的映山,“这是被谁欺负了?”
映山郁闷别开脸,起先还不说,等主子皱眉,不得不咬牙切齿道:“我回来路上听见散朝去衙署的大人们议论,那陈御史又参了咱们公主一本,说什么行径骄横形同悍妇——”
“……我?悍妇??”
昭宁正逗鸟呢,冷不丁地听见这话,诧异得瞪圆了眼眸,一脸不敢置信。
楚承稷猛一拍桌,气得要起身理论:“他们可道姐姐是少妇、美妇,唯独悍妇荒诞!咳咳,世上岂有如此仙姿玉貌又娇柔矜贵的悍妇啊!”
昭宁虽然也气,但看到弟弟怒得直咳嗽,忙又扶着他坐下,叫他别急,身子为重,“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被告状,待会去上书房问父皇便知。”
“家长里短,无伤大雅。”
随着一道雄浑不失宠溺的嗓音响起,身穿朝服的宣德帝只带了大监轻简而来,宸安殿侍奉左右的宫婢太监们跪了一地问安。
“父皇!”
昭宁欣喜迎上去,要行礼但被宣德帝拦了拦,她只好挽住父皇手臂,有点心虚地问:“是不是中秋夜女儿打他耳光的事?”
宣德帝无奈地笑了,点点她额头道:“你呀,驸马那么高大一个郎君,又是皮糙肉厚的武将,你是皇宫里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也不怕打疼手?”
昭宁心说要是能重回早一点,她指定不那样。
但往事不可追,不必过于纠结懊悔那些无法改变的事情。
如今眼看着活生生的父皇就在跟前,一颦一笑都是那么亲切动人,哪怕陈御史弹劾她给父皇添了麻烦,父皇也只是用宠溺的语气担心她打疼手,她怎么舍得让这样好的父皇操心呢。
“我昨夜糊涂了,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这样,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驸马那儿,回头我会向他赔个不是,免得落人话柄,令战场上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功臣将士们寒心。”
宣德帝惊奇地“哎哟”一声。
他知道,因为赐婚这事女儿与他有了隔阂,父女相处都生分了。
按往常,女儿早该嘟着嘴喋喋不休地向他数落驸马是如何惹她生气,嫌弃驸马只会打打杀杀,既不懂吟诗作对,也不擅琴棋书画,她简直无法想象怎么拉着驸马那蒲扇大的手巴掌、对着他老树皮一样粗糙黝黑的脸庞、以及在他浑身臭汗和酒味铺天盖地地熏过来时,做夫妻间亲昵的事。
总归,都是抱怨这桩婚事是多么令人烦闷,她意图和离的心思又是多么强烈、迫切。
今儿倒是怪了。
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宣德帝向儿子投去一个困惑的眼神,边示意儿子无需起身见礼。
楚承稷摊手,回以父皇个同样不解的眼神。
不仅皇帝父子俩觉着奇怪,自永和殿回兵部衙署的宫道上,陆绥看着双慧毕恭毕敬呈上来的锦盒,也沉默了良久。
打虎这事儿要搁从前被昭宁晓得了,那漂亮的眼眸一准小刀似的气咻咻瞪过来,嫌弃他多管闲事。
嗔些诸如“当本公主的侍卫都是白养的、吃干饭的吗?”
又比如“真是显着你了,不愧是一战成名威风八面的少将军呢!”
她向来避他如蛇蝎猛兽,看他哪里都不顺眼,自然厌恶跟他扯上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好似那样就会玷污她的清白。
如今,非但没有埋怨,反而派了身边最得脸最看重的丫头来送药,谢他仗义之举。
若她是因为早朝陈御史的一番言辞而被皇帝催着有所表示,以免给侯府难堪,尚能理解,可双慧早早等在这,药也只说是祛疤止痒助于伤口恢复的,显然她吩咐时还不知早朝的事。
驸马爷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着实冷酷,双慧托举锦盒的双手有些发僵,脸也吓得惨白,好在这时,驸马终于收下了锦盒,还道了句“多谢公主。”
双慧如蒙大赦,立马行礼告退。
江平伸长脖子瞅着,觉着事情不简单,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珠子直往世子爷手里的锦盒打转:“您不打开看看?”
陆绥没应声,握着锦盒继续往兵部衙署走。
江平忍不住愤愤说:“大婚前公主倒是给您送过一次礼物,可里头装着只癞.□□!那是为了戏弄折辱您!为了逼您找皇上退婚,万一这次也……回到衙署叫您那些同僚瞧见,岂不更丢脸?不妨还是由属下先检查……”
激昂话语在对上陆绥冷冰冰瞥来的一眼时,逐渐转弱至无声。
甚至无需言语警告,江平就自知触了主子逆鳞,不由垂下眼,拱手抱拳:“李大人刚递来那批铁石的去向舆图,属下这就出宫查看。”
说罢逃似的退下。
陆绥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戏弄如何?折辱又如何?
只要她还肯为他花心思,总比日复一日无穷无尽的疏离忽视躲避来得好。
陆绥所任的兵部左侍郎乃三品官职,自然有单独的办公署房,只不过平常若无机密要务商议,他向来不会闭门。
今儿回去后,却无视左右同僚下属看过来的或好奇或打量的复杂目光,严密合上门,支摘窗也“啪”一声落下来。
顿了顿,陆绥摘下官帽放置案上,又从存放案牍的柜阁后取出一方锻造兵器所用来掩面的布罩和皮手套戴上,而后才打开锦盒,只见里边静静地躺着两个白瓷瓶,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谨慎地取出瓷瓶,打开,正当脑海里预测着会不会有一条毒蛇或蜘蛛蜈蚣突然窜出来、又或是瓶子里装着气味剧毒叫人一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的毒药时——
一股独属于珍稀灵药研磨制成的清香扑鼻而来。
甜沁沁的,像春日枝头妍妍绽放的花苞,更像,她身上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