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纤和章绪随管家跨进了大门。
平西王妃派来的贴身侍女跟在后头, 三人静默无声, 一路上皆在打量这处从未见过的宅子,不得不说, 世子寻了个好地段, 此处远离城邦,偏僻却不冷清, 临山靠水,面向朝阳,期间种有花草乔木, 布置精美却不显奢华, 比起寻常宅邸,又有些不同。
——这宅子, 不像是堂堂世子的手笔,因为缺了平西王府的那种大气, 但无论从哪儿看, 却又让人感觉十分舒适, 若是在这里长期居住下去, 想必十分享受。
章绪一路路蹦蹦跳跳, 四处东张西望, 直到走过拐角,看见树下一形状奇怪的卧榻,看起来颇为精美舒适, 不由得诧异道:“这是给人躺的吗?”
老管家转身笑道:“回禀小公子的话, 这是我们公子专程备给夫人的, 夫人身子虚弱,平日里需要多晒太阳。”
章绪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嘟囔道:“到底是哪门子的嫂嫂,我此前从未听说过,值得我哥哥对她这么好吗……”
他声音不小,四周随从皆垂目屏息,不敢多言,老管家只是笑了笑,并不多加解释。
夫人那样的姑娘,谁见了都喜欢,这王府来的小公子自然不懂公子和夫人的感情,多说无益,见了自会知道。
谢云纤深深地看了一眼那软塌,微微抿了抿唇,想起印象中素来冷峻的世子殿下,他连笑的时候,眼神都是冷的寒的,这样的人,似乎只有高高在上的时候,她实在是想不出,此人若是对旁人关心呵护,又当是如何模样。
老管家低声道:“请随老奴过来。”
尚未走几步,又看到湖边的秋千,那湖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秋千边的案几上摆了许多果蔬,像是才用了一半的样子,见他们又在好奇,管家从容解释道:“夫人约莫一个时辰前,正在这里歇息,只是没有呆多久,又去了别处。”
走到凉亭边,管家又道:“此亭四面以屏风围住,皆因夫人体弱,不得吹风。”
再转过凉亭,又见许多新奇的玩意儿,譬如价值连城的黑白脂玉棋盘,譬如檐下会主动对人示好的鹦鹉,甚至还有长琴、风筝、兔子,甚至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玩意儿,令人目不暇接,章绪一路上都看直了眼,不住地喃喃道:“想不到啊,我那哥哥居然这么会玩乐,是我看错他了。”
一旁的侍女们纷纷发笑,老管家笑道:“公子不爱玩乐,这些都是为夫人准备的,夫人心情不好时,这些便是用来哄的。”只是至今仍未哄好便是了,后面的话老管家不曾再说。
章绪酸溜溜道:“我还是他亲弟弟呢,也不曾见过他这般待我好。”非但禁止他玩闹,还得督促他读书学习,从前他好不容易和郑襄玩到一处去,才溜出去玩了没几天,活阎王就把郑襄给赶回了淮安侯府,实在可恶。
老管家笑了笑,不置可否,“小公子与夫人是不一样的。”
章绪好奇道:“哪里不一样了?我可是他的亲人,你口中的‘夫人’,虽是他喜欢的人,可连王府都不曾去过呢!她连我哥哥的妻子都还算不上,我才不承认她是我嫂嫂呢,这样的女人,哪里有我半点重要?”
老管家微笑不语,只继续领路,对章绪的追问并不回答。
当然是不一样的,从前夫人顽劣的时候,也如这小公子一般爱闹腾,那时公子虽疼她爱她,也不曾完全纵容,偶尔她不知分寸,也会好生告诉她应如何处事,若是闯了大祸,闹得最凶的一回,也曾将夫人关在房里,不许她出去瞎胡闹。那时疼爱有之,却非毫无底线,公子亦是有自己的高傲心性,未曾全然妥协。
后来失散了,如今重聚,什么都变了。
夫人受尽苦楚,落了一身旧疾,也不再爱笑了,甚至对他有怨。管家从前知晓夫人是怎样讨公子开心的,如今又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是如何为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底线,甚至在夜里被她关在门外,他在外头吹了会儿冷风,自己编了许久的措辞,才鼓起勇气,装出一副厚着脸皮的样子闯进去,死皮赖脸地陪在夫人身侧。
为了哄她喝一碗药,他自己得先喝上好几碗,才能勉强喂她喝下去;为了让她就寝,还得连哄带骗,睡前一碗宁神汤,是必定要备上的。
更不要说,白日里相处时,两人又是如何明里暗里地较劲。
是真心实意地心疼,甚至在乎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从前有多笃定她爱他,如今便有多不确定她会不会原谅他。
一路上到了见客的厅堂外,管家这才停了下来,吩咐侍从前来奉茶,弯腰施礼道:“劳烦几位久等,其实是夫人要见你们,夫人和公子马上就来,几位自便。”
说完,便退了下去。
谢云纤打量这四周,从柱子上精美的纹路,到这四面布置、所用花草香料,皆可看得出主人的用心,她从前也曾看过一些关于草药的书,自然也看得出来,怎样的花草用来凝神静气,对身子有益,可见主人的身子确实不太好。
章绪坐在椅子里晃了晃脚,见谢云纤脸色不太好看,忙问道:“谢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谢云纤微微一笑,柔声问章绪:“这位‘夫人’,阿绪从前真的不曾听说过吗?”
章绪拼命摇头道:“当真不曾!我也纳闷得慌呢,我从前在这里,只遇见过一位特别高贵的美人姐姐,却从未听说过,哥哥还认识什么孤女。”
谢云纤慢慢重复道:“美人姐姐?”
章绪忙不迭点头:“就是美人姐姐,谢姐姐,我可跟你说,这位美人姐姐,可漂亮可好了!我本以为,哥哥是要美人姐姐做我大嫂呢,谁知道他现在连美人姐姐不要了,又去另寻新欢了,我肯定不会接受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嫂嫂的。”说着,章绪抓了一边果盘里的苹果啃了一口,又含混道:“若不是美人姐姐,那也得是谢姐姐,谢姐姐这样温柔的人,又是表姐,若是做了我大嫂,肯定也是极好的。”
虽不知那位“美人姐姐”又是什么人,但章绪既然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谢云纤这才稍稍安心了。
抬袖掩了掩唇,她轻叱道:“阿绪住口,这等事情,不可乱说。”
章绪混不在意一笑,低头啃了一口苹果。
***
青钰径直往堂中走去,她在前头走得极快,想将章郢甩在后头,奈何个子远不及他高,腿亦无他长,还是被他轻轻松松追赶到了,他在她身侧柔声哄道:“见那小子作甚,他净会捣乱,不若我抚琴给你听?”
青钰理都未曾理他。
“陪你下棋?陪你作画?或者陪你放风筝?”
“……”
“我近日得了一幅画,乃是前朝大家所作,不如阿钰陪我赏赏?”
“……”
“我带你出门去听曲儿如何?或者看戏?阿钰可曾见过民间的木偶戏?近来我知晓一手艺人……”
“……”
青钰懒得理会这人,此人现在越来越聒噪,见她久久不理,索性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抬手将她抱住,柔声道:“别走这么快,吹风对你不好,阿绪还不知晓你就在这府里,公主身份不得暴露,不若我先单独将他叫去提点一番,再叫来单独陪你玩耍,也可避免见面时暴露你身份。”
青钰站着,冷冷道:“你放开。”
章郢慢慢地放开怀中的小姑娘,退后一步,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派坦诚之色,仿佛真是在为她好。
她信了他才怪。
说得冠冕堂皇,她才不信,他连自家弟弟都管束不了?若当真怕阿绪说漏嘴,他自有无数办法提前提醒阿绪,可他没有,他还在这里缠着她,就是不让她去见人。说什么吹不得风要走慢些,更是满嘴浑话。
青钰冷笑着挥开他的手,道:“怎么?我如今还见不得人么?”
章郢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怎么会?你想见谁,我又何必四处限制于你?往后我还会带你回王府,我得重新将你娶过门。只是,如今尚且要等时机成熟,大乱方止,还需等待一些时日。”
青钰咂摸着这话,似笑非笑,“时机成熟?”
什么叫时机成熟?等到谢家对她再无芥蒂么?那可能吗?
章郢看她神色又冷了下去,大有再次生气的样子,不禁觉得头疼,只好继续给她分析局势,苦口婆心道:“阿钰,你可还记得之前遇刺之事?为何那日宗府之外,谢定琰会和宗扈一同出现?没有我的命令,谁又能使唤得动宗扈?有人暗中针对于你,我不许旁人见你,也是为了让你落个清净,谢家与你的误会尚未解除,你又何必去见了谢家人,徒惹烦恼?”
针对她的,是他母亲,堂堂平西王妃,章郢虽爱与她较劲,却终究是她的儿子,百善孝为先,母亲到底只是出于自己的思量为了他好,他在阿钰这边不肯让步便罢了,却也不能做得太绝。
如今母亲派贴身侍女来,谁知又不是为了故意敲打阿钰?还有那个谢云纤,章郢对其的印象,只有一个字:烦。
甚为烦人,行走坐卧,皆是温言细语的,一句话的意思百转千回,平日还总是在他跟前晃悠,他在王府中无时不刻不在嫌她烦。母亲的心思,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有了阿钰,他怎还能看得上旁的女子?
此刻那位谢姑娘也来了,八成是来试探阿钰底细,或许便是要来故意惹阿钰不快,平西王府的后宅中虽无甚明争暗斗,但章郢也不是不曾听自己的好友们,说过自己家里的那堆破事儿。
这番话,章郢亦不好对青钰直言。
谁知青钰此刻盯着章郢,脑海中忽然回想起了方才那侍卫的话,她那时漫不经心,只听见了里头有阿绪,却未曾注意到旁人。
似乎……有个谢姑娘?
她瞬间了然了。
啪、啪、啪!
章郢听见清脆的巴掌声,不由得抬眼看了过来,只见青钰一边抚掌,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意味深长道:“说吧,你和那个姑娘,有何见不得人的关系?”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62
天可怜见, 他章郢要是和谢云纤有什么关系, 天上就降下来一道雷劈死他得了。
但眼前的女子笑容清淡,眸色深晦,看不出心底在想什么, 只是用一种这样笃定的语气与他说话,章郢便觉得额上青筋狠狠跳了跳, 袖中手紧了又松, 松了又紧,又是恼火又是酸涩。
作甚这样笃定, 他是这样的人吗?
章郢缓缓上前一步, 死死盯着她,沉声道:“我与她没有关系。”
他通身气势凛然,不笑的时候,委实给人一种压迫感,可青钰从来不带怕的, 见他如此,反而掠唇淡淡一笑,“谁知道呢, 表兄妹,门当户对, 佳偶天成,坊间话本子里可不都是如此说……”还未说完, 章郢却蓦地低沉一笑, 忽然抬手将她扣着腰扛了起来, 青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话里刺激的人话就这样卡在了喉头,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肩头。
她吓得花容失色,不住地拍打着他,恼道:“你做什么?你还要带我上哪儿去?”
章郢足下生风,转身大步折返,哪怕是扛着青钰,也未曾有多狼狈,反倒是她在他身上闹腾不已,弄得有些狼狈。
他一言不发,面色冷峻,所过之处侍从退避,无人抬头看他们一眼。
青钰被他这样扛着,不住地骂他,又是直呼大名,又是说他过分,甚至威胁他要离开,声音越却来越小——她只觉肚子被他的肩硌得发疼,眼前一阵阵发晕,胃部都开始跟着翻江倒海。
肩上的女子挣扎的力度小了许多,眼见着没了力气,再也闹腾不起来,章郢行到假山边,将她重新放了下来,先是瞧了瞧她的脸色,放心之后又换了个姿势将她拦腰抱起,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语气淡淡地,低声反问道:“……我要做什么?”
“你猜,我要做什么?”
青钰揪着他的胸前的衣衫,死死瞪着他,因为才缓过劲来,唇色微微泛白。
章郢盯着她那唇,眼神浓黑似墨。
他想让这唇,因他而泛红充血,他想掠夺她的一切,封住这伶牙俐齿,只让她软软地叫他“夫君”。
这小坏蛋,整日只会刺激他,折腾他,故意气他恼他,他最听不得旁人质疑他对她的那颗心,偏偏她就拿谢云纤说事,字字扎他心窝,肆无忌惮。
为何肆无忌惮?因为她心知肚明,他亦心知肚明她的心知肚明,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偏偏就是冲那股没由来的怨气,就是想让他莫要如此得意。
小坏蛋。
章郢低头,贴着她的耳畔,又不紧不慢地问了一句:“猜猜。”
猜猜。
他想对她做什么。
青钰揪着他,身子挣不脱、动不了,便没由来地心慌,早就将要见人之事抛去了十万八千里,神思恍惚之时,他抱她回了卧房,门口侍从见他二人回来,连忙将门带上,纷纷意会地退下了,章郢将青钰放回床上,倾身一推,双手撑在她脑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凝视着身下女子的脸,她神色微有慌乱,又强作镇定地盯着他,他如此迫近,反将她逼得浑身紧绷,呼吸放缓。
她甚美。
如此美,每日他也不过只是看着,偶尔抱上一抱,还会被她嫌弃。
他薄唇微掠,伸手轻按她下唇,淡淡道:“你我之间,看来信任还是不够。”
“你拿旁人质疑我,便是我们相处不够亲密,你我不够缠绵,不够让你心生情谊,一心一意。”
“阿钰,你夫君受不得刺激的,知道吗?”
青钰微微一惊,伸手要推,却也推不动,只觉身上之人沉沉压下,轻轻覆住了她的下唇,齿间轻磨,撬开她的门关。
双手下挪,与她十指相扣,她欲缩,却不知往何处缩去,双眸渐渐涌出一片水色,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要做什么?
他忍不住了,他想要这样拥有她,哪怕外人在……不,外人在更好,他要让母亲、让谢云纤、让阿绪,还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看着,他章郢的女人是谁,谁都别想打她的主意,她亦别想打着旁人的主意。
章郢在她呼吸渐渐不畅时,微微起身,给了她喘气的时间,头却蓦地一偏,在她太阳穴处游弋,又渐渐停在了她的耳边,柔声道:“阿钰,我想要你。”
想要她。
这三个字真正地吐出心扉时,章郢眼底也被燎得猩红,嗓音压了一丝,“我们和好,好不好?”
青钰躺在那儿,心神震颤,望着他,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想做什么,不都是一直由你决定的吗?”
他想贴身陪着她,她便避不开他。
他想晚上与她同床共枕,她便推不开他。
便是如今,他想要她,她亦不能抵抗分毫。
若是昔日,她当心甘情愿,任他作为,可她后来做了长宁公主,不曾如此被动,不曾习惯全然依赖一个人,更不想完全被他占据主导,哪怕他确实在感情上占据主导权,哪怕这一切显得如此理所应当。
青钰到底是意难平,忽然微微撑手起身,发狠似地咬了他的肩头一口。
牙齿刺入皮肉,她咬得毫不留情,他痛得低哼一声,微微眯眼,伸手轻拍她背,哑声道:“莫怕,我想得到你,只是想得到你……阿钰,我亦是人,也会有不确定的时候,也会怕。”
只是每日寸步不离,没有完完全全地再次拥有她,他会没有安全感。
他从未说出这样示弱的话,青钰抵着他的手立刻僵住了,只觉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心乱如麻,魂飞天外,便不知不觉地被他再次放了下来。
被褥柔软,雪光乍现,他呼吸渐沉,她只觉脑中混混沌沌,身子发冷,便下意识瑟缩,偎紧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有何不对,他已不再客气,渐渐有了动作,右膝前挪……
她瞬间惊恼:“我不要……”
她被困于方寸之间,动弹不得,只能任他作为,他稍稍上前一下,她便心生胆怯,平日里再大的勇气都没了。
她眼神湿润明亮,像是怯生生的小鹿,他觉得她可爱至极,俯身在她颈边笑了一声,痒痒的触感传来,一阵酥.麻直达头顶,她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听在他耳中,更添几分旖.旎。
他贴着她,嗓音轻柔,语气浓溺:“只要你不离开我,谢家,我来解决;朝廷,我来对付;我母亲,我来对峙;只要世上有任何人待你不善,我皆会为你打算。”
心尖上的人儿,无外乎如是。
青钰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乍闻此声,心底一颤,垂眸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咬住了下唇,一只手却按着她的唇,拨开了她意欲伤害自己的贝齿。
他手指轻探,继续蛊惑,从身到心的:“等天下安定,你想去哪儿,我都能陪你,是做寻常夫妻,还是锦衣玉食,在南乡县,还是去长安……”
“甚至,你要做回长宁公主,我也能为你徐徐图之……”
“只要你肯唤我一声‘夫君’,平日里肯笑上一笑,我便心满意足,甘之如饴……”
字字真心,字字分量千钧。
他生来尊贵,从前是节度使之子,天下几分,他父亲盘踞一方,他自然也受人恭维,不可一世,后来父亲封王,他亦成世子,少年风流,不可一世,仍旧是顶顶尊贵之人。
他肯给她这样的承诺,肯将心说得如此透彻,已是平生最不可能之事。
可怀中的女子如此之美,如此让他喜欢,他还是说不够。
她是公主啊,长宁公主,本该远在长安,关入宫墙之中,永远都不会与他相遇。
是怎样的缘分,才让不能出宫的公主跌落悬崖,才让从不入京的世子途径长安,又这样相知相爱?这样之事,人生能得几遇?
他放不开她,甚至是着了魔。
静室一片昏暗,唯有一丝光透过窗棂,逆光之处,章郢眸光越来越暗,神态看不分明。
二人间无声流动着什么,他低头动了动,看着脸色泛红的她,心跳渐快,低声唤她:“阿钰……”
她唇齿在抖,“你……走……”
“走开”二字却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眼神温柔得要淌出水来,她仿佛还记得四年前,那个烛火高照的洞房花烛夜,少年君延亦是这样深深地注视着她。
夫妻之间,当真没有谁欠谁的,所谓的欠债,不过是一方托付真心,一方甘之如饴。
她忽然偏过了头,他只当她是默认,微微往前一探,青钰低哼一声,攥着床褥的手紧了又紧,额上便冒了汗,眼泪顺着流入了鬓角,他低头吻去她眼角之泪。
长发交缠,他紧紧覆下,屋内烛火微摇,一片寂静之中,只闻她压抑的哭声。
***
谢云纤和章绪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前来,章绪最终愈发不满,唤了管家来,气恼道:“我哥哥怎么还不来?既然在府中,走来也不需要这么久吧?”
老管家也是纳闷,连忙道:“小公子和谢姑娘稍等,老奴这便去瞧瞧。”
一边说,一边快步退下了,才知公子和夫人走了一半,原来是又去了别处,老管家一路寻到了卧房外,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隐约传来女子低泣之声,又不像是难过所致,敲门的手便这样顿在了空中。
老管家静默片刻,忽然便笑了。
身后青衣小厮急不可耐,见管家就这样停下了,不由得纳闷道:“管家怎的不敲门了?小公子那处还等着呢。”
老管家抬手冲他“嘘”了一声,笑道:“那又如何,到底还是夫人最重要。”
那小厮挠了挠脑袋,还是不解:“可是他们还等着啊,难道一直等下去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低声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去回绝了他们,便说夫人身子不适,公子在贴身照料着,让他们改日再来罢。”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63
屋内烛火燃尽, 一片幽暗。
章郢拥被侧躺, 怀中青钰睡得香甜,发丝沾着汗黏在脸侧,脸上还隐约残留着泪痕,身上不着寸缕,胸口锁骨还隐约残留着淡淡淤青。
方才她一直在哭哭啼啼的,娇气得很。
不过他喜欢。
章郢将她揽紧, 低头怜惜地亲了亲她的眼皮,手指抚摸着她的脸颊, 眸色明亮。
拥有她, 如此才让他心安。
让她记着被他占据的滋味儿, 让她只能做他的女人, 让她蜷缩在他的怀里睡觉,哪怕睡着了, 也是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任由他这样抱着。
他这样慢慢想着, 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唇边笑容深深, 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是如此高兴。
阿钰, 他的阿钰。
亲一下还不够,他复又低头, 在她颈边深深吸了口气, 青钰睡得沉, 饶是如此, 也不曾醒来。
这一睡,便一直睡到了天黑。
青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紧紧地抱着章郢,脸颊贴着他的心口,一副要黏在他身上的架势,章郢一只手臂横在她腰侧,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边,她哪怕是想动,也难以动上分毫。
浑身难受,好像被骨头被拆过一般,身上酸酸软软,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疲乏的很。
思绪回笼,白日到底干了何事,还历历在目——
他步步将她攻陷,她泣不成声,拽着他的衣袖哭,又抱着他哭,就求他轻一点儿。
他温柔地低头亲她,说些好听的话哄她。
他还诱导她,说些不太雅观的话来。
青钰越想,耳根越是红了个彻底,又有些恼,恼的却不是他,而是自己,到底是自己不够坚决,每次打定主意不要理他,想要多将他晾上几日,却总是无法坚守底线。
她恨不得此刻就伸手,狠狠将章郢锤一下泄愤,可到底心软,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她的夫君啊。
无论是君延,还是章郢,夫君便是夫君,就是她爱之人,亦是爱她之人。
她还能怎么办呢,气不起来,狠心又狠心不下,只怪她太没有原则,一碰上他,便总是如此好哄……世人皆知长宁公主是如何的难以相处,可表面上再如何冷漠,实际上呢,只有她自己一清二楚,自己是有多不堪一击。
青钰只觉身上酸酸疼疼的,浑身累得很,便叹了口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梦,便好似回到了六年前。
六年前,坤泰二十三年的冬日,她那时候,才十三岁。
十三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失忆的小姑娘青钰刚刚认识少年君延。
那年的某日,南乡县郊外的宅邸里,树梢头落下一片白雪,稳稳地砸在小姑娘的脑袋上,十三岁的青钰梳着简单的发辫,一身淡粉衣裙,正抱着一件狐裘,沿着墙角鬼鬼祟祟地站着,猝不及防被这样砸了满头雪,便甩了甩脑袋,狼狈地蹲了下来。
好冷。
她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边,只将怀中的狐裘抱得更紧了,她的身后,是恩人的书房,恩人在书房议事,素来不喜打扰。其实书房也是不让靠近的,但今日的下人畏冷,不甚专心把守,倒叫这娇小的姑娘混了进来。
青钰捂着鼻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怕风雪吹到自己,便悄悄钻到草丛里去。
她想:我要等到恩人出来,当面对他道谢。这个念头刚出现没多久,她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青钰仍旧坐在那处。面前蹲着个梳着小髻的青衣女子,那女子见她醒了,倒是微笑道:“好妹妹,你在这处做什么呢?”
青钰小声答:“我想见恩人,可是他们不放我进去。”
那女子了然,掩唇一笑,抬手指了指书房大门方向,道:“方才公子已经出去了,见你在这儿睡着,才叫我来叫你呢。”
青钰的眼睛亮了亮。
她生得极为漂亮,眸子亮起来时,莹亮剔透如上好的玉石,那女子感到惊奇,不知公子怎的捡来这样一位小美人,当下微笑道:“随我走罢,公子此刻正在湖心水榭处抚琴。”
青钰随着她过去,一路低着头,有些忐忑,远远却听见悠扬琴声,宛若古木疏桐,高山流水,绕梁不绝,在这粼粼湖波之上,激起一片清雅涟漪。
俗话说得好,近乡情怯,这翩然俊雅的少年郎,偏就如此凑巧,成了她记忆中唯一一个鲜活的人,青钰在亭外驻足,竟生出一丝丝怯懦感来。身后的女子笑着将她推攘了一把,青钰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一把就扑倒在这少年的脚边。
琴声戛然而止。
少年低眼望了她一眼,淡淡道:“见我作甚?”
青钰狼狈地趴在地上,抱紧怀中的衣裳,慢慢站了起来,她耐心梳好的头发乱了,她刻意捋好的裙摆也有了褶皱,她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我是来向恩人道谢的。”
少年笑了一声,微微探出冰凉的手指,将她的下巴捏住,抬起她的脸瞧了瞧,他笑道:“我爱瞧美人,若不是见你生得好看,或许也不会救你。”
青钰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茫然地望着他。
他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玩世不恭,随意到好像她便是他随手摘的一株花儿,因那花儿开得正好,才起了兴致采上一采,于他无任何麻烦之处,不过是个无聊时的消遣罢了。可他的漫不经心却成了她心上的印记,她却记着他的随手一采,记了整整一月。
一月之前,她昏迷在山崖下,睁开眼便瞧到这少年坐在马车边,斜眼望了过来,朝她笑道:“倒是个美人儿,你叫什么名字?我差人送你回家。”
青钰只看着他不说话。
她失忆了,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就好像是天意,那日也是大雪,孤苦伶仃的姑娘不可能独自生存下来,于是她求着他把他带在身边,但那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瞧到过他了。
青钰今日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恩人,就好像是刚出生的婴儿惨遭母亲抛弃,可对母亲的味道,仍旧是眷恋着的。更何况,他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也是第一个对她施以援手的人。
青钰不管他如何说,坚信了他是这样的好,便只道:“恩人救我,于恩人,不过是连记起都没有必要的小事,可于我,却是顶顶重要的大事。我要向恩人道谢,也是因我的感激,恩人不需要放在心上,我放在心上就好啦。”
她说着,把怀中的暖和的狐裘递给他,仰着小脸朝他笑。
少年扬眉,却不接,问道:“你亲手做的?”
她说:“狐狸皮是我用一个月的刺绣换的银两买的,旁的是我做的,恩人不要嫌弃。”
少年接过狐裘,略略抚了抚,却冷淡地掷开道:“这种粗陋之处,有何用处。”
他冷然起身,拂袖翩然而去。身后的婢女连忙过来搬琴,她们搬琴的动作小心翼翼,宛若捧着至宝,却将那狐裘无情地踩在脚下,青钰站在原地,黯然极了,转身瞧了瞧少年修长的背影,却又露出笑容来。
她瞧了他便开心,无论他如何态度,在她的眼里,他接受便是因为他的善良,他不接受亦是无可厚非的,她一点儿也不生气。
一月之前,她以为他是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今日细细看过,她的恩人,竟也是风雅之人。
随他高贵,随他瞧她不起,青钰还是讨厌不起来他。
后来,青钰回了住处,她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嘲笑她,但是她不在意,她等在书房外,用着侍卫允许的最近距离,只要那少年一出来,第一个看见的便是她,可他不曾出来,他不知道在忙什么,总是在里面呆到深夜。
青钰在心里记住:恩人日理万机,他总是呆在书房里。
随后,她又想:她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少年不喜繁花似锦,姹紫嫣红,书房周围俱种的普通乔木,连一株花的都没有。不知情的青钰却将寒梅枝折了放在雪地里,将粉红花瓣铺了一路,白雪里红蕊凄美,煞为惹眼,竟让不少侍从驻足。
少年不喜吵闹,青钰以为他喜欢抚琴,自然也喜欢大自然的鸟雀声,她在院外,将喜鹊往他的窗外引,镇日叽叽喳喳,吵闹不休。
少年喜欢独来独往,不喜侍从随身伺候,可每日走出书房,便能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那人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实则裙踞的一角从树后泄露出来,好不高调。
他终于生气了。
冷然下令,侍卫将青钰五花大绑,丢到了他的跟前,青钰狼狈地滚落在雪地里,拼命低着头,不让他瞧见她的脸,少年冷着脸端详片刻,还是有些好奇,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说:“我今日起得晚了,便来不及洗脸便跑出来了,我不想让你看到脏兮兮的我。”
少年:“……”
他唯一一次觉得有趣,索性蹲到了她的面前,伸手将她的脸强硬的抬起来,好一张满是雪的苍白小脸,果真不太好看,少年也不嫌脏,只问她:“之前的梅花枝,是你做的?”
青钰:“是。”
“那喜鹊巢,也是你放的?”他眯了眯眼,笑得有了几分危险。
“是呀。”
真是好的很,他当是谁这么不知死活,原来竟是这丫头,他捏着她下巴的手微微用了力,眼神透出冰冷杀意,比这片雪地还要让人战栗,青钰却好像看不出来,只盯着他问道:“你喜欢吗?”
她的眼睛清澈无比,倒映着她眼中的她,少年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睛,能单纯无暇地如她一样。
他看尽世间恶意,面对这一双眼睛,只觉心里猛地被撞了一下。
他冷冷放开她,起身道:“带走,关起来,不许松绑。”
青钰被关到了柴房里。
他们不给她吃的,也不给她水喝,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她非但没有讨他的欢心,还惹他生气了。可她还是想见他,她站起来,蹦着被绑起来的双脚到了门边,探头探脑,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世界,只有这狭小的方寸之地,只能透过那门缝去寻找他的身影。可他的世界如此辽阔,她对他不过一知半解,只能希望他能回头多瞧她一眼。
青钰发现自己,深深地喜欢上他了,没有理由的。
少年并没有将她饿死。
他在她饿得两眼发晕之时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道:“我不养闲人,救你已是破例,我给你一些银两,你便离开罢。”
她小声道:“我可以不做闲人。”
少年冷笑道:“你能有何用?我不缺侍女,不缺厨子,你一介弱女子,还能做甚?”
她想了想,忽然想起前几天偷听的侍卫私底下的谈话,他们说公子缺个夫人,便认真地回答少年道:“暖床可好?”
少年哑口无言。
青钰认真地分析道:“你瞧我,虽然长得不算绝色,可厨房里的月儿姐姐说我好看。我年纪不大,想必失忆之前也未曾跟过别人,至于旁的,我虽然不懂,但我可以学,我这样喜欢你,什么都可以学。”
少年露出了厌恶之色来,怎会有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肖想着他?还一副如此无辜的神情?他蓦地站起身来,冷冰冰道:“当初何必救你。”
青钰不想惹他生气,看他变脸,连忙补救道:“若你不想,也可不必,我只是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但是你的快乐是第一位。”
她说得如此真诚,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尽是倒映着他的模样。
少年眼中的冷意消弭些许,有些奇怪地打量着她。
他觉得她大概脑子坏掉了,怎么会有人,心思这样简单,这样直白,这样到处碰壁,还不长记性呢?万一他是坏人呢?万一他是花心之徒呢?她就什么后果都不曾考虑吗?
青钰见他望着自己,便开心极了,露出一抹笑容来,两靥梨涡浅浅,好不可爱。
他古怪道:“你还这么小,小丫头,你懂什么是喜欢吗?”
她被五花大绑,还是蹭着墙壁站了起来,蹦蹦跳跳到了他身边,认真道:“就是看见你就很开心,可是不知道要怎样接近你。你是我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于我的意义也是如此。”
因为这个世界都是陌生的,只有他是真实的,哪怕他冰冷,他不甚好接触,他高傲不可一世,可她还是觉得,他就好像是她的亲人一般,能让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就算是坏人,什么叫做坏人?什么又叫做好人呢?
坏人好人应是相对而言,青钰只是单纯地喜欢他,那么他就是她的好人。
少年听她这样说,本面露恻隐之心,待她的态度好了许多,可待他看到她的这双眼睛,又面露冰冷和厌恶,冷笑道:“不知所谓。”
他再次离开,留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的青钰。
青钰饿晕过去了。
饿晕之时,她不曾想到,她的一番话原是将他打动的,可他不喜欢至纯至善之人,或者说,深深的厌恶便是深深的喜欢,因为太好,所以排斥,她好像一个漩涡,一不留神,便可将他彻彻底底地拽下去,永陷其中。
那是一月之后的深夜。
黑夜无云,一轮满月当空悬挂,青钰在黑暗的角落,发现了受伤的他。
他捂着肩头,眼神冰冷,不许她碰。青钰跑回去拿剪子布条药膏,又匆匆地跑了过来,要为他包扎伤口,他却冷冷道:“就站在那里,再敢靠近一步,我便杀了你。”
青钰只好抱着一堆瓶瓶罐罐,蹲坐在不远处,瞧着他。
他受伤了,可是不知是谁可以伤害他。受伤时的恩人,依旧这般好看,不许人靠近的样子,就像是凶狠又没有杀伤力的小兽,青钰被自己的脑补给逗笑了,忍不住弯唇露出一口白糯糯的牙来。
少年冷笑道:“你笑什么,见我受伤,如此开心?”
“恩人误会啦。”小姑娘认真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原来只有这种时候,你才是允许我靠近的。”
少年沉默了。
青钰趁他垂眸,悄悄蹭得近了一点,把装药的瓷瓶往他跟前推了推,“要不……恩人,你先上药止血。”
他抬眼看来,她连忙将小手一缩,认真望着他,眸光流转。
少年说:“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青钰重重点头,“喜欢!”
少年哑然,又说:“既然喜欢,为何见我受伤不哭,还笑得这般灿烂?”
她呆住了,“我应该哭吗?”
他却笑了,“也不该。只是我从前家中,总有一群人,但凡一点小事,便能哭哭啼啼,好不烦人。你和她们不一样。”
青钰想了想,说道:“我好高兴。”
他奇道:“高兴什么?”
“你说我不一样。”她眉眼弯弯,道:“既然我在你眼里,有与众不同之处,便说明你记住我啦。虽然你不喜欢我,可你能这样将我记得深刻,我也很开心。”
少年不由得轻骂:“你这傻姑娘。”
青钰只管笑。
这无边暗夜,偌大宅邸的草丛一角,一时竟有股难言的静谧安然。
少年发现,她的眼睛,其实也很漂亮,并不那么令人讨厌。
尤其是她望着他的时候,怎会有人的眼睛,如此晶莹剔透,倒映着满满的他呢?
连他都能看得清,她有多喜欢自己。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坤泰二十四年, 初春。
那是青钰失忆的第二年,恩人最终还是意识到了, 这样好的姑娘,他其实是不舍得将她赶走的。他选择带着她, 四处遍赏壮丽山河,看尽天下至美,青钰虽然什么也记不得了, 但她的生活中,有天上的流云,波光粼粼的湖水, 翠绿的山峦,还有那风流闲散的美少年。
她过得极为开心,当真一点也不想找到自己的过去,只想长长久久地呆在恩人身边。
只是有一点, 她还是唤着他“恩人”, 倒让君延有些头疼。
他有名有姓,何故非要如此称呼呢?
问及青钰,小姑娘却伸手支着下巴, 笑嘻嘻地答道:“我想过啊,可是我唤你大名,似乎不太尊敬, 可唤‘公子’, 又与旁人一样了, 我想你做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所以我唤‘恩人’,自然没人与我抢啦。”
君延沉吟片刻,忽然问她道:“你再想想,可还有别的称谓?”
青钰开始想了,可是她怎样想,都想不出还能怎样唤他,难不成唤他“老爷”不成?君公子?君恩人?大恩人?青钰连吃饭都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想到回了南乡县的宅子,这个小丫头还坐在墙头,晃着脚丫思考要怎样称呼他。
他似乎不喜欢她叫他“恩人”,这是个严重的问题,将来,青钰也不能叫他一辈子的恩人。
青钰在墙头冥思苦想,不知身后的少年垂袖而立,淡淡望着她的背影。
“公子。”宗临笑道:“青钰姑娘心地善良,凡是与她接触之人,都甚为喜欢她,公子又何必逗弄她呢,今日属下听说,姑娘连用早膳都没胃口,就想知道应该如何唤您。”
君延冷笑道:“她自己蠢笨,如此明显的答案,想不出便是她活该了。”
宗临面露诧异之色,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见世子已经转身,拂袖进了书房。
但,最终仍是忍不住,青钰素来不懂照顾自己,深夜还坐在房顶看星星,不知自言自语地咕哝着什么,便这样睡着了。君延见她久久不回屋歇息,亲自找了来,将睡着的小姑娘抱起,她在他臂弯里沉睡,喃喃着“阿延”。
君延扬唇笑了,眸子清亮,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姑娘。
原来,她不是想不出,只是这等亲昵的称谓,于她宛若一个心结。她可以不要面子地嚷嚷着喜欢他,却做不到唤他“阿延”,只因为喜欢只是一种心迹,阿延却像是将自己,摆在了他身边的位置上,青钰怕了。
她不好意思与他说,这些日子所苦恼之事,并非怎样称谓,而是是否开口。
有什么开不得口的呢?
一边的宗临立刻了然,便见公子将怀中的青钰抱得更紧,用轻功无声跃下了屋顶,他将她抱回她的屋子,温柔地看了她许久,最终在烛火快要燃尽的时候,俯身亲了她的额头。
他曾问她为何总是爱笑,她却答道:“这世上最美好之事,莫过于呆在最为喜欢之人的身边,看着他欢喜,便感到深深的满足,我觉得我过得很开心啦,为何不笑呢?”
君延活到如今,满打满算十八岁,年纪不大,却已落得一身孤独沧桑,青钰性情温柔,于他甚为贴合心意,暖得让他,深深地喜欢。
她如今十四,尚未及笄,君延思量着,要等她十五岁那年,向她袒露心迹。
夏季炎热,屋外下了大雨,青钰与管家说说笑笑着回来,见君延亲自打着伞站在屋外,她不由得扑过来,仰头唤道:“阿延,我回来了。”
君延淡淡一笑,拿帕子擦干她颊上的雨水,“今日出去玩,又瞧到了什么?”
她想了想,兴高采烈道:“我今日出去吃了云吞,还扶了一位摔跤的阿伯,还遇见一位漂亮姐姐,在一座很漂亮的屋子里,那姐姐朝我招手,我陪她喝了两杯茶,她可好啦。”
漂亮屋子?漂亮姐姐?
君延微微眯眼,看向一边的管家,管家忙不迭抹了抹额角冷汗,解释道:“是怡春院的头牌夏春姑娘,以为姑娘是您身边的侍女,这才好生巴结着,只是青钰姑娘单纯,唉,这傻姑娘,听夏春提及您,便能高高兴兴地说上许久,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看到公子您的好。小的想劝,却也没劝上……”
君延了然,又好气又好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来,弹了弹青钰的脑门儿。
“是不是谁都能将你拐跑了去?”他语气微沉。
青钰顶嘴道:“我不好骗的!是宋伯草木皆兵,夏春姐姐也喜欢你,会喜欢你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君延气得都笑了,打又舍不得打,便抬起这丫头的下巴,凝视着这一张无辜脸庞,冷笑着道:“既然只要是与我有关,便是好的,那我现在命你回去思过,姑娘应当也没意见。仔细想想什么人该亲近,什么人不该亲近,不给出满意的答案来,便不许吃饭。”
青钰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坤泰二十五年,季春。
青钰不知来历,君延的生辰,便权作了她的生辰,他的生辰向来草率而过,但这日,是他特意为她庆生,贺她及笄之礼,青钰端坐在桌前,被一干侍女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姑娘们嬉笑打闹,笑声频频传出窗外,惊扰了檐下的喜鹊。
君延走了进来,姑娘们一哄而散,留下刚刚胭脂抹了一半的青钰,小姑娘双靥白里透红,咬唇惊疑不定地望着他,君延微微一笑,亲自从一边的雕花小奁里拿出宝珠胭脂盒来,以手指沾了一些,慢慢在她右颊抹匀,又在她眉心一点,小姑娘霎时多了几分清艳。
青钰呐呐道:“阿延……”
君延把手给她,让她握住自己的手,将她牵了出去,笑着道:“今日为你备了及笄礼,随我骑马出城。”
他翻身上马,青钰轻轻一跃,坐在了他的怀中,背靠着男子坚硬的胸膛,他身上熟悉的清香传来,宛若春风一般迷人眼。
君延一扬马鞭,带她出城逛遍了城外美景,到了夜晚,夜空里便被人点燃了无数孔明灯。
“哇——”青钰伏在酒楼的围栏上,指着天上的灯,“阿延你快看!好多灯啊。”
君延笑道:“见此灯,便可许愿一桩,敢问姑娘可要许愿?”
她想也不想,便双手合十道:“那,我要一辈子都在阿延身边,平平安安,从年少到白发苍苍,永远都不会分开。”
她微垂双眸,暖光打在她的睫毛上,少女眉眼温柔,语气虔诚。
君延笑意淡淡敛了去。
他忽然低头,轻轻在她唇瓣上一点而过。
青钰蓦地抬眼,一只手捂住嘴唇,惊讶地望着他,随后似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眸中的光蓦地亮了起来。
“阿延!”
他伸出手指抵在她唇边,微微俯身,嗓音低哑:“别说话。”
孔明灯漫天漂浮,天边有烟花炸响,清风穿廊而过,将他的嗓音吹得有几分散了。
君延在她耳边,低声道:“青钰,你孤身一人,跟在我身边两年,温柔真挚,甚得我心。在下虽家中有余财,却是无权无势之徒,空有一身皮囊,一颗真心,还望你不要嫌弃,若等相守一生,定好好珍你爱你,若将来被迫别离,定终生等你一人……你可愿,嫁我为妻?”
青钰睁大了眼睛。
她猛地抱紧君延,君延被她撞得一个踉跄,还未来得及站稳,边听她伏在自己胸前,大声道:“我愿意!”
他不禁扬唇笑了。
坤泰二十六年,春分。
青钰睡到日上三竿,在床上滚了又滚,扑通一身摔下了床榻,痛得嗷嗷一叫,君延正好走到门口,闻言推门进来,果见这丫头又是睡相不好摔了,不由得嗤笑一声,青钰见他又这般嘲笑,索性赖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夫君抱!”
多大的人了,君延走过去俯身敲她脑门儿,冷声道:“昨夜的事儿我还未找你算账,今日还想让我抱?你便坐地上罢。”
青钰悻悻收回手来,慢慢站了起来,君延往榻边一坐,拉过她的手,低头瞧了瞧她手腕上的伤口,淡淡道:“说罢,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钰看着自己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吃痛地吸了吸气,小声道:“昨夜夏春姐姐找我……”
君延一边给她上药,一边扬眉道:“你还去见她?她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青钰解释道:“可她被妈妈打了,我瞧她可怜,活生生一条人命,哪怕她着实对你有心思,可她又怎能危害起我来呢?没有伤害我的人,这样见死不救,良心如何可安?我这样想着,也实在不可见死不救,便带着侍卫去救她了。”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细若蚊吟,君延冷笑道:“然后,便被老鸨迷晕了带走,险些被献给县令?还好你逃出来了,若我朋友不恰好路过,明日我见了你,可还要唤一句‘县令夫人’?”
青钰被他这样毒舌一损,哑口无言,眼圈有些红,只好道:“是我总是犯蠢,老被人给拐骗了去,我也不知道,无缘无故的,她们偏要害我做什么,往后有事,我一定提前问你,你别生气了……”
君延看她要哭的样子,不由得心软了下来,近来总是这样,他对她束手无策,除了宠着护着,还能怎么办?只可惜这丫头不知自己有多惹眼,还喜欢出去玩儿。
君延叹了口气,待到给她重新上了药,包扎好了伤口,才将她拉到身边来,抱着她低声道:“往后,离那些做官的远些,我与他们素来不和,你便乖乖的,不要出去了,如何?”
青钰点头,伸出手臂将君延抱住,将脸贴在了他的胸口。
可那一年,终究还是比她想象的要短。
高县令自花楼一瞥,便念念不忘着青钰的美,屡屡试图抢走青钰,甚至对君延威逼利诱,她到底还是越长越美,美到了祸害自己的夫君,在这等无权无势的家中,难掩光华,名声传至周围三郡,人人都道君延娶了个好夫人,也有人暗中嘲笑,说这等姑娘,只做得权贵宠妾,难做平民良妻。
随后不久,南乡县爆发了最严重的的一次蝗灾,饿死了不少灾民,为了救济百姓,君延和她为此散尽千金,奈何官官相护,这朗朗世道,却看不见任何的希望。
君延不再清雅,青钰也不再顽劣。
他们都在一瞬间懂得了什么,开始挑起不属于自己的担子。
但她因美貌招致的灾祸,还在不断地给君延招来阻碍,
三年前,青钰滚下山坡,再次醒来时,面前的人激动地唤着她“公主”。
一场大梦,彻底醒来。
墙头嬉闹的小姑娘不复存在,她触手可及处,便是从前望不到的权势顶端。
从前的从前,有个公主叫做李青钰,她有着疼爱自己的太子哥哥,有着一对恩爱的父母,她总是想着要快快长大,可是有一日,她发现了哥哥的秘密,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像她以为的那般慈祥,母亲并不那样宽容,发现几位哥哥看似和睦,实则明争暗斗,不择手段。
她的亲哥哥,甚至为了自保,将她推下悬崖,害她失忆三年。
可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做无忧无虑的君夫人呢?
那个公主几乎是疯了,疯了一场,又不得不醒来,接受全然陌生的现实。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长宁公主重新回归的那日,同父异母的皇帝哥哥为她大设宫宴,邀请满朝文武赴宴,让所有人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公主。
殿中舞姬挥舞水袖,咿咿呀呀,腰肢柔婉,在席间走过时,小心躲避着百官放肆的目光,胆怯一如面对高县令的她。
青钰在高处居高临下,笑着向皇兄敬酒。
“臣妹祝愿皇兄千秋万岁,臣妹定会长伴皇兄身侧,为皇兄分忧。”
觥筹交错,华灯初上,满殿女眷,唯长宁长公主最是高不可攀。
华宴过后,长宁回府,借酒意杖杀了一位宫人,以此立威。
然后她换上了一袭白衣,据守夜的侍女说,公主一袭白衣,总是三更就起,枯坐后半宿。
眼中不复温柔,她再也不爱笑了。
短短三年,她将自己磨练得杀人如麻,铁血无情,善于玩弄权术。权力宛若一剂药,可以治愈她所有的彷徨不安,即便是孤身一人,也无人再敢冒犯她分毫,这世上理应如此,谁更有手段,谁就执掌乾坤。
她几乎要忘了阿延,忘了南乡县的小院中,紧张害羞的小丫头,和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这一梦仿佛极长。
青钰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哭了,眼泪沾湿了枕头,章郢早已起身出去忙碌片刻,正好端着汤药折返,却看见她眼角的泪。
他一愣,一时竟有些无措。
这是梦到了什么,睡着睡着就哭成了这样?
她唇瓣嗡动,不知呢喃着什么,章郢见状俯身,将耳朵贴近她耳畔。
只听见微不可闻二字——
“阿延……”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一声阿延, 宛若大坝开了闸,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直冲得他眼底发红,喘息微重。
右手狠狠一捏,指节沉沉一响,手背上青筋爆出。
章郢俯身在青钰耳边, 身子仿佛石化了一般,久久不动。
那一声阿延,宛若刀子割裂了他的心, 他努力压抑的平静, 瞬间在她这样的无助面前溃不成军。
不知过了多久, 他才微微直起身子来,温热的大掌抚过青钰的脸颊, 大拇指指腹慢慢抹去她眼角的泪水, 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
“我在,阿延在。”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将她搂进,贴着她道:“阿延从前亏欠了阿钰,以后会一直在阿钰的身边,阿钰无论去哪, 阿延都会跟在后面, 保护你, 珍惜你。”
似乎被他逐渐安抚, 青钰吸了吸鼻子, 渐渐安静了下来,下意识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还在低低地抽噎着,却迟迟不肯睁开眼,章郢不知她醒了没有,只抚摸着她的发顶,坐在此处,久久不曾离开。
外头的宗临见世子久久不出来,便想也未想直接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二人互相依偎的模样,宗临尴尬一笑,连忙退了出去,还顺手带好了门。
罢了罢了,有什么事儿,明日一早再说罢。
宗临在屋外想了想,用轻功出去,回绝了院外恭候的谢定琰,谢定琰闻言,皱眉问道:“那下狱的高慎和苏儿如何发落,世子尚未交代清楚,还有孙炆,上回被淮安侯截胡了,如今折子递入朝中,朝廷已知我们暗中结盟,接下行动刻不容缓,世子怎的此刻就不见人了?”
宗临摸了摸脑袋,不太好意思道:“……谢小将军莫急,世子往日从未误事,如今也不会坐视不管,实在是今晚有事走不开,不若将军明日再来,或者属下稍后将事情向世子禀明,明日一早世子定会回消息。”
谢定琰皱眉不语。
脑中忽然一闪而过那日坐在世子怀中的青钰,他眼神微闪,忽然道:“难道是因为长宁?”
他声音不小,在这寂静宅邸外显得格外突兀,宗临被他吓了一跳,连忙闪身靠近,压低声音道:“将军声音小点儿!此事不可张扬!”
谢定琰冷笑道:“我还当是何事,今晚宁可爽了我的约,也脱不开身,原来是为了温柔乡。宗临,你家世子是眼瞎了不成?长宁公主是什么人?她这个人,冷血、无情、自私、唯利是图,他看不上我表妹,却喜欢这么一个女人?”
上回他没亲手杀了长宁,已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了,后来让她跑了,为了大局,他也打算睁一只眼闭只眼,不予计较,却没想到,这女人居然勾到了平西王世子?如今那人还因为她推了正事?
谢定琰想到此,偏不肯小声说话,又高声补了一句:“早知如此,那日我何必手下留情,就应该直接在宗府杀了她!”
宗临只觉一个头两个大,着实不知该如何解释,实在没了法子,只好拼命去捂谢定琰的嘴,叫他小点声儿,莫要惹恼里头的世子,谢定琰看他这样小心,越发恼火,猛地拔出了身侧佩剑,毫不客气地架到了宗临脖子上,寒声道:“你越是不让我说,我今日便偏要在此说个痛快!”
宗临头疼道:“谢将军又何必激动?此间内情,将军并不知晓,将军有没有想过,为何我家世子会喜欢一个政敌?”
谢定琰冷哼道:“那是因为他识人不明!”
宗临:“……”
宗临被刀这样架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咬牙质问道:“那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难道也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君主,对屡屡陷害自己的妹妹下不了手么?将军可有仔细想过,为何太子殿下也不让你动公主?为何世子会将她护在这儿?”
宗临的神情也彻底冷了下来,双目发寒,冷冷盯着谢定琰,气势虽不及常年为将的谢定琰,却颇有几分兄长章扈的影子。
谢定琰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宗临所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他还是想不通,这里面究竟还能有怎样的隐情,至今都未曾对外说明?长宁在他的记忆中,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活泼天真的小表妹了,这个女人在长安的时候就和疯子无异,狠起来六亲不认,谢定琰早就对她心灰意冷了。
但,此时此刻,他是站在平西王世子的宅邸外头,谢家再怎么说,也不能大过平西王去。
谢定琰慢慢放下了手中长剑,抬手一收,只闻“铮”的一声,长剑入鞘。
谢定琰正要说话,大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众侍从让开,老管家提着灯笼上前,冲谢定琰拱了拱手,“这位大人方才所言,我家公子皆已知晓,公子方才吩咐过了,说是让大人直接进去说话。”
宗临欲言又止,谢定琰冷冷道了一句“带路”,便径直越过众人,大步跨进了大宅。
谢定琰一路向里,知道走到了卧房外头,老管家让他稍等片刻,先敲响了房门,过了须臾,章郢便亲自推门出来,谢定琰一看到他,立刻大声道:“世……”
还未说完,章郢便低声打断他:“阿钰还未醒来,你先莫要说话,随我进去。”
谢定琰狠狠皱眉,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进去?进卧房?
进去干什么?里头的人,不是还没醒么?
章郢看他不解,也并未仔细解释,只是转身,负手重新进去了,他拿过墙上灯盏,行到床头桌下,将灯放在了床头,才掀开帘子,先是拿安神的药在青钰鼻尖熏了熏,才从被子下拿出了青钰的手腕。
褪下青镯,露出上面的狰狞疤痕。
谢定琰俯身仔细看了看,毫不犹豫地判定道:“刀伤。”
为什么一个公主身上会有如此重的刀伤?看起来好像并非是这几年的伤。
章郢不置可否,又将青钰的镯子重新戴好,又将青钰肩头的衣裳稍稍拉下来些许,露出肩胛处数道浅浅的疤痕,只给谢定琰勉强瞟了一眼伤痕,谢定琰便果断道:“这像是什么尖锐之物的划伤,不是刀刃。”
一个公主身上,怎么如此多的伤疤?谢定琰只听说长宁私自蓄养杀手,培养府卫,从未被人刺杀得手,却未曾听说她什么时候受了伤。
章郢重新给青钰掖好被角,拉上帘子后,起身出去,等到谢定琰合上了门,才淡淡开口道:“第一道伤痕,是四年前,在南乡县,高平对她意图不轨,她拼命逃出生天,才落得这么重的刀伤。”
谢定琰霎时大惊,扬声道:“怎么可能?!四年前,四年前她分明……”
长宁公主分明在外养病,天下皆知的事情,怎的就出现在南乡县,还被一个县令差点欺辱?
谢定琰猝然抬头,却装入章郢漆黑的双眸之中,眸底深不见底,蕴含着他看不懂的深意,谢定琰心头一惊,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道,当年长宁并非在外养病?真的有什么隐情不成?
章郢看他逐渐沉默下来,才略笑了笑,转身道:“你猜的没错,这边是第二道伤疤的由来,那是她跌落悬崖落的伤,那些伤,约莫是被悬崖边的石子树枝划伤的。”
“她当年,并未在外养病,所谓出宫养病,不过是皇家粉饰太平的说辞而已,朝中几位大臣那些年一直暗访公主下落,不得对外宣扬,这其中,便包括三年前的监察御史贺之清。”
“而她为何跌落悬崖,生死不明,你可以回谢府一趟,亲自问问殿下,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谢定琰沉默,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一字一句,太过于颠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了。
隔了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响起:“我不明白,为什么之前,他们谁都不说?”
这话中“他们”,章郢知道,是指青钰和太子。
为何不说?但凡有一个人主动说出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必和长宁撕破脸至此,谢家又怎会忍心,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儿下手?
章郢唇角微涩,淡淡道:“因为他们啊,一个不再相信亲情,不屑于将此事对外说出;一个更是明白,事已至此,说出来不过是更大的伤害。”
三人在同一屋檐下的那个夜晚,章郢端着青钰亲自做好的饭菜探望李昭允,看着这位殿下捧着饭菜难过的样子,便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李昭允那时怎么回答的?
他说:“孤又何曾没有想过,既然是孤欠了她的,为何不将一切公之于众?”
“因为孤一直都知道,就算孤主动对外人说了真相,钰儿也不会领情的。她会觉得孤在嘲笑她,笑话她,怜悯她,既然如此,孤宁可让她这样恨着。”
“她就是这样一个姑娘,宁可昂头骄傲地活,也不想让自己的伤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所有人都觉得她可怜,她宁可做别人口中的恶人,也不愿做那个被人伤害的人。”
……
谢定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一切还有待最后的求证,可他知道,他其实已经信了,到底是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人性情大变?从前谢定琰只以为是长宁自私,眼见太子夺嫡落败,便急于为了利益投靠新帝,甚至不惜和亲人一刀两断,被天下人耻笑。
原来不是。
想了想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谢定琰亦觉好笑。
是啊,当初那个拿着风筝非要他陪她玩的小丫头,当初那个连养的鸟儿死了都还知道哭的小公主,若没人逼她,她又怎么会变得那么心狠?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谢定琰骑马回城, 半道上却被一辆马车挡住了去路。
四马并驱,檀木为辕,四面装点十分华贵,镂空车窗图腾精致大气, 看规制,应是出于王侯之家, 谢定琰眯了眯眼,却看见一只素手掀开了帘子,露出谢云纤秀气温柔的脸。
谢云纤柔声唤道:“堂兄。”
“纤儿?”谢定琰皱眉道:“你怎会在此?”
谢云纤微微一笑, “听说堂兄方才见了世子, 纤儿想和你借一步说话。”
……
青钰醒来时,天早已大亮, 她艰难坐起,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眼睛也肿胀得很, 浑身都惫懒得紧, 连一个坐的动作,都做得如此艰难。
章郢似乎不在。
嗓子干得发疼,青钰捂着脖子,艰难地起身,这一站起来, 才觉得腿软无力, 险些摔了。她扶着墙稳住身形, 慢慢往外头的桌案边摸去, 抓到水壶后,连忙倒了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嗓子这才好受了些。
身后一暖,水杯被人夺去。
章郢抱紧她,手臂揽紧她的腰肢,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茶冷了,我再命人重新倒一壶来,先回床上坐着,莫要着凉了。”
青钰微微颤了颤,低声唤他:“章郢……”
他笑了笑,眸色暗了一寸,直接把她抱回到床上,拿被子将她裹紧,抬手理了理她凌乱的发,温声道:“叫夫君。”
青钰抬眼望着他,水眸泛光,贝齿轻轻咬住下唇,一时没有出声。
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梦中的阿延,现实中的章郢。
将一切在梦中再经历一遍之后,她忽然害怕极了。
害怕这世上没他,这一切若只是一场梦的话,她醒来时,会不会仍旧睡在公主府的软塌上,一如那么多次午夜梦回一般?那时候,她总是觉得他会回来,每次却只能失望地枯坐一夜,一开始她还会哭,后来连哭都不会哭了,整个人都开始逐渐变得麻木,不爱哭,也不爱笑。
等到太阳重新升起,她还得打起精神,用虚假的笑容来应付所有人。
她不肯出声,章郢也不急,至少昨日她肯将自己给他,便是已经对他打开了心扉。章郢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起身出去,不过须臾,便端了热茶进来,递给她道:“慢点喝,小心烫。”
青钰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抿,长发散落在肩头,微微遮住脸颊,显得小脸越发尖削,似乎是瘦了一圈。章郢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喝水。
怎样都看不够。
想起她睡着后的那一声低唤,便忍不住心疼,可偏偏又无能为力。
再大的伤痛,再难以愈合的伤口,都还是要她自己走出来,他能做的,只是陪在她身边,一直等着她而已。
青钰能清楚地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喝茶喝得心不在焉,喝完茶时,便想通了点什么,忽然将空杯递给他,在他起身之前,忽然唤道:“夫君。”
一声低唤,刹那间如惊雷一般在他耳畔炸响。
章郢横在空中的手蓦地一僵,手中空杯落地,骨碌碌滚了远去。
床笫之间逼她唤他是一回事儿,她心甘情愿地唤他,又是一回事儿。
章郢忽然狂喜,猛地伸手抱紧了青钰,青钰猝不及防被他带入了怀中,只觉得他双臂用力之大,几乎将她勒得喘不过气来,耳边传来章郢微有些慌乱的声音:“夫君在这儿,阿钰。”
实在没想到他会如此激动,青钰本有些感伤别扭的情绪,被他逗得荡然无存,她“噗嗤”笑出了声来。
这样一笑,她也释怀了。
何必呢,本来就是夫妻了,何必一个唤得如此为难,一个又听得如此激动,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是吗?
青钰垂落的手缓缓上抬,也慢慢回抱住了他,身子渐渐放松,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她轻声道:“夫君,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我把这些年的事情,全都梦了一遍,可我的梦却在回京后戛然而止,那个梦太可怕了,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遍了。”
“你知道吗?我在梦里,其实是记得现实中的事儿的,可就算如此,我还是会害怕失去你,哪怕我努力地想忽视你,却还是明白,我仍旧深深地在乎你。”她微微一笑,在他颈边蹭了蹭,软声道:“日积月累,从在乎你,变成不能没有你。”
是他重新成为了她生命里的一束光,她原以为她的生活将永远沉浸在黑暗中,在她最要绝望的时候,他又从天而降,重新将她从深渊里捞了起来。
曾经不知有多少回,那个孤独的长宁公主思念夫君了,便会去护国寺拜一拜,她会乞求上天,让她的夫君活过来,无论是用怎样的方式,他可以与她为敌,可以与她不相认,也可以与旁的女子长相厮守,她想过倘若他还活着,那么最坏的情况是怎样,可仍旧只是想让他活过来。
只有他活过来,她才会有勇气继续活下去,而不是总是一个人想,自己将来要何去何从。
万幸上天,不曾让他抛弃了她,既然如此,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青钰抱紧章郢,两人许久没动,直到外头的管家叩响了门扉,章郢才率先放开了她,看着她不知不觉又红了的眼眶,不禁伸手刮刮她的小鼻尖,笑道:“你瞧你,甚为能哭。”眼前的男子五官俊朗,笑意疏朗温和,青钰仰头仔细地看他一会儿,忽然搂着他的脖子往前,蜻蜓点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松开了他,眨眨眼道:“管家找你,定是有事,你快去罢。”
章郢握紧她放在一边的手,缓缓站起了身,唇边渐起笑意,眼中尽是温和之光,不像是平日冷峻的世子。
……像是她的夫君阿延。
外头敲门声愈急,青钰知他舍不得她,便一拉他手指,低声道:“快去罢,早去早回,我再休息一会儿,等你回来服侍我更衣可好?”
他这才骤然笑出声来,胸腔微微震动,许久才郑重道了一声“好”,便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青钰重新拥被躺回了床上,唇畔笑容怎样都压不住,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章郢出去了一趟,这一忙碌,却是一直没有脱开身,只好派人折返回来,让青钰不必再等,青钰静静躺了一会儿,起身穿好了衣裳,再随意梳洗一番之后,推门出去。
日头阳光正烈,枝头鸟雀叫个不停儿,青钰站在原地,真心实意地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她脚步轻快地四处走走,一边的侍女见状连忙上前道:“公子此刻正在见客,夫人有何吩咐,尽管嘱咐奴婢便是。”
青钰问道:“他在见谁?”
侍女低头答道:“似乎是去见王府来的人了,奴婢听说,王妃身边的侍女有急事求见,公子本紧着夫人这头,不欲接见,听说是刻不容缓的事儿,这才去见了一面。”
那侍女说到此,微有不忿,似乎觉得青钰受了什么委屈一般。
青钰不过笑笑,“既然是有急事,见见也罢,正好快到午时了,我便去准备午膳罢。”
她倒是完全不在意,她只有他了,可他除了她之外,还有那么多亲人,还有这天下纷争……她能理解他的选择,这样才是她的夫君,哪怕极为爱她,也还是明事理、知道轻重缓急的。
青钰转身,往小厨房走去。
府上的小厨房地处偏僻,因这宅邸是按着从前的家所建,青钰一路过去,仍旧十分轻车熟路,尚未走到厨房,便看见路中央盈盈立着个黄衣女子,正四处张望着,像是迷了路,看衣着并非侍女,青钰微微蹙眉,问身后的侍女道:“这位是?”
侍女也疑惑得很,摇了摇头。
就在此时,那女子转过了身来,看见了青钰便是一喜,连忙过来盈盈行了一礼,“这位姑娘,敢问中堂如何走?我方才与人失散,在此迷了路。”
青钰抬手指了指右边,“往那边走。”
那女子含笑道谢,正要转身离去,却蓦地瞥见了青钰的脸,脚下却无论如何都迈不开步子了。
眼前这个女子,生得极美。
不施粉黛,仍旧清丽脱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翘,分明只是淡淡望着你,却似是含了万种风情。
通身气质冷淡,五官无一处不精致。
谢云纤身为谢家的嫡女,亦是名门贵女,此番出门,更是精心打扮良久,此刻却在打扮如此随意的女子跟前,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姿色远不及眼前这人。
看她衣着,也不像这府上丫鬟,更像是她所听闻的“夫人”。
谢云纤心头一颤。
……难道真是她?
谢云纤在打量青钰的同时,青钰也在仔细打量着她,不过随意一扫,便差不多确定了她身份。
衣裳用的乃是极为稀少的吴绫,非大族女子不能穿,腰间玉佩纹路熟悉,与她那表兄谢定琰的如出一辙,再看这一身温柔娴静的气质,便与她在长安瞧见的那些名门贵女如出一辙。
再加上之前侍女说,章郢是去见平西王府的人了。
确认是谢云纤无疑。
青钰还未说话,便见谢云纤率先微笑道:“多谢姑娘指路,敢问姑娘可是这府上的人?”
青钰起了玩心,抬手制止了身后意欲插嘴的侍女,亦是笑着答道:“我是,不知姑娘,可是方才来的平西王府的人?”
看那侍女举止,谢云纤确定了,果真是她。
原来这就是世子所爱之人。
谢云纤心乱如麻,鬼使神差地,她回答道:“我是平西王府的侍女,方才一不小心走散了,才在此地迷路,小公子此刻怕是正在与世子叙旧,一时半会儿许是不会结束。”她抬了抬眼,望着青钰踌躇道:“我若早些回去,少不得被人发现,不若他们离开时再混进去,不知姑娘……可否让我在此多待一会儿?”
听这言外之意,怕被发现是假,想试探她是真吧?
青钰眉梢微扬,忽然掩唇笑了。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67
青钰顺势便道:“既然是平西王府来的人,姑娘请自便, 无须拘谨。”
谢云纤微微松了一口气, 朝青钰福了福身子, 试探道:“多谢姑娘, 不知姑娘是这府上的……”
她原以为,这民间女子身份低微, 为王妃所不喜,自然也明白自己几斤几两,此刻一听她是王府来的人,自然也是要主动避着点儿的,谁知青钰却不遮不掩道:“我不是这个府上的下人, 若非要说个名头,应算是主人,姑娘唤我青钰便是。”
谢云纤又是微微一僵。
青钰眼神坦然,双眸微带笑意, 这样淡淡凝望着她, 没有一丝胆怯畏缩,亦无一丝得意炫耀的意思。
谢云纤连忙行礼道:“原来这边是……”话到此处,却又卡住了。
夫人?世子妃?被平西王府的下人这样唤,她还不够格, 单单得到世子的心又如何,终究跨不进王府的大门。
谢云纤故意顿在此处, 便是想看青钰有无尴尬之色, 青钰没什么反应, 她身后的侍女已开始呵斥道:“这位就是我们夫人,你迟疑什么呢?我们夫人可是被公子日日捧在掌心的,你再如此无礼,信不信我们公子……”
话还未说完,青钰便骤然打断道:“不碍事,我确实算不上什么世子妃,未入玉碟,也不怪她不敢乱叫。”
谢云纤低眸不语。
青钰瞧了她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我现在要去厨房准备晚膳,你若无事可做,可以随我一同前去,既然小公子来了,想必也是会留在这儿用膳的。”
谢云纤微微诧异,不是说捧在掌心吗?为何还亲自下厨?但看青钰的模样,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谢云纤不曾推脱,便也随青钰一道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的下人不曾料到夫人亲自过来下厨,皆静立一边,战战兢兢,青钰挽了袖子,露出一双纤细白皙的手,笑着使唤人道:“你来帮我打一盆水来,我来切菜,你去洗菜罢……还有你,你负责劈柴便是。”
青钰拿了刀,在案板上熟练地切起菜来。
分明是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却在切菜上手法娴熟,不像是平常人家长大的姑娘,却又学得一手不错的厨艺。
谢云纤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只觉得四下众人忙活得井然有序,完全没有她可做之事,她也从来不懂做饭的门道儿,从前她在深闺之中,琴棋书画学得样样精通,可这入厨房,却是头一回。
大家闺秀,也没听说谁要学得一手厨艺的。
青钰见她傻站在那儿,忍笑道:“你若是想帮忙,便去帮忙搬柴火罢。”
谢云纤连忙应道:“这便来!”
她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到外头,搬起那刚刚劈好的一堆柴火,摇摇晃晃地进了屋,又笨拙地将柴火递入火堆之中,反而呛了满口浓烟,咳得不停,眼泪不住地往外直冒,一边的下人见状道:“不是这样一下子全塞进去的,还是我来罢。”说着,便将谢云纤挤到了一边,低头忙活起来。
青钰切好了菜,又敲碎了鸡蛋,落入锅中,拿了锅铲熟练地翻炒,加水加调料一气呵成,做菜于她是手到擒来之事,但今日,她想要做一顿最丰盛的饭菜给阿延,便又吩咐人杀鸡宰牛,外头杀鸡的惨叫声时不时传进来,谢云纤听得胆战心惊,去瞧青钰,却看见她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这等流血的事儿,她怎么一点都不怕?谢云纤看见那一摊血便觉头晕,青钰看她委实不适,便吩咐侍女带她去歇息,谢云纤却想着门外便是一滩鸡血,无论如何,都不肯跨出厨房那道门。
果然还是养在深闺,不曾见过任何血腥之事,青钰微微一笑,也不曾勉强她。
方才她起了玩心,便想与这位谢姑娘多相处一会儿,无论如何,这位谢姑娘,也算是她的表妹之一了,青钰相信章郢为人,也不曾真对她有何敌意。但她却远远低估了谢云纤的胆量,谢云纤父兄皆是将领,手下不知多少亡魂,偏生养出了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也是有趣得很。
若她能平平安安长大,不曾参与哥哥们的夺嫡,不曾站在风口浪尖之处,那么她是不是也会和谢云纤一样,哪怕只是杀鸡宰羊,也会害怕?
如此一想,她倒是有些羡慕谢云纤。
能这样单纯地活着,永远不必见识那些最阴暗之事,殊不知也是一种莫大的福气。
谢云纤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脸色略显苍白,贝齿紧紧咬住下唇,惶然不安地看着这人来人往,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位青钰姑娘,看似弱不禁风、养尊处优,怎会面对如此血淋淋的事儿,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在一边炒菜,一边与身边的下人们说说笑笑?
她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这样粗鄙不堪的行径,又岂是平常女子可以做到的?
她生得这样好看,她笑得肆无忌惮,她得众人喜爱,她所做饭菜闻起来如此之香……
谢云纤瞧着青钰,瞧着瞧着,眼睛里却不知不觉有了一丝羡慕,不羡慕她这一手饭菜做得多好,只是羡慕她是为何如此洒脱,为何还能和那些低贱的下人……如此自然地说说笑笑。
谢云纤身为谢家嫡女,上敬父母兄长,对下亦是高高在上,尊卑有别,那些人或畏惧她,或尊敬她,她自小所受的教育,使她觉得就该是这样。
为什么青钰不一样?
不害怕王妃,也不担心世子会喜欢旁人,更不介意所谓的名分,好像这一切都不重要似的,可谢云纤自打懂事开始,便知晓这些有多重要,那些后宅的女子,穷尽一生,也不过是寻个有所依靠的归宿罢了。
青钰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做完了饭菜,只剩下最后一锅鸡肉,正小火慢烹着,外头的下人已过来唤道:“夫人,公子听说您在厨房,传话过来,说是让您别做了,好生回去歇着。”
青钰翘了翘唇角,并不答话,只吩咐那传话的下人道:“来得正是时候,你过来帮我端菜罢。”
那下人也愣住了。
所有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一堆菜肴一个个搬到了前院左室,青钰惹了一身油烟味儿,便打算先行回去换身衣裳,见谢云纤垂眸不声不响地站在角落,想起她一个人或许不知如何自处,便吩咐身后的侍女道:“你去带她到前院罢。”
侍女点了点头,走上前去请谢云纤离开,谢云纤神色微微恍惚,沉默良久,竟抬脚走到了青钰的面前。
“谢姑娘还有何事?”青钰看她欲言又止,便率先发问。
谢云纤微微讶然,“你……你是如何知道我……”
青钰指了指她腰间玉佩。
谢云纤这才了然,她微叹了口气,喃喃道:“原来我早就……早就暴露了,你又何必不戳破,直接将我打发走便是,何必捉弄于我……”
青钰淡淡打断她道:“并非有意捉弄于你,只是好奇你是个怎样之人,我听说王妃有意让你嫁给我夫君,我瞧瞧你,也好知道王妃喜欢怎样的姑娘。”
谢云纤一时哑然。
被她这番直白之言堵得哑口无言。
谢云纤思虑片刻,不太相信道:“你在我跟前行事毫不收敛,光是下厨一事,便能惹王妃厌恶,又岂会在意王妃的看法?”
青钰闻声却是一笑,“我说想知道,又何时说了,非要去讨喜欢她不可?”
她要嫁之人,乃是章郢,而非章郢的母亲。
王妃喜欢她固然好,若不喜欢……她李青钰也绝非主动讨好旁人之人。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谢云纤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心底却微微憾然。
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王妃是怎样的身份?她当真不在意一丝一毫世俗看法吗?
这是需要多大的勇气?饶是温柔娴静如谢云纤,也不敢断然说出此语。
***
穿堂风直掠而来,章郢端坐太师椅中,垂目饮茶,始终不曾开口。一边的章绪便也安安静静地缩着,不敢出声打破这安静,王妃身边的贴身婢女雪儿垂首立在一边,正在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
方才她已细细向世子说明王爷病况,言下之意甚为明显,便是让世子早日归府,承袭王位,若世子想带那个民间女子回去,王妃也不会反对。
但,带回去,并非意味着平西王府肯接受那个女子成为世子妃,若这女子足够识大体,还能怀有世子的骨肉,王妃或能大发慈悲赏她一个妾室做做,这已是最大的让步。
章郢当场便翻脸了。
非但尽数驳回了王妃的吩咐,还勒令雪儿站在此处,眼睁睁地看着,稍后所来之人,究竟是生得什么模样,可否配得上未来的平西王妃之位。
不过须臾,满桌佳肴便全上好了,章绪望着这一桌香喷喷的菜,惊喜道:“哇!这也太香了!哥哥,你养的厨子未免也太能干了!”
章郢淡淡道:“这是你嫂嫂做的。”
他一提嫂嫂,章绪便垮下了小脸,极为不乐意道:“哪门子嫂嫂,倘若不是美人姐姐,我还能勉强接受谢姐姐,除此之外,我谁也不想要,我偏不认这个嫂嫂……”
他一边说,还一边警惕这活阎王的脸色,唯恐他当场发怒,要他好看。
谁知章郢听了之后,并无半分怒色,反而淡淡道:“你见了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脚步声逼近了。
来者刚换了一身鹅黄衣裙,脚步轻快,面上笑意盈盈,未见人,声先至——
“不认我吗?”
章绪猛地站了起来,惊喜地大叫道:“美人姐姐!”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68
章绪虽然不曾见过青钰的真容, 但对这个声音万分熟悉, 听到声音的刹那, 便猛地站了起来,几乎没有半点迟疑, 就飞快地蹿到了青钰跟前。
“怎么会是你!你居然就是我的嫂嫂, 我、我……”章绪激动地语无伦次, 只能拽着青钰转头对章郢喊道:“哥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嫂嫂就是美人姐姐, 我还以为美人姐姐她……”
他以为她出事儿了。
青州的事情闹得那么大, 他本在公主府邸里悠闲度日, 自打被宗临带回了王府,便一直感到不安, 整日便悄悄贴在母亲屋外偷听, 怕被发现,便只能听到些许只言片语,知道外头出事了。
他平日虽然顽劣, 却也不傻,从前也曾听郑襄提及过朝中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哥哥和父亲,对朝廷而言是个威胁, 而美人姐姐又是从长安来的公主。
章绪不敢细细想下去。
他听说哥哥在外头有了心上人时, 是真的很生气,美人姐姐那样好, 哥哥也曾亲口说了喜欢她, 怎么就能突然喜欢别人呢?章绪甚至想过, 倘若哥哥是这样三心二意之人,那便是他从前看错他了。
可他不曾想到,美人姐姐便是这位传言中的“民间女子”。
青钰看章绪激动地语无伦次,不禁微笑着安抚道:“阿绪,我没事,我一直和你哥哥在一起,他将我保护得很好。”
一面说,一面抬眼,与章郢的黑眸隔空相撞。
无需多说,他和她心里已是了然。
一直以来,倘若不是他处处护着她,她早就凶多吉少了……从刺杀开始,到宗府奔赴而来陪她演上一出戏,再到深夜小巷里,他阻止她踏入陷阱,最终城门相救,千军万马里,他将手递给了她。
说来,最初若非他在悬崖下捡到昏迷的她,她或许从那时起,就会被野狼给吃了。
这条命是他一路救过来的,她都记得,也会用一生的时间去偿还。
章绪吸了吸鼻子,委屈地点点头,又仰着脑袋,仔细地瞧了瞧青钰的脸,越看小脸越发的红,最终着实害羞得不知所措,便转身跑到章郢身边去,悄悄附耳道:“哥哥,嫂嫂生得未免也太好看了。”
章郢心情大好,大笑道:“你这小子,再没个礼数,盯着你嫂嫂瞧,我便再请个夫子来,好生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青钰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
章绪看二人皆在笑他,不服气道:“我若不仔细瞧瞧,怎么记住嫂嫂长什么模样?我看我嫂嫂罢了,都是自家人,哥哥非要和我提什么礼数,何其扫兴!”
青钰倒也不曾计较,缓步走到了桌边坐下,笑道:“莫贫了,阿绪在我跟前,不必这么守礼数。你们二人先用膳罢,这可是我亲手所做,不吃完,便要罚。”
章绪看了看满桌佳肴,期待地搓搓手心。
一边垂首而立的侍女雪儿至始至终便盯着青钰,看她谈笑自若,和小公子颇为熟悉的样子,便隐隐有些惊异,再瞧见世子一改往日淡漠的性子,竟也能如此开怀说笑,便彻底收回了目光。
无须再仔细观察什么了,她已是确定了。
小公子虽单纯,却也不是谁都亲近的,世子亦是如此,一个女人,能留住男人的心是一回事儿,能改变一个男人,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这位“夫人”,并不仅仅只是得宠那么简单。
她和世子站在了同等的位置之上,一个眼神便知深意,而非依附讨好、乖巧柔顺,与雪儿所见的那些后宅女子都不同。
看来……是王妃错了。
雪儿见他们已是坐落,便默默福了福身子,低声道:“既然世子爷开始用膳了,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无人多看她一眼。
雪儿默默低下头,缓步朝外走去,却蓦地脚步一顿。
谢云纤正静静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里面,见雪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
雪儿看她面色灰败,连忙快步跟了上去,失声唤道:“谢姑娘!”
谢云纤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无人处,才停了下来,抬手扶住了身边大树,低头不语。
雪儿焦急道:“姑娘若是心中不快,便先行回王府罢,这里有奴婢便好……”
“姑姑让我来,是为了夺回世子的心。”谢云纤蓦地打断她,抬起了头,露出一双噙泪的双眸,仿佛下一刻便要哭出来,“可是,他们这样恩爱,这样般配,又哪里有我插足的余地呢?”
雪儿一时竟也不知该从何安慰。
般配,恩爱,却是如此啊。
任谁见了世子和那个民间女子,怕是都会感慨一句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何其般配,又何其恩爱?
谢云纤抬头看了看天空,企图将眼泪逼回去,却还是忍不住落了泪,掩面哭道:“世子在我心里,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我早就喜欢上他了,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我的心上人就该是那样的冷漠,那样的严肃高傲,可我竟然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不是冷漠,他只是不爱对我笑罢了。”
“你瞧他,他看着她的目光,那样温柔而与众不同。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笑过,那个笑容,就好像拥有了一切一样。”
“我小的时候,父亲便告诉我一个道理,他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亦不强人所难。’他们这样好,我若硬生生地将他们拆散,就为了所谓的家族门庭,将来,明知他心里有了旁的女子,还要装作若无其事,我真的做不到。”
“雪儿,我想放弃了。”
***
用完膳之后,青钰本要起身亲自收拾碗筷,谁知章郢忽然命人将章绪带了出去,趁着四下无人,忽然将她搂进了怀里,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柔声道:“何必如此勤快,阿钰应当好生去歇着……”
青钰被他亲得猝不及防,身子骤然一僵,随机便笑着靠近了他的怀里,伸手抱紧他,“就是觉得,我应该为你做些什么……”
她安安静静地靠在怀里,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嗓音温软。
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儿,浑身锋芒尽敛。
之前那个浑身是刺的长宁公主,那些带着血的回忆,都好像是一场噩梦里的幻觉。
若是能在此处安享余生,再也不必接触那些斗争,哪怕让她洗手作羹汤,每日做这些杂活,她也愿意。
一想到从前受的那些委屈,鼻尖便是一酸,眼眶里瞬间便溢满了泪。
从前哪怕性命垂危,也不曾掉一滴眼泪,因为无人会在意她的难过,可现在在喜欢的人跟前,那些酸楚便后知后觉地一齐涌了上来,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忽然转身转身,把整张小脸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言不发,章郢不解其意,微微眯了眯眼,尚未开口,便感觉胸前的衣裳湿了一大块,脸色便是一沉。
“怎么了?”他低声问。
她不理他。
章郢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莫哭,有何好哭的?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之前见了谢云纤,气着你了?若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便命人将她抓来,任你出气如何?出了事儿,谢家那儿有我交代。”
青钰仍旧不理他,听他如此相护,眼泪愈发汹涌。
章郢静静等了良久,着实不知她如何了,便伸手擒住了青钰的下巴,强硬地抬了起来,与这双红彤彤的眼睛对视着,沉声道:“究竟受了什么委屈?”
青钰摇头。
她双睫沾泪,偏头哑声道:“不怪别人,要怪便怪你,如此能哄人。”
旁人若不哄她,她又何必哭,越是哄她,越是让她禁不住脆弱起来,恨不得将从前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在他这里找到安慰。
章郢听懂了她话外之音,一时怔忪无话。
许久,才低声一笑,猛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
她一连后退几步,身子便忽然撞上了墙壁,她惊慌仰头,尚未说出一个字来,便感觉到黑影沉沉罩下,唇瓣便被他轻轻含住。
这一吻,极为温柔。
片刻之后,青钰浑身脱力地靠在墙上,喘息未止,章郢凑到她耳边,低低一笑:“也怪你自己,如此得我心意。”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69
青州大军镇压哗变之后, 节度使孙炆增援被阻, 明知是淮安侯有意作祟, 甚至是和平西王暗中勾结,但苦于没有证据, 朝廷处于弱势, 为安抚藩镇, 便治了孙炆一个延误军机之罪, 杖了三十军棍, 以示惩戒。
青州刺史贺敏上疏朝廷, 直言此次灾祸之中,钦差高慎死于哗变之中, 而长宁公主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朝中原本与长公主联系密切的官员皆人心惶惶,镇国公宋家更是失了盟友,据说小公爷宋兆听闻这个消息之时, 差点带着人冲出城门,想亲自奔赴青州寻找公主下落。
皇帝听闻妹妹下落不明,更是连发三道圣旨给平西王,殷殷嘱咐, 务必要找到公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事实上,长宁公主不在长安的这些时日, 长安城中早就变了天, 真正希望她回去的, 又只是少数人了。
仅此哗变,藩镇和朝廷上只差最后的遮羞布,没有谁主动去挑起战事。
甚至有人猜测,失踪的长宁公主,和“失踪”的废太子,这之间是不是也有什么关联?
高慎并没有死。
谢定琰将其关入地牢,严加拷打,审讯多日,才从其口中问出了些许东西,当即连夜求见世子,章郢彼时正在房间里与青钰温存,二人起初还在正正经经地说话,说着说着,青钰便搂着夫君的脖子滚落在床上,两人在床上疯闹了好一会儿,宗临才敲了敲门,“公子,谢小将军有要事求见。”
青钰正趴在章郢身上,一手拽着他的衣领,笑意盈盈,闻言便立即耷拉下了脑袋,看起来十分扫兴。
怎么每回都有人打搅,从前她不想瞧见他时,他却一件要紧事都没有。
章郢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抬手一刮青钰的鼻尖,又安抚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扬声问道:“何事?”
外头却沉默了。
有些事情,宗临不便直接说出来,尤其青钰还在场,虽然她如今已算不上是敌人,可宗临还是有所顾忌。
青钰倒也不恼,从章郢身上滚了下来,侧躺在他身边,抬手泄愤似的将他往外推了推,章郢笑着握住她的手指,低头亲了亲,柔声道:“乖,我让阿绪进来陪你玩,如何?”
青钰抽出手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一副“随你便”的样子。
章郢大笑,拂袖而去,出去时吩咐了外头伺候的侍女,没过多久,章绪便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子,兴奋道:“嫂嫂!我来找你玩啦!”
青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翻身坐了起来。
分明自己还不曾生过孩子,可这种带孩子的无力感是什么回事?
和章绪玩,固然也是开心的,可章绪毕竟和章郢不同,青钰只想做被哄的那一个,才不想做哄人的那一个。
章绪一边啃果子,一边滔滔不绝地跟她说自己身边的事儿,想起青钰还不曾去过王府,便一一给她介绍自己的家人,说起严厉但常年卧病在床的平西王,还有素来溺爱自己的王妃,再胡扯那些王府妾室们的八卦,越说越起劲儿,甚至说到了谢家。
“我跟你说,你别看我大表哥平日里可凶了,其实他可好了!小时候我和人打架,哥哥觉得我是自讨苦吃,不曾管我,都是大表哥悄悄帮我出气,他平日可护短了,每日来王府的时候,都会记得给我带各种稀奇古玩。”章绪想了想,比划了一下,“有一次,他给了我一把这样大的长弓,想让我学武,虽然我至今都不曾用,但后来,宗将军告诉我,说那把弓可是玄铁所铸,价值连城。”
——谢定琰向来出手阔绰,青钰也记得,幼年时,每逢谢定琰入宫瞧她,也会给她带许多新奇的玩意儿。
“还有我母亲。嫂嫂你可不知道,母亲待我可好了,可是她一对着我哥哥,就老是一副不太好相处的样子,哥哥从小便不大爱在王府,我觉得肯定母亲对他太凶啦。”
——平西王妃,青钰早有耳闻,看似不过是区区女流,实则这么多年来,章郢尚未独当一面时,平西王府一直靠她与谢家的联系来支撑着,从前她不大将这位放在心上,可如今这是她夫君的母亲,能教养出章郢这样的人,虽性子多有强势,但定也是个足够果断聪明的女子。
章绪絮絮叨叨了许久,又说起昨日之事,“嫂嫂,为什么你昨日没来见我呢?”
昨日那事儿……怎么好和阿绪这孩子说,青钰干咳一声,搪塞道:“是你哥哥临时有事儿。”
章绪似懂非懂,“我知道了!昨日表哥来见了哥哥一面,肯定是有什么急事,还好还好,今日我可见着你啦。”
青钰却皱了皱眉,“谢定琰来过?”
她为何不知道?
昨夜……昨夜她累极,中途醒来一回,章郢尚在她身边安睡,后来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半夜醒来,去见了谢定琰?
章绪诧异道:“嫂嫂不知道吗?昨日我和表姐等到天黑都不曾见到你们,便离开了,谁知走了半路,表姐便瞧见大表哥骑着马过来,在外头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进去啦,然后表姐便问我,想不想和表哥叙叙旧,正好我多日不曾见到他,便在外头等他出来。”
青钰眸光微闪。
若是平日,她并不会想太多,可昨夜既然章郢会和她一夜春宵,明显是谢定琰过来,是临时起意的。这里每一个人,都不曾避讳她的存在,谢定琰和她结下那么深的梁子,居然还能眼睁睁地看着章郢和她在一起吗?
昨日之后,今日竟然又来了一趟。
青钰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她又说不上来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曾知道的,不仅是谢定琰隐瞒了她,就连章郢,也一直在瞒着她。
她垂下双眸,若有所思。
章绪看她久久不语,拽了拽她的袖子,踌躇道:“嫂嫂,是不是阿绪说错什么啦?”
青钰摇头,微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子,“你没说错,只是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我倒是不曾告诉你呢。”
“什么事啊?”章绪好奇。
青钰说:“你或许对朝中之事都不熟悉,故而也不知道,我和废太子,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妹,谢家,亦是我的母族,说来,我也算是你的远方表姐。”
虽然如今的平西王妃,和先皇后并非出自同一脉,但谢定琰,确确实实是青钰的亲舅舅的长子,亦是她的表哥。
章绪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此刻却是惊呆了。
青钰笑道:“谢定琰,也是我的表兄,从前我在长安时,也唯有他时常去东宫,也因此与我感情甚好。如今想一想,我确实多年不曾见到他了。”
其实早就决裂,但这些话,骗这单纯的小少年足矣。
章绪不疑有他,想了想,若自己许久不曾见到大表哥,应该会是十分想念他的罢?章绪忽然难过起来,连忙拽了拽青钰的衣袖,“那嫂嫂要不要去见见表哥?他既然来了,你便去见见他吧!大表哥人可好了呢!若是见到了嫂嫂,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青钰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笑。
“不若这样。”青钰弯下腰来,悄悄凑到章绪的耳边,低声道:“不如阿绪在前头带路如何?你带着我到书房外头,然后你去引开人,这样,我便能悄悄溜进去,趁他不备之时,给他一个惊喜!”
章绪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了。
***
章郢的书房外把守森严,其实下人明白青钰身份,并不会横加阻拦,但青钰知道,从她靠近书房的那一刻起,章郢便会立刻收到消息,她所能见到听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她知道的。
所以她利用了章绪,章绪在外头闹得动静不可谓不大,门口的侍卫被吸引过去时,青钰便悄悄地溜到了书房侧面,靠在窗子外仔细聆听里头的动静。
里面二人相对而坐,章郢正不紧不慢地喝茶,谢定琰双目微垂,一言不发。
直到外头侍卫查清动静的缘由,进来禀报说是章绪在外头玩闹,谢定琰这才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是阿绪,那便没事了。”
章郢微微蹙眉,心底划过一个隐秘的念头,很快便一笑置之。
阿钰自打留在了他的身边,便甚少理会政事,镇压哗变之后具体如何善后,朝廷又是如何,也不见她主动问过。如今他不过是见谢定琰一面,她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第70章 第七十章
书房内一片幽暗, 镂空窗棂将日光割裂, 光影迷眼,屋内二人相对而坐, 气氛沉凝,清风随着未阖之缝流入,在二人之间淡淡流转。
章郢拿过案上文书,垂目看了半晌,淡淡道:“高慎所招的,只不过是朝廷密令, 这些根本无用, 我们想要盘问出来的,他一字未说?”
谢定琰低声道:“我告诉他,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他半信半疑,言语之间似乎有所松动。”
章郢微掠唇角, 黑眸深不见底,语气不容置喙:“必须问出来。”
谢定琰挑眉, 着实有些诧异, 不禁问道:“当真必须从他这里入手么?”
章郢拂袖起身, 站到了窗前,广袖垂落,负手淡淡道:“当年高铨行事隐蔽, 一切都是有备而来, 不留半分把柄, 高慎是他侄儿,常年在他左右,当年之事定有参与。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必须问出来。”
谢定琰微微攥紧拳头,沉声应道:“今晚再连夜审讯。为了殿下,我会尽快。”
章郢转身看着他,眸光微闪,“殿下近来如何?”
谢定琰唇角微僵,“世子怎知晓我……”
他昨夜听闻长宁之事之后,到底心结难消,想起这么多年和她之间的误会,便一时冲动,策马连夜回府,去见了殿下。
殿下果真没有隐瞒他,见他如此激动,便将当年的来龙去脉一一说给了他听,末了细细叮嘱道:“此事你莫要急着告诉钰儿,在她跟前,你便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她性子倔强,不会领情,反而会弄巧成拙。”
谢定琰却追问道:“殿下可曾想过,此事不可能永远瞒下去,即便臣、殿下、世子三人不说,她也终有一日会知道,因为殿下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谢家,继续将她视为眼中钉。”
倘若不和解,她便是他们的仇人,谢定琰曾经有多喜欢这个表妹,后来便有多憎恨她,更遑论谢家的其他人。
他的父亲,也便是先皇后的哥哥,是如此地对这个侄女恨铁不成钢,不知感慨过多少次,先皇后教养出了一个六亲不认的不孝女。
谢家的长辈们,从前讨论政事,但凡提到长宁公主,俱陷入沉默,面露愤恨之色。
他们都误会她了,也不能再错下去了。
谢定琰的问题,无疑一下子说中了关键之处,李昭允转目看着跳动的烛火,意味不明道:“此事,孤与世子私下商议过,还需将当年之事的真相重新挖出,才可能让她放下芥蒂。”
太子为何夺嫡失败?其实早就从六年前的那一场失败的刺杀开始,李昭允就注定输了。
输在识人不明,对他忠心耿耿的高铨,实际上却是齐王的人,看似在帮他谋划一场天衣无缝的杀弟良计,实则早就与齐王暗通款曲,上演一场苦肉计,让齐王下狱,也为日后弹劾他谋害手足埋下伏笔。
世人皆知,太子输在为了夺取权利,不惜枉顾百姓性命,不配身为人君。
其实不然。
李昭允自认自己确实有过醉心权势之时,但他绝无可能屠杀百姓,谢章两家,也都心知肚明。
所以他们甘愿追随。
***
谢定琰与章郢的谈话,将这些全说了。
从为何至今仍要隐瞒长宁,到而今审讯高慎,又应如何逼问他口中当年真相,青钰站在窗外,只觉手脚冰凉,听到后面之时,耳畔嗡鸣不止,心底一片酸涩僵硬,竟分不清到底是生气,还是悲哀。
不知不觉,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仍然察觉不到半分痛意。
她心跳极快,像是不住敲打的鼓点,太阳穴一阵阵发痛。
他们都瞒着她。
谢定琰知道了那件事,他对她抱有愧疚。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都瞒着她,一副为了她好的样子?他们说的没错,她早就不相信这些亲情了,也根本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十分感动。
青钰脚底发软,扶着墙壁转身离去,谁知脚下打滑,脚踝狠狠一扭,整个人都朝前摔去。
轻微的声响便足以惊动屋内之人。
谢定琰高声喝道:“谁在偷听?!”屋内二人迅速对视一眼,章郢抽出墙上佩剑,起身出来查看,在看见地上的女子之时身形一滞,手中佩剑哐当落地。
青钰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脸色苍白,额上不住地冒着冷汗。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双眸,猝然与他们对上。
怎么会是她?!
谢定琰大惊,本不知如何面对青钰,如今猝不及防对上,想起方才之话她都听到了……谢定琰一时竟不敢靠近,身边的章郢已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看她伤势。
“阿钰,哪里摔着了?”章郢她在身边蹲下,一低头,便看见她明显发肿的脚踝,眼神瞬间暗了暗,心疼地皱了皱眉,“怎么就扭到了?”
青钰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只偏头直勾勾地着他瞧,毫不避讳道:“方才偷听你们说话,走得太急,一时没注意脚下。”
她语气并不友好,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摆明了这事儿不能善了。
一边的谢定琰只觉额头青筋突突地跳。
章郢却从善如流地摸摸了她的长发,柔声哄道:“以后若想听,不必在外头遮遮掩掩,直接进来便是。”
青钰冷笑:“我若当真进来,你又会拿什么搪塞我?若非我偷听,怎会知晓你们瞒了我这么多?”
章郢微微一笑,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我岂会搪塞阿钰?”
她此刻心烦得很,抬手扒拉开他凑过来的脸,冷声道:“章郢,我没与你开玩笑!”
得了,又不喊夫君了。
章郢对付这种场面颇有经验,倒也丝毫不气,反倒微微一笑,将手抄过青钰双腿和腋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柔声道:“乖,先回房上药,此事稍后再说。”
说完,也不管怀中的女子如何一脸不豫,先抱回去再说。
独留身后的谢定琰静立风中,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就……行了?
***
章郢抱紧怀中小姑娘,快步走回卧房,刚将她一放下,她便对他避如蛇蝎一般,使劲儿地往后缩,一直缩到他捞不到的角落,又抄起一边的枕头,朝他狠狠砸了过去。
“连你也瞒着我!”她恼怒至极,恨恨咬唇,看章郢侧身躲过,不由得更气,“我原以为,你与他们不同。”
这话便是带了几分委屈了,章郢连忙爬上床,企图将她捞入怀中好生哄哄,她一见他靠近,便立刻尖叫道:“你不许过来!”
章郢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忙后退道:“好好好!我不过来!”
青钰咬唇瞪着他,心乱如麻。
方才之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觉得她可怜,觉得她倔强,想要从长计议,口口声声都是为她好。
甚至……他们言语之间,还透出一丝当年之事另有隐情的意味。
她就忍不住想:凭什么啊?
凭什么他们对她好,却不问她肯不肯接受。凭什么这么笃定她的性情,凭什么要以一副了解她的姿态,来为她四处周旋?就算她那哥哥另有隐情,她肯不肯和解,也是她的事儿,就算她选择去死,那也是她的选择。
凭什么要对她好?凭什么!
她觉得很没有道理,这些人,尽管害怕她陷害她唾骂她,随他们放马过来,她从不畏惧一死,可是凭什么就,就要对她好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