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小小的店中, 摊外挂着一盏昏暗的灯笼, 暖光侵染上章郢的侧脸,眉峰拉出一道刀削般的深邃剪影。
章郢眼眸粲然如星,温柔透亮,不避不让地注视着她。
青钰有一瞬间的呆滞。
她很快就笑了出来, 忽然起身探了过来。
章郢眼底亮了一瞬,心口的火烧得更旺了些, 看着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探向他……的唇?
她伸出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他的唇, 笑:“还有心思聊天, 你的面还没动过, 都要凉了。”
章郢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她做完了这个动作,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站直了理了理衣摆,朝他勾勾唇角, 瞧着倒是心情极好, 眼底也不掺一丝旁的念头。
那双眼太过于澄澈剔透, 倒映着两簇朦胧灯火。章郢垂下双眸, 身子发僵。
他确定, 她听到了的。
可是她没有什么反应。
这一瞬间, 章郢无比嫉妒起“君延”来, 分明都是他, 为什么君延就能在她的心里占据如此分量, 而他无论如何在乎她,似乎都触及不到她的真心,无法彻底地温暖她。
他略笑了笑,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唇齿间的味蕾仿佛麻木了,尝不到半分美味,亦不觉半分温暖,直到吃完,他都没有再说话。
再抬眼时,他已恢复那副清淡冷静的样子,继续朝她笑道:“要回去吗?”
青钰点头,又找店家要了一坛美酒,才让章郢付了账,她抱着酒坛走在前面,街道两边的灯笼拉长她的影子,章郢便踩着她的影子走在后头,淡淡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想起从前,她也喜欢在前头一蹦一跳,他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每走几步,便会回过头来,看他还在不在,对上他的目光,她则会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来,又回过头继续蹦蹦跳跳,踩着自己的影子,不亦乐乎。
他那时还是冷峻少年,看着她的背影,总是在想:她为何总是这般活泼呢?人生在世,总有诸多无奈,她却好像什么烦恼都没有,唯一挂念的就是他。
少年章郢甚至不解,他自诩性情骄傲,不喜与人打交道,初次遇见她时,也不曾有过好声色,她究竟是用着怎样的一腔热枕,才能打动冷心冷情的他?
他不解,但他知道自己喜欢她。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喜欢的,是纯粹的她,是可爱的她,是善良的她,可如今,他看着不再纯粹可爱善良的她,依旧是那么深深地喜欢。
喜欢她的固执,喜欢她的坚强,喜欢她的聪明敏锐,也喜欢她偶尔流露出的小娇憨。
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她格外留心——坐在帘子后的公主,不动声色,轻描淡写,直击人心,颠覆他对女子一直以来的认知。
章郢这样想着,唇角不由得朝上掠了一掠,青钰回过头来,问他道:“寻个地方喝酒去吧?世子酒量如何?”
章郢笑道:“自然是比公主好的。”
她狐疑地觑了他一眼,却是不大相信,这三年,她旁的未必有长进,这酒量可是突飞猛进,和她比?怕不是自讨苦吃。
片刻后……
青钰坐在屋顶,双靥酡红,摇摇晃晃地伸手去抢章郢手上的酒,章郢高举酒坛,她够又够不着,抬手捶他,软声道:“你给我,给我……”
他笑起来,“公主自诩酒量好,这一坛也没喝完就醉了,是不是太差劲了?”
她醉醺醺地瞪他,身子不稳地晃了晃,眼看就要从房顶滚下去,章郢眼皮一跳,连忙抬手扶住她的肩,那高举的一只手也顺势放了下来,她连忙朝前一扑,一把将酒坛搂进怀里,他的手隔着她软软的酥//胸和冰冷的坛子,一时触电般地收手,她一时不解,歪头朝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眸低波光荡漾,晃得他眼神微微一黯。
章郢微微抿唇,淡淡地说道:“别喝了,姑娘家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你凭什么管我。”她低低地咕哝一声,抱着酒坛往后躲,章郢只好跟着往前,护着她不往下掉,她醉醺醺地望着他,忽然笑道:“章郢,你是不是喜欢我?”
章郢:“……”
方才不是表白了么?这就忘了?
她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咯咯”笑,“太好笑了,我这种人,还会有人喜欢我?”
章郢:“……”
他心里叹息,伸手握住她的双肩,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
她愣愣地看着他。
“我喜欢你,这句话我可以说很多遍,因为没什么可遮掩的,更没什么好羞耻的。公主如今孤身一人,身边需要一个人保护,我也愿意成为那个人……和宋祁不同,宋祁攀附你,为你做事,但他能对你所做的,终究有限。但我章郢,若是真心爱一个人,会倾尽全力对她好,无论她是公主,还是一介孤女。”
“长宁,这番话,我也只对你说。你也不必说配不配,你是个好姑娘,旁的女子,不如你聪慧敏锐,不如你敢爱敢恨,在我眼里,你比谁都好,是最好,没有之一。”
“至于过去,我也不求你忘掉,来日方长,我有耐心慢慢陪着你解开心结,只要你肯接受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咕咚。
手中的酒坛脱手,顺着瓦片咕噜噜滚了下去,砸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屋子里沉眠的人破口大骂。
一片骂声中,青钰却忽然凑近他,四目相对。
他们甚至能看清对方的睫毛。
青钰忽然抱住他的腰。
突如其来的温香软玉令章郢浑身一僵,她环住他的腰,软软地蹭向他的怀里,将他胸膛的衣裳弄乱了,又软声唤道:“夫君……”
章郢心火遽起,低眼看着她,神色复杂难辨。
她话锋一转,又唤道:“哥哥……”
“……”
章郢伸出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了抬,淡声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懵懂地望着他。
他说:“我是章郢,不是君延,也不是你哥哥。”
“我是章郢。”
“是章郢,听见没?”
他固执地,一字一句地纠正她:“不许叫别人,叫我,章郢。”
月色下,她那双眼极为漂亮,倒映着满天星辰。
章郢俯身,直到她视线所及,全被满满的他占领。
她的眼睛渐渐聚焦。
章郢真好看啊,她想,他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就像是阿延一样,曾经的阿延,也是用一模一样的眼神望着她,她还记得当年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她也是喝醉了,胡乱叫人的名字,叫宗临,叫管家爷爷,叫花魁姐姐的名字,甚至还叫隔壁家养的大黄狗儿。
她唯独不叫他。
夫君捏着她的下巴,不满地眯眼道:“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叫谁却不叫我,枉夫人口口声声,最是爱我?”
她那时怎么说的?
她抱着少年的腰,软软道:“不是啊,因为阿延的名字,我舍不得唤出来。”
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了,连叫他一声都舍不得,就好像那一声呼唤,会唐突心上人似的。
为什么,章郢在眼中,总是能和阿延重叠?
不知不觉,她眼中竟是有了泪,点头道:“我知道,你是章郢。”
章郢松开她,她艰难地从他怀里爬起来,低头摇了摇脑袋,勉强清醒了些,才道:“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很少喝酒,每个人都想害我,我必须永远保持清醒,若我有一日醉了,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在你面前,我居然喝成了这样。
青钰又笑了。她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但她就是笑得停不下来。
章郢抿唇不语。
心乱如麻,方才那一番表露心意,她又不知听见了没有。
他难道又白说了?
她自顾自地大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跟他说:“其实我小时候,特别黏我哥哥,那时候每逢中秋,母后,爹爹,还有哥哥,我们会聚在一起用家宴,这个家宴和别的家宴是不一样的,没有爹爹的其他妃嫔,没有伺候的宫人,只有我们一家人,围成一桌,其乐融融。别人说皇家无亲情,我向来都是不信的。”
“但是后来我没想到,我自以为最仁慈正直的哥哥,能毫不犹豫地杀害自己的兄弟;我自以为最慈祥的爹爹,会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我自以为最温柔的母亲,会是哥哥的帮凶。”
“他们都骗我,就算我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我也还是忍不住地恨他们。”
他说:“长宁,你醉了。”
“我醉了。”她冷笑,又开始指着月亮,破口大骂:“我就是不原谅哥哥!我看不起他!权势?去他娘的权势!我若,我若还有在乎的人活在这世上,我管他给我多大的权势,我才不会放过任何人!”
她摇摇晃晃,真的是醉了,骂着骂着,便开始泪流满面。
身后一暖,章郢贴了上来,将她拢住,抬袖温柔地擦干了她脸上的泪。
她吸了吸鼻子,顺势靠近他的怀里。
这一瞬,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排斥他。
第52章第五十二章
深夜的小院门口, 一盏灯笼被吹得摇摇欲坠,李昭允靠在门边, 静静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脚步声, 这才抬起眼来。
章郢抱着怀中不省人事的青钰, 一步步走了回来。
李昭允面色一变, 快步走了上去, 急急问道:“她……”“她喝醉了, 此刻已睡着了。”章郢压低嗓音, 温柔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姑娘,李昭允看她双眼通红, 像是哭过一般, 沉默片刻,问道:“你欺负她了?”
章郢摇头,微笑道:“欺负她的, 是殿下呢。”说完,也不看李昭允,抱着青钰进了里屋,留在李昭允独自站在风中, 久久地陷入沉默。
温暖的屋内, 章郢缓缓放下青钰, 拉开她搂着自己脖子的手, 又要替她盖被子, 她却不□□分, 在床上滚来滚去,眉尖轻蹙,一副不太舒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伏在床边,张嘴“哇”地吐出一大滩秽物出来,章郢只好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帮她顺了顺气。
青钰吐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双眼红肿得跟兔子一样,瞧着可怜极了,章郢看得心软,又倒了杯水来让她润润喉,青钰吐完了,又重新倒了回去,双眼紧紧闭着,呼吸很快就平缓下来。
章郢拿帕子擦了擦她的唇角,又起身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李昭允见青钰醉成这样,也亲自去厨房熬醒酒汤,二人忙活至天蒙蒙亮,这才回房歇息。
这一回,章郢不再担心她会再次逃跑。他知道,昨日她肯对他说这么多,是彻彻底底心如死灰了,她心里不痛快,才会喝酒发泄,或许日后她还是会回去,但至少此时此刻,只有他,才能为她遮风挡雨。
青钰翌日醒来的时候,窗边停了一二喜鹊,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她抱着被子起身,愣愣地发呆了许久。
昨夜的一幕幕飞快闪现出来。
男人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一遍遍地袒露心意,她指着月亮破口大骂,他低头帮她搽拭眼泪。
一遍遍唤着:“不哭了,别伤心。”
他抱着她回来,她醉醺醺地沉溺在他的怀里,双臂勾着他的脖子,可以听到男人沉稳的心跳,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袅绕鼻尖,他宽阔的胸膛在为她遮风挡雨,一如回到了三年前。
青钰从脖子到耳根,以肉可见的速度迅速红了。
他喜欢她。
他亲口说,喜欢她,不是开玩笑,而是一心一意。
他为什么,就喜欢她呢。
青钰双脸红得甚至发烫,伸手贴面降了降温,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才掀开被子起身,走到院中四处晃了一圈儿,今日不知怎的,喜鹊停留在枝头,甚为招眼,院中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树下的石桌被擦拭地一尘不染,像是真真正正在这里安了家的样子。
却未曾见到章郢的身影。
章郢在哪儿?
青钰到处找了一圈,终于在小厨房的灶台边发现了他,章郢正伏在那儿,睡得正香。双睫紧紧地压在一起,睡颜静谧而安好。
青钰蹲下身子,悄悄停留在他的面前,静静地盯着他瞧。
是了,她想起来了。章郢前天夜里为她一夜不眠,昨日赶来救她,一路奔波不止,夜里又陪着她喝酒吃面,回来之后,她睡得人事不省,却还记得她吐了之后,他在床边忙活的样子。
连续两天两夜不曾合眼,换谁都受不了。
青钰伸出一根手指,隔着虚空悄悄描摹着他的眉骨,只觉轮廓让令她倍感亲切,她的手停留在了章郢耳边,那里,是一道清晰可见的人/皮/面具的贴痕,说起来,她连他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青钰闭上眼睛。
她不勉强他掀开面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没必要非要弄清楚,一如她选择戴着面纱。
忽然觉得睫毛有些痒。
青钰睁开眼,章郢正俯身凑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对她吹着气儿,笑吟吟道:“醒了?”
青钰骤然起身,故作冷漠地问道:“这里这么脏,你怎么就在这里睡了?”
章郢笑道:“本就忙活到天亮,想着你也该醒了,索性下厨为你做了点早膳,只是食材简陋,要委屈你勉强凑合凑合了。”他说着,上前去掀开锅盖,一眼望过去,却是呆住了。
哪里有什么早膳,只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掀开一股焦味扑鼻。
章郢急忙解释道:“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方才睡着了,不想它竟烧糊了,长宁,你稍等片刻,我这就重来……”
青钰扫了一眼那锅,故作冷静地偏过了头,唇边却如何都抑制不住那一抹微妙的笑意。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都会嘛。
她以为他有多大能耐呢,连下厨都会,还这般体贴地去给她做早膳,没想到也是瞎逞能。
她低头笑了一声,伸手去夺过他手上的锅铲,淡淡道:“你还是先回屋歇息吧,我自己会做,你这样子,万一又睡着了,我今日岂不是要一直饿着肚子了?”
说完,她又自顾自地补充一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逃跑,放心,至少现在,我不跑了。”
说着,锅铲熟练地铲起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精准且优雅地抛进了一边的小桶里。
青钰勾起眼角,朝章郢笑。
她其实是会下厨的,这是她在民间学的,后来哪怕做回公主,因时常不爱准时吃饭,又不喜吃那些御厨做的山珍海味,也偶尔会亲自动手下厨,一来她胃口极小,饭菜也做得简单,二来,也可防止旁人对她下毒。
章郢其实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她握着锅铲的手,那双手纤细修长,干净无瑕,与脏兮兮的铲子格格不入。
当年,她做了他的夫人,因他还有正事,平日若是忙碌不休,则会将她独自留在家中,也曾怕她独自无聊,特意让管家派了性子活泼的侍女陪阿钰解闷,谁知她只念着他,想着自己不能为他做些什么,整日做个摆设,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便觉烦闷,于是,执意着要学些什么。
学绣花,绣得十指被扎得千疮百孔,才泪眼汪汪地被勒令终止,章郢为了不让这傻姑娘继续犯傻,下令扔了所有的针线。
学抚琴作画,更是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后来,她又心血来潮,一头扎进了小厨房。头一回,险些放火烧了厨房,后来,又做出了惨不忍睹的菜肴来,章郢本不知她趁自己不在时干的“好事”,直到厨房里的厨子都来找他哭诉了,这才哭笑不得地制止了她。
可她怎么说的?
她说:“我知道阿延觉得我什么都做不好,可是我就是想做些什么呀,这样毫无作用地待在阿延身边,不能为我的心上人做些什么,觉得无所谓的是你,可感到不公平的却是我。”
“好想学会做饭啊,这样,阿延就是被我照顾的了。”
后来真心拗不过她了,还是放她去亲自下厨,她苦学了很久,切菜切得手指都留了细小疤痕,才终于将学会了做出丰盛菜肴来,每晚等着他回家了,还亲自为他布菜,认真地说道:“我见隔壁的王婶便是这样照顾她的夫君的,正常的妻子应该是这样的贤惠的,我天天给夫君夹菜好不好?”
章郢无奈,笑着屈指敲她脑门儿,“你当我还小么,需要你无微不至。你若能照顾好自己,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时至今日,他亲自为她做饭时,才明白了当初她的感觉。
想为心爱之人做些什么,多做些什么,就感觉怎么喜欢,都喜欢不够一样。
“章郢?章郢?”青钰拿着铲子在他面前晃。
章郢回过神来,一双墨玉似的冰凉双眸,定定地望着那锅,许久,才缓缓一笑,柔声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先去歇息了,改日再做。”
改日?
就你这厨艺,没有改日。
青钰嗤之以鼻,看着他负手跨出门槛,行得远了,才专心地开始做菜。
***
青钰做了满满一桌。
李昭允顾忌青钰在外活动,便一直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哪怕饿了,也不曾主动出来。直至章郢睡到申时起身,才主动做了挡箭牌,将他从房间里带出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这般忐忑不安,当着青钰的面儿,被章郢拉着,坐到了青钰的对面。
青钰垂着眼睑,连眼皮都不曾掀开看一眼。
李昭允便也垂下双目。
这两兄妹,此刻相对无言,二人之间的氛围,比陌生人相见更要尴尬。
章郢其实知道,她昨夜会边哭边骂,还是放不下这段感情。十几年的兄妹情,爱得深切,爱得认真,恨也刻骨铭心,就这样浓烈地爱过恨过的哥哥,并非一刀两断四个字就可以撇开关系的。
若不相见还好,偏偏还得在同一屋檐下,勉强度日。
殿下是何为人,章郢心知肚明,当年之事虽无可辩驳,但……也并非只是殿下一人的错,错的是所有人,又不是所有人,或许该怪这个世道无情,每个人都欠了阿钰一笔债,但又不知道该从何来还。
但昨夜之后,他彻底确定了。恨一个人远比和好要累很多,他不能强求她原谅殿下,可若殿下还是往昔那个哥哥,或许对她……还是安慰罢?
章郢坐在两人侧面,低头瞧了瞧这些菜,果真是阿钰亲手所做,色香味俱全,他夹了菜,放到青钰的碗里,又悄悄撞了撞李昭允的胳膊肘儿,示意他也学着自己。
李昭允:……?
章郢以眼神示意,李昭允微微抿唇,迟疑了许久,才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白菜,还未捻起来,忽见青钰也飞快出筷,夹住了他的筷子……中间的白菜。
李昭允触电般收手,青钰夹了起来,自顾自地咬了一口,用余光瞟了李昭允一眼,心想:我做的饭菜,你吃什么吃。
李昭允无奈,在桌子下冲章郢比划了一个手势。
——该怎么办?
章郢挑了挑眉,伸出一根食指,冲他摇了摇。
——阿钰这脾气,唯不要脸可破。
李昭允蹙眉,不太赞同,又指指桌上方,抬手一勾,做了个掀桌的手势。
——若是激怒钰儿,恐怕适得其反。
“你们在比划什么?”青钰啪地一声放下筷子,抱臂冷笑道:“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呢?”
第53章第五十三章
青钰一开口, 方才还在鬼鬼祟祟的二人同时抬头。
章郢若无其事地一笑,“没事,只是殿下方才有些不太舒服。”他说着, 转头对李昭允道:“殿下若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罢。”
李昭允:“……”
他没有不舒服啊。
章郢含笑看着他, 黑眸意味难明, 似乎别有深意, 李昭允一怔, 很快便反应过来,忽然低头咳了咳,配合着点头道:“既然如此, 我便先去歇息了……”
口中这么说,实际上, 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
李昭允怀着复杂的心里起身离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青钰才抬起了眼,似乎有些走神,过了许久, 才低声道:“再不吃就凉了。”
虽这么说,但自己也没了胃口。
青钰微微抿唇, 脸上看不出多余的神情, 但章郢只是简单一眼, 便能看得出来她此刻心里约莫在想什么。若她仅仅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想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殿下饿肚子。
从昨日午时到现在将近日暮, 殿下都没有吃东西。
吃完饭后,章郢主动收拾碗筷,青钰稍稍迟疑了一下,看他要将那些多余的菜倒掉,才忍不住问道:“他……真的身体有恙么?”
章郢笑道:“公主可别忘了,殿下那日被你用了刑,他在宗府关了那么多年,那里比不得锦衣玉食的皇宫,落下些病根也是正常的。”
青钰垂下双睫,垂在裙摆边的手紧了紧,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含混道:“那你,好生注意着他,反正你们章家,也是偏向他的……他死不死,与我反正没什么干系……”
一边又要他照顾,一边又急于撇清干系。
章郢眼底闪过一丝隐晦的笑意,试探道:“既然如此,那我去给殿下送点吃的?”
青钰转过了身,冷哼道:“随你。”
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出去了,留下章郢一个人在这里。
章郢当晚便重新热了一下冷掉的饭菜,给李昭允送了去,李昭允闭目躺在床上,闻到饭菜的香味,才睁眼看着章郢,叹道:“你就是利用她这些弱点,钰儿耳根子软,到底也还是狠不下心来。”
章郢淡淡道:“臣会这么做,不仅仅是为了殿下,更是为了她。”
为了她能早日看开这一切,不再被困于从前的痛苦之中,从前之事无可挽回,可为什么要因为从前的痛苦,就将以后也变得那样黑暗呢?
不值得,也没必要。
她既然不肯做主动妥协的那个人,那就让他来做中间者,成全她心底的柔软,也不让她感到为难。
李昭允慢慢坐起了身,接过章郢手中热腾腾的饭菜,埋头吃了起来,起初,他还吃得非常缓慢、非常斯文,尚有皇室贵胄的优雅从容,后来,他越吃越快,几乎是狼吞虎咽起来,一口呛着了,便开始咳得停不下来,章郢连忙拍了拍他的背,皱起了眉。
李昭允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捧着那碗热热的饭菜,许久,他哑声道:“很好吃。”
“……嗯。”章郢忽然懂他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底莫名地难受起来。
李昭允闭目道:“钰儿小的时候,见御膳房的厨子做饭好玩,也曾想亲自下厨,但是第一回就将手划伤了,随后,她便再也不肯去御膳房了。”
“她是失忆之时,为你学的下厨吗?”
章郢抿唇不语,许久才点了点头。
李昭允抬头看着他,捧紧了手中的碗,慢慢道:“所以,她是这样的喜欢你。”
小时候因一次失败而深深厌恶的事情,却在民间成了心甘情愿,她没有做过粗活,能做得一手美味菜肴,又废了多少功夫?吃了多少苦头?
李昭允此时此刻,才真的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妹妹,也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就从小姑娘变成了真正的女子。
***
青钰坐在院中的石桌前。
章郢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夜色笼罩下,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裙裾之上,她趴在桌上,眼神淡漠地看着面前被风吹动的花花草草,隔了好一会儿,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却也没有看过来,而是沉默地闭上眼睛。
只有风在流动,吹动她的碎发,昭示这一切不是死气沉沉的静止。
章郢看着看着,便慢慢走了过去,俯身撑手在她面前,抬手以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蓦地开口道:“我忽然想起,你的药,似乎是断了。”
手背的温度果然有些高,若他不这样碰一碰,恐怕就被她平日云淡风轻的模样给糊弄过去。
他微微沉目,冷不丁弯下了腰来,伸手穿过她的双膝,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青钰有些无措,蜷在他怀中抬头,“你要做什么……”
他淡淡道:“别在外头吹风,我去给你些解热的药。”
她怔然,又不太自在,在他怀里扭了好一会儿,他低头看她一眼,说道:“上次醉酒,什么样的姿势都抱过了,我以为你不介怀。”
她睫毛颤了颤,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章郢,你知道,我并不打算再拥有男女……”
他猛地打断她,一字一句道:“你可以。”
心底猛地腾火,他快步跨过门槛,将她放在了床上,扯过被子将她裹紧,才俯身直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就算不是我,也可以是别人,你就是可以,长宁,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孤独终老,就算是君延,也不可以。”
他提到了君延,这是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两个字,还是以第三者的身份。
青钰蓦地变了脸色,极为陌生地看着他。
章郢继续道:“若没有仇恨呢?当初君延死的时候,你难不成也要殉情不成?”
他这话戳到了她的心上,青钰猛地推开他,冷声道:“与你何干!”
章郢后退几步,居高临下,沉声道:“若是君延还活着,你觉得他希望你如此吗?”
“他若知道自己的感情成了你的拖累,你会因此活在仇恨里,永远不肯接纳别人,他会开心吗?”
“他会感动,还是高兴?”他看着她,不给她喘息的余地,逼问道:“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所以,他既不会感动,也不会高兴你还这样爱他。”
“他会失望。”他丝毫不客气地告诉她答案。
青钰眼睛发红,死死地盯着他,“你调查了我?你知道他?”
面前的章郢长身玉立,垂目看着她,黑眸幽深,如望不到底的寒潭。
他说:“其实你心里也知道,他不愿意看到你如此。”
她喜欢他喜欢得如此真心,若他不是以同样的真心做交换,又怎会得到她这样的爱?他心知肚明,她亦心知肚明,所以她这样勉强自己,只是不想放过自己罢了。
青钰一言不发。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没有人主动开口。
许久,她猛地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低低抽噎了一声。
眼泪顺着指缝留下,她只有捂着眼睛哭,才不显得自己有多软弱,实际上,偏偏是掩耳盗铃之举。
窗外风声渐大,风也在呜咽,将她微不可闻的抽噎声冲淡几许。
章郢忽然抬脚,无声无息地靠近她。
——她还是没有丝毫察觉。
此情此景,赌一回又何妨。
他俯身,猛地含住她的唇。
青钰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睁大眼,伸手狂推他,章郢却抬手,大掌握住她一对纤细手腕,另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腰肢,俯身加深这个吻。
这是他的妻子。
属于阿钰身上的淡淡清香袭上鼻尖,他的大掌安抚着她的背,唇齿攻城略地,混着疼痛和鲜血的味道。
她在咬他。
咬得毫不客气,仿佛是在报复他一般,鲜血的味道在二人之间弥漫,她以为他会收敛了,他却越发猛地压了过来,湿润的触感传至四肢百骸,带起一股令她心惊胆战的酥麻感。
随即天旋地转,后背一软,她躺了下来,他却丝毫没有离开她,继续加深这个无声的吻。
像是一场无声的厮杀。
他不计后果,她却溃不成军。
分明只想浅尝辄止,却又宛若被迷了心窍一般,一步步走向深渊。
他太想她了。
三年一千多天,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念她。
想念她的柔软,她的香甜,她抱起来温暖的触感,她那双荡着涟漪的秋水剪眸。看着是一回事,抱起来又是一回事。
沉浸三年的所有绮念,宛若野草一样向上疯长。
章郢伸手,抚了抚她的脸,手却忽然触到了一抹湿润的触感。
青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没入发间。
他所说的那些,她又何尝不知道。
可知道又如何,事到如今,她还能回头吗?现在回头,岂不是太可笑了?
身上这人,待她细微的不同,她其实心知肚明。
这三年间,对她大献殷勤、嘘寒问暖,甚至直接袒露心意之人,也不是没有。
可都比不上章郢,怎样是真心,怎样是贪图她的权势地位,她又如何分不清?
可是知道又如何。
走出这一步,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她怕了。
三年来第一次,她彻彻底底地,害怕了。
第54章第五十四章
54
青钰是哭着睡着的。
哭得停不下来时, 章郢将她抱在怀里,给她喂了散热驱寒的汤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像是哄小孩儿一样, 她就在他这样的温柔之中,慢慢地沉入梦乡。
梦中,阿延仿佛回来了。
可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青钰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才起身梳洗, 收拾了自己一番后,她推门出去, 却看见石桌上放着一张纸, 用石子压着,纸页不住地翻飞。
青钰过去, 拿了起来,低头一看, 是一张通缉令。
上面大致写着:废太子囚于宗府,私自出逃, 皇帝震怒, 朝廷下令四处搜捕废太子。
私自出逃?
半分也没有提到她和章郢。
青钰皱了皱眉。
外面传来脚步声, 青钰转身,猝不及防与章郢四目相对。
昨夜那事盘亘心头,青钰看见他时, 还觉得有些不自在, 耳根莫名发烫, 他却走了过来,微微笑道:“昨夜哭了,今日一早眼睛都肿了。”
她轻瞪他一眼,这一眼,却是无论如何都凶不起来。
他低笑,看清了她手上拿着的东西,淡淡道:“朝廷以谢家谎报长宁公主劫持废太子之罪,如今要动谢家。”
青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谎、报?”
怎么可能是谎报!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出现了的。
脑海中电光一闪,青钰立刻反应过来,“是苏儿?”
章郢点头。
青钰身子晃了晃,垂下眼,脑子一片混乱。
如此一想,所有的来龙去脉,都立刻串连了起来。
皇帝一开始选择将她捧上高位,不过是为了平衡高氏一族,顺便牵制和对付废太子及其余党。
皇帝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彻底杀了李昭允,如今她和李昭允同时失踪,所有人都以为,长宁公主会因此获罪,再也翻不了身,谢章两家不会有任何责任,因为他们违抗不了长宁公主,而放走的废太子则会是暗中蛰伏的猛虎,随时随地暴起咬皇帝一口。
但是没有人知道,还有一个苏儿。
蒙着面纱,一模一样的身形,多年模仿的举手投足,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她不是长宁公主。
她去宗府时,苏儿留在府邸,当时出事之时,只要苏儿假扮成她出现,有人证明长宁公主并未外出,那么谢家,就是私放废太子,并空口白牙地诬陷长宁,如此,朝廷可以放心地“寻找”废太子,并有了合理的借口问罪谢家,所有的目的都达成了,那么长宁公主的存在,将变得不再是那么的重要。
皇帝可以放弃她了,只要苏儿取而代之,回到长安,估计很快,长宁公主便会逐渐退居幕后,不再出现在世人眼前。
好大一局棋!彻底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青钰豁然醒悟,猛地看向章郢,“所以,苏儿为什么会及时假扮成我,是谁能及时得到消息,并将消息传递回去?”
答案不言而喻。
是章郢。
他的侍卫知道苏儿的存在,而他中途赶来,可以让人去传递消息,甚至能趁机引诱宋祁,接走阿绪,在所有人都方寸大乱的时候,他无声无息地埋下了这一步棋,等着朝廷按着他的心意落子。
青钰说:“我不明白。”
他低头看着她,笑道:“你不明白什么?”
他的眼神太亮,甚至噙着一丝笑意,她垂眼,不太理解地说:“这样对你,没有丝毫好处,你难道费尽心机,就是为了让苏儿将我李代桃僵么?”
这样未免也太……吃亏不讨好。
他这样的人,怎么肯主动吃亏?
他笑着抬手,轻抚她发顶,在她看过来时解释道:“你不再是长宁公主,不会再被迫承担那么多,不好么?”
不是长宁,她只是他的阿钰。
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没有那么多为难,他可以牵起她的手,将她带到世间任何一个地方,天高地远,这偌大江山还未看完,他这一回,一定可以保护她。
她昨夜哭,无外乎退无可退,不能回头。那么,他擅自给了她回头的机会呢?是做长宁,还是做青钰?
青钰一时竟哑口无言。
这一天是她想也未曾想过的,但真正实现之时,又似乎还是处在梦里一般。她说不上来自己是开心还是失落,她从未想过,如果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作为青钰活着,她又还会不会回到过去?她曾经努力的那些,当真要放弃吗?尽管前路凶险,实现报仇几乎希望渺茫,可她真的甘心吗?
是坚贞不移,还是怜取眼前人?
一只手臂揽过她的腰肢,章郢低头,将她带入了怀中。
他抱紧她,在她耳畔解释道:“一直以来瞒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的性子,若是提前告诉你,你多半不会愿意。怪我自私,可是,这自私出于爱,若让我重选,我还是会这样自私。”
他低头,细细亲吻了她的眉心,与她的眼睛对视,淡淡道:“来,揭下我的人/皮/面具。”
一字一句,带着蛊惑人一般的温柔。
来,揭下□□。
阿延其实一直都在你的身旁,阿延一直在看着你的痛苦,在等时机成熟,在等今天的来临。
青钰抬眼,久久地看着他,面色弹指几变,眉心微微蹙起,似乎被他蛊惑,那只手缓缓地抬起,触上了他的耳后。
耳后,会是一张怎样的脸呢?
世人皆说平西王世子章郢生得龙章凤姿,这双墨瞳的主人,当同他这个人一样,从内到外都写满了与众不同。
青钰无比清楚,揭开此物,也就代表着,她是变相地接受他了。
接受章郢这个人,会选择跟他离开。
她心底纷乱如麻,手便这样僵在了那里,久久不肯扯下来。
她喜欢章郢吗?
自然是喜欢的。
她爱他吗?她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和他生活在一起吗?且不说他是李昭允那一方的,即便不是,她又能心安理得吗?
青钰忽然放下了手。
她的动作便是一盆冷水,倏然浇熄了章郢心头之火,他抱着她的手臂猛地收紧,下颌紧紧一绷,眯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隔了许久,他才缓缓问道:“为什么不揭?”
难道她不想知道他的真容吗?她还不肯接受他?分明只是一步之遥的事情,她会看到她想看到的一切,为什么不揭?
章郢很想直接告诉她,他就是君延,可她接下来却忽然自嘲道:“我若足够自私,我或许会接受你,但是章郢,我不是这样的人。”
她猛地用力,身子往后踉跄两步,脱离了他的怀抱。
今日晴空万里,四面皆是暖暖骄阳,但她的心却是一片冰冷,寒意透彻心扉,比那风冷得更甚。
青钰转身道:“你让我再想想罢,来日方长,世子应该沉得住气吧?”
说完,也不看他此刻究竟是如何神情,落荒而逃一般,快步回了卧房。
青钰在里面一坐便是整整一天。
直至到了傍晚,她才起身去找了陈阿婆搬来生菜,在厨房里忙活起来,她在里面忙碌,殊不知章郢就站在外面,静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她的拒绝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亦是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总是胜券在握,其实并没有得到她的心?那她究竟要如何才能接受他?她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是因为君延么?他的手摸上了自己的面具,却又忽然觉得讽刺。
倘若只有靠这张脸才能得到她的心,那这又算什么?
他章郢不可一世,到底还是要活在过去的自己的阴影之下吗?
选择隐瞒,也是有自己的思量。
他并不只是单单想要她的人,他还想让她重新爱上自己,爱上章郢,而不是君延,他只想要从身到心都属于他的她,不掺一丝一毫的杂质,只是因为爱,没有任何的愧疚和思念。
只是因为爱而已。
不知不觉,章郢袖中的手已捏得没了知觉。
青钰做完了饭菜,走出厨房时,见章郢在外面站着,二人目光相对,青钰心底一跳,只觉他的眼神格外难以捉摸,平白给她一丝不确定感。她微微静了静,忽然道:“先吃饭罢,吃完之后,我有话与你说。”
章郢抿唇,“好。”
李昭允这回也没再回避着青钰,这一回,三人安安静静地吃了一顿饭,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妹妹与好友之间的奇怪氛围自然瞒不住李昭允的眼睛,但他没有立场说什么,更何况,这二人根本都没有看他一眼。
他们只是低头在吃饭。
李昭允叹了一声,正要夹菜,忽然觉得眼前之物有了重影,他晃了晃脑袋,越发觉得头晕目眩。
他何其敏锐,猝然抬眼,却见眼前的章郢撑着桌子,死死地盯着青钰。
青钰站起了身,淡淡道:“我可以接受你,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完。”
章郢浑身无力,手臂在拼命颤抖,眼底发红,是靠着怎样的意志,在没有猝然倒下。
他猛地咬牙,颤抖着身子,竟是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步步,一步步地,朝青钰走去。
青钰不想他中了迷药竟还能走,惊怒交加,他每上前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直至退无可退,背脊靠上了墙壁,他倾身压下,死死盯着她。
喘息浊重,眼帘重如千斤。
他抬手,拉住了她的手腕,让她抚上自己的脸。
却再也没了力气,他晃了晃,猛地朝她栽去。
挺拔身影沉沉压下,头便靠在了她的颈边。
第55章第五十五章
青钰将李昭允和章郢都扶回了房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确实可以如章郢所说, 只要她选择跟他走, 这一切都会跟她再也没有关系。
管他谁是皇帝,管他谁如日中天,天高地阔, 她总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青钰知道, 有一件事在她心头, 如鲠在喉, 倘若不解决, 她这一辈子都将过得不安。
那便是阿延的骨灰。
青钰拿泥土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再将长发打乱, 佯装流落在外的穷苦姑娘, 在公主府邸外徘徊。
公主府邸外, 正停着一辆华贵马车, 大门大敞着, 似乎是谁刚刚来了一趟, 门口站着一位婢女, 见她频频在马车周围徘徊不去,便上前来驱赶,“你是谁啊?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青钰蓦地抓住她的手,佯装难受一般弯下了腰,哑着嗓子道:“我身子难受, 这户人家似乎是有钱人, 可以救救我腹中的孩子吗?”
那侍女一愣, 不料这竟是个身怀有孕的,看样子想必是遇到什么变故,才流落至此,心里便是一软,却道:“我家大人方才进去了,那你要等等,容我禀报大人。”
青钰抓着她的手愈发用力,痛苦道:“那这位姑娘,可以劳烦帮我扶到一边去歇着吗……”
那侍女想了想,不疑有他,便将青钰搀了起来,只是这一搀,便觉一股淡淡幽香袭来,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肮脏腥臭,还来不及细想,已搀着青钰走到了无人处,青钰抬手将她后颈一劈,一次却将人弄不晕,那侍女正要大喊,青钰又眼疾手快地抄起了一边的板砖,对着她便是狠狠一敲。
侍女软软倒地,青钰喘息一声,松开了手中的板砖。
片刻之后。
青钰换上了侍女的衣物,一路低着头混进了府邸,轻车熟路地左弯右拐,躲开了来来往往的所有侍卫仆从,很快便进了自己的卧房。
里面陈设如旧。
青钰轻轻阖上门,熟练地在里面四处翻找,先是将自己备好的代表各个朝廷机构的主要令牌收好,再去翻找阿延的骨灰盒,果然在箱子里发现熟悉的盒子之后,她猛地松了一口气,将它重新抱紧在了怀里。
还好,他还在,他还没有被她弄丢。
青钰只觉两眼泛酸,很快便压下了心头情绪,将骨灰盒放在一边,又开始翻找起桌案上的文书,她那日离开匆忙,桌案未曾收拾,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只是里面最重要的几张,果然已经没了——看来他们已经拿去交给朝廷了,那她也不算满盘皆输,至少,她还能给谢家一击。
正要转身离开,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了一边的书,那书摔在了地上,露出其中一页,青钰正要弯腰捡起,手却在半空中顿住。
这是三年前,南乡县当地住户的记载情况。
心血来潮,她忽然将它翻了翻,去找阿延。
她只知道阿延来南乡县时,孑然一身,只携带少数仆从,只是身家富裕,像是谁家贵公子。
他曾向她提过,自己出身官宦家族。
只是却不知,他到底是谁家的公子?他从来不曾向她仔细说过,她也不曾主动问过,那时她傻得可爱,只觉得有他在身边,无论他是何出身,那都丝毫不重要。
可现在,鬼使身材地……青钰想找到他。
她将书捧了起来,快速前后翻找,看了数年人事变动,却始终未曾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怎么可能?!
青钰不敢相信,又重新翻了一遍,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却无论怎样翻找,都找不到君延这个人。
也没有青钰。
为什么会没有他们?
她夫君为人光明磊落,与人为善,当时的南乡县,谁人不知君公子大名?后来蝗灾导致民不聊生,夫君甚至为此千金散尽,变卖家财,谁人对他不是感恩戴德?他落户南乡,八抬大轿迎娶她之时,满城人都曾亲眼见证。
怎么可能会丝毫记载都没有?
既然户籍上没有,那么他做的那些事,总有记载是发生过的吧?
青钰深吸一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又开始翻阅其他卷宗,浑身血液已是透骨得凉,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没有。
她夫君所做的那些事,卷宗上所记载的名字却是一个个从未听说过的人。
怎么会这样!
青钰后退一步,手中卷宗落地,她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一思考,却又发现其中端倪。
她的记忆不可能出差错,那么,会不会是这些卷宗有问题?这些卷宗都是从州衙门的库房里搬来的,那么,贺敏会不会私自篡改当年记录?将她和阿延彻底从上面抹去?
可好端端的,为什么又要抹去一个人的存在?他们当时只是一介平民罢了,与这上头的权贵们又有什么干系?刺史篡改卷宗,又是何等大罪?贺敏又有胆子做这件事吗?难道背后,还有什么她没有想到的事情?
青钰整个人彻底慌了,平生第一次,她发现她自以为的所有事情好像都别有隐情,就在此时,身后一声推门声传来,青钰猛地转身,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四目相对——
是苏儿。
苏儿一身华服,满头金钗,脸上蒙着面纱,悠然跨了进来。
见是青钰,苏儿微微一笑,反手关上了门,“想不到是公主回来了。”
青钰紧惕地望着她,淡淡道:“我既然回来了,你便将身份还给我罢。”
苏儿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掩了掩唇,挑眉笑道:“你这般聪明之人,怎么还说这样天真的话?我如今是长宁公主,能让我取代你的,会是什么人?陛下觉得您不乖呢,决定放弃您了。”
青钰眸子微沉,抿唇望着她,神情冷得像一把刚刚出鞘的短刀。
出于多年畏惧,苏儿微有退缩之色,但转瞬便觉眼前之人毫无招架之力,长宁多年蒙着面纱,她只要喊人,谁会当她是真正的公主?见过她真容的秋娥雪黛早就被她寻了缘由关起来了,现在只有她,才是真正的公主。
她受够了这么多年做她的替身,只能活在阴影之中,只要她能成为公主,哪怕只能做皇帝的傀儡,那也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
如此想着,苏儿一步步靠近青钰,低眸扫了一眼地上落着的卷宗,笑道:“李青钰,你方才在翻找着什么?哦,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发现你的夫君,其实是不存在的吧?”
青钰眼皮蓦地一跳,抬眼看她,质问道:“你说什么?”
苏儿慢慢道:“我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只是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呢。你那夫君君延,本来就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当年陛下为了利用你,怕你的身份暴露于民间,想要调查此人,可是你猜结果如何?连陛下,都不曾找到这个人呢。”
“根本就没有什么君延,你可真是可怜,只知道抱着一个无名骨灰,却连自己喜欢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一字一句,诛心裂骨。
青钰人如石化,耳边听着那一字一句,好像什么都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觉嗡嗡作响,耳膜发痛。
没有这个人?
无名骨灰?
她猛地上前一步,拽住苏儿的手,双眼猩红,一字一句阴沉至极,死死盯着她道:“什么叫无名骨灰?你给我解释清楚!”
苏儿被她攥得发痛,从未见过青钰如此恐怖的眼神,她只觉背脊发凉,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
青钰掏出袖刀,抵上苏儿的脖子,“说!”
一字冷厉,苏儿蓦地回神。
她道:“当年你滚下山坡晕倒,是监察御史和宋小公爷一同发现了您,只是您昏迷那几日,御史大人也捡到了尚有一口气的君延。”
“后来受到陛下密令,便杀了君延,以此让你了无牵挂,也好借君延死于高家之手,彻底让你心甘情愿地被陛下所利用。”
“只是那君延提前察觉不对,便伺机逃跑了,大人本想追捕,只是宋小公爷那需瞒着,不宜闹得太大,便姑且找了个身形相似的死囚,换上一模一样的衣服,丢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再让野狼啃了几日,啃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之时,再交给您,说这便是君延。”
傻不傻?
苏儿说到这里,自己都有些可怜眼前的女子。
其实这不算秘密,因为做公主贴身伺候之人,他们都是陛下的眼线,他们需放着哪日长宁会发现真相,所以他们都知道这件事,却无人会告诉她。
告诉她,就是死路一条。若不是如今的青钰已经被篡夺了公主的地位,苏儿也不会如此理直气壮。
颈边短刀落地,眼前的女子身形不稳,后退了好几步,狠狠撞上了身后的桌案。
青钰一瞬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所以说,三年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努力地想要报仇,所有人都是在骗她?
所以说,连她心心念念的阿延,都其实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君延?
所以说,她因洒了一半而失魂落魄的骨灰,其实也不属于她的心上人?
她浑身僵硬,看不见眼前的苏儿嘲讽的眼神,只觉得连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微微得疼,眼前发黑,脑袋一阵阵剧烈作痛。
“放我离开。”
良久,青钰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牙齿都在微微打颤,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
她强撑着道:“我不会重新做公主了,你放我离开。”
苏儿笑道:“你当我如此天真么?您若是走了,就算不凭这个身份,凭您多年在混迹朝堂,若是投靠废太子,对陛下岂不是不利?”
苏儿说完,一声令下:“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第56章第五十六章
永嘉三年八月十六日, 废太子李昭允失踪, 朝廷指派兵部侍郎高慎为钦差大臣前往青州彻查此事, 逾十日,青州哗变。
以几位校尉为首, 守将闻邯被乱军砍下头颅, 高悬城墙之上, 哗变军自东南西三路连夜偷袭, 杀尽城中守备, 朝廷帅旗悉数折断,谢家将领谢定琰苦战不敌, 率军撤退,长宁长公主被困城中,刺史贺敏深陷囹圄。
朝廷即派大将雍州节度使孙炆即刻派兵增援,镇压叛乱, 谁知孙炆大军中途为淮安侯郑徽所阻,不得过关。
转眼间,青州数城沦陷。
南乡县偏僻的小院里寂静无声, 整个青州乱起来的一刹那, 一支铁甲军队冲入偏僻小院,宗扈大步走在前头, 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却看见章郢抚头撑墙站着, 眼神一片冷厉。
宗扈霍然一惊, 手中刀剑叮地一响, 他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来迟一步,让世子和殿下久等,敢问公主何在?”
章郢薄唇冷启,“她给我们下了药,已经跑了。”
宗扈狠狠皱眉,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章郢脸色暗沉,默默吐纳片刻,待身子缓过来了力气,才负手跨出门外,淡淡问道:“殿下现在如何?”
话音一落,方才派去寻李昭允的侍卫立刻折返回来道:“禀报世子,殿下身子无恙,只是念着长宁公主此刻安危,您看……”
章郢缄默不言。
他迅速思索了一番青钰可能会去哪里,如今又不知时间究竟还来不来得及,只觉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
沉吟片刻,章郢沉声道:“先把殿下带回谢家,谢定琰那处应准备好了,让他继续假装败逃。公主府的眼线可有消息?”
宗扈道:“今日,高慎前去了公主府,后来府中传来消息,说是抓到一个刺客……末将怀疑,此刺客极有可能就是公主。”
听到“高慎”二字,章郢猝然回头,眼底火星微溅。
万万没想到,高慎今日会去公主府,若阿钰落在高家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到底还是失策。
他其实早就将一切都算计好了,这一出哗变,其实是他们盘算多年之事,如今时机成熟,他和殿下一起随青钰在此躲藏,并不只是单纯地在保护她。
而是借着朝廷对谢家出手,借着殿下逃出宗府的时机,逼谢定琰不得不做出选择,将错就错,不再计较长宁公主,而是与他合作,共同安排这一出哗变,将整个青州彻底置于动乱之中,顺便将前来的钦差斩于城中,切断青州与朝廷的联系。
青州动荡,朝廷无法企及,就近可以增援的节度使孙炆手中虽掌有兵马,但淮安侯、清平候这些藩镇,早在一开始就对朝廷积怨已久,自然会提前收到消息,再从中阻挠,不会让孙炆成功率军度过关隘,抵达青州。
那么,青州就是他们的天下。
越乱越好,越乱,此处便只能依靠平西王府出面,到时候别说追究谢家,谁也别想追究谁,青州会借此大换血,重新而彻底地安插上他们自己的人。
一切计划得很好,可阿钰偏偏跑了。
章郢一言不发,忽然转身大步出去,众将紧随其后,甫一走上大街,便看见四面皆是一片硝烟,几日前还一片祥和宁静的街道,如今连一个行人都没有,章郢脚步一转,却不是往城外方向的,章扈先是一怔,随机明白什么,连忙拦到了他跟前,单膝跪下,急急道:“世子不宜冲动,如今城中一片混乱,宜早早撤离,不可久留,刀剑无言,若误伤世子和殿下,末将万万担不起此醉。”
章郢脚步一顿。
他垂目望着跟前的宗扈,淡淡道:“先去救人,如今的长宁是人假扮的,若是对她不利……”
他说到此,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若是她落在他们手上……
他不敢想。
不怕他们意欲拿她威胁他和殿下,就怕阿钰生性倔强,不肯沦为他人手中棋子,生了自绝之心。
她这样决绝的性子,不是不可能,更何况此时此刻,在她眼里,“君延”早已离世,复仇眼看没有机会,她或许对这世间,不会再有什么留念。
冷风卷着硝烟味直穿心扉,章郢如坠冰窖。
“世子!”就在此时,另一波人马快速赶来,为首之人翻身下马,沉声道:“禀世子,片刻之前宗临将军情况紧急,托末将传口信给世子,他见公主孤身出来,已飞速追去了,殿下切勿担忧。”
宗临虽不算什么高手,但也到底也不会差到哪去,能在章郢身边贴身伺候这么多年,保护一个人,应是绰绰有余的。
宗扈心下一松,心口巨石倏然落下,不由得骂道:“这小子!总算靠谱了一回了!”
宗临身上随身携带发信号的□□,此刻仍然未回,想必是她还安全。
章郢回过神来,转身上马,低头望向宗扈道:“按原计划行事,但不宜提前轻举妄动,去点一万兵马,我亲自带队。”
……
青钰确实有想过自绝,但是她心口藏着一股剧烈翻腾的火,君延是谁的念头,宛若毒蛇一般疯狂噬咬着她的心,只落得鲜血淋漓,宁可化身恶鬼,也绝不肯做这糊涂之人。
她想知道君延是谁。
这样的念头,便化身成了一股执念,她恨得咬牙切齿,怒得火气冲天,浑身的骨骼都在咯吱作响,“君延”二字好像嚼不碎一般,在她心头反复翻涌,不管是清醒时,还是昏迷时,脑海中都嗡嗡响着君延的名字。
她是真的生气了,生她的心上人的气了,可是,她无论再怎样生气,却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
她甚至开始偏激地想:是不是阿延也和我那哥哥一样,也不要我了?也放弃我了?是不是又是权势作祟,所以他不爱她了?昔日的相伴的三年,对他来说,是不是可有可无的?
青钰被捆着手脚,躺在柴房里,越想越是伤心,心口闷得喘息不过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也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她被关了很久,没有人进来看她,苏儿没有出现,周围连一活物的气息都没有,她饿得没有力气,便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却是见一男子正蹲在她的面前,低头在割她手上绳索。
那男子没有抬头,青钰浑身的血液却瞬间静止了,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呼之欲出,她听见自己冷冷地问:“你是谁?”
男子抬起了头,朝她微微一笑。
这张熟悉的脸!
是宗临。
青钰睁大眼,宗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尽量让自己显得亲切一点,柔声道:“抱歉啊,夫人,我在外面蹲了好几日,今日才寻到机会潜入,属下来迟,夫人恕罪。”
青钰坐着,望着他一言不发,惊到了极致,却又出奇地十分冷静。
眼前的宗临,衣着华贵,比她记忆中的样子要俊朗许多,亦要贵气许多,可见他的主子,并不是寻常身份。
能出现在这里,能知道她的下落。
又偏偏最像阿延。
答案似乎是呼之欲出了。
青钰半天不动,她以为自己会震惊,会恼怒,会绝望,会愤怒,可她都没有,她既不愤怒,也不委屈,就好像这一切,就该是这样,却又不该是这样一样。
往事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他一开始的冷漠,他后来的戏谑,他在她难过时的温柔讨好,他纵马而来,救她于宗府……
那夜他捉着她的手,要她亲自掀开那□□。
若她掀开,之后的一切,或许会不一样了,她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如何,可现在的她,却丝毫不后悔。
有时候想想,她活得好像一个笑话一样,有人以保护她之名利用她,有人以利用她之名保护她,归根结底,她都是最无辜也最可怜的那一个,没有人为她想想,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得一人心,纵是粉身碎骨也不怕。
事到如今,青钰心底居然不气不怒。
她收回目光,宗临割断了她脚上的绳索,她站起身来,才跨出一步,身子便立即晃了晃,宗临连忙伸手将她搀住,担忧道:“夫人没事吧?”
青钰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问:“我迷药下得重,你家主子至少得昏迷一日。”
宗临并不担心自家世子,闻言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我们的人一直不远不近地守着,世子不会出事的。”他说完,忽然反应过来——他还什么都没说啊,现在身上也没挂任何平西王府的标志,公主是怎么知道世子就是君延的?
看见宗临惊诧的神情,青钰冷淡地一掠唇角,“怎么?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现在知道了,还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
青钰猛地抬手,甩开了宗临搀着她的手,宗临后退数步,猝然抬头,只见眼前女子垂袖而立,虽一身粗布麻衣,但背脊挺直,下巴微扬,一双美丽的眼睛依旧是尖锐透冷的,难掩一身高贵。
她冷笑道:“你看清楚,我是李青钰。”
不是那个永远都没脾气的青钰了。
第57章第五十七章
青钰站在狭小简陋的屋内, 这周遭杂乱一片, 与她格格不入。
宗临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
眼前的女子眼神凌厉、冰冷,眼底或许有过一丝他以为的柔软, 但转瞬便被隐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她这个人最坚硬无情的一面。
夫人是温柔的、纯净的。
公主是冷漠的、高傲的。
这二者如今变成了同一个人, 站在了宗临的面前,宗临原本心里的期待荡然无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臣服于她的冷酷之下, 还是继续打着这三年的感情牌,假装若无其事?
紧接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手腕的勒痕之上。
宗临咽了咽口水,唇瓣蠕动片刻,吐出低沉的几字,“属下……冒犯……”
低下了头, 他选择尊敬。
其实当年那个小姑娘, 并没有一丝一毫主母的架子, 她起初唤他宗临, 那时,她还不曾在追求到心上人的心, 偶尔需要他帮忙, 会乖乖地唤一声“宗大哥”, 十分圆滑懂事, 哪怕后来嫁给了世子,她也不曾将他当成过下属看待。
年岁日久,宗临也喜欢她疼爱她,犹如疼爱自己的妹妹,也未曾将她放在高处,视作与世子一样威严的存在,所以如今他自以为的相认,就该是亲昵自然的,可偏偏现实不是这样。
那小姑娘不可能回来了。宗临现在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青钰掠起眼角,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问道:“你为何在此?”
宗临低声交代:“属下一直守在世子不远处,夫人迷晕世子之后,属下便一直尾随,如今才寻到合适的时机救夫人出来。”
青钰眯了眯眼睛,“外面发生了什么?”
合适的时机?她一直在纳闷,为何他们抓住了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宗临闻声抬眼,忽然上前一步,低低道:“青州哗变了。”
青钰眼皮一跳,“你说什么?”
她霍然转身,难以置信。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从她逃出宗府开始,便一环扣一环,朝廷下旨降罪谢家、搜捕废太子的诏令还历历在目……如今突然哗变,时间来得太巧,而且来得太奇怪,令她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哗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之前的一切,或许可以彻底推翻重来,等待青州的,或许就是藩镇彻底和朝廷割裂权利,什么谢家定罪、公主真假、太子失踪,都瞬间成了次要的事情,一国疆土动荡,伤的是国之根本。
这里又是谁的地盘?军权握在这几个藩镇手中,又怎么会这么容易哗变?
细细一揣摩,青钰的脸色就瞬间苍白了下来——她简直难以置信,若这一切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若这一切是早有预谋,那么他们这一步,简直是破釜沉舟,下一步是什么?起事造反不成?
宗临看她神色几经变换,眉心却是越蹙越紧,不由得又道:“如今全城沦陷,数名守将被杀,而将您抓起来之人,如今被困城中,自顾不暇,属下估计他们应盘算着,若那些叛军选择对他们不利,或许会将您拉出来做挡箭牌。”
一朝公主落入叛军手中,是个很好的与朝廷谈判的筹码。毕竟将士哗变,未必要杀光,若能谈判,一般也不是不可能息事宁人的。青钰送上门来,对他们来说,也可以好好利用一番,只是如今还没有动作,或许是由于对方并不打算买账。
也是,毕竟,这幕后推手,或许就是章郢。
青钰忽然问道:“你们平西王府,这几年除了屡次立功、造福一方百姓、抵御外敌之外,恐怕还做了些别的吧?”
比如,蓄养私兵。
比如,佯装与谢家和废太子都无甚关系,甚至在当初二王党争之时,一度偏向齐王,令如今的陛下松懈,选择将废太子流放到平西王的地盘,而废太子流放之后,三年来,章郢与废太子不见一面,谁也不会想到,他们居然是多年老友。
他们早有不臣之心,也难怪一开始她来此地,一旦开始着手调查,就屡次遭遇刺杀。
青钰想通了,面前的宗临并未否认,再次坐实了她的想法。
啪、啪、啪。
宗临愕然看过来,见青钰抬手拍了拍掌心,赞道:“果真是好计策,谁都不是你主子的对手。”
他们算无遗策,青钰本应该愤怒,但是现在,她居然好笑。
好不好笑?她一直以为的靠山,实际上费尽心机地利用她,她一直以为的敌人,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将她昔日的靠山、如今的皇帝,打得措手不及。
宗临有些惊讶,青钰知道他拿不准自己的立场,心里笑了笑。
其实很简单,她从今日起,就不再是皇帝的人了,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帝王,也不属于章郢。
她就是她自己。坐山观虎斗,足矣。
***
宗临还未来得及护送青钰出去,却忽然出了意外。
原来那从长安来的钦差高慎巧遇哗变,被困这么多日,眼见着身边能信任的人悉数被杀,已知哗变绝非偶然,而他自己,或将命不久矣。他万般恼怒之下,果真决定要以青钰做那第一个送死之人,便亲自到了此处来拿人,谁知这样巧合,便碰上了还没来得及走的宗临和青钰。
青钰反应很快,沉声道:“你先躲起来,我不会武功,你不可能带我出去,我先应付他们,你有机会再来救我。”
说完,她急急将宗临往角落的摆放着杂物的地方一推,让他在坛子里蹲下,宗临情急之下不如青钰冷静,反而由得她这样使唤。
坐在坛中的最后一眼,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青钰。
女子神态冷静,薄唇紧抿,虽面上没有透出一丝暖意,可宗临又忽然觉得,他的心就这样,软了一块下去。
不管她是谁,一个人天生的秉性,又能变到哪儿去呢?
盖子阖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青钰被高慎抓走了。
青州哗变多日,几位藩镇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死了几个“亲信”的守将,等到“反应过来”、“调养生息”、“调遣大军”之后,又收到朝廷最后妥协送出的平乱之令,才开始不紧不慢地整顿大军,摩拳擦掌,开始干活儿。
登高远望,青州广阔,平川千里,四面皆是乱象。
青钰被叛军绑缚在城楼之上,她双手背在身后,冷眼居高临下的打量着面前乌泱泱的大军。
为首之人,是谢定琰和章扈。
他们高踞马上,传音校尉在城楼下与叛军谈判,见到青钰的一瞬,他们显然是有些惊讶的,但这么多年敌我周旋,刀口舔血,练就了他们冷静的心志,他们不露声色,旁敲侧击,看起来,似乎是并不太在意青钰的样子。
这边的叛军有些焦躁了,毕竟,敌我兵力难敌,长宁公主算得上是他们唯一的筹码。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和杀了她,让你们这些人,都给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公主是怎样死在刀下!”
一把刀架在了青钰颈边,叛将拼命叫嚣着。
冰冷的刀刃贴着温暖的肌肤,一股寒气顺着皮肤传达至头顶,青钰感觉到了疼。
鲜血顺着颈子流了下来,瞬间将衣裙染得发红。
她闭上眼,脑中嗡嗡作响,不管今日之后是死是活,临到生死一线,竟还是禁不住地在想,他在哪里。
章郢在哪里?
在他眼里,她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可以为了大局见面不识,他和她的哥哥是好友,那么,是不是他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是不是都可以为了权势,选择牺牲自己的身边人?
青钰从来对夫君的为人从不质疑分毫,你看他,肯放弃身份在民间与她定居,肯定并非醉心权势之徒,可她又何其知道手握权柄的滋味儿,她甚至偏激地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他捡到失忆的她,也是他和哥哥一起安排的一场戏?
青钰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狂猜想,背在身后的手已被掐得鲜血淋漓,连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不知谈判到了哪一步,忽然,颈边的刀被缓缓放下。
一支冷箭猛地射了上来,擦着青钰的面快速飞过,稳稳地扎进了面前守将的心口。
青钰猛地睁眼,只见那人哼都未曾哼上一声,便软软倒地,场面一时大乱,远方忽然传来擂鼓声。
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是从四面八方传来,铺天盖地,气势滔天。
另一边,马蹄震地之声宛若大浪翻涌而至,隐约可见一面帅旗当空飘扬,上书“章”字,大军宛若看不见的海潮,瞬间朝她奔涌而来,将天地都湮没成了一片……
青钰似乎感觉到了是谁。
颈边还在流血,多日不曾进食,她眼前发晕,却仍旧固执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下方。
一人逐渐靠近城门。
黑马寒枪,甲胄肃杀,一抬头,便见入鬓长眉,深邃眉眼,是一双熟悉至极的容颜。
刹那间,一股血液直冲脑门!
想是一回事,理智是一回事,亲眼见到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身上绳索一松,宗临看着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急急递上了帕子,喉头滚了滚,道:“夫人你先止血——”
话还未说完,便看见青钰红了一双眼睛。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既是愤怒,又是委屈,又是难过。
第58章第五十八章
58
宗临喉头一哽, 竟是不知说什么好。
见惯公主坚强冷硬的样子, 看见她这样失态,还是第一回……
明明在柴房将她救下时,她还能表现得云淡风轻,现在面对世子, 却全然崩塌了所有的坚强, 就像是一个在外流浪许久的小姑娘,忽然间就找到了最懂她的家人。
世子和公主之间的事儿,旁人多说无异,宗临欲言又止, 只将帕子递给她, 再握住青钰的手腕, 低声道了一句“冒犯了”,将青钰往一边拉去, 将她护在身后一路砍杀,从这惊慌失措的叛军堆里杀出去。
眼见对方数不清的大军压来,城内叛军宛若成了一盘散沙,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将士轰开城门,四面俱是刀光剑影,无数鲜血喷洒在半空中, 耳畔喊杀震天。
青钰被宗临拽着, 跌跌撞撞跑下城墙, 宗临挡在她面前, 将企图捉住她的士兵悉数抹了脖子,青钰看着遍地的尸体,浑身发颤,微微咬紧了牙关,只见不远处传来沉沉马蹄声,攻城骑兵已是迫近,为首黑马白甲之人眼神肃杀,丝毫不停地朝她奔来,寒枪当空回旋一抡,立刻将她身后企图偷袭的二人一击毙命。
宗临惊喜道:“世子爷!”
男人冷冷掠唇,掌间寒枪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光炸起,勇武无双。
青钰没有动弹一下,只静静地立在那儿,死死盯着眼前之人,眼睛被灼得发痛,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一瞬间,灵魂出窍,整个人都不知置身于何地。
他就这样出现了。
本以为他不会出现了,他也会和哥哥一样,也不要她了。
到底是没有安全感,她怕极了,可他没有放弃,他还是亲自来了。
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越是靠近,越是令她心跟着扯得微痛。
他的冷笑,他的扬眉,他不悦的神情,他笑起来的温柔……梦里她想了无数遍,此刻重叠上那双属于章郢的眼睛,融合成了眼前的夫君。
章郢勒紧缰绳,身下拂云嘶鸣一声,马蹄高高跃起,在青钰身边停下,他俯身,对她伸出手来。
“阿钰,手给我。”他俯身看她,黑眸湛亮,溢满柔情。
嗓音低沉,长/枪竖在身后,他的黑影沉沉压下,瞬间挡住了她面前的所有光亮,唯一双眼,逆光之处,尤为迷人。
青钰望着他,不言不语,看不出在想什么。
忽然,她后退一步,抬起了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努力睁着眼,企图让眼眶里的泪重新回流。
章郢的手,就这样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眼底火焰在燃烧。
她在怨他。
怨他为何要一直隐瞒,怨他这么多年,都不曾在她身边,害她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世上,独自承受了那么多。
他抿紧薄唇,微踢马腹,让拂云上前几步,才猛地落身扬臂,将她拦腰一搂,将她整个人腾空捞起,瞬间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青钰坐在马上,靠在他的胸膛之上,忽然低下了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她一言不发,身子僵直冰冷,裙衫单薄,甲胄寒气袭人,章郢一时除了心疼,别无他想。
耳畔俱是风声、刀剑声、厮杀声,他拢紧怀抱,将小巧的她圈在怀里,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以君延的名义,以她夫君的身份。
唇温暖干燥,浅浅印在她的额头之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怜惜温柔。
苏儿的声音还残存在脑海中——
“根本就没有什么君延,你可真是可怜,只知道抱着一个无名骨灰,却连自己喜欢的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
自以为无坚不摧,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自以为可以挺过去,可就是这一吻……令她所有坚强瞬间崩塌。
青钰狠狠闭眼,泪水决堤,打湿了一张小脸。
她低低抽噎一声。
他呼吸渐沉,左臂抬起,将她腰肢搂紧,抬起手指,轻轻抚去她眼角的泪。
“阿钰,别哭。”他低头,唇沿着她的眼角慢慢往下,嘴里尝到了微微的咸,他低声哄道:“等我们安全回去,我再慢慢向你解释。”
解释这三年来,他有怎样的错,又有怎样的为难,对她又是怎样的想念。
她的所有伤痕,他都来一一抚平。
章郢一踢马腹,抱紧怀中的青钰,再次冲杀出去。
不消半个时辰,全城便重新被控制住了。
将士迅速清理街道,安置百姓,乌泱泱的将士排列站好,面前押着所有投降俘虏,苏儿和高慎被活捉着捆缚在一边,面如死灰。
章郢怀抱青钰,不疾不徐策马走来。
为首的谢定琰和宗扈翻身下马,齐齐在他跟前行礼,谢定琰抬头看见蜷在他怀中的青钰,微微蹙眉,眸子微闪。
苏儿拼命挣扎,见章郢来了,还在犹作坚强,色厉内荏道:“世子,你当真想好了要这样对待本宫吗?本宫可是一朝公主,你想清楚,你若杀了我,你就算重新平乱又怎样,皇兄一定会对你心怀芥蒂,不会放过你的!”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章郢便朝她看了过去。
打量良久,他冷嘲道:“装得是那么回事儿,但是见识却不及她万分之一。”
若是阿钰,此刻肯定知道,这一场哗变便是向朝廷捅破了窗户纸,拿朝廷和皇帝威胁,根本没用。
苏儿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章郢低声一笑,将手中长/枪掷给了身边的宗临,腾出手来拨了拨怀中青钰的下巴,柔声道:“阿钰,她怎么处置?”
青钰面上眼泪已干,埋在他的怀里静如鹌鹑,自始至终不曾说话,此刻被他一拨,倒是不情不愿地抬头,露出了自己的脸。
苏儿的脸色瞬间煞白。
是她!
她怎么没有被叛军杀了?为什么还会在章郢怀里?这二人不是从未见过吗?
苏儿看了看青钰,再次看向章郢时,忽然有些了然了。
她讽刺道:“原来世子就是你的夫君?那日你是装的?你装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让我得意,从而消除戒心?”
章郢听到此话,不禁抿了抿唇,眼色暗了一寸。
青钰摇头,冷淡道:“我不知道,我也犯不着故意骗你,你没什么值得我骗的。”
难过是真的难过,她是难过还会故作坚强的人,不是内心坚强,却还能装出难过之人。
她不想再和苏儿计较什么,到底是个可怜人,沦为他人棋子,在她眼里,也和那些死去的叛军无异,因是自作自受,又是螳臂当车,是死是活,对青钰来说,都是无关痛痒的。
青钰对章郢道:“你随意罢。”说完,她又觉得头晕,闭上眼重新靠了回去。
数万大军就在眼前,每个人都看着她,青钰知道,章郢是想让人所有人都看着她,都记住她这张脸。
记住她是他的人,谁都不能再欺负她。
青钰懂,却是累极了。
她不需要那么多,真的不需要,她真正想要的,只是最简单的而已……
章郢看她无精打采,便朝宗临使了个眼色,宗临连忙退了出去,章郢淡淡下令道:“把他们两个都关起来,稍后再行处置。”
宗扈问道:“敢问世子,这些俘虏如何处置?”
章郢展目掠过这些还活着的俘虏的脸,微微一笑,“他们反的不是平西王,相反,臣服的却是我的大军,既然如此,自然是友非敌,若有意重新为将者,签下文书,无罪释放罢。”
这是他们刻意谋划已久激起的哗变,虽然这些士兵并非他们麾下,但是章郢为了保护百姓,也提前了解过,这些将士,大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怕反了朝廷,也不会随意屠杀百姓。
人都有柔软的一面,章郢哪怕在政治上冷漠,但也绝不是一个暴戾之徒。
他怀中的姑娘,恰巧就是他的柔软。
***
日薄西山,夕阳烧红了天边的云,人马的影子拉得极长,南乡县内的别庄小院外,章郢翻身下马,将马背上青钰抱了起来。
她不动不挣扎,任由他这样抱着,无意间扫了一眼那座宅子,脸色瞬间有了变化,却欲言又止,重新垂下了双目,羽睫微颤。
章郢见状,也着实无法。
他来的这一路上,都在同她说话,耐心劝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任他如何说话,她都不理他一下。
他知道,她肯定还是恼他。
他的小姑娘,平日里最好哄,如今却怎么哄都没用。
章郢便带她来了这座宅邸外。
一模一样的地方,一模一样的布置,昔日被毁的民间小家,早就被他悄悄地重新建了起来。
“公子回来啦。”府内的管家出来行礼,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的青钰,身后奴仆上前牵马退下,宗临换了身干净衣裳,从里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笑道:“公子,属下已经备好了食物和热水,夫人肯定饿了。”
他们都自觉地换了称呼。
公子,便是当年在民间,他们对他的称呼,虽然那时的下人,多数为高铨所杀,但宗临还在,老管家还在,他和她也终于团聚。
只要最重要的人还在,这个家就还在。
第59章第五十九章
59
章郢抱着青钰往宅子里走。
沿着熟悉的路, 走过长廊,越过花园, 走到熟悉的小院里, 侍女配合地将门推开, 章郢将青钰放到床上,她低头坐着,双目低垂, 脸色并不好看。
屋内已备好了热水, 袅袅升着热气,一边放着已经热好的饭菜, 都是她曾经喜欢吃的口味。
他知她此刻又冷又饿, 温柔地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发髻,闻声道:“阿钰, 先吃东西好吗?”
刚刚说完,目光下移,又看见她衣领处的血迹, 那一段洁白雪颈之上,赫然是一道凝固了鲜血的刀痕。
他眸光微冷,一言不发地起身,命人去端来热水帕子, 缴了热水将那里干涸的血块一一擦去, 又用手指沾了药膏, 轻轻地涂抹上去。
指尖才碰到伤口, 青钰就皱了皱眉, 下意识往边上让了一下。
这是疼。
章郢看着她的侧脸。
她就是不同他说话,不再同他叫嚣,也不反抗,就是用一种不太想搭理他的态度,默默地抗拒着他。
章郢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阿钰,我之前对你隐瞒,是因为时机不够成熟,你那样的身份,行差踏错分毫,便会招来祸患,我若贸然告诉你真相,你做出傻事来怎么办?”
青钰静默不语。
章郢又道:“六年前,我将你在悬崖下捡到,那时不知你身份。那日文府外我带着你躲避刺客,看见了你手腕上的疤痕,才知道你就是阿钰。”
也就是那时,他开始懊悔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事,她一个姑娘家,被他无情地用刑,还能冷静地与他对峙,他想想就觉得心疼。
章郢继续道:“后来从宗府将你救走,哗变之事并非小事,并非我一人谋划,我实在无法提前告诉你,本以为那时你会揭开人/皮面/具,可是你没有。”
因为他不想在她心中,还是带着君延的影子,他多希望在她的眼里,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她都能重新喜欢上。
是他错了,他的夫人这么好,逼她抉择,就是逼她无情无义。
他忽然抬手抱紧她,抬头亲了亲她的脸庞,柔声道:“莫要气了,从此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青钰转过头来,淡淡看着他,因为才哭不久,她的眼睛有些肿,眼神却一如既往地透彻明亮。
她看着他,他便不言不语,任他打量。
过了许久,她淡淡道:“我都懂,世子有自己的道理,不必向我解释,也不必管我如何。”
她还用“世子”这个称呼,章郢眸底的光瞬间熄灭,一时有些错愕。
她就是过不了心里那坎儿,就像是她那哥哥,哥哥不要她了,她也懂他是怎么想的,舍一人而挽救大局,不过是一个妹妹而已,和天下比起来,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如果换作是她,从小为储君,接受那样的教育,也不会容忍一个庶出的兄弟踩在自己的头上,或许她也会一样选择斩草除根。
所以,章郢无论说怎样的理由,青钰都懂,可懂归懂,难受却也无法避免。
两人相对沉默,章郢笑了一声,笑意有些苦涩,却也不曾怪她,只抬手,用温热的大掌捏了捏她的脸颊,就像是从前那般一样,然后他拿起绷带,将她颈上的伤口包扎好,才起身去拿粥。
“他们饿了你多日,还是先喝粥比较好。”章郢低头,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若无其事地舀了一小勺,才唇边吹了吹,递到她唇边。
青钰配合地低头,他一勺一勺地喂,她便小口小口地喝。
室内只余碗勺碰撞声。
过了许久,他放下空碗,忽然靠近她,手触上了她的衣带。
青钰的身子瞬间僵硬。
多年不曾被人碰过,可眼前之人,是她的夫君,是早就与她同床共枕之人。
“别怕,只是沐浴更衣。”他亲自解开她的衣带,脱下外头的衫子,又慢慢解开中衣,直至露出里面一片白皙滑腻的春光,唯有肚兜半掩娇.躯,挡住了后面的旖.旎风光。
青钰抓着衣物,不肯动了,耳根鲜红欲滴,“你出去,我自己来。”
他看着她,却没有松开手,淡淡道:“阿钰,我是你夫君,你害怕什么?”
她抿唇道:“我就是不想。”
他大掌落在她的肩头,她猝不及防被他一碰,陡然颤了一下,很快就抬起了头,章郢忽然低头,慢慢地吻了上来,动作轻柔,不带丝毫欲望,只是逐渐地倾注柔情,她一开始紧闭牙关盯着他,后来却被他渐渐感染,身子一寸寸地软了下来,只余下两人之间的小手,还徒劳地攥着他的袍子。
身上一凉,最后的屏障竟被他解了下来。
她惊怒:“你……”还未说完,整个人便被他大横抱起,缓缓放入热水之中,她立刻在水中瑟缩起来,抱着身子抬头瞪着他,有些生气的样子。他微微一笑,低声道:“旁的都可以依你,但唯独不会放开你。”
她得适应他,三年的疏远都得重新补回来。
青钰一时哑口无言。
她的身子往下沉了沉,直到水没过肩头,他看她仍旧是放不开,倒是不曾介意,只拿了帕子,慢慢将帕子缴了水,在她背上轻轻地擦,她这些日子受了苦,也不知从哪里撞了,背上遍布着淤青,章郢的手停在那处,问道:“疼么?”
青钰摇头,他一碰,她又忙不迭换成点头,眯着眼睛抽气道:“你轻些……”
他笑叱道:“不说实话,便是如此。”
青钰又气又无法,泄愤似地拍了一下水面,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袍,反而引来他几声低笑。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煮熟的鱼,随便他如何摆布,她的脸被热气熏得泛红,一双水眸氤氲着雾气,长腿雪肌,雪峰朱蕊,引人遐思,殊不知在他眼中,是怎样的绝美风光。
三年不曾拥有过他,世上也再无其他女子,可以唤起他这份温柔与喜欢。
他抬手,拔下她发间钗子,弄下了满头乌发,用水打湿了,又抹了皂角,轻轻地揉搓。
青钰没想到他竟伺候得如此仔细,便也安静了下来,乖乖坐在浴桶中,很快,章郢弯腰将青钰重新抱了出来,将她身子擦干,再拿过早已备好的干净衣物,慢慢帮她穿上。
她这回眼疾手快地夺过了衣物,躲到屏风后去,说道:“你不许过来,我自己穿。”
“好。”章郢也不强求,索性寻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佳人丽影。
她是不知,这样躲在屏风后,反而比不遮掩来得更为暧昧。
想到此,他又有了几分怅然无力。
当年,阿钰是从来不会排斥他的,他破天荒地伺候她洗澡一回,这姑娘还不害臊,把他也往浴桶里拖,一顿沐浴下来,她是香香软软干干净净,他却落得一身水,还得去清理一下自己。
她喜欢缠着他,吃饭想他喂,像个孩子一样;睡觉也要搂着他,要面对面睡着,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她才安心地入眠。
以前的一点一滴想起来,他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来日方长,他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青钰换好了衣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湿漉漉的长发披在身后,身上还残留着刚刚出浴的水汽,乍然一看,双靥白里透粉,双眸湿润明亮,像是洗尽铅华的小姑娘。
这一身鹅黄衣裙,是章郢曾亲自命人做的,袖口精致,纹路雅致,流畅腰身将女子衬得越发好看,裙摆处选的也是十分薄的云纱,又不显得华丽厚重。
极为配她。
章郢起身,拢了拢她湿漉漉的长发,拿帕子将她颈边的水和头发擦干,动作亲昵自然,青钰那一瞬间,能闻到他袖底传来的淡淡暗香,她一时有些恍惚,抬眼看他之时,章郢又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碎发拢在耳后,问道:“要不要出去晒晒太阳?”
今日阳光正好。
他的温柔,全然将她包裹住了。青钰哪怕还是心有芥蒂,此刻也不曾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推门出去,外头的宗临探头探脑了许久,一见青钰出来,两人四目相对,宗临连忙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讪笑道:“夫人这一身……看起来颇为不错……”
青钰淡淡扫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宗临看见章郢从后面出来了,连忙道:“属下还有事,先走了,夫人先好生歇着罢。”说完,也不等青钰点头,直接溜之大吉了。
青钰怔然站在原地,章郢上前笑道:“你是不知,这三年来,这小子唯独怕我。”他一边笑,一边伸手欲揽住青钰的肩,她却忽然往前一步,章郢的手落空,又自然地垂了下来,看着她的眸子微闪,又淡淡道:“先把头发晒干,再传侍女给你梳头罢。”
她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干起来也费劲儿,院中摆好了软塌果蔬,一株乔木朝天舒展,落下一片阴凉。这一切都是他为她精心布置好的,都在等她这个主人的到来。
青钰看了一眼这一切,垂目道:“你又何必这样,毁掉的到底是不存在了。”
他说:“毁掉的还存不存在,在于我们自己。”
就看你愿不愿意,与我重新构建这个家。
青钰又说:“你是世子,你不是君延了。”
君延是她一个人的,可以在南乡县与她白头偕老,可是平西王世子不行。
章郢温声道:“章郢和君延,都是我。只要你想,哪里都是家。”
可以是这里,也可以是平西王府,也可以是天涯海角。
只要她想,他就给她开辟一片天地出来。
第60章第六十章
平西王府的秋兰殿中一片冷清, 紫金小兽嘴中吐纳着袅袅熏香,窗棂半开, 纱帘帷幄随风而动,一位粉裙丽人正低头倒着茶,座中女子妆容精致,气度雍容,垂目看着面前泛光的地砖, 淡淡道:“哦,他不肯回来, 我道是因为长宁公主, 原来却是因为那个外头流落的女子找到了?”
粉裙丽人低声道:“纤儿还听说, 如今大乱方平, 诸事还需世子定夺, 堂兄本要去那座宅子里请示一二, 可宗临将门口守着, 说是不许打搅夫人……”
王妃微微笑了笑, 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夫人?宗临跟着郢儿在外头久了, 也没了礼数,这夫人, 是可以随便叫的吗?不入玉蝶, 不录族谱, 就想做平西王世子妃, 她仗的是什么?无非只是郢儿一颗心, 都悬在她那儿了。”
王妃无须细想,便知这等女子,定有攀龙附凤之心,或许确实是有几分真情的,但这等卑贱女子,入了这巍峨王府,恐怕就变得不再简单了。
没有接受过半分士族教养的女子,又能拿什么操持内外?拿什么与旁的贵女比较?就仗着几分真情在?殊不知,入了这高门大宅,男人的真情,最是靠不住。
一边的粉裙丽人听见王妃那最后一句,不由得咬了咬唇瓣,王妃看她伤心不已,又恨铁不成钢道:“你与郢儿自幼便相识,却也抵不过一个在外的狐媚子,纤儿,你既然喜欢他,便要主动去争取,你瞧他一年回府几次,又有多少次在你跟前驻足?姑姑只能给你这么多机会,你不争不抢,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将他夺了去。”
谢云纤脸色略显苍白,低头看着鞋间绣的淡粉花纹,小声道:“姑姑,这世上情爱,或许真是强求不来……”
王妃笑道:“情爱?你是为了情,才想嫁给他。纤儿,若你不去强求,抛开情爱,你堂堂谢家嫡长女,嫁给谁才不算委屈了你?”
平西王身为一方藩镇,手中权势不言而喻,不嫁给平西王,便只能选千里之外的那些大族之子,可如今放眼天下,朝廷与藩镇水火不容,废太子早已从宗府脱身,谁家又能保证是久盛不衰的呢?
谢云纤一时有些茫然。
她当然喜欢世子,非常非常的喜欢,喜欢到每次主动来探望姑姑之前,都会去庙里拜上一拜,希望上苍显灵,能让她再次撞见心上人,只要心上人能注意到她,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心上人,也有了别人做他的心上人啊。她出身世家大族,父兄皆是正直之人,自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君子不夺人所好,行事光明磊落,绝不违背道义,难道真的要去夺去抢吗?
可……若她去抢一抢,有姑姑的帮助,万一真的能将世子抢回来,做自己的夫君呢?
谢云纤袖中的指甲刺入了肉里,她忽然走到了王妃的面前,笔直地跪了下来,仰头直视着王妃,慢慢道:“请姑姑指示纤儿一二。”
王妃展颜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手背,温声道:“这就对了。这样,你随我的侍女一起,再带上绪儿,去南乡县走一趟,这几日王爷身子不爽利,腿疾发作,夜里疼痛难忍,比往日瞧着更难捱了些,你让郢儿早些回来尽孝,顺便将那哗变之事,向他父亲解释清楚。”
其实平西王这些年,都卧病在床,不大理事,这大大小小事务,都推在了世子一人身上。人人都知道老王爷挨不过这几年了,世子袭爵继承王位,也早就不远了。
王妃万分笃定,章郢一定会回来,只要他想让外面那狐媚子录入族谱,也定是会带她回来见过长辈。
届时,她再好好会会那个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会将她那一向冷淡克制的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
谢云纤带着活蹦乱跳的章绪,再次坐上了马车,不过一两日,便很快抵达了南乡县,战事方歇,这里一片狼藉,只是城外那座宅邸,却瞧着岁月静好,不被打扰。
章绪想着又能出来玩了,便一路喋喋不休,谢云纤陪着他说话,却有些心不在焉的,她自是明白,姑姑让阿绪也来,就是想着阿绪好歹也与她亲近,她孤身来见章郢,终究不太有礼数,有了阿绪,便是表姐弟一道过来探亲,也不至于让她尴尬。
马车停了下来,谢云纤还没来得及动,便听外头有人道:“世子有令,此处不许停车,若有要事,直接去城内府衙递上文书,自会受理。”
谢云纤微微蹙眉,身边的章绪已掀开了帘子,直接骂道:“看清小爷是谁,小爷要见自己亲哥,递文书?递你个头!还不给我让开!”
那侍卫见是章绪,稍稍迟疑了一下,却是不让,低头道:“小公子恕罪,世子说了,无令谁也不许进去打扰夫人。您看……要不小的现在进去请示世子一二?”
章绪更气了,“哪门子夫人?我几时有了嫂子!你们还不让开,小心我到时候向我哥哥告状。”
侍卫不动分毫,谢云纤伸手拍了拍章绪的肩,柔声道:“罢了,你再这样闹下去,届时又要受世子的罚了,就让他们去通传罢。”
章绪闻言,微微瑟缩了一下,只好摆了摆手,那侍卫连忙进去通报了。
此时此刻,青钰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独自下着棋,好好的围棋,被她百般无聊地玩成了棋盘作画,时不时拿黑子摆出一只小兔子来,又打散了,又摆成一朵花的模样。
章郢静坐她身侧,看她这么玩棋,禁不住低笑道:“我瞧你倒是无聊,我陪你下棋如何?”
他一开口,青钰便放下了手中的棋子,转身朝外走去,章郢拂袖命人收拾好棋盘,又跟了过去。
青钰在花园走走停停,走到了湖边,看了眼里头游得欢快的鲤鱼,拿了一包鱼饵,抓了几粒丢了进去,却不见鱼儿争抢,章郢便道:“午时放过,方才下人已喂过一遍了。”青钰又站起了身来,将鱼饵往他怀里一抛,又转身走了。
章郢又跟上。
她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无论她去哪儿,他都有耐心寸步不离地陪着,青钰便真的当他不存在一般,越来越变本加厉,后来索性搬了凳子到墙边,踩着凳子翻墙,外头便是宽阔的天地,青钰坐在上面松了一口气——可算是没了碍眼之人。
谁知章郢轻功卓绝,轻而易举地便也上来了,还伸手将她扶着,怕她摔下去有个好歹。
青钰讽刺道:“你可真够无聊的。”
到底是他无聊,还是她自己无聊没事做?
章郢道:“你想做什么,直接吩咐就是。”
她说:“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劳烦你给我消失。”
“除此之外,其他皆可。”
她郁闷地捶他一下,甚至变本加厉,将他往墙下推,谁知他巍然不动,反而自己一晃身子,眼看就要摔下去,吓得她慌忙伸手环住章郢的腰,等自己回过了神,头上传来男人笑着的声音:“还说不想看见我?”
青钰一时有些恼怒,还没说话,脸颊便落下温柔一吻,光天化日之下,他搂着她坐在墙头,还在低头要亲她,青钰偏头躲,他又像逗小动物一般,不住的追着她的脸颊,青钰被他惹恼了,伸手又要扇他耳光,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手又生生顿住了。
眼前的男人,看她不忍心打下来,眼中的光越来越亮,耀眼夺目,宛若沉静湖水上盛着一片月光,他扬唇笑道:“阿钰一向不舍得伤害夫君。”
她骂他:“章郢,你不要脸。”
他抱紧她,柔声哄道:“乖,叫夫君。”
“……”她都被他的不要脸给惊到了。
章郢循循诱导:“你若肯叫一声夫君,今晚我去书房如何?”
他自从将她带到了这里,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照顾得无微不至,每日以汤药温养着,青钰确实感觉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只是一点令她万分不爽——章郢非将她寸步不离地看着,除了云雨之事,夫妻亲热容不得她推拒,便是晚上也要与她一起睡。
他现在一说要分床睡,青钰忽然动摇了一下。
章郢紧紧盯着她,满怀期待。
天知道,他是有多想念她的一声“夫君”,本以为相认之后便能回到从前,可她的脾气,却比三年前硬气了不少,他每日都受她冷眼相待,只有梦里,才能回忆一番她从前甜甜地唤他“夫君”,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儿。
青钰抿了抿唇,那一声“夫君”却是怎样都叫不出口。
她气不打一处来,凭什么啊?她还得这样讨好着,来换他和她分开睡,他都口口声声说爱她了,怎么还这么小气,非要她开口求?
青钰打定了主意,正要说“不叫”时,却看见外头来了一个侍卫,见他们坐在墙头,倒是惊了一下,很快便低下头道:“禀世子,王妃跟前的侍女雪儿,还有小公子、谢姑娘,一齐在外头求见,说是王府有要事……”
阿绪来了?
章郢听到“王妃”和“谢姑娘”五字,已是皱了皱眉,寒声道:“之前明令不许来此,无论对方是谁,一视同仁。”
那侍卫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章郢身边的青钰却忽然扬声道:“慢着!”
章郢朝她看去,青钰冲他挑衅道:“我不要你,你把阿绪放进来,我要阿绪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