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浅笑嫣然, 她手中捏着一颗黢黑的药,显然,她对瓷瓶一事了然。
“哼, 你爹对你可真好, 难为他一番苦心了。”
司欢吟久久未归, 正是被兰姝气到了, 小娘子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她死去的娘,故而她去同凌峰大闹了一回。自然, 闹到最后, 又同他抵死缠绵了一番。
“姝儿,吃了吧, 吃下后,你就能真的成为我的女儿。”
她走到小娘子跟前,左手捏住她的下颌, 换了另一枚药丸塞她嘴里。
她于医术上颇有造诣, 当年她能让凌峰得了离魂症, 今日亦能散去小娘子的记忆。
听见这话,兰姝凭着求生的欲望,本能地想挣扎,岂料她浑身无力,就连掀眼皮子都觉得费劲。
“小姝儿, 你可别挣扎了。娘亲给你喝的水里面放了蒙汗药,好姝儿, 娘亲这是疼你呢,乖,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眼里尽是得意,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俨然一副上位者的胜利姿态。
难怪这么些年,她总感觉少了点什么,人至中年,总要给自己寻些乐子的。
兰姝的出现,恰恰填补了她人生中的空缺,虽然她不会卜卦,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小娘子合该是她司欢吟的东西。
吃了她强塞的药丸后,榻上的小娘子呼吸沉稳,她沉沉地睡去了。
她美眸紧闭,细细密密的羽睫失了它的生机,火光映照中,秀气的芙蓉面竟诡异地同她旁边的女子有几分神似之处。
帐篷里一片平和,庆铎两国战事却告急,几十万大军对峙,他们于场上挥洒热血,奋勇杀敌,并未因小娘子的出走而有所改变。
这日,司欢吟喜形于色,她满面春风而来,“小姝儿,你真是娘亲的福星。你章哥哥重伤昭王,如今他重病不治,大铎群龙无首,我们大庆这次要大获全胜了!”
没有主帅的将士,宛如一盘散沙,也难怪她喜出望外。
被她拉入怀里的小娘子有着倾城之色,她非花非雾,面上带着一点白面的污渍,恰恰是这一抹白面,有了烟火气,给她赋予凡人之姿,不会让人将她当作是下凡的仙娥。
“哼,什么昭王,不过有副好皮囊罢了,赶明儿娘亲把他的腿骨弄来给你玩玩。”
“娘亲,姝儿给您烤了饼子。”
兰姝神情自若,并未因她的讥讽而有所异状,自那日清醒过后,她一言一行恍若豆蔻少女,平日里最喜欢粘着司欢吟撒娇。
这几日得知她娘不好好吃饭,她更是用这双纤纤素手亲自下厨给她做了小食。
“哼,剩下这些是不是又要给他送去?真是便宜徐家那小儿了,小姝儿,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记住,可别让他脱你衣裳,莫要让他碰你的身子,知道吗?”司欢吟接过她递来的饼子后对她耳提面命,生怕这娇娇儿便宜了别家儿郎。
也不怪她担忧则个,除却她之外,她最乐意同徐青章玩。也怪她身边的人没拦住那疯狗,他闹着过来找小娘子,谁料没了记忆的小娘子一看,就同他看对眼了,非要和他玩,当真是对冤家。
以往她就不追究了,如今她可是小娘子的娘亲,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那野狗糟践她?自是对他千防万防。
“娘亲,姝儿不跟您说了。”
她说得直白,羞得小娘子满面红晕,她眼神闪躲,局促不安,站在原地跺跺脚,而后很快提着竹篮往外跑了。
去哪,自然是寻那逗她开心的章哥哥。
司欢吟弃了手中的酥脆饼子,她接过护法递来的手帕随意揩去油渍,语气不咸不淡,“如何,她这几日可有异状?”
她身边两大护法,武功虽不高,却同她一样,善用毒。
“回圣女,小姐她还是老样子,不是绣花就是烤饼子。”
司欢吟往桌上的饼子瞥去,色泽金黄,油润又酥脆,瞧着的确不错,倒是难为她了。据她所知,小娘子以往并不爱下厨。
她有一番孝心,她却从来不吃小娘子递的任何东西。
毒从口入,谁知道她送来的是不是要命的毒药?她就是凭着这一身谨小慎微的性子,方才安然无恙活到如今这个岁数。她不日即将坐拥天下,明枪暗箭,更是不在少数。
她不会放松警惕,给敌人可乘之机。
兰姝并没有被拘着,且徐青章的小木屋离这不远,只要越过这片不秋草,布行数十步便可抵达。
然,与她娘帐篷更近的那屋是她爹的宅子,她却几度不入,好似不识她爹一般。她认得娘亲,也认得幼时的玩伴,独独与凌峰淡淡的。
“大人,方才过去的是小姐。”
朱信恭恭敬敬秉话,只是顺着他垂下的脑袋望过去,却是隐隐可见微红的耳尖。
小娘子月貌花容,她如出水芙蓉,比之圣女还要妩媚不少。偏生如今她懵懂无知,给她绝艳的花容减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些许亲和,很难不叫人面红耳赤。
且说小娘子虽然生得极美,军营里的庆人却不敢打她的主意。一来她是圣女的女儿,这二来嘛,身边还有个护花使者。笑话,军营里谁敢同徐青章比武,不要命了?
他身强体健,力能举鼎,还善用兵,当年还是徐世子时,便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如今来了他们这,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有些微妙,虽说不至于对他以礼相待,却也是不敢在太岁面前动土的。
“知道了。”
凌峰的眉眼淡淡,并未因下属的提醒而有所改变。
“主子,属下得了消息,圣女打算明日认亲。”
朱信原以为这对父女俩多年未见,骨肉团圆,那份感动应当是汹涌如潮的,可他主子显然并非如此。
兰姝在此已居住数月,她与凌峰见的次数却少之又少。
若是司欢吟当真认下她,对于小娘子而言,那可就当真没有回头路了。庆国的公主,即便身份尊贵,但对于故土,却是一根刺,是要赶尽杀绝的存在。
朱信见他久不回话,他再度试探性开口,“主子,可要让……”
“不必,如常即可。”凌峰闭眸按揉自己的鼻梁,“下回不必再同我说她的事。”
他难掩的疲色中透露出浓浓的无奈,朱信不明白他的冷漠。但他知晓,自家主子的心中贯是有大义的,他清明善良,若非他当年救了萍水相逢的自己,他怕是早就在地动中丧命了。
可世间怎会有父亲不疼自己的亲女?
兰姝几个月前原也是来找过他的,可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恍若一潭死水,半点生气都无,他的眸光是黯淡的,对她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她心思敏感,只好怯弱地跑远了,此后再也不肯同他亲近。便是司欢吟在其中和稀泥,见效也不大。
绿竹通幽境,苍翠的不秋草喜人,兰姝尚未行至尽头,便在林子里见着了满头大汗的汉子。
“章哥哥,章哥哥!”
小娘子挥一挥云袖,隔得大老远就开始唤人。她声音清脆,悦耳动听,对于那汉子而言,自然是天籁之声。
“姝儿,慢点跑。”
他叫小娘子慢些,他自己却是踏步流星,三步并作两步往她的方向去了。
待他行至跟前,将她看得更真切了。眼前小娘子美貌动人,是鲜活的,比花还娇,不是梦境里勾引他的死物。
他红着两腮不敢多看,又将手里的物件双手奉上,“姝儿,哥哥给你做了一对兔子。”
他方才正在削竹做兔,躺在他手心的兔子活灵活现,是哄小孩的好东西。
兰姝并未接过,而是从怀里取了帕子替他抹汗,“章哥哥,姝儿给你擦擦汗。”
自从那日一别,他的姝儿就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她褪了妩媚的神情,眼里只有澄澈的光,叫他心中的龌龊越发不堪。
便是叫他离得近了,嗅一嗅小娘子的味,他底下都会馋得梆硬,可与这不屈不挠的不秋草较量一番。但即便他馋得直滴口津,他也不敢亵渎小娘子,更不敢再在她面前唤她小狗。只得可怜兮兮地,于深夜拿着小娘子给他绣的香囊慰藉相思之苦,上头的丝线都快被他磨破了。
“章哥哥,擦好了。”
皓腕如玉,她细心地给他擦过,正欲去拿他手上的竹兔时,她小手一指,“章哥哥,你这里也出汗了吗?”
随着小娘子的目光望过去,男子的裈带湿了,颜色很深,与周遭的布料很是不一样。
“章哥哥,有小兔子!”
若不是小兔子,它怎会动来动去,弹来弹去?
这人忒坏,送她一对用死物做的竹兔,自己却将可可爱爱,会动会跳的小兔子藏在身上,定是想留着自己玩的,真真是太坏了!他怎么可以这样!
“章哥哥,把它拿出来,姝儿要这个兔子!”
小娘子提高了嗓音,她神采奕奕,红唇微微张开,呼吸变得急促而兴奋,看这架势,势必要得了那兔子。
如此美景佳人,男子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重起来,他的眸光晦涩不明,壮硕的男子握紧了双拳,他艰难开口,“姝儿,那,那不是兔子。”
那里,怎会是他藏起来的兔子……
“怎么会!章哥哥,定是你骗我的,你骗人,姝儿才不信你。姝儿要兔子,好不好嘛,章哥哥,你快把它拿出来呀,你看,它又跳了。”
像是怕他不给似的,兰姝闪着明亮的眸光指了指他,又赶紧催促,“章哥哥,你快把它放出来呀,它都要被你捂坏了,都流水了。”——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明棣:什么意思,我重症不治,你俩玩兔子?
徐青章现在已经恢复了在大铎时那种,一看兰姝就娇羞的状态。他之前不是对兰姝很粗暴,就爱叫她小狗,小狗小狗小狗嘬嘬,小狗,趴好!啪!
好了,现在妹宝变单纯后,他就不敢再亵渎她了!他哪里敢!哪里敢拿兔子给她看!即便馋得一直流口水,[星星眼][星星眼]
第182章 定会同父王和和美美的……
夏日炎炎, 风吹媚香,他知道,自己若是同小娘子待久了, 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会沸腾。
耳边仍旧传来小娘子娇滴滴的催促声, 可他又能如何?总不能真将那骇物拿出来吓她, 他私以为此刻窘迫的自己, 宛若一颗熟透的番柿,轻轻一碰便会爆汁。
然司欢吟的担忧是冠上加冠, 他徐青章如何肯亵渎心爱的小娘子?
“姝儿, 别碰,脏。”自己满身污秽, 莫要染了她身才好。
“啊,蛇,章哥哥, 有蛇!”
正当徐青章下定决心, 轻轻撇开她的纤纤玉指时, 兰姝猛地扑入他怀,语无伦次地乱叫,“章,蛇,章哥哥, 蛇在那里。”
男子闷哼一声,顺着她白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果然瞧见一条大拇指粗的竹叶青。
那蛇也是胆子小,本是吐着信子出来晒太阳的,结果被她一吓,麻溜地扭着身子爬远了。
“好了, 姝儿,没事,它已经走了。”徐青章顾不上男女之别,他温情小意哄着女郎,又置了大掌过去揉抚她的美背,“姝儿,不怕。”
“哈哈,章哥哥,你弄得我好痒。”
他的掌心和虎口都有厚厚的茧子,如此一摸,搓得她痒痒肉难受。
孰料徐青章见她不再执着于兔子,他原本松了口气,这女郎却是越发过分,抱着他学那蛇扭动的姿势,伏在他胸膛疯狂扭着屁肉,如此,他也跟着难受了起来。
“章哥哥,不要挠我,哈哈。”
男子顺着她的脊椎凹陷处反反复复抚动,她着实招架不住。
美目闪闪,眉眼弯弯,她眸中闪着晶莹的泪,昂首同他对上视线时,如一束温暖的日光,照得他人心暖暖的。
他指腹间能感受到明显的水汽,蓦然,男子眸光暗沉了不少,“姝儿不听话,该打。”
屁肉被他轻拍一巴掌,而后在他手上被狠狠揉捏了片刻。
“章哥哥……”
他万般无奈,虽说小娘子如今的心性宛如豆蔻少女,可这具成熟的身子……
莫说他是颗熟透的番柿,就是心爱的女郎,亦如此。他脑中白光乍现,突然明了她这些时日有意无意的靠近、接近和触碰。
她哪里是想要小兔!分明是……
原来如此,娇软的小娘子在梦里梦外都在勾着他呢。
小娘子不懂事,他却是要顾及她的,“姝儿,下回不许这样了。”
不许抱着他,也不许故意扭身子。
他红着脸清清嗓子继续说,“姝儿,等战事结束,我就去求圣女将你许配给我。”
兰姝瘪瘪嘴,没好气地拧了他一把后跑远了,末了还要回头嘟囔几声,“章哥哥是小气鬼!”
如何不小气?不许她抱,还想娶她,哪有这等好事?
娇娥轻盈,风卷罗裙,行走间人影婆娑,男子凝着她的背影远去,露出一抹舒心的笑。
自那日荒唐一场后,已过数月,他同大铎的昭王三胜三败,那位妖颜俊美的皇子龙孙,的确用兵如神,数次令他身陷险境。
但无妨,他有的是精力同他对战。
他们彼此欣赏,又都想置对方于死地。
他很幸运,近水楼台先得月,[1]姝儿能忘了那人,这对他来说,是极好的事。
至于司欢吟口中的那话,的确不假,明棣是受了重伤。
“父王,乖乖喝药药哦,喝多多的药才能好得快。”
帐内坐着一垂髫少女,她脸上稚气未脱,长得格外水灵,如今她每日的任务便是过来盯着她父王用药。
要说被她唤作父王的这人,他玉树临风,面上透露着些许无力的苍白,形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
他轻咳两声,“珠儿,父王无碍。”
“父王,您老人家就别拖着了,赶紧喝了吧。”
宝珠板着脸交叉双手,非要亲眼目睹他喝下才行。
是药三分毒,这药不仅能治人,还格外苦涩!
若不是宝珠见他倒过一回药,她也不信,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昭王殿下,竟会怕苦!
“父王,赶紧喝了,珠儿还要出去玩呢。”
玉人摇摇头,他面露无奈,年纪小小就敢管老子的事了,敢情他这是生了个小魔王出来。
黢黑的药汁被他一饮而尽,温暖的热意流淌于他的胸膛,须臾间,他缓缓开口,“珠儿,近日别乱跑了,北边有瘟疫。”
宝珠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原来她父王什么都知道!
她虽被明棣带回了军营,却仍旧和那边有联系,她时常溜过去找徐爹爹玩,原来她父王早就知道了!
“乖,父王一定会把你娘亲带回来的。”
论及小娘子的事,父女二人都有大同小异的惆怅。那位玉娇花柔的小娘子,把他俩都给忘了。
“父王,要拉钩哦。”
宝珠笑得勉强,她弄不明白大人之间的龃龉,为何两位爹爹不可以一同拥有娘亲,为什么他们非要争个高低,斗个你死我活?
眼见小团子出去之后,榻上那位郎君终是忍不住又咳了几下,口腔蔓延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王爷。”
“有事就说。”玉人语气淡淡,连眼皮都懒得掀。
下属最忌支支吾吾,段吾默了默,“昭王妃听说您受了重伤,眼下正打算从京城那边出发。”
“哼,她的消息倒是快。”
段吾不敢搭话,他身为主子的近身侍卫,对他的爱恨情仇再清楚不过了。他家王爷一心扑在那位女郎身上,哪里有闲情逸致去同旁人谈情说爱?
况且身为男子,最烦多事之妻。昭王妃早在他们来北境不久后,便安插了数个探子。
“王爷,还有一事。小郡主也闹着要一起过来。”
明棣朝他瞥去一道冷光,他掀被下了榻,“派人去告诉她,若是管不住脚,就拿去剁了。”
倘若明霞有个好歹,那她这个昭王妃,即刻走到尽头了。
“王爷,军医说您的伤要静养几日。”
明棣拂开他的手,“暂时死不了。”
明霞无意间听到她父王受伤的消息,她忧心如焚,即便弃了在京城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要哭着闹着撺掇岚玉舒带她过去。
她心思简单,因她自己平日里被岚玉舒照顾得很好,一年到头都很少得个风寒感冒,她心道,若是她母妃过去,定会同她父王和和美美的。
再说了,她们母女已经有一年半载没见过明棣了,她自出生以来,从未和他分开如此之久。
而岚玉舒被她闹得慌,她近日又听那些臣妇学舌,说夫君外放时,定要同他同甘共苦,否则等到他归来之时,保管给你连妾带子一同带回来。
岚玉舒这脑袋嗡嗡,她得了明霞的煽动,当真同她收拾行李上了路。且她只带了两个下人,连侍卫都不曾带上一个,于是她们很不幸运,刚出了城门不久,便被关蓁然等人捉了去。
待明棣的人寻到她们几人时,她们一个个都蓬头垢面,衣裳破破烂烂,一看就是吃了不少苦头。
“属下来迟,此地不宜久留,还请主子速速离去。”
他们来的人不多,眼下只给看守的贼子下了药,若是同这漫山遍野的山匪斗上,定是一场恶战。
自兰姝她们逃走之后,关蓁然怒气难消,她到底曾是官家小姐,读过几本书,知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难敌四手[2]的道理。
于是后来便也学着军队那般招兵买马,这一两年下来,还真让他们聚集不少人,都是些见过血的血性男儿。他们声势浩大,时常打家劫舍,做些偷鸡摸狗之事,饶是官府也不敢轻易拿人,剿匪困难重重,且见效慢,劳民伤财呐。
“段蒙,给我杀了他们,都杀了。”岚玉舒牙关打着颤,她的嗓音和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于庆国长大,曾因逃婚,数次独自离家出走,并不曾带丫鬟和侍卫,且她听了些风言风语,说那位朝华县主久不见人,后来还听说,曾有人在北边见过她。
她听了这话之后,浑身颤抖,躁动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妖童媛女自是登对,若是他们两情相悦,以后这偌大的昭王府,哪还有她岚玉舒说话的地儿?
她虽并未亲眼所见真相如何,可她心底总有个声音告诉自己,那两人的关系绝非一般。
一个俊美风流,另外一个倾城倾国,这等才子佳人,她……
于是她在北边放了探子。
可想而知,她听到兰姝当真待在她夫君身边时,她心底有多绝望。
她恨,她好恨。
男子多薄情,当年是她救的他,是她给北昭军解决燃眉之急,她对北昭军而言,是大恩人。不过几年而已,就将她的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他明子璋怎可如此待她?
岚玉舒长得不差,不过李大嘴没碰她。他倒是痴心绝对,对关蓁然一片痴情。不止岚玉舒,往日里捉到的貌美妇人,他亦是不曾动过。
除了那回因李八郎的事跟她动过手外,此后再也不曾伤她。
怀璧其罪,于乱世徒有美貌不能自保,美貌便是累赘。
李大嘴没心思,底下的兄弟却是晓得好赖的。早在明霞放出狠话之前,她母妃便被呕臭的大掌亵渎了一番。
在得知她们是昭王府的人后,关蓁然倒是令底下的人莫要动她俩了。
她原也是担忧昭王府的人会找上麻烦,但关了她俩数日,山下毫无动静,她悬着的心这才堪堪放下。
于是她们二人,一个给李八郎做了婢女,另一个给她关蓁然做了粗使丫鬟。
李八郎懦弱的性子不改,倒是时常被明霞指使。但她就不同了,大名鼎鼎的昭王妃给她当丫鬟,这滋味甚美。
[1]俞文豹《清夜录》
[2]摘自吴承恩《西游记》——
作者有话说:宝珠:你们三在一起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宝珠现在快八岁啦
[三花猫头]关于岚玉舒不带侍卫这个事,我有话说[抱拳]
因为她以前离家出走也是一个人,所以一个是习惯使然,另外是她觉得兰姝不带,那她也不带!
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事,以前我借给别人钱,他按时还了,然后我就会以为他是个守信的人,but他再借,就不还了,[心碎]
第183章 吟吟她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主子失踪, 便是底下人的错处。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无规不成方圆, 段蒙他们在找人之前, 已经自行去领过罚了。
而今得了岚玉舒的命令, 不论她同明棣如何貌合神离, 目前来说,她仍旧是昭王府的女主子。
主子有令, 不敢不从。
“去啊, 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都不许放过。”岚玉舒神情激动, 她舞动破旧的衣袖,狠狠推了一把离她最近的明霞。
明霞面上白白净净,被她一推, 倒沾染了不少地上的黄土灰。她抿了抿唇, 站起身过去主动抱上岚玉舒的胳膊, “母妃,霞儿害怕,我们先下山吧。”
明霞到底还是个心性尚未成熟的孩子,李八郎虽然待她客气,可这山里的旁人都是凶神恶煞的匪徒之辈, 她夜里睡觉总是害怕,每晚都要逼着李八郎替她守夜。
她年纪尚小, 不明白当下内心深处的胆怯为何。直到很多年后,她方才明了,彼时的她,兴许怕的不是山匪, 而是要对山匪赶尽杀绝的岚玉舒。
“王妃,请随医女先行一步,我等留在此处剿匪。”
段蒙也并非诓她,昭王府的侍卫训练有度,于是藏匿于祁虎山的山匪在一日一夜中尽数伏法。
不知谁燃了一把火,残阳似血,火烧半边天,人死山灭,这一把大火不止烧光了山匪的据点,也将漫山遍野的草药一一烧尽。
经此一遭,岚玉舒再也不敢轻易出门,她就待在京城,哪儿也不去,还从外边雇了两个女护卫日夜护她,唯恐有人害她性命。
昔日时常宴请诸位大臣夫人的昭王妃,几日奔波下来,已经使人在多福堂修缮了一座小佛堂。多福多福,她日日念经,闭门不出,就连明霞想见她一面都难。
无忧无虑的小郡主有了烦恼,但她宽慰自己,幸而她有爹有娘,可不是岑宝珠那种野孩子。
宝珠如今最大的忧心事便是见不着美人娘亲。
虽说她偶尔能碰上徐青章,但她爹却是个小气鬼,从不肯将她娘带过来。
而贴身保护她的飞花也不肯让她再入庆营,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宝珠人小鬼精,庆营有她爹娘,谁知道她会不会为了一家团圆而弃了她家王爷呢?
“飞花姐姐,小珠它今日肯吃肉了吗?”
“嗯,昨日您回了帐篷后,小珠后来将您给它留的羊腿肉都吃了。”
宝珠在北边捡了只玄色秃鹫幼崽,经她悉心照料几日,小家伙身上的伤也渐渐好转。它虽长得精神,却爱粘着宝珠腻歪,见不着人就蹦着跳着嘶鸣。
“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它。”
明棣不许她去找徐青章,好在她会自己找消遣。
只是几日过后,夜里她睡下没多久,声声梦呓直喊难受,桑慧被她吵醒后摸了摸她饱满的额头,好烫!她吓得六神无主,急急忙忙穿上衣裳,去隔壁找了她大伯。
小团子到底是个女儿家,总不好同她父王住在一块。恰逢今夜他过去查看疫情,并不在营中,如此,她挨到天快亮时,明棣才匆匆忙忙赶过来。
“珠儿。”
男子行色匆匆,邪魅的眉眼染上焦急之色,他呼吸沉重,太阳穴跳动得厉害,他不敢想象,自己唯一的血脉若是有个好歹……
帐篷里的空气充斥着浓浓的草药味,榻上的小女郎即便沉沉睡去,秀气的眉依然紧锁。
男子亲自给她搭脉,片刻后他神色逐渐凝重,果然染了时疫。
“怎么回事?”
“回王爷,公主她前几日捡了只秃鹫玩,那畜生是从北边过来的,秃鹫,爱,爱食腐肉……”
战事进展很慢,且不说敌营的徐狗不惧生死,就是圣女那厮,贯爱投放死人尸体过来污染水土。
几个来回下来,将士们体内或多或少都有了抗药性,而熬不住的,只有死。
且草药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好在京城几家医馆被昭王府的人震慑住,并未借机涨价。民不同官斗,那人可是未来的天子,除非他们胆敢以命相搏。
“王爷,还有个事,京城的兄弟来话,王妃她前不久被山匪绑了去,还叫他们烧了整座山。这几日天旱,风一刮,将周边几座山都烧没了。”段吾听了这消息后,两耳简直不敢相信。
也是巧了,长惜他们本是留在山里看药和种药的,不料北方近日起了瘟疫,这才命他们送了一趟,恰恰因为山上人手不足,才叫那些珍贵的救命药毁于一旦。
凡人怎能以己身抵挡天灾?但这也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王爷,依我所见,战事不能拖了。此番是劫难,也是契机,明日正是圣女认女的日子,他们的防备必定松懈,此乃绝处逢生的好时机。”
抚弄佛珠的桑易一语道破时局,他的目光瞟向不远处的父女二人,明棣尚未将她的身份公开,但他们这些身边人都知道,昔日被谣传要做皇太女的小公主,正是他们主子的亲生女儿。
他已将桑慧隔离起来,小孩子抵抗力差些,他身为长者,总是要替自己孩子考虑的。
小团子似是知晓她父王过来看她了,她身子滚烫,用小小的手有气无力地虚虚同他挨着,“父,父王,不要怪,怪小珠,咳咳,咳咳咳……”
难为她一番善心,小团子自身难保,却还在担忧她的小伙伴。
她知道的,明棣虽然常常忙到深夜,但总会驻足在她的帐篷外面瞧一瞧她,亦或是进来给她掖好被子。
她此番因小珠受难,若不是她强撑着一口气清醒过来,小珠定会被他们杀头的,“父王,珠儿不是,不是没人要的孩子,小珠也不是,父王,咳咳……”
这病来得凶,她烧糊涂了,脑子不清醒,梦见明霞追着她骂,骂她是小肥猪也就罢了,偏偏还骂她是没人要的乞儿。
“好,父王知道,父王会派人医好它的,珠儿,别担心。”
宝珠瘪嘴一哭,他的心也跟着疼。他明子璋的爱女,怎会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然岁月不可逆转,再如何,他也无法参与宝珠的幼年,这一番遭遇,终是害她吃了不少苦。
宝珠人小,实则放血是最见效的,但她受不住。待他给小团子喂了大半碗汤药后,宝珠紧蹙的眉终于在他耐心的安慰声中渐渐舒缓开来。
“吩咐下去,夜里休整,明日午时,进攻庆营。”明棣身着一身玄色胡服,端的是一副矜贵模样,他眉眼冷峻,语气冰冷,眺望北方时,隐隐可见龙子龙孙的王者霸气。
“王爷,可要同那边打个商量?”
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将明棣重伤不治的消息放出去,且他们已将军营撤了两里地,欲待敌人主动进攻空城时,来一招瓮中捉鳖,瞒天过海。但人算不如天算,宝珠的不适令他一刻都不愿等下去。
“不必。”
吞庆,他势在必得。
久旱无甘霖,北境多日不下雨,今日清晨不见一丝日光,头顶上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叫人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
不多时,狂风乱作,阴云大片大片地聚拢,天地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轰隆轰隆,贯耳的雷鸣响彻云霄,这场雨,倒来得及时。
黑云压城,大军压境,这场及时雨替他们掩去行踪,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潜入瞭望台,刀刀见血,手起刀落,倒下之人没有发出一点闷哼声,当真是个中好手。
明棣亲自带人杀入敌营,直至小前锋行至举办仪式之地,波谲云诡,却见里边一片混乱,已有好几番人马对峙。
原是正欲替兰姝簪花的司欢吟遭了她的突袭,胸口正扎着一根金光闪闪的凤簪。
司欢吟谨小慎微,她从不肯吃兰姝做的东西,于是小娘子瞅准时机,将金簪磨得锋利,正是为了今日的行刺。
然她棋差一着,司欢吟身边虽没有左右护法,可她就着蛮力将兰姝的皓腕给折了。
察觉事态不对,一道而来的,除了她的护法之外,还有那位气势汹汹的粗犷男子。
不久前他正站在不远处欣赏小狗国色天香的美貌,那张脸,那身段,他日夜宵想着呢。岂料他竟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遭了毒手,男子眼里的笑化为满腔悲愤,“你这毒妇!”
徐青章是谁?
他甘愿做小娘子的狗。
如何能亲眼目睹小娘子被人轻易糟践,如何能对她的苦难置若罔闻!
男子腾空而起,越过数人后将小娘子护在身后,他赤手空拳,不给对方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招招狠毒,拳拳到肉,且他自己本就是个毒物,这两个善用毒的护法伤不着他。
她俩毫无招架之力,浑身的骨头像是要散架一般,钻心的疼。
“还愣着干嘛,给我把他俩都拿下!”
司欢吟身量不高,她往后退了数步,大声嚷着要将她俩碎尸万段。这军营上下如今由着她做主,大权在握的滋味甚美,什么爱女爱子,通通没有她的大业重要,她怎可因这小小插曲而前功尽弃?
然而底下的人并不多,她因着正式认女,特意从军营里挑了些青年才俊,俗称长得好看的,想着一会给姝儿挑上一挑,若有喜欢的,便留下给她当个男宠玩玩。
她一番好意,全被他们毁了,全毁了全毁了,她恨不能立时将男子身后的那人做成人棍。
不听话的孩子,杀了便是。
擒贼先擒王,徐青章不会不明白这个浅而易见道理,他护着兰姝挑断司欢吟的脚筋,贼首在他手上连一招都过不了。
他知晓兰姝方才想杀了她,正当他想遂了小娘子的意愿,将其一击毙命时,一支利刃擦着他的肩膀射了过去。
“姝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来人行色仓皇,正是她那位好父亲,好爹爹。
“章哥哥,替我杀了他们。”
兰姝的嗓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事已败露,她没法再同他们虚与委蛇。
“哈哈,凌峰啊凌峰,这就是你的好女儿吗?小姝儿她还要弑父呢。”
司欢吟被他抱在怀里,她胸口插着金簪,脚筋尽断,原以为自己就要惨死于此了,孰料这男子亲自过来救她,想是夫妻一场,对她尚有几分真情在的。
但她这嘴皮子向来没饶过人,“咳咳,小姝儿,虽然我不是你亲娘,他可是你亲爹,你竟这般狠心,要将你爹爹也一并杀了。”
徐青章听了这话却是有几分迟疑,他一贯瞧不起这抛妻弃子的小白脸,孰料这小倌儿竟是小狗的生父?
“姝儿?”他狐疑地等待着小狗下一步的命令。
“你们害死了我娘亲,你们还有脸说!”
兰姝撇开徐青章护她的胳膊,她强压腹腔上涌的呕吐之意,这些日子对他们的虚情假意,简直令她作呕。她的强颜欢笑,她的装傻卖萌,她每一日都在煎熬。
生父若是亡故,那便仍旧是她记忆中高大伟岸的爹爹,可他生而不养,弃妻弃子,他有何担当?
兰姝紧咬下唇,她略过手上的伤,指着矜贵的男子怒骂,“爹爹,我的好爹爹,你可曾知道,你消失之后,娘亲她被人害死了。你可知道,姝儿当年被逼着做叔父们的共妻,还有祖母,祖母也被人害死了。你不知道,你通通不知道,你同我的杀母仇人日夜云雨,你枉为人父,枉为人夫,枉为人子!”
被她指着鼻子怒斥的男子没法反驳,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眼中也同样如小娘子那般露出痛色。
“您如今做出这般表情,是给谁看?”小娘子得理不饶人,她岂会轻易饶过他俩?她潜伏数月,目的正是为了手刃仇人。
司欢吟的脸色苍白得很快,脚上的血淌了一地,她从腰间掏出两枚冰肌蛊虫置在脚腕处,那蛊虫想必是个好东西,很快就替她止住了创口。
她抱紧了凌峰的窄腰,嘴角一扬,她嗤笑一声,“妍姐姐她当真生了个好女儿呢,这等大逆不道……”
“姝儿,别跟他们废话,哥哥替你杀了他们。”
他丢掷过去的石子砸破了司欢吟的两粒牙,她实在聒噪得紧。疯狗的胸膛起伏,他哪肯让他人侮辱自己的娇娇儿?他连一根毫毛都舍不得伤小狗哩!
“姝儿,吟吟她才是你的亲生母亲。”久久不曾开口的凌峰神情狼狈,他口中之言如一颗抛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掀起阵阵涟漪。
千钧一发之际,徐青章因前去取他们狗命而放松了警惕,乃至于不远处的冷箭咻的一声,深深刺入了女郎的心口——
作者有话说:[三花猫头]打仗结束了,写得好累,不是我的舒适区,接下来再写一些恨海情天和甜蜜蜜的东西,十月绝对能完结的!
[三花猫头]我捋了一阵,兰姝以前不知道她娘是怎么死的,虽然司欢吟告诉她,不是她动手的,但她不信,恨死司了,就想亲自杀了她。
[三花猫头]实则她还是冲动了,老想着手刃敌人,如果她求助于徐青章,他们俩“夫妻”早就把她搞死了。
[三花猫头]凌峰这个爱恨情仇,我本来想写他不乐意,写他被抹布,但是真心烂人,假意真情,真真假假才好看,所以他的设定就变成了两个都爱,无法取舍。
好好好,凌家的人都是祖传的魅魔来着。
[三花猫头]剧透一下,兰姝有呕吐之意,嗯嗯
第184章 浮萍
“姝儿!”
高台上怒不可遏的男子迅速扔了一把匕首出去。他听音辨位, 知晓方才的冷箭正是自那处射过来的。
匕首是司欢吟落下的,上头淬了剧毒,被他命中的二人应声倒地。
这两人倒不是陌生面孔, 正是他昔日的妾室和许久未露面的贴身侍卫初一。
“姝儿, 姝儿, 你流血了, 姝儿……”
徐青章颤着双手惊慌无措,怀里的女郎眉头紧锁, 她控制不住上涌的腥甜, 微微张开小口,从嘴角淌下鲜艳的血。
眼中的她痛到极致, 男子深陷自责,他没保护她,是他没保护好她, 他该死, 他该死。
“峰哥, 你在说什么呀,小姝儿,小姝儿怎会是我的女儿?”
司欢吟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她紧扒男子的衣襟,颤着嗓音发问, “你定是诓我的对不对,小姝儿可是妍姐姐……”
“吟吟, 姝儿她当真是你我第一个孩子。当年你和妍娘前后小产,我为了安抚妍娘,就将姝儿带回了凌家。”
凌峰面上讪讪,一边同她解释, 一边想上前查看兰姝的伤势,“徐世子,快将姝儿平放,我……”
岂料他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司欢吟趁他二人不备,拼了一身的力气,朝兰姝击去一掌。
“你这毒妇!”
“啊!”
徐青章气喘如牛,伸手过去拧断了她的左脚。
他二人如何能未卜先知,如何会猜到司欢吟听了凌峰的解释过后,竟要将亲生女儿置之死地?
饶是凌峰同她生活几十载,此刻的他依然充满震惊和惶恐。
徐青章岂能容忍这人再度加害兰姝?他身无利器,唯有一身好功夫。他本想将司欢吟打个半死,孰料凌峰一直护着她,除却被他起初拧伤的左脚外,徐青章使过来的劲都让他受了。
及至兰姝口吐一口污血,这才叫双眼猩红的男子住了手。
明棣来时,将高台上的动作一一尽收眼底。旁人的死活不与他相干,可被那徐狗抱在怀里的女郎,除了小狐狸还会有谁!
“活捉那两人,其余人,杀!”
一时间人仰马翻,庆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目睹闯入敌营的主帅轻功一跃,以他们的头为支撑点,毅然决然上了高台。
他浑身的戾气暴涨,漆黑的眸恍若一汪死潭,目光阴鸷,仿若这几人在他眼里有如死尸一般。
男子怀里的女郎脆弱不堪,她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唯有嘴角滑过暗黑的污血,那些异样的血顺着她的下颌线一直滑入她的雪颈,而她胸口还插着一支袖箭,伤口亦是淌着污血,瞧着就触目惊心。
命比纸薄,她的呼吸几不可闻,一双美眸紧紧闭着,与记忆中鲜活艳丽的模样有着云泥之别。
刀光剑影,闯进来的前锋与敌军陷入苦战,而身边的疯狗仍在耳边咆哮,这狗濒临崩溃,他却觉得周遭太静了,静到他屏住呼吸时,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有多快。
寒不能语,舌卷入喉。[1]
滴答。
豆大的雨珠顺风而来,它来势汹汹,将他的沉痛无限放大。
冯知薇射来的箭不可怕,她的致命伤是方才司欢吟打过来的那一掌,以及同时给她下的那嗜血蛊。
嗜血嗜血,她本就受了伤,那蛊虫寻着血腥味,一眨眼的功夫就往她的心口处溜了进去,小娘子的身体因痛苦而剧烈抖动了几下,而后昏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你救救她,你不是会医术吗,你救救她,姝儿流血了,姝儿,姝儿。”
他的惊恐如潮,在战场上他挥洒热汗,能同这位妖颜敌帅大战数十个回合,可此刻的他身形狼狈,丝毫不顾尊严,跪在明棣的皂靴旁狠狠磕了好几个,雨水裹上他的眼泪,顺着面具边缘滚落。
莫说颜面,若能救回心爱之人,就是让他下地狱,他也万死莫辞。
除他之外的几位都会治病,且医术相当精湛,然而凌峰到底同多年前一样,弃了他的女儿。又或许是他知晓另两位晚辈会照顾好兰姝,总之兰姝闭眸之前,瞧见她爹格外紧张司欢吟的伤势。
身世浮沉雨打萍,[2]她身如柳絮,她好累,这几年下来,她坚持的方向竟是错的。
如何没错?娘不成娘,爹不成爹,就连她,亦是深陷他们两兄弟的纷争,她好累,她想就此沉沉睡去。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3]
…………
“王爷还是不肯进食吗?”
“还叫王爷呢,该改口了。”
“怪我怪我,如今该叫太子殿下才是了。”飞花忙捂住嘴巴。
段吾摇摇头,他满面愁容,“自从回来之后,殿下一直守在里面,整整七天八宿都没出来,长途跋涉过来宣旨的高公公都早已恭候多时了。”
天下一统,他们的主子做到了。
背水之战大获全胜,庆国王室俯首称臣,昔日可与之较量的庆国,如今已然归入大铎的领土。
“要不,叫公主过来试试?”
“算了吧,公主的病还未好全,要是过了病气给……”
“公主,您怎么来了?”
宝珠特意将步子放得极轻,她是昨日好的,这场疫病害得她消瘦了一大圈,就连头发丝的颜色都变得格外浅。
这病没有先例,军医至今没找出原因,小团子为何会因为疫病而生出一头浅浅的金发。
“咳咳,娘,娘亲在里头吗?”
她并未痊愈,飞花不许她同小珠玩,她一个人实在腻得紧,在这大宅子到处转悠,不想竟见到了老熟人。她刻意接近他俩,正是想听听这二人鬼鬼祟祟在密谋何事。
两人见她偷听了不少,便同她如实告知,“公主,凌小姐她生病了,殿下在里面守着她。”
“珠儿想进去。”
她闻言后面露喜色,自己已好久不见美人娘亲,此刻隔着木门望眼欲穿,不等他俩同意,她小身板往前,小手一伸便想推门而入。
飞花原还想拦着她,另一旁的段吾却是拍掉了她的手,“让公主进去吧,许是见了公主,殿下也会振作一些。”
眼见宝珠的小身影消失在跟前,飞花叹了口气,再度掩上了门。
这几日进去送饭菜的人,可都是被他主子扔了出去的,但宝珠是他的血脉,总不至于这般残忍吧?
“娘亲娘亲,父王,珠儿来了。”
人未到,声先入耳,宝珠吼得大声,里边却万籁俱寂,静悄悄的,并无一人上前迎她。
她眼角漫上水汽瘪瘪嘴,她还以为会被娘亲和父王左拥右抱呢,不过没关系,许是她爹娘没听见。
“娘亲,娘……”
待她行至内室,眼前的郎君早生华发,他不过逾弱冠之岁,如何会满头白纷纷?
宝珠鼻子灵敏,眼前的男子一身墨香,分明就是她的父王!
她再定睛一看,一头银丝的父王正专心致志替榻上的娘亲擦洗小手,他的目光既隐忍又温柔,还多出来不少她读不懂的情绪。
宝珠怕打扰兰姝睡觉,她步子轻轻,走到明棣跟前扯了扯他的衣角,“父王,娘亲睡着了吗?”
榻上的美人即便未施粉黛,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宝珠的小脸一红,她正想去叫醒兰姝,却突然意识到明棣对她的到来熟视无睹,他仍然自顾自地继续给兰姝擦手,并未因她的存在而分身。
宝珠轻咬下唇,目光在她爹娘之间来回移动,眼前的父王好像不要自己了,就好像他不是父王,而是以前那个讨厌自己、厌弃自己的大哥哥。
小团子颤着短腿,怯弱地往后退了几步。
明棣并未短她的吃喝,她在军营里好吃好喝,日日喝着羊乳,吃着肉串,饶是如此,她的体形依然娇小,她的父王对她而言,是那么得高大。
“父王……你们,你们不要珠儿了吗?”
那人一言不发,对她的哭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宝珠自讨没趣,她吸吸鼻子,伸手抹去小眼泪,小腿一拔,哭着往外去了。
飞花狠狠踹了段吾一脚,看他出的馊主意!她好说歹说才叫怀里的宝珠止住哭声。
“飞花姐姐,你是说我娘亲病了,父王也病了吗?”
这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他们主子好几日都不吃不喝,眼里只有濒死的凌小姐,可不就是跟着病了吗?
情为何物,相思之苦,直教人生死相许。[4]
里头的男子先是经历失去生母的痛苦,再是父亲的责难,而后胞妹孤零零地客死他乡,如今竟轮到他心爱之人。
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叫他如何振作,如何强撑心神?
这天下于他而言,唾手可得。
天子之怒,可伏尸百万,[5]可帝王却不能令人起死回生,也不能叫他心爱之人免于疼痛。
那日徐青章跪在他面前声嘶力竭的模样,或许将他对于生死的不满一同倾诉了出来。
他是痛的,也是荒芜的。
怀里的女郎冷冰冰的,那日冰冷的雨水定是将她砸得好疼。他知道的,小狐狸一贯娇气,她若是醒了,定要埋怨他没伺候好。
他情愿兰姝醒过来骂他一顿,即便打他一顿也好,而不是眼前这个不会笑、也不会哭的小娘子。
“朝朝……”
他如鲠在喉,嘴角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无声的难过充斥在他周身,他好痛。
[1]摘自《陇头歌辞》
[2]摘自文天祥《过零丁洋》
[3]摘自苏轼《自题金山画像》
[4]摘自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5]摘自刘向《战国策·魏策四》——
作者有话说:明棣过去看见兰姝倒下的模样,他并没有马上上前抢人,他害怕了,害怕她像宛贵妃和阿柔那样。
这里有个小铺垫,番外会展开写写
第185章 父王没有徐爹爹好……
宝珠本想再度折返, 却被飞花劝退了,“公主,您让殿下缓缓吧, 明日您再过来。”
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正好小团子肚子也饿了, 她病久了, 日日喝些白粥肉汤,小嘴都没味了。
“飞花姐姐, 珠儿想吃肉。”
如今天气渐凉, 老刘头给她下厨做了好几样她爱吃的。这里不比京城繁华,但比乌边却要好太多。
因兰姝这病走不得, 明棣带兰姝折回金山,又吩咐成居寒带领铁骑北上踏平庆国的都城,而今七八日下来, 成居寒的人早已将其占据。
金山城的知府因贪污开矿, 甚至此前还百般阻拦从白城运送来的物资, 是以明棣一过来就摘了他的乌纱帽。
此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先前还拥有小京城的名号,奈何上任的知府是个孬的。
他任职期间重税征役,取之于民, 用之于官,将白花花的银钱填充了自己腰包, 潇洒快活,在此做了几年土皇帝。
那日他死到临头还嘴硬,“我是吏部亲任的知府,你一个起兵造反的乱臣贼子, 尔等竖子,焉敢动我!”
手持银剑的男子非鬼非仙,他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之相,偏他神情冷淡,一步一足朝他走去之时,那人终是有了胆怯之心,他俯首跪拜,吓得连连求饶。
但他的臣服并未换来男子的怜悯,手起刀落,血流如注,那颗热乎的脑袋随着乌纱帽一同滚落在地。
他是土皇帝当惯了,分不清大小王,看不透时局。这四海八荒,于这位貌若潘安的男子而言,尽在掌中,又何来乱臣贼子一说?
宗帝的圣旨来得很快,高公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不过三四日,人已抵达金山。
这圣旨嘛,他是接也好,不接也罢,总之宗帝亲拟,封他的第三子昭王明棣为储君,即日入主东宫。
昭王身边的刽子手拿起菜刀,因宝珠大病初愈,吃不得油腻,偏她又馋肉。好在老刘头手能雕花,这知府宝库里的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就着天山雪莲给她煨了去皮去油脂的羊肉,还有她最爱的脆皮鸡。
宝珠闻着肉香,食欲大开,待她喝完最后一碗小莲蓬珍珠丸时,她仰着小脑袋长长地喟叹一声,如此佳肴入肚,委实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蓦然,她的鼻尖抖动几下,拉住正欲离去的老刘头,“刘爷爷,你身上……”
宝珠不太确定,她挪着小屁股,从凳上下来后又围着他嗅了几口,小团子狐疑道:“你身上怎么有我爹爹的气味?”
旁人兴许不晓得宝珠口中的爹爹是谁,但老刘头年轻时倾慕羽化夫人,这一身八卦的毛病还是从她那染上的。
“嘿,小公主,您这是黄鼠狼的鼻子。”
不仅爱吃鸡肉,嗅觉也是敏锐于常人。
宝珠许久没见徐青章,她缠着老刘头问她爹的去向,“刘爷爷,我爹爹呢?”
秋意渐浓,大雨接连下了好几日,雨落山寒,朗空澄澈,宝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梧桐潇潇,小院幽幽,很静,她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莫非,莫非你杀了我爹爹!”
宗帝没少给她讲时政,她脑瓜子转得快,须臾间便明了,徐青章如今可是叛国贼!
小团子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试图从他身上寻到蛛丝马迹,可她左看右看,这刽子手身上并无一丝血迹。
“哎哟,小公主,老头我都一把年纪了,我哪能提得起刀杀人,我想起来了,我孙子还找我呢,公主,老奴先告退了。”
方才还推脱的老人家,这会撇下宝珠,纵身一跃,踩着树梢和屋檐溜远了。
宝珠都快被他的无耻气笑了,她站在原地凝思片刻,而后将大拇指和食指放在嘴里吹了几声,哨声不大,但不多时,由远及近,小院响起翅膀扑腾的声音。
“小珠,我在这!”
这秃鹫富有灵性,宝珠替它选了好几个名,它都表示了抗议,直到唤它小珠,这飞禽适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它本是食腐的畜生,自得知小主子因它而遭罪后,竟日日嘶鸣,还闹起了绝食。
宝珠训鸟有道,她轻轻揉抚它的脑袋顺毛,温声问它,“小珠,还记得徐爹爹吗,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呀?”
她虽没有犬,却有通人性的空中小狗,只见它听了宝珠的发问后,当真摇头晃脑,扑腾了几下翅膀替她在前面带路。
小珠走得滑稽,像个瘸脚的坡子,宝珠却觉得她的小伙伴雄赳赳的,精神得很。这一人一鸟,一前一后,倒也适配。
空中小狗曾见过徐青章几次,倒不用宝珠费劲,再另寻些他的物件过来给它嗅。
只是她俩走了没多久,飞花却是过来寻人了。
“飞花姐姐,我要去找爹爹玩。”
来人闻言后眼神飘忽不定,她脸色凝重,偏语气故作轻松,“公主,徐世子他,他去外边给凌小姐采草药了。”
宝珠看了看小珠,又昂首盯着她一言不发,她目不转睛,清风拂过她头上的小揪揪,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就在飞花额间不断冒出冷汗时,小团子轻轻启唇,“爹爹是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吗?”
“嗯对,您知道的,凌小姐得了重病,徐世子他武功盖世,那药长在悬崖峭壁上,平常人难以采摘。”
“嗯嗯,珠儿知道了。”
眼见小团子训着半人高的秃鹫往另一方向去了,飞花紧绷的弦终是缓了,她松了口气,幸好方才她及时赶到。
她朝身后那堵墙望去,心道这知府还真是土皇帝做惯了,一个小小的知府,竟连底下暗牢都应有尽有。
她和兄长自小便为昭王的暗卫,深知徐青章是主子的至交好友,他俩相识于幼时,如今他徐家落到这般田地,实在令人唏嘘。
但如今这世道时时变,日日变,谁又能一成不变?
莫说旁人,就连她兄长段华都早已化作一杯黄土。斯人已逝,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1]
宝珠到底最粘兰姝,翌日天不亮她就踩着云头锦鞋往明棣那儿去了。
“父王,父王,珠儿来看您了。”
她一头金发,被她唤作父王的那人一头银丝,两人都一样的怪异。
这二人不约而同地凝视榻上般般入画的女郎,她虽双眸紧闭,却被男子照顾地很好,鬓如霞云,肌若温玉,远山芙蓉并未因昏睡而有半点不适和污秽。
“父王,珠儿带了松子糖,你一颗,娘亲一颗,珠儿一颗。”
她从小香囊里边掏出几粒焦黄的三角糖丸,这糖是她昨夜特意找老刘头做的,老刘头只当她嘴馋,嘱咐她夜里少食些甜腻的。
但如今看来,这满满的一兜,她是一粒都没舍得吃。
“父王,这个香囊是娘亲送给珠儿的,娘亲手巧,珠儿却不爱绣花。”
小团子自行端了绣凳过来,她趴在榻沿撑着小脸,自顾自地讲话,倒也不用男子回应什么。
松香糖甜,宝珠嘴里含着松子糖吮吸,她含糊不清道,“父王,娘亲知道您怕苦吗?”
她自言自语惯了,下意识便接着说:“徐爹爹就不怕苦,娘亲喂的汤药,他喝完后还想缠着娘亲要。”
宝珠并未察觉危险,也未曾发现身旁玉人的身形顿了顿。
小团子的话,终是令他死潭一般的黑眸有了反应。这人目光阴鸷,偏宝珠死猪不怕开水烫,“徐爹爹还爱亲娘亲,说娘亲身上香香甜甜的。”
“对了,徐爹爹还闹着要给珠儿生几个弟弟和妹妹。”
正当她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头顶传来男子粗烈的喘息,“明,宝,珠。”
他的冷酷不再,因小团子的几句话而有了破绽。
试问,谁能容忍亲女这般大逆不道的言辞?
宝珠嬉皮笑脸地递了一颗松子糖过去,“父王,吃糖吗?”
小团子玉雪可爱,还当真应了他当年那句话,他同兰姝生的,自然不会是什么泥沟里的王八。
但她既是小棉袄,也是带刺的花苞。恶语伤人六月寒,明棣被她气得神情一凛,堵在喉腔的难受不上不下,似吃了夹生饭一般哽喉。
候在外头的段吾和飞花眼睁睁看着宝珠从屋里被扔了出去。
“呜呜,父王坏,父王不要珠儿了,父王没有徐爹爹好,徐爹爹就不会打珠儿!”
宝珠吼得大声,她站在院子里声泪俱下,大声数落明棣的不是。好在那玉人喜静,隔墙无耳,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也只他们几人听了去。
这一番下来,她喊得疲惫,嗓子都快冒火了,“飞花姐姐,我要水。”
眼前一男一女的门神闻言,赶紧把她弄走了。
飞花原想劝她几句,孰料这小团子美美喝了甜水后,笑嘻嘻地和小珠玩去了,半点没因她父王的冷淡而烦忧。
飞花冲段吾摇摇头,她要去调教那两个小丫鬟了。
知府家的妻妾成群,子嗣也不少,同宝珠这般大的就有五六个。
明棣那日过来只斩了这座府邸的男主子,并未发落其他人,但她们如今也都是戴罪之身。
宝珠身边虽有桑慧陪着她,但她到底是桑易的人,是个主子,不能充当婢女。
是以飞花想从仆从当中选两个好的,偏小团子自行指了两个,那二人原还是知府家的小姐,但见她俩老实巴交,她也就没拒了宝珠。
小团子渐渐大了,又贯是个有主意的,这屋里除了明棣,还真没人能治得了她。
[1]摘自《论语·子罕》——
作者有话说:[星星眼]解释一下宝珠怎么来的,明棣以前和妹宝没有完全的x事,但是他俩贴贴过,就这样来的!
[星星眼]突然想起来飞花和明鹜还有亲来着
[星星眼]写得我真要笑死了,明棣这么冷淡的人,被宝珠气死了,猜一猜宝珠是不是故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