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娶到了年少时偷偷望过的姑娘 “权当……
“好了好了, 别误了吉时。”
永安长公主见甄婵婼面上哀戚之色愈浓,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声音虽还带着笑意,却已隐含威严的对着喜娘丫鬟连使眼色:“还不快送新人去婚房行合卺礼?”
现下满堂宾客的私语声不穷, 无数道目光黏在甄婵婼身上, 或探究, 或同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
她不动声色垂着眼睫,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她发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心知肚明, 现在自己与聂峋既已拜堂成礼,天地为证,是众目所见。
更别提那夜荒唐,肌肤之亲在先,木已成舟, 再无转圜。
此刻满堂宾客无数双眼睛盯着,纵有千般情绪万种不甘, 也挽不回这既定事实。
她甄婵婼再是因着见了旧人而不禁心潮澎湃, 也还尚存一丝理智。
萧敬泽。
他早不现身晚不现身, 偏偏选在她身披嫁衣与聂峋大婚这日归来。
当年是他绝情, 一纸退婚书斩断往日情分, 字字如刀, 是她亲眼所见。
她体恤他家破人亡之难, 放下女儿家的矜持不顾危险去追过,在无数个深夜里哭过,肝肠寸断过。
今日他前来,难不成就真会如昔日月下戏言那般做出那等惊世骇俗的抢婚之事么。
若真如此, 她反倒要高看他一眼的。
可他偏偏选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搅乱她的婚礼,分明是要借她这场瞩目的婚事,行那别有用心之事,将她,将聂家,甚至将长公主,都置于炭火之上。
思绪渐明。
她深知此刻绝不能任性妄为,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即便不顾父亲甄明远在朝中的颜面,也要顾及长公主与大将军的体面,万万不可在满堂宾客前失了分寸,沦为全神都的笑柄。
想到此处,她彻底缄口不语,连眼风都不曾扫向那个方向。
她只将头垂得更低,一手执扇,一手牵着那根同心结红绸,与身旁的聂峋并肩而行。
途经萧敬泽身侧时,忽见一道手臂横亘而来,堪堪拦在她面前,阻断了去路。
她猛地驻足停步,团扇严严实实遮住面容,静默不语,唯有团扇边缘垂落的流苏在微微颤动。
永安长公主见状心头一紧,脸上笑容险些挂不住,正要开口,却见萧敬泽不慌不忙,从身后取出一卷书册,递至甄婵婼眼前。
团扇之下,视线所及,卷起的书下掌心赫然一道狰狞的箭疤。
甄婵婼呼吸一滞,眼眶瞬间盈满滚烫的水光。
是他,真的是他。
她没有在做梦。
可就因为不是梦,她却不敢,也不能伸手去接。
身侧的聂峋下颌绷紧,目光冷冽,看着萧敬泽毫不避讳直直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他用手紧紧握住佩剑,仿佛随时都会拔剑出来跟自己的表兄决一死战。
见她久久不接,萧敬泽方懒懒开口:“闲来无事,云游岭南时随手记下的风物志,想着你素来最爱这些山水杂闻,奇花异草……权当是,贺你新婚之喜。”
她不接,那卷书便悬在空中,他也不收回,姿态闲适,却执拗。
最后还是永安长公主强笑着上前,一把接过那书册,不由分说地塞进甄婵婼握着同心结的掌心里,催促道:“好了好了,贺礼收下了,新娘子脸皮薄,莫要再耽搁,误了吉时可是大事!快些去吧!”
甄婵婼被众人簇拥着向前走去。
她面无表情,不敢回头多看那人一眼。
……
聂峋坐在婚房榻上,始终分神留意着身旁人的动静。
从青庐到婚房这一路,她安静得反常。
依她往日为寻萧敬泽闹出的那些动静,今日便是当场扯了凤冠砸了合卺酒,他也不会意外。
可偏偏,她始终笑意乖顺。
合卺酒时仰颈饮得干脆,剪发结发时也毫不抗拒,连喜娘撒帐时都配合地微微俯身。
直到所有人退出,房门轻合。
聂峋起身整理腰间蹀躞,目光掠过她终于放下团扇的脸:“我还需去前厅酬客,”他顿了顿,“你若乏了,不必等我。”
甄婵婼微微点头。
聂峋的视线落向不远处的桌面。
那本风物志被随意搁在那里。
他喉结微动,转身推门而去。
关门声方起,甄婵婼突然扑向床榻,扯过铺在鸳鸯被上的白绢捂在唇间。
【咳——】
压抑许久的腥甜汹涌而上,白绢瞬间绽开红梅般的血点。
她怔怔望着那星星点点的血花。
三年前接到退婚书时,似乎也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呕出心头血。
随意拭去唇角残红,她缓缓走到桌前斟茶漱口。
眼角余光暗暗看了一会那本风物志的手写封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属于他的笔迹。
终是忍不住翻开。
墨迹时而狂放,时而清隽,看得出有些是当下抒情之作,有的是闲暇时回忆耐心所写。
绘着岭南的榕树大到可垂天罗网,写着那里的荔枝是这世上最甜最嫩的果子。
甚至还有潦草勾勒的月下海浪拍岸图。
囫囵翻到末页,赫然是幅未完成的骑象图。
象背上的道人执扇回望,身前处留着大片空白,仿佛在等谁添上并肩共骑的身影。
她突然低笑出声,泪珠却砸在画中人的脸上。
“过得真是……好生精彩。”
指尖抚过画中人道袍上的褶皱,她将染血的白绢轻轻覆在书页上。
“原来困在原地的,从来只有我。”
……
聂峋回到喧闹的宴席时,让他怒让他惊让他忐忑的那个不速之客早已不见踪影。
他巡视一圈,恰看见杨胜缩在一旁,黑色面巾虚掩着下半张脸,正偷摸着和金吾卫的兄弟们举杯。
杨胜说自他们二人往婚房而去,萧世子便拂袖而去了。
聂峋执壶的手微微一顿,心头竟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那人走了,他原该松快些才是。
聂峋自认并非铁石心肠。
三年前舒王府那场泼天血案,他亲眼见过刑部卷宗里绘着的现场图。
除了倚仗清河崔氏高贵身份的舒王妃同世子能抽身而走,其余皆被下旨处死。
可如今……
他成了表兄前未婚妻的现夫君。
那份沉痛的悲悯里,不知何时已掺进些许见不得光的私心。
酒液在杯盏中晃荡,映出他微蹙的眉峰。
他聂峋当真爱甄婵婼么?
起初或许不是。
他总记得十二岁那年的马球赛。
萧敬泽执缰回身,笑容在日光下灼灼耀眼,满场欢呼皆为他而起。
可他的眼里却只有那个孱弱到风一吹就会倒的女子。
而他这个表弟,球技再出色,再努力,也永远会在风华冠神都的萧世子的光辉下黯淡。
就连那桩他表兄自幼定下的婚事也让他不快。
众人提起他两人时,总要赞一句舒王世子与甄氏女,真乃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今,阴差阳错娶了他曾视若珍宝的女子,聂峋心底未尝没有一丝终胜一筹的隐秘快意。
可当真只有痛快么?
他仰头饮尽杯中酒,任由醉意悄然漫上眼角。
一股打了胜仗的快意在他心底沸腾起来。
隐隐的,还有期待、悸动和……
甜蜜。
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他娶到了年少时偷偷望过的姑娘。
……
红烛高燃,甄婵婼端坐在榻上,想着这是大婚之夜,总该守着规矩等夫君回来。
可昨日梨馆受的惊吓未消,今晨又天未亮便起身梳妆,折腾整日,眼皮早就不听使唤地往下坠。
终究撑不住,唤来蝶衣伺候着卸去钗环,沐浴更衣后,却不敢擅自上婚床安寝,只悄悄挪到书案前,想着略趴一会儿养神。
聂峋带着几分酒意推门而入时,看见的便是这般光景。
烛影摇红里,甄婵婼穿着素绫中衣,湿漉漉的青丝柔顺落在肩头,正伏在书案上浅眠。
案上那本岭南风物志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被她仔细收在了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涩,连带着酒意都涌上了头。
目光扫过婚榻,那方用来验贞的白绢赫然浸着大片暗红。
他眉头一紧,执起她搭在案边的手,果然在左手指尖寻到一道割痕。
“傻子。”
他粗粝的指腹虚虚抚过那道伤痕。
何必自己动手,等他回来割他的便是。
况且这血迹未免太多,明日验看的婆子见了,怕是要编排他聂峋不知怜惜新婚妻子。
见她发丝还滴着水,他转身取来布帕搁去榻上的枕边。
正要唤她,却见她睡得双颊泛红,不忍惊扰,便轻轻将人打横抱起。
甄婵婼在轻柔的晃荡中悠悠转醒,朦胧睁开眼,正对上一张染着酒意的俊朗面容。
她心头一惊,慌忙伸手抵住他胸膛:“你这是做什么?”
聂峋瞧见她这般戒备模样,心头莫名涌起一阵烦闷。
他难道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恰已行至榻前,她趁机向左一挣,轻盈地落进锦被间,有些窘迫地揉了揉眼睛:“我知道这不合礼数,但实在是困得撑不住了。”
说完便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些许困倦的泪花。
聂峋轻嗤一声,并不接话,只默默取过方才提前搁在榻边的白巾帕,执起她一缕湿发细细擦拭。
“我看你平日体弱,”他动作不自觉地放柔,“多半是因这些不良习性,就像沐发后不及时擦干,丫鬟们也不知提醒吗?”
第25章 大婚夜 “不是……嗯……不是要你这样……
甄婵婼被他这般亲昵的举动弄得有些不自在, 偏过头去望向床榻内侧的墙壁,声音里带着几分窘迫:“莫要责怪我的丫鬟,是我不耐烦那些繁琐。”
聂峋轻哼一声,手上却依旧耐心地为她擦拭着湿发:“我看你这名字取得实在不妥, 甄婵婼, 真真是孱弱, 不如换个闺名罢。”
他蹙眉思索片刻,醉意熏得他眼角绯红,“不如就叫嫱嫱好了,甄嫱, 真强,身子骨定能很快好起来。”
说罢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甄婵婼转过身来,蹙着眉尖嫌弃地瞪他:“什么真强,强强的,难听得很!我才不要。”
聂峋眼风扫过她微蹙的眉尖, 将帕子随手抛在一边。
他执起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用拇指推开她的掌心, 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慢条斯理地写画起来。
“是这个嫱字。”
甄婵婼起初只是凝神辨认笔画, 待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与自己素白掌心形成的鲜明对比, 突然就觉得有些过分亲密。
当最后一笔落定时, 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双颊烧了起来。
她慌忙要抽回手, 小声嘟囔着:“你爱叫便叫就是了……”
聂峋却不允她挣脱, 顺势被她抽回手的姿势一带, 双手随即撑在榻上,鼻尖差点撞到她的鼻尖。
温热的酒气扑面而来,熟悉又陌生。
甄婵婼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他却一步步跪坐上榻, 直到她的后背抵上墙面。
她不自在地咽了咽口水。
不禁又想起之前他那些粗暴之举,骇得她一时不敢乱动,唯恐刺激了他。
他双颊泛着醉后的酡红,垂眸凝视着她嫣红的唇瓣,低声轻唤:“嫱嫱,我可以……”
甄婵婼立即会意,急忙将脸转向另一侧,以沉默拒绝了。
聂峋的唇微微颤动,与她沉默对峙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无表情地向后退开背过身去,手指泄愤似地用力扯开喜服肩侧的盘扣,语气淡漠:“不知甄娘子可曾记得,当初是你先来招惹的我,如今我表兄回来了,你这是要为他守身了?”
甄婵婼唇瓣轻颤,望着他默默解着腰间蹀躞带的背影,将满腹委屈压了下去。
她深知自己既已嫁作人妇,更何况与他亲近后,身子确实大有好转。
这段姻缘,怎么说都是她占了便宜。
她轻轻下榻,走到他面前,温顺地替他解着蹀躞带,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我就知道你要这样酸我,可这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我哪里会料到他今日突然出现?”
聂峋自嘲地笑了笑,垂手任她伺候:“是了,若是早知道他要来,昨夜也不必去梨馆守株待兔,今日一早便该随他私奔了,是不是?”
甄婵婼手上的动作一顿,方才还温顺的眼神顿时燃起怒火,抬起眼狠狠瞪他。
聂峋斜眼瞧去,只见方才的小白兔转眼成了龇牙咧嘴的小野狼,仿佛随时要扑上来咬他一口。
“我昨夜既答应要与你安稳度日,就绝不会食言。”
她闷闷地垂下眼帘,帮他褪下外袍,仔细展平,转身往墙角的衣架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未等她回头,就被他猛地转过身来。
只听他含糊地说了句记得就好,随即唇瓣便被吃了去。
素绫中衣悄然滑落在地。
他将她按在墙上,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件绣着鸳鸯戏水的诃子,一时竟没了动作。
甄婵婼被他看得窘迫,急忙伸手要遮,却被他一把拉开。
“别——”
“吻我。”
他将她困在那处不得动弹,似乎还在为方才她偏头躲开的举动耿耿于怀。
甄婵婼窘迫地瘪了瘪嘴角,眼尾还泛着红。
想到今夜他本就心绪不佳,她实在不想再惹这祖宗不快。
一灯如豆,昏黄微弱的光晕笼罩着二人。
聂峋借着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面容。
甄婵婼不安地颤了颤睫毛,终是缓缓踮起脚尖,双手攥住他中衣的领口,犹豫着凑上前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正要退开,却被他一把托住腰肢,又带了回去。
灯油恰在此时燃尽。
只余屏风外的两盏大婚喜烛还在高高地燃着。
“嫱嫱……”
“我的嫱嫱……”
他滚烫的呼吸混着酒气萦绕在她唇齿间,忽地将她拦腰抱起。
天旋地转间,锦帐被猛地掀开,她陷进柔软的被里,却见他突然抽身离去。
黑暗中传来瓷瓶相碰的清脆声响,隐约见他仰头咽下什么,喉结在月色下滚动。
未及她细想,滚烫的身躯已重新覆上。
起初仍是疼的,像被生生撕裂。
她攥紧身下的鸳鸯褥,指甲掐进褥子。
但渐渐地,那股暖流在体内流转开来,驱散了常年盘踞的寒意。
她惊异地发现,这次竟不似前两次那般难熬。
汗珠从他额角滴落,砸在她颈间,烫得她轻轻一颤。
甄婵借着朦胧月光打量身上的人。
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的冷硬,为她变成如斯温柔。
若是今日是她和萧敬泽的大婚之夜,她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这个念头刚起,她便狠狠咬住下唇自责。
怎能在这时想起他来?
聂峋似是察觉她的分心,忽然加重力道。
她猝不及防溢出声连自己都陌生的音调,慌忙捂住嘴。
“别忍着。”
他轻轻拉开她掩在唇上的手,执意要借着朦胧月色,将她因他而迷离的神情看得分明。
甄婵婼捂着脸,为自己不受控制的情动感到羞恼,闷着声只嘟嘟哝哝憋出一句:“你快些。”
片刻后,她哭哭唧唧,声音支离破碎。
“不是……不是!”
聂峋低笑,存心曲解她的意思:“方才不是娘子催我?”
“你……你分明知道……”
甄婵婼气得在他肩上狠捶一下,却被他顺势扣住手腕。
这般无赖行径,直教她又羞又恼,偏又挣脱不得。
月影偏移,云销雨霁。
甄婵婼安静地偎在聂峋怀中,望着窗外摇曳的树影,睡意全无。
此刻依偎的温暖,让她真切地意识到,他们已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人。
连指尖和脚趾都透着暖意,心也前所未有地安定下来。
聂峋垂眸看着怀中温顺的人儿,心头却泛起怅惘。
即便将她拥在怀中,可表兄既已归来,他实在不敢确信,她此刻的柔顺,是不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的伪装,好叫她日后能更容易地去寻那人。
甄婵婼却全然没往那处想。
她满心好奇的,是聂峋方才事前服下的药丸。
莫非是他需要药物助兴?
不至于吧。
她悄悄打量他结实的身躯,目光不经意扫过某处,心头疑云更甚。
问吧,怕伤了他男儿自尊。
不问吧,这疑惑又挠得心痒。
最终,好奇战胜了体贴。
“聂峋……”她试探着开口。
他眉头微蹙,不悦地垂眸:“胆敢直呼其名了?”
甄婵婼忙讨好地弯起眉眼:“郎君?夫君……”
见他神色稍霁,她才小声问道:“你方才吃的……是什么药丸呀?”
聂峋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瞪着她写满不怀好意的小脸:“你这是怕为夫不行,还需药物助兴?”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算是默认。
他屈指弹了下她的额心,疼得她哎哟一声。
“你身子这般弱,”他云淡风轻道,“我特地去太医院配了避子的药丸,免得你有孕伤了根本。”
甄婵婼愣住了。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间。
骄傲如他,竟愿为她服下这等药物。
莫说世人听闻会难以置信,这竟还是他主动为之。
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她差点就要落下几滴泪来。
甄婵婼慌忙垂首,将脸埋进他怀中,不肯教他瞧见这份失态。
回想这十数载岁月,虽锦衣玉食,却鲜少有人真心待她温暖。
除却萧敬泽。
可那人予她片刻温存,转瞬便将她推入刺骨寒渊。
心底深处,到底藏着难以启齿的自卑。
仿佛这世间,从无人真心爱过完整的她。
而眼前这个已成为她夫君却仍觉陌生的男子,却默默做着关心她的事。
她自然谈不上爱他,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此刻心湖虽泛起涟漪,她却不敢任其荡漾开去。
她怕再次坠入寒窟。
就这样吧,倒不如将心紧锁,对谁都浅尝辄止,如此便再不会伤筋动骨。
他倏地侧转身来,肘支枕上,另一手轻抬她下颌:“夫君待娘子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甄婵婼没有说话,只垂下眼去。
这人今日莫不是偷喝了蜜。
竟不再句句带刺,也知道语气软一些。
她不愿沉溺在这过分的温柔乡里,忙吸了吸微红的鼻尖,另起话头:“今日宴上,你可有代我向蓬风道长敬过酒?”
说着便撑起身子,望向侧卧在锦衾间的他。
聂峋指尖漫不经心卷着她散落的青丝:“自然,如今他是御前红人,满朝文武谁不敬他几分。”
甄婵婼轻轻颔首,颊边泛起赧色。
想起之前竟将那道长错认作萧敬泽,还闹出那些荒唐事,当真徒惹笑柄。
“嫱嫱。”
他闷闷出声,扯了扯她的袖口。
“嗯?”
甄婵婼懒懒应着。
“将那本风物志取来,也让为夫开开眼界。”
第26章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叫夫君——”……
甄婵婼起身披了件外衫, 从妆匣底层取出那本风物志,轻轻搁在聂峋膝头。
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越是在他面前遮遮掩掩,反倒越显得她心里有鬼。
倒不如这般坦坦荡荡地给他瞧,反倒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猜疑。
聂峋伸手将床头的烛台挪近些, 挑亮烛芯, 就着昏黄的光晕缓缓翻开书页。
他看得仔细, 一页页翻得缓慢,简直好似要看出花来。
目光时不时偶尔停在某页上,他剑眉微蹙,似在推测哪些话中是否暗藏玄机。
甄婵婼坐在一旁托腮看他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无聊地直打哈欠。
“可寻着私相授受的暗号了?”
她语带揶揄地打趣道。
聂峋抬眸横她一眼,突然合上书册掷回她怀中。
“文采平平,不知所谓。”
他吹熄烛火翻身躺下。
甄婵婼挑了挑眉,重新将那风物志收起来放回原处,暗自庆幸他没耐心翻到最后一页。
那幅未完成的骑象图若是被他瞧见, 少不得又要费一番口舌。
“原来你喜欢这些。”
待甄婵婼重新爬回榻上,聂峋将她捞回怀里, 闷闷地在她头顶问道。
甄婵婼怔了怔, 慢慢从他臂弯里抽出被压住的长发, 慢条斯理地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这才开口:“所谓缺什么便惦记什么。我本就是闺阁女子, 身子又弱, 平日多走几步路都要喘, 哪有机会去那么远的地方游历?只能靠着这些风物志长长见识,排遣一下光阴。”
聂峋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多走几步就要喘?当初徒步去清河寻你的萧郎的时候,倒不见你这般娇弱。”
话还未说完,就被甄婵婼伸手捂住了那不饶人的嘴。
“打人不打脸, 骂人不揭短,你再提这茬,我真要恼了。”
她气得背过身去,面朝里墙,不再搭理他。
聂峋吃了个闭门羹,本要反唇相讥,转念想到真惹恼她的后果,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他转转眼睛,支着头侧着越过脸去用唇瓣蹭她微凉的右颊,“那你得许我点封口的好处。”
甄婵婼侧过脸来,不情愿地蹙眉斜睨他:“什么好处?”
他滚烫的呼吸扑在她的面颊,惹得她有些乱了心跳。
月色如水下,他低沉的嗓音在耳畔萦绕。
“前些年常随父亲巡视西北边关,那里的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绝色。”
他用指尖轻轻抚过她散在枕上的青丝,声音颇循循善诱,“待你身子好些,我带你去瞧真正的万里风光,何须终日对着纸墨望梅止渴……”
锦被下的长腿不着痕迹地贴近。
星星点点的诱哄,恰似春风化雨,一点点浸润着她心防。
还未等甄婵婼回过神来,他忽然抬手扯过榻上的龙凤喜被,迅速将二人从头到尾笼罩。
精壮身躯随之覆了上来,隔着薄薄寝衣传来温热的体温。
“怎么还来……”她抗拒的埋怨化作含混的呜咽声,“无赖走开……”
“叫夫君——”
龙凤喜被上下起伏,被浪间偶尔探出一截玉白的手腕,很快又被一只麦色大掌扣住,十指相缠着陷入那被面之下。
夜,还长。
……
次日新妇敬茶,因大将军府人口简单,长辈唯长公主与大将军二位,礼数倒也爽利。
长公主笑吟吟地受了甄婵婼的茶,便催她回房歇着,却悄悄拽住聂峋的衣袖。
待人走远,长公主立时揪着儿子转到屏风后,照着他后背就是一记:“混账东西!新婚夜也不知收敛些!”
“我看了那婆子送来的帕子,那般多的血量,便是健壮女子也受不住,何况婼儿那般娇弱的身子!”
聂峋尴尬地挠了挠眉头,他怎可说那验贞布是假的,偏生此刻百口莫辩,只得垂首讷讷道:“儿子省得了。”
“这两日且安分些!”长公主恨铁不成钢地嗔怪道。
聂峋出了母亲的院落,步履匆匆地往甄婵婼离开的方向追去。
远远便瞧见甄婵婼蹲在池边,一只手轻抚着一朵初绽的粉荷。
日光透过柳隙,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缓缓晃动。
“可是在母亲那儿受训了?”
她见他面色不虞,弯起狡黠的眼尾。
看他吃瘪倒是颇有一番乐趣。
蝶衣识趣地退到石后。
聂峋大步上前,指尖轻轻一折,将那朵沾着晨露的荷花递到她面前:“还不是怨你。”
他压低声音,也知道羞耻,“昨夜那帕子染得太过,母亲训我不知怜香惜玉。”
“活该。”
甄婵婼瞥了眼他强摘下来的莲花,眸中掠过一丝可惜与愠色。
转身唤来蝶衣,“找个青瓷瓶好生养着,别辜负了这点生机。”
蝶衣上前接过。
“我是见你喜爱才……”聂峋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喜爱就要据为己有吗?”她指尖轻点残茎断处,一脸可惜。
甄婵婼本不欲多费唇舌,转念又恐他日后仍要为她行这般徒劳之事,只得捺着性子又道:“我爱的原是它在枝头自在盛放的姿态,而非折下后垂首待毙的模样。难道因着我喜欢,便该伤它性命?”
当真不知所谓。
她把最后一句话咽回了心里。
左右他也是为了自己才那样做的,若是说太多不中听的,倒是她不识好歹了。
语毕再不愿多瞧他一眼,径自起身轻拂罗裙,预备回房。
这时近正午的日头正毒,正好回去小憩,她昨夜可睡得不安稳。
聂峋平白受了她这番抢白,胸中郁结难解。
只觉这小娘子说的尽是歪理,自己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般难相与的。
看看他这样子,净拿热脸去贴她。
可真是顺毛摸到狗屁.股上,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顺着她的心意要挨训,逆着她的性子更要遭斥,倒教人进退两难。
他气闷地抱臂而立,望着她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一时竟赌气不愿追去。
……
甄婵婼与聂峋的冷战已持续了十余日。
回门那日,两人乘着同一驾马车,却各倚一侧,谁也不搭理谁。
甄父与继母只顾着与聂峋寒暄,满口都是中郎将年轻有为,小女得配良缘的奉承话,也无人察觉这对新婚夫妇之间异样的氛围。
回到将军府后,就有人来急寻聂峋回金吾卫,说是出了大案子,自此聂峋终日忙得早出晚归。
两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连用膳都错开了时辰。
其实若真要论起来,不过是为着那日荷池边折花的小事,可偏偏一个比一个倔强。
甄婵婼看似温婉,骨子里却最是执拗,不用提聂峋更是从不低头的性子。
转眼到了六月二十四观莲节。
甄婵婼素来爱莲,早三日前便向长公主禀明要出门赏莲。
长公主看着小两口这般情形,只当是年轻人闹别扭,特意吩咐聂峋那日一定要腾出时间休沐一天,好生陪陪他的娘子。
这日清晨,甄婵婼特意挑了件藕粉色衣裙。
蝶衣为她系上碧色披风时,忍不住小声劝道:“小姐不如等等姑爷?听说他今日特意为了陪您休沐一日呢……”
“不必。”
甄婵婼用手轻轻顺了顺额前的细碎刘海儿,“他忙他的公务,我赏我的花,两不相干,可不敢惊扰了大忙人。”
马车驶出将军府时,有马蹄声在外响起。
她掀开车帘,隐约瞥见聂峋穿着一身盔甲骑马离开的背影。
她冷哼一声,收手任车帘被晨风吹落。
“这就是你们说的他特意休沐一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马车外的蝶衣挠了挠眉心垂下头去。
第27章 冤家路窄,情敌见面 “这个吻是要你想……
南镜塘的盛夏, 果真不负盛名。
放眼望去,接天莲叶一直蔓延到天际,粉荷亭亭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空气中浮动着清甜的莲香,教人神清气爽。
岸边早已是游人如织。
少女们或执扇遮面, 或戴着帷帽, 三三两两沿着小径往莲塘漫步而去。
亦有文人骚客负手而立, 对着满塘风物竞相吟咏诗句。
更有许多挎着竹篮的农妇,沿路向路过的贵人马车热情叫卖着篮中方摘下的翠绿莲蓬。
“新摘的莲蓬喂——清甜爽口——”
甄婵婼扶着蝶衣的手下车,帷帽轻纱随风轻扬,不时透出她好奇张望的眉眼。
这般热闹的莲塘盛景, 在她出嫁前因着闺训约束,统共也只见过一两回。
近来读了许多风物志,那些生动的记述让她也手痒难耐,想着东施效颦也小试牛刀。
今日特意备足了笔墨和一本空白册并足够的吃食,想着在莲叶间寻个清静处, 也学着写写画画,这一日就这样消遣度过。
“小姐快看, ”蝶衣指着不远处停满乌篷船的岸边, 着急蹙起秀气的眉头, “今日游人这般多, 再晚些怕是要租不到船了。”
主仆二人忙穿过熙攘的人群。
岸边挤满了等候租船的游人, 衣着华丽的公子小姐们等在一边, 随行的仆从们正与船家讨价还价。
幸而角落还拴着最后三四艘乌篷船, 蝶衣眼明手快,急忙上前付了银钱,也顾不上讲价,生怕被人抢先。
甄婵婼小心翼翼地踏上摇晃的船板, 恰有清风徐来吹开她帷帽一角,正见不远处万千碧叶齐齐折腰,那姿态竟像是在向她致意。
美景在前,她常年郁结的心情不由松快了几分,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小姐稍坐,奴婢这就把东西搬上来。”
蝶衣利落地在篷内安置文房四宝,又将带来的垫子铺在里侧。
环顾篷内,她拍了拍脑袋轻呼一声,“呀,食盒忘在马车上了!我这就去取。”
说罢便急匆匆跨上岸去,那船家正忙得晕头转向,既要与新客结算,又要招呼归来的船客,瞥见这边船上立着个戴帷帽的小娘子,便以为人已到齐,随手解了缆绳。
船那头的船夫长篙往岸边轻轻一点,乌篷船便悠悠荡了出去,缓缓滑向莲塘深处。
甄婵婼对身后的一切丝毫未觉,只负手立在船头,任清风拂动裙踞。
她轻轻阖目,深深吸着沁人心脾的莲香,将一切烦恼抛在身后,享受这难得真正自由的片刻时光。
船桨划开水面,她一直以为蝶衣老实呆在篷内归置物什。
而此时岸上,蝶衣提着食盒匆匆赶回,却见原先停船处空空如也,顿时慌了神。
“船家!方才那艘乌篷船呢?我家小姐戴着一顶帷帽,着藕荷色衣裙的那位。”
今日明明风吹凉爽,她却急得出了一脑门子汗。
正在拨算盘的船家头也不抬:“早开出去啦!”
“可我家小姐自己在船上啊!”蝶衣急得跺脚,“快给我另租一艘去追!”
船家这才抬头,为难地指着远方随处可见的乌篷船:“这位小娘子,你也瞧见了,这会儿哪还有空船?就算有,这南镜塘方圆十余里,上百艘乌篷船都长得一个模样,你上哪儿找去?“
蝶衣望着满塘几乎一模一样的乌篷船,但见它们穿梭在接天莲叶间,怕是神仙来了也分不清彼此。
……
小舟悠悠,破开层层莲叶,渐渐将那些擦肩而过的欢声笑语抛在身后。
甄婵婼睁开眼,环视四周,对着船夫轻声道:“劳驾船夫大哥往僻静处去些,我想寻个清静地方作画。”
船夫没有应声,只将木桨在水中轻轻一拨,船头便调转了方向,缓缓驶向莲花深处。
越往里行,莲叶越是茂密,粉荷白莲错落其间,最后再行不得,终在一处莲叶最为稠密处停了下来。
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四周静谧,偶尔有蜻蜓点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莲香愈发浓郁,却不腻人,甄婵婼对这处隐秘的所在十分满意,轻唤道:“蝶衣,把笔墨纸砚取出来吧。”
无人应答。
她以为这丫头晕船不适,便俯身钻进乌篷。
却见篷内收拾得整整齐齐,物品俱在,唯独不见蝶衣的身影。
甄婵婼先是一怔,随即猜测想必是取食盒时耽搁了,待会儿她应该自会租船来寻自己。
横竖时光尚早,不如先画上几笔。
于是她在船尾安然坐下,将画册在膝头摊开,就着塘水研墨。
托腮对着眼前美景凝神片刻,便提笔勾勒起来。
恰逢乌云遮住了正午的日头,凉风习习拂面,实在是惬意极了。
她正暗自庆幸今日出游的决定,忽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船头传来。
“小娘子这笔墨,着实拙劣。若教你习画的那位瞧见,怕是要羞得吐血罢。”
待辨清字音的瞬间,甄婵婼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
指间拈着的笔坠在书册上,墨汁迅速在刚勾勒的莲花瓣上晕开一团污迹。
她缓缓转过头,脸色霎时褪得苍白。
那船夫随手将木桨往船板上一搁,漫不经心地直起身来。
他一只手随意搭在乌篷顶棚,另一只手优雅地支在一侧额角。
他微微偏头,那张祸国殃民的脸露出来,那双曾让神都少女们魂牵梦萦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凝望着她。
“怎么,”萧敬泽唇角勾起,“几日未见而已,有了新欢,婼儿又狠心将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近乡情更怯。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又突然跳进甄婵婼的脑海。
她素来不擅应对这般难堪的场面。
明明一段时间前,她是那样的想见到他,此刻却唯恐避之不及。
也顾不得散落一地的画具,她目光仓皇四顾,最终落在他脚边那支船桨上。
她低着头,脸颊烧得厉害,匆匆钻进乌篷,从另一头钻出,俯身要去拾那船桨。
萧敬泽的靴底不偏不倚恰好踩住桨叶,任她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
她始终不肯抬眼看他,只红着脸暗自较劲。
“为何不敢看我?”他轻笑,尾音却带了嘲笑,“是害羞,还是……”拉长尾音的瞬间,声音夹杂上了一丝轻视之意,“心虚?”
这句轻飘飘的话彻底点燃了她的怒火。
她猛地甩开船桨,抬起头狠狠瞪向他:“究竟该心虚的是谁?!”
萧敬泽唇边还挂着笑,眼底却倔强地漾着伤与怨。
他缓缓逼近,她下意识后退,腰肢抵上冰冷的乌篷,再无退路。
他伸手扣住她的后颈,迫使她仰起脸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听婼儿这意思,倒成了我的不是。”
他竟敢倒打一耙!
这些年来因他受的委屈吃的苦头,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
甄婵婼眼角噙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声音愤怒地发着颤:“岂敢岂敢,您是尊贵的萧世子,一纸退婚书送来,我便得乖乖受着。如今嫁得良人,还要多谢您当年不娶之——”
恩字尚未出口,他已猛地封住她的唇。
这个吻没有爱,只有恨。
他在惩罚她,像在惩罚一个背弃誓言的叛徒。
她死死挣扎,紧闭牙关,指甲深深陷进他手臂,他却纹丝不动,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他掐了一把她的腰,她牙关一松,猝不及防地泄出半声呜咽。
他便轻松抵开她的齿关,长驱直入,两相纠缠。
他当然知道她最怕痒。
她恍惚一瞬,回到他第一次吻她那天。
那是某一年的乞巧节,白日继母齐氏不许她出门,夜里萧敬泽偷偷带她出来,去了她一直心心念念想去的月老树下。
她将系了两人名字的红绳一遍遍扔上去,却一遍遍落下来。
看着她气得鼓鼓的脸颊,他却笑着唤了她的名字。
在她郁闷侧头的瞬间,他低下来攫了她的唇。
回忆美好,可是,回不去了。
直到唇间漫开腥甜,他才吃痛松开。
甄婵婼喘着粗气,使劲用袖口蹭着唇瓣上属于他的血迹。
萧敬泽恍惚用指尖轻抚过唇上渗血的伤口,片刻后歪头扯出一抹地狱修罗般的冷笑。
“这个吻是要你想起来,”他眉间渐渐冷冽,“你爱的人是谁。”
甄婵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我知你当年家破人亡,受尽苦楚……这些年,我也从未停止过打听你的下落……”
“既寻我,”萧敬泽脸上没有表情,“为何转身就嫁了我表弟?”
她喉间一哽。
千头万绪堵在胸口,不得已的苦衷,阴差阳错的无奈,若是说出口,好像都显得苍白无力。
既已尘埃落定,再多解释又有何益。
“心疼我?”他冷笑一声,继续追问,“那当年为何派人送信,说你在家中如履薄冰,怕与我的婚约牵连甄家,求我写退婚书还你自由?这难道不是你甄婵婼亲笔所书?”
甄婵婼一怔,她从来没做过这种事!
正欲追问,莲叶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划桨声。
怕是蝶衣寻来了,她慌忙将萧敬泽往乌篷里推去。
刚理好微乱的衣襟,一叶扁舟已飘过来。
待看清来人,她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聂峋身着银灰暗纹长袍立在船头只身划桨而来,正剑眉紧蹙,隔着老远便扬声斥道:“找的什么偏僻去处,教为夫好找!”
第28章 修罗场滴滴滴滴—— “窥人夫妻缠绵,……
聂峋将手中的船桨在船头轻轻一撑, 矫健修长的身影便利落地跃上了乌篷船。
船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悠,荡开一圈圈波纹。
他将拎着的食盒随手放在船板一角,目光落在甄婵婼身上。
甄婵婼心虚地垂下头,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在船头的画册与笔, 故作镇定地摆出要继续作画的姿态, 边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一颗心悬在嗓子眼, 眼角余光始终流连乌篷一侧,生怕聂峋一个兴起就往里探去。
聂峋瞥了眼那朵被墨渍晕染得乌黑的荷花,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我今日特意提早去金吾卫安排妥当公务,紧赶慢赶追到这里。谁知在岸边只见蝶衣眼巴巴地等着空船, 这才知道你们这对糊涂主仆竟把彼此都给弄丢了,恰巧有船回来,我便租了来寻你。”
甄婵婼干巴巴地哦了一声,又问:“那蝶衣怎么不一起来?”
聂峋目光掠过她的面容时忽地凝眉作疑惑状,修长的手指伸来轻抚过她的下唇。
“怎地流血了?”
甄婵婼心头猛地一沉。
定是方才与萧敬泽纠缠时咬破的血迹未蹭净。
她慌忙偏过头去, 指尖胡乱擦拭唇瓣,声音含糊:“许是天干物燥, 唇上起了裂痕。”
聂峋以为她口渴, 转身从食盒中取出水囊拧开递过来:“快饮些水润一润。”
甄婵婼压根没有将他的关心听进耳中。
她此刻满心煎熬, 注意力都在乌篷内的那个人身上, 悄声打量四周近两人高且密不透风的荷叶, 如果想要避开聂峋的视线悄无声息地离开, 简直是痴心妄想。
见她不理不睬, 聂峋只当她还在为前几日的事生气。
他抱臂斜睨她半晌,似笑非笑地轻叹一声。
新婚燕尔,别人都是蜜里调油,偏他夜夜独守书房冷被, 当真是受够了。
思及此,他还是认栽地蹲下身,将水囊递到她面前:“夫人还在生为夫的气?”
甄婵婼心乱如麻,随手接过水囊喝起来,含糊地嘟哝了一句:“没有了。”
聂峋半蹲着身子,转头四下打量:“话说这船夫呢,怎么不见人影?”
“咳咳咳——”
甄婵婼被水呛得连连咳嗽。
聂峋急忙转身坐下,轻拍她的后背:“喝口水也能呛到,你莫还是个没长大的孩童?”
“船夫……咳咳,”她勉强顺过气来,红着脸找补,“船夫在篷内小憩,你莫要去打扰人家。”
她却不知聂峋存了过二人世界的心思,方才不让蝶衣跟来便是这个缘由。
聂峋盘算着让船夫将他租来的那艘船撑回去,待他与甄婵婼游玩尽兴后,再自行划船返回。
他可不希望有个陌生人在此搅扰了他们难得的独处时光。
于是径直起身,笑着朝乌篷内唤了声船夫大哥,作势就要往里探去。
甄婵婼吓得扔了水囊,急忙抱住他的腿。
聂峋回过身扶住她,不解地问:“怎么了?”
她低眉顺眼地扶着额头,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许是早上未曾吃饱,眼下饿得发晕。”
聂峋无奈摇头,扶她坐稳,从食盒里取出鲜花饼递过去。
甄婵婼接过饼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另一只手却死死挎住聂峋的手臂,唯恐他突然走开。
聂峋只当她是身子不适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心下既得意又熨帖,任由她靠着自己手臂吃东西,含笑欣赏着四周景致:“你倒是会找地方,这里甚是僻静,做什么都不会被人察觉。”
甄婵婼听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蹙眉瞪他一眼:“即便僻静,你还想做什么?”
聂峋一向冷硬的脸上难得露出笑意,颧骨微微抬高,春风得意地望着她吃东西,并不作答。
甄婵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索性不再看他,味同嚼蜡地吃着饼子,心里盘算着该如何让萧敬泽脱身。
以聂峋的性子,若发现真相,非把这南镜塘搅个天翻地覆不可。
天际乌云翻涌,将最后一丝天光吞噬。
分明还是晌午时分,四下天色却开始昏沉下来。
一滴清凉的雨珠啪地落在纸上,在未干的墨荷旁洇开一圈水迹。
甄婵婼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聂峋仰头望向头顶黑云,低声轻啧:“这天气倒是会扫兴。”
说着便要站起去掀那乌篷的帘子,“雨要下大了,先进去避一避。”
袖口被轻轻拽住。
甄婵婼垂着眼睫,声音轻软:“我喜欢淋雨。”她抬手指向在风中摇曳的莲叶,“你瞧,雨正打荷叶呢,这景色多动人,素日哪能有机会看到如此美景。”
聂峋低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淋雨着了凉,夜里又要闹头疼。”他侧头望着愈来愈密的雨丝,“进篷里照样能赏景,我让船夫乘我的船先回去,今日专程陪你在此听雨。”
甄婵婼一怔。
这是让萧敬泽脱身的唯一机会。
她略一沉吟,朝乌篷内清脆扬声道:“船夫大哥,落雨了,记得戴好蓑帽披好蓑衣,先乘另一艘船回去吧。”
乌篷内传来轻微响动。
甄婵婼低头装作整理画具,眼尾余光却留意着乌篷那处。
不多时,帘被掀起,一个戴着蓑帽的高大身影弯腰而出,蓑衣也穿得严实。
那人默不作声地踏上聂峋来时的小舟,手中还攥着几支翠绿的莲蓬。
聂峋漫不经心地瞥去,正要细看,却被一双温软的手捧住了脸颊转了过去。
“别动,”甄婵婼指尖徐徐在他左颊摩挲,“你脸上落了小飞虫。”
她假意为他拂去并不存在的虫蚁,眼角瞥见那艘小舟已缓缓驶出莲叶深处,心头巨石终于落地。
正要收回手,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
细雨将她的额发濡湿,几缕青丝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让聂峋情不自禁想起洞房那夜她被汗水浸湿的媚态。
“嫱嫱——”
他低低轻唤,眼睫一垂,目光缓缓落在她今日格外饱满的唇瓣上。
缓缓靠近。
他轻轻含住她的下唇,激起她一阵战栗。
凉丝丝的雨,炙热的鼻息,湿漉漉的痒意,甄婵婼感受到他在勾勒着自己的唇线。
一时心乱如麻,她用手扯住他前襟,被他吃得喘不过气便想要躲闪:“不是说……进篷里赏雨唔……”
话未说完,便被更深地封了唇。
正上头的聂峋哪管那些,方才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将她往怀里猛地一带,舌尖撬开她唇齿,掠夺她口中香甜。
细雨顺着他们的脸颊滑落,在相交的唇齿间消失不见。
甄婵婼被渐渐变大的雨打得睁不开眼,吻得不分你我迷离间,骇然发现方才离去的小舟竟去而复返。
船头那人蓑衣未褪,正死死盯着缠绵的二人,嘴角冷冽成一道直线。
她呼吸骤停,还未来得及惊呼,只见那人凌空跃起,船桨挟着风声直往聂峋后背击来。
“小心——”
她惊得一退,唇瓣分离时扯出一条暧昧的银丝。
聂峋早已察觉身后劲风,头也不回地反手抽起一旁剑鞘,迅速转身格挡。
雨水从他高耸的眉骨不断滑落。
他眯眼打量这个去而复返的船夫,蓑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
下半张脸十分熟悉。
那唇此刻正微微肿起,还凝着未干的血迹。
不知怎的,聂峋突然想起方才甄婵婼唇上那抹血,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缓缓抬头。
蓑帽边缘甩出一圈水珠,渐渐显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
萧敬泽?!
聂峋睁大眼睛,一时忘了呼吸。
他开始后知后觉。
为何选这样偏僻的所在,为何支开丫鬟,为何见他寻来那般慌乱,为何百般阻挠他进入乌篷……
更别提为何要哄骗说他脸上有虫!
原来他才是那个打扰鸳鸯的局外人。
滔天.怒火直冲脑门,他猛地扭头瞪向甄婵婼。
她正焦急地上前想要解释,刚拽住他的袖口却被他狠狠甩开。
“既已远走,”聂峋转向萧敬泽,字字恨意,“何必回来送死?”
他齿关紧咬,额头暴起青筋,“窥人夫妻缠绵,表兄何时添了这等龌龊癖好,难道不觉羞愧吗?”
甄婵婼慌忙再次拉住他的衣袖:“你听我说——”
“说什么!”聂峋猛地挥袖,看着她踉跄后退,目光扫过船头那些莲蓬,唇角扯出一抹自嘲之意,“你的萧郎摘来送你的莲蓬你便甘之如饴,我折的荷花就成了践踏生命……甄婵婼你真的好生偏心!”
他的视线死死盯着萧敬泽微肿的唇瓣。
一股暴戾的杀意在心里鼓动。
他不敢去想,在他到来之前,这两人究竟曾有过怎样缠绵的厮磨!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们耳鬓厮磨的画面,疯狂吞噬着他的理智。
好一对不知羞耻的男女,光天化日之下竟在这莲叶深处行此苟且!
萧敬泽冷笑一声:“不知廉耻的是谁?觊觎表嫂多年,如今使尽手段强娶,倒有脸在此叫嚣?”
甄婵婼听闻此话顿时羞窘的面红耳赤。
聂峋分明是最无辜的那个。
明明是自己算计于他。
她急急去扯萧敬泽的衣袖:“敬泽哥哥别这么说,不是他使了计谋,是我——”
“婼儿,”萧敬泽转过脸来,“你真是傻到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第29章 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你疯了!聂峋他根……
听闻此话, 聂峋眸中寒光一现,右腿登时带着怒气扫出,狠狠踢去萧敬泽手中的船桨上。
船桨应声飞入莲塘,溅起一串水花。
他随手将手中剑鞘亦掷在船板, 怒喝道:“废话少说!今日这夺妻之辱, 我聂峋必要表兄以血偿!”
“吃我一拳!”
聂峋暗暗卯足了十成功力, 就朝萧敬泽重拳挥去。
萧敬泽翩然侧身,聂峋的右拳擦着他前襟的蓑衣掠过,带起一阵疾风。
二人身形交错,一人招式刚猛如虎, 带着毁天灭地的敌意狠绝。
另一个却似游龙戏水,总在千钧一发之际轻巧避开,始终不曾出手相抗。
这般游刃有余的退避,更似热油浇在聂峋心头怒火上。
他猛然收势,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雨水顺着紧绷的下颌淌下。
“表兄这般避而不战,”他扬手指向那道负手而立的身影, 伸出的食指因盛怒而发颤, “是觉得我的功夫不配与你交手?拿出你真本事来!”
见对方仍不回应, 聂峋胸中怒火更盛, 便眯起狭长双眼, 不经大脑直接脱口而出:“难道表兄这些年东躲西藏, 连胆气也磨没了?如今只会做这敢做不敢当的懦夫!”
此话方落, 萧敬泽眼底神色倏地一凛。
那双总是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里忽地抬起,荡起沉沉杀意。
“够了!”
甄婵婼在摇晃的船头急得跺脚,“都住手!”
缠斗中的两人恍若未闻。
聂峋一记扫腿逼得萧敬泽凌空跃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 借力翻身落在另一艘小舟上。
船身剧烈摇晃,聂峋紧随而至,双拳如雨点般袭向对方。
萧敬泽以掌相迎,掌风过处,震得周遭莲茎齐齐折断。
“小心!”
甄婵婼见聂峋险些被掌风扫中,失声惊呼。
聂峋闻声分神瞥来,见她浑身湿透站在雨中,当即怒斥:“这么大的雨,傻站着作甚,还不进篷里去!”
分神这刻,萧敬泽的拳头已重重砸在他右颊,顺势一脚踢在他胸口。
聂峋闷哼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扑通坠入水中。
萧敬泽飘然落回船头,指腹擦过唇角血迹,伸手便要拉甄婵婼进篷避雨。
“你疯了!”甄婵婼甩开他的手,急得眼眶发红,“聂峋他根本不会水——”
话至一半,忽闻身后水声哗啦。
她焦急向后望去。
但见聂峋从水中探出头来,双臂划水的姿态娴熟自如,哪里还有半分畏水的模样。
他利落地攀上船沿,浑身湿透指着萧敬泽厉声道:“拿开你的脏手,少给我碰她!”
甄婵婼却怔怔望着落汤鸡一般的他,轻声问道:“你何时学会了游水?”
不过三四个月的光景,一个真正畏水之人绝无可能将水性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练得如此精湛。
除非,当初的畏水本就是装出来的。
所以当时她算计得来的这桩婚事,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说。
根本是他顺水推舟。
聂峋挥出的拳头僵在半空,缓缓侧首看向她,喉结微动,竟一时语塞。
萧敬泽抱臂立在船头,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满塘只剩雨打乌篷的声响。
甄婵婼缓缓垂下眼睫,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教人辨不出喜怒。
她径自弯腰钻进低矮的乌篷,发顶掠过篷沿时带落几滴雨水,对身后二人淡声道:“都随我进来。”
乌篷内昏暗无光,她将帘子搭在一边让光线进来些许,然后择了左侧端坐。
萧敬泽正要挨着她身侧落座,聂峋却抢步上前,结实的身躯硬生生挤在她身侧紧贴着坐下,偏还倔强地扭过头去,下颌微抬,直直盯着篷外连绵的雨幕,连半分眼风都不屑给予萧敬泽。
萧敬泽洒脱一甩长袖,冷笑着在对面落座。
三人落坐,狭小的乌篷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甄婵婼挺直肩背,徐徐出声,“望二位容我尽述,若有疑问,待我言毕再议。”
见二人皆默不作声没有异议,她轻吸一口气,目光望向萧敬泽。
“萧世子,今时不同往日,我已嫁作人.妻,本不该也不必与你多言。但若不说清其中曲折,既有辱我人格,亦会成你的心结。既得此机缘,有些话终须说清道明。”
“毕竟你我之间,从此再无可能。”
萧敬泽眸光一震,那目光不敢置信地登时落在她脸上,仿佛在端详一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
而望着篷外雨帘的聂峋,听到这话,一直紧蹙的眉头却倏然展开,紧抿的唇角不由得向下压了压。
“首先,你今日提到的那封所谓我因在甄家如履薄冰而求你写退婚书的信,绝非出自我手。”
萧敬泽眉头一颤,缓缓握紧拳头,甄婵婼继续说道,“你细想,当年习你字迹的不止我一人,还有颂哥儿。那孩子自幼爱跟在我们身后,故当我临摹你的笔迹,他不仅学你的,也学我的,所以伪造一封我的信,并不是难事。”
萧敬泽喉结滚动,身子渐渐紧绷起来。
她继续道,“于我而言,当时虽忧你处境,却从未惧与你同甘共苦。可等来的,竟是你的一纸退婚书……”她话音微颤,随即又稳住,“我素来怯懦,终究不敢违逆父母之命。年复一年不见君归,这才死了心,嫁与你表弟聂峋。”
聂峋望着雨幕的侧脸微微一动,搭在膝头的手掌不自觉收拢。
“他待我很好,我断不能负他。”她话音转柔,似有释怀之意,“长公主与大将军待我如珠如宝,这门亲事原是我高攀。在他们的呵护下,连我那缠绵多年的宿疾都好了许多。”
她凝视着萧敬泽逐渐苍白的脸,避开他黑黢黢的眼瞳,“这些年你始终是我心头牵挂,唯恐你受尽委屈。如今见你风采依旧,便也安心了。”
甄婵婼垂下眼去,“这么多年其实我承蒙你庇佑照顾,一直深怀感恩之心,可细想来,可能是我误将亲情当成了爱意,对你本是兄妹之谊。故在此说开,从今往后,望君莫再牵挂,各自安好。”
“愿你我从此恪守分寸,莫再逾越。”
萧敬泽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认定她是在说假话。
“聂峋既为我夫君,无论他是金吾卫中郎将,还是布衣平民,抑或贩夫走卒,”她抬起眼睫与他对视,“我甄婵婼既择此路,便誓死相随。也望萧世子从此放下执念,各安天涯。”
她转而看向身侧的聂峋,“也望你莫再与表兄为难,骨肉相残,终究是亲者痛,仇者快。”
一番在腹中滚动许久的话语终于说完,她袖下紧张攥出汗意的手微微松开:“言尽于此,二位但说无妨。”
聂峋不知何时早已转过头来,唇瓣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出声。
萧敬泽倏然轻笑,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话:“兄妹之谊?”
笑完他就变了脸色,抬起眼皮死死盯住她,凤眸中翻涌着强压的怒气与恨意,仿佛要看出她是否在说谎。
“你说对我……仅止于此?”
“是。”
她重重点头,毫无迟疑。
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他眼角滑落,在清俊的面容上划出晶莹的痕。
萧敬泽仰头轻笑,随手拂去眼角汹涌的泪。
甄婵婼端坐在那,指尖死死掐在掌心。
“表弟真是勇气可嘉。”
他信手拈起方才被雨水洇湿的画册,在聂峋面前徐徐展开。
浸水的纸上,荷花墨痕已晕成模糊的一团。
“素纸既已染墨,”他指尖轻点,眼神流转,“纵想修改,也再难回到从前了。”
“既为吾妻,”聂峋知表兄此刻心碎难堪,便任他挑拨,径自转头望向甄婵婼,“自当珍爱终生,不离不弃。”
萧敬泽微微颔首,齿尖深深陷进下唇,尝到淡淡血腥。
寂静好久。
萧敬泽深深望了甄婵婼一眼,随即起身出了乌篷,捞起船桨,踏上小舟很快消失在茫茫雨幕。
待那抹身影化作一个小小墨点,一滴温热的泪方才落下,砸在甄婵婼手背。
聂峋静静看着那滴碎开的泪,缓缓看向她苍白的面颊。
雨水湿的她鬓发有些散乱,可却更令他心痛怜惜了。
……
夜色渐浓。
甄婵婼侧卧在床榻内侧假寐,一头乌发如瀑铺散在枕上。
聂峋执帕正细细为她绞干发梢的水珠。
烛影在帐上摇曳。
“今日在舟中……”他忽然开口,“为何不告诉表兄,你曾为他做过的那些事?”
甄婵婼缓缓睁开眼,撑起身子转过来面对他。
湿润的长发从他指间滑落。
他看到墙上,他的影子完全笼罩住她的。
“若我还是甄家待嫁的女儿,”她微微抿唇,“自当一件件毫无遗漏据实以告于他。”
眸光流转间,她认真望进他眼底,“可如今我是聂夫人,是你的妻。再提旧事,终究不妥。”
她伸手握住他布满薄茧的掌心,指腹轻轻抚过那些习武留下的痕迹。
“我知你心中芥蒂。”她声音柔下来,“但我同他相识十余载,见他杳无音讯,若说毫不挂心,便是欺瞒。”
抬起眼帘,她继续道,“如今见他安好,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从今往后,我只与你好好过日子。”
聂峋滚动下喉结,被她柔软指腹摩挲过的掌心又痒又热。
“今日并非提前安排的私会,”她攥紧他的手指,“他来时扮作船夫,我也是在你来前才知晓。”她轻轻靠向他肩头,“同你说这些,是愿与你坦诚相待,往后……”
她顿了顿,唇瓣微微翘起,“我会学着如何做你的夫人,也会学着……好好爱你。”
聂峋正沉浸在她灌的迷魂汤里,却忽然被她捅了一记温柔刀。
她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粗茧。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何时学会的游水吗?”
第30章 不自觉地吐出粉嫩的小舌轻轻哈气 “为……
聂峋作势装傻要收回被她握着的手, 却被她柔柔拽住。
其实他若真要用力自然挣得开,不过还是舍不得那点温存,便任由那手牵着。
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挠了挠眉尾。
甄婵婼与他相处这些时日,早察觉这是他一贯心虚时的小动作。
“怎么, ”她眼波流转望向他, “我方才承诺再无隐瞒, 夫君却不肯与我交心么?”
聂峋微微扬眉,撞上她真挚的目光,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压低声音道:“嫱嫱这般聪慧, 何必明知故问。”
甄婵婼轻哼一声,索性扔开他的手,转身面朝里侧躺下,语带嗔怨:“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怎就明知故问了?”
见她真生气了, 聂峋转转眼睛,便长腿一跨, 利落翻身挤到里侧, 支着脑袋与她鼻尖相抵, 只笑不语耍赖。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刚要转身, 这人又跟着跨回外侧, 依旧支着脑袋凝望她。
待她再要翻身, 却被他牢牢圈住。
他心中其实还藏着件要紧事,若说出来,只怕她要误会自己将她当作解毒的药引,而非真心爱慕。
思来想去, 终究决定让这个秘密永远沉在心底。
“因为我心悦你,”他忽然敛去笑意,正色道,“所以那日.你惊马落水,我将计就计,顺了你的心意。”
甄婵婼怔了怔,虽早有猜测,听他亲口承认仍有些心慌。
她垂眸避开他的注视,轻声道:“骗人,若真心悦于我,为何当日还要训斥我,说什么‘行事当光明磊落,谨守本分’?”
甄婵婼刻意黑着脸模仿他当日语气揶揄道。
聂峋一时语塞,眨了眨眼,半晌才嘟囔道:“难不成要我当时就鼓掌拍腿,呲着大牙夸笑说‘甄小娘子落水落得真是妙,我聂某人就喜欢这般主动的’?”
甄婵婼噗嗤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声如银铃般久久不息。
聂峋被她笑得心里发虚,连声阻止:“不许笑了!”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只要想到若他当日真如所说那般凑上来,自己怕是要吓得落荒而逃。
聂峋见她笑个不停,便去挠她腰侧软肉。
甄婵婼哎哟一声便向后躲闪,他却不依不饶,直逼得她连声讨饶。
两人笑闹着滚作一团,最后相拥着静下来,帐中满是缱绻温情。
聂峋把玩着她一缕青丝,状似随意道:“既然说要坦白,那便说说你与表兄的过往,一五一十,事无巨细,悉数告于为夫。”
甄婵婼轻哼:“说到天亮都说不完,你何苦自寻烦恼?”
见他瞪眼,她困倦地妥协:“好好好,我说便是。”
于是窝在他怀中,声音渐渐染上睡意。
“八岁那年学凫水,我呛了水害怕得紧,他急匆匆寻来七八只白鸭,用红绳系成一串,另一头仔细拴在我腰间……”她眼角满是温柔,“说是这下纵是龙王来了也带不走我。”
“十二岁生辰,他翻墙送来一只会学人言的绿鹦哥,害得我失眠一夜,因为它整夜都在叽里呱啦说‘婼儿生辰喜乐’。”
“十三岁上巳节,我被禁足在家,他来甄府陪我,我们在后院学别人在荷塘放纸灯许愿,结果纸船烧着了好几艘,我们手忙脚乱扑火,差点把后院烧了。”
“十四岁七夕节,他翻墙带我夜里去了月老树下,那夜的月光好美好美……我系的红绸总从枝头滑落,正懊恼着,他却忽然低头吻——”
话音渐低,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终是迷糊睡去。
聂峋胸中翻腾的醋意愈发难捱,此刻见她倦极欲睡,唇间却仍流淌着那些他永远无法参与的属于她与萧敬泽的旧事,终是再难自持,俯身吻在她唇上,将话堵进交缠的呼吸里。
一滴温热的泪从甄婵婼的眼角悄然滑落,打湿鸳鸯枕。
……
这日近正午,甄婵婼正低头系着男装圆领袍的最后一颗肩扣,蝶衣则在收拾随身物什,从匣中翻出一本甄婵婼最近正在撰写的《神都风物志》。
“小姐!”
蝶衣捧着那书看得入神,“您写的这篇《神都风物志》当真妙极!比市面流传的那些本子还要鲜活有趣呢,尤其是这杏酪篇,看得奴婢口水都要淌下来了!”
甄婵婼在镜前轻笑着弯腰整理幞头:“从前困守闺阁,又兼宿疾缠身,多少市井风情都错过了。”接着又整理起袖口,莞尔一笑转过身来:“如今托长公主的福,我这孱弱身子也日渐爽利,这才敢出去尝些新鲜滋味。”
“蝶衣,不如今日我们便去尝尝那些神都出名的吃食,好采风问俗,为我的风物志增补考据。”
“好哇好哇!听说近来市井间正时兴冰镇蔗浆呢!”蝶衣咽着口水道,“这大热天的,若能来上一碗,不知该多爽快!”
“正巧今日七夕,”甄婵婼系好腰间蹀躞带,眉眼弯弯,“咱们这就去喝个痛快!”
主仆二人兴冲冲拉开门,一门心思向外闯的甄婵婼却猝不及防撞上一堵坚实的胸膛。
踉跄间被来人扶住手臂,抬头正对上聂峋深邃的眼眸。
今日他难得穿了件玉色圆领袍,银绣竹纹显得他格外清贵儒雅。
他打量着甄婵婼这身俏生生的男装打扮,剑眉微蹙:“这般装扮是要去哪?”
“你不是一早便上朝去了?”甄婵婼扶正被撞歪的幞头,示意蝶衣捧过包裹,“正要去市集寻些小吃,采撷风物,以增补考据。”
聂峋顺手接过沉甸甸的包裹,对蝶衣淡淡道:“你留在府里。”
转头望向怔住的甄婵婼,唇角微扬:“今日已告假,我陪你去。”
……
今日正逢七夕,神都的街道两侧的树上系满了五色丝线,有卖巧果的货郎担着竹篓穿行,叫卖声此起彼伏。
甄婵婼原计划乘马车出行,因着蝶衣不善骑术,如今既是聂峋作陪,二人便各乘一匹马轻装简从。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二人已行至城中颇负盛名的云客来酒楼。
这间食肆凭着独家秘制的菜品风味,短短几年间便在东西二市连开好几家分店。
站在外面都能瞥见大堂内已座无虚席,跑堂的店小二在人群间穿梭,真应了那句客似云来的招牌彩头。
七月的日头颇有些毒辣,下马时甄婵婼脸颊便满是明晃晃的汗珠。
聂峋系好缰绳,从行囊里取出帕子正要替她擦拭,却被她一把夺过。
他只见她警惕地环视四周,自己胡乱抹了把脸,压低声音埋怨:“如今我作男子打扮,两个郎君当街拭汗成何体统?叫人瞧见还以为……”
“连梨馆都敢闯的人,”聂峋抱臂冷笑,“如今倒在意起旁人眼光了?可真是稀奇。”
甄婵婼狠狠瞪他一眼,最厌他这般翻旧账加得理不饶人的脾性。
二人相继登上二楼,择了处临窗的雅座。
店小二见来客一位气度雍容,一位清俊非常,忙不迭报上菜名:“本店招牌有海鲜胫、千金圆、炙全羊……”
聂峋随意点了几样招牌,听得有冰镇蔗浆,甄婵婼眸子倏地亮起来:“要两碗冰镇蔗浆!”
“且慢,”聂峋蹙眉打断,“上常温的便是。”
“我偏要冰镇的!”
“你这身子也敢贪凉?”聂峋屈指弹她额头,又正色看向店小二,“常温的。”
店小二捧着菜单左右为难,这两位看起来都不是他得罪得起的主儿。
甄婵婼气鼓鼓地抿着唇,忽的眼波流转,尽是狡黠,翘起兰花指戳向聂峋胸膛:“郎君今日若不肯遂了我的愿,小弟少不得要去寻阿姐说道说道。七夕良辰,姐夫不与结发妻子共度,反倒陪着小舅子在外游荡,这可成何体统。”
周遭食客闻言纷纷侧目,窃语声四起。
店小二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对郎君,一时有些消化不了这破天惊的话语,理不清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只见聂峋面色铁青,甄婵婼却得意洋洋地扬声道:“两碗冰镇蔗浆!”
“得……得嘞!”
待小二落荒而逃,聂峋甩袖冷哼,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为着口腹之欲,连为夫的颜面都舍得作践?”
甄婵婼冲他吐了吐舌尖,谁让他惹自己的,非得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菜上齐了,甄婵婼的筷子最先就伸向了那道色泽金黄的胡风烤肉。
切成薄片的羊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表面均匀地撒着姜豉和芥酱调制的香料,辛辣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片送入口中,顿时被那浓烈的辣味激得轻轻嘶了一声,却还是忍不住又夹了一筷。
“这味道可比府里的菜式够劲多了!”
她一边吸着气,一边又舀了一勺冰镇蔗浆,头饮下一.大口,她满足地眯起眼睛,被辣得通红的唇瓣微微嘟起,粉粉.嫩嫩秀色可餐。
聂峋看着她这副模样,眉头越皱越紧。
见她又要去夹那烤肉,终于忍不住伸手按住她的手腕:“这般又辣又冰的混着吃,夜里闹腹痛可别来找我哭。”
“扫兴!”甄婵婼啧啧两声甩开他的手,却不小心被口中的辣味呛到,不自觉地吐出粉嫩的小舌轻轻哈气。
舌尖泛着水润的光泽,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聂峋的眸光忽地暗沉下来,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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