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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40

    第31章 聂峋想起白日里她被辣得吐舌的娇态 “……


    以后绝不许她单独带着丫鬟出来用膳。


    他心里恨恨道。


    这般的娇态若是被旁人瞧了去……


    眼风不经意地扫过身后, 瞥见几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目光正频频落于她身上。


    聂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并未多言,只是径自向外挪了挪, 挡住所有投来的视线。


    再抬头扫一眼浑不知觉只知大快朵颐的那位, 他握着筷子的手忍不住啪地放在桌上。


    吃得正酣畅的甄婵婼抬眼看向面色不虞的聂峋, 实在想不通这人为何又沉着脸,心下暗暗后悔今日答应与他同游。


    早知如此,还不如带着蝶衣出来自在。


    她暗下决心,往后定要寻个由头独自出游, 再不教他知晓。


    用过晌午饭,二人牵着马缓步踱至隔壁茶楼小憩。


    才在二楼临窗位置坐定,便瞧见楼下人群熙攘,不少父母牵着孩童往街角涌去。


    甄婵婼好奇地唤来正在斟茶的店家:“楼下这般热闹,这些人是要往何处去?”


    店家笑着为她斟上热茶:“这位郎君有所不知, 近日神都来了个西域马戏班,不单有吞刀吐火的把式, 还带着好些珍奇异兽, 每日这个时辰都在西市空地开演呢。”


    甄婵婼闻言眸光一亮, 这不正可为风物志添彩些绝佳见闻?


    当即急匆匆就收拾起随身物什就要下楼。


    倚在旁边靠枕上抱剑小憩的聂峋睁开一只眼一瞥, 懒懒打了个哈欠, 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交了银钱入场, 眼前赫然是个用彩绸围出的圆形场地。


    四周搭着阶梯式的看台, 最前排挡着一圈铁网,后排则散放着些条凳。


    甄婵婼拉着聂峋在前排寻了个位置,迫不及待展开画册,蘸墨便要描摹不远处铁笼中的雄狮。


    聂峋习惯性地环视四周后, 目光落在她的画纸上,眉毛不禁一高一低端详片刻,随口问道:“夫人画的这是……场中哪条犬?”


    笔尖忽地一顿,甄婵婼没好气地剜他一眼,然后用笔杆指向不远处笼中那头鬃毛蓬松的猛兽。


    聂峋尴尬地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挠了挠眉尾:“不如让为夫试试?”


    甄婵婼本要笑他武夫弄墨,转念想起自己方才还暗忖不要学他刻薄,便将画册推了过去。


    谁知聂峋运笔如飞,寥寥数笔便勾勒出狮子的威猛神态,好一个栩栩如生。


    “往后夫人只管撰文,”他得意地挑眉,“作画的事交给为夫便是。”


    甄婵婼闷闷夺回画册,没成想竟让他显摆了去。


    这时鼓声奏响,表演开始了。


    周遭喝彩声此起彼伏,甄婵婼却渐渐沉默。


    聂峋侧首询问,她指着场中正在火圈前徘徊的狮子低语:“不看了,本以为是表演什么杂耍,可是你瞧那狮爪上的旧伤,那些人还用烧红的铁棍驱赶……”


    他微微颔首:“也罢,今日.你也乏了,早些回府歇息也好。”


    甄婵婼收拾好东西,二人便向外走去,忽闻身后传来凄厉尖叫,紧接着惊呼声四起。


    二人迅速回首,便见那雄狮因不堪鞭笞,竟发狂撞向铁笼。


    不堪一击的栅栏应声断裂,那狮子带着满身血痕扑入场中,惊得百姓哭喊着四散奔逃,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聂峋当即揽住甄婵婼的肩头往出口推去:“快走!”


    自己却转身逆着溃散的人潮疾冲向前。


    场中尘土飞扬,暴怒的狮子正扑倒一个刚刚狠抽它的杂耍艺人。


    聂峋解下场边柱子上的长绳凌空一甩,精准缠住狮颈向后一拽。


    他借力腾空跃起,翻身跨上狮背。


    雄狮疯狂甩动身躯,利爪将他的袍袖撕开无数裂口。


    聂峋却趁机扯过驯兽人刚刚惊慌失措遗落的套索,在狮首绕了几圈紧紧勒住。


    “开笼门!”


    他朝呆立的杂耍艺人厉喝,咬牙硬生生将挣扎的雄狮拖回铁笼。


    一人一狮在场中搏杀,那男子矫健的身影,无畏的胆魄与赫赫神威,瞬间吸引了全场目光。


    场上安静地连根针掉落都能听见。


    笼子落锁之后,骇然的观众霎时爆发出震天喝彩。


    甄婵婼惊魂未定的看着聂峋,只见他随手抹去颊边血痕,从容不迫地整了整破烂的衣襟。


    这般临危不乱的英姿,令人心折的勇毅,教她心口莫名发烫。


    她不自觉地抚上怦然的心口。


    ……


    夜色如水。


    “痛吗?”


    寝房内,甄婵婼小心翼翼地为他处理臂膀上那几道抓伤。


    烛火映得她眉眼间盈满心疼,偏还要强作埋怨,“早说了让你喊太医来看,偏就不听。”


    聂峋斜倚在榻上,望着她紧张的模样低笑:“你不知道,母亲会比你还夸张的,若惊动了太医,她今夜怕是难以安眠了。”


    甄婵婼无奈地瘪了下唇角,只得继续蘸了药膏,轻轻涂抹在他伤口上。


    “这点伤实在算不得什么,”聂峋浑不在意地挑眉,“战场上曾被长□□透胸口时也有,如今为夫不也好好坐在你面前?”


    听他这般云淡风轻,甄婵婼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


    手下缠绕纱布时故意用了些力,疼得他倒吸冷气。


    她轻哼一声:“是了,我们这些心软的小娘子自然没什么用处的,聂将军营中士卒负伤深可见骨,犹能举剑搏杀。如今你这点皮肉之苦,尚不及他们万一,肯定受得住了。”


    聂峋凝眉看她苦笑,知她又拿从前他打趣的话来挖苦自己。


    他忽然凑近,温热气息拂过她耳畔,嗓音软得不像话:“不不不,营里那些粗汉子怎能与您相比?毕竟他们不能为我聂家开枝散叶——”


    话音未落便要偷香,甄婵婼被他这话惹得恼羞成怒,绯红着脸胡乱推他。


    “你、你少来这套……伤口还没包扎好呢,快放开我。”


    聂峋却撒娇的意味:“娘子吹一吹就不疼了,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不料又碰到伤处,疼得他嘶嘶抽气。


    她吓得慌忙凑近,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烛光下,她粉嫩唇瓣近在咫尺。


    聂峋想起白日里她被辣得吐舌的娇态,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忽地将人揽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黏黏糊糊地唤着:“嫱嫱……”


    甄婵婼轻挣一下,却被他圈得更紧。


    他温热掌心贴在她后腰,将她按向自己。


    “别动,”他嗓音低哑,“让我抱一会儿。”


    她不敢再动,生怕碰着他的伤处。


    隔着薄薄夏衫,她清晰感知其下紧绷的热度与力量。


    她心头鹿撞,羞窘难当,微微挣动:“你……你这人,就知道耍无赖,伤着还不安分!快放开我,纱布才缠好,仔细又崩裂了。”


    聂峋低头瞧见她这般模样,心尖发软,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嫱嫱。”


    “今日让你担心了。”


    他突如其来的认真让她微微一怔,随即别开眼去,小声嘟囔:“谁担心你了……”


    聂峋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望。


    烛光下,他眸中映出她微微失措的容颜。


    “是我不好,”他声音轻柔,“以后一定小心,不让你这般担惊受怕。”


    甄婵婼望着他专注的神情,心头一软,正要说什么,却见他忽然蹙眉闷哼一声。


    “怎么了?是不是又扯到伤口了?”


    她顿时紧张起来,慌忙检查他臂上的纱布。


    聂峋趁势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得逞的笑意从胸腔震出:“骗你的,就想看看嫱嫱你心疼我的模样。”


    “聂峋!”


    甄婵婼气急,握拳捶了他一下,“你再这样,我以后真不管你了!”


    他朗声大笑,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舍不得。”


    “我的嫱嫱好香啊。”


    说着得寸进尺地俯身在她颈间轻嗅,察觉到她微微战栗,低笑道:“我瞧你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不如今夜我不吃那药丸了,今夜便为我聂家开枝散叶如何——”


    甄婵婼羞得要去捂他的嘴,却被他顺势扣住手腕。


    “谁要为你开枝散叶,真不知羞唔……”


    声音被吞没。


    她起初还羞恼地推拒,后来怕触到他的伤处,顿时软了力道。


    聂峋察觉到她的让步,吻得愈发深入。


    白日里那让他意乱情迷的粉嫩小舌,此刻正羞怯地躲闪,又被他温柔地追上纠缠。


    “唔……伤口……”她趁换气的间隙含糊提醒,眼尾已染上迷离粉色。


    他低笑,稍稍退开些许,拇指轻抚她泛红的脸颊,看她呼吸渐渐平稳,随即又追上来含住她下唇轻轻厮磨。


    甄婵婼被他抱坐在膝头,整个人都陷进他怀里。


    她迷迷糊糊地想,这哪里像受伤的人……


    可是说真的,她好喜欢他的身子……


    越来越喜欢。


    真是羞煞人了。


    “嫱嫱,”他哑声唤她,“白日见你被辣着吐舌,我就想……”


    “不许说!”她羞得把脸埋进他肩窝。


    聂峋低笑一声,甄婵婼趴在他胸腔上,感受着那震动传来的笑声颇有些暧昧,羞得她面颊绯红,心若揣兔。


    偏又顾忌着他臂上的伤,不敢用力挣脱,只得由着他胡来。


    正心慌意乱间,忽觉身下涌出一股热流。


    她一怔。


    难道是癸水来了?


    可……不对啊。


    她心下飞快计算,上月此时方才来过,她这身子向来不准,总是三四个月才肯来一次,且每次来前少不得要提前坠痛几日。


    这回不仅全无预兆,时间还竟如此准时。


    她急忙抬手轻捶聂峋肩膀,“快起开……”


    聂峋见她神色有异,虽不明所以,还是依言松开了臂膀。


    甄婵婼一得自由,立刻起身,也来不及多解释,步履匆匆便转去了内室的恭室。


    掩上门,借着灯烛微光查看,果然是癸水至。


    只是这颜色竟与从前大不相同,并非之前那般浅淡,而是颇为鲜红。


    她扶着墙壁,微微有些发愣。


    她曾对那游方道士所言道是聂峋身负纯阳内力,体质殊异,能滋养她的根本的话,心中一直是半信半疑。


    如今却是亲眼所见这素来迟滞紊乱的月事竟如期而至,连那经色也由从前的浅淡转为鲜红,透着康健之象。


    实证当前,她方才真切体悟到,那玄妙之言竟非虚妄。


    一股难以言喻的欣喜悄然漫上心头。


    被宿疾磋磨了十几年,虽不致死,却早已磨平了她的心气。


    她早已心灰意冷,觉得万事万物都与自己无关。


    看似仍是枝头那朵初初绽放的娇蕊,内里却早已是一片槁木死灰,仿佛连最后一点鲜活气儿,都随着年复一年的病痛悄然散尽了。


    如今,身子骨一日日爽利起来,无数念头与兴致破土而出,她忽然发现,这天地间原来不是灰色的,它开始变得色彩分明,可爱得紧,正静静等待着她的拥抱。


    从前她对人间烟火虽有渴望,更多的却是因自卑而抵触。


    而现在,她好像可以去奢望。


    她要踏遍名山大川,览尽人间胜景,将所有的美好一一记录,分享给更多的人。


    望着那抹殷红,甄婵婼傻傻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


    秋去冬来,神都城褪尽最后一点绿意。


    聂峋近日辅佐京兆尹查办大案,已有十余日未曾回府。


    甄婵婼随意搭了件薄袄在肩头,独自立在庭院当中。


    寒风掠过,她正望着那光秃的枝桠出神,蝶衣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食盒,从小厨房匆匆出来,一见她站在风地里,便眉头一拧急得连声催促。


    “小姐!这般冷的天气,您怎的又出来了?好容易这些时日不曾咳嗽,若再着了风寒,姑爷回来,奴婢们可如何交代?”蝶衣说着,便腾出一手来扶她。


    甄婵婼任由她扶着,转身往屋里走,嘴里不自觉嘟哝:“他如今忙得连家都不知回了,哪里还有功夫问你们的罪。”


    她无聊地用脚尖踢了踢廊下的落叶,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才加快步子裹着薄袄进了屋内。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天寒地冻判若两个世界。


    忆往昔在甄府为姑娘时,何曾用过这般好的银炭。


    那时能得些许劣炭驱寒,不至冻得彻夜难眠,便已要谢天谢地了。


    而今嫁入聂家,一应吃穿用度皆是最好的,连这素来令她畏惧的苦寒冬日,竟也变得安然可亲起来。


    蝶衣仔细地掩好门窗,隔绝了外头的寒气,方才将食盒揭开。


    一股浓郁鲜香的暖气顿时弥漫开来,驱散了周身寒意。


    甄婵婼轻轻嗅了嗅,眼中露出些许讶异,移步近前一看:“羊肉汤?”


    “是呢,”蝶衣不疾不徐地取过瓷碗,一边盛汤一边笑道:“听闻是有边关部族遣了使者来神都,他们首领当年在边关曾与大将军并肩杀敌,结下了过命的交情,这回特地带来了好些肥美的牛羊孝敬呢。长公主殿下惦记着您的身子,特意吩咐分了大半到咱们院里,足够吃上好一阵子了。”


    甄婵婼点头坐下,接过那碗奶白色的羊肉汤。


    她小心地吹开热气,低头啜了几口。


    汤汁入口,鲜香甘美,毫无腥膻之气,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流淌下去,浑身都熨帖了。


    她忍不住赞道:“果然鲜美。”


    忽然生出几分闲情逸致,她转头对蝶衣道:“去将我那本风物志取来,再磨些墨来,这般好汤,合该好好赞美一番,记上一笔。”


    蝶衣笑着应了,忙去书案前准备。


    正当她挽袖研墨时,却听甄婵婼忽然问道:“今日这汤,还余下许多么?”


    “多得很呢,灶上还煨着满满一瓮。”


    甄婵婼沉吟片刻,抬起眼皮吩咐道:“拣个汤盅盛得满些,再烘烤一些胡饼,下午你随我去金吾卫一趟,给夫君送些去。余下的,你们几个也分一分,都暖暖身子,这冬日还长着呢。”


    蝶衣闻言,脸上顿时绽出欣喜的笑容,连忙屈膝:“奴婢代姐妹们谢过小姐!姑爷若是知道您亲自送去,不知该多高兴呢!”


    ……


    午后小憩初醒,甄婵婼睡得两腮酡红四肢舒展,彻底醒透了,蝶衣才仔细服侍着披上大氅,登上了准备好前往金吾卫衙署的马车。


    车厢内早已备好煨在厚棉套子里的羊汤汤盅与新烙的胡饼,蝶衣心细,又在汤盅外严严实实覆了一层绒毯,确保这一路行去,汤汁到了姑爷手中仍是滚烫的。


    马车辘辘,行得平稳。


    至金吾卫衙署门前,自有值守兵士上前拦查。


    听闻是中郎将夫人到访,那年轻兵士不敢怠慢,恭敬请她们稍候,自己快步转身入内通传。


    甄婵婼闲坐车内,略感无聊,便轻轻掀起侧帘一角,目光闲闲投向街道。


    只见人来人往,蒸包子的热气腾腾,糖葫芦的热情叫卖,别有一番生气。


    正有趣瞧着,忽见不远处一阵小小骚动。


    一名身着郎将服的魁梧汉子,正一手拽着铁链,链子那头拴着个戴着重镣垂头丧气的犯人。


    那郎将生得虎背熊腰,声若洪钟,一边拖着犯人前行,一边口中不住叱骂训斥。


    惹得周遭百姓纷纷侧目,非是因这押解场面骇人,反倒是被那郎将口中层出不穷的粗俗妙语逗得发笑。


    只听他骂道:“瞧你这点出息!偷鸡摸狗也不挑个地方,摸到宋屠户他家去了?他家那啃惯骨头看门的大黄狗岂能饶了你!撵得你鞋都跑掉了,害得老子带人去抓你,还得先给那大黄狗孝敬块骨头,生怕它连我一块儿啃了!”


    这粗野又鲜活的骂腔,引得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甄婵婼也不由得唇角微弯,觉得这军汉虽言语粗鄙,倒也有趣。


    正欲移开视线,那郎将恰好转过头来,指挥门口守卫接手犯人。


    就在他侧脸完全转过来的一瞬,甄婵婼微微怔了一下。


    那郎将面上人中一旁,有一颗醒目的黑痣恰映入眼帘。


    她心头一跳,眉头忽地蹙起。


    这黑痣……


    一股似曾相识的强烈熟悉感涌上心头。


    到底在哪儿见过呢。


    记忆深处那个与她攀谈的白胡子游方老道的脸,与眼前这张粗犷带笑的郎将面孔,忽地重合起来。


    是他!


    第32章 等等,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对,没错……


    千丝万缕在心头汇聚, 她忽地全明白了。


    什么得道高人,什么机缘批命,全是聂峋这厮搞的鬼!


    一股说不清是羞是恼的火气直冲顶门,她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风范, 当即一把掀开车帘, 利落地跳下车来。


    蝶衣在后头惊得低呼一声, 慌忙抱起滑下去的大氅追下车,连声唤着小姐披上衣裳,仔细着凉的话语,却见甄婵婼步履如风, 一时竟是追赶不上。


    甄婵婼屏息在衙署门前站稳,目光阴恻恻地盯着那正要大摇大摆进大门的郎将杨胜。


    许是察觉到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正与同僚笑闹的杨胜下意识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杨胜脸上那呲着的大牙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像是白日见了鬼一般, 眼睛瞪得溜圆,脱口就是一声变了调的哀嚎:“俺滴个亲娘哎——!”


    下一瞬, 他猛地抬起胳膊用袖口死死挡住脸, 仿佛这样就好像没被甄婵婼认出来一般, 迅速脚下生风, 头也不回地就往衙署里面狂奔而去。


    “你给我站住!”


    甄婵婼气得跺脚, 也顾不得气喘, 提起裙摆就在后头追。


    什么温婉娴静, 此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今日非要抓住这个胆大包天竟敢假扮道士戏弄于她的家伙问个明白!


    一时间,肃穆的金吾卫衙署前院,顿时上演了一场鸡飞狗跳的追逐戏码。


    杨胜到底是行伍出身, 身手矫健,情急之下更是爆发出惊人的潜力。


    他也不敢真的跑出衙署,只在院子里绕着兵器架拴马桩左冲右突,试图摆脱身后那道紧追不舍的索命娘子。


    “哎哟这位夫人欸!您……您许是认错人啦!老是追俺作甚呐!”杨胜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还不忘扯着嗓子辩解,只是那声音里都带着哭腔。


    “认错人?你便是烧成灰我也认得!追的就是你!”甄婵婼跑得钗环微乱,气息不匀,却咬紧了牙不肯放弃,“你那颗黑痣,休想抵赖!”


    “您可太蛮横了!这世间长黑痣的人,他少吗?!”


    杨胜眼见甄婵婼越追越近,哧溜一下钻到了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后面,隔着树干与甄婵婼周旋。


    甄婵婼往左追,他便往右躲。


    “为何诓骗于我!从实交代!”


    甄婵婼往右拦,他便扭身往左窜。


    “夫人饶命!末将……末将就算诓骗于您,那也是奉命行事啊!”杨胜欲哭无泪,恨不得当场给自己两个嘴巴子,早知道今日出门就该看看黄历。


    “奉命?奉谁的命?你倒是说清楚!”


    甄婵婼追得香汗微沁,扶着树干稍歇,一双杏目却依旧喷火似的瞪着树后的杨胜。


    “这……这……”杨胜哪敢直接把聂峋供出来,支支吾吾,更是让甄婵婼心头火起。


    正在这混乱不堪之际,那原本在内堂与几名手下商议要事的聂峋,听闻守卫通报夫人来了,心头顿时一喜,连日来的疲惫与紧绷瞬间消散大半,他暗自得意,想着这丫头定然是想极了自己,否则怎会亲自来这衙署寻他。


    一时间,他只觉神采飞扬,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三言两语打发了手下僚属,整了整衣袍,便亲自迎了出来,满心期待着见到那小娘子含羞带喜的模样。


    谁知,他刚踏出屋门,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预想中温婉可人的妻子,而是一派足以让他目瞪口呆的景象。


    只见他那向来以勇猛著称的麾下郎将杨胜,此刻正狼狈不堪地绕着院中大树上蹿下跳,而一个提着裙摆的窈窕女子正紧追不舍,口中还不停娇叱着站住!


    这是哪来的泼辣娘子,竟敢在金吾卫衙署里追打他的将领。


    聂峋眉头一皱,刚要叱骂,随即定睛细看。


    那追人的女子侧过脸来,腮泛红霞,鬓角微湿,不是他那宝贝娘子甄婵婼又是谁!


    聂峋脑中嗡地一声,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定是杨胜这不靠谱的家伙,不小心叫嫱嫱看到了真容。


    以他家嫱嫱的聪慧,只需稍加联想,那游方老道的戏码岂能不穿帮啊。


    一股凉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聂峋心下叫苦不迭,暗道一声完了。


    绝不能任由事态再如此发展下去,否则这秘密定然保不住,而且这满院子不明所以的兵士都在看着将军夫人追打郎将,成何体统。


    他当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趁着甄婵婼累得放缓脚步喘气的间隙,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试图将她带离,脸上堆起再温柔不过的笑容,声音也放软:“夫人怎地来了?天气这般寒冷,怎好在外面吹风?快,随为夫进屋去暖和暖和。”


    甄婵婼正在气头上,岂会吃他这一套。


    她当即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臂,仰起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眼神明明白白在斥责他:聂峋!你干的好事!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瞪完聂峋,她目光一转,又去寻找那罪魁祸首杨胜。


    聂峋见她还不肯罢休,心知今日这事是无论如何也糊弄不过去了。


    眼见杨胜还试图往大树上爬,他把心一横,手一背,脸色一沉,拿出中郎将的威仪,沉声喝道:“杨胜!还躲什么躲!给本将过来!一起进屋!”


    这一声喝令中气十足,正兀自惊慌的杨胜浑身一僵,随即他苦着一张脸,慢吞吞地从树上滑了下来,依旧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捂着半边脸,那模样又是滑稽又是可怜。


    甄婵婼见杨胜被喝住,这才停下追逐的脚步,手扶着腰微微喘息。


    她缓了片刻,理顺了气息,看着杨胜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跟着聂峋走向屋内,她这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和发髻,深吸一口气,也迈步跟了进去。


    屋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一众好奇又忍笑的目光。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三人大眼瞪小眼,静得令人心慌。


    甄婵婼直直看向杨胜,眼睛一眨不眨,见他面色如土,额角冒汗,那眼珠子拼命往聂峋那边斜瞟加挤眼,像是在寻求他的帮助。


    甄婵婼当即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警告味十足。


    杨胜浑身一个激灵,脑袋耷拉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再不敢有任何小动作。


    解决了从犯,甄婵婼的目光又转向了主谋聂峋。


    只见他此刻竟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刻意避开她的视线,一派悠然地踱到桌边,仿佛被那汤盅吸引去了注意。


    他伸手慢条斯理地揭开盅盖,一股浓郁鲜香的暖气顿时飘满整间屋子。


    他深吸一口,笑着回头对甄婵婼说。


    “好香的羊肉汤,夫人真是疼惜为夫,这般天寒地冻,还特意惦记着,亲自送来给为夫暖身子,得妻如此,夫复何……”


    那求字尚未出口,便被甄婵婼冷冰冰的话语硬生生打断。


    “可惜了,喂了狗!”


    聂峋表情一僵,端着汤盅的手顿在半空,尴尬地收回了手。


    甄婵婼向前一步,捶了他臂膀一下,“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峋眼神游移了一瞬,随即强自镇定,拿起汤匙轻轻搅动汤汁,故作茫然:“什么怎么回事?为夫听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呵,”甄婵婼发出一声冷笑,不再看他,转而再次将目光扫向缩在角落努力减少存在感的杨胜,“这位郎将,实话实说,你这张脸,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当初那口若悬河的白胡子老道,不就是你乔装改扮的么?若非你那一番天作之合福泽深厚的鬼话,我甄婵婼何德何能,怕是也高攀不上他们聂家这门第显赫的高亲!”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字字都戳在聂峋的心窝子上。


    他自知理亏,被她堵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喉头滚动几下,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只得悻悻然背过身去,埋头喝起来羊汤,又被烫了舌尖,一时间苦不堪言。


    甄婵婼却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又瞪向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的杨胜:“杨郎将,事到如今,你还不从实招来?!非要我禀明了长公主,请她老人家来主持公道吗?”


    “别!别别别!夫人息怒!夫人饶命啊!”


    杨胜一听要惊动长公主,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支支吾吾。


    他知道今日这关是混不过去了,把心一横,计从心来。


    只见杨胜猛地一拍大腿,毫无预兆地放声嚎啕起来。


    这哭声来得突然,把正在喝汤的聂峋都惊得呛了一下咳嗽起来,甄婵婼却是皱紧了眉头,冷眼看着他表演。


    “呜哇……中郎将他……他可怜啊!太可怜了!”


    杨胜一边干嚎,一边用袖子使劲揉着眼睛,试图挤出几滴眼泪来增加说服力,“夫人您是不知内情,中郎将他……他是有苦衷的!天大的苦衷啊!”


    甄婵婼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分明在说。


    编,你继续编,我看你能编出什么花儿来。


    杨胜偷瞄了她一眼,见她不为所动,只得硬着头皮,带着哭腔,继续嚎啕他的诉苦:“夫人明鉴!那是今年年初的事儿了,中郎将在边关例行带队巡逻,却不幸遭了西夏那帮龟孙子的伏兵挑衅。双方当时就动起手来,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可谁承想……谁承想那西夏军中,竟有个女扮男装的小公主,心思歹毒,武功路数也邪门得很,我们中郎将一时不察,竟遭了她的暗算,中了……中了一种十分霸道的情毒!”


    说到此处,他刻意停顿,偷眼去瞧甄婵婼的反应。


    见她眉头蹙得更紧,似乎在认真听,心中稍定,继续声情并茂地说道:“那西夏妖女说了,若中郎将不肯投降,不去做她的驸马,她便绝不给解药!夫人您想想,我们中郎将是什么人?那是顶天立地忠君报国的汉子!岂能受那妖女胁迫?他宁死不屈,断然拒绝!”


    “后来呢?”甄婵婼追问,语气虽还是有些冷,但显然听进去了他说的话。


    “后来……后来那妖女见胁迫不成,便又告知了我们另一个解毒之法……”


    杨胜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迟疑起来,眼神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聂峋的后背上瞟,斟酌后面的话该如何编下去。


    聂峋背对着他们,依旧沉默地喝着汤,仿佛事不关己。


    “就是什么?”甄婵婼不耐地催促。


    杨胜咽了口唾沫,把心一横,大声道:“就是……就是必须去找到传说中的至阴之体的女子去结合,而且要七七四十……”他再次卡壳,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聂峋的背影,想要等他制止。


    聂峋咳了一声。


    他只是想暗示杨胜别那么实诚地把七七四十九次这种具体的的数字说出来,随便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就好,谁知道……


    杨胜接收到他自以为的信号,把心一横,猛地拔高音量喊道:“而且必须要……四百九十九次!”


    “噗——”


    聂峋一口汤直接喷了出来,猛地转过身,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杨胜。


    眼神里写满了你疯了吗的震惊。


    他只是不想让他说得太直白,谁让他扯谎扯得这么离谱!这么骇人听闻的?!


    杨胜看到聂峋这反应,以为自己领会错了意思,一时后悔得很,但话已出口,如同泼出去的水,哪里还收得回来。


    他只能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用力地咳咳咳几声,试图掩盖自己的心虚。


    “对,没错!就是四百九十九次!少一次都不行!不然……不然那药性便会一月烈过一月,如同内火焚身,直至将人活活憋灼而死!惨不忍睹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配合着挤出了几滴眼泪,用袖子使劲抹着,仿佛已经看到了聂峋毒发身亡的凄惨景象。


    甄婵婼听得目瞪口呆,红润的小嘴微微张着,简直能塞进一个鸡蛋。


    所以她就是那个至阴女子。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算计的聂峋,没想到……


    等等,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甄婵婼脑海里飘过几句词语。


    请君入瓮,瓮中捉鳖,自投罗网,彀中已久……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满脸的震惊与荒谬:“你说……四……四百九十九次?!这、这是什么混蛋想出来的缺德药?!简直……简直岂有此理!”


    杨胜见她信了,立刻打蛇随棍上,更加卖力地哭鼻子抹泪,捶胸顿足:“是啊夫人!您说这是什么缺德带冒烟的药啊!我们中郎将可怜啊!他都是为了保家卫国,才遭此大难!他心里苦啊!”


    第33章 生涩却极尽所能 “夫人倒是主动些…………


    甄婵婼胸脯微微起伏, 眸光直直瞪向聂峋。


    “我问你,”她声音辨不清喜怒,“杨郎将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聂峋一边剑眉压低半分, 迟疑片刻, 然后缓缓点头:“……是真的。”


    甄婵婼的脸色霎时沉了下去。


    屈辱与怒火在心里轮番上涌。


    聂峋见她这般冷静, 却知她心火已燃,再难轻易平息。


    他不动声色地朝僵立在一旁的杨胜挥了挥手。


    杨胜如蒙大赦,立刻抿紧嘴唇,飞快地对聂峋做了个祈福的合十手势, 随即踮着脚尖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还细心地将门轻轻掩上。


    聂峋暗暗吁出一口气,带着心虚缓步上前,试探着伸出手指, 想去勾她垂在身侧的小指。


    甄婵婼猛地一挥手,毫不留情地甩开。


    他心下一沉, 知道她现在是软硬不吃, 只得上前一步, 双手握住她的肩头, 将她整个人扳过来面对自己。


    “怎么……”


    他方开口, 甄婵婼就忽地抬起眼帘, 直直瞪视着他:“原来如此!我甄婵婼, 不过是你聂将军的一剂解药罢了!你这个骗子!”


    她倔强扭转身去,只留给他一个气得发颤的背影。


    聂峋被她这番斥责怼得一时语塞。


    片刻后,他再次靠近,微微俯身, 将侧脸凑近她,讨好的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她柔软的耳垂。


    “我知道是我不对,是我存心欺瞒。可……嫱嫱,” 他唤着她,“你不也将计就计,故意落水引我上钩?细细算来,你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不如就此扯平,翻过这一页,可好?”


    谁知火星溅入了油锅。


    甄婵婼猛转过身来,珠钗随之晃动。


    她仰起脸,脸上一丝笑意也无:“聂峋!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需老实答我!若我甄婵婼,并非那所谓的至阴之女,今日站在你面前的聂夫人,可还会是我?你所要娶的,是否就会是另一个身负这等体质的女子?!是与不是!”


    聂峋神色一凛,收敛了方才那点讨饶之态。


    他站直身躯,目光真挚地回望她,那双深邃的眼眸格外漆黑明亮,不容置疑。


    “不是。”


    “若你并非此身,我聂峋,绝不会另娶他人。唯有一死,以全臣节,亦不负本心。若你没嫁我,此刻的我,恐怕早已魂归地府,饮下那碗孟婆汤,又如何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看你生气模样……”


    “住口!”


    甄婵婼急切地伸出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唇,阻止他继续说出那些不祥之言。


    她柳眉倒竖,又是气恼又是心疼,“快呸掉!不许浑说!”


    见她如此反应,聂峋顺势握住她覆在自己唇上的柔手,又将另一只也捉了过来,一同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中,紧紧攥住。


    甄婵婼正在气头,用力挣扎想要抽回,奈何他力道惊人,无论如何也纹丝不动。


    “嫱嫱,你听我说,” 他趁她挣扎间隙,目光郑重地与她对视,“我聂峋此生,从未对任何女子费过这般周章,行此等……不甚光鲜之举。我之所以如此,非因你那至阴之体,而是因我心中早已有你!”


    他略顿,喉结微动,继续道:“我从未存心利用你!可我更怕……怕若强行求娶,依着你那时对表兄的心思,你会抵死不从,甚至会更加厌我入骨。”


    “是以杨胜才献上那乔装道士的馊主意,起初我亦觉不妥,然而转念一想,不过是布下一个诱饵,一个能让你注意到我思量我的契机。是否咬钩,选择之权始终在你。若你无意,我……我便认命。但若你有心,岂非正如眼下这般,皆大欢喜?”


    甄婵婼听罢,只是弯一侧嘴角,逸出一声嗤笑。


    她将双手抽出,冷笑看他。


    “皆大欢喜?聂将军,你当我是什么,一件你机关算尽终入彀中的战利品么?这欢喜之中,恐怕唯有你一人称心如意吧。将我当作痴儿愚妇般戏耍,看我在你面前自作聪明百般筹谋,是否觉得格外可笑?明明你才是那幕后执竿的垂钓者,却偏要摆出道貌岸然的模样训诫于我,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尽了!”


    聂峋眉头渐渐蹙紧,脸色沉了下去。


    他缓缓将手负于身后,再次回望向她时,唇角也勾起一边。


    “是了,看来夫人是心生悔意。当初若不应那杨胜假扮的道士之言,再耐心等候些时日,你的萧郎自会归来,你也不必屈尊下嫁于他的表弟,一个你并不心仪之人,是也不是!?”


    甄婵婼难以置信地抬眼瞪他,胸脯剧烈起伏:“我真是与你说不明白!我在此与你理论你欺瞒哄骗之事,你却偏要扯那萧敬泽出来!你一个大丈夫,心眼竟比针鼻还小!噢,我明白了,可是为了减轻你自己心虚,便要将过错推到我头上来?!”


    “我何时要推诿于你!” 聂峋也急了,一脸焦色无奈,“我是怕你后悔!怕你错嫁非人,一生都活在悔恨之中!”


    “好好好!” 甄婵婼连连点头,笑得咬牙切齿,“聂将军当真是体贴入微!既如此,我现下便去寻我的萧郎,与他远走高飞!多谢将军宽容体谅,成全大义!江湖路远,你我永不再见!”


    说罢她便决然转身欲走。


    聂峋猛地一把将她拽回,死死箍进怀中。


    任她如何拳打脚踢,挣扎扭动,都纹丝不动。


    “我不大义!更不宽容!” 他低吼出声,“此生你都是我聂峋的女人!任他是谁,也休想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是你说怕我悔恨!是你说我的萧郎会回来!”


    “那我也不许你去找他!” 聂峋又气又急,竟是毫无办法,“你为何非要曲解我意?!还是你心中本就存了跟他走的念头!”


    “放开我!我才不要与一个只会诓我的骗子过一辈子!”


    甄婵婼用力捶打他的胸膛,泪水终是忍不住夺眶而出。


    聂峋看得哭得悲恸,又兼怒火攻心,理智尽失,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绕过屏风,走向内室那张平日办公小憩用的窄榻。


    此处光线愈发晦暗,榻身狭窄,仅容一人躺卧,转身都显局促。


    他将她置于榻上,径直用一条长腿压制住她胡乱踢蹬的双足,一手则去解自己官服的盘扣。


    狭长眼眸眯起,脸上尽是肃杀之色:“好!反正你也骗了我,那总得早些还清那四百九十九次!待两不相欠,你自可心安理得去寻你的萧敬泽!”


    “你真真是无赖!”


    甄婵婼气得头脑发昏,扬手便是一巴掌掴在他脸上。


    可于他而言,却不过如蚊虫叮咬。


    他解扣的动作微微一顿,盯住她的眸中情绪翻涌,似在天人交战。


    看着她眼中的恨意,一股无力忽然淹没了他。


    他停下所有动作,默然坐到榻边,背对着她,声音萧索。


    “你走吧。”


    甄婵婼愣住,一时未能反应。


    “我不愿将一个心系他人对我并无情意的女子强拴在身边,彼此折磨,痛苦一生。所以……” 他顿了顿,声音疲惫,“你走吧。”


    甄婵婼一言不发。


    她凝望着聂峋宽阔的背影,心头的怒火如同被浇上了一瓢冷水。


    恍然有些醒悟,自己今日这番滔天.怒气,归根结底,不过是源于恐惧。


    恐惧他聂峋对自己的好,皆因利用二字,而非真心爱重。


    她会如此患得患失,如此惶惑不安,只因为她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他倾注了真心。


    正因动情,才格外惶恐,才会因这欺瞒而痛彻心扉。


    可他这个傻子,竟只会以为她心念旧人,欲弃他而去!


    目光落在他略显凌乱的官服上,她心尖一颤,缓缓跪坐起身,伸手捧住他的脸颊,用力将他扳过来面向自己。


    带着股狠劲,仰头咬上了他的唇。


    聂峋眸光冷冽,不闪不避,任由她啮破自己的唇瓣,腥甜之气在两人唇齿间弥漫开来。


    甄婵婼一边固着他的脸,另一只手竟继续去解他方才只解了一半的官服扣子。


    口中负气硬生生挤出低斥:“好哇!我甄婵婼从不欠人,既然欠了你四百九十九次,便早日还清!自此你我银货两讫,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


    叽里咕噜的,她大胆地跨上去,将愤怒渡入他口中。


    生涩却极尽所能地撩拨他。


    聂峋哪里经得起她这般主动的挑弄。


    原本僵硬不动如山的身躯,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是你自找的!”


    他反客为主,猛地将她扑在狭窄的榻上。


    这方小小天地,瞬间被点燃。


    官袍早已散落榻下,中衣凌乱,襟口大敞,露出他线条分明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


    甄婵婼的小衣挂在腰际,衬得她肌肤胜雪。


    “不是要还债么?”他在她耳边喘息,声音沙哑,“夫人倒是主动些……”


    甄婵婼闻言仰起脖颈,主动送上自己的唇,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笨拙回吻他,小巧的舌怯生生地探入,去勾他的。


    他不再忍耐,一往无前,疾风骤雨。


    窄榻不堪重负,发出吱呀声响。


    两人都带着未消的怒气,动作间较着劲,却又前所未有的默契酣畅。


    甄婵婼只觉得整个人被抛上了云端,又重重跌下。


    他低下头,再次吻住她,仿佛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


    一阵颤栗。


    甄婵婼浑身绷紧,脚趾蜷缩,聂峋将脸贴在她汗湿的脸颊。


    谁也不愿先动。


    窄榻之上,凌乱不堪。


    过了许久,甄婵婼才从那种魂飞魄散的余韵中稍稍回神。


    她缓缓抬起虚软的手臂,揽住他汗湿的脖颈,将他拉低,凑近他耳畔。


    “往后……再不许骗我了。”


    聂峋一颗心早已被她今夜异乎寻常的热情教得如同最驯服的猛兽,只剩下顺从。


    他侧过头,寻到她的唇,印下一个温柔的吻。


    “嗯,再不骗了。”


    他好像已然沦为她的牵线木偶,只能任她予取予求。


    甄婵婼忽地想起什么要紧事,急忙扯过散落一旁的衣衫披在肩头,赤着足便往榻下溜。


    怀中一空,温软撤离,聂峋不悦地蹙起眉峰,随手捞起外袍跟了下去,沉声问:“做什么去?”


    却见甄婵婼已行至他那张堆满卷宗的公案前,寻出一本空白册子,又竟煞有介事地俯身记录起来。


    聂峋踱步至案边,垂眸看她笔下字迹,眉头锁紧:“这是什么?”


    甄婵婼头也不抬,一本正经地算着账:“我方才仔细回想核算了一番,我们成亲这些时日,前面应是有个五十几次……便姑且抹去零头,算作五十次整。今日,”她笔下一顿,终于侧眸瞥他一眼,“便算作一次,如此,还有四百四十八次。”


    第34章 啮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只是为夫意犹未……


    聂峋轻哼一声, 手臂从她支起的肘弯下方灵巧穿过,不轻不重地在尖处捏了一把。


    甄婵婼猝不及防,哎呀一声轻呼,手腕一抖, 那八字最后一笔的捺划便飞了出去。


    “怎么, ”他俯身凑近, 吹了吹她耳朵,“记得这般清楚,是盘算着早日还清欠债,好远走高飞么?”


    正说着, 目光看到她赤足站在地上,那白皙的脚尖已冻得微微泛红,他眉头立刻拧紧,不由分说便将人打横抱起,用自己身上披着的官袍将她严严实实裹住。


    甄婵婼皱了皱鼻子, 就着他抱她的姿势,顺手拿起还蘸着墨的毛笔, 在他高挺的鼻尖上画了个黑点。


    “怎么, 聂将军是不是又想跟我大吵个三百回合才肯罢休?”


    她挑衅的眸中闪着狡黠的光。


    聂峋哭笑不得:“哪有你这般无赖的, 只许州官放火, 还不许百姓点灯了?”


    他作势要去抢她手中的笔, 甄婵婼却哼了一声, 扭过头去, 摆明了不想理他。


    见她这般模样,聂峋叹了口气,将她搂得更紧些讨好道:“我的好娘子,你且说说, 究竟要为夫如何做,你才能彻底消了这口气?一次说个痛快,莫要再这般钝刀子割肉,让为夫时时悬心,刻刻焦灼了。”


    甄婵婼闻言眉头一扬,黑亮的眼珠转了转,计上心来。


    她再次举起毛笔,这次毫不客气地在他两只眼睛上各画了一个圆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地说道:“你呀,不如就顶着现在这副尊容,去你的兵士们面前,好好学上几声狗叫。若能做到,我便大人大量,前尘旧账,一笔勾销!”


    “什么?”聂峋顶着一脸墨迹,表情瞬间苦大仇深,又是好笑又是无语,“夫人,我在你面前伏低做小,装鳖认怂也就罢了。若真如此行事,你夫君我这中郎将的军威何在?日后还如何统领部众,沙场征战?你这心思,趁早歇了,换一个!”


    甄婵婼哪里会不知这其中利害关系,方才所言不过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故意逗弄他罢了。


    他若真为讨好她而做出那般自损威严的蠢事,她头一个便要瞧他不起。


    目光不经意间瞥向窗外,见天色不知何时早已阴沉下来,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放我下来,眼看就到宵禁时辰了,我得赶紧回府去。”


    聂峋却伸手取过她指间那支毛笔,看了眼她还摊在案上的那本册子,手腕一动,将她方才记下的八划去,在旁边重新写下一个遒劲的七。


    甄婵婼挑眉愕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莫非是我算错了数,还剩四百四十七?”


    聂峋低笑一声,随手将毛笔掷回案上,抱着她转身便往屏风后的内室绕去。


    “没算错,”他声音喑哑,“只是为夫意犹未尽,再讨一回。”


    “喂!聂峋!你……你无赖,嘶……”


    他俯身张口便衔住那晃晃悠悠轻轻颤动的左边团团上,啮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只顾攥着拳头捶打他坚实的肩背。


    官袍再次落地。


    ……


    时值寒冬,天色沉得急,方才还有些许光景,转眼便已晦暗。


    街道上行人稀疏,只余一驾马车匆匆。


    车厢内,甄婵婼已是筋疲力尽,上车不久便倚着软枕沉沉睡去。


    蝶衣小心翼翼地将大氅为她仔细盖严实,目光落在她睡得红扑扑的脸颊上,如同熟透的蜜桃,泛着健康莹润的光泽。


    她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欣慰,自小姐嫁入聂府后,那缠绕多年的病弱之气果真一日日散去,如今这般好颜色,是从前在甄府时想也不敢想的。


    正暗自感慨间,忽见一本薄薄的册子从甄婵婼松垂的袖口里滑落摊开来。


    蝶衣拾起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天光,好奇地瞥了一眼。


    只见那纸页上涂涂改改,写着几个字。


    “四百四十六?”


    她轻声念道。


    这是何意。


    记录的是什么数目么。


    蝶衣心中疑惑,只当是小姐随手记下的琐数。


    轻轻合上册子,将其重新塞回甄婵婼的袖口之中。


    她探身向前,掀开前面厚重的车帘,对着驾车的马夫低声催促:“劳烦再快些,眼看就要到宵禁的时辰了,万万不能误了。”


    马夫闻言利落地应了一声好嘞,随即挥动马鞭,朝着聂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


    “什么?皇兄他竟派你去西南秘境寻灵药?!”


    永安长公主惊得手腕一颤,茶盏哐当一声落在小几上,溅出几滴茶汤。


    在一旁默默吃着糕点的甄婵婼也倏地抬起眼帘,眸中满是惊讶,跟着望向身旁的聂峋。


    聂峋面色沉静,微微颔首:“今日被召入宫中,圣意确是如此。因蓬风道长正在炼制新的丹药,需用几味西南秘境特有的珍奇草木为引,限期一年寻回。”


    他一顿,再次抬起眼帘,脸色颇为严肃,“圣上特意叮嘱此事需避开朝臣耳目,因此前已有儒臣联名劝谏陛下勿服丹药,故而圣上只能派遣我单独带领一队亲兵秘密前往。”


    永安长公主眉毛紧紧蹙起,一脸忧虑:“那位蓬风道长,不与你们同去?”


    聂峋摇头:“圣上不允,需他留在京中继续炼制丹药。”


    “既如此,”长公主追问,“你们这些行伍之人,如何识得那些奇珍异草?”


    “道长已写下信函,”聂峋解释道,“待抵达西南之地,可凭此信寻当地修道之人协助辨识采摘。”


    长公主怔忡片刻,目光先是怜惜地落在甄婵婼身上,随即又看回聂峋,语气充满了不舍与心疼:“你这成亲才多久?就要远去那般险峻之地,一去便是整年,真是苦了我们婼儿,要独守空房这般长久……”说着忍不住轻轻叹息。


    聂峋闻言,侧首深深望了一眼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甄婵婼。


    甄婵婼心中并无多少离愁别绪。


    自听见西南秘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与向往便在她心底翻涌起来。


    自古以来,西南群山峻岭之间便流传着无数光怪陆离的志怪传说,奇风异俗更是数不胜数。


    若能借此机会亲往一观,她的风物志岂不是能再添上西南篇章。


    她在心底飞快盘算一番,终于鼓起勇气,抬起眸子望向永安长公主,坚定说道:“母亲,儿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您能否恩准?”


    永安长公主连忙点头,语气和蔼:“婼儿但说无妨。”


    甄婵婼微微吸了口气,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正如母亲方才所言,儿媳与夫君成婚不久,他便要远行长达一年之久。儿媳心中实在难安,更恐夫君在外风餐露宿,无人照料,不懂得爱惜自身。故而儿媳恳请母亲允准,让我陪同夫君一同前往。路上也好相互有个照应,总胜于两地相隔,日夜悬心。”


    永安长公主眉头讶异地扬起,沉吟片刻,迟疑道:“这……倒并非不可,只是母亲实在担心你的身子骨,怕是受不住那西南之地的瘴疠与长途跋涉之苦……”


    甄婵婼急忙安抚她一个明媚的笑容:“母亲放心!承蒙您与夫君的悉心照料,我的身子早已大好,出门在外,定会小心谨慎,绝不至于给夫君增添麻烦,请您安心。”


    永安长公主见她神色坚定,缓缓点头,唇角露出慈爱笑意:“既然你心意已决,又有这份体恤夫君的心意,母亲便准了。只是路上定要万事小心,行事不可莽撞。”


    “谢母亲恩准!”


    甄婵婼欣喜应下。


    聂峋站在一旁,将她那点小心思看得分明透彻,唇角不由得一勾,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待到夫妇二人告退,回到自己的院落,一进房门,聂峋便伸手轻轻捏住甄婵婼的下巴,带着笑意轻轻摇晃:“说什么担心夫君恐我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话,全是托词!我看你是一听能出远门,那颗心早就野了,迫不及待想去写你的风物志才是真吧!”


    甄婵婼被他戳穿,也不着恼,反而顺势笑眯眯地抱住他的手臂,亲昵地摇晃着:“知我者,夫君也!”


    聂峋低笑出声,摇了摇头,随即却又轻轻叹了一声,径自转过身去,动手解着官服上的盘扣,眉宇间覆上难以掩饰的沉重。


    甄婵婼见状绕到他身前,抬手帮他解开前襟扣子,柔声问道:“方才在母亲那儿还好好的,怎地回来就唉声叹气,是有什么人招惹你了不成?”


    聂峋任由她伺候着,眉头却未舒展,语气忧虑:“并非有人招惹,只是我对那丹药之事,一向持怀疑态度。圣上近年来,似乎有些过于沉迷此道了。朝中许多大臣,包括我这个亲外甥在内,都曾劝谏他勿要过于倚重丹药。可如今,我却要被派去为他寻炼丹之材,心中实在迷惘,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甄婵婼闻言,手上动作未停,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你的疑虑,丹药这东西,自古以来便毁誉参半,难以定论。只是身为臣子,君命难违,这是本分。依我看,你既奉了皇命,便尽职尽责将事情办好。至于丹药成效如何,服用之后是福是祸,那皆是圣上自己的抉择与造化,并非你我该操心,亦非你我能左右的事了。”


    聂峋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苦笑了一下:“你倒是看得开,想得透。”


    甄婵婼笑着帮他褪下官袍,转身挂到一旁的架子上,语气轻快:“我这个小小女子,自然不像你这般忧国忧民。我就只顾着眼前,想到能去那传说中神灵传说众多又人杰地灵的西南秘境,我就兴奋得要睡不着觉了!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出远门呢,我得好好思量思量,该带些什么……”


    她眸中闪着憧憬的光彩,已经开始盘算行装。


    聂峋闻言冷哼,语带揶揄地瞥她一眼:“第一次出远门?之前你去清河寻萧郎那次,又算什么?”


    甄婵婼正在挂衣服的手猛地一顿,缓缓回过头来,眼神阴恻恻地直勾勾盯住他。


    “你,今夜,去书房睡。”


    第35章 降降火气 “方才掌柜还特意夸口,说他……


    时值半夜, 万籁俱寂。


    大将军府后门出现十几道矫健身影,牵着骏马悄无声息地候在漆黑夜色里。


    此次聂峋奉圣上秘旨前往西南秘境搜寻炼丹灵药,干系重大,需绝对隐秘。


    为此, 朝廷对外只宣称是镇守西北边关的大将军聂万雄旧伤复发, 聂峋身为独子, 忧心如焚,特向圣上请命,率少数轻骑疾驰西北,协理军务, 以尽孝道。


    外界只知左金吾卫中郎将聂大人匆匆离京,却无人知晓,新婚不久的夫人甄婵婼竟也跟了去。


    为免走漏风声,此行连自幼服侍她的丫头蝶衣也未能跟随。


    府中有来访,永安长公主只道儿媳因夫君远行, 思虑过甚,以致身子不适, 需静养谢客。


    出发之际, 蝶衣早已哭成了泪人儿, 可怜巴巴地攥着甄婵婼的袖口, 哽咽难言:“小姐, 您这一去山高路远, 叫奴婢如何放心得下……”


    甄婵婼抬手温柔地为蝶衣拭去泪珠, 低声安抚:“傻丫头,快别哭了。你瞧我如今身子骨大好,得此机缘出去见识见识这天地广阔,看看与神都不同的风物景致, 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蝶衣吸了吸鼻子,知她心意已决,只得缓缓点头,强压下喉头的哽咽,细细叮嘱:“奴婢晓得了,小姐路上定要万事小心,天寒记得添衣,莫要贪看风景忘了用膳,若是……若是不惯,就让姑爷派人将您早日送回来……”


    作一身男装打扮的甄婵婼一一应下,用力握了握蝶衣的手,随即转身接过聂峋递过来的马缰。


    聂峋在一旁静立,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见甄婵婼已准备停当,便侧脸对其他部下微微颔首,率先翻身上马。


    甄婵婼脚踩马镫,一个利落的翻身,便稳稳落在马鞍之上。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不断挥手的蝶衣,心中虽不舍,但更多的是奔向未知的雀跃。


    “走吧。”


    聂峋低声道。


    一行人朝着城门方向疾驰而去。


    因神都人多眼杂,一行人马不停蹄,不敢有片刻耽搁,直至次日下午人困马乏之际,方寻了处不甚起眼的旅店低调落脚。


    时值腊月,天公不作美,恰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顷刻间天地便一片素白。


    聂峋率先翻身下马,几步便走至甄婵婼的马前,伸出坚实手臂递手让她扶着下马。


    甄婵婼借力落地,脚步却有些虚浮,落地的时候还脚步不稳滑了一下,面色透着些许不适。


    聂峋扶稳她站好,见她如此情状,心头一紧,立刻低声询问:“可是一路奔驰,天寒地冻,见风冻着了?”


    他细心握住她的手包在掌心,倒是触手温热,并非想象中的冰凉。


    甄婵婼摇了摇头,唇瓣微抿,忍着没有出声,只默默跟着一行人走进旅店。


    一进房间,甄婵婼便急急催促聂峋:“快,快关上门。”


    说着便自己动手解开那件沾满雪粒的大氅,随手丢在一旁的椅背上。


    接着又胡乱取下头上那顶叫雪花湿透的幞头,一头乌黑青丝如瀑般披散下来,垂至腰际。


    聂峋正解着自己厚重的外氅,只见她一溜烟跳到榻上,还将那帷帐放了下来遮挡,只当她是一路劳顿,疲惫不堪想要早些歇息,或是身体真有哪里不适,却强忍着不说。


    他心下担忧,急忙也将大氅摘下放在一边,几步走到床榻前,抬手便掀开了那刚被放下的帷帐向里探头望去。


    这一看,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揪。


    只见甄婵婼正蹙着眉头,哼哼唧唧地低头查看着自己的两侧大腿,入眼白腻娇嫩的腿根处,竟被马鞍磨出了血痕,有些地方甚至破了皮,看着便觉疼痛难忍。


    聂峋顿时明白了。


    一股既心疼又悔恨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他们这些常年骑马行军沙场征战的糙汉子,早已练得皮糙肉厚,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磨砺。


    可他却忘了,纵使嫱嫱她也通晓骑术,可毕竟是娇养深闺的女儿家,细皮嫩肉,如何禁得住这一天一夜不停歇的纵马奔驰。


    可怜她为了不拖慢行程,不引起旁人注意,竟硬生生忍着这般痛楚,一路上竟一声未吭。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立刻转身跳下榻,去翻找随身的包袱,取出药膏又再次钻入帷帐之内。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腿挪过来,放在自己膝上。


    用指腹蘸药膏,一点一点地涂抹在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上。


    看着她蹙眉倒抽冷气的模样,他又气又急,忍不住低声埋怨。


    “平日里蹭破点皮都恨不得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好叫我心疼的人,如今怎么这般能忍了。”


    甄婵婼眉头一松,强扯出一抹笑容:“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要跟着你出来的,纵使再多的苦,我也愿意受着。”


    聂峋闻言,心里又酸又软。


    他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待仔细上好药,刚松了口气,却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自她腹部传来。


    甄婵婼顿时面颊飞红,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眼神飘忽,不敢看他。


    聂峋见状,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散落的长发,难得温声道:“等着,我下去让小二送些热饭热菜上来。”


    甄婵婼连忙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伸手拽住他的袍角,眼睛亮晶晶的:“夫君,我早先在《关中风物志》上读到,此地的羊肉泡馍甚是地道,这天寒地冻的,正好吃些暖暖身子。你别忘了多要些,”好看的一对杏眼露出狡黠之色,“明日便要翻越秦岭了,可得让你的夫人我吃饱些,攒足力气,不然若是拖了你的后腿,可如何是好?”


    聂峋岂会不知她那点小心思,无奈地俯身,用指尖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语气纵容:“馋猫,想吃便直说,偏要找出这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等着,为夫这就去安排,定让你吃得饱饱的。”


    “嗯!”


    甄婵婼开心地应了一声,却不小心动作大了些,又蹭到了腿上的伤处,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不停低头呼着气。


    聂峋目光扫过那处白腻,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几下,眸色暗了暗,然后不动声色转开了视线,迅速起身钻出了帷帐。


    ……


    聂峋动作很快,不多时就端着热气腾腾的餐食回到房中。


    甄婵婼已换上了寝衣,正坐在桌边翻着自己写的风物志,百无聊赖地等着,一眼瞧见他手中托盘里,除了两碗浓白的羊肉汤和掰好的馍,竟还有几个黄澄澄的梨子,顿时眼眸一亮。


    伸手便夺过一个最大的,也顾不得擦拭,咔嚓就是一口。


    清甜的汁水瞬间在口中迸溅开来,她满足地眯起眼,嘴巴被填满鼓鼓囊囊地赞叹:“哇,这荒村野店的,竟还有这般新鲜爽口的梨子卖,可真是不容易。”


    聂峋将盘子轻轻放在桌上,顺手便将那被她咬了一口的梨子拿了回来,教育她一番:“吃了一路的冷风,先喝些热汤暖暖肠胃才是正经。这般不知冷热,怪不得你天天头疼脑热。”


    说着便将那碗熬得奶白香气四溢的羊肉汤推到她面前。


    甄婵婼看着被夺走的梨子,委屈地瘪了瘪嘴,却也没再争抢,乖乖捧起了汤碗。


    聂峋替她将撕成小块的馍尽数倒入热气腾腾的汤中,看着那馍块渐渐吸饱了汤汁,方才解释道:“方才下去安排饭食,正巧遇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翁挎着篮子进来卖这梨,看着品相不错,便全买下了。想着兄弟们连日赶路辛苦,喝完这大补的羊汤,正好分食些梨子,也好散散火气。”


    甄婵婼低头吹了吹羊汤,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熨帖了五脏六腑,驱散了寒意。


    她舒服地喟叹一声,好奇地抬起眼帘问道:“散火气?哪来的火气,喝羊汤还会有火气吗?我怎么半点没觉得,只觉得暖和舒服。”


    她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天真,“那待会儿你喝完汤,也记得多吃些梨子。”


    聂峋闻言,面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他轻咳一声,目光微闪,低声嘟囔了一句:“我……不用。”


    甄婵婼正用汤匙舀起一块吸饱了汤汁的泡馍送入口中,闻言鼓着腮帮子,不解地追问:“为何你不用?大家都吃,你偏生特殊?”


    聂峋被她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径直端起自己那碗羊汤,仰头灌了一大口。


    随即放下碗,意有所指地看向她,唇角一勾,慢条斯理地说道:“因为……我有你啊。”


    “你有我?跟我有何干系。”


    甄婵婼更加疑惑,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


    见她仍是懵懂不解,聂峋低笑一声,凑近了些,压低嗓音不急不慢地解释,热气扑得她的耳朵痒痒的。


    “我的傻娘子,这羊汤里面吧,方才听掌柜的说,他加了诸多羊身上的好东西,这是一道讲究以形补形的羊汤,于男子有一特别的功效,便是壮阳益精,大补元气。方才掌柜还特意夸口,说他这汤里加了……”


    他趴在她耳侧慢条斯理讲完,然后笑着回正身子,正欲再次端起碗来灌上一口。


    甄婵婼脸颊呼地飞起两朵红云,她猛地伸手,一把将他端起的汤碗夺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语气又急又羞:“你……你别喝了!”


    还没等聂峋反应过来,她又将刚才那个自己咬过一口的梨子,不由分说地一把塞进了聂峋微张的嘴里。


    “既如此……你,你还是多吃些梨子,降降火气为好!”


    第36章 这一蹭,却坏了事。 “磨人精。”……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饶是聂峋这般铁打的筋骨也难免疲乏,更遑论初经长途跋涉的甄婵婼。


    闲聊斗嘴没多时,两人头一沾枕头,便被沉沉睡意席卷, 迅速与周公相会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 甄婵婼朦朦胧胧中感到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驱散了冬夜寒意。


    她睡眼惺忪地微微睁开眼,发现自己那双冻得冰凉的脚丫,正被聂峋小心翼翼地拢在他坚实温热的腹部,用自己的体温暖着。


    不止是双脚, 她的双手也被他宽大的手掌包裹,妥帖地护在怀中。


    这旅店地处偏僻,取暖的炭盆早已熄灭,屋内凉意正盛。


    她揉了揉眼睛,轻轻掀开帷帐一角向外望去, 窗外虽仍是深夜,却被地上厚厚的积雪映得一片白茫茫, 看来这雪是下了一整夜。


    寒气从门窗缝隙丝丝渗入, 可她却被自己的夫君这般细致入微的呵护包裹着, 感受不到一丝寒意, 只鼻尖有些发凉。


    她抬眼望向聂峋沉睡的侧颜, 他眉头舒展, 呼吸均匀, 睡得格外安稳。


    一股熨帖的暖流在她心间荡漾开来,她忍不住用自己的额头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寻了个更舒适惬意的姿势,再次入眠。


    到了后半夜, 聂峋在睡梦中渐渐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他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却发现身旁的被窝空了一块,甄婵婼不见了。


    他心头一紧,立刻清醒了几分,忙微微支起身四处环顾,最后掀开被子,垂下眼眸向下望去。


    这一看,却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只见甄婵婼不知何时,竟将整个脑袋都埋在了他的颈窝之间,热乎乎的呼吸喷在他的喉结上。


    她整个人跪趴在他身上,双臂软软地搭在他身侧,双腿像青蛙一样向上弓着,避开碰触到昨日因骑马磨出的伤口。


    只见她睡得无比香甜酣熟,小脸因暖意泛着淡淡的红晕。


    聂峋心下微软,怕她着凉,轻轻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把她裸露在外的肩背盖得更严实些。


    她却因他这动作不满地嘟囔了几声,无意识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又往下坠了坠。


    这一蹭,却坏了事。


    昨夜那碗羊肉汤本就让他积蓄了足够的火气,此刻被她这般无心的撩拨,那睡前好不容易被压抑的欲望瞬间复燃。


    他身下顿时有些难忍,忍不住绷紧浑身肌肉,汗意也从毛孔里钻了出来。


    聂峋试图压下这冲动。


    黑暗中,只听得见他粗重而压抑的循环往复的吸气呼气声。


    甄婵婼沉溺在梦中。


    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初时还有些茫然,恍恍惚惚抬头,看到聂峋眼角发红地盯着帐顶,眸子蒙上了一层迷离水光。


    恍恍惚惚醒悟过来,她想也没想,张嘴就是一口。


    聂峋吃痛,从迷离中清醒过来,低头便对上了她羞愤瞪视的眸子。


    他径直坐了起来,黑暗中他的眸子亮得惊人。


    窗外雪打腊梅,簌簌瑟瑟。


    帷帐之内,光线昏暗。


    身处这陌生旅店,仿佛脱离了俗世尘规,教人不自觉地抛却了往日的矜持与顾忌,多了几分平日里绝无仅有的放肆与恣意。


    他不似往日的刻意迁就,她也比平素更为大胆热烈。


    雪光朦胧地映出帐内起伏的亲密身影。


    一室春意。


    ……


    晨光熹微,朦胧地漫进屋内。


    甄婵婼眼睫微颤,缓缓睁开了眼。


    腰酸腿软的她想起昨夜,忍不住羞得将头埋进被里。


    昨晚睡前合该逼着他多吃些梨子的,不然也不会那般。


    半晌后她微微动了动,低头看去,只见亵裤寝衣皆已穿戴齐整,身下垫着的布褥也换了干净的。


    屋内的暖炉重新添了柴,此刻燃得正旺,应当是聂峋走之前怕她醒后受冷,提前弄好的。


    她侧过脸,掠过空着的半边床榻,目光落在床榻边沿搭着的一对物事上。


    像是用细棉布缝制的护膝,看起来蓬松柔软,旁边还缝上了几条细细的布带。


    她心下好奇,撑着手臂坐起身来,将那物事拿到手中细看,翻来覆去,仍是不解其用途。


    正凝神琢磨间,房门被推开。


    聂峋换了一身银灰色劲装走了进来,眉宇间神清气爽,正气凛然。


    他手中端着一食盘,上面摆着几样简单的早膳。


    他将其置于桌上,并未多言,见她已经醒了,转身又出了房门,片刻后,端着一盆热水回来。


    他径直走到榻前,将水盆放在一旁的矮凳上,拧干了帕子,为她擦拭脸颊。


    温热的湿意甚是舒适,甄婵婼舒服得眯起眼睛。他擦得仔细,连耳后颈项都照顾到了。


    甄婵婼凝视着他垂首时的专注眉眼,目光细细扫过他挺拔如松的身姿,落在那清隽如玉的侧颜上。


    见素日人前骄傲如他,如今为自己打理这些琐碎小事时竟无一丝厌烦,她心头那点得意便一圈圈荡漾开来,唇边浮出抹盈盈浅笑。


    聂峋当然不知道她此时心里的满足,只执起她的手,一根根手指轻柔地擦拭过去,最后将漱口的青盐并温水递到她手中。


    待她漱完口,甄婵婼忍不住拿起那对棉布护膝,举到他眼前,眸中带着疑惑:“这是何物。”


    聂峋目光淡淡扫过:“昨夜你睡沉后,我去寻了这旅店的老板娘,给了些银钱,请她连夜赶工做的。套在大腿内侧,绑紧这些带子,骑马时便能护着些,免得再磨伤了。”


    甄婵婼闻言心头一暖。


    她抬起眼,望着他一本正经的冷硬侧脸,想起他昨晚因自己而失控情动的模样,跟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甄婵婼忍不住坏坏一笑,声音放软糯糯出声:“峋哥哥,你待我真好。”


    “嫱嫱可真是墙头草,有事峋哥哥,无事聂大人。”


    聂峋看着她依赖自己的乖乖模样,唇角压了一下,忍不住揶揄她。


    甄婵婼随即冲他皱了皱鼻子,以示不满。


    聂峋随即收敛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些穿好衣裳下来用饭,时辰不早,该动身了。”


    他看向窗外,“我方才出去练武,发现昨夜雪下得深,路上已积雪难行,今日怕是骑不得马了,需得牵着马,一步步翻过这秦岭。”


    甄婵婼立刻点头,语气认真:“夫君放心,我定然跟得上,绝不会拖累大家行程。”


    聂峋闻言,却是低笑了一声,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此趟并非行军打仗,不必总想着拖不拖后腿。在我这儿,最要紧的是你安然无恙。若是累了,你便直说,我们便停下歇息。那南诏秘境,又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抵达的。”


    “嗯,”甄婵婼乖巧应声,深深望入他眼中,“我记下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聂峋颔首,单手端起水盆正要转身,袖口却一紧。


    他动作顿住,回身垂眸,只见甄婵婼的手指正勾着他的袖口。


    晨光里,她笑盈盈地直起腰肢,双顺势膝跪在榻上,一只手揪住他的前襟往下轻轻一拽。


    他顺着那力道俯身,便觉唇上落下温软的呼吸。


    香香软软的。


    她仰着脸,捧着他下颌,在他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发出可爱的啵声。


    聂峋端着水盆的手悬在半空,竟忘了动作。


    等反应过来正要俯身追过去,将她揽入怀中再温存片刻,她却狡黠地弯起眉眼,抬手将他的脸颊轻轻转向另一侧,灵巧地避开了他的亲近。


    “我肚子都咕噜咕噜响啦!饿死啦饿死啦!吃饭吃饭我要吃饭!”


    她一面笑着,一面赤足跳下床榻,靴子也来不及穿好,便踩着地板朝饭桌跑去。


    聂峋被她这般闪躲弄得一怔,侧着脸停在原处,眸色沉了沉,望着那抹雀跃的背影,齿间低低逸出两个字:


    “磨人精。”


    “给我回来穿靴!”


    甄婵婼臣服于聂峋的威胁目光,最后只得穿戴得暖暖的才坐回桌旁。


    聂峋早便坐下,却并未动筷,而是执勺将碗中烫粥舀起吹了一会,才倒入甄婵婼面前的碗里。


    “快吃吧,温度应当刚好了。”


    他将那碗温粥推至她手边。


    甄婵婼捧起碗,小口啜饮,桌下的脚调皮地去拨弄他的靴面。


    抬头正见他不虞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不好意思地一笑,收回脚乖乖吃饭。


    早膳用毕,行囊收拾妥当,一行人再度启程。


    离开旅店,但见天地间白雪一片,覆压四野,道路早已难辨踪迹。


    踏入积雪,竟深没至小腿,每行一步都颇为吃力。


    无奈之下,众人只得牵了马匹,在深雪中艰难跋涉。


    未行多远,甄婵婼便觉周身热气蒸腾,额头颈后皆沁出汗意,厚重的大氅此刻也成了负累。


    看甄婵婼这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挪移,着实极耗体力。


    聂峋见状,默然将自己与她的坐骑一并交给了身旁的亲兵。


    转身什么也没说,只沉默地向她伸出手。


    甄婵婼抬眼望去,见他眉眼沉静,唇角微微翘着,她回之一笑,将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立刻便被紧紧握住。


    他是她坚实的依靠。


    聂峋步伐稳健,刻意为她放缓了节奏,每一步都先重重踏下,为她将前方的积雪踩实几分,她才好落脚。


    他侧脸看她微红的脸颊,唇角一勾低声问道:“嫱嫱,翻山越岭这般辛苦,可曾后悔跟为夫出来了?”


    甄婵婼气息微促,却从鼻间逸出一声轻哼,倔强仰头:“我甄婵婼的人生里,从无认输二字。既是自己心甘情愿选的路,莫说是踏雪跋涉,便是刀山火海在前,我也定要走到底的。”


    聂峋闻言,眼底笑意更深,伸手亲昵地掐住她那冻得冰凉的下巴轻轻一晃:“好,有志气。”


    两人不再多言,继续一高一矮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行去。


    路途难行,直至日头西斜,天色渐昏,一行人也才勉强翻过两道山岭。


    聂峋抬头望了望仿佛又要压下雪来的天空,心知不能再赶路了,当即下令,命部下择一背风处,速速支起营帐,若待天色完全黑透,便更是棘手。


    众人得令,立刻忙碌起来,赶在天黑前总算将几个大小不一的帐篷立了起来,又去不远处的林子里寻来些木柴。


    甄婵婼见聂峋正蹲在地上引柴生火,便悄悄走过去,扯了扯他的衣袖。


    聂峋抬头,眉头一扬望向她。


    甄婵婼脸颊微红,凑近他耳边低语:“你……你陪我去旁边林子隐蔽处一趟,我……我要小解。”


    聂峋了然,轻笑一下,拍了拍手上沾的灰,起身自然地牵过她的手:“走。”


    他引着她走入帐篷旁不远处的山林。


    甄婵婼推了推他:“你背过身去,远一些守着。”


    聂峋依言转身,向外走了十余步,背对着她,耐心等候。


    甄婵婼这才匆忙解开蹲下身去。


    憋了整整一个下午,此刻终于得以释放,她舒服地轻叹了一声。


    忽然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从旁边的积积雪中伸出,一把攥住了她的脚踝。


    “啊——”


    甄婵婼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向旁迅速跳开,连裤子都险些忘了提上。


    守在不远处的聂峋闻声几步便疾冲而至,眼中厉色一闪,抬脚便要向那雪中手臂狠狠踹去。


    “别!等等!”


    甄婵婼惊魂未定,却急忙出声制止,一边匆忙穿戴好,一手指着那雪地,“你、你看……那好像……是个受了伤的小娘子?”


    聂峋收凝眉顺着她所指望去。


    只见那积雪覆盖的枯枝败叶下,隐约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


    第37章 同病相怜 “否则,岂不被你尥蹶子踢着……


    甄婵婼虽心下骇然, 却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蹲下身,徒手将覆盖在那人身上的厚重积雪与枯枝败叶奋力扒开。


    聂峋亦随之蹲下,神色凝重伸指探向那昏迷之人的鼻下。


    片刻后他抬眸对着甄婵婼微微颔首, 低声道:“还有气儿。”


    甄婵婼闻言心中稍定, 急忙俯身轻唤:“小娘子, 小娘子?”


    地上之人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毫无反应。


    只见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破旧的夹袄,在如此酷寒中早已冻得硬挺, 甄婵婼毫不犹豫,立刻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暖和的大氅,披盖到那陌生女子身上。


    聂峋在一旁见她如此,眉头立刻紧蹙,却未多言, 只默然将自己身上那件大氅也解了下来,披在甄婵婼的肩头裹紧。


    随即他弯腰将地上那昏迷不醒的小娘子打横抱起, 步履沉稳地快步走向营帐。


    一进帐篷, 甄婵婼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连声催促正在拨弄炭盆想让火烧得更旺些的聂峋:“快些, 快些让水烧开!我得赶紧给她擦擦身子, 暖和过来!”


    她一边说, 一边已寻了干净的布帕, 只待热水一来,便要动手。


    营帐内因炭火的燃烧,温度渐渐回升。


    甄婵婼刚欲将布帕浸入热水中,却被聂峋伸手拦住。


    “不可, ”他端开盆子,徐徐解释道,“在冰雪中久冻之人,肢体血脉已然凝滞,若贸然以热敷,冷热相激,反会令其筋骨受损,甚则皮肉坏死。需得以雪搓揉,徐徐化去寒气,待肌肤回暖,血色渐复方可。”


    甄婵婼听得一愣,随即恍然,急忙道:“那快让人端盆雪进来!”


    聂峋见她那急切模样,又看她只穿件男袍,心疼她受冻,便道:“雪水冰寒彻骨,你身子方才也受了凉,还是为夫来吧。”


    甄婵婼却不满地瞪他一眼,语气坚决:“你可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人家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岂能由你动手?还是我来!”


    说着便从兵士端来的盆中捧起一把冰雪,眉头瞬间冻得紧紧皱起,却毫不犹豫地开始用力搓揉那昏迷女子冻得青紫的手指以及脚趾。


    她一遍遍地用雪搓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双手已被冻得麻木。


    聂峋在一旁看着,只见她原本白皙的手指不多时便已变得如同冻萝卜般红肿不堪。


    他心下揪紧,再顾不得其他,上前一把将她那双冰凉的双手攥入自己温热宽厚的掌中,用力揉搓,呼着热气,试图让她快些暖和过来。


    看着她那副不顾自身还忧及他人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低声叹道:“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尚不知是善是恶,便甘愿如此损伤自身,值得么?”


    甄婵婼任由他暖着自己的手,抬起眼一笑:“既然教我们遇上了,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何况,救她也不过是挨会儿冻,又非是要我剁手剁脚去换,有什么值不值得?佛家不是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聂峋知她心性如此,再劝也无益,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


    正在此时,忽闻身后榻上传来一声轻微女声。


    二人急忙回头,只见那一直昏迷的小娘子,眼睫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甄婵婼面上一喜,立刻挣脱聂峋的手,扑到榻前,关切地问道:“你醒了?”


    那刚刚苏醒的小娘子,神智尚有些模糊,见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一时有些发懵。


    她视线一转,又落到站在小郎君身后那位身形高大气势迫人的郎君身上。


    只见他狭长的眼眸正微微眯起,带着审视与警惕盯着自己,吓得她浑身一瑟缩,下意识地又看向眼前这位面善的郎君,声音微弱:“你们是谁?我……我这是在哪里?”


    甄婵婼见她醒来,心中欢喜,脱口便道:“我们是从神都……”


    还没说完,后腰便被聂峋的剑鞘怼了一下。


    她话语一顿,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聂峋在提醒她莫要泄露真实身份,心下暗骂自己大意,面上尴尬一笑,顺着话头改口道:“我和我家表兄要南下去收一批货物,途经此地,歇脚时在雪堆里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你,便救了回来。”


    那女子闻言,恍然点头,随即挣扎着便要撑起身子,意欲下榻叩谢。


    甄婵婼急忙按住她:“小娘子身子虚弱,不必如此多礼,快好好躺着!”


    接着又仔细帮她掖好被角。


    那女子被她按回榻上,泪珠却顺着眼角滑落,哽咽道:“恩公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甄婵婼柔声道:“举手之劳,当不起如此大礼。只是冒昧问一句,小娘子为何会独自晕倒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此言一出,那女子更是悲从中来,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落,抽噎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甄婵婼见状,心下不忍,忙摆手道:“若是难言之隐,不便告知也无妨的。”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并非……并非难言之隐。小女姓柳,名兰薇,是从家中逃出来的,家在山脚下的柳家村。到了该婚配的年纪,家中继母逼着我嫁给村里的一个恶霸做续弦,那恶霸,年岁比我爹还大,性情暴虐,家里已有五房妻妾。我不肯,继母便将我锁在房中,不给吃喝,是弟弟心善,半夜偷偷放我出来,我才得以逃脱。可……可我几日未曾进食,身上又无盘缠,又冷又饿,不知怎的,就倒在了这山头上……”


    说到伤心处,已是泣不成声。


    甄婵婼静静听着,面上虽未显露过多情绪,心中却已是波澜起伏,涌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她何尝不是有着苛待她的继母,何尝不是曾被逼着嫁与那等不堪之人。


    若非机缘巧合,遇见了聂峋,她如今的境地,恐怕比眼前这女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怕是早已落入继母齐氏那表侄辛成规之手,过着水深火热暗无天日的日子。


    她不由得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


    半晌后她回头望了聂峋一眼,眼中带着恳求,刚要习惯性地唤夫君,话到嘴边又急忙改口:“劳烦表兄去端碗热粥来可好?”


    聂峋立于她身后,依旧心存疑虑,觉得此事太过巧合。


    但见甄婵婼泪光盈盈,知她是触景生情,联想到了自身遭遇,那硬起的心肠便不由得软了几分。


    他未再多言,默然转身出帐,片刻后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进来。


    甄婵婼接过粥碗,小心翼翼地吹散热气,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到那虚弱的女子口中。


    那女子见这位清秀郎君不仅救了自己性命,还如此体贴入微地照料,苍白的脸颊不由得泛起一丝羞窘的红晕,小口小口地吞咽着。


    待一碗热粥下肚,那女子的脸色果然红润了些许,显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甄婵婼放下空碗,又温声问道:“还未请教小娘子姓甚名谁?如今既已脱身,今后有何打算呢?”


    那名唤柳兰薇的女子闻言,眼中顿时漫上茫然无助,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忽然,她猛地掀开被子,挣扎着又要下跪,惊得甄婵婼连忙去扶。


    “恩公!”


    柳兰薇却执意跪下不肯起来,惨兮兮地哭咽道,“如今……如今兰薇实在是无处可去,求恩公收留!兰薇愿为奴为婢,终身侍奉郎君左右,只求一口饭吃,一个安身之所,此生定当做牛做马,报答恩公救命之恩!”


    说罢便要叩头。


    甄婵婼一怔,完全没料到她会提出如此请求,一时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聂峋求助。


    聂峋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唇角勾起,俨然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冷眼斜睨着跪在地上的柳兰薇,半晌,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放在榻边。


    “柳娘子,我们此行路途尚远,前路艰险。一行皆是男子,带着你一位女子,实在多有不便。这些银钱你且收下,足够你寻个安稳去处,置办个院子或是做点小营生,安稳度日,比跟着我们风餐露宿要强上百倍。”


    甄婵婼虽觉这般直接拿钱打发,显得有些冷漠不近人情,但细想聂峋的顾虑不无道理,他们身负秘密皇命,确实不宜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同行。


    她便也拿起那荷包,塞向柳兰薇手中,温言劝道:“兰薇娘子,我表兄说得在理。你拿着这些钱,找个好地方安顿下来,好好生活。”


    然而柳兰薇却倔强缩回手,不肯接那荷包,眼泪流得更凶,连连摇头:“恩公!如今这世道,我一个弱质女流,身怀银钱,非但不是福气,反倒成了他人觊觎的祸根啊!只怕……只怕钱未用完,命已休矣!求求您,就让兰薇跟着您吧!兰薇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做,绝不会给恩公添麻烦!此生此世,定当忠心不二,绝无背叛!”


    言辞恳切,神情凄惶。


    甄婵婼见她如此,心中那点不忍又泛开来。


    她还是硬不起心肠,便放软了声音,折中说道:“兰薇娘子,你且先起来,如今天寒地冻,你身子也未痊愈,独自离开确实危险。不如这样,你先跟着我们同行几日,一路南下,待到了气候温暖繁华些的地方,你若是觉得合意,我们便再予你一些银钱,助你在那里安家落户,也免得你父兄和继母日后寻来。届时,我们再分道扬镳,可好?”


    柳兰薇抬着泪眼,见甄婵婼态度坚决,知道再强求跟随只怕会惹恩公厌烦,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将满腹的话语咽了回去,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全凭恩公安排。”


    甄婵婼与聂峋将原本歇息的主帐让与了柳兰薇,自去另一顶稍小些的营帐安顿。


    帐内炭火将将点燃,甄婵婼取下幞头,取了木梳缓缓梳理着长发,待洗漱完毕,冻得她赶忙缩进厚厚的被褥里,蜷成一团取暖。


    聂峋早已靠在榻上为她先暖好被窝,就着帐中昏黄的灯火翻阅着兵书。


    见甄婵婼蜷缩着进来,他目光不离书,自然地伸出手,将她那双刚泡暖的脚丫捞了过来,揣进自己怀中,用体温熨帖着,手掌力道适中地揉捏着她的足踝与脚心。


    甄婵婼侧过脸看他读书的认真模样,软声道:“谢谢夫君,今日没有执意驳了我,肯让那兰薇娘子暂且跟着。”


    聂峋轻哼,手下按摩的动作却未停:“外头那风吹得跟鬼哭狼嚎似的,我若是硬将那人赶走,依着你那性子,怕是立时就要跟着离家出走了。到头来,还不是得我顶风冒雪出去寻你?我何苦来哉,为难自己。”


    甄婵婼被他道破心思,也不恼,反而伸出手指轻轻捏了捏他脸颊,眉眼弯弯地笑:“还是夫君你想得周到。”


    聂峋嗤笑一声,侧过头瞥她一眼:“娶了头这般执拗的倔驴回家,凡事自然得多思量几分,否则,岂不被你尥蹶子踢着?”


    “你说谁是倔驴!”


    甄婵婼顿时羞恼,探手就去挠他腰侧的痒痒肉。


    聂峋被她挠得发痒,将兵书往旁边一扔,捉住她作乱的手,握着她的脚踝便将她整个人往下一带,高大的身躯随即覆了上来,眸色一暗,意图再明显不过。


    甄婵婼双臂急忙抵在他坚实的胸膛前,用力推拒,脸颊微红着低声埋怨:“不行!这荒山野岭的,连叫热水清洗都极不方便,你……你不许乱来!”


    第38章 煞风景的大灯泡 “我不乱来,就只看看……


    聂峋低笑, 理顺她脸颊的发:“我不乱来,就只看看,成不成?”


    说着已不安分地去扯她寝衣内的小衣带子。


    甄婵婼又气又羞,抬手啪地一下拍在他手背上, 低声斥道:“呸!我宁愿相信这世上有鬼, 也不信你们男人这张嘴!”


    两人正你来我往, 一个执意要亲热,一个羞恼着推拒,低低的笑闹声不断。


    恰在此时,帐外风声呼啸中, 隐约传来柳兰薇的声音。


    “甄郎君,外面的风声响得骇人,我……我心里害怕得紧……可否请您移步,来我帐中坐上一会儿?”


    满腔热情如同被冰雪兜头浇下。


    聂峋无语地仰头,随即一言不发, 径直翻身背对着甄婵婼,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显然是不打算再理会这扰人好事的不速之客。


    甄婵婼也是愣了一瞬, 随即手忙脚乱地爬下榻来, 一边匆忙应着声:“就来!柳娘子稍候, 我马上就来!”


    慌里慌张地系好刚刚被他扯开的带子, 又将散落的长发胡乱挽起, 重新戴上幞头, 就狼狈不堪地往外迎去。


    ……


    秦岭腹地,山路蜿蜒曲折,难以行进。


    一行人马离开凤州后,又连续赶了几日路。


    出乎甄婵婼意料的是, 那位途中救下的柳兰薇娘子,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有股子韧劲,一路上竟无半分矫情之气。


    只要众人不停下歇息,她便也默默跟着,从不主动要求停留,始终咬牙坚持。


    虽连日风雪交加,路途艰难,或许是聂峋调度有方,众人的脚程竟比预想的要快上许多。


    不过几日工夫,便已穿越险峻的秦岭,抵达了相对富庶的汉中元兴府。


    抵达元兴府时,恰逢大雪连下了好几日,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


    聂峋见部下人马皆已疲惫,且大雪封路,前行不便,便决定在此地暂作休整,寻了一处客栈住下,一连歇息了好几日。


    这日清晨,大雪依旧纷纷扬扬,未有停歇之意。


    聂峋与他那十几名部下,雷打不动地在客栈后院中操练早功。


    甄婵婼在楼上客房内隔着窗户望去,但见后院中男子个个气概十足,气势不凡。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将目光投向更远处。这一望,却不禁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冬日雪后,远处环绕盆地的群山,峰尖覆着皑皑白雪。山腰以下,苍松翠柏依旧挺立,宛如一幅天然的淡墨山水画。


    甄婵婼看得心旌摇曳,情不自禁地取出随身携带的《风物志》。研磨蘸笔,略一思忖,便在纸上落笔,将眼前美景化作文辞。


    写完正想要提笔作画,将这般美景留存于纸上时,却犯了难。


    她对着空白的画纸,勾勒出几道山峦的轮廓后,便迟迟无法下笔,不知该如何渲染那雪色与墨色交融的意境,只得对着窗外美景发怔。


    正巧此时,柳兰薇端了几枚黄澄澄的柑橘和些许早熟的枇杷进来,轻轻放在桌上。


    她凑过去一看,见甄婵婼正对着窗外发愣,纸上只画了个山的轮廓,便温柔一笑,轻声道:“甄郎君写的真好,文辞优美,令人身临其境。只是郎君可是想作画?若不嫌弃兰薇笔拙,不如让兰薇试上一试。”


    甄婵婼正自苦恼,闻言如遇救星,急忙笑着将笔递给她,如释重负笑道:“让兰薇娘子见笑了,我于丹青一道,实在是不开窍,偏偏又总想附庸风雅,每每献丑。如今娘子肯援手,我自是求之不得!”


    柳兰薇自是谦逊一番,这才接过笔。


    她先是凝神细观窗外雪景,黛眉微蹙,似在揣摩,片刻后,方才俯身落笔。神情专注,姿态娴雅。


    甄婵婼在一旁,边剥着枇杷吃,边好奇地看着。


    不过几个枇杷下肚的功夫,她再负手踱步过去看时,不由得眼前一亮,惊叹出声。


    只见那原本只有几笔轮廓的画纸上,此刻已是山峦叠嶂,远近分明。


    积雪山峰与残雪秃枝相互映衬,更妙的是,她竟还在画面一角添了一弯湖水,倒映着雪后蓝天,实在栩栩如生。


    “妙啊!兰薇娘子!”甄婵婼忍不住拍掌赞叹,眼中满是惊艳,“这画技着实精湛!寥寥数笔,便将这雪后山景的神韵勾勒得如此传神,我真是自愧不如!”


    柳兰薇放下笔,笑着垂眸摇头:“甄郎君过奖了,不过是胡乱涂鸦,勉强能看罢了,当不得精湛二字。”


    看着她嘴角残留的枇杷汁水,又笑道,“方才我过来时,见庭院角落那几株枇杷树,在这寒冬里竟还开着些点点花簇,甚是清雅好看。甄郎君若还有兴致,不如也将那枇杷花画下?”


    甄婵婼正在兴头上,闻言立刻点头:“好啊!我竟没留意到枇杷冬日开花,这就去看看!”


    说完她便去取来大氅披上,兴致勃勃地随着柳兰薇下楼,往后院而去。


    后院中,聂峋与部下们的晨练尚未结束。虽是清晨寒冷,但这些习武之人却穿着单薄,额头上都沁出了汗。


    柳兰薇跟在甄婵婼身侧,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场中那个最为挺拔矫健的身影。


    见聂峋手握一杆红缨长枪,舞动起来却举重若轻,枪影如龙,她不由得低声对甄婵婼感叹道:“甄郎君,秦郎君可真是武功高强。那么重的红缨枪,握在他手里,竟好似拈着根鸡毛般轻松自如。”


    甄婵婼听她夸赞聂峋,心中莫名生出一丝骄傲之感,又夹杂着点不愿被比下去的好胜心,当即轻哼一声,微微扬起下巴,逞强说道:“那有何难?不过是一杆长枪罢了。不瞒你说,我……我也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上了头,她大步走到一旁的兵器架前,看准了一杆红缨枪,伸手便想将其拿下来,仿着舞个花式。


    万万没想到,那红缨枪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入手猛地一沉,她使出全身力气才勉强没让枪头砸到地上,自己却被带得重心不稳,脚下趔趄了一下,险些当场出丑。


    聂峋一套枪法练完,收势回身,恰好将她这狼狈模样尽收眼底。


    他眉梢微挑,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只将长枪随手递给身旁的部下,好整以暇地负手而立,摆明了是要看她如何收场。


    甄婵婼脸颊瞬间飞红。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双臂发着颤,才勉强将那杆不听话的红缨枪歪歪斜斜地放回兵器架上。


    哐当一声。


    她强作镇定地转过身,对着掩口轻笑的柳兰薇,努力为自己找补,“咳咳……今日起得早,未曾用早饭,腹中空空,实在……实在是没有力气。我平、平日不是这样的……”


    柳兰薇善解人意,见她羞窘,连忙收敛笑意,顺着她的话温声道:“是呢,早起不用膳,确实容易力乏。甄郎君,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枇杷花吧。”


    甄婵婼如蒙大赦,赶紧逃也似的,快步走向庭院角落那几株枇杷树,假装专心致志地欣赏起来,再不敢往聂峋那边多看一眼。


    心中却是懊恼不已,暗骂自己不该在聂峋面前逞强,平白让他和柳兰薇看了笑话。


    ……


    时近岁末,一行人马终于抵达蜀地。


    此处山势起伏绵延,百姓依山散居,往往走上数里才能见到三两户人家,只得每日沿途借宿于当地乡民家中。


    这日,他们借住在一位王老伯家中。


    时值年关,虽地处偏远,山民们过年的气氛却丝毫不减。


    院落里,王老汉正用新砍的松树枝条熏烤着自家腌制的腊肉,青烟袅袅,松脂的清香混合着肉类的咸香弥漫开来,别有一番浓郁的年味。


    几个孩童在院子里追逐嬉闹,手里攥着甄婵婼送的饴糖,笑声清脆。


    甄婵婼坐在院中小凳上,膝上摊开着她的风物志画册。


    她深深吸了一口那松香,提笔蘸墨,在纸上细细写下:“川蜀山民,岁末多以松枝熏腊肉,其香特异,有山林之气……”


    正凝神间,忽觉肩头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她抬头,见聂峋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对她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她随自己出去。


    甄婵婼下意识看了一眼里间。


    柳兰薇正坐在窗下,低着头,专注地绣着什么。


    聂峋再次以眼神阻止她出声,示意莫要惊动。


    甄婵婼会意,轻轻合册起身,安静地跟着聂峋走出了小院。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村旁积雪未化的小径缓步而行,直到走出村落,置身于寂静的山野河边,聂峋的手才自然地向后探去,握住了甄婵婼的手,将其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中。


    “突然叫我出来,是有何要紧事?”


    甄婵婼任由他牵着,转头看他侧脸,轻声问道。


    聂峋停下脚步,目光望着河面,语气不满闷声道:“自打那位柳娘子跟了我们一路,为夫倒像是成了外人,想与自家娘子独处片刻,竟也需这般寻机偷偷摸摸了。”


    甄婵婼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晃了晃与他交握的手:“聂大将军,你这话听起来,怎么竟像是在吃一个女子的醋?”


    聂峋冷哼,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只是提醒你,过些时日,抵达南诏之前,须得尽快将她妥善安置了,莫要再让她跟着。后面路途愈发难行,情况也可能复杂起来,带着她,终究不便。”


    甄婵婼知他所言在理,点了点头:“我晓得的,只是看她确实可怜。这两日,她为了感谢收留,正没日没夜地赶着针线,说要给我缝一副厚实护膝,十分贴心。”


    “贴心?”聂峋嘴角嘲讽之意勾起,“她那是将你当作了救命稻草,见你年少俊秀,又似家底殷实,以为遇着了脾性温良易于拿捏的世家公子,自然想方设法地示好,盼着能就此赖上,说不定还能混个姨娘当当,后半生便有了倚靠。”


    甄婵婼听得蹙眉,甩开他的手,面带薄嗔:“你!你就爱以这般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兰薇娘子只是单纯知恩图报……”


    聂峋重新捉回她的手,与她并肩立于河边,也不跟她犟。


    冬日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如此美景下,他缓和了语气,不再纠缠柳兰薇之事,转而叮嘱道:“好了,不说她。嫱嫱,你记着,待到了南诏,彼处情势不明,一切需得格外小心。真遇到什么危急情况,我若命信得过的亲卫护送你先行离开,你定要听从安排,不可任性,知道吗?”


    甄婵婼迎上他担忧的目光,心知他是为自己安危着想,便收敛了玩笑之色,乖巧地点点头:“嗯,我记住了,定不会给你添乱。”


    聂峋见她这般温顺,心头一软,连日来积攒的些许郁气也消散了不少。


    他伸出手,轻轻捏住她后颈,俯身低头,便想一亲芳泽,以慰多日来的郁闷。


    第39章 泡温泉 “聂郎也是你叫的!”


    “甄郎君!甄郎君!”


    甄婵婼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条件反射地抬手便拍在聂峋凑近的脸上,用力将他的脑袋推搡到一边,让毫无防备的聂峋微微趔趄了一下,差点栽进河里。


    她随即迅速转身, 脸上堆起笑容, 迎向匆匆跑来的柳兰薇:“柳娘子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兰薇跑得脸颊微红, 气息不匀,一手抚着胸口:“没什么事,只是饭食都已备好了,王老伯一家等着二位郎君回去用饭呢, 久等不见,我便出来寻寻。”


    “有劳柳娘子惦记了,我们这就回去。”


    甄婵婼笑着应道,一边与她说着闲话,一边同她一起沿着来路往村落方向走去, 仿佛完全忘了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聂峋站在原地,看着甄婵婼与那柳兰薇言笑晏晏的背影, 胸中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却又无处发泄。


    他脸色铁青, 猛地弯腰从河边拾起一块石头, 狠狠地向那平静的河面掷去。


    ……


    时值隆冬, 川蜀之地虽寒气侵骨, 却因地势特殊, 蕴藏着众多天然的温泉。


    临近岁末,因着连日来的长途跋涉,风尘仆仆,甄婵婼已是许久未能舒舒服服地沐浴一番。


    行至一处专以汤泉为营生的馆驿时, 她不由得心动,便向聂峋提议,让大家在此好好休整一日,洗去疲乏。


    聂峋见部下也确实需要缓解连日赶路的辛劳,略一思忖便应允了。


    这家汤泉馆位于半山腰,视野开阔,内里装饰颇为奢华,显然是以天然温泉为噱头,专做往来富商贵胄的生意。她见馆内往来之人,衣着谈吐皆非凡俗。


    二人被引至预定好的上房,一进门,聂峋便挥手屏退了侍者,随即凑到甄婵婼耳边,“为夫方才特意订了一间汤泉雅间,待会儿与你共浴,可好?”


    甄婵婼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推开些许,低声啐道:“青天白日的,净想些不正经的事!不知羞,没规矩。”


    聂峋被她推开,也不着恼,只哼笑一声,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规矩?随行之人谁不知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夫妻共浴,天经地义,有何不可?我看,是你自己心里作祟,想歪了才是。”


    甄婵婼知他歪理多,说不过他,只得红着脸催促:“你先去泡着,我要好好找找蝶衣给我备的澡豆香泽,还有换洗的衣裳,会耽搁些工夫。”


    聂峋知她女儿家心思,便也不再勉强,只道:“那为夫先去候着,你快些来。”


    这才转身,往那温泉雅间去了。


    甄婵婼见他离开,轻轻舒了口气,这才定下心神,打开随身带来的行李,细细翻找起来。


    蝶衣心细,为她准备得周全。


    她先是找出一罐澡豆,打开闻了闻,是馥郁的桂花香气。


    又翻了一会,寻出一瓶滋润肌肤的香膏,最后才挑出一套柔软贴身的寝衣。


    这一番收拾,不免多费了些时辰。


    另一边,聂峋已独自泡在了温泉里。


    此处巧妙地借了山势,以天然岩石垒砌而成,氤氲的热气从池底不断涌出,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天空竟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凉丝丝地落在脸上,别有一番意趣。


    他惬意地将双臂摊开,搭在石阶上,头微微后仰,将一块热帕子覆在脸上,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渐渐消散。


    正当他心神放松之际,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若有似无地碰了碰他的掌心,随即指尖顺着他的手臂,挑逗地向上蜿蜒抚去。


    聂峋覆着布巾的唇角不由勾起一抹笑,心道这丫头总算磨蹭完了,竟还学会这般撩拨人了。


    未等那手触及肩头,他便反手一把握住那手腕,用力向下一扯。


    “呀——!”


    一声娇柔的惊呼响起,伴随着水花四溅,一道窈窕的身影被他霸道拽入怀中。


    脸上的热布巾也顺势滑落水中。


    聂峋低笑一声,就着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低头便欲寻那想念已久的芳泽。


    即将触碰之际,他看清了怀中人的面容。


    柳兰薇正脸颊泛着红晕,眼神迷离勾人的望着他。


    聂峋脸色瞬间沉下,想也不想,立刻松手,嫌恶将怀中湿透的女子往后一推,厉声喝道:“怎么是你?!”


    柳兰薇被他推得踉跄后退,撞在池壁。


    她却并不惊慌,反而就着水势,柔弱无骨般地半伏在池边,湿透的薄衫紧贴身躯,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欲语还休地望着聂峋。


    甄婵婼提着包裹,脚步轻快地走到了雅间门口。正欲抬手掀开那门帘,却冷不丁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水声与交谈声。


    她动作一顿,怔在了原地。


    帘内,柳兰薇的声音娇滴滴地响起:“聂郎君,兰薇心慕您已久,知您路途劳顿,身心疲惫,特来想为您解解乏,求您……好好疼疼兰薇吧……”


    那声音黏腻甜糯,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甄婵婼在外面听得真切,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时头脑发白。


    柳兰薇。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还说出这样的话……


    更让她血气上涌的是聂峋接下来的反应。


    她只听他冷哼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太多怒气,反而玩味笑道:“哦?你不是口口声声心仪你的甄郎君么,怎的又变了卦?”


    柳兰薇发出一声娇笑,嗔怪道:“甄郎君待我再好,她终究也是个女子呀!兰薇一个弱质女流,如何能终身依靠另一位女子。自然是聂郎君您这般威武不凡顶天立地的英雄男儿,才能真正给兰薇一个安稳的依靠。”


    门外的甄婵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冬日的风雪更冷。


    她原以为柳兰薇是错认了自己男儿身才依附,却万没想到,她早已看穿自己身份,一直以来,真正觊觎的,竟是聂峋。


    而更让她怒火中烧心如刀割的是,聂峋他……


    他竟没有立刻将这不知廉耻的女人推开,反而还在与她周旋调笑。


    一股被欺骗被背叛的屈辱瞬间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连带来的东西都忘了拿,脚步虚浮地就往来路跑去,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喘不过气。


    柳兰薇眼角余光早看到门帘下方,一双不算大的黑靴迅速远去。


    她心下得意,脸上笑容愈发妖娆,伸出湿漉漉的手,便欲再次抚上聂峋的胸膛,声音愈发甜腻:“聂郎……”


    “聂郎也是你叫的!”


    聂峋冷脸抬脚,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在柳兰薇的肩上。


    “呃啊!”


    柳兰薇猝不及防,痛呼一声,整个人被踹得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岩石池壁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费尽心机接近我们,有何目的?!”


    柳兰薇捂着肩膀蜷缩在水中,抬起小脸,依旧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泫然欲泣道:“聂郎何出此言?小女之前不是说过,家中继母容不下……”


    “闭嘴!”


    聂峋厉声打断她,眼神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还要撒谎?!自你出现那日,次日我便已派人去往山脚周遭细细查访过,根本没有什么柳家村!更无你这号人物!还不从实招来!我留你性命至今,不过是想看看你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谎言被戳穿,柳兰薇缓缓抬起头,嘴角勾起了一抹自得的笑,与方才的脆弱媚态判若两人。


    她轻轻笑了一声:“中郎将果真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只可惜啊……”


    她拖长了语调,满是得意,“可惜,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聂峋心头一沉,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


    甄婵婼脑中一片混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只觉得满腔好心尽喂了狼,自己竟成了那救蛇反被咬的愚昧农夫。


    那柳兰薇,分明是个包藏祸心惯会蛊惑人心的狐狸精。


    而聂峋……


    也不是个好东西!


    想起他方才在温泉中竟未立刻推开那女子,反而与之调笑周旋,她心中便是一阵刺痛。


    往日里那些深情款款呵护备至,难道皆是虚情假意么。


    可见男子终究是抵不住美色当前,明面上他对那柳兰薇满是嫌恶,可私下里竟私相授受,简直……


    她越想越觉万分委屈与心寒,仿佛自己好不容易寻得的安稳归宿,顷刻间成了镜花水月,一团泡影。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心头慌得厉害,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便朝着南边官道疾驰而去。


    冷风刮在脸上生疼,却不及她心中痛苦的万分之一。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天色渐渐暗淡下来。满腔的怒火,被这夜色寂静一点点冷却,开始后怕起来。


    她走得太急,身上只穿着离馆时那身不算厚的棉袍,此刻寒意侵袭而来,冻得她瑟瑟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


    腹中更是空空如也,饥饿感一阵阵袭来,让她头晕眼花。


    座下的马儿也显出了疲态,速度慢了下来。


    她不得不勒住马缰跳下马来,牵着马儿在小路上慢慢前行。


    举目四望,但见荒草萋萋,不见半点人烟灯火。


    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凭什么是她要在这荒山野岭挨冻受饿?该滚的是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才对!


    正当她又冷又饿之时,抬眼间忽见前方不远处的山坳里,隐约露出一角残破的庙宇屋檐,让她心头生出一丝希望。


    她心中一喜,连忙重新上马,朝着那破庙而去。


    将马拴在庙外老树上,她却隐隐嗅到一股烤食物的香气。


    她不禁咽了咽口水,腹中的饥饿感更甚。


    心想,看来庙中已有借宿之人,或许是同样赶路的旅人。


    若能讨个火堆取暖,或许还能分得一口吃食……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庙内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小堆篝火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借着火光,她看清了里面的人。


    并非想象中的良善旅人,而是两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模样的男子。


    一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另一个则正用木柴拨弄着篝火,烤着几个不大的红薯。


    甄婵婼心头一紧,自觉不妙。


    荒山野岭,破庙之中,自己一个单身女子,面对两个陌生男子,实在是危险至极。


    她当即决定转身离开,宁愿在野外挨冻,也好过陷入未知险境。


    刚后退两步,那个原本躺在地上的乞丐却忽地坐了起来,一双浑浊的眼睛在她背影滴溜溜地打量了一番,随即脸上露出一抹淫.邪的笑容。


    第40章 破庙惊魂 “在此蛊惑良家妇女,欲诱其……


    “哟!哪来的白面小郎君?这大晚上的, 一个人跑到这荒庙里来,可是寂寞了,来找哥哥们陪陪你?”


    那乞丐咧开一口黄牙,说着便站起身, 摇摇晃晃地朝她逼近。


    甄婵婼吓得魂飞魄散, 连连后退, 口吃说道:“你、你别过来!我……我这就走!”


    “走,来了还想走?”


    另一个烤红薯的乞丐也站了起来,两人一左一右,将她堵在了庙门之后。


    一个乞丐一把攥住了甄婵婼的手腕, 让她痛呼出声。


    “放开我!”


    “叫啊!使劲叫!这荒山野岭的,看谁能听见!”


    甄婵婼拼命挣扎,另一只手胡乱地拍打着那乞丐肮脏的手臂,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突然想起聂峋来,若是没有冲动跑出来, 也不会遇到这种事。


    “我、我兄长是当朝左金吾卫中郎将聂峋,皇帝的亲外甥!你若是伤害我, 你会死的很惨!”


    她慌了神, 素日的小聪明在蛮横的力量面前完全没有任何用处, 只希望搬出他的名头能威吓一下也好。


    “我好怕啊!哦, 我看不是兄长, 分明是你相好的吧!明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那人一把将她的幞头拽了下来, 青丝如墨般四散开来。


    “哥, 我可没玩过将军夫人,让我先来!”


    另一个乞丐□□着,谁也没当回事,以为这小娘子是神志不清。


    一只手竟直接朝她胸前探来, 口中污言秽语不绝,“小模样挺标致,这细皮嫩肉的,让爷们儿好好疼疼你……”


    “滚开!畜生!别碰我!”


    甄婵婼屈辱万分,恐惧到了极点,她低下头,狠狠一口咬在那乞丐抓着她的手臂上。


    “啊!”


    乞丐吃痛,猛地松手,手臂上已留下带血的牙印。


    他勃然大怒,面目愈发狰狞,“敬酒不吃吃罚酒!老二,给我按住她!”


    两个乞丐一同扑了上来,粗暴地撕扯她的衣衫。


    男袍襟口被一下撕裂开,露出里面单薄的寝衣。


    甄婵婼奋力抵抗,拳打脚踢,指甲不断在对方脸上脖子上划出血痕,可她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敌得过两个成年男子的力气。


    她很快便被按倒在地,绝望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感到一只肮脏的手已经扯断她腰际的蹀躞,另一只手则捂住了她的嘴,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侧……


    她闭上眼睛,准备自行咬断舌根。


    “砰!砰!”


    忽然两声沉重的闷响,甄婵婼身上一轻。


    那两个正欲行不轨的乞丐,被人狠狠踹飞出去,重重撞在庙墙之上,又滑落在地,蜷缩着呻吟不止,再也爬不起来。


    甄婵婼瘫软在地,浑身抖颤,涕泪交加衣衫破碎,露出胸前小衣,整个人狼狈不堪,惊魂未定。


    她双手死死护在胸前,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抗拒靠近来人。


    “婼儿!是我!看清楚,是我!别怕!”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她眼前响起,那人试图靠近安抚她。


    这声音……


    甄婵婼抬起泪眼,透过朦胧水光,努力辨清眼前之人。


    只见来人身上披着一件大氅,风尘仆仆。


    素日勾人魂魄的一双桃花眼,此刻正盈满了担忧心疼,紧紧地盯在她脸上。


    甄婵婼以为自己在做梦,心底有激动的潮水一层层翻来。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泪水再次滚落,却终于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敬泽哥哥?”


    她脆弱地颤着唇瓣。


    “是我,婼儿,真的是我。”


    萧敬泽见她认出自己,心中大石落地,连忙脱下自己的大氅,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衣衫不整的身子。


    委屈后怕猛地涌了上来。


    她一下子坐起身,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矜持,如小时一样,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萧敬泽的脖颈,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温热坚实的肩窝,放声痛哭起来。


    “敬泽哥哥……真的是你……呜呜呜……”


    萧敬泽任由甄婵婼在自己怀中痛哭。


    他不出声,只是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不知哭了多久,甄婵婼渐渐转为低低的啜泣。


    她吸了吸鼻子,缓缓从萧敬泽的怀抱中抽离出来。


    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她用袖口胡乱地擦拭了几下脸颊。


    萧敬泽见她情绪稍稳,这才开口:“婼儿,你为何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荒山野岭之中。”


    甄婵婼被他问得一怔。


    白日里撞见的那幕瞬间又浮现在眼前,委屈再次漫上心头,鼻尖一酸,险些又要落泪。


    但比起委屈,此刻更强烈的却是后悔。


    后悔自己为何那般冲动,为何不冲进去当面质问聂峋,问个清楚明白,反而仓皇逃窜,将自己置于如此险境。


    若非机缘巧合遇到萧敬泽,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是自损八百,愚蠢至极。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依旧泛红的眼睛,望向萧敬泽。


    “敬泽哥哥,你又怎么会恰好在这里?”


    这天地茫茫,他为何就刚好出现在这偏僻之地救了她。


    若说是缘分,她自己也会讥笑。


    萧敬泽安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有些意味深长。


    两人沉默,陷入对峙。


    半晌,萧敬泽才轻轻叹了口气,云淡风轻道:“婼儿,你可知上次一别,我对你,心中颇有埋怨。”


    “即便我们之间存有误会,可念在往日那般情分上,你就那样干脆利落地嫁给了聂峋,甚至连知会我一声都不曾……”


    甄婵婼猛地抬起头,怒气冲天地直接回怼过去:“敢问敬泽哥哥,那时你在哪里?我能找到你吗?我可以向谁打听你的下落?!我一个被困深闺束手无策的弱女子,该如何去找你那缥缈无踪的行迹?!”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她眼中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她心中的苦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时被退婚后的彷徨无助,被继母敲打的孤立无援,对未来的恐惧与绝望……


    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可她不想说,不愿说,因为这些苦楚已经毫无意义,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


    她现在,已经是聂峋明媒正娶的妻子了。


    说句不好听的,无论聂峋今日与那柳兰薇是真是假,是逢场作戏还是确有其事,她甄婵婼此刻仍旧是他聂峋的妻子。


    况且,她对萧敬泽的突然出现,是心存警惕的。


    他喜欢云游四方不假,可天下之大,怎会如此巧合,偏偏云游到了自己身边?


    萧敬泽见她泪落不止,却忽然低低地笑了几声。


    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轻轻晃了晃,语颇为无奈:“婼儿还是这般口尖牙利,半分不肯吃亏。”


    他敛了笑意,不再绕弯子:“好,我告诉你。从你们离开神都那日起,我便一直跟在后面。”


    甄婵婼毫不吃惊地看着他。


    萧敬泽继续道:“我对你心中有颇多愧疚,当年虽然我自身亦有难处,但无论如何,也不该在看到那信后,便将所有恨意不甘尽数转移到了你身上,甚至发誓再也不想见到你……可是,婼儿,” 他的声音低下去,“后来那几年,我越来越想你,止不住地想你。我才发现,这辈子,我萧敬泽除了你,心里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我恨我自己忘不掉你,放不下你……所以,当我知道你随表弟离开神都时,我……我情不自禁,就跟了上来。”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所以,今日见你失魂落魄地从那旅店跑出来,我便骑马悄悄跟在了后面。方才在庙外拴马,听见里面传来你的哭喊求救声,这才不顾一切冲了进来。”


    她听得心口一阵阵揪痛,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


    若是当年他能早些回来,若是她自己能再坚持等待一些时日,是不是……


    他们二人就不用经受这般错过与痛苦。


    是不是如今的光景便会截然不同。


    她刚任由自己的心向着那假设的可能沉溺下去,却逼着自己硬生生回过神来。


    不,不能完全相信。


    她在心底告诫自己。


    若他萧敬泽当真爱她至斯,当年为何音讯全无,为何连只言片语的解释或希望都不曾托人带给她。


    他若有心,岂会让她独自面对那般绝境。


    尽管今日之事让她愤怒伤心,可自嫁给聂峋以来,他待自己确实是事事周到,百般呵护,从未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她不能因为今日这一桩尚未厘清的事件,就将他过往所有的好全盘否定,那对他不公。


    她也会看不起自己。


    今日确实是她太过冲动,未曾问清缘由便负气出走,这才险些酿成大祸。


    经此一遭,她明白往后行事绝不能再如此鲁莽。


    心底酸酸地叹了一声,是她以往被困在深闺经历世事太少,识人不清,才会被柳兰薇那看似柔弱可怜的表象所蒙蔽。


    今后,对任何人,她都需存一份警惕之心。


    自然也包括眼前的萧敬泽。


    她实在无法确定,他此刻这番深情款款的模样,背后是否也藏着其他算计。


    想到这里,甄婵婼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她看向萧敬泽:“敬泽哥哥,无论如何,我感谢你今日的救命之恩。若不是你及时出现,恐怕我甄婵婼此刻已不在人世。大恩不言谢,但眼下,还得再劳烦你一事,请将我护送回之前的旅店。”


    “我今日是负气跑出来的,想必聂峋他已经急得发了疯,正派人四处寻我。我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也不能再让他担心。所以,请你送我回去吧。”


    萧敬泽听完她这番话,冷漠地望着她,半晌才笑了笑。


    显而易见的失望,也有几分自嘲。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倘若我不呢?”


    他向前微微倾身,握住她的手:“婼儿,我知道,你心里依旧还有我。你对聂峋,不过是感谢,是感恩,是他在你危难时伸手拉了你一把。可那样的感情,如何能维系一辈子?唯有真正的爱,刻骨铭心的爱,才能让你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地跟一个人过完这一生。”


    甄婵婼被他这番话问得心头一颤,竟一时语塞。


    她对聂峋……真的只是感恩吗?


    好像是,他确实于她有恩。


    可又好像不全是,那些日常的拌嘴逗趣,那些不经意的体贴维护,那些耳鬓厮磨的悸动,难道都仅仅是感恩?


    萧敬泽见她神色恍惚,似有动摇。


    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左心口的位置。


    “婼儿,”他不甘心地看着她,“你摸着这里问问自己,你的心,明明只会为我悸动。而你对他聂峋,可曾有过这般,仅仅是靠近,便心如擂鼓难以自持的时刻?”


    甄婵婼怔住了。


    她对聂峋,心动过吗。


    “看,明明你的心里还有我。若你当真爱他聂峋至深,此刻又怎会如此迟疑不决?心问口,口问心,你骗不了自己的,婼儿。”


    “难道他就真心爱你了吗?不过是从小事事低我一头,心有不甘,觉得娶了我心爱的女人,就扬眉吐气罢了。”


    甄婵婼被他说得心乱如麻,刚张了张口,想要反驳。


    【咻——】


    【啪!】


    一道凌厉的破空之声响起。


    一道马鞭自庙门外凌空疾扫而来,挟着怒气劲风,直往萧敬泽那张绝美俊逸的脸庞而去。


    甄婵婼吓得瞪大了眼睛。


    萧敬泽脸色微变,动作迅捷地一把攥住了马鞭。


    鞭梢却借着惯性狠狠抽在了萧敬泽的左侧脸颊上。


    一道鲜红的血痕瞬间浮现在他白皙的皮肤之上。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踏入破庙门槛,携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意。


    聂峋面色铁青,眼神阴鸷,食指直指萧敬泽。


    “萧敬泽你好大的胆子!在此蛊惑良家妇女,欲诱其与你私奔,你可知在我大萧朝,此乃何等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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