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糖, 又或者称为红沙糖,时人对红糖的理解一般是“带蜜沙糖”,这是一种不能结晶的糖。现在的沙糖则是唐朝时, 皇帝专门让人去天竺等地将那边的制糖技术给带回来的,沥出糖浆中不能结晶的那部分而制作出来的“分蜜沙糖”, 也有人将这种糖称之为白糖的(虽然颜色偏黄褐色,称不上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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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渚生产出来的红糖并没有分的那么细, 她完全是按照现代的分类来划分的,红糖就是块状的固体红糖块,红沙糖也有,但考虑到它容易受潮, 洲渚生产得比较少。
红糖块生产出来后,她便开始搞营销了, 让人四处宣传红糖的保健作用, 其中对孕妇、产妇最有好处, 能益气补血, 坐月子期间不用红糖熬一碗红糖水, 那都对不住十月怀胎的孕产妇。
她甚至还为红糖的推广,搭配了十几款糖水配方。
洲渚这一批红糖面向的受众不在乡间, 而在南康州城中, 毕竟乡里的孕产妇几乎是生完孩子就得下地干活, 要不然很容易被骂懒媳妇,就算给这些人洗脑, 他们也舍不得花这么多钱给自家媳妇/儿媳补身子。相较之下,在城中生活的人里, 能消耗糖这种奢侈品的理应能占三五成。
冯佑民和梁姻走街串巷多年,认识的三教九流颇多, 经这些人的造势,紫霜园的红糖很快便在南康州城传出了名声来。
别人的沙糖都是用瓮装的,紫霜园的红糖块则是用油纸包的,而且它有大有小,大块的有巴掌那么大,小的则可以直接放进嘴里含化了。
“糖不像盐,我们不常吃,所以还是得耐储藏一些比较好。这么大块的红糖就没那么容易受潮,不像一般沙糖那样十天八天就化成糖浆了。它放个把月也不会化,什么时候要用了,再敲下来一小块。还有,它也不占地方……”
冯佑民家的杂卖铺也作为了红糖的销售点之一,在梁姻的巧舌下,买红糖块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
南康州府衙后舍。
知州吴师尹及家人围坐着吃完了晚饭,一旁的婢女便端上来一碗配料有些奇怪的“汤”,只因这汤水是呈黄褐偏紫色的,但要说它浑浊也不对,因为它清澈透亮,跟冲泡的茶汤一样。而水里有红枣、桂圆、枸杞与一个鸡蛋,这搭配看起来怪异极了。
“这是什么?”吴师尹问。
他的妻子笑道:“这是红糖水。”
吴师尹蹙眉,糖水怎么会有这么多配料在里面?
吴妻却没有过多的解释,而是扭头让刚出月子的儿媳妇多喝一点。最后是吴妻身边的老嬷嬷解释了两句,她说这红糖水不仅是对孕产妇有养护身子的作用,对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是有益处,尤其是像吴知州这般需要整日处理公务的人,多喝一点红糖水,精神也会爽利许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又是什么偏方?”吴师尹不太相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别不相信,新妇之前腰腹酸痛,还……总之,喝了这红糖水后,疼痛就少了。”有些妇产科上的病不能轻易说出口,吴妻也不打算多解释,有些痛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懂,她当年要是也知道得喝红糖水,说不定现在的身子会少受些折磨。
吴师尹的儿媳妇红着脸点了点头。恶露不净,还常漏尿这种事,她是真不好意思拿到台面上来说。幸好,最近每天一碗红糖水,那些产后的后遗症就轻了许多。
吴师尹喝了口红糖水,发现比单纯地用沙糖煮水味道要好一些,他问:“这糖怎么品着跟以往的不同?”
“当然不同了,以往用的是沙糖,这用的是红糖。”吴妻解释。
“不都是糖?”让吴师尹说五谷,盐,茶,酒……这些朝廷十分重视的农产品、调料,他能分出个优劣来,但涉及到糖,他就没那么了解了。
吴妻让人将家中的糖都拿出来教他区分,道:“这是沙糖,这是红糖块、红沙糖,这是糖冰,你都尝尝,看看味道有何不同?”
吴师尹分别尝了,沙糖是极细,如同沙子的糖,比较甜。红沙糖比沙糖更绵一些,用指尖一捻,就会化开来,粘在手上。红糖块则坚硬许多,颜色也更深一些,至于味道,区别于沙糖,有些甘厚。糖冰则不必提,是所有糖中最甜的。
作为知州,吴师尹算是对州府的民生百事最为关心的官员了。谁都将南康州这等流放之地视为洪水猛兽,来了这里等同于被发配,但吴师尹却没有因此而消极懈怠,他兴州学,修府志,又广施惠政。听妻子说糖说得头头是道,他也来了兴趣,询问糖价几何,这些糖是本地产的,还是从广州来的?
吴妻哪里知晓那么多,他便回到前衙,向佐官们了解了一下,才知道从去年开始,海康县的甘蔗面积似乎有所增加,而且制糖的农户也增加了。
吴师尹担心会影响到稻谷的种植,于是把海康县的知县给找了过来,发现甘蔗面积的增加是有本土的糖冰生产出来之后,但种植甘蔗的人家并不算多,不会影响到粮食作物的种植。
他转念一想,南康州这地方太荒凉了,而且常有台风肆虐,光靠种五谷,是很难发展起来的。如果能利用荒地广种甘蔗、制糖,再将这些糖售往别处,这也不失为一个使民致富的法子。
……
在了解的过程中,吴师尹不免记下了“李氏糖寮”和“紫霜园”等制糖的作坊,不过“李氏糖寮”没什么风格特色,不如“紫霜园”令他印象深刻。
为了应对上司的询问而做了大量功课的海康县知县卢亿更是将这些糖寮放到了心里去,他向底下的官吏传达了知州的意思:放宽对浮客、流民的限制,鼓励他们去开垦荒地,不管是种植稻谷等粮食作物,还是种甘蔗都行。同时,去跟李氏糖寮、紫霜园的东家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派出个人,指点一下这些新晋的蔗农……
原本想去收保护费的陈县尉,一看紫霜园竟然是洲渚办的,就知道来硬的怕是不行了。
“洲娘子,你办糖寮了,怎么也不吱一声,我好让人送贺礼来呀!”黄长生代表陈县尉登门了。
他这近一年来,都忙得没空管洲渚、池不故的事,因此还真不知道她们竟然开了糖寮。
“嗐,只是小糖寮,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而且,听闻黄主事最近有些忙,我也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洲渚客套又疏离地道。
黄长生有些遗憾,本来想让船商郑缇来忽悠洲渚回汴梁,不然重操旧业去做香料买卖也成,没想到她在这儿办了糖寮,算是一心扑在制糖上面了。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烦躁,这样的洲渚,还有捧着她的价值吗?她的身世不能变现,那还能给他们带来荣华富贵吗?
许是最近因为陈文玉,他麻烦缠身,亟需一个大靠山来替他解围,而洲渚帮不了他,他对洲渚的拉拢之心便淡了许多。
今天来,其实就是想从洲渚这里拿到一点好处,同时好让洲渚知道,她在南康州只能靠他们。
洲渚笑了笑,假装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笑道:“我榨碗蔗汁给黄主事尝尝吧!”
然后一手抓着房梁粗的木杆,往下一压,本来就经过两次碾、榨,已经扁了的蔗渣,立马又有汁水被挤了出来,很快就满一小碗了。
黄长生莫名觉得这个画面有点凶残,不确定洲渚是不是在威胁他。
这时,外面的人说石碾有些卡了,洲渚二话不说,走出去单手举起了千斤重的石碾。
等她把卡槽里的残渣清理出去,重新放下石碾时,黄长生已经溜了,那背影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别说黄长生了,就连在糖寮里干活,早已知晓她的力气不是一般大的雇工们,依旧十分震惊。
这是千斤之力呀,比起举千斤鼎的项羽也毫不逊色,这洲渚,恐怖如斯!
在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黄长生仿佛彻底消失在了洲渚的面前,要不是听人说他依旧在乡里横行,洲渚还当他已经死了。
而沉迷创业的洲渚没空去管黄长生。
等她种的甘蔗成熟了,她便着手准备制作糖冰。制作糖冰时沥出的糖液和一些没能结晶成形的次品,她也没有浪费,而是拿去加工成了片糖。
有很多人分不清楚红糖跟片糖的区别,以为这是一种糖,其实从它的制作方法上来说,就有着很大的不同。片糖更接近糖冰,因此又称之为冰片糖。
等这些糖都上市后,百姓们很快就发现,糖的种类一下子丰富起来,以前只有饴糖、蜜糖和蔗糖之分,现在光是蔗糖都能分几个品类,什么红沙糖、白沙糖、红糖块、冰片糖、糖冰等等。
以为洲渚只会制作沙糖和糖冰的李青瓷发现州城的市面上多了这么多品种的糖,而且都是出自紫霜园之后,人麻了。
敢情他还是太小瞧洲渚了,她怎么可以炼制出这么多品类的糖来?
其实还有一种赤砂糖,不过那是白砂糖在工业化条件下才能生产出来的衍生品,目前不具备那么高的生产水平,因此洲渚没有去浪费时间。
紫霜园的糖并没有影响李氏糖寮的糖冰的销量,毕竟冯佑民已经找到了愿意收购紫霜园红糖、糖冰和片糖的船商。
刚刚起步的紫霜园的糖产量本来就不算高,被外地的商贾分走了近一大半后,剩下的“紫霜园糖”在州府便成了紧销货。
等大家都买不到紫霜园这个品牌的糖后,才开始找平替。
李青瓷的糖也因此在州府打开了销路,不过心情有些复杂。
分红
年底, 洲渚统计了一下今年的糖产量,发现糖冰的产量比她预想中高出了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 原本预期一亩4000斤甘蔗能做出220斤糖冰,但现在增加到了264斤。
虽然甘蔗的亩产也提高了, 但糖冰的产量增加并非只跟原料的增加有关,而是结晶率高了。
同样份量的蔗汁, 在李氏糖寮的时候只能出20斤糖冰,但在她这儿能出24斤糖冰,有一批甚至瓮瓮都高达32斤。
她跟别的蔗农买的甘蔗数量与卖给李青瓷的甘蔗数量相等,所以按百亩甘蔗来算, 共产红糖1万斤,原材料占了20%。沙糖8000斤, 占原材料的15%, 剩下65%制出糖冰1.62万斤, 及2800斤片糖。
营收达18707贯钱, 也就是1870.7万文钱。
算一算账, 利润也比预期高出许多。
这百分之二十的差额刚好补了将糖批发给冯佑民之后的亏损。
杜佳云仿佛第一次看到钱,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叫腰缠万贯?这就叫腰缠万贯!
由于洲渚买田的时候没有杜佳云的投资, 所以扣除甘蔗的成本, 还有劳力、前期投资建设糖寮、买石灰、柴火和瓮等支出,只剩五成不到的利润。然后这里面还得扣去预留明年生产所需的各种成本, 最后只剩561.2万钱作为可分红的净利润。
杜佳云分得两成,这第一年就回本了, 接下来如果还是这么顺利的话,她想腰缠万贯也不是难事了!
洲渚的分红更多, 除了紫霜园的分红,还有李青瓷那里的7%的分红。不算李青瓷那里的分红,以及除去给股东们的净利润,她卖甘蔗的那部分都足够她再买二十亩田了。
考虑到甘蔗要轮作,她决定再买两百亩地。
宿根蔗一般能宿两年,而轮作的话最好是隔个两载(宿根两年后再隔两年),所以三百亩地,每年都能种两百亩,剩余的一百多亩可以改种稻谷。
——
南康州城。
冯佑民与梁姻夫妇也赶在年底前算了一下账,赫然发现,他们以每斤红糖、沙糖、片糖各100文钱,糖冰980文的价格买入,再分别以110文、1080文的价格卖给外地的商贾,只需跑跑腿、动动嘴,就能从中挣得182.8万钱,这可比他们以前当代办挣得多了。
“只忙四个月,便能挣以往两年、三年才能挣来的钱,这糖利可真是高呀!”饶是见多识广的冯佑民也不禁惊叹。
梁姻道:“幸好当初决定了跟洲娘子合作,不然,这等好事哪轮得到我们?”
她又道:“听闻洲小娘子准备再买两百亩田,明年应该有更多糖产出,我们可得找好下家,否则这么多糖砸我们手里了怎么办?”
冯佑民思忖片刻,道:“这紫霜园的糖冰最是甘甜,这种甜仿佛是将甘蔗里所有的糖分都浓缩到了一处,不管是炖什么,味道都好极了,因此最受城里的富户喜爱。哪怕找不到外地的商贾,也不会砸在我们手里的。”
话虽如此,他往来于城乡之间半载,也发现了田间的甘蔗渐渐多了起来,明年只怕种甘蔗和制糖的糖户会进一步增多。到时候市面上的糖多了,糖就不再是稀罕物,价格自然会下降。
用洲渚那句话说,为了提高紫霜园的品牌竞争力,他们必然要形成稳定的产业链:上游原材料,中游生产加工,下游批发、零售。
上游和中游靠洲渚,下游则靠冯佑民,只要他这个批发商能打通其他的销售渠道,将这些人发展为老客户,那就不怕被别的糖寮比下去。
所以,从现在开始,先拉拢一波外地商贾,不断地提高紫霜园的口碑与名气,明年再找他们,他们才不至于全无印象。
想到这里,冯佑民又到津口溜达,看看有没有潜在的客户了。
与此同时,一位从占城回来,途径南康州,在港口停泊了数日,补充物资,顺便带点产品回去卖的商贾,在海上航行了半个月,终于回到热闹繁荣的广州。
津口的脚夫们从船上将货物搬运下来,堆放到附近的仓库里,等待市舶司的检验及收税。
等商贾交完税,又将这些货物卖到之前谈好合作的商铺时,距离他的船停泊又过去了数日。
在清点货物时,商贾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大腿,火急火燎地让人抬出几个大匣子里。
旁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怎么了?”
“我带了糖回来,在海上航行这么久,又堆放在海边的仓库里数日,如此潮湿,不知化了没。”商贾一脸心痛,他买这些糖可是花了不少钱的,要是化了,他得亏一半钱。
旁人笑他:“你为何想不开,要从占城那么远的地方买糖?”
“不是占城,是南康州。”
众人还是不理解他的行为,广州就有很多糖户制糖。不过作为著名的糖冰产地之一,广州每年至少要上交三千斤糖冰,以至于很多糖户都破产,因为这糖冰的产量着实是太低了。
那商贾没说话,他打开匣子,掏出四周的稻草,露出了里面的油纸。他小心翼翼地拆了线,打开油纸,出乎意料的,里面的糖冰竟然一点都没化,它们在阳光底下,折射出紫色的光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嚯!这糖冰真极品呐!”周围不乏对糖冰了解的人,他们忍不住发出了赞叹。
“没化!”商贾高兴地捧出一团来。
这糖冰比他的巴掌还大,如同一座缩小版的假山,掂量着也有十来斤,值万钱。
许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糖冰,聚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商贾将它放回匣子里,又看了眼别的糖冰和红糖块、片糖。跟糖冰相比,红糖块与片糖便没这么耐潮湿了,它们的外表有一点点黏糊,但并没有化开来,依旧是一小块砖头似的。
有人询问这是什么,商贾也一一解释了。
有路过的富户,一眼就看到了那闪着光的糖冰,忙问:“这糖冰在哪儿买的?”
“南康州紫霜园。”
“南康州什么时候能做出如此好的糖冰了?”
商贾笑而不语。
那富户想买这块糖冰,然后跟商贾讨价还价,最后以1.5万钱的价格拿走了这团糖冰。
商贾这一倒卖,立马就挣了2000钱。别看有点少,实际上这只是这团12斤重的糖冰的利润,他这一趟整整带了两千来斤糖冰和八百多斤红糖、片糖,全部转手的话,少说能挣六十万钱。
广州虽然多糖户,但糖价并不比别的地方低,商贾带回来的糖冰很快就被人抢购一空了。就连百姓没见过的块状红糖、片糖,也搭配着糖水配方,卖了个一干二净。
商贾都有点后悔当初没多带一点回来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
糖寮的运作比预期中要顺利,洲渚她们也大赚了一笔,所以今年的春节,她们置办的年货要比往年多一些。因为她们不仅要给熟人送,还得给雇工们送,只有这样,雇工们来年干活才会更加踏踏实实。
过了这一年,杜佳云也十八岁了。杜家人十分着急她的终身大事,偏偏她的契书死死地拿捏在池不故的手中,杜家人想尽办法都没能让她松口。
“你这死丫头,被那两个姑婆给带歪了,都十八岁了……”杜佳云的母亲梁氏,大过年的,就开始骂骂咧咧。
房中的杜佳云权当听不见。
她那刚过门没多久就当了寡妇的三嫂看着她,欲言又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佳云不想将话题引到自己的身上,便问:“听说他们准备让三嫂你过继一个孩子给三哥当嗣子?”
杜三嫂点了点头。
杜佳云叹气,得亏杜家现在没分家,所有的财产都拿捏在她爹的手中,所以无论三嫂是否要过继大房、二房的孩子,都暂时不用操心温饱。
可一旦她爹娘不在,杜家财产的大头分给长子,三嫂就只剩孤儿寡母,要如何维持生计?
她三嫂是个浮客,至今都还没入杜家的籍,她也不太可能逃走或改嫁,后半辈子或许就得困在这里了。
杜佳云想了想,没忍住,低声道:“过继个小点的,大的已经懂事,养不熟。”
杜三嫂微微诧异,似乎很惊讶杜佳云说出如此现实的话来。
“不过,小的也麻烦,养不好还得怪你。算了吧,这事,你再拖个几年,等有了户贴,找个机会改嫁。”
杜三嫂嫁入杜家后,便偶尔从杜家人的嘴里听说杜佳云如何离经叛道,跟她见面的时候也没什么交流与接触,所以从不知道,她原来真的很离经叛道!
不过,杜三嫂与她相处,却觉得松快许多,没有妯娌间的排挤、针对,也没有婆媳矛盾,更不会被邻里指指点点那般令她如芒在背。
杜佳云回夏馆之前,杜三嫂轻声问道:“你能常回来与我说说话吗?在这里,只有你能跟我多说一些话了。”
杜佳云笑道:“我白天有空会巡田,还有到糖寮去巡护,若是还有多余的时间,我会常回来的。你若想找我说话,我们可以花朝节到新湖边踏青赏花,也可以到夏馆来。”
杜三嫂应下了花朝节之约。
——
又到一年的花朝节。城里、乡里都忙着过节赏花游乐,洲渚和池不故却在看蔗种的发芽情况。
等到傍晚,她们回到夏馆时,才从杜佳云之口得知林士谦来过,不过得知池不故不在,他等了一炷香时间,便离开了。
“他还没死心呢?”洲渚一开口,醋味弥漫。
过去这一两年,林士谦来夏馆的次数不算多,也就花朝节、寒食、重阳,会借着踏青之名登门,还有过年也会让人送节礼来。但他那态度,着实说不上是把池不故当成了“一位值得尊敬的御史之女”来对待,他娶了续弦不提,生了子也不提,每次见了池不故都会找些风花雪月的话题来谈一谈。
要不是洲渚现在把生意做大了,交游也更广泛了,然后从别人的口中知晓了此事,池不故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过年的时候,林士谦又让人送了节礼来,然后池不故以红糖为回礼,并附言,这些红糖煮糖水对产后的妇人有益处。他并未回信。
“他留了口信,说是感谢阿池姐姐的红糖。”杜佳云道。
只要他没打扰到她们的生活,没对她们的生活造成影响,她们便没有在意这事。
比起去吃关注林士谦,洲渚现在的重心在发展榨糖业上面。春耕之前,她找到了天宁寺的慧平住持,跟他商量:“大师你看,天宁寺有田八百多亩,然后都租佃给了佃户,寺里的僧人则除了打坐念经,无所事事,并不能给天宁寺创造更多收益。不如你我联手开办糖寮,让他们参与到劳动中来,为天宁寺创造价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应对
让僧人参与劳动是不现实的, 因为寺观户跟官户、女户、单丁户等群体一样,不用参加徭役。
和女户、单丁户、未成丁户这些弱势群体不同,寺观户与官户算得上是特权群体了。官户自不必提, 寺观户有官府分拨的良田,然后靠着信徒的资助, 拥有了更多的田产。
寺观的僧人却不事生产,而是将田租给了佃户来耕种。待遇之好, 以至于百姓们的日子都过不下去时,就选择出家。
当然,寺观户的僧人虽然不事生产,但并非全是好逸恶劳之徒, 有些僧人和寺院会将收入用于救济贫苦的百姓。比如漏泽园,除了官府出资之外, 日常的维护等都离不开寺院的支持。
寺观的收入已经能养活一大帮僧人, 他们自然不愿意去干体力活。
洲渚碰了壁, 但也没有就此放弃, 她退而求其次, 以汴梁的寺院、僧人举例:“开元寺听说过吗?开元寺跟皇亲国戚合伙开碓坊,日挣千钱。莲花寺僧人造莲花纱, 价格比别的纱贵两三成!还有大相国寺, 搞草药种植, 还会炮制茶叶,又开饭庄, 还会做香料买卖。那些名寺皆如此,天宁寺为何不能效仿呢?”
慧平大师叹为观止:“洲施主见识广博呀!”
“你别光夸我, 就说要不要一起发财?!”不想干体力活?没关系,只要钱到位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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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渚看中的是僧人的带货能力。历代以来, 佛教的影响力都不小,比如高足家具的兴起都跟佛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雕版印刷术最早也是应用在印刷佛经上面,甚至洲渚所知的最早的糖冰制作方法也是跟邹和尚有关……
如此强大的带货能力,不运用起来太可惜了!
洲渚简单通俗的话语令慧平大师一噎,道:“出家人应视金钱如粪土。”
洲渚懂了,大师是担心答应得太快,显得没逼格。
“粪土好,田间的作物没有粪土,就不会有好收成。谁能说粪土不是好东西呢?所以,大师,我们要一起搞粪土吗?”
慧平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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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不故觉得,慧平大师没有把洲渚赶出天宁寺,已经是极为宽厚仁和了。
洲渚嘴皮子都磨秃噜皮了,也没能把慧平大师说服。
她只好暂时先放弃天宁寺,毕竟就算跟天宁寺合作,那也得等一年半以后,因为那时候,她跟李青瓷的五年之约就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后她又去找白衣庵的尽休师太:“尽休师太要不考虑一下种甘蔗?白衣庵养这么多女尼很辛苦的吧?如果收入提高了,女尼们的生活也能得到改善,甚至有更多的能力去帮助百姓了不是吗?悬壶济世,不也是出家人的修行么?”
尽休师太:“……”
洲渚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忽悠了尽休师太做主让租了白衣庵良田的佃客都种上甘蔗。不多,只占了三成,但加上全县的农户种植的甘蔗数量,洲渚有信心年底的糖产量能翻几倍!
……
生活在这封建的朝代,注定不能事事顺心、一帆风顺。
到了三月,北边有诏令下来,因边关战事起,军饷支出倍增,国库吃紧,所以要对商人加收市利钱,即除了正常的商业赋税外,每一百文钱的交易额要加收十文钱的商税,还有补贴县级财政的事例钱、补贴胥吏的呈比钱……
以糖冰为例,每斤糖冰市价1200文,原本要交一成商税即120文,然后现在又要加120文市利钱,加上事例钱、呈比钱等,税占比近市价的三成。
商人自然不愿意做赔本买卖,所以糖价会提高,这个税最终还是转移到了老百姓的头上。
即便是只负责生产的洲渚,也受到了影响。糖价贵了,买糖的人自然会减少,这对她这个上游原料商和厂商都不太友好,所以她只能增产,降低批发价,走薄利多销这条路子。
好在北边的战事离南康州太远了,除了商税增加之外,米价等粮食作物的涨幅都不高,更不必担心哪天铁骑踏到家门。
洲渚从前就知道,商场如战场,向来是风云变幻,鬼神莫测,她不甘心坐以待毙,所以准备积极应对。
如何积极应对?自然是要让糖融入到百姓的生活中,让百姓跟离不开盐一样离不开糖。所以,开发各种甜点就很有必要了。
现今市面上甜点不少见,但多以蜜糖、饴糖为主。比如蜜糕、蜂糖糕等糕点,和蜜饯果脯,都是因蜜糖而生产制作出来的。饴糖就更不必提了,它的原料是稻米、黍米还有大小麦,这些作物种植地域基本在北方,而历朝历代,政治、经济、军事的中心都在北边,因此饴糖在北边广为流行。
而蔗糖制品呢?
人们提到甘蔗,最先想到的必然是榨汁做饮品。
便是糖冰与红糖的作用,除了跟药用沾上一点关系之外,平常最多也就是加入到汤里煮成糖水。
也不是没人用蔗糖产品来制作甜点,但很多如麻糖、鼓儿糖等含有蔗糖的甜点,主要原料都是饴糖,然后在里面掺了点蔗糖,它们并不完全算是蔗糖制品。
即便是盛产蔗糖的广州等地,也到处有饴糖的影子。
顺便一提,洲渚怀疑现代的广式糖水那么出名可能是因为工业化后,蔗糖的产量大大提高,蔗糖也走近了寻常老百姓家,然后蔗糖的地位才逐渐超过饴糖、蜜糖等。
当然,在离工业化不知道还有几百、几千年的情况下,没法实现量产的蔗糖实在是太难出头了。
基于这些原因,洲渚决定制作各种甜点,只要这些甜点得到了百姓的认可,那蔗糖早晚有一天能赶超饴糖的。
甜点分两大类,糖果跟糕饼,细分下来又能分出数十种类别,洲渚没有耐心分得那么细致,她只抓糖果与糕饼两个大方向。
糖果类,她想到了南康州盛产的椰子,椰子能做成椰丝、椰蓉、椰子糖,原料之一是白砂糖,但现在的工艺水平还生产不出白砂糖怎么办?没关系,用糖冰替代。
除了椰子糖,还有冬瓜糖、糖葫芦等,口味多样,总能满足老百姓的口味。
糖果到底是太甜了,而且不能饱腹,所以不一定比糕饼类受欢迎。
洲渚能想到的糕饼类甜点数不胜数,什么绿豆饼、米糕、凉糕、豆沙糕、马蹄糕——说到马蹄糕,它的原材料之一是荸荠,俗称“马蹄”。北方的人可能对它很陌生,但两广、闽地的人对它却很熟悉。
洲渚观察过,南康州栽培荸荠的人不在少数,因为有点甘甜,还多汁,所以一般被人作为水果给端上桌。因它生于沼泽或水田中,所以对于很多富户来说,它们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奢侈品,多是百姓用来充饥的。
当地人不清楚它还有别的用途,洲渚却清楚,荸荠可以磨成粉,然后加糖水,就能制作成马蹄糕了。
除了以上糕饼,洲渚还想到了南康州当地美食——籺。比起那些绿豆饼,恐怕南康州的百姓对籺的接受度更高,所以如果能弄出甜口的籺,那就更好了。
在做甜点方面,洲渚只是一个理论家,实践阶段还得靠平日负责下厨的杜佳云及池不故。
杜佳云心疼糖,所以在制作糕点的时候都十分小心谨慎,力求少浪费一些糖。
洲渚却说:“要想成功,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怎么挣大钱呢?”
她将那些并不算成功的糕点送去给白衣庵的尽休师太,让她供奉于佛堂,又或者分发给贫苦的人吃。
尽休师太没有吞功,在救济食不果腹的穷苦之人时,也会提到这些东西都是洲小娘子提供的。
洲渚之所以选择让尽休师太去做这个好人,一是糖太贵了,如果她经常拿出这些甜点来分发给别人,肯定会惹人注目,别人一看夏馆只有三个弱女子,然后把她们当成冤大头,前来搞事怎么办?她跟池不故有自保能力,杜佳云没有。
二来,她并不想让人养成习惯,哪天她拿出好的糕点,不再免费给穷人发放,他们肯定会怪她。别到时候接济出仇人来了。
本以为甜点研发工程要耗时又耗力,洲渚都做好了长期研制的打算,没想到峰回路转,叫她们遇到了杜佳云的三嫂。
那是清明寒食的时候,杜三嫂去祭拜亡夫杜三郎,杜佳云同行,发现她提了一篮子青团。杜佳云吃着甜甜的,寻思,这不就是甜点吗?
杜佳云忙问:“这青团是谁做的?”
杜三嫂有些不安:“我做的,是不好吃吗?”
杜佳云惊讶道:“不,太好吃了,我想知道是怎么做的。”
杜三嫂松了口气,将它的制作方法告诉了杜佳云。
杜佳云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杜三嫂的祖母曾是江南大户家里的厨娘,做的一手好甜点,家里也借了大户的光,开了家卖糕饼的铺子,后来家道中落,被迫举家南迁,在广州落户。但她们家对于当地的百姓而言到底是外来户,处处受排挤,最后家境一日不如一日。
几年前,兄长与人争夺水源而械斗伤人被抓,她跟嫂子也被乡人驱逐,成为浮客。辗转之下来到南康州,为了生活,她们将自己卖给了牙侩,嫂子被牙侩卖到了别处去,她则被卖到杜家来。
杜三嫂虽然身世凄惨,但她习得一手制作甜点的好技艺,若非没有本钱,她都想开店自己营生,也不至于被卖到杜家守寡。
虽然十分同情三嫂的遭遇,但杜佳云越听眼睛越亮,她带杜三嫂去找洲渚,道:“阿洲姐姐,我找到好帮手了!”
糕点
对于不常制作糕点的杜佳云及池不故来说, 即便她们有相应的理论知识,也很难将理论落实到具体的生产制作上面来。所以,找一个懂制作糕点的人来帮忙, 就很有必要了。
果不其然,听完洲渚的理论知识后, 杜三嫂的脑海中很快就有了具体的做法,她将荸荠磨成粉, 晾晒干,然后用荸荠粉与糖水,蒸出了一笼马蹄糕来。
马蹄糕晶莹剔透,呈现琥珀色, Q弹柔软,放凉后再切成巴掌大小的块状食用, 竟十分美味!
“这口感真好, 若是旁的糕点, 只怕吃了没几口便得喝些水, 否则定会噎着。这马蹄糕又软又甜, 便是没有牙的老者都能吃。”杜三嫂道。
更重要的是,荸荠并不贵, 所需的糖也不用太多, 马蹄糕做法简单, 老百姓也吃得起。
“籺与它相比,我竟觉得籺没那么好吃了。”杜佳云道。
夸完杜三嫂的聪慧与手艺后, 洲渚又给出了她的建议:“若能加一点马蹄碎,吃起来会有爽脆的感觉。”
马蹄糕的做法都是洲渚教的, 对她这个建议,杜三嫂自然听了进去。
之后, 杜三嫂又按照洲渚提供的甜品食谱,捣鼓出了甜口的籺,还有绿豆饼、豆沙糕等。
……
杜三嫂出门的次数多了,难免会引起杜家人的注意。
杜佳云的大嫂和二嫂本来就因为杜三嫂是浮客而轻贱她,见她在农忙的时期,不留在家里干活,反倒往外跑,对此十分不满。
见她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从未见过的糕点回来,便认为,这样精致美味的糕点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厨娘做的,她哪儿认得大户人家的厨娘,还讨了这么多糕点回来?
她们在杜妻梁氏面前嚼舌根,说到后面开始质疑她是不是耐不住寂寞,出去偷人了,这些糕点就是奸夫给她的。
这没证据的事,传出去不仅会害了杜三嫂,也会让杜家丢脸,梁氏呵斥了她们,但到底是产生了怀疑。
梁氏担心直接问杜三嫂,后者不会如实回答,所以等杜三嫂出门,她便悄悄了跟了过去。结果发现杜三嫂并不是要去哪个大户人家偷人,而是去了夏馆。
这可把杜家人气得够呛,拐了他们家一个女儿还不够,还想把他们家的儿媳妇给拐跑?!
要不是畏惧洲渚那恐怖的力量,杜段只怕要纠集乡人打上门来了,现如今,他虽然生气,但也只能让梁氏去找杜嘉娘一起去夏馆,弄清楚杜三嫂在夏馆干些什么。
梁氏和杜嘉娘找过去的时候,杜三嫂正在研究椰子糖要怎么做。洲渚说冬瓜糖的做法更简单,奈何还要一两个月才有冬瓜成熟,而椰子就不同了,入夏之后就能到海边采摘。
椰子对北边的人而言是稀罕物,但在南康州却十分常见,市集里甚至有人拉了几大车来卖,一个只需八文钱。洲渚拉了两车回来,在院子里堆出一个小山,杜三嫂可随时取用,不仅可以研究椰子糖,还能顺便做椰蓉。
听说了婆婆与姑母的来意,杜三嫂十分羞愤,她们怎么能污蔑她是出来偷汉子的呢?!
梁氏显然没有觉得这是对杜三嫂的羞辱,轻描淡写地道:“这不是误会么?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杜嘉娘告诫杜三嫂:“你可别被骗了,签了为奴为婢的契书。”还意有所指地用眼神扫了眼洲渚。
当然,她也只能用眼神来对抗洲渚了,毕竟论武力,在洲渚面前,乡里的男人都只有被抓小鸡一样提着的份。
“我没有被骗,我只是受人所托来做些糕点。”杜三嫂解释。
梁氏的眼神稀奇又古怪:“我怎么不知道你跟夏馆的人这么熟了?放着家里的活不干,跑来这儿给人家做糕点!”
一旁的杜佳云道:“娘,我如今也算半个夏馆的人。”
梁氏瞪她:“你把你三嫂哄骗来这儿的事,我同你爹都还未跟你算账呢,不许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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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这儿怎么了?又不是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杜佳云不服气。
梁氏不理她,而是转头找洲渚:“口口群每日更新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洲娘子,你骗我女儿来为奴为婢也就罢了,如今还找杜家的儿媳来免费给你做糕点,你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洲渚正在开椰壳,坚硬的椰壳在她的手里,就跟豆腐一样,一刀就把口给凿开了,看得梁氏跟杜嘉娘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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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威胁我们,我们不怕!”梁氏抓着杜嘉娘的手臂,尖声道。
洲渚:“……”
杜佳云道:“娘,不关阿洲姐姐的事,是我把三嫂找来的。我不会做糕点,三嫂会,所以想让三嫂教我。”
“你气死我了!”梁氏被杜佳云气个半死,她有些后悔把杜佳云交给冯佑民、梁姻抚养了,及笄回家后,不跟她亲近也就算了,还帮着外人来占自家人的便宜!
“喝口椰汁,降降火。”洲渚将刚凿开椰壳的椰子递到梁氏面前。
梁氏一噎,摆着臭脸:“不需要!”
洲渚又假意给杜嘉娘,后者没跟她客气,厚着脸皮接了,还仰头啜了好大一口。
椰子的汁水没有椰青的汁水甜,但炎炎夏日,喝上一大口还是非常解暑的,杜嘉娘喝完后,浑身舒坦,感觉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梁氏:“……”
说好的一起面对,你咋先投了敌?!
洲渚这才慢悠悠地开口:“你们想让她给自家人做糕点,你们倒是拿出做糕点的材料来呀?自己把持着财政大权,一分一毫都要斤斤计较,多花一分钱就跟要你们命似的。不舍得花钱,还想吃好吃的,脸怎么这么大?
不仅如此,连人家的嫁妆和给人家的聘礼都想方设法地讨要回来。我找她帮忙做糕点,好歹让她带一半回去,你们倒好,嘴里吃着她带回去的糕点,心里编造着她偷人的坏话?哪有你们这么做人的哟!”
梁氏一张脸激得通红,她瞪着杜三嫂和杜佳云,将聘礼讨要回来这事太丢人了,传出来肯定有损杜家的名声。她们身为杜家人,怎么能在外人面前揭杜家的短呢?
杜三嫂眸光微闪,她可没告诉过洲渚,洲渚是怎么知道的?
杜佳云瞪大了眼睛,原以为让正当年轻的三嫂守寡也就罢了,竟然还想把给出去的聘礼收回来?这家人还要脸不?
洲渚道:“你别看她们,不是她们说的。俗话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干得出那些事,就肯定会传到邻里的耳中,你们乾山村谁不知道?”
“这是我们杜家的家事!”梁氏觉得十分丢脸,这事是她们杜家理亏,她也没好意思在洲渚这儿多待,便与杜嘉娘拉着杜三嫂,强行将她带回了杜家。
杜佳云没法阻拦,追出去一段路后,才愁眉苦脸地回来,问道:“阿洲姐姐,现在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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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渚道:“我若是你三嫂,我便拿嫁妆去开一家铺子。依照律令,这嫁妆是属于自己的,用自己的嫁妆置办的田产、店铺,也仍属于自己,便是夫家也不能轻易夺了去。而且怕夫家来闹,便找几个凶恶点的伙计,谁来闹便揍谁。”
杜佳云道:“三嫂在这儿无依无靠,只怕靠她一个人守不住。”
突然,她想到了,糖寮可以合资开办,那铺子是不是也能合伙开呢?
洲渚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道:“开铺子只是你的想法,未必是她的想法,她要是也有这想法,那就该自己来找我说。其次,她得自己立起来,要是事事靠我,万一哪天我不在了,她还能守住那铺子吗?”
她这话恰巧被回来的池不故听了去,只见池不故的脸色微变,问:“阿渚,你为何要说自己不在了?”
过继
洲渚废了很大的口舌才将池不故给哄住。
对此习以为常的杜佳云心里只记挂着她们未完成的事业, 她看着一堆椰子发愁:“三嫂回家了,我们怎么办?”
“只能再辛苦一下你们了。”洲渚道。
杜佳云的脸上的神情垮了,让她来, 只会浪费材料,这些可都是钱, 黄橙橙的铜钱!
她不太甘心让自家三嫂就这么回去了,倒不是因为没人帮她干活, 她才想自私地留下三嫂,而是杜三嫂在杜家的时候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干着最脏最累的活,然后永远是最后一个上桌吃饭的, 只有在夏馆研究制作糕点的日子,她的脸上才会洋溢着笑容, 才会有说不完的话题, 才像个鲜活的人。
第二天, 杜佳云又跑回杜家, 然后险些没被杜段给赶出来:“你还回来做什么?那夏馆才是你的家, 池不故才是你的父母,我们还有关系吗?”
这两年他算是看清了, 杜佳云前十五年的人生里一直被冯佑民、梁姻养着, 跟他毫无父女之情, 而这两年又一直在夏馆,被池不故与洲渚这两个离经叛道、不守妇道的坏女人影响, 心中无父无母,就算她的骨子里留着他的血液, 也绝对不会乖乖地当他的女儿,受他支配。既然如此, 他为什么还要顾念他们的骨肉之情?
无奈之下,杜佳云只好去找自己的姨父姨母,希望他们能帮忙说服她的爹娘。
冯佑民与梁姻靠着当中间商而大赚了一笔后,决定将这份事业好好经营下去,他们考虑到洲渚今年的蔗田翻了一倍,糖的产量必然会增加,光靠他们两个有些忙不过来,于是收了两个学徒回来帮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佑民被杜佳云请来的时候,就把两个学徒带了出来见世面,杜家人一看,冯佑民衣鲜亮丽,驾着马车,还有两个仆役(学徒),来势汹汹,不像当初那么好招惹了。对上他,杜家人的气势立马就弱了三分。
“连襟来干什么?”杜段问。
冯佑民其实不想干涉杜家的家事,但被杜佳云央求着,就心软了。
当然,他考虑的更多是给杜段和杜佳云说和,缓和一下他们父女的矛盾,将来杜佳云到了说亲的年纪,杜段才能给她找一门好的亲事。
至于杜三嫂的事,他一个大男人,贸然提及对方,只怕会影响彼此的名声,所以还是等杜佳云自己来说吧!
冯佑民一番劝解,杜佳云则趁他吸引了全家人的注意力,跑去找杜三嫂。她开门见山:“三嫂,你与我说真心话,你想结束这样的日子吗?你想不想开糕饼铺,做你想做的事?”
杜三嫂愕然,这么直接,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好在她也没有犹豫,道:“我自然是想的,但是我如何能做到?”
身为杜家的儿媳,即便已经守了寡,即便想要改嫁,但是没有夫家的首肯,又没有娘家人的帮衬,乡里谁会帮她?更别说开糕饼铺,她有一点嫁妆,却不足以开糕饼铺,若想要得到杜家人的支持,无异于天方夜谭。
杜佳云道:“没关系,阿池姐姐和阿洲姐姐聪明能耐,我已经找她们支过招了。她们说,你若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开糕饼铺做买卖,那就得自己立起来,否则就算你开了糕饼铺,也很容易因为他人的左右而难以为继。”
杜三嫂凝视着她,良久,才郑重地点点头。
杜佳云这才继续往下说:“其实三嫂未尝不能跟大嫂、二嫂合作,爹娘不是想给三哥过继一个子嗣吗?三嫂便可以跟她们说,若是她们能说服大哥、二哥过继一个子嗣给你,那将来你开的糕饼铺,就会让嗣子继承,不管他们会过继哪个孩子给你,将来收益的都是那个孩子……”
杜家人看着杜三嫂的原因不就是怕她跑了?一旦杜三嫂表现出顺从,还打从心底里将自己当成了杜家的一份子,那杜家人对她的恶意就没那么明显了。
那要如何才能表现出顺从,令杜家人放下防备?自然是接受杜段过继子嗣的提议,再拿出自己的绝活,说服杜家人允许她开糕饼铺,到时候她有钱养活那个孩子,又能代替杜三郎孝敬家里,将来还能让那个孩子继承糕饼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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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如此诱惑,很难有人不动心。杜家只是小有资产,但谁会嫌钱多?况且,杜三郎死后,大郎、儿郎两房可都开始在暗中较劲,每个人都想等杜段死后,自己能多分一点家产。
当然,说让孩子继承糕饼铺这都只是权宜之计,等将来杜三嫂彻底站稳脚跟了,她的家业要不要留给这个孩子,还得她自己说了算。要是那个孩子不孝顺,她就再多养几个孩子,将家业都分出去。
杜三嫂听完杜佳云的话,目瞪口呆。
这想法太离经叛道了,但……她好心动!
冯佑民和杜佳云离开杜家后,杜三嫂一个人沉思了几天,将各种拉拢妯娌的措辞反复斟酌,同时,她也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终于,杜三嫂安分在家干活了好几天后,杜大郎和杜二郎的几个孩子有些馋她之前带回来的糕点了,他们天天围着她,问:“三婶,你怎么不带糕点回来了啊?”
杜三嫂道:“我没去夏馆,没有糕点了。”
几个孩子又问她为什么不去夏馆了,甚至还想拽着她去夏馆,好在梁氏看见了,喝止了他们。
几个孩子平日被家里骄纵惯了,开始嚷着要吃糕点。
梁氏无奈,只能问杜三嫂那些糕点都是怎么做的。
杜三嫂说出了马蹄糕所需的材料后,梁氏才意识到,原来洲渚让杜三嫂做的那些糕点真的很贵,光是糖这一部分用料就得十几文钱了,更别说还有荸荠粉这些东西。一斤荸荠出不了多少粉,做一块巴掌大的马蹄糕得十几斤荸荠,饶是杜家这样的资产,吃上几顿,也能把杜家吃穷了。
其实杜三嫂是故意挑成本最高的马蹄糕来说的,就是要让杜家人意识到她去夏馆干活并不是洲渚在占她的便宜。
梁氏脸色难堪,把孙子孙女们骂了一通。
杜大嫂和杜二嫂心疼孩子,又想让杜三嫂继续去夏馆占便宜,就说服了梁氏。
杜三嫂得以继续在闲暇的时候去夏馆帮忙。
杜家人抱着反正不用他们出食材,还能吃到好吃的点心的心态,放任杜三嫂在夏馆“占便宜”。然后杜三嫂回来后,在杜大嫂和二嫂面前故作无意地说她除了马蹄糕之外,还会很多种糖果糕饼的做法,如果能开铺子的话,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二人不以为意,受欢迎又怎么样,糕点的成本那么高,家底再厚也不是这么败的呀!
杜三嫂又说了几种成本低的糕点,二人为了哄孩子,怂恿梁氏让杜三嫂试一试。
梁氏只好按杜三嫂的单子去买了些芝麻、面粉、糯米粉和糖回来,然后做了一蒸屉的芝麻糕。
那芝麻香气直接从厨房钻出,弥漫到邻居的家里去,不停地有人探头探脑,询问杜家做什么好吃的了。
梁氏还记恨邻居说杜家盯上了杜三嫂嫁妆之类的坏话,没有搭理他们。
而杜家人吃过这芝麻糕,立马就被甜甜糯糯的口感征服。
杜大嫂突然想到,这么贵的糕点,乡里人吃不起,但城里的人一定吃得起,而且和省吃俭用的乡里人不同的是,城里人一天会吃四顿。
时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但并不是说其余时间段就不吃东西了,中午的时候,基本会吃些糕点,晚上又会到酒肆喝酒,吃些小吃。如果让杜三嫂去城里卖糕饼,说不准真的大受欢迎。
杜三嫂见时机已到,就分别找杜大嫂和杜二嫂嘀咕了过继孩子,然后开糕饼铺,将来让孩子继承糕饼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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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比起杜大嫂,洲渚和池不故认为说服杜二嫂成功的概率比较大,因为一旦杜段去世,那大部分家产肯定会由长子继承,次子能继承三成已经算多了。所以杜二嫂肯定会不甘心,但一旦杜三嫂的糕饼铺开了起来,又挣了钱,那这钱最终不还是他们二房的?
抱着这样的心思,杜二郎和杜二嫂就提出将自己三岁的次子过继给已逝的杜三郎。
杜大郎和杜大嫂一听,立马就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于是也提出将自己刚满周岁的小儿子过继出去。
……
到了七月中旬,过继的事也有了结果。
“三嫂过继了二哥的次子小松。”杜佳云说。
有了这个嗣子,杜三嫂终于在杜家立足了,虽然她提出开糕饼铺的事没能得到杜家人的资金支持,但她若是能找到人一起开铺子,杜家人也不会太反对了。
洲渚点点头,有了决断:“差不多了,现在可以把铺子开起来了,然后趁机营销我们的中秋月饼……”
杜佳云有一丝丝苦恼:“距离中秋只剩一个月,来得及么?”
“铺子还没开起来不打紧,先租借冯家的铺子,在那里设一个摊位,就卖各种糕点,然后让人记住我们紫霜园的招牌。等铺子开起来了,也不担心没人来买了。”
杜佳云恍然大悟:“阿洲姐姐,你可真会做买卖!”
洲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都是跟超市学的,适不适应这个时代还两说呢!
杜三嫂开糕饼铺自然需要别人投资,不过洲渚、池不故和杜佳云是真实的投资人这件事不能让杜家知晓,不然杜家得知杜三嫂其实股份很少,即便她老去,她的嗣子也得不到多少遗产,肯定会阻止她经营糕饼铺。
所以,她们依旧需要梁姻来当幌子,杜家人才能放心地让杜三嫂带着嗣子去城里。
开张
中元节过后, 南康州城的街巷又重新焕发了活力,即便是夜晚,在酒肆喝酒吃宵夜到半夜才归家的人也依旧不少。
这时, 有几个少年提着篮子在酒楼、茶肆穿行托卖,遇到酒楼的客人, 他们便说:“吃酒太多容易伤胃,郎君们不妨吃点糕点垫垫肚子?”
遇到茶肆的客人, 他们也有另一套推销话语:“茶香却微苦,喝完正需一点甜点调和一下味蕾,郎君们尝尝紫霜园的糕点吧?”
有听说过紫霜园的客人,疑惑道:“紫霜园不是卖糖的吗, 何时开始卖糕点了?”
“紫霜园是卖糖的,但也卖糕点, 这些糕点都是用紫霜园的糖冰做的。”
在托卖的推销下, 有人买了几块浅尝, 发现还别说, 这些糕点都很软糯香甜, 特别符合他们的口味。
南康州产盐,虽然能确保他们的生活中不会缺少“咸”这一味, 但是吃多了“咸”就总想换一换口味。
很多人都吃不起花椒、胡椒, 所以跟辣味也没太多缘分。
酸的话, 倒是有人会用盐来腌制酸菜,而酸菜也是南康州百姓桌上最常见的食物之一。
剩下两味中, 只有一部分人会喜欢吃苦,而甜则是南康州人广为接受的口味。
吃完甜食后, 人会精神许多,且受南康州的气候影响, 糖分的摄入能让生活着这个气候湿热的地方的人维持好身体机能,这是身体的选择。
因而在南康州,各色糖水、甜食并不少见。但是这种新鲜的点心,还有这绝佳的口感,彻底征服了他们。
吃完之后还想再吃,吃多了觉得腻怎么办?那就喝一口茶,茶的滋味完全将那股甜腻的味道给压了下去,他们还能继续吃!
三五块下肚,他们已经灌了两碗茶,然后就饱胀了,一直到吃晚饭的时间,他们也还不是很饿。
托卖篮子里的糕点很快就卖完了,有些人想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托卖的人便指了冯家的铺子,说:“那儿有个摊子,紫霜园的糕点只有那儿出售,而且临近中秋,紫霜园出了一款月饼,豆沙蛋黄馅的,大家想吃的话可以去尝尝鲜。”
大家自然知道月饼是什么,但还没有人吃过什么豆沙蛋黄馅的月饼,于是都涌向冯家的铺子。
试吃过后,众人纷纷点评:“吼,又甜又咸,本是两种相冲的味道,放在一起,却异常美味,咸蛋黄的存在减淡了豆沙馅的甜腻,而豆沙又使得蛋黄没有干吃那么咸了……”
也有人好奇:“豆沙是什么?”
杜三嫂被众人围着,有些生怯,但还是如实回答:“红豆。”
“那怎么是甜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加了糖浆。”
“……”众人七嘴八舌地问,但涉及商业机密,杜三嫂便不肯回答了。
终于,遇到了问价的客人:“这一个月饼多少钱?”
“一个二十文。”
“嘶——这么贵!”众人战术后仰。
“一个月饼能分四份,一份是五文钱,这般算的话,是不是就不贵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众人:“……”
一个人吃一个月饼还是太腻了,吃不完,所以分成四份无疑是最优解。一家四口人的话,刚好一人一份,这么算来,二十文钱似乎也不是很贵了……要知道跟糖有关的东西都贵。
虽然糕饼生意一开始不是很好,但是吃过紫霜园糕点的人都会成为回头客。特别是一些富户,觉得用这样的糕点、糖果来招待客人特别有面子。
口口相传,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紫霜园糖果糕饼,有幸品尝过的人也逐渐地喜欢上了这些甜点。
杜三嫂做出来的糕点品种逐渐丰富,那些用料成本高的,如马蹄糕,她暂时先不做了,主要推出芝麻糕、绿豆糕、米糕、月饼等。糖果类则有姜糖、椰子糖、冬瓜糖、柚皮糖、冰糖葫芦等。
很多糕饼糖果南康州的百姓见都没见过,而一旦吃过,便觉得回味无穷,很多人都以能吃上紫霜园的糖果为荣,毕竟这些东西真的太贵了!
只有冬瓜糖,因为冬瓜的产量高,成本相对较低,做法也简单,所以卖得算是便宜的,哪怕是买一根冬瓜糖给孩子舔,也能舔上一整天。
在刻意的宣传和营销下,紫霜园这个品牌算是传遍了南康州。
等到了甘蔗丰收,糖寮又开始冒烟的季节,第一家卖糕饼糖果的紫霜园·杜记食斋开张了!
铺子是冯佑民和梁姻帮忙找的,考虑到杜三嫂要带着嗣子生活,可能还得雇人帮忙,所以找的是“前铺后居”格局的房子。原本杜三嫂是想租的,但是考虑到房东有可能会在她把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之际,将她赶走,然后自己开一家冒牌的紫霜园来抢生意,所以杜三嫂咬咬牙,向洲渚、杜佳云和冯佑民借了钱,买下了这里。
铺子开张的当天,杜段、梁氏和杜二郎也过来了。
看着新挂上去的旗子,他们下意识就忽略了紫霜园三个字,眼里只有上面绣着的“杜记食斋”四字,心中颇为自豪和沾沾自喜:这是我们杜家的铺子!
实际上,之所以起名杜氏,是因为这件铺子,杜佳云出了大头,洲渚和池不故的总投资占比只有两成。杜三嫂担心以自己的姓氏起名会被杜家人怀疑,因此以杜佳云的姓氏为名。
由于杜三嫂要做糕点,所以她雇了一个手脚勤快又能说会道的中年妇人当伙计。杜二嫂早已将铺子当成自家的产业,提出要来帮忙,但杜三嫂以她要照顾杜二郎,夫妻不能分离太久为由,回绝了。
至于收钱这种事,更不可能让杜家人沾手。
糕饼铺的事,洲渚完全没有过问的打算,她现在的重心还是在糖寮上面。
入秋的时候,冯佑民带来了一大笔订单,买糖的是去年的广州商贾,那一次他带回去的糖让他尝到了甜头,所以这次即便商税增加了,但他还是为利益所驱,加大了收购力度。
当然,因为商税增加和南康州甘蔗丰收,双方免不得一番拉扯,最终大家都是各退一步,每人都少挣一点,洲渚这边的批发价让了两文钱每斤。
……
南康州,广州贾姓商贾从冯佑民的铺子出来,便在街上闲逛起来,没一会儿,他便在一家铺子上面看到了一面旗子,上面绣着“紫霜园·杜记食斋”的字样。
他买的糖就是紫霜园的,所以下意识走进了这家铺子。
进了门才发现这里竟然摆着不少食盒,食盒里装着各色糖果糕饼,他看那些名字发现都是自己没听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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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家铺子跟卖糖的紫霜园有什么关系?”贾姓商贾问正在算账的杜三嫂。
杜三嫂露出一个端庄,但不过分热情的笑容:“我们这儿的糖果糕饼用的都是紫霜园的糖制作的,紫霜园的东家也参了股进来。”
“参股?”
杜三嫂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将试吃的盘子端过去让他尝试一下。
贾姓商贾试吃了好几样,道:“这些糖果糕饼怎么都没见过,是你做的吗?”
“是紫霜园的东家教我做的。”杜三嫂道,虽然都是她亲手做的,但做法却是洲渚提供的,因此她不敢吞功。
贾姓商贾仿佛看到了一条铺满了铜钱的大道,他开始打听这些东西是怎么做的,杜三嫂看起来怯弱,实际心里有自己的主意,自然不会告诉他。
贾姓商贾虽然没能偷师,但还是各买了一些糖果糕饼回去,并且打定主意回广州的时候多备一些,在海上吃。
杜三嫂不仅在食材和口味上用了功夫,在外包装上也费了心思,她让人刻了一枚大印,然后在油纸上印几个紫霜园·杜记食斋的印记,这样提着在路上走,别人就知道是哪家的东西了。
至亲
北方的战事从夏秋打到入冬。
期间周凭骁给池不故带了消息来, 她的继父辛宗是云州防御使,这次战事起也波及了云州,所以他一直在前线打仗。池不故的母亲及同母异父的弟弟都在汴梁, 倒是没有被困在云州。
不过,前线将士的日子都不好过, 因为入冬后,天气恶劣, 物资缺乏,对中原的兵士十分不利。反倒是一直生活在关外的敌人,趁着河水结冰,就挥师南下, 四处烧杀劫掠。他们抢完就跑,中原这边的兵马赶到时, 他们早溜之大吉了。
周凭骁也想到前线去立功, 但又放心不下池不故, 想让池不故回汴梁去。
池不故道:“你既投军, 又有一番建功立业的斗志, 何苦要因为我而放弃这番机会?只要从父打了胜仗,得到了朝廷的重用, 即便我没有在娘亲身边, 也定然不会有人敢再欺负我。”
况且, 哪怕周凭骁在这里,以他这么低微的官职, 只怕也做不了什么。
周凭骁原本还想再劝,但池不故坚持, 且这些年来,因洲渚开办了糖寮, 使得她们的生活得到了大大的改善,乡人也畏惧力大无穷的洲渚,倒真的没什么人敢去找她们的麻烦。所以即便他不在这里,池不故与洲渚应该也能好好地活着。
周凭骁心中有了决断,很快便得到了升官的敕书,他将会负责押运粮草前往前线。
回到汴梁述职后,周凭骁先将池不故交给他的东西拿去给她的母亲张胡璇,顺便当面汇报一下池不故的近况。
“这是糖冰,还有这些糖果,都是她亲手做的。”
张胡璇曾是洛阳第一美人,即便已经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几岁的男童,正是她改嫁辛宗后所生的儿子辛不屈。
“姐姐呢?”辛不屈仰着头,问周凭骁。
“她不肯回来。”周凭骁道。
即便早已知晓池不故的决心,张胡璇还是感到了伤心。
周凭骁拿了颗糖果给辛不屈,他却先给了张胡璇:“阿娘不哭。”
张胡璇抹泪,摇摇头,将糖让给他吃。
周凭骁道:“夫人不必难过,她在南康州结识了三两好友,又得到了乡人的敬重、爱护……”
“她难道就没有中意的人?”张胡璇最担心池不故的一点是,担心她的婚事没人替她操持。
“曾有州学博士林士谦倾心于她,不过她对林士谦无意,那林士谦后来娶了妻,也回了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张胡璇叹气。
辛不屈不懂大人的烦忧,他吃着糖觉得好吃极了,这些糖果比饴糖还甜,光是含在嘴里便一直口舌生津,他缠着张胡璇:“阿娘,阿娘,你快尝尝,可甜可好吃了!”
张胡璇无奈,只能也吃了颗,发现这种糖果跟她在汴梁吃过的饴糖完全不同!
“这是什么糖果?”她问周凭骁。
“椰子糖,用的是南康州海边长得椰子,还加了糖冰熬制。”周凭骁道。
他这次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的,大部分行李和家眷都还在后面慢慢走,所以他只带了几竹筒的糖果、糖冰。
张胡璇更觉心酸:“她都学会做糖了。”
她的女儿是按官家千金的标准养到十三岁的,琴棋书画都会,那些粗活重活更是没沾过。没想到她去了南康州,不仅要自己烧柴做饭,还为了生计学了制糖,这得遭多少罪才学会的?
周凭骁道:“额,这其实是洲娘子教的……”
池不故也只有早几年吃了很多苦头,这几年挣了钱,生活条件也得到了改善,家里的粗活有人干,饭菜有人烧制,洲渚也不需要她去糖寮帮忙,所以她的工作依旧是管理漏泽园,比很多人都清闲。
张胡璇听着他说池不故与洲渚的事,听着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等一下,你说的周娘子是你的周姓,还是哪个zhou姓?”
周凭骁一听便知道池不故给张胡璇写信时没提过洲渚,不然不可能不知道她的存在。
他迟疑了一会儿,道:“洲——洲相的洲。”
张胡璇的神色立马就不好了。
池仪就是被洲赫这个奸相所害,池不故怎么会跟姓洲的人搅在一起?
但她没有贸然地将洲渚跟洲赫划等号,而是又盘问了一下洲渚的来历,才稍稍放宽心,道:“洲家并没有做香料买卖的族人。那洲渚的来历并不如她所言。”
旋即,她又感到不安:“她隐姓埋名接近不故,会不会别有用心?”
周凭骁道:“池娘子聪慧,她如何能不清楚汴梁压根就没有做香料买卖的洲氏之人?可她不仅没有出面拆穿洲渚,还替对方圆了身世。说明她对洲渚的来历其实是知晓的,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想让人知道罢了。”
张胡璇听着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不过她感慨良多,池不故是多么倔强的一个孩子呀,竟然会为了洲渚而撒这么大的谎,看来南康州的生活也改变了她的诸多性情。
……
张胡璇自然不知,不是南康州的生活改变了池不故的性情,而是她有了喜欢的人,想明白了自己要过怎样的生活,所以为此而做出努力罢了。
周凭骁回京后,为了安全着想,池不故就没再去掣雷都那边训练了,她把时间花在了帮洲渚制糖上。
今年糖寮收回来的甘蔗是去年的三倍,所以糖寮的工作量也比去年多,为了赶在甘蔗长老之前把糖做出来,洲渚基本是白天榨汁,晚上才空出时间来熬糖。
糖寮的房子也扩建了,她在旁边建了间房,每当她值夜班的时候就睡在这边。
一开始,池不故独守空闺时还不觉得有问题,久而久之,她也生出了一丝幽怨,于是以安全为由,每当洲渚值夜,她便也会到糖寮来过夜。
洲渚笑她:“池不故,你怎么变得这么粘人?”
“你若是不喜……”池不故睨了洲渚一眼,“也只能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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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渚:“……”
其实池不故并非是不能接受独眠,她只是担心有朝一日,洲渚消失的时候,自己还一无所知。
洲渚笑完池不故后,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池不故来陪自己值夜班这个决定。
而她们来值夜班这个决定也阴差阳错地震慑了那些眼红糖寮的收益,准备干坏事的人,比如,好几次都有人想趁夜溜进糖寮偷里面的糖去卖,结果得知洲渚在,立马偃旗息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洲渚不是每晚都在,但她哪天晚上会在,也说不准,这些小偷贼人不可能每晚都守在糖寮这儿,兼之就算洲渚不在,也会找别人值夜班,他们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到了年关,洲渚给工人放了七天假,自己跟池不故则去了城里过年。
因年节正是杜记食斋生意好的时候,杜三嫂一个人忙不过来,杜佳云便主动去帮忙照看铺子。恰逢池不故获知秦微云老先生病了的消息,想去探望他,干脆跟洲渚在城里过年了。
她们本就是无根的浮萍,在城里还是夏馆过年都没有区别。
秦微云这次生病并非简单的头疼发热,他从入秋开始,身子便不利索了,过年的时候病情加重,日夜咳嗽不断。
池不故给秦微云请了郎中,又开了药,并且表示之后给秦微云治病的钱都由她付了,让郎中务必要治好他。但秦微云知道,他其实时日无多了,从汴京来到气候和环境如此恶劣的南康州,正值壮年的池仪尚且只熬了不到四年就倒下了,他年岁更大,能撑这么久,已经很出乎他的意料了。
想起周凭骁回了汴京的事,秦微云疑惑地问池不故:“你为何不回汴梁?”
池不故沉默了许久,才道:“如今,只有南康州才是我的安身之所。”
秦微云不理解,同样不理解她为何不成亲,想到洲渚,他隐约明白了什么,但不敢发问,因为他没想到从池不故的口中获得确切的答案后,自己要怎么应对。池不故的意志左右都是他无法改变的,他又何必多此一问?
秦微云叹息,等池不故离开后,便交代自己的仆从:“倘若我病亡,将我葬于海康县的漏泽园罢,死后有人为伴,也有人守着,并不孤单。”
……
杜记食斋的生意非常好,而且有些客人吃习惯了杜三嫂做的糕饼,成了这儿的老顾客,所以年节之前就来她这儿订了不少糕饼糖果做年货。
杜三嫂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杜佳云便提议让她收学徒,虽然学徒学有所成后可能会自立门户,但谁都知道,没有什么秘方是能藏一辈子的。杜三嫂的这些糕饼换了另一个懂制作糕饼的厨师,很快也会被研究出来。
洲渚听她们商量,便插话道:“佳云,干脆你也学着做糕饼不就好了?”
“可是……”
洲渚又道:“你与池不故的契约还有一年多就终止了,你便没有为自己的将来做一些打算?”
她的一番话提醒了杜佳云,是了她在夏馆无忧无虑的日子终有一天会结束,到时候她回了杜家,那么等待她的将会是一条嫁人的道路,她若不想被命运安排,那就只能早做安排。
“阿洲姐姐,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杜佳云觉得,洲渚这么聪明,肯定有好法子的。
实际上洲渚还真的没什么好办法,在现代,除了夫妻共同财产之外,子女个人所得的财产都是自己的,父母只有继承的份,而没有据为己有的法律依据。在这里,子女的劳动所得也将视为家族财产,除非家长分家,否则,未婚的杜佳云所有的财富都会被视为是杜家的财产。
更悲哀的是,父母对子女的婚事有绝对的支配权。
池不故回来后听说了这事,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有些难办。首先,若想要你的钱财不被家里占去,那么最好是先析产,由官府出具凭证,白纸黑字地写着你们各得多少家产。之后,你用自己所得的家产去挣钱,便不会算在族产之内了。只是……”
杜佳云自然知道只是什么,只是父母在不分家,分家者会被判处三年有期徒刑。
所以,很多人家都会先析产而不分家。析产就是提前分好遗产,但一家人还是住在一起。
且杜佳云的现状是,杜家未必肯析产。
“析产虽然难,但未必就办不到,只是这个办法有伤家和。”池不故道。
杜三嫂先一步发问:“什么办法?”
“现在最想析产的是杜家二房,因为在杜家人的眼里,这杜记食斋是杜家的,而在杜家二房的眼里,它是你嗣子的,即将来也会成为二房的。若是不析产,那大房就会来跟他们争抢……”
杜佳云和杜三嫂都明白了。若是能让杜家二房主动提出析产,虽然会闹得家里永无宁日,却是最能解决财产争端的办法。
病逝
杜家的析产风波要如何酝酿, 这是杜佳云和杜三嫂的事,洲渚与池不故并不会无底线地掺和到她们的家事中来,是成是败, 对杜佳云来说,也总归是一次经验。
在那之前, 杜佳云也想好了,她要跟杜三嫂学习做糕点, 反正甘蔗成熟的时节过去后,糖寮就会暂时停工,她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以待在杜记食斋这边。
这个年节有杜佳云、洲渚和池不故的帮忙,杜记食斋的营业额都快赶上刚开张的那一个月的总营业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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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们有些高兴不起来, 因为做的糖果糕饼很受欢迎,紫霜园的口碑也越来越好, 她们自然就遭到了同行的嫉妒。有人想跟她们买配方, 学糖果的做法, 有些人则专门使些卑鄙手段, 比如诬陷说吃了杜记食斋的糕饼后肚子疼、不舒服等。
杜三嫂立马就选择报官处理, 但调查是需要时间的,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 杜记食斋的口碑早已受到了影响, 即便洗脱了冤屈, 也败坏了一部分路人缘。
现代看过太多商战案例的洲渚可太清楚这些商家为了拉对手下水,会使用怎样的肮脏手段了, 她开导杜三嫂道:“虽然挣得没以前多了,但好歹没亏本。而且这些糖果糕饼的口味、品质就在这儿摆着, 久而久之,热度散去, 客人都会回来的。”
然后又说:“不过人善被人欺,此事绝对不能善罢甘休。对于在背后指使那些人来陷害杜记食斋的人,必须得加倍奉还!”
看到神情如此凶狠阴森的洲渚,杜三嫂有些怕:“怎、怎么做?”
“是时候祭出冰糖葫芦来了!”洲渚给杜三嫂支招,将糖冰熬开后,将它裹在水果上面。南康州没有山楂,所以可以用同样有些酸的林檎代替,还有掰成一瓣一瓣的柑橘。
再找个人,故意到那些铺子门前叫卖吆喝,光明正大地抢生意,顺便恶心他们。
不仅如此,杜记食斋的糕点几乎是根据洲渚的意见做出来的新鲜糕点,本来就跟别家的糕点不重样,这样一来,也算是给了那些糕点铺一条生路。既然对方不想要生路,那她们也不必留了,直接上架同样的糕点,杜记食斋舍得用糖,馅料也足,两相对比,她不信对家还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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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能豁出去脸,你都吃不饱饭了,还要脸皮干什么?他们不给你活路,将你往死里逼,你就奋起反抗,跟他们鱼死网破。对方是看你是个弱女子,所以存了心欺负你,你若是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相信我,下一次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把杜记食斋往死里整的。”
这食斋是她们好不容易撑起来的,可不能就这么被逼得关门大吉了,杜三嫂暗下决心,要照洲渚的去做。
洲渚也不担心对方打上门来,池不故最近要照料秦微云,所以她在城里待着的时间也多,正好可以给杜记食斋当一回保安。
这不,还真的有头铁的冲上来,被洲渚一番收拾,屁滚尿流地滚开了。
路过的李青瓷看到了这番动静,寻思洲渚怎么身上的匪气越来越重了?
腹诽的话自然不能说出来,李青瓷打了个招呼:“洲娘子。”
“李郎君,好久不见,可是来给我分红的?”洲渚热情地问。
李青瓷哭笑不得,道:“原本是要给你分红的,只是去夏馆的时候你不在,我来州城又不能带太多银钱,所以改天吧!”
洲渚又问:“那你是来办事的?”
“正是,托杜记食斋的福,来找我买糖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我打听过很多都是卖糖水和糖果糕饼的商贾,因为杜记食斋的甜食,导致这城里都开始流行甜食了,连海康县城也不例外。”李青瓷一顿,道:“我看你刚才似乎有些麻烦?”
洲渚把杜记食斋遭遇恶性竞争的事说了,李青瓷道:“其实这种时候最好是破财挡灾,找到巡逻这个坊市的胥吏,略微贿赂一番,出了事,他们自然会为你们撑腰的。”
洲渚道:“多谢李郎君指点,不过,我们都是女子,平白去跟那些胥吏套近乎,只怕不方便。”
她当然知道要贿赂官府的胥吏,但她会这么想,别人也会,所以在大家都贿赂了对方的情况下,怎么才能确保这种贿赂是有效的呢?可别养大了胥吏的胃口,到时候她们少交一点钱,都得不到公正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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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瓷十分好奇:“你们……为何不成亲?”
其实他老早就想问了,洲渚已经二十多了,这个年纪除非是当了寡妇,不然很少女子连头婚都还没有办过的。
“不成亲也能活。”
“可是家中没有男人顶着,像今日被人欺负到门口来的事,只怕会更多。”
洲渚显然不愿意跟李青瓷讨论这些事,李青瓷也把话题转回到了正事上来,道:“我倒是认识一两个胥吏,或许可以帮你们引荐一下。”
洲渚脸皮厚,并不想跟李青瓷客气,于是赶忙道:“那先谢过李郎君了。”
“我约他们到茶楼去吃茶,若是成了,我再让人来给你说一声。”
……
把李青瓷送走后,洲渚去秦微云落脚的地方找池不故。
秦微云已经无法下榻了,许是到了弥留之际,知州吴师尹、司法参军林璠都来探望他,听听他对自己的后事有没有什么安排了。
秦微云还有子嗣在老家,他被贬来南康州编管,儿子也被罢了官,但没有陪他来这地方遭罪,而是被他喊回了老家好好经营家产。
他早已析产,因此并不烦忧分配遗产的事。他也不希望子孙大老远地跑来南康州将他的棺材送回老家再下葬,于是让吴师尹将他葬在漏泽园,好歹有池仪作伴,又有池不故帮忙料理他的身后事。
吴师尹应下了。
秦微云对池不故说:“希望洲赫死的那天,你能烧纸告诉我。”
吴师尹和林璠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毕竟这话要是传到奸相的耳中——哦,秦微云都快死了,就算奸相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秦微云似乎还有话要跟吴师尹说,于是让池不故先出去。
被胥吏拦着而进不得门的洲渚看到眼眶泛红的池不故,一把推开了胥吏,上前心疼地道:“阿池,你别哭。”
池不故摇了摇头,跟胥吏说明洲渚的身份,免得洲渚被抓走。
屋内,秦微云其实也没有什么要嘱托吴师尹的,不过有感于池不故这些日子对他的照料,他想托吴师尹帮忙关照一下池不故。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吴师尹也应下了。
秦微云没有遗憾了,心口憋着的一股气没了,浑身就跟被抽丝了似的,就此闭上了眼。
暴露
秦微云病逝, 吴师尹写了讣告分别送到汴京与秦家的老家去,随后等秦微云几子赶了过来后,与一应官员凑钱为他主持了丧葬之事。
池不故与洲渚也前去帮忙了, 原本听到风声,想来凑热闹的陈县尉与黄长生看到她们出现在秦微云的丧礼上, 表情如遭雷劈。
“她们跟秦微云是什么关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陈县尉问黄长生。
黄长生也很懵, 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塞了一些钱到跟着吴师尹来治丧的州府胥吏的手中,问:“那两位小娘子与已故的秦监当是什么关系?”
“她们呀,具体的不太清楚,只知道秦监当临终前曾嘱托知州对她们多加关照。”
另一胥吏笑得猥琐:“指不定是秦监当的红颜。”
他的无端猜测引来了之前那位胥吏的呵斥:“别胡说, 败坏秦监当的名声和人家小娘子的名声,被知州知道了, 你肯定没好果子吃。”
黄长生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多年前, 他曾经来秦微云那儿打听洲渚身世的事, 他之所以肯定洲渚是洲赫的孙女, 就是因为秦微云的佐证。如今却有人告诉他, 秦微云其实认识池不故跟洲渚,而且对她们还颇多关照?
那秦微云的证词还可信吗?
倘若洲渚真的是洲赫的孙女, 秦微云会对她如此关照吗?
再想到这些年, 池不故与洲渚的关系始终如漆似胶, 哪里像是隔着世仇的仇人?
黄长生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池不故、洲渚,还有秦微云联手给骗了!
“她们竟敢骗我?!”尽管还未能确定, 但黄长生心中已经生疑,就不会再轻易地相信, 他十分愤怒,理智险些被怒火烧没了, 看到吴师尹在里头,他才骤然冷静下来,跑去跟陈县尉讨主意。
屋内,池不故冷眼看着黄长生出现又离去。
丧事办完,众人按照秦微云的意思,将他葬在了海康县的漏泽园——秦微云的儿子十分不能理解父亲的选择,但不愿意违背父命被人说不孝。
葬礼毕,秦微云的长子表示要留在海康县守孝。吴师尹不去干涉秦家的家事,而是将池不故叫到一边,说了秦微云临终的遗言。
“你若是遇到难事,可以让人来州府来找我。”吴师尹道。
池不故明白,吴师尹对自己的关照是有限的,她不可能真的蹬鼻子上脸,将自己摆在受一州之长庇护的位置上。
她拜谢了吴师尹后,又道:“民女有一事想要请知州体察。”
吴师尹目光一凝,他之所以愿意照拂池不故,是因为秦微云所托,但他刚提出来,池不故便有事找他帮忙,他多少会不高兴,觉得池不故跟其父池仪刚正不阿的性子相差有些大。
不过他还是耐心地准备听听池不故要找他帮什么忙,道:“何事?你直禀就是。”
“在民女直禀之前,请容民女唤一蜑户女前来面禀。”
吴师尹眉头微蹙,竟然不是有所求吗?而且还牵扯到了蜑户,池不故到底意欲何为?
他颔首应允。
池不故朝早有准备的洲渚点点头,洲渚便到漏泽园的停灵房,带了一个少女出来。
少女年十七八,皮肤黝黑、衣衫褴褛,身上还有一股常年在海边生活、打渔时留下的味道。她第一次见到知州这个级别的官员,有些紧张:“奴黄氏女见过知州!”
“你们这是……”吴师尹看向池不故,只盼她们不要再打什么哑谜。
黄氏女道:“奴想状告海康县尉陈平及其妹婿盐场主事黄长生互相勾结,无视朝廷的禁止采珠令,威胁逼迫南康州数十蜑户为其采珠。奴之父兄,皆为其采珠而溺毙,奴不愿从之,被其夺走了家产、船只……”
这黄氏女名征,她是黄长生的族人。
前文曾提到过,黄长生为了一己私欲,威逼利诱其族人替他下海采珠,为此溺死了至少两个族人。然而,死者的家属都被黄长生先威吓再给一笔钱的做法给收买了,死人的事便随之被抹平了。
不过,黄长生不曾引以为戒,反而变本加厉。因近两年,前有陈文玉跟他作对,坏了他不少好事,后又有增收商税,昔日靠他庇佑的盐商厌恶他贪得无厌的嘴脸,跟他闹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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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长生与陈平得到的好处逐渐变少,便又把主意打到了蜑户的头上去,想让他们采更多的珠。
在他们的强迫之下,黄氏族人下海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而且以往采十颗珠,他们至少能留一两颗,现在黄长生只允许他们采二十颗才留一颗。不愿意下海采珠的,就会被他带着人上门报复。
在这般逼迫下,黄征之父先因遭遇暗流没能及时上岸给淹死了。黄长生依旧用老办法来安抚黄征的家人,但今年才开春没多久,黄长生又来村里征珠,黄征的兄长这次下海也没能上来。
一个家里,两个顶事的男人都没了,只剩黄征及其母两女,其母受不了打击也跳海自尽了。黄征找黄长生讨公道,黄长生却干脆吃起了绝户,将黄征父兄留下的房屋、船只还有钱财都占了,再将她驱逐出村子。
黄征走投无路,本也打算跳海跟家人团聚,但被来海边渔村收海货的冯佑民、梁姻所救,他们将她带回州府,耐心开解之下,她才说出真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冯佑民与梁姻听了她的身世,并不担心会得罪黄长生,反而还将事情告诉了池不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池不故曾断言,黄长生必有一日会遭受族人的反噬,黄征的出现,正是对应了这一点。
池不故问黄征:“你可想为父兄讨回一个公道?”
黄征怔然,旋即心急如焚地点头:“愿意,我愿意!只是,我要如何做呢?黄长生与陈平在海康县只手遮天,哪怕报官了,他们也只会官官相护。”
“你们渔村并不归属海康县所管,即是说,你并不一定要在海康县报官。”池不故说完,沉思了一番,道,“眼下有个机会,只是时机未到,你可愿意等待一阵子?”
黄征自然是愿意的,不过洲渚并不是立马就相信了黄征,她让人去渔村那边打听过,又小小地试探了黄征一下,看看黄征到底有多少决心,别到时候真到了公堂上面却打了退堂鼓。不仅自己没能讨回公道,还会牵连池不故。
黄征这一等就等到了秦微云下葬之日。池不故知道吴师尹会到漏泽园去主持葬礼,于是提前将黄征藏在了漏泽园里。
黄长生可能会派人盯着夏馆,却不会派人盯着漏泽园,而她必须要赶在黄长生搞事之前,先让吴师尹关注到黄长生的不法行为。
金兰
吴师尹在南康州任知州已经有五载, 原本按正常的迁转流程,文官是三年一迁转,武官为五年。然而, 那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如今朝廷大权为奸相洲赫所把控, 上下皆是奸相党羽,普通官员的正常迁转流程都被卡了, 只有依附奸相才能得到公平的对待。
吴师尹自入仕就没想过依附洲赫一党,因此他不断地被排挤,像发配一般丢来了南康州。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怨天尤人, 而是兴学校,修府志, 惠政于民。
不过, 他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 在衙门上下都抱着消极懈怠的态度的情况下, 他对各县的情报获取条件有限, 因而并不清楚陈平和黄长生干过的那些事。
可正因如此,他就算知道了黄长生与陈平的所作所为, 也无法立马就将他们抓起来惩处, 毕竟还需要收集他们的罪证, 等罪证确凿,才能一举定罪, 否则打草惊蛇,让他们销毁证据则后患无穷。
吴师尹道:“既然你没有到州府衙门去击鼓鸣冤状告陈平与黄长生二人, 而又涉及采珠之事,本官还需先让人去调查取证, 待查实了,才能还你一个公道。”
“多谢知州!”黄征虽然有些许失望,但她如今孑然一身,并不惧怕等待,只要有希望,等再久也是值得的。
吴师尹走后,池不故对黄征道:“在州府有消息传来之前,你就先安置在这边吧!”
黄征又叩拜池不故:“不管成与不成,池娘子的相助之恩,我黄征没齿难忘。如今我身无一物,只能为奴为婢,侍奉在池娘子的左右了。”
池不故还未说什么,在外头听到这话的洲渚却炸毛了,向来害怕停尸间从而不敢踏入半步的她此时再也顾不得旁的,直接跑进去,一把抓住池不故的手,道:“不用,阿池有我照顾,你要报答她,可以帮她干活,以身相许什么的就算了。”
黄征一愣,池不故难得看见洲渚吃醋,吃吃地笑了下,道:“阿渚,她没说要以身相许,你误会了。”
黄征反应过来了,她脸颊微红,道:“我不知你们原来是、是那种关系。”
池不故微微诧异,黄征竟然一眼就看穿她们的关系了?
洲渚直接问出了口:“你怎么看出来的?”
黄征道:“这、这,你们的表现很明显呀,你们对彼此的关心超越了一般的闺中好友。而且这在我们这儿其实也很常见啦,我们有金兰契,就是跟你们一般。”
洲渚对“金兰契”的认知是陌生的,她只听说过“自梳女”,于是把目光投向在她看来无所不知的池不故,后者也是一脸无奈,她并非南康州本土人,对这儿的习俗哪能知之甚详?道:“我也不清楚。”
黄征便解释何为“金兰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所谓“金兰契”其实跟“自梳女”差不多,婆婆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以巫二耳漆雾而爸一它取自“义结金兰”,指两个关系非常亲密的女性结为异姓姐妹,不嫁人、俩人一起以“夫妻”的名义生活。其实也有多位女性一起结“金兰契”的,不过黄征怕二人误会她也想加入,就没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南康州的人之所以容忍接纳“金兰契”现象的存在,一般是因为缔结“金兰契”的一般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土人,土人不曾接受过儒家文化的洗礼,所以儒家的那一套三纲五常对她们的影响与约束都小。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北人南下,很多儒家的思想都渗入到了土人家族群体中,所以越来越少人会再缔结“金兰契”或当“契兄契弟”(男同性恋)。
洲渚之后曾问过杜佳云,后者果然不曾听闻“金兰契”。
“以后有人问我为何还不成亲,我便说我与人结‘金兰契’了。”洲渚开怀地道。
黄征道:“虽说‘金兰契’常见,但并非人人都接受的。”
“管他们呢!”
池不故抿唇,有些执拗地问:“为何不说是与我结金兰契?”
洲渚“啊”了声,显然没想到池不故这么会抓字眼。
池不故又重复了遍。
洲渚噗嗤笑了下,道:“别人若是问,我自然会说,别人若是不问,就凭我们俩出双入对的情况,别人能猜不出来么?”
这个理由勉强令池不故满意了。
黄征却被她们酸倒了一排牙齿。
……
黄征被留在漏泽园,她的主要工作是帮忙折纸钱,清理坟上的一些杂草,有了她帮忙,池不故就能空出更多时间去帮洲渚打理蔗田。
过了一个月,吴师尹派了人来将黄征带去了州府衙门,因为他搜集到了不少证据,而且黄氏族人也愿意状告黄长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之所以是黄长生,非陈平,那是因为很多事陈平并未亲自出面,当坏人的永远是黄长生,所以除非是黄长生供出陈平,否则吴师尹也没有正当的理由提审陈平。
好在黄长生并不算正儿八经的品官,百姓告他不用先挨杖打。
除了黄氏族人之外,陈文玉等盐商也被吴师尹请了过来配合审案。
提审这日,洲渚拉着池不故过来围观了,尽管这些年黄长生已经很少来找池不故的麻烦了,但不代表他过去做过的事能一笔勾销,所以,黄长生伏法才是最好的报复。
黄长生没想到状告自己的人竟然是黄征,她一个孤女,怎么敢的?就不怕他让人弄死她吗?而且,就算他被抓了,她以为自己就能活着回到那条渔村?
“黄征,当初就不该放过你的。”黄长生恶狠狠地威胁。
吴师尹见他竟然敢在公堂之上威胁黄征,觉得他可笑又可恨,在公堂之上尚且如此嚣张,那在公堂之外呢?他的行径得有多无法无天?
黄长生相信陈平能保自己,也相信黄氏之人只要给了足够的好处,他们就能撤诉,所以根本无所畏惧。因为采珠这事说大不大,朝廷虽然禁止采珠,但惩罚的力度不大,而且权贵都在私下纵容民间采珠牟利,只是没有被捅到台面上去罢了。况且只要他告诉吴师尹,那些珠会分出一部分打点转运司,吴师尹一定不敢往上追溯。
除了采珠这事之外,黄征的父兄之死根本就不是他直接导致的,采珠本来就有淹死的几率,他们明知风险还愿意干,怪得了谁?
别说老百姓了,就连吴师尹这般有修养的人看到他嚣张且愚蠢的模样,都气得七窍生烟。
不过吴师尹不打没准备的仗,他早就搜集到了黄长生作奸犯科的证据,他逐一审讯:“元嘉四年花朝节,有一花农之女秋氏,于海康县城卖花,你觊觎其美色,强掳她到你家中。花农寻上门,你却将花农打伤,秋氏担心你打死其父,唯有屈从你。元嘉四年五月,为了安置你强抢回来的民女,你低价强买了一处宅子……”
洲渚细数下来,黄长生干过的违法犯罪行为竟然多达二十八件,而且这些都是有原告和证据的,还有很多没证据的都没摆到公堂之上来。
这二十八条罪状,够黄长生被判流放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