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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春意、勾栏


    自这个男人出现后, 花儿就本能的躲到了白驰身后,瑟瑟发抖。


    年迈蹒跚的老人也从棚屋内拿出捣火棍,做出护卫的姿态,哆哆嗦嗦的喊:“禽.兽你还敢来?要么我死, 否则你别想害花儿!”


    然而老酒鬼满脑子里只有花姐那句, “五十两银子都值啊!”


    他神色激动又贪婪的看向白驰,激动道:“俩个都卖你, 一共五十五两!五十五两!”


    花儿害怕不已, 却还是嚷嚷道:“爹,你都不认识这个姐姐, 你凭什么卖她?”


    老酒鬼指着她说:“既然在我家, 那就是我家人, 我想怎么卖就怎么卖。”


    容姐激动过后,又冷静下来, 她毕竟是做生意的,不想惹麻烦,但更不愿多花钱,“什么意思,这人你不认识, 老关头,你可别害我呀,什么人你都卖, 你卖得起吗?”


    老酒鬼气得跳脚,指着花儿鼻子骂, “死丫头, 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了还是瞎了眼了,连你娘都不认识了?”又嬉皮笑脸的冲容姐说:“容姐, 这是我婆娘呀,没看到她娘儿俩个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嘛,他娘儿俩个一口价五十两,不还价,不还价了。”


    有人在边上喊,“老酒鬼,你真要将你闺女卖去那种地方啊?造孽啊!天打雷劈呀!”


    老酒鬼回骂:“我卖我婆娘我闺女天经地义!既入我家门便是我家人,我爱怎么卖就怎么卖,你们管得着吗?”


    确实管不着,虽然大周律法上早就命令禁止人口买卖,但也只是针对那些被拐卖的人口。若是家里真穷的揭不开锅了,为了活命,卖儿鬻女,或者自愿为奴,只要在官府登记造册,过了明路,都是允许的。至于嫁了人的女人,若是娘家不够强大,被典卖也都是在正常不过的事。


    看老鸨热切的眼神,她是真的瞧上了白驰。而且她心里也清楚的知道白驰不属于这里,或许是外地过来的,偶然流落至此,看她朴素的打扮,莫不是江湖人士?


    自从大周出了另一位女将军后,会些三猫两爪功夫的也都敢自称女侠闯荡江湖了。


    会些功夫好呀,那些老爷们就是要够野够凶的,他们才更愿意花钱。


    老鸨心里打定主意要她了,但也要官府那过了明路,有了老酒鬼做挡箭牌最好,于是她心知肚明道:“我开玩笑说五十两你也真敢信!这母女俩个,最多二十两,你就说行不行吧!”


    老酒鬼只想尽快拿钱买酒,听了这话,哪还愿意还价,当即拍板,“行嘞!就这么着吧!”


    老鸨今日出门带了俩龟奴,二人手里都握了一把粗麻绳,见买卖已经谈妥,再不犹豫,上前就要拿人。


    花儿“哎哟”一声,推了白驰一把,“姐姐快跑!”


    她自己已经哭花了脸,她知道自己跑不掉的,因为她还有太婆。


    她爹抓不住她,一定会把太婆折磨死。


    她哭着说:“你不就是要银子吗?我给你!不要卖我。我可以挣钱给你。不要卖我……”


    她的哭声还在继续,住在棚屋的人早就被争吵声吸引,走了出来,一脸麻木的看着这每日都在上演的人间悲喜剧。


    没有人肯上来帮忙,因为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谁知一直疯疯癫癫的虎子娘却突然冲了过来,挡在二人身前,又笑又跳,“别卖她们呀!你们买我呀!我什么都会呀,我还要挣钱给虎子买吃的。你们买我吧,求求你们买我吧……”


    龟奴不耐烦,一脚踹了上去,却在下一秒忽然整个的飞了出去。躺在地上,一条腿以扭曲的姿势劈向一边,一看就折了。


    另一人整个的一机灵,正要往后退,却被白驰夺了手中的绳子,一扣一套勒住他的脖子,又以同样的方式将尚且不明所以的老酒鬼也套牢了。


    俩人像牲口一样被栓在一处。


    白驰的手稳得跟磐石一样,怎么都挣不脱。


    容姐傻了,后撤着就要跑。


    “敢走我就卸了你的腿。”声音不大,却不知为何仿佛在耳边炸响,清晰无比。


    白驰脚尖挑起放在石灶上裹了灰布的婵娟,一抖麻绳,“走!”


    直到白驰走出去很远,棚屋区的人也许久没人说话,却是有个乞丐仿佛茅塞顿开般的说了句,“刚才那人看着好像……好像白大将军。”


    一语激起千层浪。


    “对的对的,白将军昨天回来,我去看了,虽然她全程头戴斗笠,又蒙了面,但我确定就是她,俩人的身形一模一样。”这人其实并不确定,但参与进来,编造故事,确实他们这些身在泥泞中的人都热爱的事情。


    “啊!白大将军来帮助我们穷人啦!”


    “就是她啊!除了她,谁还有这样的身手!”


    “走!去看白大将军去!”


    人们被这句话点燃热情,纷纷走了出去。


    然而,此刻的白驰已经走远了。她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更是不发泄不行了。


    她同老鸨说,她要卖人。


    老鸨都是懵的,还蠢头巴脑的问她,卖什么人,去哪儿卖?


    白驰冷眼看她,几乎要将她杀死在眼神里,“你想将我买去哪里,我就要将他卖去哪里。”


    容姐可真是灵活人,还真叫她想明白了,小跑着带路,还将人请上了,她赶路过来是乘坐的马车上。


    平京城有一处有名的养小倌的勾栏院叫“春意”。


    此时正是傍晚十分,春意也准备开张了。


    谁知一辆马车停在门外,下来一个满脸杀意的高挑女人,她的手里牵着俩个狗样的男人,嘴巴打肿了,牙齿也豁了,连话都说不出了。


    在他们身后跟着一脸惊怕,想跑又不敢跑的容姐。


    春意占地百亩,共有三层,是有名的销金窟,守门的护院也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平日里都有总教头教授武功。


    白驰一过来,俩名护院就察觉不对,上前阻拦。


    谁知人还没挨近,就被一脚一个踢晕了过去。


    站在门口卖弄风情的小倌儿吓住,“哎哟”一声,一溜烟的蹿了进去。


    春意正为晚上的开张做准备,一溜排的唇红齿白的小倌儿排了三排,正站在一处挨训,寒冬腊月的天,清凉的打扮,五颜六色的看花人眼。


    白驰拖着俩条狗样的人忽然出现,无疑是吓到了在场所有的人。


    有人警觉的已跑去后院喊人,管事是个女人,打扮干练,迎了上去,语气不善,“本店尚未开张,若是贵客请移步二楼等待,若有别的事,也请借一步说话。”


    白驰瞥一眼他,身形一转,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


    抬了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斜了半边身子,一只手撑着头,“你是这里管事的?那也行,跟你谈庄买卖。”她轻抬下巴,点了点扑倒在地,半死不活的俩人,“卖你了。”


    管事的瞪圆了眼。


    小倌儿们也都一脸惊愕莫名。


    此时又从后院走出来个男人,打扮的有些不男不女,一眼扫过去,认出容姐。


    “大容,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敢来咱们春意捣乱?”他的态度高高在上,显见的平日并不将兰芳巷子这些不入流的妓.院看在眼里。


    容姐叫苦不迭,“小人哪敢啊,是这位……这位要来这里,我也是没办法啊。”


    回过神来的女管事到底是欢场上见过大场面的,眼见着要开张了,也不想闹得难堪,坏了财运,勉强笑道:“这位小娘子,可是瞧上我们这的哪个小郎君了,好说呀,你瞧上哪个尽管说呀,任你挑任你选,包你满意。”


    随即他拍了拍手,让方才还听她训话的小倌们挨个的站过来,让白驰挑选。


    这些人中,有个年岁略有些大,面容俊朗的蓝衫男子在看清白驰的容貌后,一脸震惊错愕,快速的低下头。因为动作太明显,被女管事瞧见,戏弄的笑道:“春锦呀,害什么羞呀,又不是没伺候过女人。”


    春锦无敌自容,心内一片惨淡。


    又破罐子破摔的绝望的抬起头。


    然而,白驰只垂着眼眸,似乎对他们全无兴趣。一时无话。


    谁知那个男管事却不是个肯好好说话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将后院的打手全叫了出来,不分青红皂白将白驰围住。


    小倌儿们彼此互相推搡着,躲了开去。春锦被挤在人群中,不得不随他们一同移开。


    “给我将她捆起来,吊到屋后的柴房去打死!”


    这个男管事叫喜悦儿,自恃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商贾巨富,但凡有权有势有财的就没有不认识的。白驰刚一脚踏进来,他就站在廊柱后仔细瞧了,是个生面孔,又见她粗布衣裳,全身上下无一件值钱东西,一身的江湖习气,就断定她是同行派来砸场子的。


    对待这样的同行冤家自然不必客气。打不死她都是跟银子过不去。


    打手们听了她的吩咐,下手不留情。


    白驰原本是怒气冲冲的进来,可是在看清那些身不由己的小倌儿时,一时有些心情复杂,怒火暂消。


    可打手们忽然发难,齐齐上杆子挨打。白驰正心中攒了一股怒气无处发泄。


    一起来啊,刚好!


    于是春意就这么,祸从天降,毫无预兆的,也不知招了哪门子倒霉邪神,被砸了。


    郎子君听到消息的时候,正抱着她的美人儿玩嘴对嘴喂酒。


    她的胃口好几年前就变了,又爱男人又爱女人,最近白驰回来,她发现她更爱女人了,找的床.伴都是胸大腰细的。


    下人来报,说有个浑人在她的场子闹事,将春意给砸得稀巴烂,顿时怒不可遏,临出门的时候,还顺便去报了个官。


    白驰赤手空拳,将春意的所有护院都揍成了猪脸,有出口成脏的都被她卸掉了下颌骨。


    郎子君住的地方离这不远,匆匆忙忙的赶过来,看着春意的大门口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心痛银子,这一晚上过去,她又得损失多少钱啊。


    她怒发冲冠,叉着腰冲进去,见到里面的惨状,一阵阵的肉痛,可是当她的目光看向场中立着的那个人,愣了愣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一看,旋即天高云淡,生活美好。她张开怀抱,就迎了上去,像个娇羞的惹人恋爱的小女人,“白大将军,原来是您呀!”


    白驰背着手站着,忽然就被一股酒香撞了个满怀。


    郎子君小小的各自,挂在她身上,仰起脸的时候只到她胸口。


    “你要找人喝酒说一声嘛,何必来砸我的场子,走,我陪你喝。”郎子君已完全不在乎发生了什么,挽住白驰的胳膊就要将她往楼上带。


    自从郎子君失去姬后的宠爱后,除了在银钱上还能得姬后一点笑脸,现在连自由出入皇宫都不准了。


    她相见白驰想见的要命,却被早就看穿她心思的姬后严词喝止过,她就算再想,也不敢有所行动。


    第72章 小倌春锦


    郎子君非要拉着白驰喝酒, 白驰根本推拒不了,除非动武,可是她今晚刚砸了人家的场子,再动武, 似乎非常不讲道理。


    昨天她才劈了谢无忌的鹊桥, 赔偿款还没掰扯清楚呢。


    今天她又抽疯砸了郎子君的春意。


    也难怪蒙元顺曾一而再再而三的劝她,遇事一定要冷静。很多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美好, 但也绝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当郎子君同她酒过三巡, 拉着她问她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白驰一时竟有些想不起,努力回忆了下, 才表情空白的说:“我是来卖人的。”


    郎子君一脸的难以理解。


    白驰多直白的一个人儿, 言简意赅的就将之前发生的事给说了。


    郎子君总结道:“所以说, 有人要把你卖去花楼,你就干脆将那男人和龟奴都绑了卖来我这里?”理清楚事情原委, 郎子君笑得拍桌子踢腿。


    “你想笑死我呀,我的白大将军。”她说这话就想往白驰怀里滚。


    白驰心说,这郎子君看着挺爽朗一人,怎么总是一副没骨头的样子。


    春意被砸,关门歇业, 对外只说——接待贵客,暂停营业。


    郎子君是酒坛子,且没什么酒品。喝多了就想往人身上爬。


    白驰正招架不住, 下人传话说:“衙门里的人来了。”


    郎子君不胜其烦,挥挥手, “给点银子, 打发了。”


    下人为难,“给了, 不好对付,说必须东家你过去接受问询。”是您老人家报的官呀。


    郎子君撇了下嘴,有些依依不舍,仗着白驰刚砸了她的地盘,心有愧疚,上手摸了她一把脸,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又悄咪.咪说:“等我哦,不要走哟。”


    人走了,屋子里还留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


    白驰在跳窗走人和留下来商量赔偿事宜之间纠结反复。


    还没理出个头绪,忽听外头传来小声的喝骂声,“鬼鬼祟祟的你想干什么?东家的客人也是你能觊觎的?你别忘了,你已经是李大爷的人了,等过几日人就来接你走了,安心待嫁吧。”


    那人大概争辩了什么,随即传来两道巴掌声。


    白驰曾经以为只有女子才会受这种侮辱,没想到也有男人被迫委身,做这种勾当,属实是她见识短浅,对这个世间了解不深。


    她打开门,看到一个背对着他的蓝衫男子,弓着身子点头哈腰,一只手捂住了半边脸。正对着他的正是之前叫唤的厉害的妖艳男管事。


    此刻,他一反先前颐指气使的模样,恨不得立刻过来舔她的鞋子,白将军长白将军短,又要伺候她进屋喝酒,又要为她挑选美人吹拉弹唱。


    白驰看时候不早了,还是决心先回去,这郎子君今日看上去喝了不少,估计也谈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她抬脚要走,妖艳管事紧随其后,亲昵的说:“郎夫人正在楼下应酬衙门的人,白将军呀,我劝你呀,最好现在还是避一避。”


    逛勾栏院这种地方呢,大家都逛,虽心知肚明,却也不好拿到台面上。


    春意讲究个雅趣,可不似别处那些个下三滥,什么人都往屋里引,讲的是情趣,小倌儿们会读会写,还时有佳作流传出去,为世人传颂。一些自诩风.流的才俊便时有光顾。


    或许郎子君打造春意的本意是想不走寻常路,为那些达官贵人的家眷,寡居的贵妇有些消遣娱乐的地方,可真等开业了来光顾找乐子的还是男人们。


    哪个正经的女人会光明正大的来这种地方,虽心里早就坏烂透了,可除了像郎子君那种有个出格的娘才养出这种离经叛道的女儿,谁有这勇气同整个世俗对抗?


    后来郎子君也看透了,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男客女客都招待,只要能付得起银子。女客那里呢,做得更隐蔽些,带上画卷过去,悄悄的送去,看上了谁就将谁送去。


    大家都是体面人。


    体面人做体面事。


    说句实在话,春意开张这么久,除了郎子君带人来撑过场子,还真没哪个女人光明正大的来逛过。至少是不会走正门穿过大堂的。


    白驰匆匆往楼下走,大周有宵禁的规定,亥正就不许在外行走了,除了特定的场所可以照旧营业,但客人也是要留宿过夜的。


    郎子君去县衙报的案,没想到过来的是金吾卫。


    谢灵空正在盘问郎子君,态度不是很友好。


    一个拿男子当玩物的女人,又有哪个正经男人会喜欢她。尤其他哥谢无忌不喜欢她,他就更没道理喜欢了。


    谢灵空踩踢着破损的门窗桌椅,神情倨傲,问讯说话,也很不客气。


    不过郎子君也不在乎就是了。态度散漫的应对,反正你不给我好脸色,我也不给你面子。


    白驰自三楼负手而下,楼下乱糟糟的,起先大家还没注意,当她下到二楼的时候,谢灵空忽然抬起头,看了过去。


    然后就,愣住了。


    郎子君没骨头般的由着人搀着,转了个身,仰面看去,甜甜的笑了,“你怎么下来啦?”而后推开众人,欢喜的迎了上去。


    谁知谢灵空阔步上前,在白驰一脚踩在一楼之前,将郎子君别过去,双手交握,正当他瞪着眼不知该如何称呼的时候。


    郎子君已重新站好,贴了过来,有些疯傻的卖弄风情,“我的白大将军呀。你看他们都欺负我,你还不叫他们速速退开。”郎子君是真的喝多了,就算没有醉糊涂,说话行动也不受控制了,一直在笑。


    在场的金吾卫有人认出了她,表情透着惊骇,过后便是了然。也对,这样惊世骇俗的一个人,以女子之身都能当上大将军,逛逛花楼勾栏又算得了什么。


    郎子君几次欲攀上白驰,都被她避开了。倒也不是嫌弃她,只是她挨上来就想在她前胸后背的摸,是个正常人都会起鸡皮疙瘩。


    白驰同谢灵空没什么交情,况且她这人忘性大,很多时候看着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点个头,也就算打过招呼了。


    因她位高权重,金吾卫们在经过小片刻的呆滞过后,也都纷纷行礼。


    几乎没有谁怀疑她的身份,因为放眼整个大周也没有那个女人有她这样的威势,除了姬后。


    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她走开。


    有一个身着红色衣服的小倌儿像是发现了什么,匆匆朝角落的置物架走去,谁知蓝衫的春锦忽然快一步抢了去。红衣小倌气得顿足,一个过气的人同他争什么?而且他很快就要被嫁给一个变态老男人了,哈哈,想想就好笑。


    “白将军,你的配剑。”蓝衫男子忽然开口,羞耻,不敢面对,可是他没有退路,眼前这是唯一的机会,只能豁出去了搏一搏。


    白驰回转身,抬手接剑,“多谢。”


    剑未动。白驰看到举剑男子的手青筋都出来了,他握得很用力,也很紧张,手在抖。


    白驰掀了下眼皮子,看向他。


    蓝衫男子更紧张了,面上涨的通红。


    他鼓起勇气,说:“白驰妹妹,救我,求你。”说完眼眶就红了,因为无地自容的羞耻,也因为他知道眼泪能打动人的分量。


    白驰眯了眯眼,根本想不起他是谁。


    郎子君靠在下人身上缓了缓,见了这副场景,忽然就兴奋了,踉踉跄跄的走过去,扑在春锦的后背上,“好小子,都会自谋出路了呀!有眼光呀!这位可是个好靠山呀!”


    春锦整个人一颤,人人都说郎子君人尽可夫,水性杨花。都只盯着她的私事做文章,可又有几人能看穿,能将生意做的这般大,这般好,她自有她的过人之处。


    这其中就包括,她足够心狠。


    见识过郎子君厉害的春锦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未来,如果这次他不能叫白驰想起自己,得到一柄保护伞,等她走了,他一定会死的很惨。


    他眼中恐惧的神色太过深刻,白驰心中轻叹,如蒙元顺所言,这天下间的苦人何其多,他们能救得了几人?蒙元顺是见一个救一个,比普度众生的菩萨还辛苦。白驰呢,她从来都是做冷漠的样子,任谁人见了她都要退避三舍。可有人不顾她的威吓也要求到跟前,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她没有普渡众生的心,却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春锦在挣扎,绝望,害怕,她都看在眼里。


    “他,怎么卖?”白驰无奈开口。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尤其是郎子君,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灵空也是一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他,他的女神,不,她还是他的嫂嫂啊!他亲侄儿的亲娘!


    不不不,这尘世太疯狂了,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白驰用力一拉剑身,春锦转了一圈到她身后,郎子君扒在他背后差点摔倒,被白驰一只手扶住,又将她手中剑转了个剑花,灰布套掉落,露出光彩夺目的内里。


    “这个人还有今日的损失,这柄剑赔你。”


    价值连城的宝剑,抵偿这点损失,谁占了大便宜谁知道。


    郎子君抱剑在怀,笑的花枝乱颤。


    第73章 将军府来客


    白驰转身离去, 春锦呆在原地,在一屋子或难以置信或复杂诡异或艳羡嫉恨的注视中,魂不守舍的后退几步,站住, 很突然的笑了下, 转身就跑。因为跑得太急,脚下一绊, 整个人踉跄了下, 险些摔出去。但是那放松的肩背,轻快的脚步, 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或许是被他的情绪传染, 好些个小倌都露出会心一笑, 眸子亮了那么一下,转瞬又黯淡下去, 自怜自哀起来。


    红衣少年表现的更甚,狠狠跺了下脚,表情几乎有些狰狞的尖利。原本是他先发现白大将军配剑的,若是他……若是他先抢到手,借此机会搭上话, 那现在被赎走,得了自由的便是他!而且他,天赋异禀, 更会伺候人!


    谢灵空犹不死心,咬紧后槽牙, 咬肌毕现。顿了下, 也追了出去。


    春意的大门口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探头探脑。这世上永远不缺闲人, 也最不缺说闲话的人。


    谢灵空看到这么多人,都快气糊涂了,挥手轰赶,“都快宵禁了还不回家,抓你们关大牢去!”


    人群一哄而散。


    忽而,夜空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哨,声音绵长。


    春意所在的坊市连着兰芳巷子,家家户户都挂红灯笼,夜色下整条街都灯火通明。谢灵空抬头看去,白驰背着手,走得不紧不慢。过了会,见她抬起手,又一声嘹亮绵长的哨音。


    谢灵空追过去,他的金吾卫兄弟们也接二连三的追上了他。兄弟们对谢家和白驰的过往心知肚明,这让谢灵空很被动,不想被看笑话,便慢下了步子。


    倒是那叫春意的小白脸追得可紧了。


    石板路上忽然响起了哒哒的马蹄声,谢灵空回头看去,只见一匹浑身漆黑发亮的墨色骏马由远及近,有人挡路时,嘶鸣出声,闪避灵活。


    金吾卫“咦”了一声,这马他们之前遇到过,昨儿个有人报官,说家里丢了马匹,捉拿不住,求官府帮忙。衙门的人富商的人,郊外山林,十多个人愣是没拿住。那马健美高壮,又通人性,到最后县衙的人甚至觉得它在耻笑他们。后来黑马往城门跑,县衙的人跟后面追,高声喊叫,金吾卫刚巧巡逻至此,友情援助。


    谢灵空还被它一脑门撞飞了出去,一屁股坐在了牛粪上。


    黑马到了近前,大概是认出了他们,原本急速奔跑的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哒哒哒,哒哒哒,摇头摆尾,神气活现,是个人都能看出它是故意的。


    白驰回头,喊了声:“干什么呢?”


    黑马撅着屁.股,朝着谢灵空等人的方向,众人不明所以。


    “噗”一声。


    撒腿就跑。


    “呕!”众人气糊涂了,这他娘的不是修炼成精了,他们都不信!


    有人提步就要去追,被人一把拉住胳膊,挤眉弄眼的要他冷静。


    白驰已翻身上马,跑出去几步又似乎想起什么,转回头,朝春锦伸出了胳膊。


    春锦受宠若惊,手心在身上擦了好几把,才抓住她的手,坐于马上。


    黑马是个骄傲且张狂的性子,无端前蹄上扬,嘶鸣一声。


    春锦差点摔下去,又被白驰反手捉住。拉他的手抱住自己的腰,待他坐稳,反手就朝黑马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我骟了你!”


    这话果然有用,黑马当即夹紧尾巴做马,再不敢作妖。


    很快这二人一马消失在街道尽头。


    谢灵空咬紧牙关,“那个死胖子呢!抓他回来!关大牢!”


    众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回过神来,拍着脑门,“啊啊啊!就是昨天那个富商对吧?中郎将,他竟然敢报假官,是要抓他回来给点颜色瞧瞧!咱们昨天可被那匹马害惨了……”


    有人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叫他不要说了,谁惨有中郎将惨啊?谁叫他出力最多!


    谢灵空脸色青黑,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胖子咬死了嚼肉。


    这是要仇恨转移,找人泄愤了!


    他攥着佩刀闷头就往前走,属下们一溜串的跟着他。


    “干什么?”他愤怒。


    属下茫然:“巡,巡逻?”


    谢灵空暴走:“还巡个屁啊!回家!滚!”


    谢灵空当然没心思回家,回家还要挨老头子训,烦都烦死了。他要找人告状。


    人生不如意,独我一人痛苦,多凄凉,他要找个伴!


    **


    铃兰一听大黑的嘶鸣声就知道它是带着白驰一起回来了。


    什么人养什么马,都是想走就走想回就回的性子,铃兰也习惯了。


    她就像个任劳任怨的当家女主人,死心塌地的为她家将军守着这个家。劳心劳力,无怨无悔,痴心以待,不求回报,她就……其实呃……也没这么苦啦,就,将军的银钱下人随她使唤取用,还不嘴她。后宅清清爽爽,也没个乱七八糟恶心她,这不比嫁人伺候公婆男人香?别的样样她都满意,就是自从和小主子见过后,她就时时觉得偌大的后宅缺了点什么。


    孩子呀!


    一个家怎么能没有孩子呢?


    在神谷关的时候,蒙元顺建了个善堂,收容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失了双亲的小孩。铃兰常去帮忙,熊孩子追跑打闹,铃兰厌烦无比。每天干完活就逃命似的往家里跑。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小孩子的,直到她遇见了小主子,她才猛然发觉,原来她真不是天生讨厌小孩,她是只喜欢自家孩子呀!


    小主子就很可爱,哪儿哪儿看着都顺眼,哪儿哪儿瞧着都像将军。


    将军走的半个月,小主子又来找过她三回,还给她带吃的喝的,有次她说他挂脖子上的金锁好看,他就直接取了送她。软软的叫她“姨姨”,铃兰的心都快化了,所以她最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把小主子抢回来。


    那么辛辛苦苦生下的崽(不是),凭什么便宜了别人?


    时间过的很快,养老的问题也要考虑上,没有后代怎么行?将来谁给将军养老?


    结果,将军才回来一天,第二天下午,宫里就大张旗鼓送来个孩子。


    还是金尊玉贵的七皇子。


    宫里的太监转述了天后的口谕,让七皇子拜白将军为师,暂且养在身边,培养教导。还贴心的送来了几箱子衣裳首饰,供将军穿戴。天后到底是女人,女人懂女人。


    白驰不在,铃兰跪接懿旨,战战兢兢。


    然后头晕眼花,差点扶不住墙,这可是七皇子,金枝玉叶的七皇子!这要是在她这里掉了一根毛,皇上不得将她的头砍下来当蹴鞠啊?


    她可太了解她家将军了,她会管孩子?最多也就不饿死吧。大大小小的事还得她来!


    烫手的山芋呀,话说,她家将军知道吗?


    因此,一听到马嘶声,平日懒洋洋并不理会的铃兰,第一个冲出去,将门房都给吓住了。


    结果人还没站稳,大气都没喘匀,凌冽的寒风中,摇曳的灯笼下,她家将军同一名蓝衫男子同乘一骑,正从马上下来。


    隆冬的天,男子穿一件单薄的也不知什么料子的丝滑衣裳,一路飞驰而来,人都冻傻了,缩着肩拢着手,那脸上似乎还抹了脂粉,妆都花了。削肩窄腰,眼中含泪,比女人都还风情,一看就不是好货!


    将军她啊,又捡回来个什么鬼东西!


    白驰下马后顺手将春锦扯下来,也没多余的动作。看到铃兰站在台阶上,确定是自己的新府邸,抬步就走了上去。


    她的新府邸她还不熟悉,没有大黑根本走不回来。什么识路本事好,都是江湖谣言。当初她追击蛮人,迷失在草原,要不是大黑找来,将她驮回去,她就要留在当地部落当野人了。


    大黑无人来牵,自顾往里冲,经过铃兰身侧时还故意用马头撞了她一下,不重。


    铃兰:“大囡小囡在里头,找她们去!”


    说话间,白驰已到了铃兰跟前,错身而过。铃兰扫一眼跟上来的春锦,急问:“他是谁?”


    白驰:“可怜人。”


    春锦身形一颤,定定的看向白驰,手足无措。


    铃兰心说蒙元顺教的好!见谁都可怜!呸!


    又问:“如何安置。”


    白驰:“你看着办。”


    铃兰:我就知道。


    “对了,天后将她家小皇子送来给你养,你知道吗?”


    白驰:“哦。”


    说曹操曹操到,大概是听说了白大将军回来了,小皇子的侍婢嬷嬷们七手八脚的将他收拾好,提着灯笼,牵着手走了出来,礼数周到,第一次登门,拜见了主人再去睡。


    小皇子困得都睁不开眼了,头重脚轻,出得门来,一阵冷风吹来,一下子冻激灵了。


    白驰行走如风,自他面前过,一步也没停留,还顺手在他脑门上轻拍了一巴掌,算是打招呼了。什么也没说,错身而过。七皇子酝酿了半天的“师父”卡在喉咙里,转过头眼泪汪汪的看嬷嬷,他怀疑自己被打了,他好委屈。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宫人们不知所措。


    铃兰赶紧过来打圆场,小皇子好哄骗,陪同过来的嬷嬷却不怎么好说话,脾气大的不得了,不敢冲将军发脾气,直朝铃兰瞪眼跺脚提要求。


    哄好了这边,铃兰又想起了小白脸。


    春锦已经被别的下人带去烘火取暖吃东西了。铃兰找过去,见他也不知披了谁的破棉袄,正啃着半焦的烧饼,笑吟吟的听老刘吹牛逼。


    铃兰将他喊出来,点了油灯,坐在案后。


    灯油劣质,黑烟缕缕,呛了她的喉咙,直咳嗽,她受不了的揉眼睛,一边骂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你也看见了,我家将军穷的很!没你们想象的风光,想缠上她过上好日子,你打错算盘啦!”


    春锦面色一白,他没想过隐瞒身份,可被人一眼看穿,比当众扒了衣服还叫人难堪。


    铃兰说:“谁正经男子像你穿的这么清凉还涂脂抹粉?这么些年我跟着我家将军走南闯北也算有点见识,你也别难为情了,都是生活所迫,懂。说正题吧,你是看上我家将军自己缠上来的,还是被人硬塞给她的?还是说你是谁家的细作,用了些心眼子制造了些意外……”她盯着他的脸看,察言观色,可越看越觉得眼熟,不由表情凝重。


    下一刻忽然一拍桌子,“我想起你了!你是沈家大公子是不是?!”


    **


    谢灵空赶在宵禁之前敲开了雍州郡王府的大门。张口就问:“我哥呢?”


    长史接待了他,笑容满面的解释,“郡王已经睡下了。”


    谢灵空心里不痛快,今儿个就算是埋了也要挖出来听他抱怨,不听人劝的就往后院冲。


    长史脸色一变,慌里慌张追了过去,提高了音量,“二公子,郡王真的睡下了啊!”


    第74章


    明晚有宫宴, 十五,满月。


    明月当空,所有的虚假,丑陋, 都将无所遁形。


    *


    谢无忌虽然和父母貌合心不合, 但同这个弟弟关系还是很好的。谢灵空无事常来兄长的居所坐坐,去年被逼婚的厉害, 还直接搬过来住了小半年, 后来还是被大伯父给劝回去了。


    可想而知谢灵空对兄长的居所有多熟悉,无需引路, 自己都能找过去。他一直很有分寸, 从没像今天这样横冲直撞, 实在是太气愤了,简直一刻都等不了。


    刚跨进后院, 一人自天而降,挡住他的去路。


    谢灵空认得这人,名唤茅吉人,是兄长的马车夫,很不起眼的一个人, 但他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


    茅吉人仍是一副恭恭敬敬好说话的样子,面上带笑,但寸步不让, “主子已经睡下了。”


    谢灵空这才意识到不妥,冷静下来, 回了一礼, “那,好吧。”


    长史已备下宵夜, 请二公子去吃。谢灵空没什么胃口,一口气灌了半壶酒,被长史三言两语一套,就将心中的郁闷说了出来。


    也没多说,就圈了个重点,他看见前嫂嫂了,在春意,有个不要脸的小倌儿跟着一起走了,很多人都看见了,明天不定会传出什么谣言。


    长史打了个眼色,有人悄悄退了出去。


    自从上次事后,郡王发下话来,事关白将军的一切事无巨细一律禀报于他,若是她来府中更是要奉若上宾,即刻通知他。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史是聪明人。


    谢灵空喝过酒,圆润的去睡了,熄了灯,正脱衣裳,房门被敲响。


    “灵空,是我。”


    谢灵空头脑发热的冲动劲过了,现在反而有些后悔了。


    都说了是前嫂嫂了,他来找兄长说个什么劲,这不成心给人添堵嘛!


    “不要掌灯,刚起,衣衫不整。”


    谢灵空笑起来,“我们兄弟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但也听话的没有再寻找火折子,门刚开了条缝,谢无忌就挤了进来。


    谢灵空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错身而过的时候碰到了他头发上的水,湿气很重。


    今夜明月高悬,屋外很亮,隐隐绰绰的都能模糊看个大概,进屋后的谢无忌坐到了屋内阴影处最厚重的地方,谢灵空险些找不到人。


    “哥,我还是点个火吧。”


    谢无忌说:“还是别掌灯了,你同长史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是怕看清了表情,尴尬吧?谢灵空已经后悔了,他抓了抓后脑勺,又猛然想起,兄长在南边镇压叛乱时遭遇过歹人暗算,中过很严重的毒,鬼门关走一遭,自此后每月十五,都会犯一次病。难怪今夜睡得如此的早,可是今天才十四啊?


    不是说犯病犯的很有规律吗?为了不叫父母担心,还让他保密来着?


    “将你今天听到的看到的原原本本的说给我听,”谢无忌说。


    谢灵空:“我错了哥,我不该打扰你。”


    谢无忌:“她怎么会和郎子君在一起?”


    “她……”说到这个谢灵空就委屈,气啊。


    对,一定是郎子君将人带坏了,她什么样的人,全大周无有不知,甚至因为她太过放浪形骸,姬后受牵连都被御史大夫弹劾了好几次,姬后当断则断,反正明面上断绝了和郎子君的一切干系。


    白驰是姬后的人,郎子君也是姬后的人,同属一个阵营的人,走得近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况且郎子君那种人,没脸皮的很,她要是生扑,但凡顾着点脸面的都不好闹得太难看,虚以逶迤也是没办法的事。


    想通这点后,谢灵空顿觉神清气爽,整个人都松快了。谢无忌再问他什么,他也没什么好遮掩的,看到什么说什么,最后补一句——一定是郎子君的错。


    谢无忌全程没什么废话,安静的听,直到听谢灵空说白驰将佩剑送出去赎人。


    “卡崩”一声很清晰的脆响,紧接着,有什么落在地上砸碎了。


    谢无忌抱歉道:“不小心打翻了茶盏。没吓到你吧?”


    谢灵空没多想,“还是屋里太黑了,我找火折子。”


    谢无忌打了个哈欠,起身,“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地上的碎瓷不要管,天亮了叫人进来收拾。”


    他说走就走,步伐稳健,似乎半点不因黑夜而影响视线。


    半道上,茅吉人自黑暗处悄无声息的跟上,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全程没有说话。


    回了屋,他摊开手,左手戴了副不知什么动物皮做成的手套,右手什么也没戴,手掌有一片碎瓷扎破皮肤陷进肉里,出了血,他拧紧眉头按住那块用力往里按了按,出了更多血。


    茅吉人进来,点燃灯座。不经意间抬眸看向他,脸色大变,一时忘了低头。


    谢无忌的半边脸上纵横交错的花纹,像是蛇皮,又像是被烫坏了,几乎要凸出来。瘆人,可怖,甚至……“是不是很恶心?”他说,抬眸看过来的时候,眼底泛红,隐隐有竖瞳之相,邪异若妖。


    **


    白驰自从去了神谷关,跟着蒙元顺混得久了,有些习惯也随了他。每日必早起,先舞刀弄剑一会,再用早膳。


    巴嬷嬷起得也早,不过她没出屋,而是专心致志的等在屋内,等“回过神”的白将军过来赔礼。


    她是七皇子最信赖最喜欢的嬷嬷。


    福王和寿王小时候,她是他们众多乳母中的一员,仗着这份功劳,又是姬后身边信得过的老人了,七皇子出生后,她便被提拔了上来,做了管事嬷嬷,管理着七皇子身边大小宫人近百人。


    一言堂的活做的久了,就养出了些脾气,且脾气还不小。


    昨儿个白驰连个笑脸都没给直接回屋了,这位巴嬷嬷越想越生气,关在屋内抱怨了半天。宫婢们吓得不敢说话,无故又挨了巴嬷嬷俩个耳光。


    于她看来,皇后将七皇子送来给白将军府上,拜她为师,是为了给她抬身份,天大的荣宠。


    白驰作为下臣,理当感恩戴德。


    巴嬷嬷先前过来的时候就不怎么乐意,宫里养尊处优的日子过惯了,去了别处生怕被亏待了,过不舒心。姬后一道口谕下来,她借口给七皇子收拾东西,恨不能将他的小宫殿都搬过来,为得就是叫自己享受。


    可是到了将军府还是叫她频频皱眉。姬后赐下的宅子不是那等阔气的大宅门,但也不小气,与宅子一同赐下的,还有修缮的经费。这钱可以直接给到工部,那边会派专人过来,半点不用操心,到时候直接入住即可。但白驰临去接福王寿王的时候就有交代,将这笔钱给扣下了,交给铃兰。


    铃兰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从神谷关带来的人中挑挑拣拣,让他们干,另外给工钱补贴他们。


    自家人做事不着急,活做的慢且省,得了空闲就去坊市里淘些边角料。还有人会些雕工,自己做了小玩意可以当摆件,也拿来给铃兰看。铃兰觉得不错就几文钱买下,摆在屋内装饰。巴嬷嬷刚来的时候就撞见了这一幕,简直震碎她三观,身为家奴连人都是主人的,雕了个小东西,且不论怎样吧,敬献给主人,主人肯收便是天大的荣宠,竟还敢收钱?


    嬷嬷觉得不像样,简直太不像话了!使了银子问将军府的下人,下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是对嬷嬷给的好处却敬谢不敏。宫人直呼怪哉,敢跟自家主子做几文钱的买卖,却不要别人的“孝敬”,又没要他做什么坏事,就问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已。这银子挣的就跟白捡的一样,不要?脑子坏了吧。


    待了一晚上,巴嬷嬷已将将军府从里到外都看轻了。


    没有前院后宅之分,谁人都能进进出出,主仆尊卑不分,大呼小叫,玩耍打闹,半点规矩也无。


    最让她不屑的是,将军府的所有人都透着一股穷酸劲。


    昨天还叫她听到一个笑话,前院后宅大片的空地,原本种植的花草都枯死了,现在被翻匀了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宫人随口问了一句,打算种些什么品种的花,你猜将军府的人怎么说?说是等开春了种菜。简直笑死个人!放眼整个平京城,都不是京官了,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家都做不出来这事。这差这一口吃的,会饿死?


    白驰用完早膳就出门了,今日宫宴,她要忙的事情很多。


    千牛卫有卫戍皇宫之责,若是出了纰漏,她得担责。


    她刚走,巴嬷嬷的手下就将消息递给了她,巴嬷嬷很生气,又听说那个据说管着府中大小事的铃兰丫头还在睡着,半点不管她家主子的起居出行,同时又让她打听到了一件叫她笑掉大牙的事,白将军从春意带回来个小倌儿,这是要养面首的意思?都这么光明正大了?


    呔,果真女人不能有权,太伤风败俗了!


    白驰从早忙到晚,千牛卫不服她的人很多,她做事不顺手也顺手。


    不顺手的是有人不听她的调派,还捣乱。顺手的是,不服她的人都被她揍了一顿,不废口舌,不讲情面,简单高效。


    昨晚她“逛春意”的事都传遍了,军士们背后都笑话她,还当她不知道。她耳聪目明,心里门儿清,只是并不在意这点口舌之争,没意思的很。该打的打,该用的用,半点不耽误她的差事。


    按照宫规,午时过后,宫门大开,各路官员家眷们早就恭候多时,排成了一长串等待检查入宫。


    有资格入宫赴宴是一件极荣耀的事,却也受罪的很。


    男女老幼早早的梳洗打扮,穿上厚重的宫装,用完早膳后,午饭便不敢用了,怕来不及,食盒里备一点糕点,饿了就拿出来充饥。


    渴了却不敢喝水,怕小解不方便。


    男人们走正大门,女眷们则绕了半圈,从后面的侧门入宫。


    皇宫大内戒备森严,出入皇宫都会登记造册,还有专人搜身,极其繁琐。


    以往都是如此。


    第75章 宫宴1


    宫有宫规, 一切按照老规矩办事,倒也没什么好烦心的。


    自窦素被贬官,千牛卫更换了大将军后,这是白驰新官上任, 第一次调派人手维持这样大型宫宴的秩序, 前朝的官员们都带了些看热闹的心思。很多人都知道窦素深耕千牛卫多年,枝枝蔓蔓的关系牵连甚深, 一时半会哪是那等好上手的。据说之前姬后将白驰派出去接回福王和寿王, 就是因为白驰上任第一天就将不服她的将领给打了,还被御史台给参了, 不过被姬后给压下去了, 没叫人知道。


    千牛卫的将卒很多都是京中子弟, 一身的少爷病。受不了管,吃不得苦, 稍有不顺心便骂骂咧咧,无事生非。


    朝臣们耳目众多,断断续续的都知道了,白将军一大早的去了校场,那边又闹起来了。刚回来的时候不闹, 安安分分的,仿佛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搁今天要办事的时候闹,分明就是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让她下不来台。


    进入宫门,被搜身检查的时候, 很多人都看出来了, 今日的千牛卫很不对啊,有些是生面孔, 有些鼻青脸肿的,不过办事效率都很高,朝臣们想开玩笑打听点什么,又止住了话。白驰身着甲盔从边上经过,冷眉冷眼的,有些没见过她的,就偷偷去瞅她,只觉得她身姿挺拔,气场强大,暗暗咂舌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女人!


    待一行人过去,众人无不松了一口气,大概是觉得丢人,而千牛卫的人眼看着被她治的服服帖帖的,实在没戏可看了,正觉无聊,忽听有人悄声说:“都听说了吗?昨晚那位去了春意?”


    “哪位?”


    那人白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又斜了他一眼,“听说还带回来一个白脸小倌儿。”


    带了些花色的传闻永远比正经的消息更让人感到兴奋。


    很多人早就知道了,更多人还不知情。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都喜欢凑在一起说三道四。


    明面上干不掉一个人,背后议论其私德也会让人有种解气的畅快。虽然很多人觉得,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隐情。白驰没回来之前,平京城关于她的谣言也是满天飞,有说她二嫁也和部王子,也有说她和蒙元顺暧.昧不清。等见了她真人,又觉得那些都是无稽之谈,看她冷心冷肺的样子,她爱谁呀?那些男人都不过是她争权夺利的垫脚石。据说她屋里实则是养着小娘子的。唔,看着有些像。


    话题偏得有些远。反正不管事实如何,诸位朝臣们心里怎么想,面上大家都装作大惊小怪的样子,议论了个痛快。


    **


    白驰手里端了个豁了口子的黄盆,正从小锅里倒面疙瘩吃。中午她没吃,早就饥肠辘辘,见一个小黄门正偷偷煮面,也跟着要了一碗。


    小黄门吓个半死,李振随身带了干牛肉,也给扔锅里煮了煮,烫熟了让白驰吃。


    白驰让小黄门一同吃,小黄门直说不敢,面色青白。


    白驰笑了笑,同李振说:“咱们在这估计他是吃不下去了,咱们出去。”


    李振也跟着笑,“外面冷啊,人家怕的是你,不是我。我不出去。”


    小黄门忙起身去拦,“将军请留步,留步!”


    白驰随便靠在门口的墙上,大口的吃面,说:“你这面疙瘩煮的不错,尤其这香油,味道可真好。”


    小黄门见她不似传闻中那般冷血无情,也是同他们一般吃五谷杂粮,还会笑会拉家常,心里渐渐放松了下来,叙话道:“这是芝麻香油,是小的自己磨出来的。”


    李振连锅都给他端了,叫他快些吃,说:“再不吃就糊了。”


    小黄门哆嗦着不敢接。


    李振将锅放一边,烘手取暖。还随手从腰带里取出一个白色瓷瓶,瓶底隐约刻了字。挖了一点点乳膏抹在手背上,又问白驰,“将军要不要来点?”


    白驰摇头,看向门外。


    小黄门看着锅里的肉咽了口吐沫,最终还是悄悄端起锅,快而轻的吃了起来。


    有人走了进来,是白驰的亲信,进屋就将朝臣们背后议论她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半点不带吞吐不好意思的,听到什么说什么。


    小黄门听着这些话,只觉额头冒汗,刚吃下去的食物都开始翻江倒海了,他是不是听了不该听的,会被灭口啊?


    岂知白驰只是连汤带面疙瘩吃了个干净,最后一抹嘴,摇了摇头,很是没意思的样子,什么也没说。


    李振也只是闷笑,笑到最后脸都憋红了。


    白驰初到神谷关,李振还是蒙大将军副将手下的一个大头兵,当初就是他随同副将一起接待了她,还给人弄到了将军府当女主人供起来了。闹了不少笑话。


    这些人现在议论的,也是他们曾经说过的,当初只觉得聊的开心,还一惊一乍的,将白驰当成个新鲜。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还能衍生出各种谣言。


    后来,几年相处下来,蒙她搭救,被她收入麾下,渐渐成了家人。换了立场、心肠,再有人背后议论她,李振除了为了当初的自己感到羞愧便是无法遏制的愤怒,甚至与人大打出手。


    白驰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过耳不过心。起初李振还当她是假装坚强,实则内心早就千疮百孔,总之按照话本子的思路脑补了各样苦情戏码。后来发现,真不是。


    她是真不在意。但凡要是真触动她了,她就一脚踹过去了,绝不留情。


    像什么心胸开阔,不斤斤计较,都不是。


    狗朝你“汪汪汪”,你也“汪汪汪”回去吗?


    当然是,惹毛了,直接炖狗肉吃,哪那么多戏!


    白驰烘火烘的舒服,眯着眼睛就想打盹,这里很舒服,反正宫宴不开席,她是不打算出去了。


    小黄门在边上伺候着端茶倒水,这抱厦的布置本就是为将军准备的,他一直守在这,之前将军一直没来,他看着烧旺的碳,心里感到可惜,又腹中饥饿,一时没忍住,偷偷将自己的小锅具搬来了,打算弄些吃的填肚子,谁知就这么巧。


    以前窦素当值的时候,脾气大,动不动就责罚下等宫婢,宫人们都怕他。


    白驰凶名在外,小黄门只当自己落在她手上,也要死了。看她毫不嫌弃的吃自己做的面疙瘩,态度和气,吃过东西后,懒洋洋的靠在火炉旁取暖,莫名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阿姐。


    他几岁就被父母卖进了宫里,早已记不清阿姐的长相,但阿姐待他的温暖永远刻在了他的心里,他不由得就对白驰生出了亲近之意。偷偷看她,脑子里模糊的阿姐的样子渐渐有了清晰的面孔。


    白驰知道小黄门在偷看她,心里并未多想。作为大周唯一的女将军,她走到哪儿都是一只身上挂着彩旗的猴,谁人都想来瞧个新鲜,她早就习惯了。


    就在她要睡不睡之际,外头忽然传出吵闹声。


    李振是有些生气的,将军的睡眠不好他一直知道,好不容易想打个盹,这些人真是太讨人嫌了,比那些背后嚼舌根的人还烦人。


    白驰隐约听到女孩子的声音还有老妇的斥骂声,她静静听了片刻,起身走了出去。


    雪地里站着一个老嬷嬷,都是做奶奶年岁的人了,叉着腰拉着脸,一叠声的质问。在她面前跌坐在地上的俩个女孩,其中一个大概有十一二岁,装扮精致美丽,眉心还点了一点红,只是脸色憔悴难看,蹙着眉咬着唇,像是病了。


    另一个做丫鬟打扮,看上去还不到十岁,紧紧搂着少女,声音不大,满脸写着恐惧,都快哭了,只一直重复,“我家小姐不舒服,我们不是坏人。”


    却对嬷嬷质问她是哪家小姐又是从哪里钻进来的闭口不言。


    李振等人站在边上,一身银甲,手执钢刀,大概是太过吓人,丫鬟哇得一声就哭了。


    嬷嬷更是洋洋得意,心里明明知道这小姑娘应是无辜无害,只因抓了她的错处,便无限放大,恨不能将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踩在脚底下折辱。到底是怎样的心态才让她生出了这样一副心肠呢?


    白驰无声的叹了口气。


    李振看见她,回转身行礼,其余将士尽皆行礼。


    嬷嬷急不可耐的想告状,才张了个嘴,白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嬷嬷心有不甘,却又不敢造次,只不情不愿的离开了。白驰又让守卫在侧的李振等人走开,只剩下她一人,她这才蹲过去,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少女咬着唇,嘴都白了。丫鬟扁了扁嘴,又想哭。


    白驰摇摇头,“算啦,我送你们回你家人那。”她正要起身,忽而听到一声克制不住的“扑”,声音被压抑的婉转,还拖了长调,紧接着一股异味溢出。


    白驰默了默。


    少女整张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蟹,埋进丫鬟怀里再不愿露头。


    “可是肚子不舒服,想出恭?”白驰问。


    少女已没了脸面,闷闷的“嗯”了声,看来真是走投无路了。


    白驰叫来小黄门,问哪里可以出恭,亲自将少女送过去,守在外头。


    等少女出来,净了手,再看到白驰,面上红彤彤的,仍是害羞不敢直视人,却没了方才的拧巴痛苦。


    白驰说:“吃喝拉撒人之常情,没什么好丢人的。像是刚才那样无头苍蝇一样在皇宫乱跑乱撞才危险。问你们又不答,到底是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少女朝她行礼,羞愧不已。嗓音轻柔颇为动听,“将军教训的是,是小女不懂事了。”


    小丫鬟气哼哼道:“我们说啦,那嬷嬷是故意装听不见,大喊大叫,让我家小姐丢人。”


    少女拽了拽她,让她别说了。


    白驰往炉子里加了一块碳,这世上的恨有时候是很没道理的,无缘无故的恨,不惜代价的为难人,仿佛旁人落难了遭罪了,他就能得到好处一样。实则没有,真没有,毫无逻辑可讲,没有道理可言。


    “大囡,小囡,将这位小小姐送去她家人身边。”白驰背对着她们,有种难言的无力感。


    少女偷偷看她,走在路上,小丫鬟仿佛回过神来,突然道:“呀!刚才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吧!”


    少女吓了一跳,去捂她的嘴,警觉的眼珠子乱转。


    大囡说:“不用害怕,我们将军人很好,只是往后别叫她什么女将军了,将军就是将军,非要带个女字干嘛呢,你瞧着那些老爷们,也叫他们男将军吗?”


    少女是平阳伯家的小孙女,名叫柯光珍,家道中落的皇亲国戚,子孙不济,如今只领了个虚职,潦草度日。


    白将军的人亲自送人回来,吓坏了平阳伯夫人。她们在排队等入宫,一时半会轮不上,便上了别家的马车闲聊,孙女儿走失了根本不知道。叫大囡小囡送回来的时候,才知孙女跨了那道宫门先溜进去了。叫人脸红心虚的是,刚才这老妇正和别的贵妇闲扯白驰的闲话。


    大囡小囡送还小姐,抬臂告辞,木着一张脸检查马车的宫人们却对她们颇为客气。


    柯光珍从车窗看出去,一脸艳羡,从小到大人人都告诫她,身为女子要谨守《女则》《女诫》,不可抛头露面,不可与男人争长短,在家时好好学习如何掌家,缝补浆洗厨艺也要手到擒来,将来嫁人了相夫教子做个贤内助。以前她从不认为有什么不对,因为人人都是如此,可是现在她的心念产生了动摇,她不禁自言自语道:“看她们活得多自在呀!好羡慕啊!”


    平阳伯夫人用力将车窗拉上,满脸嫌弃道:“真是羞耻!哪有好好的女孩子抛头露面抢男人的活。阿珍呐,你快同祖母说说,你怎么会遇见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到底长什么样?是不是像传言的那样人高马大还长胡子?”


    大囡小囡回去后,将女眷的车辆堵成一条长龙的事说给了白驰听。白驰先前从正大门经过,朝臣们有条不紊的入宫,倒没见到拥堵的情况。


    大囡解释侧门狭小,本就通行缓慢,而且女眷们人口多,负责登记检查的宫人动作又慢。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宫宴明明是晚上,这午时才过,宫门口就排起了长队。而真正有身份的人反而不用来的如此的早,他们甚至可以踩着点过来。譬如荣国公府的谢大人一家便是如此。


    白驰看着屋外冰寒彻骨的天,走了出去,转了一圈后,让人将不远处的荣熙门也给打开放行。


    宫人阻拦,说之前就没这个规矩。


    白驰反问,可是从这个门过有什么讲究?


    宫人想了想,摇头,似乎也没有。只是吧,要有大人物的家眷提前过来,会开了荣熙门放行,超然的身份自然有超然的待遇。大概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吧。


    白驰便没再管她们,亲自坐镇。


    俩道门同时通行,白驰办事又是个高效的,很快拥堵的情况得到缓解。女眷们很多之前都没见过白驰,背后倒是议论了她不少闲话,此刻听说白将军就在前头,无不伸长了脖子张望,又克制的不让自己表现的太明显。


    白将军身姿挺拔,剑眉星目,倒是比很多少年郎都好看。有些女子甚至羞涩的红了耳根。


    其中有辆车架经过的时候,车内女子从羽扇后露出半张脸,轻轻“呀”了声。


    白驰记得这双眼睛,朝她点了点头。


    女子见她认出自己,笑了,放下折扇,朝她行了一礼。


    今日女子打扮的极为美丽动人,面上仿佛敷了金粉,一颦一笑间,美.艳不可方物。


    她刚一露脸,边上就有了小小的骚动。


    白驰瞧了眼登记的册子,知道她是礼部尚书王大人家的千金。


    昨天就是她送了一锭银子给花儿,这让白驰对她的初次印象非常好。


    今日这场盛大的宫宴,说是接风宴,实则也是为了庆祝皇上大病初愈,借此机会,皇上还有个用意,就是皇上想给太子另择贤妻。


    太子同窦氏青梅竹马,情谊深厚,为了太子妃临终托付一直对窦氏一族颇多照顾包庇,这才引来大祸。高宗皇帝决心听从谢太傅的建议,不再任由太子任性下去,为他娶妻生子引入正道。


    这事是早就定下来的,只等白驰和福王寿王回来就办。大长公主受了皇上重托,为太子挑选妻子,为了叫众人有个准备,装作不经意将这事给传了出去。


    另外,寿王和福王同时回来了,姬后也有为俩位王爷挑选侧妃的打算。


    有闺女的人家无不起了心思,像平阳伯这样家道中落急需一门位高权重的姻亲扶持一把重回贵族圈的,将家中小辈扫了一圈,也就个小孙女能拿得出手,可惜小孙女年岁太小了,但是不要紧,趁此机会混个脸熟,叫夫人们都有个印象,将来说亲也好借机抬价。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算计。


    因为白驰另开宫门放行,宫宴尚未开始,供人歇息的宫舍承载不下,一下子忙乱了起来。


    姬后听说后,笑了下,并不责怪,另外指了一处大殿,让女眷们暂去歇息。


    大殿里烧了热烘烘的碳取暖,又有茶水糕点供应,倒比在马车里受冻舒服多了。除了极个别的,大家感觉都很满意。


    宫宴尚未开始,聚在一起,总要说些什么。


    女眷们找了彼此熟悉的,聊起了闲话。


    人多的场合不好议论人是非,年长的开始相看别人家的姑娘,年纪轻的便有些手足无措,生怕哪里做的不对,叫人看轻了,回家又要挨骂。


    第76章 宫宴2


    瑞雪注意到姑母一直往白驰的方向看。后者靠墙根站着, 话不多,外罩一层银甲,泛着冷光,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冷眉冷眼的, 仿佛整个人都透着冷硬无情。内里的袄子却是普通军士半旧的棉衣,袖口处有明显的缝补痕迹。


    大长公主这次来的比往日都早, 进来的却有些迟, 因为荣熙门被堵住了,想绕都绕不过去。同她一起被堵在外头的还有几名王爷公主家的亲眷。


    大长公主起先还有些生气, 后来听下人回报缘由, 眼睛左右转了下, 拿起面前的碟子吃糕点,像是突然失忆, 竟也不闻不问了。


    瑞雪默不作声的看着姑母,她不想的,可心里那股幽怨之气不由她控制的就生了出来,闷得难受。


    今日这场宴会她本不愿来,可姑母非喊了她一起, 她同红蕊私下里猜测了半天。也不知姑母是个什么意思,红蕊天真的认为,大长公主这是要跟所有人表明她的态度, 瑞雪是她内定的儿媳,便是白驰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瑞雪心中凄惨的想, 且不说表哥面上温柔好说话实则一身逆骨, 姑母根本拿他没办法,若不然以姑母对她的好, 但凡表哥孝顺一点,他俩早就是夫妻了。便是表哥不理不睬也无妨,他一日不娶,她也能装作痴心不悔的样子,心安理得的住在大长公主府,将姑父姑母当公婆孝敬,把有儿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将来老了,凭着养育之恩,有儿也会给她养老。这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没有波澜,她却喜欢。


    或许等将来的某一天,表哥终于想通了,愿意给她个名分,二人也能结个伴,共度余生。


    可是,她回来了。


    她所有的打算都乱了套了。


    入了宫,马车停放有序,像大长公主这样身份尊贵的,自有步辇抬人入内。


    “这都什么天了,怎么穿这么少,”大长公主自言自语的话顺着风飘进了瑞雪的耳里。


    瑞雪的手一直拢在狐裘披风里,忽然觉得有些冷。


    “姑母,”她略略抬高了音量。


    大长公主看向她。


    “瑞儿想与您同乘。”瑞雪努力表现的天真活泼。


    无疑,瑞雪是美丽的,可婚姻的厉害之处便是能叫一个活泼的少女变成死气沉沉的女人。大长公主一直希望瑞雪能变回曾经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突然见瑞雪如此亲昵活泼,有些诧异,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牵过她的手,“自然是好的。”


    瑞雪依偎在姑母肩头,从她的肩膀向后看。大长公主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她知道她在看谁,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些不得劲。她心疼她,却不爱她在自己面前动这些歪心思。能为她着想的,她自会处处为她考虑。便是白驰回来了,大长公主为了长远不得不让步,但该为瑞雪争取的,她半分都没松动。她同白驰摊牌,要求将有儿留在身边继续教养,何尝不是因为她知道瑞雪不能生育,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亲生孩子。


    白驰还能再生,只要她愿意还能再生好多个孩子,瑞雪不一样,她将来能指望的只有有儿了。


    她心里虽做了这样的打算,但她更希望瑞雪能真正的幸福起来,像个普通女人一样,有个能够依靠的人,相濡以沫的过完此生。可瑞雪自从选错了张五郎后,心灰意冷,再不敢看外男一眼,像水中的浮萍随波逐流,随便旁人如何安排她都能坦然接受。


    大长公主怜惜她,心疼她,时时开解她,像全天下疼爱女儿的母亲一样愿意养女儿一辈子。


    可是人心总是复杂的,她曾热切的希望瑞雪嫁入谢家,她就这样永远看顾着她,可瑞雪没选谢灵空,而是一门心思跟了张五郎。后来五郎过世,她在张家受苦,作为姑母心疼侄女将她接到自己家,也动过让她和儿子凑对过日子的念头,可也只是想想罢了,行不通。关于这点,她和瑞雪都心中有数。如今白驰回来了,过往的平衡被打破,带着过往的偏见,她一直将事情往严重了想,越想越寝食难安,心悸晕厥的老毛病都差点犯了。


    昨天偶然同白驰遇上,敞开的说了心中所想,她忽然发现自己也没那么怨怼白驰了,回家同国公爷聊了大半宿,又被他一劝,想着有儿渴望又失落的样子,像是醍醐灌顶一般,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大长公主不动声色的拍了拍瑞雪的手,意有所指道:“无论将来怎样,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孩子。”


    最疼爱吗?比之你的孙子?比之你的儿子呢?瑞雪咬住了唇,半张脸埋在蓬松的白狐裘里,眼睫如蝶。猜测得到了证实,她反而冷静了下来,她知道该怎么做了。


    *


    这次的宫宴从十几天前,皇上醒过来后,身子好了些就开始准备了。


    高宗皇帝喜欢热闹,喜欢大家欢聚一堂幸福满足的感觉。吹吹打打,歌舞表演,一派太平盛世,会让他觉得他是个同他父亲一样对大周有着伟大贡献的帝王。


    光秃秃的枝桠挂满了色彩鲜艳的绢花,天未暗,宫内宫外已点燃了无数造型各异的灯笼,光晕下,绢花足以以假乱真,仿佛冬去春来,一派繁花似景的华美景象。


    若是以往,姬后一定会万般阻拦这样奢侈浪费的宫宴,可皇上刚醒,她不愿同他争执伤了和气。经历这次突发事件,姬后的思想也有了转变,任她平日做的再好又有何用?她是个女人,涉足朝堂,同男人争权,天然就是错的。做的太多,也无人念她的好。还不如多花点心思拢住皇上的心,他在,她的地位就稳。一旦皇上有了事,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就是前车之鉴。


    高宗皇帝对姬后这次不仅没反对还大加支持感到难以置信,惊喜过后越发觉得老妻贴心贤惠,在姬后任免一些官员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白驰一直守在宫门口,等人都进去了,又处理了一些杂事,才准备赴宴。


    桑中官等得苦瓜脸都快拖到地上了,口口声声道:“将军,这可是陛下特意为您准备的接风宴,您不能迟到啊!”


    堂堂千牛卫大将军确实不需要干守宫门的苦差事,叫人笑话。


    可自白驰回来那天看见宫里在大操大办,心里就不喜欢。大概和蒙元顺待久了吧,她无法理解饥民都成灾了,坐拥天下的主人还能只顾自己喜乐,奢侈浪费。姬后说:“是陛下想热闹,却让你担这骂名,十分对不住。”


    白驰也就没什么所谓了,她喜欢姬后的坦诚。


    宫门快关上时,铃兰送来了衣裳,她来的匆忙,上气不接下气,“谢天谢地,可算是赶上了。”


    白驰看到她发鬓歪斜,面上还有几道抓痕,不解道:“和人打架了?”


    铃兰懒得多说的样子,“别提了,那老婆子……不妨事,我能解决。你快换了衣服,别迟到了。这可是宫宴啊。”


    她带了一套姬后赐下的女装,又带了一身铃兰提前给白驰做得过年新衣,还有一套造访司前些时候才送来的新官袍。


    铃兰做事向来周密,各种可能都考虑到了。还捧着衣裳问了桑中官的意见。


    桑中官说:“今日宫宴,帝后同席,各位朝臣大元都可携妻同席,坐不下的才在侧殿另摆了桌。衣着上没有要求,白将军按自己的喜好来即可。”


    白驰抓起铃兰给她做的常服,入了内室。


    铃兰跟了进去,又帮她重新梳头。


    **


    朝臣和贵人们依次被宫人引入坐席。


    在这之前,朝臣贵妇们一直在小小声的议论纷纷,各样话题都有。


    瑞雪和礼王世子妃聊得好,同她坐在了一处。


    大殿前排位置有限,主要还是男子坐在前头,身份略差了些的诰命夫人都会主动将前排席位让给长子,自己坐到后一排和媳妇、女儿一桌。


    大长公主身份尊贵,自是与丈夫同席。


    皇上看重外甥,将谢无忌和太子安排在一桌。位置靠前,颇为醒目。


    今日的郡王依旧是穿戴考究,光彩照人。一些世家公子偷偷将郡王的衣饰搭配暗记于心,打算回家也照这样打扮。


    如今的谢无忌俨然成了平京城世家公子装扮的风向标,大家都觉得他穿戴好看,争相效仿。


    好看的男人自然会引来女子的频频侧目,礼王世子妃也忍不住偷偷看了好几眼。


    在没嫁入礼王府之前,世子妃的家人曾想攀上谢家的高枝,引得世子妃也乱了芳心,争风吃醋,还曾大庭广众之下给过瑞雪难堪。


    谁知郎心似铁,世子妃家人眼看无望,生怕误了女儿花期,又转了目标将她嫁入礼王府。


    礼王世子平庸,容貌更是扔大街上都找不见的那种。


    世子妃心有不甘,仍时时惦记着谢无忌。


    自从听说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前妻回来后,世子妃更是莫名其妙的将白驰也给恨上了,时时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昨夜白驰逛了春意,很多在外奔走的男人都还不知道,她一个后宅妇人却早早就得了消息。心里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入宫后一眼看见瑞雪,就热情的将她拉住,神情愉快的将这件天大的丑闻说了出来。


    瑞雪起先还有些怕泼辣的世子妃,听她言辞犀利,说起白驰种种刻薄的不留情,心里虽觉这些话过分,可又有种隐秘的痛快之感,也就没走开,偶尔故作惊奇的提问一句,引得世子妃说得非常痛快。渐渐的她们的四周也聚集起了一个小团体,神神秘秘说的好不热闹。


    世子妃觉得白驰那等放浪形骸的女人,不配和郡王那般神仙人物在一起。瑞雪心里想得则是,姑母和表哥她们大概还不知道这些事吧,要是知道了,不知他们会如何想。


    高宗皇帝心情很好,没到开宴时间就赶过来了。


    随着帝后驾到,众臣子臣妇行礼,礼王世子妃小小声道:“是我没瞧见吗?那个人来了吗?”


    瑞雪很轻的勾了下嘴角,“不曾。”


    世子妃摇了下头,有些轻蔑的意思,“不来就对了,她这样的身份坐在哪里合适?历朝历代就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混在前排同男人们一般坐席不像。坐了后排她又是谁家家眷?”


    不止是他们,暗暗关注白驰的人很多,心里各种猜测都有。


    有和她们一样想法的,也有的偷偷去瞧谢无忌一家,前公婆前夫都在,任她外头传的如何神乎邪乎到底是女人,抹不开脸吧。


    众人暗暗去观察帝后脸色,像张鼎这类太子党的人,没那么重的八卦之心,自姬后献了谗言将俩个儿子召回京城,心里就一直惴惴不安,他们害怕姬后生了夺权的心,想让自己儿子上位。后来听说二王在回来途中遇袭,争相去问,是不是谁人忍耐不住动了杀手。一问之下,都没有。


    张鼎感到不解的同时,又忧思深重,他以为姬后一定会大发雷霆,借机栽赃陷害,打压他们,谁知她竟提也没提,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难道真的只是普通流匪作乱?


    作为帝王,是没有等谁的道理的,照例,姬后说了些场面话。众人齐呼万岁。


    高宗皇帝高高兴兴,宣布开席。


    丝竹管弦声起,舞姬如踩莲花,扭动曼妙舞姿,纷至沓来。


    开场舞结束。老皇帝浅尝了一小盅酒,兴致被提上来了,挨个看过去,开始同大臣以及儿孙们攀谈起来。他是想给儿子找媳妇的,目标也很明确。


    这时有人悄悄走到姬后身边,耳语一番,姬后动作略大的转过头去,吃惊的看向心腹。


    高宗皇帝察觉异样,拉住姬后的一只手问怎么了。


    姬后冷静下来,轻声道:“虚惊一场。”随即,附在皇上耳边三两句将事给说了。皇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很是感慨的样子。随后又继续了方才的谈话,问诸位大臣携家眷而来,可有什么才艺助兴?


    寻常地方表演才艺,那是自降身份,可在这盛大的宫宴上,帝后面前,那是给家族添光之事。


    很快便有贵女被推举了上来,手执凤尾琴,弹奏了一曲。


    太子闷闷喝酒,看了谢无忌一眼,想找话说,见他眼底青黑,面色苍白,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皇上和大长公主都希望这对表兄弟能处成亲兄弟,相互扶持,可当年之事横梗在二人中间,注定了二人永无可能成就一段佳话。


    “太子可有中意的女子?”熟料,谢无忌不咸不淡的开了口。


    太子因表弟先找他说话而感到开心,又想起早逝的发妻,心中愁苦,郁郁道:“不思量,自难忘,无忌应懂我。”


    谁知谢无忌忽然目光犀利的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不懂你。”


    太子心中惊了一跳,结巴道:“我以为……以为……”


    谢无忌:“太子妃早亡,我家的还活蹦乱跳,我们不一样。”


    太子这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忙端起面前的酒杯,赔礼道:“无忌恕罪,兄长方才说错话了。”


    谢无忌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堂堂储君,动不动就赔礼道歉,有时候真的会让人看轻。


    看着他,他总是会想起以前的自己,那副唯唯诺诺没骨气的样子,确实让人讨厌啊。


    他拿起酒杯,正要回敬太子,目光一顿,手停了下。无意识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眸子危险的眯了眯。


    太子张了张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手隔了福王和寿王的坐席,六弟周沐未及弱冠之年,又未娶亲,单独一席,此刻白驰正由宫人引着由侧门进入,自人后,悄无声息的坐在周沐身侧。


    白驰穿一身三品大员紫色官袍,肩正腰挺,眉眼冷峻。


    太子在宫中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有谁将紫袍穿得如此好看的,眼中难掩惊艳。


    这也难怪,能当上三品大员皆是上了年纪的,任他年轻的时候如何风华绝代,上了年纪,秃头大肚塌脸长皱纹总有一样跑不掉。


    她尽量保持低调,可是有的人天生就该是万众瞩目吧,又或许说很多人都在等着她出现。因此当她出现的瞬间,就有人看到了她,而后悄悄的用胳膊撞了下同坐的人,使了个眼色。


    礼王世子妃也是被瑞雪轻轻碰了下,才注意到刚进来的人。她们坐的是同一排,位置却靠后,因此只看到个利落挺拔的背影,不由嘀咕了句,“呀,好俊的背影。”


    瑞雪直了下眼,轻声说:“白驰。”


    世子妃没反应过来,“白痴?你骂谁呢!”


    白驰的紫袍落在同朝为官的诸位大人眼里,不仅是扎了眼,也扎了心。


    白驰在神谷关战功赫赫,蒙元顺数次奏表为她请功,诸位朝臣一直找借口只给赏赐不给封官,借口千万,最大的错处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人,可是这话不能摆明了说,姬后也是女人,还不是照样垂帘听政,泰山封禅,成了二圣。等再一次战功奏表上达朝廷,姬后可不给谁人脸了,直接撕开了遮羞布,“要你们上战场,一个个孬种懦夫,缩在屋里头不敢出去,儿孙们也看顾得紧,是知道歹竹长不出好笋,怕窝囊的儿孙死在了疆场,断子绝孙吗?如今有人肯为你们抛头颅洒热血,你们倒好,所有的本事都用在对付自个人身上了?英勇的将士得不到应有的尊重,要是谁人再说这些屁话鬼话,明儿个谁人的儿孙子侄就送去沙场为国尽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拦着就是祸水往家里引了。


    再说,文官们说话文邹邹,引经据典借口找的好听,可没谁像姬后这样不给人脸的。简直是往人脸上口痰还不准擦的那种。


    自白驰回到平京城之前,已经是正三品的昭勇将军,右领将军中郎将。


    原本她远在神谷关,封了也就封了,朝臣们眼不见心不烦,也没想过她还要回来,毕竟当初传得沸沸扬扬,白驰同夫家闹崩,立过誓,此生都不会再来平京。


    且不说这话当时她有没有说,反正传言越传越真,很多人都信了,还给找出了一二三四五六七的理由,言之凿凿。


    现在她回来了,身着紫色官袍,腰悬金鱼袋。头一遭出现在正式场合,虽什么也没做,却让顽固守旧者觉得被狠狠扇了一耳光。比当初被生擒关在侧殿举刀子威胁还情绪复杂。


    孛星出,天显异象,谣言尚未淡去,再看向缩在皇帝身后实则掌权的姬后,如今她又添得力干将,检校千牛卫大将军虽是个虚职,但朝廷一直不任命新的千牛卫大将军,白驰就掌着实权。姬后心里清楚白驰一回来就让她任了这个官,朝廷之中反对之声肯定很多。但皇上一醒过来,她反手就将窦素拉下马,打得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只当姬后手里还有什么其他把柄,只等着秋后算账,人心惶惶的,也就没谁计较白驰捡了这么个大便宜了,况且她初上任就被派了出去,半个多月不见消息,千牛卫一直正常,反而没了平日里欺压人的窦素,卫所衙门内还悄悄直呼干得好。


    大长公主坐在斜对面,一错眼,也瞧见了,瞅了眼身边的丈夫,又看向对面的儿子——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反正不管旁人怎样,她这个心里啊,就直打鼓,她是有那么些期待在心里的,她原以为自己是横梗在儿子和儿媳之间最大的障碍,当初也是她一直想不开,作妖作散了二人,现在看看姬后又看向白驰,心中仿佛有什么关窍被打开了,不是人人都愿相夫教子,一辈子依靠男人给予荣华富贵。这世上不止是男人有野心,女人也有,有些女人天生就有治国平天下的本事,不过她们中的很多人早早就被斩断了翅膀,为这世道所不容。


    她想到了自己的母后,亦想到了父皇,再抬眼看向姬后,也不知是不是二人心有所感,姬后竟也在这时看向了她。姬后一笑,大长公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险些打翻了酒盅。


    谢孝儒眼疾手快扶稳酒盅,低声道:“昨晚不是想通了吗?这又是怎么了?”


    公主心知丈夫误会了,回道:“不是,不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反显得有些苍白。


    谢孝儒心里叹了口气。


    两侧席上的人,心思各异。正中有位妙龄女郎一面作画,一面唱歌,歌声婉转美妙。


    白驰认出那女子,正是那位礼部尚书王大人家的千金,不想她人美心善亦是多才多艺。


    一曲终了,画也作好了,桑中官双手奉上,让陛下鉴赏。


    高宗皇帝笑呵呵道:“若论书画,太子才是个中翘楚,要不让太子评鉴一二。”


    众人暗暗心领神会。


    太子起身,捡了几个好词说了,中规中矩,毫无偏向。


    皇帝暗暗失望。


    却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响起,说:“父皇,今日这宫宴可是为了白大将军的接风宴,大将军姗姗来迟,该当自罚。”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一路上同她有过节的福王殿下。


    福王也知白驰是母后的人,但这并不影响他讨厌一个人,明明是他和寿王的接风宴,却要将一个外臣算上,仿似她的架子比他们还要大。福王记仇,心里不痛快。


    姬后扫了福王一眼,未露情绪,心里却骂了句,“蠢货。”


    白驰起身,遥祝陛下,倒也不扭捏,自罚了三杯,一饮而尽。


    姿态潇洒爽快。


    谢无忌微微侧目,不着痕迹的看她。


    太子却在偷看他,还靠了过去,小声嘀咕,“白将军虽是女子,却有江湖豪侠的爽快,看着倒是有些像……”


    他险险咬住了舌头。


    “好好好!小白不愧是蒙元顺手里带出来的悍将,连饮酒的豪气都随了他。”高宗皇帝这一声小白叫的亲切,但显然的,后一句话却将某个人得罪的很。


    太子挨着谢无忌近,肉眼可见的他腮帮子的后槽牙鼓了起来。收了肩膀,往回坐了坐。


    福王大概是封地的土皇帝做久了,便养成了无所顾忌的性子,什么样的场合都喜欢插话,只见他鼓起了掌,又道:“父皇,儿臣听闻白大将军在神谷关有杀□□号,儿臣自封地归来有幸见大将军拔剑,当真是武功深不可测,回宫的途中随手一剑,还将鹊桥给一劈两半了。父皇大概是没见过白将军的剑法。今日高兴,要不请大将军为咱们舞一剑助助兴吧。”


    高宗皇帝倒是有幸见过一回她搭巨弓射长箭。当真是威风凛凛,气吞山河。听儿子这么一说还挺心动的。双眉一挑,就要说话,谁知白驰忽然没什么语气起伏的说了句,“福王的肚皮舞跳的也挺好的,你怎么不上去跳一个为咱们助助兴?”


    福王当即就炸,跳起来指着她:“白驰,你放肆!!”都看见了吧?这就是他讨厌她的原因啊!起初他也试图拉拢过她,可她根本不上道!


    “福王,你坐下!”姬后发怒,又敏锐的将目光对准姬承功,狠瞪了眼。这家伙蠢蠢欲动,看样子就想帮腔。姬承功吓得头一缩。


    福王被吓了一跳,看了母亲一眼,觉得委屈,“可是她……”


    姬后无所谓白驰舞不舞剑,她功力高强,姬后不担心她有什么纰漏,倒是上台将太子党的人震慑一二,也挺不错。


    但是她既不想,姬后自会鼎立维护。


    这一出热闹可叫张鼎等人看了笑话,暗暗憋笑憋得痛苦。


    窦素被拉下马,张鼎如被砍一臂,此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忙站出来,说:“白驰,你不过一介臣子,福王殿下也是你能随意指摘羞辱的?还不速速请罪,求得殿下原谅。”


    高宗皇帝正夹在妻子和儿子中间左右为难,一见张鼎也出来裹乱,当即厉声呵斥道:“张鼎,你也给我闭嘴!坐回去!”


    这里不是朝堂,宫宴之上,家小妇孺聚在,张鼎被骂的满面通红,羞愧难当,自顾坐了回去生闷气。


    他儿子张九郎与他同席,轻声道:“拉都拉不住你,你就是自己找骂。”


    张鼎永远对儿子没脾气,转了老脸,看向不远处的谢孝儒,眼神暗示他给自己找补。


    谢孝儒装没看见。


    高宗皇帝可不愿这样欢快热闹的宫宴不欢而散,两头哄道:“社儿休要无礼,快坐下。白将军来迟情有可原,你四妹妹调皮,失足落入月池,若不是白将军路过搭救,你四妹妹怕是……唉,你作为兄长,按理该向人家致谢才是。”这话说完,又朝下看了一圈,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时谢无忌站了起来,说:“福王若想看舞剑,这有何难,听闻寿王殿下就练得一手好剑法,不若请他上来,叫大家开开眼。”


    寿王同福王虽是双生子,长的却一点不像,大概是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吧,性格也南辕北辙。若不是谢无忌点到他,他恨不能装自己是透明人。


    皇帝听了也高兴起来,说:“稷儿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小的时候就喜欢拽着爹爹对打,自去了封地后已经很久未见你舞剑了。倒不知你现在本事如何了。”


    周稷大概是个重度社恐,谢无忌点他的时候他就眼珠子乱转,不敢看人。此刻他父亲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寿王妃眼睁睁看着面前的酒水都跟着震动了起来,是他在案下的腿在抖。


    福王同寿王封地相临,时有走动,对弟弟的情况了如指掌,但他却是个薄情之人,对兄弟的难处视若无睹,恨不能兄弟出更多的洋相,好显出自己的能耐。


    他道:“周稷可是觉得一人太过没劲,要不为兄给你找个人,与你喂招如何?”而后目光一扫,看到站在角落里静默护卫的雷鸣,抬手一指,“你过来!”


    他记得雷鸣。白驰来接他时,雷鸣是跟了她一起,白驰很护他。福王只当他是白驰心腹。


    福王不知道的是,白驰护短,凡是跟了她的人,她都会多几分照看。至少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容不得旁人伤她的人。


    雷鸣得令,上前,抱拳行礼。


    众人看是千牛卫的郎将,知道内情的有些好笑,暗叹福王小心眼,可惜呀,就算是找人晦气,也是找错人了。雷鸣又不是白驰从神谷关带回来的,你为难人家干什么呢,可怜了这位小将军了,也不知会不会倒霉。


    姬后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在这样的场合闹得不愉快。心里却在暗暗盘算,她不说后悔话,但从目前来看,她这俩个早早外放的儿子看来是废了,不堪大用。幸而她还有老六和老七养在身边。


    寿王借来一杆红缨枪,同雷鸣一起到了场中。


    乐师应景奏乐,僵持的气氛又重新活络起来。


    平阳伯家的小孙女柯光珍坐在角落里很不起眼的位置,看着之前发生的事,心情激动,眼神火热,暗暗道:“多好呀,想拒绝就拒绝,不用看人脸色,由人摆弄。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白驰像是照进她心头的光,她混混沌沌的人生仿佛有了新的方向。


    祖母碎碎念道:“你瞧见张大人家的公子了吗?就是中书令张鼎大人家的公子,今年也有十七了,再过二年就该定亲了,与你正相配。你瞧准了人,等往后找机会,你单独见他一次,给他留个好印象。”


    柯光珍不快,“祖母,这世上的女子并非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平阳伯夫人愣了愣,呵斥道:“你说的什么鬼话!你不嫁人,你的蠢货父亲还有你的兄弟怎么办?咱们家的爵位到你祖父这就没了,你以为你祖父一直拖着病体熬着是为了什么?你要再不争气,咱们家就真是穷途末路了。”


    瑞雪心中酸酸的想,“他果然心里还有她。这么快就急着站出来给她解围了,呵呵。”与她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礼王世子妃又犯了花痴的毛病,捧着脸说:“我以前不知道白大将军长得这般俊俏,比漂亮的小郎君还叫人心折,唉,这样的人怎么是个女人呢,她天生就该是男人啊。”


    姬后遥遥朝白驰举杯,后者起身,饮尽杯中酒。侧身的时候,白驰与谢无忌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二人之前已见过两次面,她心思磊落,想着前尘恩怨已了,二人将来还要同朝为官,免不了要见面说话,因此大大方方的也朝他举杯。谁知谢无忌直接转过身去,只当没看见。


    这下子,没将白驰搞懵。大长公主先惊呆了。没有谁比她更关注儿子的一举一动,没有谁!


    她年纪大了,眼睛比以前是花了些,看不清儿子的表情,但是抬手转身,这样明显的动作却瞧得一清二楚。


    这什么情况?


    不应该啊。


    人都主动示好了,为什么要给人脸色?


    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一直在大殿中喂招喂得好好的二人,忽然雷鸣一刀斩断红缨枪的枪头,寿王一脚飞踹而来,雷鸣抬腿去挡,却不慎踢到半空落下的枪头。


    枪头“嗖”得一下飞射而去,正向谢无忌胸口。


    “叮”一声脆响,酒盏同枪头一同落地。紫袍翻转,白驰不知何时已落在谢无忌案前,将他挡了个完全。


    她这样飘然落下,护着俊美的郡王,颇有些英雄救美的意思,看着还怪赏心悦目的。


    席上某些人蓦然间有种很心动的感觉,仿佛心中的一根弦被拨动,忽觉得二人很相配。


    谢无忌的嘴角勾了那么一下,很轻。


    雷鸣仿佛被吓到,当即面朝帝后跪下行礼赔罪。


    白驰赔礼的速度不下于真正惹了祸的雷鸣,不仅同帝后请罪,还诚恳得向“受了惊吓”的郡王赔不是。


    雷鸣看向护着自己的白驰,心情微妙。


    谢无忌说:“你这样护在我身前,让我想起了一些旧事,以前你也是这样,唉,算了。”


    这样的场合谈起旧事多少会让人浮想联翩。


    但白驰离得近,看谢无忌嘴上说着旧事,面上却很不耐烦的样子,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多的,又再三致歉。


    之后一切都还算顺利,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酒过三巡,众人离席对饮,宾主尽欢。


    等席上一半人都醉了,杯盘狼藉。


    帝后离席,这场热闹的宫宴也就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白驰才有闲心问铃兰出了什么事,脸上是被谁抓的。


    铃兰说:“一个登徒子……”


    白驰:“登徒子抓你脸?”


    铃兰笑:“不是,登徒子是被七皇子的那个老太婆请进门,给她脸了,当我将军府是她的地盘了,自个招人进来,还敢使唤我给那登徒子端茶倒酒,还要将我许给他做小妾。我让人将那登徒子打了出去,老太婆就不依不饶了。然后我们干了一架。”


    白驰摇头一笑,忽然道:“李振,雷鸣,侍书,或者是别的什么人,你可有中意的?”


    铃兰不解:“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白驰:“铃兰,你想不想成婚?”


    铃兰差点被自己的一口吐沫呛死,急道:“将军!”


    白驰抬头看向天上的圆月,叹息道:“人人都爱花好月圆,你若春心萌动,也是人之常情,无须遮掩。想嫁便嫁,找个自己喜欢的,没必要委屈自己。”


    铃兰看着她一脸清心寡欲的样子说着男情女爱,说不出的违和感,闷闷道:“郎官那样好看乖顺的人,将军说舍弃就舍弃,你自己都不爱花好月圆,怎么倒让我学那凡夫俗子一般成婚生子操劳一生?”


    白驰听着她着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铃兰正色道:“将军的道便是我的道,前路坎坷,我愿为将军提灯扫榻,一直陪着将军。所以也请将军别想着随便将我许给了谁,我不愿意。”


    白驰垂眸看向她,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没说。


    到了将军府,已过子时。


    众人洗洗睡了。


    谁知才刚躺下,府门忽然被人拍响,说是谢家人求见。


    白驰愣了下,回说,不见!有事明日再议。


    不一会,铃兰忽然跑来了,披着衣裳头发,进门先说:“你快起来,有儿不见了,郎官是来找小世子的。”


    白驰心中略惊,蹙了眉,说:“孩子不见了,他不派人出去找,来我这作甚?难道我比他还熟悉平京城?”


    铃兰扭曲着一张脸,“小世子在咱们这,他来找七皇子玩,俩孩子玩累了,就一同睡了。”


    第77章 深夜拜访


    白驰说话的功夫都已经披衣穿好鞋了, 又听铃兰这般说,绑头发的动作顿了顿,撒开手,双手叉腰, 站了站, 又坐回床上,不紧不慢的脱了鞋子。


    铃兰被她这一出给整糊涂了, 问:“将军, 你不去看看?”


    白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 “有什么好看的, 又没丢。”


    铃兰:“可是小世子在咱们府上啊。”


    白驰掀开被子躺回床上, 侧过身,面朝墙, 懒得多说的样子,“让他家人抱回去,又不是多大的事。”


    铃兰的表情更扭曲了,瞧这话说的,就跟不是你生的似的!


    这时又有人来回话, 同铃兰说:“兰姐,来的人是雍州郡王。”


    铃兰“呀”了声,双手去推白驰, “来的是郎官呢,你不去?”


    白驰:“不去。”


    铃兰默了默, 说:“我还以为你俩冰释前嫌了。”她是希望白驰能和谢无忌搞好关系的, 毕竟谢家家大势大,有他照应着, 白驰在平京城行走也更方便些。


    白驰:“人前磊落,人后避嫌。”


    铃兰呆坐了会,叹口气,“行吧。”起身走开,反手关了门,自去了。


    谢无忌一出宫门就听说有儿跑白驰府上去了,有侍书随时通风报信,他想不第一时间知道都难。


    他故意慢悠悠的走,心情不错。


    白驰在宫宴上护他那一下,让他从昨夜开始积攒的怒气一下子全消了。他气能把自己气个半死,但也非常好哄。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是修缮鹊桥的账单,本来准备用来气白驰的,现在他也舍不得了,揉成一团,丢在角落。又将婵娟放在膝盖上,慢慢的摩挲,笑意温柔。


    走不多时,果见大长公主府的马车往将军府的路上赶,谢无忌叫人拦住了,明知故问。


    让他吃惊的是里头坐的竟是瑞雪公主。


    两辆马车并排,只推开了车窗说话,瑞雪整张脸都露了出来,谢无忌只见人声不见人面,听语气十分不悦,“是大长公主叫你去接的?”


    瑞雪也未料到半道会遇上表兄,心虚的面上都慌张了,“姑母不放心有儿,我……”


    “他在他亲娘那,有什么不放心的。”谢无忌打断他,语气严厉。


    瑞雪吓得不敢吭声。


    谢无忌又道:“你怎么又和礼王世子妃好上了?她以前不是欺辱过你么?”


    瑞雪心头一跳,隐约的欢喜,她一直以为表兄连多看她一眼都嫌烦,“多谢表兄关心。”


    “我不是关心你。我只是要告诉你,你已经不小了,不要每次遇到事了就哭着等人去救你。你要是没有自保的能力就安分点,离那些是是非非远一些。”他说完这些也不停顿,说:“你回去吧,有儿往后想住哪里就住哪里,不用管。”


    随即推上车窗,马车飞驰而去。


    瑞雪强忍的热泪夺眶而出。


    红蕊抱住她,也跟着落泪,气愤道:“郡王也太欺负人了。公主不辞辛劳深夜去接还不是因为心里记挂着孩子。小的时候不管不问,现在倒好了,长大了不用把屎把尿了,开始想起来自己是亲爹亲娘了,都来抢孩子了!”红蕊这话说的也不对,像有儿这样会投胎的,自出生就有二十多个嬷嬷日夜轮班的照顾他。一应擦洗照看都用不着主子亲历亲为。大长公主将他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也少有伸手帮忙的时候,她盯得仔细,嘴上吩咐多,已是极疼孩子了。瑞雪更不用说了,金枝玉叶的身份,偶尔给做一身新衣裳,绣两件绣品,便是对孩子很上心了。红蕊是公主的贴身侍婢,自是事事都向着她,屁.股是歪的,人心是偏的,倒也正常。


    **


    铃兰麻溜的将自己重新穿戴整齐,急急去了应晖堂,谢无忌背对她站着,长身玉立,正前方点了一盏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听到脚步声,谢无忌转过身,眉目含情,气质温润。一袭青衫,暗绣云纹,身披深一色的厚披风。铃兰眨眨眼,她确记得郡王今日打扮的光彩照人,金钩玉带,穿戴繁复,一看就贵气逼人,生人勿近的那种。怎么一会功夫,又换成一副寻常小郎君的素雅装扮?连发冠都换成了木簪。长发散在身上,看上去就很好说话的感觉。铃兰看着他,想起了当年的郎官,有些怀念。


    谢无忌自铃兰的头顶一直往后看,除了她和随行的武婢,再无旁人。


    那期盼的眼神渐渐没了温度,深深的失望,瞧着怪让人可怜的。当他抬眸看过来的时候,大囡小囡不由软了心肠,轻轻去扯铃兰的衣角,使眼色。


    铃兰转了转眼珠子,只当没看见,上前施礼,神情如常:“禀郡王,小世子同七皇子睡在南屋,请!”她侧过身站在门口。


    大囡瞪直了眼看她,嘴唇无声动了动:你心肠可真硬啊!


    铃兰回瞪她一眼,又摆出一副低眉顺目的姿态。


    谢无忌没说话,就近坐在了椅子上,侧着脸,微微低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屋内阴冷,光线昏暗。将军府节俭,暖炉早就熄了,灯具也不多。铃兰见人不动,又不好催促,又站了好一会,轻声询问,“郡王殿下?”


    人没回应,仿佛老僧入定。


    铃兰又去看站在边上的侍书,这位倒好,垂着脑袋,闭着眼,已是站着都睡着了。


    恰在此,谢无忌的手指点了点桌面,发出声响。


    铃兰盯着他的手指头,听他说:“茶。”


    铃兰愣了下,反应过来,面露难色,但还是吩咐下去,重新起锅灶,烧了一壶滚水。


    将军府穷,可没有全天十二个时辰都烧着的炉子。再说了,神谷关那等鬼地方都能呆下去的人,身体都好。然而沏茶的时候又犯了难,白驰对吃喝不讲究,渴了喝白水更解渴,也没那等闲情逸致品茗抒情。主子都这样了,底下人要是想嘴里有味,寻常炒点苦麦,或者干脆锅巴烧焦了泡水喝。


    铃兰左思右想,可不敢将下人们自己做的腌臜玩意整茶盅里“毒害”郡王,只好倒了一杯白开水送了过去。


    谢无忌身上冷,捂了捂手,闻不出茶香,揭开杯盖去看,铃兰心虚的眼睛都没处放了,硬着头皮说:“郡王见谅,我家主子不喜饮茶,府上并无库存。”


    谢无忌用了大半个时辰,喝了两杯白水,这才起身离开。


    侍书一觉都睡醒了,冻的手脚发麻,还有些迷糊,说:“还走吗?不留下来?”


    万嬷嬷起夜小解,听到动静,着人去打听。听人回了话,笑得不怀好意,说:“半夜三更都要将孩子抱回去,这谢家到底是有多讨厌那个女人啊!”


    她笑得裂开了嘴,扯到嘴角的伤口,气得咒骂,“小贱蹄子!看我明日不要你好看!”


    孩子们睡得死,谢无忌将有儿裹着被子一起抱走了。铃兰送到大门口,困得都直不起腰了。


    眼看着人上了马车,侍书忽然又跳下来,手里捧着一样东西,送到铃兰面前,说:“给夫人的。”


    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纸,隐约能看到里头密密麻麻的字迹。她第一反应是郡王写给将军的信,直觉就要拒绝,说:“有话当面说。”反正写了她也不会看。


    侍书抬脚已经跑远了。


    铃兰将信塞怀里,谁知左右肩各挨了一下,大囡小囡对她怒目而视,“郡王好可怜,你也太狠了!”


    铃兰想解释,又觉三言两语说不清,没好气的推人,“滚滚滚!都不瞌睡啊!”


    一觉到天明,她还没睡清醒呢,小娥冲进她的屋,眉飞色舞道:“兰姐快起来!将军正给你出气呢!”


    铃兰心里却惊了下,有些着急,“万嬷嬷可是天后的人,我就是被她打了一耳光也没什么要紧,将军犯不着为我得罪人。”


    待她赶过去,万嬷嬷已哭天抢地的离了府,独留下七皇子一面落泪一面扎马步,委屈的不行。


    铃兰路上已听小娥说了,七皇子早起有起床气,推搡给他打热水的小婢,将人给烫伤了。小婢没哭,他自己倒先吓哭了。可气的是那老婆子,明明瞧见了怎么回事,见皇子哭就将一切错处都怪到小婢身上,抬手就扇了一记重耳光。


    小婢女是将军府的人,厨娘的七岁女儿,很乖的孩子,很得大家宠爱,平素就喜欢帮忙做事。


    府里的人不敢和宫里的嬷嬷起冲突,只将小女孩抢了过来,事情闹到白驰那,她在问明白原委后,又听下人七嘴八舌的说这婆子昨个趁她不在作威作福种种,也捉了万婆子的肩,抬手就扇了两个大耳光,一为铃兰出气,二为小女孩讨回公道。


    她真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万嬷嬷的下颌骨都得碎。


    万嬷嬷自成了伺候七皇子的掌事嬷嬷后,哪受过这等委屈,指天指地,要死要活的要去宫里告御状,要治白驰大罪!拉住七皇子就走。


    白驰只惩戒了万嬷嬷,小皇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哪会放他走,拎住小皇子的肩头就将他拽回来了,说:“他还不能走。”


    七皇子懵了一瞬,旋即哇得大哭起来,惨得跟什么似的。


    万嬷嬷始料不及,难以置信,也吓住了,哇啦哇啦放了一堆狠话。后来还是架不住白驰的威势灰溜溜的走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


    第78章 治伤


    白驰并不想管七皇子,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想管,更别说别人的孩子了,她从不认为自己有管教好孩子的能力。她见过别人养孩子,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一点不如意又要受孩子的责怪。总之, 养孩子这事,在她看来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姬后将七皇子塞给她, 拜她为师, 她大约知道姬后的想法。姬后并不完全信她,但姬后又想全身心的信她, 才希望二人之间有更多的羁绊。


    白驰唯有一愿, 她希望姬后能称帝, 只要姬后下定决心,她便是她最忠心的臣子, 任她驱使,其他都是白费。所以,姬后的好意,她并不领情。如今七皇子在她眼皮子底下闯了祸,伤了人, 她就跟眼里进沙子一样难受,没当场揍这孩子一顿,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拳头有多重, 只将身侧的石桌给锤崩了。七皇子受到惊吓人都麻了,口不能言脚不会动只扑簌簌的掉眼泪。


    白驰罚他扎马步, 起身去看小星儿。


    小星儿便是那个小女婢, 她并不是厨娘的亲生孩子,父亲兄长都战死了, 母亲也死于匪窝,可怜巴巴的一个。被白驰捡回来后,厨娘瞧着她想到了自己早死的乖乖,便擅自将她认作女儿,聊以慰藉。


    白驰的宅子里都是可怜人,用铃兰的话说都是将军捡回来的人,这些人聚在一起,互相取暖,也便有了依靠。


    白驰去接福王和寿王时,铃兰捎了信回去,让想跟着将军的都可以过来,同原先一样的差事。除了已经成家,在神谷关扎根的,基本都过来了。


    姬后也曾赐下奴仆婢女,规矩都是一等一的好,模样也周正,迎来送往,招呼宾客,得心应手,看上去也体面,但都被白驰给拒了。为此,姬后心里还留下个小疙瘩,京城贵族圈里的规矩,送人有时候也是送眼线,忠臣良将自是不怕被监视,心里有鬼的也不敢推辞,不过是平日里做戏做得更逼真些罢了。


    像白驰这样,直接拒了,让高位者下不来台的少之又少,除非是冤家对头不惧得罪人。


    其实白驰的想法朴实又简单,她养不起这些比普通人家少爷小姐还金贵的仆从,况且这些伶俐人不管去了哪户富贵人家都有饭吃,都有人争着抢着想要这样规矩好的人撑门面。然而白驰孤家寡人一个,有铃兰照顾她,已经绰绰有余,她宅子里的那些人能相互扶持着,彼此照顾,有一口饭吃,开开心心的过好她们的日子就足够了,她没别的要求。


    小星儿的烫伤颇为严重,热水全撒她的细胳膊和手背上了。她是个勤快的小姑娘,干活的时候,袖子都撸的高高的,蹦蹦跳跳,充满活力,也不怕冷。蒙大将军府上倒是养了位瘸腿神医,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外头请的郎中过来看一眼,只说用上好药,别叫感染了,死不了人,只是这胳膊手怕是将来不能见人了。


    好生生的一个小姑娘,留下那么一大片疤,厨娘伤心的直落泪,声声道:“将来如何嫁人哟!”


    大囡小囡心疼星儿,听了这话又不忿道:“谁说女孩子就要嫁人,星儿将来不嫁人,我们教她功夫,投到将军麾下当先锋!”


    白驰刚好进来,叹口气,说:“我只愿你们有更多选择,而不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说话的功夫,到了近前,不由拧紧了眉头。


    厨娘爱女心切,一见白驰,脑子发热,什么都忘记了,扑将上去,跪在地上,额头触地,砰砰作响,“求将军大恩大德救救星儿吧!奴婢给您做牛做马,就是您要奴婢的这条命也只管拿去。奴婢只求您这一回,将军,奴婢没别的亲人,只有星儿了,求您可怜可怜奴婢母子吧……”她哭得凄惨,可现场的气氛却是忽然一凝,像是冰冻住了般,无人敢吭声。


    铃兰刚巧风风火火的赶来,灌了一耳朵,一时也没说话,脸色难看,只偷偷瞧了白驰一眼。


    白驰任由厨娘跪在地上哭天嚎地,原本关切的目光自星儿身上收了回来,凉飕飕的。有那么一刻,铃兰甚至听到了白驰讥诮的冷哼声。


    最终,白驰什么也没说,怎么样过来的,又怎么样背着手大步离开了。冷酷的让人心寒。


    给星儿看诊的大夫也被这气氛吓住,心里发着抖,暗道:“杀神果真是杀神,冷血冷情,这将军府我是再不敢来了。”


    隔了一个回廊,稍远一些的地方,春锦躲在廊柱后,远远望来,他穿一身厚棉衣,虽旧却整洁,是铃兰给他保暖的。自前日被白驰带回来后,他一直惴惴不安,心里翻江倒海的思考等白驰再招他近前说话,该说些什么,又该以何样的姿态表情应对。他无地自容的同时,又隐隐期待,这样的情绪很复杂。


    大夫被人送出了府,铃兰绕着仍跪坐在地的厨娘慢慢的走,眼神犀利,表情严肃,“你这般凄惨哭求的作态是要演给谁看?你这样以命相胁又是什么意思?”


    “我……”厨娘恍恍惚惚回想起了将军府的规矩,每一个被将军捡回来的人,都被铃兰提点过。


    将军待人和气,寻常并不使唤她们,她们在府中也乐得自在。虽然将军凶名在外,但近距离接触她的人都知道,她很好说话,从不为难人,也绝少管她们的闲事。府中杂事,后宅中馈都由兰姐一手把持。大家害怕铃兰反而要比惧怕白驰要多得多。


    这时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其中一名老妇指着她,叹气道:“星儿她娘,你糊涂啊!咱们这些人谁人不承了将军大恩,别说什么做牛做马了,便是这条命也早就是她的了。你还说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啊?”


    小囡立刻道:“是啊,是啊,我和我姐就是将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没有将军,哪有我们。”


    铃兰又道:“吴氏,你可知你错在哪?”


    厨娘畏缩,“我,我……”


    星儿想为她娘说话,又忍住了,她比她娘有眼色,知道她们都是好人,而她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了她们母女好。


    铃兰正色道:“能住进这里的人大都是欠下将军大恩的人,你不思报恩,却想以柔弱凄苦的姿态胁迫将军,这便是我将军府的大忌!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样,那将军……”她正要好好申饬一番,谁知白驰去而复返,站在门口,看一眼星儿,没什么表情道:“抱上她,跟我走。”


    厨娘没反应过来,铃兰赶紧让人拿一件厚披风过来,抱住星儿。


    星儿挣扎着要自己走。


    铃兰笑一下,“你倒是比你娘会心疼人。”


    门外已备好马车,白驰让铃兰将人送去雍州郡王府,找谢无忌治。铃兰听得一阵牙酸,昨儿郡王过来,主子不以礼相待,今日有事求他,又这般理所当然,是不是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她是真不想去,可一想到上次主子为了救治一对不相干的母子将诛邪给抵了出去,又觉得这事还得自己来。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铃兰愁都愁死了。转头又叫上李振一起。


    上了马车,忽然想起一事,状似随意,从怀里取出一张纸递了出去,也没说话。白驰接过,展开就看了,似是不解,眼神疑惑,片刻后又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知道了。”


    铃兰见她反应奇怪,试探着问,“郡王可是说了什么?”


    白驰又将纸递还给她,“你算算府里的银子还有多少?能还上多少先还上些吧。我去卫所了。”今日休沐,白驰闲不住,打算去府衙转转。


    铃兰接过后细看,登时气得脸都红了。老话说的好,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她家主子纵是千不是万不是,也给他谢家生了个小世子呀!念着这份情,也不该……不该将这笔帐算得这么清楚啊!连,连一块瓦片的钱都算进去了,还有鹊桥停工歇业的损失,人员的工钱,都要将军赔!


    当她家主子冤大头啊!


    啊呸!


    铃兰带着十二万分的怒火与不甘,气势汹汹的去了雍州郡王府。


    这份火气吧,烧得旺,可在到了郡王府大门口,看着门口矗立的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庄严肃穆的巍峨大门,一下子就怂了。


    有道是今时不同往日啊,却记得曾经沈寂侍书这对主仆,从书院出来,将锅碗瓢盆被褥草席毛都不剩的都带走了,寒酸的狗都嫌。倒是她家主子出手大方,所有人的吃喝都仰仗她,如今风水轮流转,铃兰这心里的落差可不是一星半点。


    敲开郡王府大门,递上拜帖,门房得知是千牛卫大将军府来人,呼啸一声,都跑出了残影,看得铃兰目瞪口呆。


    郡王府内,父子二人都未起身,天快亮的时候,有儿给尿憋醒了,察觉自己睡得地方不对,问了伺候的下人,得知缘由抱着他的小枕头就去找他爹,挤一个被窝了。


    谢无忌下半夜才睡着,刚合眼没一个时辰,又被儿子给冻醒了。父子俩个头挨着头,说了会话。


    谢无忌整个人丧丧的,有儿原本还有些怪他爹将他从他娘那儿抱回来,害他原本的计划全泡汤了,见他爹没精打采,一脸苦哈哈,心软的反将他爹一抱,安慰起了他爹。


    二人又睡了回笼觉,朦朦胧胧听下人说将军府来人,谢无忌懵了下,倒是有儿一骨碌爬起来,说:“我怎么说来着,我娘到底是女人,心软。”女人心软这话,他是跟别人学的。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就喜欢学大人说话。


    谢无忌没这么天真,他想到的是昨夜送出去的那份账单,且不管什么原因吧,只要她肯来,能见上她一面,他就高兴。


    能过来,他就有法子留住她,无聊的日子总算有些个意思了。


    二人立刻起身,梳洗打扮。


    谢无忌在穿戴打扮上很用心,耽误了些时候,有儿就没那么多讲究了,稍稍拾掇的像个人,就迫不及待的往外跑,“爹,我先过去陪陪我娘。”


    “也好,”谢无忌一扫原先的死气沉沉,神采焕发,挑拣起配饰也更挑剔用心,想到春意的小倌儿,谢无忌冷哼一声,寻常的佩戴都入不得他眼了,又开了库房,拿了新衣裳新配饰。


    等他装扮一新的过来,铃兰正同有儿玩耍,有儿笑得大声活泼。谢无忌心中大安,尚未进门,已是笑容满面。等他进门,铃兰眼角余光扫到,差点又要闪瞎她的这对狗眼。


    连站在一侧的李振都忍不住盯着来人看,心里不由生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雍州郡王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


    若不然,他还真没见过比这位还喜欢打扮换衣裳的男人了!


    屋内就这么几个,扫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还有一个小丫头,露出一双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胳膊手,有儿正逗小丫头发笑,一叠声道:“笑笑就不疼了,我爹很快就来了。”


    谢无忌愣了一瞬,有儿已快步跑过去,拽住他爹的袖子就往回拉,急急道:“爹!你快给小星儿看看伤,好疼啊!”


    谢无忌锐利的目光扫向铃兰,后者心虚的低下头,神色讪讪。李振百无聊赖的站在一边,一手捏着小瓷瓶正往手上擦膏药,他双手容易生冻疮,往年每受其苦,自从白驰给了他这个后,药到病除,李振非常爱惜,也养成了出门受冻必抹手的习惯。谢无忌的目光又是狠狠一顿。李振被看的面上发热,不会吧?不会真被我猜中了吧?郡王不仅是女扮男装,还喜欢男人?


    恰在此,又有人到,是大长公主府的人派人来接有儿。


    公主当有儿是眼珠子,一睁眼没见到孙子,就想的吃不下饭。谢无忌不慌不忙将有儿送出去,有儿担心小星儿,一劲的说:“爹,我自己走,你快回去看看小星儿的伤,看着就疼,爹,你一定答应我给她治好。”


    谢无忌满口答应,有儿这才放心的走了,又从车窗伸出手,不住朝铃兰挥手,说:“兰姨,明日我去找你玩。”


    铃兰也跟着郡王一起送有儿出门。直至车马远去,谢无忌面上笑容一敛,头也不会的朝一处走去,铃兰追了几步,“郡王?”府内的侍卫及时现身拦住了铃兰的去路。


    铃兰不知谢无忌这一走是个什么意思,惴惴不安的回了待客厅,苦等之下,仍不见郡王踪影,看着小星儿痛苦的表情,她终于有些急了。一错眼,看到侍书不知何时站在门口。


    侍书见她终于看见自己,嘴皮子动了动,一副早就想喊她又不敢出声的架势。


    铃兰问:“侍书,你家主子呢?我们是来求诊的,他将我们丢在这,到底什么意思啊?”


    侍书原本还在蒙头大睡,被郡王亲自揪起来,然后就罚站门口了。他哭着一张脸,想说明白,又不敢,“你们是来求医问药的?”


    铃兰:“是啊!”


    侍书:“她是你何人?同你什么关系?”


    铃兰:“府里的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是我不能不管她呀。”


    侍书:“那你同我们郡王是什么关系?”


    “啊?”铃兰被问傻了。


    侍书:“你一个下人,平素又同我家郡王没什么来往关系,我家郡王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也是你想求医就能求得的?”


    铃兰被说的脸红,又有些生气,低声骂他,“你这个坏小子少给我装腔作势!这话同别的人说说也就算了,跟我摆什么谱?”她作势就要揪他耳朵。


    侍书双手护住,蹲在地上,小声道:“你既然心里都清楚,还装什么不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家郡王想见谁,你不清楚?”


    铃兰一时顿住,面露难色,片刻后,咬咬牙,道:“侍书,看在有儿的份上,你就跟我交一句实底吧,你主子到底对我主子是个什么想法?”


    侍书挠挠头,看上去不大聪明的样子。铃兰狠狠掐他皮肉。


    侍书疼得龇牙咧嘴,说:“总不可能有仇吧?”


    谁知铃兰听了这话,反而脸色一变,直直站起,说:“我知道了。”扭过头冲李振说:“我们走。”随即抱住小星儿,却不敢看她。


    小星儿不傻,低声在铃兰耳边说:“没关系的兰姨,星儿不疼。”


    李振不明所以:“不治了?”


    侍书不知铃兰所想,自以为办对了事,高高兴兴道:“这就对了,让夫人来,夫人来了,咱们郡王肯定给治!”


    铃兰猛回头,恶狠狠的瞪他。


    二人各为其主,互不理解。


    且说白驰,去衙门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不为别的,只因今日府衙的小郎君们都有些怪怪的。


    众所周知,千牛卫的不少将卒都是平京城富贵人家子弟,说白了,都有些出身来历,不服管教的很。


    白驰管他们是谁,该下手就下手,不论轻重,不服也给打服,今日她也是抱着这样的打算的,可从一踏进门,她就感觉到了不对劲,昨日还跟她针尖对麦芒的小郎君忽然对她献起了殷勤。虽有些不情不愿的感觉,但确真是在献殷勤。


    她走去演武场,指导将士武艺,有些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就跟得了软骨病似的东倒西歪的直往她身上靠。


    白驰避让几次,后来被恶心到了,径自回去了。


    孰不知,她刚走,演武场的人都笑疯了。


    有人不满道:“赵权,你为何学我?”


    那叫赵权的笑道:“你这招好使啊!没看人都被气走了嘛,到底是娘们啊,不经逗!”


    那人气恼,道:“你们别闹,我是被家里人逼得没办法,若是成功了,我请诸位去醉仙居吃酒。”


    众人起哄:“你小子胆够肥啊!那可是头真母老虎,也不怕被她吃的骨头都不剩。”


    那人叹气,“没办法啊,家道中落,得想法子寻一座靠山啊!反正我是男人不吃亏,众位兄弟看看我,”他露出精壮的上半身,抖了抖胸肌,又举起粗壮的胳膊,“就我这身材,不比春意的小倌儿好?”


    “哎,”有人推了他一把,“也许人家就好小白脸那一口,不爱你这虎背熊腰的呢?”


    另一人马上接口,“她自己就是个虎背熊腰肯定不喜欢虎背熊腰啊,就跟咱们这样硬挺的汉子同样不喜欢男人婆一个道理啊!万良,你要真有心,还是得去春意学艺啊。”


    众人一片哄笑。


    白驰念及那日遇到的名叫花儿的祖孙,转头又去了城门外的棚区,路上刚巧遇上自家车架,追了几步,跳上去。


    铃兰吓了一跳。转头认出自家主子,莫名觉得委屈。


    白驰问:“怎么回事?”


    铃兰知道郡王对她家主子并不死心,而她更清楚,主子是绝无可能同郡王破镜重圆,一个情根深种一个无情无爱,纠缠下去,只有可能因爱生恨,这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郡王说他也束手无策。”


    白驰“嗯”一声,冲马车夫说:“去国公府。”


    铃兰大吃一惊,“干嘛?”


    白驰:“一直听闻荣国公有国医圣手的美誉,阿寂医术不行,去他爹那碰碰运气。”


    铃兰面上肌肉机械式的抽了抽,对主子的直来直去,颇有些无可奈何。


    试探着说:“将军,您是天后的人,谢氏一族是太子的人,您就不怕惹出许多闲话,叫人误会?”


    白驰笑了下,“误会了才好,动摇了军心,太子党才容易被瓦解,天后称帝就少了一道阻力。”


    铃兰头皮发麻,慌忙去捂星儿的耳朵,嗔怪道:“将军。”姬后从未说过要称帝,偏她家将军固执的认定姬后要做女帝,这大逆不道之言足可以杀灭九族。再说了,铃兰的意思不是说谢家被误会,而是她啊她啊!她同姬后又不是有多深的交情,也没有相熟交好的同僚大臣互为依仗,平京世家枝繁叶茂,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她这样毫不避讳,真不怕被攻击戕害?两边不讨好?


    白驰未递拜帖,直接登门拜访,消息由门房递进去,殊不知引得府内一阵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无他,昨夜宫宴过后,雍州世家又悄悄聚集起来开了小会。他们总担心姬后自皇上醒来后,一鸣惊人的将窦大将军拉下马,如削太子一臂。如今又将福王寿王以探亲的理由请回来,实则是起了要动东宫的心思。


    众人人心惶惶,争论不休,天亮放歇。


    囫囵睡了一觉,原打算用完早膳再由小门,依次离开。谁知白将军忽然登门。


    众人无不认定,这是姬后要抓他们个结党营私的实证。


    雍州世家虽抱团取暖人尽皆知,但朝廷也一直明令禁止结党营私。


    这,私下里是一回事,明面上若是被捉住了,闹到朝堂,被参一本,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79章


    谢孝儒面上稳如泰山, 实则心中慌得一匹。他和白驰前翁媳的尴尬关系摆在这,想从容应对真心难。这种难,不仅是因为“前”关系,还因为这之后的关系尚有诸多的不确定性。


    昨晚张鼎牵头, 而次次他又喜欢拉谢孝儒下水, 以荣国公府为据点,开了讨论会, 七嘴八舌如何分化姬后的势力, 逼她打消为亲生子争夺太子之位的念头,谢孝儒困都困死了, 偏这些人还越说越兴奋, 天马行空的胡扯蛋, 今早回想来,估摸着都喝上头了, 就他一个没醉的被逼着听一群醉鬼胡说八道。


    白驰一身灰扑扑的旧衣常服,步伐稳健,身量笔挺。脱掉了一身紫衣官袍的锋锐惊艳,布衣灰裳,又似行走江湖的豪杰侠客。


    这样的人又岂是寻常人能配得上的, 谢孝儒对于白驰抛弃儿子没有大长公主那样的愤懑不平,于他来说反而有种理当如此的释然。同妻子和儿子的难以释怀不同,他自有他的一番理解。便是惊才绝艳的的人也不可能人生的每时每刻都精彩纷呈, 也许人生的某个阶段突然想过一过普通人的日子。而恰好在那段时间沈寂入了她的眼。


    白驰走上近前,先行礼, 而后直接道明来意。


    谢孝儒“哦哦”两声还有些敷衍的意思, 直到看见铃兰怀里的小星儿,确信人家真的是有事要他帮忙, 紧绷的肌肉这才舒缓下来,随后请了几人到他药庐坐下。借口拿东西又走出去暗暗打发人下去,让各位大人安心,悄悄从后门离开即可。


    白驰并不随意走动,也不没话找话,静静站在药庐等待。谢孝儒平常时候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见女孩儿同自己孙儿差不多大,心生怜爱,便没话找话的叨叨起来。得知女孩儿只是普通的小婢女,并无特殊身份,又与白驰没什么别的关系,颇有些意外。


    谢孝儒在外游历的时候,也喜欢穿麻衣粗布,扮作行脚大夫给穷苦人看病治伤,于他心中并不特别看重尊卑,只是到了他这个身份,为了家族体面,为了维护整个世家阶级地位,该装腔作势的时候他也必须要装的有模有样。他不奇怪白驰对下人的好,只是“好”到不惜登门拜访“反目成仇”的昔日姻亲,是不是也有点让人怀疑别有用心?


    话题由小女婢身上不知不觉转到了神谷关,说到小女孩不理解的地方,白驰答了话。这对昔日只有过数面之缘,连正经谈话都没有过的翁媳,不知不觉聊到了一起。


    谢孝儒关心天下苍生,对蒙元顺治下百姓能安居乐业很感兴趣。又问了她几次大战的具体内情,听完后,心中不由深切感叹边关将士的不易。


    边关将士誓死守护大周疆土,浴血奋战,而他们这些身居庙堂之高的谋士大臣,整日里却只想着争权夺利,实在是惭愧难言。


    二人聊至兴起处,白驰忽然道:“听国公言辞,心系天下百姓,对天后的诸多政策也颇为推崇,并不似张鼎之流那般一味盲目拥护庸碌无为的高宗皇帝。既如此,您为何不同我一般站在天后这边,助她共建千秋伟业!”


    谢孝儒一惊,瞠目结舌的看着白驰。


    铃兰深感无语的捂住脸,心内叹气。她家将军真是不分场合,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劝。


    谢孝儒是将白驰的话听进了耳里,可是以他固有的思维认知,只当白驰要为姬后的俩个儿子说项,意欲东宫易主。


    “白大将军!”谢孝儒语气严厉道:“我敬你护卫疆土爱国为民,亦是一心为着天下百姓,那你更应该知道兄弟阋墙祸国殃民!太子虽无大才,却有一颗比星辰还要闪耀的仁心。又肯虚心纳谏,重情重义。不比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福王强上许多?此话休要再提!否则别怪老夫不客气了!”


    到底是久居高位的宰辅大臣,义正词严起来,气势颇为吓人。至少在场的人除了白驰都被吓住了。


    白驰回望他,神情有些空茫茫的无趣。


    她明明说的是姬后,可国公爷还是理所当然的将争权夺势联系到了男人之间,根深蒂固的观点让他们坚定的认为女人不配掌权,甚至是连想都是不能的。


    在他们心里,就算姬后现在掌着大权,但还是仗着高宗皇帝的势,为着周家的江山出汗出力,于公利大于弊,他们便睁只眼闭只眼,一旦高宗皇帝有个什么万一,他们能立刻群起而攻之,将姬后瞬间拉下马。而如今姬后开始反击了,在他们看来,也是在为亲生儿子谋划未来。


    现场霎那安静下来。


    白驰有求于他,怕他迁怒小星儿,自觉走了出去。


    谢孝儒回过神来,暗暗纳罕,先前聊得愉快的时候,他似乎忘记了白驰是个女人这件事。谢孝儒以前不理解白驰一个女人怎么能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混得开,真正接触了才发现,她身上有种超乎性别的气质,会让你不知不觉当成势均力敌的人认真对待。而他头一次在一个女人身上有这种感觉的就是姬后。


    不过当他有次无意中说起这件事,被张鼎等人笑了个够呛,姬后是个美丽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丰满妖娆的女人,她美丽的身段,高.耸入云的发髻,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众人她是个女人。谢孝儒辩说,是她的气势,给人精神上的感觉。众人不以为意,又说他这意思是不是要说姬后实则被男人夺了舍,身体是个女人,灵魂上是个男人!谢孝儒同他们说不来,也就闭口不言了。


    *


    白驰出了药庐,心里惦记着还有别的事,打算先行离开,想回去打声招呼,想想还是算了。


    自她进门后,国公府内的下人们都传遍了,都当个新鲜,有些人故意在药庐左右走动,都想瞧一眼。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偷偷看一眼,无伤大雅。


    这些人中也包括刚回府不久的谢有思。


    有儿从他爹府上顺了一把短剑,他爹府里的东西于他心中就是他的东西,同他祖父母的物件一样,只要他看上了,随意拿取,问都不用问一声。


    他正稀罕新得的宝贝,听下人说他娘来了,立时双眼放光,撒腿就往国公府跑。


    瑞雪公主端了一碗肉粥过来,走廊上二人撞到一处,热粥打翻,撒了一地。幸而俩人都没烫伤,有儿匆匆道歉,转身就跑走了。


    瑞雪不解,责问伺候的下人,有人小小声回了。瑞雪的脸色一时变得很难看,捏紧了手中帕子,过了会说:“再盛一碗肉粥来,小世子今早到现在都没好好吃饭。”言毕,也朝国公府的后门而去。下人得了吩咐,小跑去了厨房。


    *


    自家的院子,轻车熟路,抄了小路,翻了几座围墙,很快就到了药庐。


    可是到了近前,有儿又犯了难。


    大概是血缘天性使然,幼小的孩子天然的喜爱父母,这是很不讲道理的一件事。可是他又不是真的一无所知,他这个年纪懂了那么一点事,但不多。


    想靠近,又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总是通过制造一些大动静吸引人注意,来掩饰心里那点子有限的羞涩。


    所以当白驰出来的时候,有儿一激动,忽然跳出来,手里举着短刀,朝着府内巡逻的护卫冲了过去,“让你瞧瞧小爷的厉害!”


    有儿活泼好动,比很多同龄的孩子都精力旺盛。大概受亲娘影响,亦或者他骨子里就带了这份血气,一直以来他都喜欢舞刀弄枪,可是大长公主视他如命,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一点磕着碰着都心疼的揉心口抹眼泪,根本不准他习武。


    到了大长公主这个年纪,看的多想的多,她深知本事越大越难掌控的道理,或许哪天飞出去就再也找不回了,作为祖母,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分离。她是一时一刻都离不了她的小孙儿,想到孙儿若是学了大本事将来也学他爹娘离家不归,吃苦受罪,她光想想都吃不下睡不着。


    这辈子她只愿小孙儿继承家业,养尊处优的过一生,不要外出受罪,不要受一点苦。


    可是雏鸟高飞与倦鸟归巢本就是矛盾的。


    有儿不仅一直想约骑马习武,还想要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当他师父。


    而他心目中最厉害的武艺师父就是他亲娘了。


    第80章 白驰训子


    有儿有意在他娘跟前显摆, 他知道九皇子拜了他娘做师父,本来还有些嫉妒,后来听九皇子说他娘对他也没有好脸色,九皇子怕他娘怕的要命, 立刻就心理平衡了, 反而还安慰起了他。


    说句心里话,自从上次见面, 白驰一脸冷漠的对待他, 打心底里,谢有思是有些怕白驰的, 可是他又想, 她是我亲娘, 我为什么要怕她?大概是他爹太会给他洗脑,让他有种莫名其妙的自信。


    这天底下的娘亲就没有不喜欢自己亲生孩子的!


    要是表现的不喜欢, 也一定有苦衷。


    他太想拜师了,他知道学武这事,祖父母那关过不了,他爹也不会为他争取,他能依靠的只有他娘了。他要让他娘知道他的努力和决心。


    因此从竹林里窜出来朝护卫扑过去时, 又凶又狠,像只小狼崽子。


    男孩子大概天生就喜欢打闹,护卫们也都习惯了, 因为害怕伤到随时搞偷袭的小世子,大长公主不准府内的护卫佩刀, 一人一把木剑, 时不时的还要陪小世子玩玩。


    可巧,今日路过竹林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他父亲就是府内的老奴,才给儿子谋了这份差事。


    少年人当差之前自然被提点过,可当小世子突然蹦出来还是吓了一大跳,挥起手里的木剑本能抵挡,有儿去势汹汹,可惜人矮手短,一下子就被木剑戳到了胸口。


    他又气又恼,眼睛一瞥,他娘已走了过来。


    少年人也在这时回过神,又惊又悔,生怕惹怒了小主子丢掉了差事,一时情急丢掉了手中木剑,一个趔趄,脚后跟绊到凸起的石块,反而摔倒在地。


    有儿一个纵身已飞扑过去,还要再打过,却又被倒地的少年人绊倒,小小的人儿,收势不住,剑锋寒光一闪,少年人已不能思考,只本能的抬手挡在胸.前。


    短刃划破衣料,刺破皮肉。然而下一刻,小世子重重摔在他胸口。也就那么一刻,又被人提起。


    少年人坐起身,整个人还有些懵。抬头一看,僵了,傻了。


    只见一个……女人,是女人吧?她个头很高,比很多普通男人都高出一些,从他的角度自下而上看去,气势迫人,让人不敢直视。


    “可有受伤?”她问一声,目光扫过他的小臂。


    少年人这才察觉有些些疼,大概是浅浅的刺破了皮肉,并无大碍,“没事,没事。”他爬起身。又胆战心惊的看向他家小主子,弓着身,“你,你快放了他,他是我家小世子。”


    谢有思被他娘提着后衣领子拎起,双脚悬空。


    他还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吃惊又兴奋。


    “小小年纪,怎生的如此恶毒!”白驰收回目光,再看向谢有思时,眼神锐利,表情骇人。


    兴奋的情绪被压下,有儿感到了害怕,他的手腕也在这时忽然疼的厉害。


    “我,我……”他想解释。


    “你才多大,就视人命如草芥,长大后还如何得了!”若不是她及时出手,踢出一颗小石子打飞他手中的诛邪,这小子就算用胳膊挡一下,也一定会被刺穿胸腔,当场毙命。


    须知,诛邪可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区区血肉之躯又算得了什么。


    有儿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凶过,又是他心心念念的亲娘,平时活泼开朗从不苦恼的他,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委屈的不得了,呜呜哭了起来,还可怜巴巴的喊了声,“娘……”


    白驰一顿。


    却在这时,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人,“你干什么!你快放下他!”


    瑞雪公主冲到二人面前,一把将有儿抱在怀里。


    白驰眼一眯。


    瑞雪公主颇有种母猫护崽子的架势,即便身弱体娇,也勇敢的直视白驰,暗暗使力,抱回孩子。


    白驰松了手。捡起掉落在地的诛邪,在手中把玩。


    有儿娇嫩,腕部被石子砸过后,不消片刻,就鼓起了大包。瑞雪看到,心疼异常,又见有儿脸上都是泪,她几时见有儿受过这样天大的委屈,登时气上天灵盖,不管不顾的不依不饶起来,“白大将军,你好狠的心,对一个年幼无知的孩子都能下手这么重,你难道不知道他是……他是……”


    “知道,我儿子。”白驰淡淡开口,像是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再自然不过。


    众人一呆,表情各异,就连有儿都止住了泪,侧过脸看向她,还有些害羞。


    瑞雪公主的心乱成麻,她是来表明立场叫人知难而退的,不是来促成她们母子相认的。


    “既然他爹管不了他,我这个当娘的都撞见了还放任不管,是让这个不知轻重的小东西将来成了祸害再被人骂他有娘生没娘养!”前半句她说的轻飘飘,后半句语气骤然严厉,眼睛看过来,锋锐无双。


    竹林无风自动。


    谢无忌刚一脚跨进竹园,听了个完全,原本严肃阴沉的脸,忽地眉头一弹,春风化雨般柔软了表情。


    随着白驰最后一字落下,手中诛邪贴着掌心飞射而去,削断路牙边的一棵翠竹。众人只见她快若闪电,尚不清楚她要做什么,手中只剩光秃秃一节竹条。


    少年护卫只觉臀肉一紧,人就跪下了。小时候被打的多,完全是本能反应。


    瑞雪的脑子还是懵得,尚不清楚她要干什么,只瞪直了一双眼。有儿被她抱在怀里,早忘记哭了,方才她娘飞刀出去的刹那,新世界的大门在他眼前打开,简直……太——帅——了!


    白驰可没给她们反应和说话的时间,眼一眯,手执竹条轻轻一拍,打中瑞雪酸筋,后者哎呦一声,不由自主松开手,有儿落地,站在地上,满眼崇拜。


    红蕊大怒,“大胆!你竟敢伤害公……”


    “啪!”裹挟劲风,一声又脆又响的鞭打声骤然响起。


    有儿从小到大连手心都没被打过,竹笋炒肉更是听都没听过,便是同人打架吧,小孩子的拳头能有多重?再说了,同一个年龄段的,从来都是他揍别人,还没被人揍过的经历。所以这一下打过去,有那么三秒钟他是懵的,脑子完全失去了反应,还傻傻的盯着他娘看。粉雕玉琢的长相,模样倒是让人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白驰心里也有些犯嘀咕,她不喜欢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吵闹,也没有过带孩子的经验。只蒙元顺喜欢孩子,还收养了一些,时常见他们玩在一处,孩子们犯了错,蒙元顺也会板起脸教训,打手心打屁.股。时常是哇哇哭一阵,有的跑有的躲,蒙元顺也就做做样子,吓唬为主,惩戒为辅。


    有儿这样不跑不躲,还仰着脸盯着她看,于她眼中,这是……挑衅的意思?不服气?


    白驰目光一沉,扬起手中的竹条。


    有儿又不傻,便是之前从来没挨过打,没这方面经验,犯了片刻的蠢!这会儿不跑才怪!身形灵活,像只猴,不过此刻却是只瘸猴,大概是跑动扯到了屁.股的伤,终于缓过劲来,知道疼了。


    “哇呜”一声惊天动地!


    白驰暗暗松了口气,知道疼就好,正欲收回手,忽觉手被人按住了,偏头一看,谢无忌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一只手正握住她捏着竹条的手。


    瑞雪一颗心全系在有儿身上,听到他哭,也跟着心痛落泪,追着跑了去。


    府内下人也有听到动静,偷偷走过来的,都瞧见白驰打小世子了,一个个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少年护卫的神色更是凄惨难言,感觉像是天上下刀子,全扎他身上了一样。


    白驰看到谢无忌心中暗惊,她竟不知他什么时候靠过来的,还悄无声息的站在她身后,不由蹙眉,“你……”


    谢无忌立刻道:“我知道,子不教父之过。”


    白驰:“不是……”


    谢无忌:“你打的好,这小子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他祖父母都管不了他,我也管不住他,以后还得靠你。”


    白驰:“你……”


    谢无忌:“我生性优柔,心慈手软,严父我是做不了了,咱俩还是调过来,你当严母,我做慈父。”


    白驰:“……”


    二人对望,各怀心思,一时无话。


    “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打哭我的孙儿!”一声厉呵。


    大长公主气势汹汹而来,满脸怒容,活脱脱一头要吃人的母狮。可是她才刚转过回廊,一眼看到儿子立在眼前,手里还牵着“凶手”。


    大长公主一顿。


    谢无忌已不着痕迹的往前两步,将白驰挡在了身后,微微沉下脸来。


    大长公主听说白驰来了国公府,心里犹豫了许久,决定还是亲自出面,既然她肯登门,要不再留人吃顿便饭?


    姬后要是决心和雍州世家彻底闹翻,保她亲生儿子入主东宫,她谢氏一门处境最为尴尬。白驰若为姬后马前卒,祸乱朝纲,她谢家到底是除了白驰还是不除?


    她儿子那头犟驴她是领教了,拉不回来的。


    她可怜的孙儿又该怎么办?


    那毕竟是他亲娘!亲娘啊!


    大长公主思来想去,还是想趁一切都没有变得不可挽回之前将白驰拉回来。便是拉不回来,也不能在敌对阵营上,能劝她远离也是极好的,像蒙元顺那样,远离朝堂,永远的戍守边关也未尝不可。


    她坐着步辇,让人慢慢的走,想着心事。半路上听瑞雪的侍女回报有儿也去药庐了。她心里更是叹气,有儿是她一手带大,为防孩子坏了心性,她从来不说白驰一句坏话。她心里想着,等孩子大了,明白事理了,许多事再慢慢同他说。如今看来,这孩子一心念着他娘,乃至于大长公主都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教育准则到底是对还是错了。若是当初,当初瑞雪能脑子清醒点,不被张五郎迷了眼,肯对无忌多上些心,而无忌也没这么轴。在有儿还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让他管瑞雪叫娘,今日哪有这些糟心事!可人这一生哪有后悔药,从她当年抛下无忌开始,就吃足了苦头。


    她正兀自忧叹呢,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嚎,可把她吓坏了。没瞧见有儿跑过来,倒是追上来的瑞雪同她迎面遇上。三言两语说了大概,大长公主怒不可遏。她心疼的要去找被打坏的孙儿,又被瑞雪拉住,说:“当年她既狠下心肠抛弃了有儿,便是不当这个娘了,如今又耍起了当娘的威风。姑母,你要是不斥责她几句,只怕她又会趁我们不注意打骂有儿……”


    瑞雪搀扶着大长公主匆匆折返,未料谢无忌也来了。


    一时都顿住了,像是画面静止。


    大长公主的目光落在白驰仍握在手里的竹条上,眼珠子外凸,忍气忍得辛苦。


    白驰一派坦然,可是与大长公主争执绝非她所愿,索性躲在谢无忌身后,也不愿伸这个头了。谢无忌眼珠子动了下,有被白驰躲避的动作愉悦到。他想护着她,一直都想。


    瑞雪心中焦急,弱弱的叫了声,“表哥……”


    谢无忌淡淡道:“闭嘴。”


    瑞雪不甘心:“刚才她打了有儿。”


    谢无忌慢慢道:“我说我家的事用不着外人插嘴。”语气加重。


    瑞雪瞬间红透了脸,顿觉受辱,放开大长公主的胳膊,捂着脸跑走了。


    大长公主有心维护侄女,心中气恼,“无忌,你这是什么话?瑞雪如同我亲女,我们是一家人。”


    谢无忌:“父母管教子女,哪有姑姑插嘴的份。”


    大长公主见他如此维护白驰,先前自己劝自己积攒的那点好感全败光了,又仇视起白驰来,这些年,她心里苦得很,一味忍耐,无处发泄,忧愁郁闷,此时此刻,见小夫妻俩个不知何时又好上了,忽然就没什么顾忌了,忍不住情绪爆发,指责道:“谢无忌,你还当我是你娘吗?自她走后,你也就跟着跑了。留下有儿那么小一只,三年来不管不问!爹娘你不要,孩子你也不要了!好嘛,除了媳妇,我们在你心里什么都不是!我和你爹含辛茹苦的将你俩的孩子养大,你们没半句感谢就算了,还来我府上打骂孩子,你们凭什么?嫌我们教的不够好,上来就打我们的脸?你们要是觉得不好,搬回来啊,我倒是要看看你们怎么会教孩子?你们以为带大一个孩子容易?


    谢无忌,我知道你一直怨恨娘,怪我从小将你抛弃,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也想补偿你啊。可你不给我机会呀!我能怎么办?你以为我当年是故意找她茬?这里是平京城,她是谢家宗妇,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我想让她循规蹈矩,做个贤妻良母,不给家族惹来麻烦,我有错?我要早知道她有这翻天覆地的本事,我管她?是,当年是我做错了,可是你们给过我认错的机会吗?你们说走就走,一个比一个绝情。你们就这样一走了之,家也不回,孩子也不要,独留我们孤寡老人还有年幼无知的孩子凄惨度日,苟延残喘……”大长公主越说越伤心,忍不住哭了起来。


    谢无忌毕竟为人子,虽说平时表现的冷淡孤傲,可他娘说的在理,明着在怪他,实则句句都将他们夫妻拢在一处,帮他的意思很明显。谢无忌很领他娘这份情,只装作被骂的灰头土脸的模样,偏过头去看白驰。


    白驰最怕感情牵扯,也有些为难,见谢无忌看过来,当机立断,抱拳行礼,“多谢。”


    只是她一手握诛邪,一手还握着竹条。竹条斜刺里戳过来,还扎了谢无忌一下。


    谢无忌忙学她一般,也躬身行了个大礼,“多谢娘,这么多年娘辛苦了。”


    大长公主一肚子的抱怨一肚子的委屈,因为这两声谢,一声娘,轻易的就消散了。


    当母亲的又怎会真心怨憎孩子,即便偶尔被气极了有那么片刻想掐死人的心都有,可只要孩子稍稍示弱,当娘的立刻就好了。


    她忍不住就想说,算啦,我原谅你们啦。谁知谢孝儒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忽然将妻子的双臂一托,面朝她,使了个眼色,“好啦,孩子们已知道错了,你就别怪他们了。”随即背对着白驰和谢无忌,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


    白驰还愣着,谢无忌拉了她的手悄悄退了下去。


    二人很快离开。


    大长公主搡开丈夫,十分不解,“你干什么?”


    谢孝儒说:“我若不拦着,你接下来是不是就要留他们吃饭了?”


    大长公主表情有些不自在,白了他一眼,“那又怎样?”


    “你啊,还是太心急了。对了,孙子被打了,你不回去心疼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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