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白驰正待解释, 自她斜后方忽然伸过来一条手臂,白驰本能擒住,反手拧过去。
那人一声不吭,也不反抗, 仿佛没骨头般, 就这么软软的靠了过来。白驰一脚都快要踹上他的膝盖弯了,看清来人, 急急收脚, 松开手。
那人踉跄了下,又要摔倒, 白驰伸手一勾, 揽住腰。他往前扑了下, 靠上她的肩头,还是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 发丝扫过她的脸,衣料纠缠。他看过来,眼神勾连。
医馆的大夫看得目瞪口呆,他一直觉得“风情”这词只适用于勾栏院的女人,这还是第一次从男人身上……关键还真好看, 他一个老爷们都喜欢看。
大夫面上的姨母笑刚刚扬起,陡觉头皮一麻。谢无忌冷冷一瞥过去,大夫吓得心肝俱颤, 膝盖一软,当即倒在了药柜后。
白驰自始至终目视前方, 表情纹丝不动, 等他站定,抽回手。倒是大夫倒下去的时候弄出响动, 让她抬了下眼。
“多谢,”他说,语调说不出来缱绻。俩人挨得很近,乃至于当他说话的时候,白驰很清晰的闻到他的唇齿间有一股极好闻的香气。
白驰站开了两步,语气说不上冰冷,但绝对称不上有温度,“举手之劳,郡王不必言谢。”
谢无忌面上的柔情肉眼可见的散去,他没什么意思的推开刀鞘,寒光乍现,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好刀。
“这柄短刀不错。”
白驰看过来,“抵押给你怎样?”
谢无忌一脸意外,嘴角一勾,就要笑。
白驰转过脸。
谢无忌笑容一收。
白驰走向仰躺在椅子上昏睡不醒的母子二人,“没钱付诊费。郡王可愿帮这个忙?”
谢无忌随她走过去,“你让我帮忙,总是要帮的。”
这回语调是没问题了,可是这话吧,算了。白驰心里挺无奈的,她并不想反复的说狠心绝情的话,她这辈子只想心无挂碍的活着。然而不断的伤害一个人,反而会让人心有负累。沈寂从没有对不住她,他只是想不开放不下,可是……
白驰转过身,正面相对。他现在的身高让她很不习惯,略一停顿,双手抱拳,行了一礼。随即从桌上拿过斗笠戴好,压了压,抬脚就走。
门口站了一人,正用力甩伞上的雨水。
白驰出来,他偏头看去,而后就愣住了,很惊喜,大声道:“呀!夫人!”
“不是,”她丢下这么一句,一脚踩上街上的石板。谁知谢无忌也追了出来,叫住她,“等等。”
白驰拧眉,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她不想回平京的原因就是如此,这世上总有些人,纠葛太多,渊源太深。他还停留在过去,可是你已经走出来了。认知不同,便有些难以说清的困扰。又不能随意打骂,总之就让你很没办法。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他就这么劈头盖脸来了一句,神情语调都仿佛这初冬的风雨,冷得叫人心里发慌。
白驰一愣。她一步已经走了出去,大半身子在雨雾中。她只戴了斗笠,并未穿蓑衣。
侍书还算机灵,赶忙撑开伞,替白驰遮风挡雨。想唤一声“夫人”,瞟了谢无忌几眼,又拿不定主意。
谢无忌笑了下,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既然当初指天发誓说不会再回来,就不要回来好了。”
白驰疑心他在说赌气话。
谢无忌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白大将军,你不会以为我在说赌气话吧?”
白驰略有些尴尬,心里反而放松了些许,“事出突然。”
谢无忌叹口气:“我已下定决心忘却过往,重新生活,你一直留在都城让我很为难。”
侍书张圆了嘴,表情古怪。
白驰:“……”
谢无忌斜斜的扫过来一眼,像是轻蔑,又像是勾着人,“你今早为何在夹道站住不走?你知道皇后宣了我,特意等在那的?你有话想和我说?”
白驰反应了下,这误会有些大,“我……”
谢无忌抬手,截住她的话,“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只告诉你一句,过去就过去了,咱俩是同僚,也仅仅只是同僚,你莫要多想。今早的事很多人都看见了,你大概是不知道宫里的人有多喜欢嚼舌根,你这才回来……唉。望白将军看在咱俩曾是夫妻的份上,这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念在这份恩情上,请自重些,莫要给我惹来流言蜚语。”
白驰被他怼的无言以对,虽然他话说的不好听,却叫她放下心来。如此甚好。
她不是喜欢废话解释的人,再次抱拳:“郡王教训的是。只是我可能还要留在平京城一阵子,陛下刚封了我作检校千牛卫大将军。不过请郡王放心,我会尽量避着些您。”
谢无忌露出一言难尽的神情。
白驰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他看一阵心虚,仿佛这个官职是她求来的一样。
白驰不再多言,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侍书撑着伞发呆,偷偷看一眼主子,不敢说话。
六年时间,世事变迁,人也会变。
他记忆中那个好性子的主子早已变得模糊不清了。现在他面前的这位,才是他熟悉的,阴晴不定,难以伺候的阎王爷。
破天荒的,今天,主子突然朝他笑了一下,还挺和蔼。
“记住了,往后都这么叫她。”
侍书感觉脑子不够用,叫谁?叫什么?
“这俩人,给我查,问清楚她们和白大将军到底有和关联。”谢无忌的声音在医馆内响起,凉飕飕的,总之不怎么友善。
侍书反应慢了好几拍,总算是回过神,神气活现道:“主子,您放心,就算将来夫人拿刀指着我,要将我剥皮抽筋,我也绝不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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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且安置好铃兰带来的一万人马后,白驰同铃兰说:“得空你去找一趟侍书,带上银子,把我的诛邪拿回来。”
铃兰并不奇怪白驰刚回平京就和前夫有了瓜葛,面上一垮,“啊?你怎么又拿诛邪去抵押?这次是多少银子?啊,不,这不是重点,问题是咱们现在还有银子吗?我现在浑身上下凑不出十个铜板,不信你自己搜!”
白驰:“算了,当我没说。”
她整理着手里的衣裳,不依不饶,叨叨叨:“当初我怎么就瞎了眼的以为跟了你从今后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想当初你活的多肆意快活啊!武功天下第一,没有心肠,只管自己快活!没钱了就劫个富济个贫,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多畅快多得意!亏得我当初还想过你会打下一个山头,让我去当压寨夫人呢!啊去!我真是青天白日做了一场好梦,要怪就怪那头熊瞎子,愣是把你教坏了,白天黑夜的逼叨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燃烧自我,奉献神谷关。好嘛,他口号喊的响亮,倒过头来拿我们的吃我们的用我们的,你的赏赐俸禄全被他给墨下了。这还没完,连咱前姑爷给的补贴也都一并骗了去。你就一径的听他的瞎话对外人好,你怎么就不心疼心疼我嘛?你看我这条裙子,都是前年的旧裙子了。我这一路上可睁着眼瞧着呢,平京城的姑娘穿的都是最时新的料子,戴的金灿灿的大金步摇,这往后你在都城住下了,我走哪儿可都代表着您的脸面……”
白驰忽然按了下她的肩。
主仆二人心有灵犀,原本还嘴上没个把门的铃兰立刻收声,三两下将衣裳收叠好,凌乱的地方一一扶正,速度快的惊人,抚平鬓上乱发,屏气凝神,靠墙站去。
果不其然,没一会,姬后过来了。
白驰正好有话同她说。
二人要说的话很多,关于千牛卫大将军一职,关于她将在平京城逗留多久,关于她带来的一万私兵。
等一切商议完。
姬后神情疲惫,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安置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千牛卫的侍从仪卫多是世家子弟,即便不全是豪族出身,身份也不低,不说别的,单是你女子的身份恐怕就让很多人不服。突然让你接任这么重要的官职是有些为难你了,但是我身边可依仗的人不多,只能靠你了。另外,你还缺什么吗?我都一并让人给你送来。”
白驰什么也不缺。正要送天后离开。
一直静默不语,跟个灯座没区别的铃兰忽然“咳”了一声。
姬后早就注意到她了,心里暗暗赞叹她规矩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屏气凝神,纹丝不动,呼吸都不曾乱一下,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这位就是铃兰吧,”姬后亲切的询问道。
铃兰俯身下摆行礼。
“一直以来都是你替你主子回信,同本宫书信往来?”
铃兰回说是。
姬后知是心腹,也不绕弯子,“既是自己人,也不必客气,缺什么尽管开口。”
铃兰笑了,先不动神色的拉了拉自己的旧衣裳,“旁的倒没什么,就是我主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需要花钱打点的地方多……”
姬后手阔的很,转身就让人送来了五千两银子。
铃兰非常开心,当夜就提笔给“熊瞎子”写了一封信——炫耀!
第62章 谢无忌,谢有思
皇上刚刚醒转过来, 身子还很虚。都说赶得早不如赶的巧,姬后被困数日,皇上一醒来就叫他看到了姬后不辞辛劳一直守在床前,感动的无以复加。一激动, 连玉玺都交给她保管了, 又下了口谕,他病中的一切事务都由姬后全权处置, 几位辅政大臣一同协理。高宗皇帝一激动就容易这样, 一直如此。
他是个极感情用事的人,太子的性子就是随了他。
窦家出事, 谢孝儒立刻吩咐下去, 这事无论如何都要瞒住太子。太子心软重情, 在处理亲近之人的事情上容易感情用事,公私不分, 屡被诟病。年初因为小舅子在京城内犯了命案,被苦主告到京兆府尹,闹得满城风雨,后来还被御史弹劾了。当初姬后借此机会就想将窦家拉下马,但是那时候太子已经插手了, 若真要追责下去,很难收场。高宗皇帝夹在雍州世家拥护的太子和义正词严还百姓公道的姬后之间左右为难,姬后为了不让高宗皇帝管这事, 还神神叨叨的去钦天监给皇上算了一卦,让他远离是非纷扰, 宜静养心身。
这不, 此番遭难也算歪打正着了,皇上以后对皇后恐怕会更加的深信不疑了。
雍州世家的人不想姬后当权, 自然会鼎力支持太子。可太子性格太优柔寡断,说句不能外传的话,之前皇上病重,就有胆大妄为的暗示太子“狠下心肠”,这狠可不是要对姬后做什么。她一个女人,能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无非是仗了皇上的势,一旦皇上倒下,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可是,太子……
他没这胆量就算了,还为姬后求情,说什么这些年她对自己不薄,为了能叫他安心,连俩个成年儿子都没留在身边。
如今风水轮流转,众人是万万没想到,都已经被软禁的姬后她竟然还能联系上远在神谷关的白将军。更暗暗心惊,姬后的手竟伸了那么长,布局那般缜密,连文州的事都查的一清二楚,在此之前一点风声不漏。
谢孝儒觉得事有可疑,姬后虽有心机,但她是风风火火的性子,若是早有证据在手,不可能忍耐到现在突然发难。再说那个姬承功,吃喝嫖赌,混账一个,他有这本事能在窦家的地盘查出这些?
难道是……有人在暗地里帮她?
谢孝儒暂且没有头绪,只告诫众人不要慌张,姬后虽然心中有恨,一出手便是敲山震虎的意思,但她识大局,有大气度,不会……话还没说完,就被张鼎打断了,又有好些人埋怨,怪他之前不站队,没有积极的站在他们这边主持大局,又说他一直对姬后颇有赞誉,是不是搞不清自己的身份。他这般处处留情,那毒妇可不会这么心善。看窦素就知道了,一得喘息,一定是张开血盆大口,骨头都不剩。
还有人悠悠开口,莫不是忘了姬后带给他家的耻辱,当初可是她给谢家的弃妇撑腰,让谢氏宗门被耻笑至今,至今那同庆楼隔三岔五还在上演着谢家的丑事,那郎子君不是旁人吧?她可是姬后在民间认养的干女儿。郎子君如此不给谢家脸面,还不就是姬后的意思。
一屋子人吵吵嚷嚷,从瞒住太子不叫他行事冲动免得被人抓住把柄,一直吵到白驰这个弃妇是如何叫谢家丢了脸面,如今还敢回来,简直是不将谢家看在眼里!他们一定要联合起来将她赶走,就算是为了小世子好,绝不能叫他知道他有这么一个丢人现眼的娘!争吵声一直持续到谢无忌的突然出现戛然而止。
众人面上讪讪,他们是谢孝儒的同辈人,背地里议论晚辈的私事多少叫他们面上无光。不多时,众人起身告辞,各自散去。
谢无忌也没说什么,他是来看儿子的。
谢无忌这些年一直不住在国公府,白驰去神谷关那会儿,南方沿海也不太平,他也不知怎么得了瀚海道行军大总管崔有道的赏识。崔大将军接连上书三道请求皇上让谢无忌当自己的军师,随军出征。
这中间谢无忌同父母的矛盾,差点闹到断绝关系,自不必细说。
只能说谢家是认回了一位能力出众优秀骄人的嗣子不假。□□国公和大长公主从英王之乱时他们毅然决然的选择保护他们心目中更重要的人,已注定失去了这个儿子。
这一去就是三年之久。
大长公主也亏得有乖乖小孙儿绕膝陪伴,没得功夫瞎想,否则就算不去掉半条命,眼睛也得哭瞎。
后来谢无忌归朝,因功勋卓著,除了应有的赏赐,便是直接封了郡王。
雍州乃周谢张等世家大族的本家,以雍州做封号,足可见陛下的偏爱。就连他的亲生子女也没有一个以“雍”做封号的。
之后便是另外建府,谢孝儒看得开,儿子永远是儿子,便是和父母不亲近,只要他姓谢,有本事,他能在百年后放心的将谢家交给他就够了。大长公主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她做错事在先,又有孙子在跟前捣乱,她的注意力被转移不少。儿子回来,不必再担心他在外吃苦受罪甚至是遭受生命威胁,能看到他,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不敢再奢求什么。
不过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是,他这三年过去,竟长成了那般高大的一个男人,实在是让人惊奇不已。
父子二人三年未见,谢无忌面上装得冷静,实则心中忐忑不已。
他小的时候曾怨恨过自己的爹娘(养父母)走的早,害他遭人耻笑被人欺负,过的凄惨辛苦。没成想,等他做了父亲也成了这般自私的人。
他丢下亲子,不管不问三载。
他做不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爹。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右手边的窗户忽然开了一扇,有个小娃儿坐在树上,一只脚踹开了窗,努力试探着想往屋里跳。
这里可是二楼。
谢无忌狠狠吃了一惊,一时愣住了。
这小子长得非常精神,又大又圆的黑眼珠子,脸上却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还沾了几簇动物毛发。看到他也不怕生,反而一脸好奇的上上下下看他。
而后像是确定什么一般,又脆又响的喊他,“爹!你是我亲爹对不对?爹,我是你儿子,谢有思啊!”
谢无忌的心恍惚被什么狠狠撞了下,嗓子有瞬间梗住了,发不出声。
当年他和父母闹得犟,离开平京城后,心里气不过,又写了一封信回来,说他的儿子有名字,叫谢有思,乳名有儿。不是什么小福,更不是什么谢承嗣。
他没想到的是,他爹在孩子周岁那年又请出族谱,将孩子的名字给改了。
大抵天下的父母爱孩子都是一样的心吧。
他之前没有什么深切的体会,直到他现在看到自己的孩子,就这么叫了一声,过往的冷淡无情仿佛在一瞬间都化成了无尽悔意。
他欠这孩子太多了。
成年人内心的翻江倒海,眼神深邃的变化,小娃儿是看不懂的。他等了会,没见谢无忌有什么热情的反应,也不尴尬,又笑嘻嘻的大声道:“对不起伯伯,我认错人了。我听他们说我亲爹今天回来了,就在这里。伯伯,你见到我亲爹了吗?他在哪?”
话说完,又想起祖父的教导,松开两条胳膊,就要朝谢无忌行晚辈礼,“伯伯,我叫谢有思,我爹谢无忌,您见到……哎呀!”结果因为失了平衡,整个人猛得倒了下去。
谢无忌吓得魂飞魄散,与此同时,外面也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声。
谢无忌奔到窗前,听到孩子爽朗的笑声,原来他人虽然往后倒了去,两条腿却夹得紧紧的,灵活的像只猴,倒挂金钩,荡来荡去。
谢无忌看着他,莫名想到了某人小时候,眉眼一舒,笑了。他想换个姿势,往后稍微站开些,才发现腿都是麻的。
谢有思是个自来熟的好性子,见谁都兴高采烈的,他说:“伯伯,你长的真好看!”
谢无忌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伸出胳膊,说:“我拉你进来。”
小娃儿大概是才发现这种好玩的玩法,两条胳膊垂下,任自己甩来甩去,小疯子似的。树枝桠随着他的摆动沙沙作响,动静非常大。
底下看着的人,只觉惊心动魄,一颗心都跳出来了。有的苦苦哀求,有的伸长了胳膊做好随时接住的准备,还有人跑回去拿梯子拿被子。
直到大长公主看到,慌乱的喊了声。谢有思握住树枝,朝谢无忌调皮的吐了下舌头,高声回话,“祖母,我下来了,你不要晕倒呀!”说完他很快坐正,抱着树干就滑了下去。谢无忌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这孩子被宠溺的无法无天,竟还知道心疼老人。
谢无忌从二楼看过去,发现小娃儿下了树,并不到祖母跟前去,而是换了个方向,一溜烟又跑了。
后来谢无忌才知道,原来是这孩子先前钻了狗窝,脏得不像个样子。谢无忌要见他,自是要洗刷干净。可这孩子长的白净可爱,也不知为什么特别讨厌洗澡,一要给他洗澡他就跟窜天猴一样,眨眼跑没影。
后来,谢有思被捉住,提溜到他跟前,大长公主又气又好笑,说:“管管你儿子,我和你爹都管不了他啦!”
谢有思眨巴眨巴两下眼,忽然起跳,抱住他的腰,又爬树一样的蹿到他的怀里,眉开眼笑:“爹,你刚才为什么不认我?”
谢无忌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有,他只是……
“爹,我是你生的呀,你不能因为我脏就不认我呀!爹,爹,爹……”
第63章
谢无忌是那天同白驰在医馆分开后, 将那对母子的祖宗十八代都打听清楚了才起身去的国公府。
他儿子偷摸着跟去了皇宫,他知道,正是侍书同他讲的。
当年侍书跟着他去了南边,回来后, 谢无忌有想过将孩子接到身边自己养, 老夫妻俩个哪能舍得,他自个又不愿意同爹娘住一个屋檐下, 略一思衬, 便将侍书留给了儿子。
因着谢无忌封了爵,没多久, 皇上又下了圣旨, 将谢有思封为世子。
回了京城后, 不似在南边想够都够不着。父子俩个同朝为官,又有孩子在中间调和。郡王府没建成前, 谢无忌还是在国公府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渐渐的家族的产业经营也顺利的过度到了他手上。
三年的军中历练让他脱胎换骨,他再不是曾经那个唯唯诺诺,自卑软弱的沈寂了,他学会了恩威并施, 也懂得如何拿捏人。利用手中的权柄、家族的势力处理产业,得心应手。
自从回京后,谢无忌一直行事非常低调。虽投向他府中的拜帖不断, 他却很少回应,也不怎么去同僚家走动。
不过, 到了他这个身份地位, 在几代人的努力下,圈子基本已经固定, 围上来的大都是巴结讨好他的人。他不去应酬反倒省了许多麻烦,至于现存圈子的维护还有他爹娘以及同族叔伯兄弟。
他不参加各种宴会交际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作为旁人眼中的香饽饽,很多人都热衷于给他牵线搭桥,想攀上他家这颗大树。
虽然外头一直传,大长公主有意将亲侄女嫁给儿子,亲上加亲。可这事一日没成,就意味着任何人都有机会。再说了,就算正妻没戏,还有侧室,小妾呢。
不说谢无忌的家世,单说他的人品样貌才学,无论哪一样都出类拔萃。
嫁他,不亏!
姑娘小媳妇们见了他,无不芳心荡漾,相思成疾。
且说谢无忌进了家门,随口一问,知道他爹这里来了许多朝廷重臣,不用猜都知道是为了窦家的事,他故意绕道过去听了一耳朵,没成想竟在议论他夫人的不是,他就没想过给这些老家伙脸,连声咳嗽都不假装一下,直接抬脚走了进去,寒着一张脸。
这其中还有几位大人一直想将家中的闺女,孙女,外甥女说给他,尴尬的恨不能钻地缝,就这么灰头土脸的离开了,估计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惦记他了。
谢孝儒面上和善爱笑,心里比谁都冷静,等所有人都走开了,看向儿子,问道:“听说今早皇后宣你单独见面了?”
谢无忌神色淡淡的,“儿是中书舍人。”中书舍人有起草诏书的重要工作,皇后召见他不足为怪。
谢孝儒话题一转,“见到白驰了?”
谢无忌:“见到了。”
谢孝儒:“什么想法?”
谢无忌:“她是儿妇,儿能有什么想法?”
谢孝儒不自觉拧了眉,似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父子间隔阂甚深,并不适合谈心,更何况是感□□,他想了想,叹口气,“她是姬后的人,除非她辞官,否则你俩不可能再续前缘。”
谢无忌不语,眼睫半掩,遮住了眸中情绪。
谢孝儒点到即止,转了话题,“有儿病了,又不肯好好吃药,你去看看他吧。”
谢无忌朝他爹行礼,转身就走,一句废话都没。
谢孝儒看着儿子的背影,挺拔如松,端方儒雅,既欣慰又忧愁。他心里隐隐约约担心着一些事,又觉自己不该多想,无忌他入仕以来一直很有分寸,便是接掌了家族营生,也打理的有模有样。
**
谢有思被捉回来后,重新擦洗了身子,又换了衣裳鞋袜,被强制按在屋里不许出去。他祖母亲自看着他,盯着他喝药。瑞雪因为早上没看住他,自责不已,也陪在屋内说话。
姑侄俩个心里都装着同一件事,用隐晦的词聊着,交流想法。谢有思听得稀里糊涂,胡乱插话,问东问西。
瑞雪给他做了一双新鞋子,蹲在地上帮他穿上,鞋子合脚,绣面精致好看。
谢有思很喜欢,蹦蹦跳跳,穿的也很舒服,他说:“新鞋子真好看。姑姑,你也给我爹做一双吧。”
大长公主一直有心引导,闻言笑眯眯道:“鞋袜衣裳这些私人东西,可不是谁人都能做的。你爹的鞋子必须你爹的新妇才能做。”
瑞雪听懂姑母话里的意思,耳朵一红,咬住了唇没说话。
谢有思眨巴眨巴眼,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他跳上榻,碰了碰一双脚,天真道:“明白了,那瑞雪姑姑就是有儿的新妇了!”
猪队友带不动,大长公主气乐了,敲了下他的额头,“男人只有行了弱冠礼后才能娶新妇,你瑞雪姑姑给你做鞋子衣裳是真心拿你当亲儿子疼。”
小孩儿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眼子,有人喜欢他,他就感到高兴,闻言很讲义气道:“那等我将来行了弱冠礼,我再娶姑姑为妻。”
大长公主叹气。
瑞雪乐不可支。
琴姑姑等人也都跟着笑了。
小丫鬟进来通报,说:“郡王殿下到了。”
大长公主抬手正了正瑞雪发上的簪子,又将她皱了的衣角扯了扯,没留神谢有思已一溜烟的跑出去,迎他爹了。
谢无忌站在门口朝母亲说了句,“儿子给母亲请安,屋里有女眷,儿子就不进来了。”
他牵着有儿直接去了别的屋。
大长公主正在忙碌的手停住,笑容僵在脸上。瑞雪都已经站起身准备迎接了,此刻也倍感难堪。
公主压着心口,堵得难受,她说:“我就知道她一回来准没好事,我儿定是又回想起以前不开心的事了。”
琴姑姑忙安慰她,说:“主子,您就别胡思乱想了。殿下都明说了,怕惊扰女眷,你怎么还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上疑呀。”
此话一出,没想到瑞雪白了脸,泫然欲泣道:“怪我,是我不好,是我给姑母添麻烦了,是我让表哥为难了。”
琴姑姑脸一垮,她是没招了。
大长公主心疼侄女,立刻握住她的手,“傻孩子,又说傻话了。你在我心里就跟我亲闺女一样,哪有女儿给母亲添麻烦这一说?你也别怪你表哥,她突然回来了,你表哥的心不得平静,咱们要理解他。现在我最担心的是有儿,我怕她跟我抢有儿。有儿这么乖,这么讨人喜欢。唉。”
“姑母,你也莫要烦心,当年她狠心抛下的,哪有说要回就要回的,天下间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是啊,她就是这样狠心的人。当年抛下无忌也是,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让无忌丢尽脸面,沦为笑柄。咱们大人都是有记忆的,所以我压根不担心无忌会对她余情未了,就算忘不掉,也是当年伤的太狠。小孩子就不一样了,有儿又是个自来熟的热心肠,跟谁都能玩到一起。这么些年我和你姑父煞费苦心的养育他,就怕他没爹娘陪伴,坏了心性。半点不敢说他娘的不好,还一直夸他娘如何如何的英勇盖世,为国尽忠。又是如何的迫不得已不能陪在他身边。”当初只想着,能瞒一日算一日,要是白驰真的为国捐躯了,也好说。再不济,等孩子大些了,懂事了,他爹娘的那点旧事再慢慢同他说。
大长公主是有些幽怨在里头的,瞅了瑞雪一眼,“怪我儿钻了牛角尖,想不通。当初白驰走的时候,有儿尚在襁褓不知事。若是无忌不是那般倔,早早娶了继室。有儿还没懂事就养在他们夫妻膝下,那继室就是他亲娘。我们又何需编那些谎话美化她,叫有儿心里一直有他娘,哪还有现在这些麻烦。”
瑞雪低了头,当年大长公主也是有这个想法的。只是她儿子毕竟成过亲,又育一子,让金枝玉叶做继室,她张不了这个口。
况且,无忌当时情绪很不稳定,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迈过这道坎。公主是不可能厚着脸皮要求亲侄女拿未来幸福做赌注的。便是瑞雪丧夫后,公主也试探着提过几次,重新为她择一个新夫婿,让她且先看着,等守孝期满就将她嫁过去,是瑞雪自己哭求着不愿意,说这辈子只想守着姑母过一辈子,才做吧。
且说当初,瑞雪也看出姑母的心思了,可她心里惦记着张五郎啊!
明明当初也和部来求娶,张五郎的表现已叫她失望无比。可当风波平息,张五郎忽然大胆的献殷勤,频频与她制造偶遇,念情诗,拉她的手。大概是之前那层窗户纸捅破,张五郎也无所顾忌了。
瑞雪一个小女孩子哪受得了这些,后来当张家求娶之时,姬后问她意思,她红着脸应了。
如今回想这一切,瑞雪都会叹一句,大概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吧。
**
却说谢无忌刚将儿子拉进另一屋,捏他的手又摸他的额头,紧张的问:“好好的怎么生病了?”
有儿神秘兮兮的凑近他,贴着他耳朵说:“爹,不是您让我装病,将我祖父骗回来吗?”
谢无忌说:“我是让你装病。”
有儿说:“不行呀,祖父是神医骗不了他。他一生气,又会让我抄文章,我不想抄。”
谢无忌心疼的叹气,“看你平时挺机灵的。你是怎么把自己搞发热的?”
有儿很骄傲:“简单啊,就是祖母让我不能吹风不能淋雨,我那晚故意淋了雨然后开窗吹了半夜的风,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无忌听得心口一紧。
有儿又兴冲冲的摇他胳膊,“爹,你见到娘了吗?她什么时候来见我?还是你带我去?我想和我娘说说话,我有好多话要和她说。”
第64章
谢无忌会突然来看儿子, 一是听说有儿真病了,他放心不下。二是他从那对母子身上只找到了一点有用信息,那个小娃儿的乳名叫“小福”。
他并不十分确定白驰会突然伸出援手,是因为发了善心, 还是和“小福”这个名字有什么关联。
他希望是后者, 或者两者都有也行。
他心中的喜悦按捺不住,他迫不及待地想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孩子, 可临到跟前, 又不知怎么开口了。
就譬如说,他还在小心翼翼的想着如何让一家三口团聚, 而在孩子心目中他们一家从没有分开过。
他的这份雀跃于孩子来说可能就是失望不解。
有儿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有儿。他不曾记得他还有过叫小福的时候。
一个母亲如果连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字都搞不清, 是不是说明这些年她就不曾关心过他, 心里没有他?
谢无忌竟被自己的这套说辞说动了,他一直有给白驰写信, 连同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礼物没收,信也大概从没有拆开看过吧。
他能理解她对他的狠心,说她迁怒也好,说她不愿被世俗束缚追寻自由也好。但他无法理解她对儿子的狠心。
他先前也狠心过,迫切的想做出一番功绩让人刮目相看, 也为了同父母置气。他们能未经他的同意休了他的妻,他也便无须再隐忍退让任由他们摆布。但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孩子,他常想他就这样走了, 白驰会不会怪他不管孩子。有时候他又较劲的想,她都能洒脱的离开, 凭什么他不能?只要她回他就回。
他惦记着她, 也惦记着孩子,看到好玩的好看的, 都会想着收集起来,给他们寄去。每个月最高兴的事就是收到家书,找个安静的角落,细细的读,生怕错过孩子星点的成长。
侍书劝他,既然这么想孩子,为什么不回去?
谢无忌想:“一直以来我都是没什么出息的!没有建功立业的抱负,也没有闯出一番名堂的雄心。很多时候,但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我都会往后躲,并不是我谦让淡泊好性子,而是我自卑胆怯怕犯错。我总是强逼着我做不喜欢做的事,同人争论辩驳是这样,任人摆布亦是如此。我一直希望能过的平静。只要不吵我,让我有安生日子过,怎样都可以。所以,我这样的人呐,连妻子都护不住,又怎么会做好一个父亲。”
况且,他好不容易积攒够勇气和亲生父母对抗,他逼着自己迈出这一步,逼着自己做他曾经所有不喜欢做的事,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会前功尽弃?
况且,他还有自己计划好的事,要一件一件去做。
他心里也在估摸着,小孩子在三岁以前是没什么记忆的,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对孩子来说影响并不大。
到了有儿三岁那年,他还是果断的回来了。
有儿这么好的孩子,他相信,要是白驰见了,一定会喜欢上他。
谢无忌陪儿子用了晚膳,直到天黑,他起身离开。
谢有思有时会胡搅蛮缠的留他陪他玩,这次却没有,反而催促他快点走,让他快点将她娘接去郡王府,这样他有空就会偷偷跑去郡王府看他们。
谢无忌听着奇怪,若是他同白驰和好如初,他们一家三口定是要团聚,什么叫他偷偷跑去郡王府看他们?
他说:“有儿,等我哄好了你娘,我们一家三口就住一起了,永不分开。”
没想到有儿想都不想的拒绝了,说:“那可不行,我跟你们了,我祖母怎么办?我祖母最怕我要我娘不要她了,我不能叫我祖母伤心。”
这话听着也没什么毛病,孩子谁带大的自然跟谁亲,换个角度,也说明孩子重感情。
可是落在心思重的谢无忌耳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他对母亲当年抛下他一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在沈家一直被当成“贱种”养大,自卑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即便亲生父母将他认回去,一遍遍的重申他是身份贵重之人,可是他还是觉得讽刺。这不,一旦遇上更“尊贵”的太子,他还是那个可怜的“贱种”,因为“贱”才会被轻易舍弃。
后来,母亲将他认回去,口口声声他对她多么的重要,让他亲近她信任她,可转头又将他视做内心支柱的妻子弄到别的地方,她刚千辛万苦的给他生了孩子,又因为一些顽固守旧的理由将她给休了,撵出家门!
谢无忌同母亲之间的隔阂,永远也消弭不了,他也习惯性的过度解读母亲话里的意思。
小孩子是天真无邪的,他会说出这番话,只能说明大长公主肯定在孩子耳边说过这些,这分明就是挑拨他们母子关系,不叫他一家三口好过。
谢无忌没同父母告辞就离开了。
大长公主有早睡的习惯,今晚一直没睡,就想着儿子今晚要是走的话,肯定会亲自过来说一声。他一直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便是对她再多不满,遇上了也要喊一声“母亲”,向她请安。外人面前给足她脸面。
她想看看他,她已经好多日子没好好瞧一眼他了,也不知他最近在忙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上次看他袖子里偶然露出一节手臂,像是被火烫伤了一样,也不知好了没?让他给他爹瞧一眼,他就死捂着不让。这孩子太倔了,那认死理的倔脾气倒是让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后来下人回话说,郎君走了。公主愣了会神,表情落寞。
庄嬷嬷有心安慰几句。
公主掀开被子,侧过身,睡了。用了些力,带着气。
夜里睡不安稳,四更天,忽然哭喊着惊醒,将谢孝儒和守夜的丫头吓得不轻。
大长公主直着眼,一句话不说,赤着脚就往外跑,被谢孝儒一把抱住。公主清醒了些,哭着说:“有儿呢?我的有儿呢?”
谢孝儒只当妻子又犯病了,很久以前儿子“没了”后,她也这样过。半夜睡迷糊了,哭着喊着要儿子。
谢孝儒说:“有儿在家里,我带你去。他睡得正香,你别吓到他。”
这句话把公主说清醒了,她呆了呆,垂眸擦泪,由丈夫扶着坐回床,说:“我梦到她把有儿抢走了。再不许我见有儿,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她为什么这么狠心呐!”
后半夜,有儿被抱过来,搂着他祖母的胳膊,公主才重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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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当晚,谢无忌上了马车后,不多时,敲了敲车板,递出一封信,“将这封信交予太子侍从官杜文叙,谨慎些。”
他的马车夫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消瘦,接了信后,将缰绳递给另一名侍从。
马车片刻不停,似乎也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车架上只剩一人。
谢无忌回了郡王府,刚进门就有人迎上去,压低声音道:“主子,魏先生来了。”
魏岷之独坐雅轩,面前摆一方棋盘,正左右手对弈,一手执黑,迟迟不能落下,见到谢无忌过来,非常高兴道:“谢兄,你执黑子,轮到你下了。”
谢无忌静看片刻,落子。随后坐下。
魏岷之默了默,忽而击掌大笑,“妙啊!妙啊!不亏是谢兄!”
下人上茶。
谢无忌捻起茶杯盖,说:“魏兄已见过天后了?”
魏岷之听了这话,又再次道谢,“天后同我说了,会重新启用我。”随即郑重施礼,“这次真多亏了郡王殿下,若不然草民便是空有才学抱负,这辈子也只能蹉跎度日了。”
魏岷之和谢无忌是同一届的考生,当年谢无忌是一甲三名探花郎,魏岷之则是一甲榜首状元郎。
同谢无忌有家族扶持不同,魏岷之是妥妥的寒门庶族,授官不久,就因得罪权贵,被捉了个把柄,罢官了。
后来谢无忌从南边打完仗回来,整理家族庶务时,偶然遇到了抑郁不得志穷困潦倒的魏岷之。
谢无忌心中惋惜,给了他一锭金子,魏岷之认出他,心中对权贵的恨意无限扩大,不由分说,朝谢无忌的衣服上吐了口唾沫。
后来也算是千里马得遇伯乐吧。
谢无忌给他指了条路,让他投奔姬后。
魏岷之有才,可也同很多迂腐的才子一样。为女人效力让他感到为难,甚至是羞耻。
谢无忌看出他的顾虑,直言,“如果你明面上为她效力,实则是为我呢?”
当初沈寂入仕为官的目的,简单而实在,为养活妻儿讨一口饭吃,为了不被人欺负。魏岷之则是野心勃勃的,奔的是出将入相,将来好衣锦还乡,光耀门楣。
魏岷之虽然心里恨着世家大族,可是能攀上谢家这根高枝,他又由衷的感到高兴,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答应了谢无忌的要求。
有了谢无忌为他出谋划策,钻营铺路,魏岷之很快被求贤若渴的姬后发现,轻易的动用关系,安插进了钦天监。
魏岷之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也是他心急了,在姬后年初想拉窦素下马,又碍于陛下从中阻挠,擅自出了主意,给陛下算了一卦。
岂料陛下一怒之下竟将他贬了官,差点鲸面发配。
幸而姬后求情,充军发配免了,却又再次丢了官。
就这么过了快一年,魏岷之请了几回罪,自责难堪,谢无忌没说什么,暂且将他当门客养着,有空的时候会找他下一局棋,直到天后被软禁,他才交给他一项任务,同他说:“你的机会来了。”
这次,魏岷之同铃兰等人一起返京,姬后召见了他,同他说了,钦天监的监副年岁大了,要辞官,刚好他可以顶上。
谢无忌同魏岷之聊了许久,将他在神谷关的所见所闻都细细说了。
谢无忌听得认真,却不发表什么看法。
魏岷之却在这时候突然说道:“窦印的事是您说给天后的吧?为什么?窦素不是你们雍州世家一系的吗?你们大家族之间互相通婚,根系相连,扳倒窦家对谢家有何好处?”
谢无忌看向他的目光纯洁而真挚,“难道你不知道文州灾情最重,饿殍遍地?这样的人,你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袒护他?任他祸害苍生,不管不问?”
魏岷之看着他,忽而朝他下拜,“是魏某狭隘了。谢兄高风亮节,心系天下百姓,魏某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惭愧惭愧。”
他嘴上这般说着,看向谢无忌的眼神越发崇敬,心里也越发坚定的追随他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谢无忌从暗门送走魏岷之,一再交代小心行事,莫让姬后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
魏岷之再三保证。
送走魏岷之后,谢无忌虚假的笑意散去,面上冷淡下来,神情冷漠。
他将窦印卖给姬后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天下苍生,他的目的很简单,将窦素拉下马,空出千牛卫大将军之职。至于剩下的,不用他做什么。姬后自会顺着他希望的那样,让白驰接任,留下她。
当时姬后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回答比应付魏岷之要感人多了。
姬后犹豫了片刻,竟也没怀疑。
谢孝儒便是这样的人啊,眼里只有天下苍生,谢无忌是他的儿子,家教使然,像他的父亲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不过,窦素毕竟是雍州世家派系,让谢无忌出面指认肯定不大好。姬后也想提拔一下自己的亲外甥,便将这件功劳按到了他身上。
谢无忌离开之时,姬后冷声问他,“你让人送信给白驰,说本宫要谋朝篡位。她信以为真回来了,你就这么恨她,想让她做个乱臣贼子被杀头?”
谢无忌很古怪的笑了下,大概是没控制住。
姬后看的分明,因为笑容太奇怪了,反而有种让人毛骨悚然之感。
谢无忌却又恢复成一副正常人的模样,恭敬的行礼,表情淡然,“大概,我会比其他所有人先抓住她。”
这话说的就跟没说一样。
没发生的事追根究底也无意义。
从谢无忌的《建言书》开始,姬后就对他颇为欣赏,可是碍于身份,姬后心里知道,他注定不能为她所用。然而通过这两次事,她的心也不由的活络了。
装作不在意,问了他,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谁知谢无忌也没搪塞敷衍,竟直接建言,让她想办法赶紧让福王回来,留在身边,也好有个依仗。
姬后也正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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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忌将睡之际,有人敲门回话,说办妥了。
谢无忌笑了下,很快睡着。
一.夜无梦,天蒙蒙亮,谢无忌起身,按照往日习惯点卯,去衙门办事。
今日他故意起早了些,等了片刻,果然在煊德门看到太子的车架。
他装作惊慌失措的模样走过去,询问太子为何出现在这里?
太子正在病中,体力难支,憔悴不堪,见到他,哭问,“无忌,你可知我岳家出事了?”
谢无忌一噎,面露难色。
太子垂泪,“你们呀,为何都瞒着我!唉!”说完就要往宫里去。
谢无忌做势去拦,又拦不住,被迫无奈只能同行劝说。
好些官员都瞧见了。
太子直奔清心宫而去。
可清心宫有千牛卫把守,刚换了大将,又岂是谁人想进就能进的。
如此僵持不下,很快姬后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与她同行的还有白驰。
本来,她今天一早就要去千牛卫卫所,皇后唤她同行,便跟过来了。
远远的,白驰就瞧见了谢无忌,今日他穿了一身官服,举手投足间,儒雅端方。不得不说,本来他就长了一张漂亮到让人无法忽视的脸,如今身材挺拔,骨肉均匀,更是让人想不多看几眼都难。
谢无忌大概是注意到了白驰在看他,故意往太子身后移了移。因为动作太过明显,白驰反而有种被提醒的感觉。
白驰忽然就想到了他昨天同她说的那些话,略感尴尬。
人的目光总要有落处,她本意是要看太子的,只是因为他太过耀眼,不由多瞧了两眼。
没别的意思。
姬后大概是经过上回的事,对太子寒了心,冷酷的很。将他堵在宫门口,斥责他不孝不忠,为奸佞张目。
然而太子病中,对已故太子妃思念甚深,当初太子妃去世前,哭求他照应窦家老小的画面历历在目。
太子虽清楚姬后骂的都对,可还是求她法外开恩,并口口声声,窦家是他岳家,若是窦家有罪,便是他也有罪,姬后要罚,那便将他也一起罚了吧。
这话说的是何其混账,不负责任!
谢无忌忘记了搀扶他,只皱紧了眉头,嘴角却又古怪的勾起。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门外的吵闹声到底惊动了尚在养病的高宗皇帝,听完宫人不差一字的禀报,气得七窍生烟,当即就要废了太子,还窦家一个好女婿!
这事后来闹得有些大,谢家张家还有周氏宗族的王爷都来了。
位高权重的都来了,地位稍低一些的就可以退下了。
谢无忌主动出了大殿,白驰因为被针对的缘故,姬后也让她先走了。
出了门,行至一道围墙边,白驰又看见了谢无忌,她不想被误会,趁他没注意,转身就要走。
谁知谢无忌忽然叫住她,问:“你想见有儿吗?”
白驰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
谢无忌心思一转:“小福。”
白驰一顿。
谢无忌观她神色,心口忽地一软,神色语气也都跟着软了下来,“谢有思,咱们的儿子,你想见他吗?”
白驰这才明白过来,心里也有一个很轻的念头快速划过,原来他不叫小福啊。
“还是算了。”她说。
谢无忌尚在兴头上,一时没回过神:“我带他出来,在外面,或者郡王府,或者你说个什么地方。”
白驰站在原地,表情纹丝不动,仿佛他在说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谢无忌何等敏.感的心,不等白驰再次开口,便恼羞成怒的离开了。
白驰吸了下鼻子,并未往心里去。
今日这场戏看得很热闹,她迫切的想知道结果。
皇帝无能,太子软弱,这样的人都能被拱上皇位,简直可笑之至。
*
谢无忌心情不好的在衙门待了半天。
他除了是中书舍人,还兼修国史,衙门里的事忙完,就喜欢待在翰林院的书库查阅各种典籍。
生着闷气忙了许久,直至天黑。有人进门,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他握住卷册的手紧了紧,眉头皱的更深了,天后果然是行动派。这边太子才被震怒中的皇帝关进太子府勒令反思。转头,她也不知怎么和皇上说的,皇上竟然让十六岁后便封王远远送去封地的福王和寿王都奉旨返朝。
谢无忌皱眉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天后将这项任务交给了白驰,命她前去接应。
虽然俩王封地比邻,可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月余。
他这一个月该怎么过,气人!
第65章
铃兰递了拜帖送去雍州郡王府, 两名武婢随行护送,捧了一匣子银锭。
她穿一身暗红皮甲,并未刻意束胸,短衽, 裤装, 鹿皮靴,绾髻束发, 抹了脂粉, 面容精致,让人一眼看去就移不开目光。
三人骑马而行, 慢慢的走, 避着些过往乡民, 沿街商贩。
天冷,铃兰冻得手指僵硬, 她们初来乍到连个正经府邸都没,她家将军又接了新命令,明日就要启程去接回福王和寿王。她没时间磨蹭,骑了马就往郡王府赶。
走在路上,引得茶楼酒肆的男人们纷纷探头张望, 议论纷纷。
这么多年,在神谷关,她们习惯了, 神谷关的乡民也习惯了她们。没人觉得她们这样打扮出行有任何不妥。白驰穿着随意,只图方便, 她手底下的将士武婢也都随了她的打扮。不同于别的地方——会刻意束缚女性特征。除了行军打仗的时候, 她们都是大大方方的,有喜欢涂脂抹粉的只管打扮了去, 也有喜欢穿女装的,无论穿什么,都是她们的自由。
她们的自由建立在白驰的军功上,有白驰为她们撑腰,便无人敢嘲笑为难她们,有不长眼的,打一顿也就好了。
作为封疆大吏的蒙大将军,性格爽朗,不拘小节。曾经,他排斥女子在军营,是出于强者怜惜弱者的心态,并不是打心眼里看轻女子。
白驰的出现更是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他待白驰如兄如父,对她的所作所为睁只眼闭只眼。
有一身力气,无处容身的女子也有了更好的出路,投到白驰麾下,为自己的将来搏一搏。
俩名武婢是双生子,孤儿,十四岁,女生男相,膀大腰圆。男人们不好的话随着风声飘进她们的耳朵里,让她们很不服气。姐姐下巴略尖,脾气火爆。瞪着那方,愤愤不平道:“我撕烂他们的臭嘴!”
妹妹脸更圆些,性子也憨,应声虫性格,立刻道:“我去撕!”手放在腰间佩刀,就要去干。
铃兰不在白驰身边,就显得异常稳重,轻飘飘瞟了一眼,沉声道:“大囡小囡,不要给将军惹事。”
小囡立刻道:“铃兰姐说的对。”
大囡还是很气:“他们在看什么?当咱们是猴子?”
铃兰老神在在:“不听不看不想。”随即坐正了些,昂首挺胸。
她跟了白驰这么些年,大概知道白驰心中所想,然而世道不易,女子不易,想要自己活得痛快尚且不易,又怎能管得了这天下女子?况且很多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根本不想从泥潭里出来,反骂你多管闲事。这些年,遇到的还少吗?
铃兰心中纵有万千不愿,可是为了她家主子,她还是愿意陪着她一条道走到黑。
临街二楼的一扇窗推开,有人看了她许久。铃兰似有所觉,转脸看去。那人呆愣了下,瞬间笑容满面,手里握了柄折扇,正要打招呼。铃兰却面无表情的转开脸,一抖缰绳,策马而去。
大囡小囡追上,三人很快消失在大街上。
棋楼内热闹非凡。“难道她就是威名赫赫的杀神白将军?娇颜玉色,当真配得上那位风华绝代的郡王殿下。”
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什么,那女子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白将军少说也有二十五六了。况且,生过孩子的妇人也不是少女的轻盈体态。”
“也是哦,据说白将军是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身高九尺,力杠千钧。郡王殿下那般神仙人物,若不是当年流落民间怎会被她抢去了做压寨夫君。”
不明真相的胡乱猜测,嘀嘀咕咕。
这些人大都是不足双十的少年郎,当年也和部来战,他们很多才十岁出头,被家里人关在学堂读书,不许外出看这热闹。也有一些是新近京官子弟,也都是道听途说居多。少年人最是思想活跃,天马行空。
有人用肩头撞了张灿一下,说:“九郎,看你这神态,认识?”
张灿点了点头,略感失落,“旧识。”
不料,却引来嘲笑,“大周谁人不知,白将军是咱们姬家的人。你同白将军的人算哪门子旧识?”
说话的是姬承功的长子姬年。
他爹十三岁那年勾搭丫头生了他,出身卑贱,一度养在乡下庄子被人不耻。也是他命里有福,后来他爹娶了正妻后接连生了俩个丫头,便再不能叫妻妾有孕。太医说他早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再不能有嗣。就这样,姬年十三岁那年从庄子被接回来,养在姬承功正房夫人名下,捡了通国公世子的便宜。
姬年自卑多疑,时时刻刻都想在京中崭露头角,叫一众士子刮目相看。什么都想吹嘘一二,又道:“我瞧这女子不错,等过些时候我去宫里拜见天后姑奶奶,让她老人家将这女子赐给我当通房丫头,正好。”
张灿听旧友被人言语轻薄,十分不爽,横眉冷对,“有种你再说一遍!”
姬年又开口,刚说了几个字,张灿一脚踹了过来,二人就这么在棋社打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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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铃兰一行人到了雍州郡王府,得知郡王并不在府中,铃兰随口询问,侍书可在府上?
管理郡王府大小事务的长史,看上去是个很能干事的精明人,却在如何招待白将军手下人这事上犯了难。
就是因为太精明,对于郡王的过往,他也是有心打探过。若是按照世人传言的那样,这些人来访,打出去便是。可长史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若真像世人传言的那样,那郡王府的密室,满墙的画像该如何解释?
长史之前不敢妄自揣测郡王的想法,现在主人不在家,也没机会给他察言观色。访客的身份地位也着实没资格让他特意将郡王从任上请回家,甚至连打扰都是不敢的。他略一寻思,选了个折中的办法,让人赶紧去国公府将侍书请来。由他来接待这些人,也好过他自己搞不清内情惹了主子不痛快。
长史将人请进偏室奉茶,又命马车夫骑快马去请人。
铃兰背着手在偏室内转悠,郡王府的人对她们不算热情,但也谈不上冷淡。她在心里思量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将诛邪要回来,又不花一枚铜钱。
穷人的钱都是一枚一枚抠出来的。
她家主子没有别的营生,还喜欢多管闲事,花钱的地方多,她不替她省,谁为她劳心劳力?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囡小囡都已经没耐性了,房门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紧接着有个小童的声音传来,“哎哟,我摔倒了,好疼啊。”
大囡站在门口,直接打开,见是个粉雕玉琢的男娃,就很喜欢,上前就要抱他起来。
小童却不急着起来,而是伸长了脖子往里望,表情滑稽。
小囡也凑过来。双胞胎年岁不大,都喜欢小孩子,凑在一起,掐他的脸,“真可爱,你是谁家的小娃娃?”
铃兰听了这话,心思一动,拨开她们,“我看看。”
谢有思露出一张他自认最讨人喜欢的笑脸,在看清铃兰的脸后,表情有片刻的呆愣。
铃兰与他对视片刻。小童也不装模作样了,从大囡小囡的围堵中站出来,走到铃兰面前,仰头看她,说:“姐姐,我知道你,你是铃兰姐姐对不对?”
铃兰很惊喜,心里已确认了他的身份,爱屋及乌,只一眼看去,就喜欢上了,蹲下身子,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小福,你叫小福对吗?”
有儿笑嘻嘻的解释:“小福是很久以前的小名了,我现在叫有儿,谢有思。”他像个小小君子,往后退开一步,双手交叉,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
铃兰偏开了身子,她可受不起这礼,心里对有儿更是喜爱。
“有儿,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还长的这样好,婢子见到你可真开心呢。”
有儿握住她的手,叫了声,“姨姨。”
方才还是姐姐,现在又叫“姨姨”了,亲近的不留痕迹。
有儿自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个暖呼呼的铜炉,烧了炭,外包一层金线绣了双鱼的绣面布兜。随即,很自然的将铜炉塞到她手里。
铃兰手指冻得通红,心里还在骂郡王府的人抠门,连个炭炉都舍不得烧。这娃儿暖心的举动,等于是将炭火直接烧进了铃兰心里。再抬眼,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大囡,小囡听铃兰介绍,知道他是谁。当即惊喜万般,笨拙的行礼,看他更是亲切喜爱。
有儿从不怕生,很自然的同她们问好。又从鼓囊囊的怀里取出一双鞋子,说是送给亲娘的礼物,让姨姨代为转交。
铃兰虽然面上犯难,但实在喜欢这孩子乖巧懂事,只得应承下来。
有儿欢喜不禁。
幸而这孩子没有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铃兰不由松了一口气。又暗赞这孩子很有分寸。
侍书过来时,见到有儿同铃兰等人在一处,大吃一惊,连哄带骗将他带走。
有儿频频回头朝她们挥手,笑容熨帖。
铃兰想起当年这孩子的祖父给他取名叫谢承嗣,如今却改了名叫谢有思。
“谢有思,有思,他思的是谁?”铃兰一双明亮的眸子扫来,看得侍书不住的害了羞,低下头。
铃兰大大咧咧打他一下,“少来,咱们是老相识了,可不兴这样造作害羞,江湖儿女,大大方方。说正事。我是来讨回我家主子的诛邪,哦,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短刀,你可知被你家主子放在哪?拿给我。我带了银子来赎了。”
侍书隐约有些印象,抓耳挠腮,推脱道:“主子的事我怎知,既是他拿去了,你问他要啊。”
铃兰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看他,“以前你不是挺能的么?小嘴啪啪的还挺能说!怎么几年不见,越活越脓包了?”
不说还好,一说侍书一肚子苦水,看着旧人想起旧事,无限感慨,“唉,我家主子以前多好的人啊,现在……现在……”
铃兰:“现在?”
侍书左右转了下脑袋,一副生怕隔墙有耳被抓去打板子的猥琐模样,“不说这个了,铃兰,咱们多久没见了,说说你吧,这几年过的怎样?我记得你都有二十了吧。许了人家没?”
铃兰挺无语的,说话不客气,“你管我那么多?你想娶我?”
侍书羞涩的脸都红了,又偷看她,“我一直不知,你竟对我是……是这个心思。”
铃兰抬脚就踹了他一下,侍书一下被踹清醒了,忙告饶,“不敢,不敢!姑奶奶,我就问问,真心关心你,没别的意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铃兰收回脚,问,“说来你比我还大好几岁,怎么,娶妻了没?孩子都会跑了吧?”
这话可真扎了侍书心窝了,他可太想娶妻了。
二人巴拉巴拉聊了许久,一直到快天黑了,也没见郡王回来,铃兰不愿久待,留下银子,同侍书挥手告别,回了白驰那。
也是巧了,她离开没多久,谢无忌几乎是踩着点回来了。
侍书张口说话,才发现嗓子都有些哑了。
谢无忌黑着一张脸,浑身散发着别惹我,否则要你命的气息。侍书吞了口吐沫。
谢无忌不满:“你怎么在这?有儿来了?”
侍书心说:“是哦,”抬手下拜就要告退,人都转过身奔出去好几步了,又被叫住。
谢无忌直觉有事,侍书不着四六的说了。
谢无忌听了好一会,抓住了重点,“你说铃兰过来讨要诛邪?你怎么没派人告诉我?”
侍书不以为意,“她一个小丫头片……子……”
谢无忌沉沉的目光压下来。
侍书心知犯了错,着急辩驳:“郡王府不是归长史管吗?好家伙,他派人将我叫来,竟没派人请您?”
谢无忌冷着脸:“他不知我的心思,你也不知?”
侍书是真不知。他先前就太喜欢猜主子心思了,才从贴身心腹被一贬再贬。
“我,我,唉,可是听铃兰说,那诛邪是蒙大将军所赠,我以为您是知道了,是故意将短刀骗了去,不会归还。”
这不猜得挺准的嘛!
第66章
谢无忌是听说过, 蒙元顺送了一柄叫“诛邪”的凶器给白驰,据说是一柄长约七尺三,重约上百斤的神兵利刃,凶器一出, 神魔皆退!
看来传言多数都是不能信的!
不过那短刀现在却不在他身上, 因为短刀锋锐难得,刀鞘却过于简陋粗糙了些, 并不相配。他转手就着人送去了匠人那, 命人重新给锻造一柄刀鞘,没十天半月拿不回来。
现在情况有变, 既然是别的男人送的佩刀, 那就没必要送还回去了。
谢无忌什么也没说, 走了出去。
侍书站在原地,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内心十分焦虑。
不多时,有人来唤侍书,侍书塌肩弓背的过去,谢无忌手里提着一柄长剑。
剑鞘流光溢彩, 镶嵌各色宝石,雕工精美,哪像什么随身佩戴的防身武器, 倒像是一件世所罕见的珍宝。
谢无忌递给他,侍书呆了下, 双手捧上。
意外的轻巧。
“你替我转交给她, 就说诛邪丢了,找不回来了, 我从私库里随便找了一柄长剑还她。”
大概是语气太过随意,侍书过嘴不过心的老毛病又犯了,张口就道:“铃兰带了银子来赎,把银子退回去就算了,真不用还一件宝贝,折了买卖。”
谢无忌冷飕飕瞅他。
侍书又想哭,“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谢无忌:“银子呢?”
很快,有下人进屋,将那一匣子银子送来,谢无忌收了匣子,退了银子,很宝贝的将那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匣子放在书房的书格内。还来回还了好几个位置,摆造型。
侍书都看傻眼了。
待谢无忌莫名好心情的摆好匣子,一抬头,见侍书还在原地站着,又沉下脸,“你还傻站着干嘛?忘了我交代的事?”
侍书瞅一眼屋外漆黑的天,脸都垮了,“主子呀,都快宵禁了,我这一出去,半道上就要被金吾卫叉住了,况且白将军她……”
谢无忌:“咳……”
“夫人夫人,夫人在宫里,小的也进不去啊。”
谢无忌横他一眼,“你自己想办法,送不出去你也不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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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同一时刻,铃兰将侍书那儿探听的消息原原本本的说了,难免忧心道:“从前我就知道郎官是个好性子,可是再好的人,被欺负狠了也会咬人。将军,这次回来之前我就有些担心,现在听侍书这么一说,我更担心了。”侍书这个没心眼的,诉说的是自己这些年的委屈,可听到铃兰耳里就是谢无忌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不孝父母,不顾亲子,对待曾经的贴身侍从也心狠的没天理。
铃兰可不信什么“旧情难忘”,她更愿意相信“笑里藏刀,伺机报复”。
堂堂郡王,要什么样的美人得不到?以前是年纪轻见识浅,穷乡僻壤娶个媳妇不容易。现在他什么身份地位?便是他自己不想要,也会有巴结他的人往他跟前送各样的美人。
铃兰的人生准则是——将人想坏点总没坏处,也好过哪天醒悟过来,肝肠寸断。
“不会的,”白驰正在看地图,语气淡淡的,铃兰一回来就说说说,她过耳不闻,并不放在心上。
铃兰凑过来,轻声道:“那个魏先生,有些奇怪,他不是天后的人嘛?可是我感觉他实则另有他主,我这一路与他同行,他装模作样的想套我话。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他背后的主子就是郎官。”
某个站在书案前,正烦躁郁闷的研究星象占卜的男人重重的打了个喷嚏,随即,挥了挥脸前的灰尘。他一个弘道十九年的状元郎不在朝堂上为民生大计献智献谋,现在却干起了神神鬼鬼的行当,实在是憋闷的很!
“若真是郎官,那他的心该有多狠啊,将你骗回来,是想治你个杀头谋反大罪?”
白驰漫不经心:“知道了。”
铃兰有些气恼,刚好宫人进来送茶,她生气的将热茶往她手里一塞,“你总是这样,什么都无所谓,吃了亏也不长记性,我都同你说了好多遍,男人在别的事上或许心胸广阔,可是被女人抛弃这等奇耻大辱,会记一辈子。你等着看好了,我话是带到了,郡王定不会将诛邪还你。”
白驰看向她:“为何?”
铃兰气她不开窍:“因为是蒙大将军所赠!”
白驰摇了摇头,不愿在这种事上过多纠缠,女孩儿大了,注意力总会放在你情我爱上,什么都能扯到男女之事。看来是时候给她挑一位小郎君了呀。
她见过阿寂,他的态度很明确,不愿被打扰。若是他心中有恨,她能理解。若是他心中恩怨纠葛,她也能理解。
可是他的情绪,又关她何事呢?
“这个,给你,”铃兰装作满不在乎,又有些紧张的递给她一双鞋子。
白驰见是一双轻巧的软底布鞋,绣面倒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白驰略感意外,只瞥了眼,也不接过,“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穿软底鞋。”
行军打仗的习武之人,行走如风,软底鞋容易破也咯脚稍不留神就湿透了,太废鞋了。
“你可以在屋里穿啊,现在咱们又不在神谷关了,平京城这气候,等再过几个月开春了,这鞋穿着舒服。要不,你现在试试,你试试就喜欢上了。你试试啊!”
铃兰推销的卖力。
白驰被她缠的没办法,由她脱鞋换上,走了几圈,确真很舒服。
铃兰追着问她感觉如何。
白驰说:“给大囡小囡李振还有他们一人都买一双吧。没事你就出去吧,我还要看会书。”她手里拿了本兵书,凝神静气,不愿再说话的样子。
她没有追问这鞋子哪儿买的,也没问铃兰怎么想起来给她买鞋子,铃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
铃兰后来将有儿那里顺来的暖手铜炉也塞白驰手里了,也没引起她的注意。
铃兰感觉十分对不住小主子,有些惭愧,又有些失望。
她默默离开,回头张望,一灯一书一人,静悄悄的,主子的气息像是窗外的落雪,无声而寂寞。
次日天不亮,白驰习惯性早起,练了一会功,出了一身薄汗,重新洗漱,又去了天后那听了她一番叮嘱。
出了皇宫。
皇城门外有人接应,是千牛卫郎将,昨日在演武场这名青年表现突出,给白驰留下了深刻印象,今日出行,便点了他随行。
郎将尚未迎上来,另一人斜刺里忽然冲了过来,口内高呼,“夫人!夫人!”
郎将反应迅速,拔剑横了过去,抵在那人喉管,比李振还要快。动作间,溅起一片雪雾。
白驰微微侧目,忍不住暗赞,“好俊的身手!”
“夫人,是我,是我侍书呀。”侍书扯下蒙脸的皮帽围脖,露出一张不经冻的鼻子嘴。又气愤得拍开郎将的胳膊,“夫人,郡王让我将这柄长剑送给您,他说您的那把诛邪丢了,实在过意不去,回赠您一柄宝剑。”长剑外裹了一层灰布,包裹严实,看不清内里模样。
白驰的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是铃兰。她打马上前几步,冲白驰眨眨眼,一副“看吧,我说的没错”的表情。
郎将是个耿直人,对弄丢诛邪一事十分惋惜,忍不住插嘴,“我听说诛邪宝剑长八尺,重逾千钧,有横扫千军之势,怎会轻易弄丢?定是被人给偷了,我这就告去衙门,全城张榜搜罗!”
侍书表情尴尬,小声支吾:“你别捣乱。”
随即,高举长剑,往高处递。
白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并不伸手去接,“丢了就丢了吧。”
语气太淡,也不知是不在意阿寂做了这样小心眼的事,还是无所谓诛邪被丢这事。
一抖缰绳,马儿绕过侍书就要离开。
侍书急了,追着她喊,“夫人,夫人,你的剑,剑啊!剑!”
铃兰自他身后脚尖踢了他一下,咯咯笑,“侍书,谁是你家夫人?好好说话。”
白驰已纵马跑远了些,眼看追不上,侍书一把抓住铃兰的脚,求救道:“好铃兰,帮帮忙!”说着话,咯吱窝夹着剑,一手抓着她的脚,一手往怀里掏东西。
扯出一包沉甸甸,递给她,“铃兰,银子。给你!”
铃兰见钱眼开,不再挣扎。
银子底部有官印,是她昨日送去的没错。
铃兰是管家婆,将金银看得重,也愿意对出手大方的人多一分和颜悦色。
白驰已走远,有些在意的回头看一眼。
“侍书,也还行,”她在心里嘀咕了声,又转回头。
不多时,铃兰追上来,笑得见牙不见眼。
李振笑说:“铃兰,刚才那人是你青梅竹马?看你俩关系很好!”
铃兰呸一声,献宝一般递上长剑,“将军,你看!”
灰布包打开,差点闪瞎众人眼。
“嚯!郡王殿下真是一如既往的壕啊!”李振笑说。
“我还是觉得诛邪丢了甚是可惜。”郎将认真道。
铃兰看傻子一般看着他,目光顿了顿,忽然道:“咦?这位仁兄,咱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郎将见她想起自己甚是开心,激动的脸都有些红了。
李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哟哟哟!”嘲笑上了。
铃兰:“岷州萧县。”
郎君:“在下雷鸣。”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
铃兰很高兴,“这也太巧了吧,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长得如此高大威猛。”
白驰有些在意的认真盯着雷鸣看了好几眼,青年眉目疏朗,一看就是心胸开阔之人。肩宽腰挺有力气。年纪轻轻便当了郎将,若是有人提拔,将来必是前途无量。
她又转头看向同铃兰耍嘴皮子的李振,他同铃兰好的时候,二人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亲兄妹,不分彼此。闹僵的时候水火不容,恨不能在对方坟头上洞房花烛,不让对方恶心的魂飞魄散不罢休。
白驰想得有些多,也就没在意雷鸣无限感慨感恩的同她再三道谢当年的救命之恩。
一行人到了卫所,点了人马,又等了好一会,姬承功姗姗来迟,打扮的花枝招展,像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
天后看不上她这个过继来的亲外甥,但姬家无能人,又实在想栽培他。
白驰在平京城毫无根基,除了六年前轰动全城的那一战,让很多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此番回来,同“初来乍到”也没什么分别。
姬承功就不同了,他打小在平京城当土霸王,谁人都认识,京内盘根错节的关系,他比谁清楚。由他跟着白驰办事,也算有点用处。
姬承功一露面,眼珠子就滑溜溜的溜到了铃兰脸上。
雷鸣察觉了,正要往前一步挡一挡。
铃兰张嘴就骂,“看什么看!看你老娘!挖了你的狗眼!”
李振抿嘴笑,不出声。
雷鸣有些傻眼。
姬承功被扫了面子,目露凶相,正要开骂,一眼瞥见白驰不知何原因低头笑了下,姬承功被晃了下眼,怒容一收,殷勤的奉承上了。
铃兰嘴角一扯,暗自发笑,这人怕是熊心豹子胆论筐吃了。
白驰抬手一挥,领队出发。
姬承功热切的邀请白驰同乘马车。
铃兰送至城门口,将剑递给白驰,后者略显犹豫。铃兰很懂她,说:“拿着,你没随身带银子的习惯。”没钱了,就抠几颗宝石下来当盘缠。
白驰接过。
铃兰驱马折返。
肉眼可见的,此番行路必是披星戴月,颠簸疲惫,铃兰可不会跟去受这罪,她还有更多其他的事要处理。打理清扫好主子的居所,尽快理清京城内复杂的人际关系。若有应酬往来,也不妨接待一二。大概摸清这些达官贵人对她家将军的态度。尤其要重点关注一下谢家人。
却说白驰领着一队人马,马不停蹄直奔福王的封地,走得并不是官道,而是偏僻小路。
小路难行颠簸,姬承功坐于马车内数次跌倒仰翻,起初他还强忍着,不住和白驰说软话,希望她放慢速度,又说不赶时间,没必要急行军。
白驰不同他说话,依旧我行我素。
行至一处窄路,荆棘当道,姬承功的马车彻底过不去了。眼睁睁看着白驰走远,姬承功下了马车,瑟瑟发抖的拢着袖子骂娘,“臭娘们!迟早我要你好看!掉头,去寿王封地!”
第67章 鹊桥
预计一个月的行程, 不到半月,白驰已将二位王爷带回了平京城。
平京城的雪下的又大又厚,从乾坤门直通皇城门的大街上却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福王这一路上憋了一肚子的气,怀里抱着娇软的美人, 也无法平息他心中难以熄灭的怒火。
他从未见过如此蛮横不通人情世故的女人, 说一不二,不可理喻!
若不是母后器重, 他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 他一定要让她人头落地,还不够, 他还要挑断她的手筋脚筋, 废她武功, 给他的爱妃充当洗脚婢。
街面的欢呼声将他的思绪打断,怀里的骆美人攀着水蛇胳膊, 呵气如兰的说:“王爷你听,平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是您回来了,都来迎接您了呢。”
福王好大喜功,极要面子,闻言转怒为喜, 推开车窗,就朝车外的百姓招手。洋洋自得道:“料想是平京城的百姓也知本王近些年在封地的丰功伟绩,我那个太子表哥懦弱无能, 哪有我一半才能!”
厚重的车帘打开,车窗推开, 外头乱糟糟的声音也听清楚了。一个女童响亮的声音就这么清晰无比的传了进来, “看!那就是白将军哎!女将军耶!可是看不见她的脸呀!”声音既高亢又失望。
白驰星夜归朝,除了朝中官员, 寻常百姓哪能见她真颜。
经过这半个月传播发酵,人人都知她从神谷关回来了,看热闹的瞧新鲜的出于对英雄膜拜的,不管是哪种原因,在得到她归来的确切消息后,几乎是阖家出动,将大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乱糟糟的人声中,此起彼伏的响起,“她就是那个杀神将军啊!”“女将军哎!”
马车行过,百姓跪拜的是俩位身份尊贵的王爷,口里小声议论的却是一位女将军。这让福王难以忍受,“且让她先得意着吧,等我继承了皇位,我……”
娇软的骆美人轻轻捂住他的嘴,“王爷,谋天下者当忍常人所不能忍。”
福王笑逐颜开:“美人说的是。”言毕,竟忍受不住的亲起了嘴,翻滚起来。
队伍缓慢前行,白驰心累不已。
接两位王爷归京的途中,遇到了伏击,原本可以有惊无险的避开,偏福王身娇肉贵还不听从安排,若不是白驰及时赶到,非丢了性命不可。后来又为了救福王的心肝宝贝骆美人,白驰受了箭伤。箭上有毒,幸而中毒不深。
白驰右臂尚且不能自如行动,日以继夜的赶路,睡眠不足,人也有些昏昏沉沉的,不过她习惯了忍耐,旁人也看不出,只当她天生冷脸,铁血将军该当如是。
大街当中有一座拱桥,连接两边高楼,悬空而起,巍巍壮观,是平京城近年新建的出了名的建筑。
初建成时,连姬后都亲自来走了一遍。
此桥名“鹊桥”。桥连两边,一楼,一边卖胭脂水粉首饰女红,一边卖笔墨纸砚书本文章,倒是有些个意思。至二楼,花样就繁多了些,古玩玉器,奇珍异宝都有的卖。再往上,竟开了茶楼饭庄。自二楼相通,互通有无。
二楼对立,一名“朝朝”,一名“暮暮”。
幕后东家不详,说是一位痴情.人,发妻早亡,便建了这座桥,祈求鹊桥相会,朝朝暮暮,也是想成全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今日这桥被郎子君包了下来,桥上站立十二玉色佳人,吹拉弹唱,恭迎她心目中的英雄。
待队伍经过时,佳人们纷纷提起手中早就准备好的花篮朝下撒去。
白驰抱剑坐于马上,头戴斗笠,帽檐下压,面上罩了灰布方巾,完全看不清脸。腰背挺直,实则昏昏欲睡。
美丽的绸花忽然纷纷扬扬自天上落下,都朝着她砸了来。
白驰身上的每个毛孔几乎在同时炸开,她并未意识到什么,人已从马上一跃腾空,拔剑挥向纷纷散落的绢花。
黑瓦白雪,天气晴好,剑光流转间,平京城的百姓第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剑气如虹。
原来真的不是传说。
原来可以成为传说!
天光折射出华美的剑光,绢花碎裂成屑,仿佛老天爷下了一场五彩缤纷的雪。最后一道剑气斩出,仿佛带了无穷怒气。
出手太快,在白驰回过神时,已收不回剑势,只来得及微微侧劈。
好险,让开了当中而立的郎子君。
空气中似乎有波纹,气流如有实质。
桥上的女子被这股气流冲倒。
“咔”很轻微的一声。
“都闪开!”白驰彻底清醒过来,心里是崩溃的,人已经飞出去,将断层最近的两名女子拉开,转瞬落在地上。
几乎在下一刻,咔嘣咔嘣的声音响得更剧烈了些。
有木块砸落。
人们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惊呼出声,“桥断啦!断啦!”
桥上的名伶惊慌失措,朝两边跑去,因为震动,更多的木块砸落下来。
桥下的百姓也纷纷避让,一时惊呼不断。
白驰眼睁睁的看着木桥断裂,心内愁苦不已。刚刚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突然要出剑?啊?
被她救下来的两名女子,一人软在地上,捂住胸口,惊魂未定。一人则是郎子君,此刻则反握住她的手,全然没有受惊的样子,又羞涩又快乐,“你又救了我一命,我该拿什么报答你呀?”
朝朝楼的三楼雅间,谢无忌也被这措不及防的突发事件搞懵了。
原本他只是近乎痴迷的看着他心心念念的妻子由远及近。这样隆重的欢迎仪式不知她喜不喜欢,所有人都该喜欢她,所有人都该为她着迷。她永远都该站在光芒万丈的中心!
美中不足的是,郎子君竟然包了他的鹊桥,吹拉弹唱撒绢花。
多好的主意啊,他竟然没想到!
让他不爽到极点的是,这女人还光明正大的在桥上搔首弄姿,这是要勾.引谁?
“鹊桥”建成后,他隐在幕后,交给心腹打理。他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也不知道郎子君将鹊桥给包了去干这勾当!
管事的小心翼翼又急迫的敲着门,大家都看到鹊桥塌了一块,所有鹊桥的管事伙计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谢无忌却在这时悠哉游哉的饮尽杯中酒,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
管事的擦着额上的汗水,背弓的都快塌了下来,支支吾吾,“东家,小的看了,鹊桥破损的并不算太严重,还能修。”
谢无忌起身,袖子拂开桌上的酒盅,拧眉发怒,“修什么修?谁弄坏的?叫她来赔钱!”
**
鹊桥当中塌了一块,万幸……这桥建得精巧结实,当中塌了,其余部分也能屹立不倒。
幸而大街中心早就被清空了,等待着队伍过去,也就没砸伤人。
鹊桥的伙计全跑出来了,围在一起,直直看着她。
白驰舔了下唇,心情复杂。
铃兰拨开人群走了出来,气不打一处来,今日她仍是一身利落打扮,没什么装扮,年轻的女孩无论怎样都朝气蓬勃,好看得紧。
她刚一出现,朝朝楼某个雅间有人立刻喜上眉梢,转身就往楼下跑。
白驰正不知该如何收场,一见铃兰来了,心头一松,自郎子君的怀里抽出胳膊,双手搭肩,板过她的身子,“铃兰,这里交给你了。”
铃兰想说话,白驰摘了头上的帽子盖她头上,压实了,不让她转头。冲伙计们说:“有什么话跟她说。”
福王已从车架里站出来了,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又故意喊:“白将军,怎么回事啊?还走不走啊?”
白驰转身上马,郎子君数次想找她说话,又被人群隔开,只气闷又嫉妒的看向铃兰。
两边对上,铃兰脑子转得快,一把抓住她,“事是你惹出来的,你也休想跑。”
白驰偏头看向雷鸣:“你留下来保护铃兰。”
仪卫挡开人群,车马继续前行。
白驰眼角余光扫到一名衣着华丽的少年奋力的从人群中挤出来,腆着脸冲铃兰笑。
这小子有些眼熟,谁?
**
白驰随同二王一起进宫面圣。
高宗皇帝已身体大好,高兴的宣布后日要在宫内举办一场盛大的宫宴,为三人接风洗尘。因对“福将”一事深信不疑,对白驰更是态度和蔼,礼遇有加。
福王自觉受了冷落,对白驰更是不满。
又说了些话,白驰自觉退下,留下他们一家几口说家常话。
天后挽留用膳,白驰推辞。
天后的贴身丫头跟上去,小声说晚些时候天后会召见她,有事问她。
白驰心知肚明,路上二王遇袭,福王话里话外,有些自家人要害自家人的意思,天后机警,生怕皇上听了不高兴,打断了。白驰不做评价,她也不知道是谁。这事恐怕要天后自己去查,她对查案并不在行。
她数日未合眼,人已经累得走路都有些腿发软,轻飘飘如踩云端。
点了下头,说了声,“知道了。”
她一个将军不可能一直住在宫内,天后已另行为她安置了住所,这段时间铃兰带人已收拾了出来。
宫人未得天后指示,也没想起来给她安置个地方休息。
白驰同她对视片刻,无力道:“那我先回府洗漱一番。”
出了宫,大囡小囡守在高墙外,带她去了新府邸。
可巧了嘿!
白驰刚一脚踏进去,铃兰自另一个方向往回跑,口内直喊,“将军!将军!”
她脸色很不好,面带怒容,“气死我了!”
白驰问:“怎么了?”
铃兰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她,“祸是你惹出来的,你看怎么办吧?怎么?”她往她身后看,“你千辛万苦的将福王和寿王送回来,没有赏赐?”
白驰接过一看,原本昏昏欲睡的眼瞬间清醒了,“这么多!”
铃兰愁苦,“现在人家要咱们赔的不仅是修桥的钱,还有未来时间耽误的生意。我都打听了,鹊桥的生意确实好!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就是故意的!你当时是怎么啦?被鬼附身啦?好端端的去劈人家的桥干嘛?那个郎子君也说了,鹊桥的东家这般算账太缺德,让咱们不要理。可是咱们不能和她一样啊。她一个商人,名声坏点就坏点。您是女将军,本来就被人诟病,若是刚来京城就闹出欺压百姓的恶事,将来还怎么在京中立足?这人嘴是最坏的了。”
白驰捻着账单沉默不语,“那怎么办?上次天后给的五千两银还有的剩吗?”
铃兰呵呵冷笑两声,这仅仅是银子的事吗?摆明了那鹊桥的东家是想坑他们一笔。
关键她们还有理说不出,白驰劈坏了人家的东西那是无数双眼睛都看见的事。若是纠缠起来,面上无光。
郎子君是能出得起这个钱,可她不愿意当这个冤大头,她的主意是同他耗!
“鹊桥的主人是个老鳏夫,性子孤僻,毛病多!那桥是他同他死了的婆娘的鹊桥,你说他有多在乎?能不狮子大开口吗?他这是感情上接受不了,叫咱们买单了!咱先不管他!耗一耗他,等他冷静下来,再谈!”郎子君如是同铃兰说,铃兰也有样学样说给了白驰听。
可是铃兰最看重白驰的名声,自然不同意郎子君的办法。
“鹊桥的东家不见我,说我身份不够,要谈价格,让你亲自去。”铃兰气呼呼。
白驰一折账单塞进怀里,转回身,翻身上马。
铃兰朝她喊,“你理他!要我说晚上绑了他,打得他满地找牙,谁让他胡乱开价乱讹人!”
晚些时候天后还要召见她,反正是睡不成了,白驰心情不怎么好,“不必等晚上了。”
铃兰唬了一跳,“你可不能冲动犯罪呀,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想了想不放心,又一个头两个大的追了上去。
第68章 受伤包扎
白驰骑马去往鹊桥, 半道上,被忽然跳上大街双手展开的精瘦汉子阻住去路。
白驰双手勒住缰绳,右臂用力,扯到伤口, 疼得蹙眉。
那人胆子颇大, 上前道:“敢问将军可是要去鹊桥,寻我家主人?”
白驰心中压抑着怒火, 不怎么高兴的点了下头。
那人长着一张讨喜的笑脸, 笑眯眯施礼,“将军请随我来。”
那人是会武功的, 随即, 纵身一跃上了墙头, 回转身,朝她招手。
白驰不耐烦的都想打人了, 她是去谈赔偿,又不是做贼!
可是那人一直朝她施礼招手,笑的一脸春花灿烂,百花盛开。
白驰暗想,果真老鳏夫就是事情多!
弃马上墙。
那人领路, 一直避着人翻墙走窄巷,白驰脑子都快绕晕了,那人终于跳下围墙, 落在一户院中。
白驰按了按手中剑鞘,眯了眯眼。
那人双手拢在袖中, 又朝她一拜, 指了指正对面的屋子。
白驰踹门而入,目光一转, 靠窗的书案旁,谢无忌一手执书,静默而立。今日他穿一身白色暗纹锦衣,同色狐裘披风搭在一侧的衣架上,未着冠,一柄玉色簪子,飘逸出尘。
他的目光很纯粹,亦如他纯白的装扮,给人一种不谙世事,纯洁无辜之感。
白驰愣了下,片刻的恍惚过后,眉头一皱,眼看就要发怒。
谢无忌忽然掷了手中书,砸在书案上,沉下脸来:“你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故意的?我都同你说了要和你划清界限,忘记过往重新开始,你为什么偏要招惹我?”
他说着气愤不已的话,从书案后转出来,步步逼近。
白驰原还疑心他故意不见铃兰引自己出来,现在只觉脸好疼,巨疼。
“不,不是,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我怎么相信你不是故意的?难不成咱俩还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你别的不砍不劈专捡我的鹊桥砍?你说你不知道,你叫我怎么信你?”
白驰心里无奈的直叹气,她是不肯解释,也不愿多费口舌的。
“我的诛邪呢?”她忽然道。
谢无忌原本还咄咄逼人的架势,闻言神色一变,“干什么?”
白驰单手提起包了灰布包的长剑,“这把剑剑气太盛,名叫婵娟,却比诛邪还凶。”
谢无忌闻言笑起来,很克制,眼睛却亮晶晶的,他有些自得,顺手拔出长剑,另一只手弹了弹剑柄上的婵娟二字,说:“这柄剑秀美无双,是不是比蒙元顺所赠的那把破刀更配你?”
白驰一身破烂衣裳,头未梳脸未洗,风.尘仆仆,所以她很诚恳道:“不,我不配。”
谢无忌看她一眼,“刷”一下,婵娟入鞘,气闷道:“你要剑只有这一把,别的没有。”
白驰轻微的吐了口气,“阿寂。”
这一声像是有什么魔力,让浑身长刺的谢无忌神色一动,不由温柔了表情。
“什么事?”声音也放低了。
二人站得近,白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无忌鼻子深吸了下,眼神一变,目光快速的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最终定格在她的右臂上。抬手就要拉她。
白驰侧身让了下。
谢无忌:“你受伤了?”
白驰:“无碍,小事。”
谢无忌的眼睛眯了眯,难怪她左手拔剑,她又不是左撇子。
“我看看。”他固执的去拉她。
白驰还想避让。
谢无忌不快道:“我是大夫。即便你不是我孩子的娘,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再推让下去就显得矫情了。
谢无忌拉着白驰坐向内室的床上。
室内陈设华丽,床褥铺设整齐,纤尘不染,白驰一身粗布脏衣,略有些犹豫,谢无忌看了,心脏忽地被攥了下,一时疼得发紧。
谢无忌拉她坐下,亲自动手就要解她的衣裳。
白驰未动,目光落在他脸上,似笑非笑。
谢无忌原本一身正气,心思全在她的伤上,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面皮发紧,手都开始抖了。
“怎么?你在紧张什么?”白驰放柔了声音。
谢无忌紧张,不动。
她笑了下,声音更低,左手抬起,解开了领口,“咱们曾是夫妻,我什么样的你没见过?你害羞什么?”
衣料下的肌肤凝如白脂,她比很多人都白。眼所见,耳所听,无一不勾起他深藏在心底的记忆,有种压抑不住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禁锢,呼啸而出。却在他看清她眼底的试探,陡然清醒。
他一把握住她受伤的右臂,有些恶意的,“不是那样的人,就别学人家搔首弄姿了。你对我无情,我对你尚存几分怜惜也是看在有儿的情面上。”他话说的不含私情,却还是在看到她的伤口时,心里咯噔一下,此后便一直沉着脸不说话,重新换药,包扎伤口。
白驰额上出了一层薄汗,看着他全神贯注的侧脸,说:“对不住。”
谢无忌看她一眼,“为什么说对不住?”
白驰自嘲道:“是我多虑了。我总担心你对我旧情难忘,故意接近我。你能真正的忘却前尘过往,这很好。”
谢无忌轻柔的处理她溃烂的伤口,生怕弄疼了她,声音都变轻了,“为什么要忘记?每一段过往都是人生经历,我还是那句话,就算你不愿做我妻子了,也还是我孩子的娘,这事永远都不会变。”
谁知白驰却一本正经道:“我劝你将这事也忘了,我和那孩子早就没关系了,在我将他抛下的那刻起,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母亲。”
这句话扎得人生生的疼。谢无忌感到了深深的不适,垂下的眼眸,瞳色一变再变,最后还是被他压制了下去。
“好,”他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白驰并未察觉,反而放松下来,他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沁人心脾,让人感觉很舒服。
“阿寂,下次能不见面就不要再见了吧,让人看见了对你们不好。”
谢无忌:“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和有儿不好?”
白驰:“……”
谢无忌:“你以为我想见你?上次就因为你在宫里的夹道等我被人看见,给我引来了多少流言蜚语我都懒得和你说。”
白驰:“我……”没。
谢无忌打断她:“你走的这半个月我过的很平静,谁知你刚回来就招惹我。我也不想被人看见,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让人半路阻你,将你带到此处?你可知我的良苦用心?”
白驰:“……”
谢无忌看她垂下脑袋,又软了心肠,忍不住问:“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大概是气氛比较融洽,身上的伤处理了也没那么痛了,谢无忌身上好闻的味道又让她脑子放空,昏昏欲睡。
白驰整个人放松下来,笑了下,“没什么好不好的,就那样吧。反正我过怎样的日子都一样。”
谢无忌非常讨厌她这种生死看淡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因为不在乎,便留不住。
“阿寂,我才知道你竟这般恨我,巴不得我去死呢。”她不是话多的人,尤其是面对想撇清关系的人时,此刻也不知为什么,脑子竟有些不受控制的想到什么说什么了。
“什么?”谢无忌的面上显出几分茫然,难道是自己演的太过了?
白驰抬起一只手摸上他的脸,眼神迷离,“老鳏夫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词呀,阿寂。发妻早亡就早亡吧,我是没什么关系,何苦将你自己也牵连……赔进去……”
最后的话说完,她双眼合上,身子一软。
谢无忌倾身搂住,面上已换了一副表情,深情的,痴迷的,几乎要将人洞穿的凝视。慢慢的将她放平,脱了鞋袜,盖好被子。
**
白驰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晌午。她呆滞的坐在床上,许久没有睡过饱觉了,身体充满了力量,人还有些迷瞪。
“醒了?”沈寂走了进来,布衣青衫,笑意温柔。
若不是他如今个头太高,有一瞬间,白驰还以为是当年的沈寂回来了。
他总是温柔腼腆的笑,笑得心满意足。
“怎么回事?我怎么睡着了?”她语气冷淡,神情戒备。
谢无忌表情一收,略显不快道:“我怎么知道?我好好的给你包扎伤口,你突然就睡着了。害得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白驰:“什么时辰了?”言毕不等他回话,起身穿衣穿鞋,屋内昏暗,猜也知道是个大阴天。但她绝不会以为她只小憩了一刻,从她饱满的精神来说,她绝对睡了足够的久。
门外传来说话声。
白驰推门出去。
谢无忌急切的喊她,“哎,你等……”
房门打开,屋内屋外都是一静。
铃兰和李振正要往屋里冲,雷鸣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挡在他们身前的是府内的下人,其中一人是早就被发配去国公府,却总是能出现在谢无忌身边的侍书。
白驰头发凌乱,领口的系带还松着。
谢无忌自屋内捧出婵娟,面对铃兰,笑得有些不怀好意,话却是冲白驰说的:“你的剑。”
白驰回头看向谢无忌,“对不住,又给你添麻烦了,不过不要紧,他们都是我的心腹,我会让他们闭嘴。”
随即走出去,抬了抬下巴,铃兰等人跟上,大气都不敢出。
谢无忌看着几人远走的背影,斜斜的靠在门框上,表情放松,惬意,愉快。
侍书上前,指天发誓,“主子您放心,我就是个哑巴,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谢无忌一扫其他下人,也一个个都学了侍书,跪趴在地,做耳聋眼瞎状。他的心情就有些不美丽了,“不,你们不是哑巴。”
侍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膝行上前,哭出声来,“主子,奴才可以是哑巴。”
众人一同跪拜,“哑巴,哑巴,哑巴。”
第69章 母子相见
铃兰一直紧贴着白驰走路, 小声追问,“你俩睡了没?”
白驰不想搭理她,“没。”
铃兰回她一个不信任的表情。
白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天后可来宣我?”
铃兰:“昨儿个是派人来找了, 说是你回来了, 就即刻入宫。”
白驰想到天后大概也就是问自己遇刺的事,她没什么头绪, 也懒得管这闲事, 并不焦急,反而说:“先回去, 洗漱。”
等她沐浴结束, 换了舒适的衣裳, 神清气爽的出来。
铃兰看向她的眼神整个的不对了,笃定道:“你肯定同郎官睡了。”
白驰:“……”
铃兰:“不然你洗什么?瞧你食饱餍足的样。郎官可以呀!”而后, 她又一脸虽然我没试过,但我很懂你的表情,“都说食髓知味,你都素了这么久了,没关系的, 没关系。我都懂。郎官那么好看,你不吃亏。那个,这下子, 咱们欠的债可以一笔勾销了吧?”打死铃兰她也不会认为主子是为了抵债出卖色相,最多是垂涎郎官美色, 顺水推舟, 一举两得吧。
*
入宫的时候白驰还在想,是该给铃兰配一个小郎君了。
这小妮子现在不得了!
她身上有天后亲赐的信物, 进入皇宫后,无需人领路,径自去寻天后。
正走着,左手边的一点动静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目光犀利的看去。
这世上的事,大概很多时候都是措不及防的。
譬如她与儿子大眼瞪小眼这回事。
她有想过会在某个正式的场合同他正面遇上,那时候大概也说不上一句话,错身而过便是最好的一面。
她从未想过会私下里遇上,大长公主将这孩子看得紧,应该不准他乱跑,怎么就单独遇上了呢?她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抬脚就走。
谢有思是有备而来的,就是奔着他娘来的,尤其在偷听到下人们绘声绘色的描绘他娘神功盖世,长虹贯日,一剑劈断了鹊桥后,更是心生向往,恨不能立刻相认,跟他娘拜师学艺。大长公主隔段时间就会进宫来探望高宗皇帝,他也吵着闹着要来找七皇子玩。
大长公主这次长了心,派了八个嬷嬷八个丫鬟贴身看管。
可这小子,见了九皇子就疯,二人手拉手要玩捉迷藏,转眼就跑没影了。
皇宫大内又不是公主府——事关小世子任谁人都能乱跑乱蹿乱喊,嬷嬷和丫鬟们急得后心冒冷汗也无济于事。
谢有思站在树上,远远的,就看到一人手执绚丽宝剑不紧不慢的走来。
执剑,很高,女子,身着将士软甲。
谢有思心跳加快,他很兴奋,又很紧张,他想表现的大大方方的,叫他娘一眼看到他就喜欢他,可是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就不会说话了,也不会动作了。
他娘看过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那冷冷的眼神,面无表情的脸,谢有思的脑子里,当即只有一个念头——快跑!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想法,就是在他娘面前他要是犯错了,他娘真的会打他。
然而,他从小到大没挨过一次打,连一句重话,都没人舍得冲他说。
不管他多么的调皮捣蛋,顶天了,也就罚他默书写字。而念书这事上,他是有天分的,所以这点惩罚对他来说也无关痛痒,常常还引来长辈的一顿激.情猛夸。
他本能想缩。可是当亲娘面无表情的转开脸,打算走开的时候。他又不乐意了。
她一定是将我当成了别人的孩子才这样。
谢有思无比笃定。
他摇了摇树枝,喊她,“……姨姨。”
白驰顿了下,不想理他,可是孩子稚嫩的嗓音牵着了心,这是她不想要的情感牵绊,因此她的脸色更吓人了,语气也如这寒冬腊月天,冻得人发僵,“何事?”
谢有思确定了,他怕她。
他想起了他自懂事后断断续续听说的那些传言,她娘是个能徒手打倒也和部蛮熊的大英雄,也是个能一人独闯敌营,生擒大可汗的勇士!她娘还吃生肉喝人血,心情不好了就给坏人开膛破肚,是个叫外族闻风丧胆的大魔头!
这与他爹抱着他的时候,同他描绘的温柔疼人的娘亲天差地别。
他一直更喜欢大英雄的娘,因为温柔疼人这一点,他的亲祖母已经满足了他对温柔娘亲的所有幻想。
他身边的所有女性,包括琴姑姑,庄嬷嬷,瑞雪姑姑她们所有人,对他都是细致温柔的。他不缺爱,因此他活泼胆大,自信开朗。
小时候同人干架,他也会搬出他娘来吓人,说一句,“等我娘回来了,让她打你全家!”准保叫小伙伴吓得哇哇大哭。
小孩子不懂那么多,有个活在传说中,叫人闻风丧胆的娘,颇是件有面子的事。
谢有思看着她,小小的孩童,第一次出现了又害怕又想亲近的情绪。
“姨姨,能抱我下来吗?”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可怜无助。小小的他很懂如何拿捏人心叫大人喜欢。他一直知道自己长的可爱漂亮,利用自己具有欺骗性的长相达到自己的目的,从来都是百试百灵。
白驰站住了,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上上下下。
谢有思被她看的心口发毛,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小伎俩在她的眼里无所遁形。比扒了衣服还丢人。
“不能,”她说。
谢有思有些懵,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望的情绪,她一定是不知道我是她的儿子才这样的!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等着,我去给你叫人。”依旧没什么感情。
谢有思是不愿叫她离开的,对亲生母亲克制不住的喜欢让他真心的想和她说说话,他想叫她知道他是她的儿子。
“喂!”谢有思情急,从树上跳了下来,砸出一个雪坑。
原本他可以一骨碌爬起来,可是下一刻他就改了主意,窝在原地“哎哟哟。”
白驰都已经到了近前,只要单手就能提起他的衣领子将他拽出来,或者双手抱住他,将他整个的托出来。片刻的犹豫,她敏锐的听到了脚步声。
她腾空一跃,站回原地。
大长公主自茂密的冬景树丛后转过来,不期然,和白驰打了个照面。
明显的慌张,不敢直视,还有些恍若隔世的恍惚感。
搀扶着她,同她站在一处的正是瑞雪公主,目光几乎黏在白驰脸上,想看穿她似的,却在她回望过来时,又惊吓般的低下了头。
白驰手执婵娟,冲二人行礼。
瑞雪公主的目光落在婵娟上,眼神变得复杂。
有人发现了谢有思,大呼小叫的上前将他从雪坑里挖出来。
大长公主看着满身是雪的孙子,又看向也转了目光看他的白驰,表情有些绷不住的惊慌。
瑞雪早已小跑过去,嘘寒问暖,蹲下身子,用温热的手捂他的脸,额头贴着他的额头,关怀备至。
因为太过刻意,连琴姑姑都忍不住微微皱眉。
白驰见孩子无碍,面上连磕着碰着也没,收回目光,抱拳告辞。
谁知谢有思却挣开瑞雪的怀抱,冲她跑来,兴高采烈的样子,“姨姨,你是谁呀?”
所有人都有些不自在的紧张,唯有白驰冷静如初,至少面上如是。
她没说话。
谢有思又自我介绍道:“我叫谢有思,小名有儿,我爹是雍州郡王谢无忌。姨姨,你的剑好漂亮,可以给我看看吗?”
自己养大的孩子,大长公主再清楚不过,这孩子分明是认出了亲娘,这是故意套近乎呢,他在紧张也有些害羞,从他不安的扭动的小手就能看得出。
可是,他怎么知道她就是亲娘?
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是她同他说了什么?
她真是来抢孩子的?
大长公主郁闷了,这情绪就像是自己辛辛苦苦呵护出来的小苗苗终于长大结果,别人一份力没出,现在直接来摘桃了。
这郁闷也不完全,还夹杂着酸溜溜的嫉妒,颇不好受。
这边大长公主正上演内心独白大戏呢,瑞雪公主的脸色也不好看,失落,孤独。
谁知白驰仿佛压根没听到小娃儿的话,转过身,直接走了。
她,走了!
大长公主难以置信。
不止是她,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神色,下一刻又齐齐的,一脸同情的看向谢有思。
大长公主被这眼神刺痛,怒火中烧,她捧在手心里的小宝贝,便是他要天上的太阳她也会想法儿给他变出来,一群人身都不得自由的奴才竟然同情起了金尊玉贵的主子!
大长公主气不打一处来,“收回你们的眼珠子!”
众人吓到,齐齐下跪。
有儿转过头看向祖母,他一直是人见人爱的,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撞了南墙,没回过神,有些茫然。
大长公主不给他多想的机会,上前一把抱住他,心肝宝贝的叫上了,生怕他受哪怕一星半点儿的委屈。
谢有思很快又高兴起来,哎呀,他竟然将这茬给忘记了,他祖母和母亲之间是有矛盾的呀!大人都是要面子的,他无辜被连累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
如白驰所料,天后召见她确实是为了遇袭的事。
悦庭殿内,还站着今日刚刚返回平京的姬承功,灰头土脸,落魄不堪,像是从难民堆里滚出来的。
他连个洗漱都没,直接过来,为的就是告状,叫姑母看看他所受的委屈。
然而,从他憋屈的表情看,天后根本不买账,似乎在此之前还训斥了他。
白驰禀事的时候,他数次想插嘴,还频频偷看她,想刀她的眼神一点都藏不住。
天后瞧见了,心中越发不满,冷声呵斥:“没什么事就滚吧。”是真的恨铁不成钢了。
姬承功因为母亲的关系对姬后有心理阴影,潜藏在心,多年隐而不发,面对天后的威仪,他是半点不敢违逆的,畏畏缩缩的倒退着爬走了。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天后听说了姬承功在随行路上的所作所为,深感抱歉,同白驰赔了不是。
白驰没什么所谓,不过是姬承功色胆包天,路上调.戏了她几句,还异想天开的说,她失了婚,他也早年亡了妻,天生的一对,刚好可结为夫妻。
白驰当他是个蠢货,看在姬后的面上,不同他计较。
直接领队率先走人了。
乃至于,这一趟,白驰一直在前面赶路,姬承功一直在后面疲于奔命的追。
再加上,后来出现了刺客,虽然他没同福王寿王同行,没被刺客追击,但也受到了惊吓。
富贵窝里娇养大的纨绔,半点苦都吃不得,一路上自己吓自己都被吓死了,一趟出行反将白驰恨上了。
白驰回了话,天后心里自有成算,没说什么。
二人静了片刻,天后看向她,忽然道:“昨儿宣你进宫,你不在?”
白驰看向她,不遮不掩:“昨日我在谢无忌那治伤,睡着了。”
天后心知肚明,表情微妙,也有些诧异,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直接说出来。
白驰:“没有私情,天后不必忧心。”
天后笑了起来,爽朗又尴尬。
白驰面容严肃起来,“我对天后忠心耿耿。天后可否给我一句实话。”
天后的笑容淡下来,有些危险,“你说。”
白驰不为所动:“天后是否属意立福王寿王其中一位为太子?”
天后幽幽道:“白将军可真出了个难题给我。”
白驰:“不难,他们都不行。”
天后不语。
白驰躬身一拜:“白驰只为天后一人鞍前马后,百死不辞。”
“谁!”白驰的语调陡然锐利,未转身,一剑已飞射出去,扎断廊柱间飘舞的白纱垂帘。
剑光凌冽,摄人心魄。
天后看清那人,吓住了,急忙小跑过去,“小九,你躲在这干什么?”
九皇子吓得跪坐在地,人都是傻的,颤抖不止。
天后看着心疼,可她不是那等细腻温柔之人,只语气和缓了些:“小九,过来,谢白将军手下留情。”
白驰意外,抬了下眉毛。
天后严厉道:“小九,你记住了,这里是母后商议政事的地方,未经通传不可擅自入内,就算被误杀,也是你不听劝告咎由自取。”
九皇子上前,展臂,交握,行礼。
小小的人儿,比有儿还小上一岁,看上去乖巧听话。
可白驰清楚的记得,这小.嘴吐出的话字字扎心呀。
白驰伸出手,捏住他的肩膀将他弯下的身子又提了起来。
她手劲大,九皇子哎呦哎哟,疼得直吸气。
天后看向白驰有些不明所以。
白驰说:“九皇子看上去孱弱无力,想必平时身体也不怎么好吧?”
天后心说:那倒没有。别看她高龄生下他,可这娃娃生下来就跟小牛犊子一样。比你家有儿的身体一点也不差。
白驰又道:“天后,要不这孩子交给我调.教几天吧,一定还你一个结实又强壮的小皇子。”
天后对白驰突然对自个儿子感兴趣大为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都是当娘的人,哪有不想自己孩子的呢?既然自己的孩子要不回来又不好亲近,那只能亲近别人的孩子聊作安慰。
天后迫切的希望同白驰加深感情,人与人牵绊越多,同盟的战线也就越牢固。
她心思一转,立刻道:“小九,还不快点磕头谢白大将军收你为徒。”
白驰是有心作弄小皇子,为了他那句“你娘不要你啦!你就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她也要教教他该怎么和同伴说话。但是她完全没想过要收他当徒弟。
白驰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九皇子都快哭出来了,在母后的威慑下,不得不委委屈屈的行了拜师礼。
白驰想推辞,根本推拒不了。
等她出了悦庭殿,天后已命人开始收拾九皇子的衣物要将他送去将军府给白大将军管教几天,又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小九如何讨白将军欢心。
*
明日宫里要大摆宫宴,一为皇上大病初愈,二为白将军以及俩位皇子接风洗尘。
白驰身为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有负责护卫皇亲安全的重责,因此她也没空回她的将军府休息,而是打算先去卫所,敲打一下手下人。
人还没走出皇宫,有人急匆匆迎了上来。
一看是老熟人,琴姑姑。
琴姑姑老了许多,头发花白,颇让人唏嘘。
相对于六年前的随意亲切,琴姑姑再次面对她,恭敬了许多,连目光都不敢随意落在她身上,“白大将军,我家大长公主有请。”
第70章 人世间
白驰并不认为她同大长公主有话说。
但是不管怎么说, 公主养大了有儿的这份情,她还是要领的。
大长公主并没在别的什么地方同白驰见面,而是在自家的马车上。马车宽且豪华,足够坐七八个人也绝不拥挤。
说句心里话, 若不是足够的宽敞, 公主也不会在这见白驰。曾经的不愉快梗在心口,至今没有散去。再次相见, 她还是会有种窒息感。
“有儿先回去了, 同他瑞雪姑姑一起。”公主以这句话做开场,说了起来, 表情是有些小心翼翼的, “那孩子可怜, 从小他爹也不管他,自去了南方, 跟着瀚海道行军总管崔有道争军功去了。是我和瑞雪一同将他养大的。你也看见了,孩子养得很好,白白胖胖,开朗活泼,你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吧……”
白驰面前的桌上摆了几碟糕点, 看着就鲜香酥脆,美味可口。白驰不由自主咽了口吐沫。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昨天上午回来,只行军途中草草吃了几口干粮, 后来回京复命,再后来劈断鹊桥, 在阿寂那治伤, 然后囫囵睡到了今天中午,别说一口吃的, 连一口水都没喝。
关于饥.渴交迫这种事,不能想,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不了了。
公主正按照自己惯有的节奏敲打她,以期能达到话不挑明,但咱们都心知肚明,不要伤了体面人和气的目的。可她的前儿媳显然不这么想,抬手打断她,“公主,咱们还是挑明了说,别耽误时间。”
公主一噎,这才过去多久,她怎么就忘了,她的这位有大主意的前儿媳又怎会老老实实的陪她做一回体面人。
“那我就直说了,”公主黑了脸,她并不想做恶人,可是有些人大概就是天生不对付吧,她时常有种被逼做恶人的无奈感。当年之事,她一直心存愧疚,她冲动之下的荒谬之举,让她的儿子没了发妻,孙子没了亲娘。可世事轮回,冤家聚头,公主不能当作事情没发生过,也不能稀里糊涂的过。
她有些难以启齿的,很正经的询问:“我问你一句心里话,你坦率同我讲,你这次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白驰:“?”
公主:“你想同我无忌孩儿破镜重圆吗?”
这问题有些好笑,但她不想笑。难道这世上就男女那些事了吗?无不无聊?
白驰:“我很忙。”她很不耐烦。老话重提,反复纠结。是真的因为这人间繁花似景歌舞升平,人人都吃饱穿暖,没有不公与压迫,除了盯着她的这点破事不放,就没别的事好干了吗?
公主的火气噌得一下子就顶到了脑门心,她就知道她们不能同一个屋檐下说上两句正常话。
天生八字不合!
公主索性丢掉体面,直白干脆道:“我的意思很简单,你要是没有同无忌和好的意思,就不要招惹他。有儿是我一手带大的,你抢不走,我也绝不相让,除非我死!不过,你要是想回来。也不是……不可以。过往的一切咱俩一笔勾销,你同无忌住你们的郡王府,我这招人嫌的老太婆也绝不过去打扰你们。只一条,有儿还是我来带。”
她一口气说完,面上微红。
她贵为大长公主,除了向父兄丈夫儿子低过头,还从未向别的人示弱,尤其是女人,就连姬后惹她不爽了,也是针锋相对。道歉什么的,不存在的。希望她识点好歹,不要不识抬举。
白驰等了一会,二人大眼瞪小眼。
白驰意识到她这次是说完了,没别的话了,一点头,“知道了。”
而后掀开车帘,直接跳了出去。
她动作很快,眨眼间消失在茫茫雪色中。
大长公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掀开车帘,同琴姑姑对视,喃喃道:“知道了是怎么个意思?”
琴姑姑:“知道了就是知道了。”
公主恼:“那她到底是要跟我儿好还是不好?”
琴姑姑说:“那公主是希望哪一种呢?”
“我……”公主摔下车帘,闷闷的坐回去。
她当然,当然……是希望她儿子能得偿所愿,下半生能过的好啊。
在她见到白驰之前,她心里还是想着将她撵走最好,当初既然选择狠心的走,就不要再回头啊。可是当她看到有儿见到白驰时那渴望又不敢靠近的神情时,她的心都快碎了。真正爱孩子的人舍不得孩子受一星半点的委屈,哪怕这个人同她有老死都不想再见的恩怨,可谁叫她是孩子的亲娘呢?
情感上,她想永远做孩子心里的第一人,理智上她又清楚的知道怎样做才能不叫孩子受伤害。
孩子小心翼翼的想靠近白驰时,她嫉妒。咬牙切齿的想,当年抛弃的干脆,现在又回来摘桃子了,想得美!
可当白驰直接无视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她又不答应了。
怒火烧灭了嫉妒和不甘,她理所当然的认为,所有的人都该围着他的小孙子转,因为他值得!
当她心里起了这个念头时,她先是有些觉得对不住瑞雪。虽然她心里很清楚,以无忌的脾气,瑞雪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他,进谢家门。可嫁不嫁得成是一回事,她作为亲姑母撮合起了前儿媳和儿子,总有种背叛侄女的罪恶感。
直到瑞雪拐着弯儿的同她说,白驰手里的那柄耀眼夺目的剑是表哥藏在珍宝阁的藏品,名叫“婵娟”,这剑还有个隐秘的机关,能拔出第二柄剑。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大长公主才恍然明白过来,也许二人私底下早就见过了,甚至……旧情复燃了?
若真如此,她横在中间阻拦,还有意思吗?
她一直觉得对不住儿子,一直想要补偿他,那又何必舍近求远?做个善解人意的母亲不好吗?
即便这样做会让她丢脸,可是同儿子的终身幸福相比,面子重要吗?
她想的明白,她也希望白驰能听懂了她的话,然后,她又想到明日宫宴,本来她还有些担心明日正式场合被迫遇上,难免尴尬,既然说开了,也就没什么所谓了,于是心情放松的回去了。况且,皇上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交给了她,她也要回去准备准备。
**
却说白驰离开后,只觉腹中饥饿,隐有绞痛之感。
迎面就有座饭庄,白驰直奔而去。
墙根下一个老妪佝偻着背带着一个小孙女,守着一个烤山芋的摊子,破烂的衣裳遮不全身子,草编的鞋子露出长了冻疮的脚趾头。
白驰脚步一顿,小女孩儿看见她,忽然朝她笑了下,热情招呼道:“客官哟,吃个烤芋头暖暖身子吧。”
饭庄的伙计经常这般招呼顾客,被小女孩学了去。
白驰走了过去,说:“好,给我三个芋头。”
女孩儿欢喜不禁,轻轻推搡着老妪:“快点快点!三个芋头!”
白驰真的饿得受不住了,手中剑往腋窝下一夹,抓起灰不溜秋的烤山芋就吃了起来。她也不讲究,同小女孩儿一起靠在墙根下填肚子。
女孩看着她咯咯直笑。
白驰看着老妪问:“阿婆,天寒地冻的,怎么就你带着小孙女在外谋生啊?家里男人呢?”
阿婆年岁大了,耳朵也不好了,“啊啊”半天没听明白。
小女孩儿揪着白驰的衣摆,笑嘻嘻道:“我太婆耳朵不好,听不见啦。”又说:“我爹将我阿娘打死啦,我爹喜欢喝又喜欢赌,他要卖了我,我太婆就带着我跑出来啦。”
女孩儿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不见悲惨神色,眼神却透着麻木的无所谓。
老妪大概是听到一星半点她们说什么,唠唠叨叨的开口,“我儿子媳妇呀就她娘一个独生女儿,招了女婿上门,哪知那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打着吃绝户的主意,害死了我的儿子呀,又害死我的孙女,现在又要害她。不得这样祸害人呀,不得这样阿!”老人眼睛浑浊,却再也流不出泪,仿佛习惯了一切苦难。
女孩儿笑呵呵说:“太婆没关系的,等花儿长大了孝敬您。”
白驰没再说话,就着暗沉沉的天,一劲的吃山芋,噎着了就抓一把干净的白雪塞进嘴里化成水。
饭庄的伙计走出来,看一眼,啐一口,“呔!穷鬼!”
大雪天,饭庄的生意并不好,有钱的坐在四面遮风的屋内取暖,偶尔推开窗欣赏屋外的雪景,不经意看见她们,又要骂一句“煞风景”。
老妪竟可怜上了白驰,轻轻的拍她的背,“慢点儿,闺女,没人跟你抢,慢点儿吃。”
大概是白驰吃得太香,看得人嘴馋,有一辆精巧的车架停在了面前,下来一个打扮精致的丫鬟,问了价格,给了铜板,摊开雪缎的帕子。
小女孩双手捧着满是黑灰的山芋却呆住不动了。
丫鬟有些嫌弃,催促道:“你发什么呆呀,放在上面呀。”
小女孩犹豫道:“可是帕子好漂亮呀。”
丫鬟撇了下嘴,翻过帕子,抓了走了。
小女孩一脸艳羡的看着丫鬟,说:“我要是能进大户人家当丫鬟就好了。可是听说大户人家的丫鬟也不好当,要有保人,要长的端正,还要识字。我什么都不会。喂,你吃了这么多,为什么一直不给钱,你不会没钱吧?”
一句话把白驰问怔住了,一摸袖口腰带,确实没带。
女孩一看她的表情朝天翻了个白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别装了,从你过来时只盯着饭庄,到了跟前又照顾我家生意,我就知道你没钱了。”
白驰挑眉。
女孩叹气,看了眼太婆,闷闷道:“你是见我们婆孙俩个好欺负,一定拦不住你,是吧?”
老妪看过来,大概是听到了些,不责怪,反而安慰的笑了,“算啦,算啦,姑娘呀,出门在外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吃吧吃吧,家里还有。”
小女孩担心生计,忍不住小小声抱怨了句,“家里也不多啦。”掀了掀眼皮子,看向白驰,“我太婆说人不能吃白食,会被人瞧不起。这样吧,你帮我们干活吧,待会帮我们把摊子一起搬回去可好?我太婆身体不好,搬不动啦。”
丫鬟去而复返,丢了块银子扔在石灶上,“喏!我家小姐赏你们的,天气冷,带着孩子早些回去吧。”目光一转,鄙夷的瞅了白驰一眼。刚才的对话,大概都叫她们听了去。
白驰抬眸看去,看到对面车架上果然推开了车窗,露出一张俏丽的脸。
是个很美丽的女子,见到白驰看过来,也不回避,和善一笑,点了点头。
小丫头朝她拱手作揖,又拜又谢。
女子也抬手冲她回了一礼。
车窗被用力推上,女子的奶娘见不得她这样,觉得丢了身份。
马车走去很远,小丫头仍出神张望,自言自语道:“多好的漂亮姐姐呀!我要是能给她当丫鬟就好了!”转过头看向白驰,“喂,吃白食的姐姐。收摊子啦!今天咱们可以早些回去啦!”
白驰还是要脸皮的,没好意思再吃了。
“吃白食的姐姐,你是江湖人吗?看你连饭都没钱吃了,怪可怜的,我给你指条明路呗。”
白驰:“?”
小丫头手脚利落的收拾,“你知道大名鼎鼎的白大将军吧!女将军!大英雄!比很多男人都厉害!你去投奔她。我听说她收容很多有本事的女孩子,你去吧!总比吃白食强呀,下次不要这样啦。咱们穷人不欺负穷人,已经够苦啦。”小丫头嘴没闲,手更没闲,一会功夫往白驰身上挂了很多东西,又指挥她拉石灶。
“好啦,好啦,我们可以回家了。”她高兴的说。
回去的路上,先去了坊市,买了一小口袋的烧饼。
白驰感觉自己真惨,比老黄牛都还不如。
小丫头说:“让你干活你别不高兴,等你将东西都给我们送回家,你就是凭本事挣钱换吃的,我再也不叫你吃白食姐姐了,好吧,吃白食姐姐。”
坊市的酒馆里,几名金吾卫正围着炉子吃酒。天气冷,巡街的差事不舒服。
按理已官至中郎将的谢灵空早就不需要干这种枯燥磨人的差事,可最近他因为家里的原因被他爹动用关系,强行安排了巡街的苦差。
陪他一起受罪的还有彭义武。
彭义武是国公府家臣,不在金吾卫当差,可是他是带了命令在身上的。
无他,他已经成亲生子,且已经有了俩个大胖小子。
谢灵空不成家不生子,还一直拒绝家里给安排的亲事,不仅如此前几年闹得更凶,要死要活的非要去参军。
家里已经有一个不听话被崔有道拐走的谢无忌了,还能再走一个?
跑到半道上也给捉回来。
长辈们不明白,好好的读书郎,未来的路家里都给规划好了,怎么突然就闹成这个样子。
后来实在没办法,随了他去,谁知他自己投了金吾卫,做起了武将。
也是没辙了。
彭义武苦口婆心的劝,“二公子啊,你倒是自己说嘛。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您的婚事不能再拖啦,老大不小了,再拖下去你就是光棍汉子被人瞧不起了。”
谢灵空混得很:“彭义武,你干爹被人瞧不起了吗?”
隔壁桌是几个江湖人,正在讨论白将军昨日那惊艳绝伦的一剑,说到兴起出,吐沫横飞。又将她同蒙大将军,崔有道大人等作比较,议论谁的武功更胜一筹。之后又说起江湖中早就成名的前辈,激烈的争论排名,又说什么时候去会会这位传说中的女将军。
谢灵空不由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脑子也幻化出昨日那叫他难以忘怀的一剑。
当真是惊鸿一剑,刻骨铭心。
怎么办呢?他的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一个惊艳了世俗的人。
难以忘怀。
他带着这样的心情,又怎能对别的女子好?
是对不起他的妻子?还是对不起他自己?
他心中神仙一般的人物,这人世间的庸脂俗粉又怎能相比。
看她们在尘世泥泞中挣扎,真悲哀啊。
谢灵空的目光无意识的落在门外佝偻前行的祖孙三人身上,随着她们移动。
世人被银钱所累,佝偻了脊梁,虚度了光阴,来来去去,不留痕迹。不知来路,不知归途,为什么活?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匆匆来去几十年,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又怎会惊艳时光?
谢灵空因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莫名有些伤感。他也想做出一番成就,在这个时代留下痕迹,成为别人嘴里的惊艳存在。
他没这样的本事,所以他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他高攀不上的人,默默的放在心上,追随她,仿佛自己也有了无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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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住所是几块破草席搭建的棚屋,连成一片,住的都是衣不蔽体的穷人,脚下是深陷的烂泥,有人屎狗粪,脏乱不堪。
小女孩将挂在白驰身上的东西一一拿走,摆好。
有人同他们祖孙打招呼,目光有些鬼鬼祟祟。
女孩圆滑的应对。
隔壁的帐篷里传来咿咿呀呀古怪的喊声,似是有些痛苦。
白驰看过去。
女孩灵活的站过去,挡在前头,生怕白驰过去似的,“哎呀,你别管。”
紧接着,里头又传来男人的声音,动作间有些大,差点将棚屋晃倒。引来另一边几道凶狠的咒骂。
白驰懂了。
过了会,一个男人提着裤子跑了出来,跑得非常快,嘴上还嘿嘿笑着。女人也冲了出来,手里还攥着男人的裤腰带,骂骂咧咧。
她已经骨瘦如柴了,咒骂声却尖利的仿佛能穿破云层,充满了力量。不过下一刻,她又捂着脸哭了起来,间或一两句,“孩子没饭吃了!饿死人了!”
有乞丐腆着脸说:“虎子妈,要不你陪我睡一觉,我先欠你俩个馒头,等讨到了再给你。”
女人跌坐在地上,剧烈的喘息,肋骨根根毕现,“日.你娘!老娘都快死啦!”
女人无意识的转过头,女孩和太婆不敢和她对视,忙忙碌碌的干自己的事。
白驰看着她,眼神中透着悲凉。
女人大概是想骂人的,同白驰对视片刻,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发不出声了,捂着脸哭了起来,咒骂不止。
女孩将白驰拉到棚屋后,小小声的说:“你别理她,她这里不好,她儿子早就死了,饿死了。之前有人找她做……那种事,给她饭吃,她不愿意。后来儿子死了,她忽然就疯了,天天求着别人做那事,给她儿子坟头放吃的。有些坏心眼的人就专门守在她儿子坟头,吃死人的贡品。”
“喏,这个给你。”
白驰低头一看,见小女孩塞了几个铜板给她,还包了好几个烧饼,包得很紧,又拉着她的衣服想往她怀里塞。
“你藏好了,当心别被抢走了。”
白驰:“不必了。”
女孩按住她,不松手,“我知道姐姐是个好人,只是暂时遇到了难处。姐姐,你要是投到了白将军麾下,记得等我长大了,也给我留一个位置。我不会带兵打仗,但我会端茶倒水洗衣打扫,我吃很少的饭,我很好养活的。”
白驰看了眼她身后的太婆,颤颤巍巍的老人,有今日没明日,女孩不仅是在向她释放善意,也是在为自己渺茫的未来铺路。力所能及的时候向看着还不错的人施以小恩,也许将来的某一天就用上了。
小小的人儿,不知经历了什么,早就看透了这世道人情。
“花儿!原来你果真躲在这,可叫爹一番苦找啊!”一道沙哑的仿佛铁器摩擦的难听声音突然响起。
“容姐你看,她就是我女儿,长的可俊吧?卖给你五两银子,你不亏!”
“哪一个?”干那一行的人眼毒辣的很,一眼就看上了身姿挺拔的白驰。虽然做男装打扮,未着脂粉,面上也脏兮兮的,单看这身段,就知道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那种。有些有钱的老爷们专挑这类型的呢。
尤其自大周出了一位女将军后,花楼里的花样又多了起来,有人就玩起了霸王硬上弓女将军。
“这个好!这个好!”容姐已自问自答上了,眼珠子都快黏上白驰,手舞足蹈,欢喜不禁。
“这个岂止是五两银子,五十两银子都值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