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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全文完)

    第105章

    春日间, 吴郡太守曾呈上奏折一份,其中记载一样异事。

    说是临安县西陵一带,偶发群疫, 待县令上报之时,疾恙已扩散全县, 隐隐有往周边溢出之势头。郡守大骇, 立刻招揽医师, 亲赴就诊,但恐怕本地医者不能尽用,想请新帝派遣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 予以指导。

    但是当吴郡太守来到现场的时候,却发现, 西陵疫病奇迹般地消失了。

    据当地民众所说, 疫病大盛的时候, 有一位蒙面的姑娘逆行入城。她瞧着柔柔弱弱, 但办起事来,却有雷霆手腕。先是将得病之人集中起来, 分发驱疫符水, 又令家中有患病之人的家属, 用白醋烧灼衣物。如此一月有余,县中得病之人好了大半, 除了几位尤其严重的, 其他人都恢复如初。

    吴郡太守以此女娘为异士, 派人追寻,终不可得,只能将西陵祛疫之事当成异闻一则,呈上天听。

    裴彧见此奏折, 心下当即就有了隐隐的预感。

    女娘,医术精湛,行事爽利……吴郡太守所说的,不就是许银翘吗?

    如果真是她,她到西陵去,到他母亲的故地,是对他还存有一丝眷恋吗?

    不不,天下会医术的女子这么多,也不可能就是许银翘。

    这种可能性太小,简直需要无巧不成书才能到达。

    但是,那一丝甜美的幻想太过具有诱惑力,裴彧沉湎其中。第一反应,便是让暗卫确认此事。

    暗卫行事的手段,可比吴郡太守手底下的酒囊饭袋雷霆得多,不过半旬,裴彧便在案头得到了他们的禀报。

    他在室内又兜了两圈,深吸一口气,终于看清了上头的文字。

    几乎是下意识地,裴彧就要脱口而出:“起驾,朕要——”

    话说到一半,他却改了主意。

    门外的小太监听到室内动静,忙跑过来一看。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四根盘龙的柱子静立其中,皇帝却不知怎么的没了踪迹。

    *

    许银翘人在京城。

    她自江南打马上京,第一处落脚的地方,就是李老大夫家中。

    准确地说,是裴彧存放八荒四海搜罗来的书籍的地方,不过裴彧已经好久不来这里了,所以,李老大夫将闲置的空间改造出了一间小屋,放置床榻,勉强安息。

    屋外小院中。

    许银翘从小火炉上拿起一盏茶,为自己斟茶。

    热水叮叮咚咚倒入茶碗之中,甚是好听。茶叶被水一激,刹那间,热腾腾芬芳四溢。

    许银翘摸了下额前发丝,从面前飘下来一片桃瓣。

    “您这院子倒有趣,种了这么多花!”许银翘啜一口茶,打趣道。

    “人老啦,就爱种些花啊草啊的,穷打理。”李老大夫呵呵一笑,“你风尘仆仆赶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我这里来下脚,说吧,又发现什么疑难杂症了?”

    “疑难杂症倒算不上。”许银翘微微一笑,“不过今年开春,吴郡之疫,您可听说了?”

    “有闻风声。”李老军医点点头,接过许银翘递上来的一大厚沓手稿,一面翻阅,一面用手去够桌上的茶水。

    许银翘半欠着身,将茶盏递到李老大夫手里:“小心烫。”

    李老大夫抬眼,锐利的目光在纸片背后一闪而过:“你这么乖觉,不会又要向我要点什么了吧?”

    许银翘见到来意被戳破,不由得笑了:“还是老先生敏锐。银翘此来,想借阅……”

    “借阅?不准。”李老大夫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许银翘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心中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她终究不甘心,鼓起勇气还想再试一次:“可是……”

    “喏,你要看,便进屋去看。书在屋子里,你做任何事情,我都犯不着管你。只有一点,不能拿到外头去,这是规矩。”

    李老大夫上了年纪,不知怎么的,养成了一个吝啬守财奴的性格,抱着一屋子书,当成宝贝,一点都不允许有一本书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过,李老军医守着的这些书,也确实是宝贝。许银翘天南海北游历了一圈,行了万里路之后,总感觉有些知识不足,自从发现了李老军医这个宝库,她便是不是过来喝杯茶,希望能蹭上两本书。

    许银翘咬了咬牙:“可是,这毕竟是在京城,皇城根脚下,我怕……”

    李老军医一副很自信的样子:“去去去,怕什么,皇帝在宫里,几百年没来过这旮旯地了。你尽管放心大胆看,若他真来了,也有老夫替你挡着!”

    许银翘听了李老军医一番话,将信将疑退了回去。

    李老军医看着面前的半盏热茶渐渐失去白气,嘴上小声嘀咕:“不过,这还真说不准。听说,金銮殿上那位,登基以后,还没有选过一次妃……”

    李老军医家里分为上下两层,堆满了书。上层开窗临街,许银翘走上去的时候,就能听到外头飘来的细碎言语。

    她没有在意这一点世俗的嘈杂,倚着床,翻动手中的书页。

    但茶楼里的话,却好像长了腿一样,只往她的耳朵里钻。

    “又到了一年大选年。”

    “是呵,老刘哇,你家闺女多大了?”

    “呵呵,今年十六。”

    “喔唷,这可是正好的年龄啊。我说老刘哇,你家闺女生得那么水灵,人又机灵,说不定,进去了就是个娘娘呢!”

    “哎,哎,当不起当不起。她就是个顽劣丫头,还缠着她娘绣帕子呢……”

    人声渐退,许银翘的心神已经被牵动,空中的花香不再静谧,就连周围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也显得嘈杂起来。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书页停在这里,好久没有翻动了。

    许银翘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裴彧了。

    这些日子里,她去了很多地方,从京城,下张家口,再到庐州,又到吴郡。沿途风貌,人情习俗,都是许银翘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从未沾染过世俗的眼光,好奇地打量一切,大脑都被新的讯息填满,一点都没有想到过去的事情。

    一路过去,许银翘才知道,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的人到了死前,都看不上一次病。

    她见过因为难产而几乎窒息的妇人,见过自幼风麻的儿童,见到过手指被朴刀削去半个,还在地里过农忙的老人。

    越走,许银翘的心就越沉重。

    她至此方知,原来从前的安稳天地,只不过是一隅之大,真正广阔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人在生病,在等待。

    此时听到裴彧的消息,许银翘心里,却还是狠狠一撞。

    却没有了当时心酸的感觉。

    她想,或许是自己真的过了这个情关,也未可知。

    掐指一算,帝王三年一选秀,到了今年,也该擢选些良家女子入宫了。更何况,这是裴彧登基的第一年,后宫内居然空空如也,这也太不符合帝王的做派了吧。

    他会选到什么样的女子呢?许银翘抬头看过去,恰好看到茶楼里人影一闪,原来是方才说话的两个汉子。

    那两个汉子分别上了街前骏马,骏马背后,拉着两座装潢贵气的马车。微风轻拂,马车车帘翕动,露出低下小姐的皓腕,腕上莲花金鱼状的跳脱相互触碰,似乎能听到叮当响动。

    许银翘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她生得肤白,但在外头行走许久,还是不免染上风霜,皮肤不如初出宫时细嫩白腻。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想。

    裴彧想要的,是金丝笼中娇嫩的雀儿,她却是飞跃漠北风霜的一只麻雀。

    她的手,接生过血肉模糊的孩子,割开过流着脓液的创口,削过冒着死气的白骨。

    她亲自挖开过这个王朝沉疴已久的痼疾,她的眼睛看到过太多太多芸芸众生。

    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许银翘了。

    至于裴彧,或许只是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小小注脚,是汪洋波涛里的一点小小浪花。

    小石头激起了浪花,可是江河还是要自己流下去。

    她没什么可在意的。

    许银翘想明白了,便也静下心,重新看回了书。

    小楼底下,却传来轻叩柴扉声。

    *

    许银翘从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李老大夫,有人叫——”

    她声音清亮,话说出一半,就掩住了口。李老大夫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个枕头,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悠长,竟在绵绵春日里睡了过去。

    许银翘敛住了口,她不忍心打扰李老大夫睡觉,蹑手蹑脚下了楼,将书随便往哪里一搁,轻手轻脚地拨开了门口的插销。

    “吱呀——”

    门打开了一条缝。

    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许银翘愣住了。

    她的脚好像生了根扎进土里,一动也不能动,脑子僵住,只有手还能勉强活动。

    许银翘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门关上。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刚好是她在的时间?刚好在这间小院里?这也未免太巧,好像在做梦!

    许银翘下意识移动了木门。

    移到一半,却有一股力道将门牢牢抵住,不让她进半寸。

    许银翘的目光落在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手上。他的中指上似乎多了点茧子,或许是御笔朱批写出来的吧。

    隔了这么久,许银翘还是能一眼看出来裴彧身上的变化。

    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有些欣慰,又有些羞愧。

    “放开,李老军医睡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许银翘努力保持声音的镇定。

    很好,她听起来声音清亮,一如既往,一点都没有因为对面的是裴彧,而感到紧张或者害怕。

    裴彧终于说了话:“银翘,你信不信,我想要找的,就是你。”

    许银翘抬起头,望进了一双黑如深渊的眸子。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裴彧似乎变得更加难懂了。她往日间还能在他冷冰冰的脸上寻觅到一丝一毫情绪,但现在,裴彧似乎把自己的任何情绪都隐藏起来了,包裹在俊美无铸的皮囊之下。

    或许他真的成了一个君心莫测的帝王。

    许银翘低下头,隔断了裴彧的视线:“我们俩没什么好说的,想说的话,都在漫天风雪中说尽了。”

    说着,许银翘就要关上门。

    裴彧却丝毫没有松开手,他不发话,只是单手牢牢握住门框。

    许银翘用尽了两只手,两只脚,全身的力气,都抵不过裴彧这么轻轻松松的一握。

    木门经受不住二人的争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眼见着,李老大夫的木门就要承受不住,从当中碎裂开来。

    许银翘率先放开了手。

    她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裴彧,声音也不起一丝波澜:“既然你执意要进来,那便来吧。”

    她倒要看看,裴彧此番前来,要闹什么幺蛾子。

    许银翘松开了手,裴彧也放开了手,在许银翘背过身去的时候,他暗暗将使力了右手在身侧蹭了蹭。掌心传来刺痛,似乎被尖锐的插销磨破了皮。

    许银翘的态度很冷淡,看来是不会为他做任何医治。

    于是裴彧也对这点小伤闭口不言。

    许银翘回过身来,对院内药圃边上的小马扎随意一指:“喏。”

    她不愿意吵醒李老大夫,特地选了个避风转角处,就是不想万一争吵起来,声音吵醒了他人。

    裴彧身上穿着暗黑缎面的常服,看其衣料成色,便知此衣华贵异常。从胸腹之前到背上,绣了左右二只腾飞的五爪金龙,金线绣成的,绣工不菲,在日光下,暗色龙纹如同洒金般流泻。

    许银翘知道,穿着这身衣服,裴彧绝无可能坐在沾满尘埃的小石墩上。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到裴彧真的一撩衣袍坐下了。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愿帝王衣袍沾染尘埃,但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深渊似的古井无波。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许银翘摆出一副“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态度,抱臂胸前。

    她没有找椅子坐下,分明是一副不愿意详谈的样子。

    “银翘,这些日子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裴彧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许银翘说不出来。

    总觉得他说起话来,怪怪的。

    许银翘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穿着布裙,又看了看自己一双变得粗糙了许多的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和我分别了这么久,不认识我,自然情有可原。”

    面对裴彧,她说起话来,不免夹枪带棒。

    裴彧却好像没有感觉到许银翘话里的尖刺一般,道:“我将秦姑姑擢升成了院判,你母亲曾经呆过的宫殿,我也修缮一新,当年养蜂夹道着实混乱,你母亲的尸身,我还没有找到,但也已经派人去慢慢打听。”

    许银翘神色讥诮:“裴彧,你说这些干什么?如果你想做这些事,你早就可以做了,等到这个时候才做,惺惺作态,我不要听。”

    说着,许银翘还真双手捂住了耳朵,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裴彧看到许银翘如此抗拒,眸中有黯然之色划过:“绿洲上的柔然人,朕……我已经派人招安,只要他们好好地生活在边境,我就不会对他们的生活多加干涉。”

    许银翘横了裴彧一眼:“看来还是说‘朕’顺口,称‘我’作甚?”

    面对许银翘的冷脸,裴彧不屈不挠:“还有京城那些贩卖月氏人口的人贩子……”

    许银翘终于有了反应:“你这些都知道了?”

    这件事,只在她和韩因之间存在。裴彧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许银翘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想象。

    裴彧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几分被刺伤的表情:“银翘,你如何将我想得这么坏?这件事,是韩侍卫告诉我的。”

    许银翘眉毛一挑:“你还真是心胸广阔啊,裴彧,留着韩因当侍卫,我还以为,按你往日的行事,你会杀了他呢。”

    裴彧说完了这些话,许银翘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出言嘲讽。在许银翘没有看到的角落,裴彧落在身边的手,慢慢地握紧,指尖入肉,似乎要将手掐出血来。

    许银翘自顾自讲下去:“也对,当了皇帝,还是得仁爱些,可不能像在边关那样我行我素了,要不然,朝中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是也不是?”

    许银翘说着,看了裴彧一眼。

    裴彧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些,比许银翘多出了大半个头。裴彧的动作很克制,并不敢上前,他身体带来的压迫感,便没有这么浓。

    “银翘,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朝中文武百官,而是为了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彧的神态带着许银翘从未见过的认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可愿回来?”

    许银翘一听裴彧说的话,乐了,出言讥讽:“原来这才是你来此地的意思呀,要我回去,可以,我想当皇后,你这个位置给不给?”

    她本来是随口一说,但抬眼见到裴彧神色坚定,心下一沉,坏了。

    果然,裴彧想也不想:“当然。”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好像忽然间松了口气。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个要求,脱口而出:“裴彧,君无戏言,诓人可一点都不好玩。”

    裴彧的神色又跌落回去:“银翘,我说了这么多,你便一句都不信我么?”

    许银翘仔细打量裴彧的神色,看他因为她一句话,似乎真的有些神伤,心中奇异。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了逐客的样子:“裴彧,如果你过来,只是想让我回去,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不会回去。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当不了宫里的尊皇后,更何况,与你待在一起的任何一秒,都让我身上直发毛。我想,您还是另寻高明为妙。”

    许银翘把话说绝了,果然,裴彧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许银翘下意识侧身避让,生怕与裴彧有任何触碰。

    两厢侧身间,裴彧的衣角碰到她的裙裾,轻轻一触碰,却好似久违的热流,激得许银翘浑身一激灵。

    许银翘紧紧盯着裴彧,生怕他不迈出那一道门。

    裴彧却笑了:“许银翘,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恶魔,不会伤害你。我只是……”

    似乎是感受到许银翘冰冷的眼神,裴彧剩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他飘然离去,只留下淡淡的声音:“你往后就知道了。”

    许银翘没理解裴彧的话,什么叫她往后就知道,她的以后,可没有裴彧半点位置。

    但是,她很快体会到这句话的威力。

    许银翘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甩不掉的尾巴。

    她走在路上,走在乡间的小道里,或者走在低矮的巷子中,总能感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肯定是裴彧派的暗卫。许银翘心头恨恨地想。

    她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在第一次远游的时候,许银翘便能感觉到,官府的人在找她。因此,无论在何种场合,许银翘都用一块巾帕覆面,不敢露出真容,就算治病救人,也尽量避开和官府打照面。

    但是,裴彧此人手眼通天,还是知道了她的位置。

    他看起来一副放不下她的样子,许银翘想信又不敢信,不过,她能确定,身边这个甩不脱的影子,是裴彧派来的暗卫。

    许银翘曾经站在空无一人的林子中,朝着一片寂静大喊:“喂,你出来吧!我都看见你啦!”

    可惜,那侍卫极为沉得住气,任凭许银翘如何叫唤,都不现身。

    许银翘无法,只好收拾行囊,继续南下。

    这一次,她要去的是西南。听闻西南巫蛊之术盛行,西南之人,对于岐黄也有自己的见解。许银翘此次,便是怀着交流学习的心去的。

    她的心中,已经隐隐萌生出了一个朦胧志向。既然百姓之中,医道的普及如此之低,为什么她不能搜罗天下医书,遍网天下医道,编织一套朗朗上口的口诀,用以在百姓之中流传呢?

    在身旁没人的时候,许银翘便会大声朗诵已经编好的口诀:“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她原来想用这种聒噪的声音驱逐身后那个甩不掉的暗卫,但是,那暗卫就好像潜伏起来了一样,再也没有暴露形迹。许银翘只好自娱自乐般,念诵口诀,不时对空气说一声:“喂,你觉得如何?”

    空中静悄悄的,暗卫不作答。

    许银翘便不再发问。

    一问,不答之间,二人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许银翘从这种相处里找到了乐趣,便也不再纠结裴彧派遣暗卫的事情了。

    但有些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譬如许银翘曾经过一个小镇,镇上地头蛇见许银翘身形窈窕,带着数十家丁围住许银翘,想要将她收入后院。许银翘丝毫不怵,亮出利刃,那些山野家丁何时见到过这般锋利的兵刃,没等许银翘进攻,便吓退了三分。许银翘乘着一口锐气,鞭策阿钱,突围跑走。

    许银翘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像以前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一样。谁知,当她再次经过小镇的时候,却被告知,往日欺男霸女的地头蛇,被新上任县太爷给罚了。听说这县太爷是金科进士,皇帝御赐下放来做官的呢!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县太爷请进了府,一通寒暄,还被送了好些体己之物。

    衣裳,银钱,药材……

    许银翘被这通阵仗吓到,只收了药材,其余概不敢收。那新县太爷瞧着还有些失望,一直往许银翘身后瞅,许银翘回头看,却只看到藤蔓攀上墙壁。

    看来这小进士人挺好,眼神不太好。许银翘心中暗想。

    很快她就到了黑水之前。

    黑水,河如其名,滔天如浊墨泼洒。自雪山之巅奔涌而下,流至两峡相对处,举目四望,只见惊风怒浪,犹如鬼哭。

    渡过黑水,便是湘西了。

    许银翘看着河面,不由得心中生畏。但这趟河终究是要渡的,她心一狠眼一闭,将银钱交给了渡河的艄公,颤颤巍巍爬上小船。

    上船的时候,许银翘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那位裴彧派来的暗卫并没有跟上来。

    想来他碍于不能露面,无法和她一同渡河。这可不妙,据许银翘所知,下一班船,在七天后。湘西毒瘴密布,地形凶险,要是这暗卫七日之后再来,一定找不见她。

    许银翘大发善心,对着空荡荡的山壁出声:“喂,那位跟了我一路的小哥,你若是想继续向前,可不能错过这班船。你要是错过了,可就找不到我啦。”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应。山壁光秃秃,许银翘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许久,直到回音都消散了,那暗卫还是没有现身。

    许银翘叹了口气。好吧,他不来,她也由他。

    于是矮身回了船篷。

    黑水之上天色昏黄,一叶扁舟在风浪之中起伏,就好像置身大海之中。一会在风口浪尖,一会在浪底迂回,许银翘没过一会,便觉得意识昏昏沉沉,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出来。

    她紧紧抓住身边的木把手,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浅滩。

    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但天不遂人愿,船行水中,风浪更恶,不知何处一股阴风刮过,水面无端升起一股巨浪,如同恶鬼裂开大口,将小船,艄公,许银翘,阿钱……一并吞了进去。

    意识消失前许银翘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想法:今天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完,真遗憾。

    模糊之间,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接住了她,昏光之中,她看到一双熟悉的凤眸。

    裴彧……

    直到死,她还是忘不掉他么?

    许银翘是被烈日晒醒的。她翻动身子,脸上黏腻,沾了一脸沙。眯起眼睛一看,阿钱,艄公,还有被浪拍成碎片的小木舟,都静悄悄躺在岸上,生死不知。

    许银翘有心查看,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一按手掌,触感弹性敦实,低下头看,自己按着的,是个男人的胸膛。

    怎么会有个男人?许银翘心下纳罕,一抬眼,呼吸就僵住

    她其实先看到的不是脸,而是男人胸膛之上的伤疤。

    衣襟散开,露出暗褐色的新肉,正胸当中,一块疮疤,箭镞伤,团状。

    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不是裴彧,还能是谁?

    许银翘几乎是滚着爬着起来的,裴彧熟悉的脸,就这么暴露在她面前。

    男人溺了水,面色青白,犹如恶鬼。头发丝湿哒哒贴着面颊,双目紧闭,五官妖冶,看起来和传说中用水草勾人的水鬼更像了。

    不是暗卫吗?怎么换成裴彧了?不,不对,难道一开始,就是他?

    许银翘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奇遇,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线索串上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间,重要的,还是快点救人。

    许银翘只用了一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紧接着,俯下身,衔住裴彧冰凉的双唇,对着他渡了口气。

    手上不停地挤压裴彧的肺部,许银翘渐渐感受到,手底下的躯体,正在一点一点回温,恢复生机。

    大概差不多了吧……

    她半跪在地上,预备抽开手。

    不防,一抽手,便撞进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男人的嘴唇被她吃得格外鲜艳,两瓣薄唇一张一合,呓语般,吐出一声:“银翘……”

    声音缱绻,好像恋人间呢喃的眷语。

    许银翘被裴彧这声叫唤激得,浑身一抖。

    裴彧看见许银翘,沉寂已久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长臂一伸,许银翘便落入裴彧的怀中。

    湿透了的单衣紧紧贴着皮肤,男人温热的体温沁入身体,此情此景,好像两个人浑身光//裸,肌肤相贴一般。

    恰如从前。

    许银翘脑子里想到的事,裴彧自然也想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缠住许银翘的手臂搂的更紧些,双唇贴住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许银翘从来没被裴彧这么虔诚地亲吻过,这种感觉,好像她不是一个小小的医女,而是一位神祇一般。

    许银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男人的身体起了变化。

    不行,不行,她心中暗急,就算有,也不能在这里!

    许银翘腾地一下起了身,与裴彧拉开了距离。山峡间清风刮过,带走热量,好像方才二人肌肤相贴的紧密,从不存在一般。

    “我得去救人,还有马……”

    许银翘的话刚说出一半,就被裴彧含进了口中。

    “唔……”

    她挣扎了一下。裴彧的动作很温柔,好像许银翘是个易碎的瓷器一般,轻得令人心尖发颤。

    许银翘尾音半咽,竟藏了半分娇声。

    裴彧仍旧是虔诚地亲吻,从许银翘的唇角,到眉眼,再到额头,然后,一路向下,吻上她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她胸前的疤痕。

    许银翘这才发现,小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了那道当胸贯穿的,狰狞的肉粉色伤疤。

    这是她奔向自由的铁证,也是失败爱情的墓碑。

    裴彧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吮吸着,好像那是一道再神圣不过的勋章。

    许银翘感觉前胸湿湿的。

    诶?

    她低下头去,捧起裴彧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竟惊讶地发现,他双眼血红,底下流出两道清泪。

    “你怎么哭了?”许银翘大惊。

    在她的记忆里,裴彧是个铁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裴彧怎么好……哭成这样的?!

    连她看了,都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可怜的裴彧没有拭去眼泪,只是很认真地望进许银翘的眼睛:“银翘,我心疼你。”

    “从前的事情……是我做错,这一点,无可抵赖。你心口挨了一刀,时隔多年,痛在了我心上,若是你仍不满足,你大可往我胸口继续捅上千千万万刀。”说着,裴彧露出宽阔饱满的胸膛,拉着许银翘的手,放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

    许银翘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向了他暗褐色的伤疤。

    她眼睫垂下,微微翕动,裴彧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但不管她想什么,他都还有话要说:“这些日子,跟在你身后的,开始是其他人,但后来,一直是我……京城里的事情,有旁人替我处理,我只是跟着你,一路从京城走到了这里。银翘,我从前不理解你,可是这一路上,我遇到的事情,比我十几年来的见闻还要令人心惊。”

    “原来,我从皇城之上俯身看到的芸芸众生,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看到农民因为苛刻的赋税卖儿鬻女,我看到那些可恶的官吏,明明手头有苍蝇大的权利,却能够摆弄人的性命。原来我费劲力气得到了天下的权柄,底下众生的生活,却没有丝毫的改善……”

    裴彧的话,几近喃喃自语,许银翘却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银翘,我得感谢追随你的这个决定,在你身后,我看到了众生。在你身前,我看到了你想走的那条路,你的志向,你的理想。或许……我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吧。”

    说到这里,裴彧自嘲一笑:“你放心,你是自由的,我……永远都不会困住你。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裴彧越说,和许银翘的身体贴得越近。

    他胸前的伤疤紧贴着许银翘的疤痕,两者触碰,好像有火在心头灼烧。

    “你能不能……不要永远抛弃我?当你结束一段旅程了时候,能不能,回到京城,来看看我?”

    裴彧低声,几近哀求。

    他的鼻子埋在许银翘发间,贪婪地吮吸着许银翘身上的味道,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许银翘的手回抱住了裴彧窄劲腰肢。她清楚地感受到,随着自己的动作,裴彧的身子一僵。

    年轻的帝王此时,也就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她冲他眨了眨眼:“好啊,只要你肯等。”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臂骤然圈紧,好像要把许银翘融入他的血肉骨髓似的。

    裴彧的呼吸声落在许银翘耳畔,热乎乎,痒丝丝。

    “我会一直等你的,银翘。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会再轻易放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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