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间, 吴郡太守曾呈上奏折一份,其中记载一样异事。
说是临安县西陵一带,偶发群疫, 待县令上报之时,疾恙已扩散全县, 隐隐有往周边溢出之势头。郡守大骇, 立刻招揽医师, 亲赴就诊,但恐怕本地医者不能尽用,想请新帝派遣一位医术精湛的大夫, 予以指导。
但是当吴郡太守来到现场的时候,却发现, 西陵疫病奇迹般地消失了。
据当地民众所说, 疫病大盛的时候, 有一位蒙面的姑娘逆行入城。她瞧着柔柔弱弱, 但办起事来,却有雷霆手腕。先是将得病之人集中起来, 分发驱疫符水, 又令家中有患病之人的家属, 用白醋烧灼衣物。如此一月有余,县中得病之人好了大半, 除了几位尤其严重的, 其他人都恢复如初。
吴郡太守以此女娘为异士, 派人追寻,终不可得,只能将西陵祛疫之事当成异闻一则,呈上天听。
裴彧见此奏折, 心下当即就有了隐隐的预感。
女娘,医术精湛,行事爽利……吴郡太守所说的,不就是许银翘吗?
如果真是她,她到西陵去,到他母亲的故地,是对他还存有一丝眷恋吗?
不不,天下会医术的女子这么多,也不可能就是许银翘。
这种可能性太小,简直需要无巧不成书才能到达。
但是,那一丝甜美的幻想太过具有诱惑力,裴彧沉湎其中。第一反应,便是让暗卫确认此事。
暗卫行事的手段,可比吴郡太守手底下的酒囊饭袋雷霆得多,不过半旬,裴彧便在案头得到了他们的禀报。
他在室内又兜了两圈,深吸一口气,终于看清了上头的文字。
几乎是下意识地,裴彧就要脱口而出:“起驾,朕要——”
话说到一半,他却改了主意。
门外的小太监听到室内动静,忙跑过来一看。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四根盘龙的柱子静立其中,皇帝却不知怎么的没了踪迹。
*
许银翘人在京城。
她自江南打马上京,第一处落脚的地方,就是李老大夫家中。
准确地说,是裴彧存放八荒四海搜罗来的书籍的地方,不过裴彧已经好久不来这里了,所以,李老大夫将闲置的空间改造出了一间小屋,放置床榻,勉强安息。
屋外小院中。
许银翘从小火炉上拿起一盏茶,为自己斟茶。
热水叮叮咚咚倒入茶碗之中,甚是好听。茶叶被水一激,刹那间,热腾腾芬芳四溢。
许银翘摸了下额前发丝,从面前飘下来一片桃瓣。
“您这院子倒有趣,种了这么多花!”许银翘啜一口茶,打趣道。
“人老啦,就爱种些花啊草啊的,穷打理。”李老大夫呵呵一笑,“你风尘仆仆赶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到我这里来下脚,说吧,又发现什么疑难杂症了?”
“疑难杂症倒算不上。”许银翘微微一笑,“不过今年开春,吴郡之疫,您可听说了?”
“有闻风声。”李老军医点点头,接过许银翘递上来的一大厚沓手稿,一面翻阅,一面用手去够桌上的茶水。
许银翘半欠着身,将茶盏递到李老大夫手里:“小心烫。”
李老大夫抬眼,锐利的目光在纸片背后一闪而过:“你这么乖觉,不会又要向我要点什么了吧?”
许银翘见到来意被戳破,不由得笑了:“还是老先生敏锐。银翘此来,想借阅……”
“借阅?不准。”李老大夫干脆利落地回绝了。
许银翘早知道是这种结果,心中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她终究不甘心,鼓起勇气还想再试一次:“可是……”
“喏,你要看,便进屋去看。书在屋子里,你做任何事情,我都犯不着管你。只有一点,不能拿到外头去,这是规矩。”
李老大夫上了年纪,不知怎么的,养成了一个吝啬守财奴的性格,抱着一屋子书,当成宝贝,一点都不允许有一本书离开自己的视线。
不过,李老军医守着的这些书,也确实是宝贝。许银翘天南海北游历了一圈,行了万里路之后,总感觉有些知识不足,自从发现了李老军医这个宝库,她便是不是过来喝杯茶,希望能蹭上两本书。
许银翘咬了咬牙:“可是,这毕竟是在京城,皇城根脚下,我怕……”
李老军医一副很自信的样子:“去去去,怕什么,皇帝在宫里,几百年没来过这旮旯地了。你尽管放心大胆看,若他真来了,也有老夫替你挡着!”
许银翘听了李老军医一番话,将信将疑退了回去。
李老军医看着面前的半盏热茶渐渐失去白气,嘴上小声嘀咕:“不过,这还真说不准。听说,金銮殿上那位,登基以后,还没有选过一次妃……”
李老军医家里分为上下两层,堆满了书。上层开窗临街,许银翘走上去的时候,就能听到外头飘来的细碎言语。
她没有在意这一点世俗的嘈杂,倚着床,翻动手中的书页。
但茶楼里的话,却好像长了腿一样,只往她的耳朵里钻。
“又到了一年大选年。”
“是呵,老刘哇,你家闺女多大了?”
“呵呵,今年十六。”
“喔唷,这可是正好的年龄啊。我说老刘哇,你家闺女生得那么水灵,人又机灵,说不定,进去了就是个娘娘呢!”
“哎,哎,当不起当不起。她就是个顽劣丫头,还缠着她娘绣帕子呢……”
人声渐退,许银翘的心神已经被牵动,空中的花香不再静谧,就连周围叽叽喳喳的鸟雀声,也显得嘈杂起来。
她低下头,这才发现,书页停在这里,好久没有翻动了。
许银翘已经很久没有想到裴彧了。
这些日子里,她去了很多地方,从京城,下张家口,再到庐州,又到吴郡。沿途风貌,人情习俗,都是许银翘不曾见过、不曾听过的。她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用从未沾染过世俗的眼光,好奇地打量一切,大脑都被新的讯息填满,一点都没有想到过去的事情。
一路过去,许银翘才知道,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的人到了死前,都看不上一次病。
她见过因为难产而几乎窒息的妇人,见过自幼风麻的儿童,见到过手指被朴刀削去半个,还在地里过农忙的老人。
越走,许银翘的心就越沉重。
她至此方知,原来从前的安稳天地,只不过是一隅之大,真正广阔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人在生病,在等待。
此时听到裴彧的消息,许银翘心里,却还是狠狠一撞。
却没有了当时心酸的感觉。
她想,或许是自己真的过了这个情关,也未可知。
掐指一算,帝王三年一选秀,到了今年,也该擢选些良家女子入宫了。更何况,这是裴彧登基的第一年,后宫内居然空空如也,这也太不符合帝王的做派了吧。
他会选到什么样的女子呢?许银翘抬头看过去,恰好看到茶楼里人影一闪,原来是方才说话的两个汉子。
那两个汉子分别上了街前骏马,骏马背后,拉着两座装潢贵气的马车。微风轻拂,马车车帘翕动,露出低下小姐的皓腕,腕上莲花金鱼状的跳脱相互触碰,似乎能听到叮当响动。
许银翘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她生得肤白,但在外头行走许久,还是不免染上风霜,皮肤不如初出宫时细嫩白腻。
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想。
裴彧想要的,是金丝笼中娇嫩的雀儿,她却是飞跃漠北风霜的一只麻雀。
她的手,接生过血肉模糊的孩子,割开过流着脓液的创口,削过冒着死气的白骨。
她亲自挖开过这个王朝沉疴已久的痼疾,她的眼睛看到过太多太多芸芸众生。
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许银翘了。
至于裴彧,或许只是她漫长人生的一个小小注脚,是汪洋波涛里的一点小小浪花。
小石头激起了浪花,可是江河还是要自己流下去。
她没什么可在意的。
许银翘想明白了,便也静下心,重新看回了书。
小楼底下,却传来轻叩柴扉声。
*
许银翘从窗中探出半个身子:“李老大夫,有人叫——”
她声音清亮,话说出一半,就掩住了口。李老大夫坐在摇椅上,手里抱着个枕头,胸口一起一伏,呼吸悠长,竟在绵绵春日里睡了过去。
许银翘敛住了口,她不忍心打扰李老大夫睡觉,蹑手蹑脚下了楼,将书随便往哪里一搁,轻手轻脚地拨开了门口的插销。
“吱呀——”
门打开了一条缝。
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男人,许银翘愣住了。
她的脚好像生了根扎进土里,一动也不能动,脑子僵住,只有手还能勉强活动。
许银翘的第一反应,就是把门关上。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刚好是她在的时间?刚好在这间小院里?这也未免太巧,好像在做梦!
许银翘下意识移动了木门。
移到一半,却有一股力道将门牢牢抵住,不让她进半寸。
许银翘的目光落在男人筋骨分明的大手上。他的中指上似乎多了点茧子,或许是御笔朱批写出来的吧。
隔了这么久,许银翘还是能一眼看出来裴彧身上的变化。
这种想法让她感到有些欣慰,又有些羞愧。
“放开,李老军医睡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许银翘努力保持声音的镇定。
很好,她听起来声音清亮,一如既往,一点都没有因为对面的是裴彧,而感到紧张或者害怕。
裴彧终于说了话:“银翘,你信不信,我想要找的,就是你。”
许银翘抬起头,望进了一双黑如深渊的眸子。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裴彧似乎变得更加难懂了。她往日间还能在他冷冰冰的脸上寻觅到一丝一毫情绪,但现在,裴彧似乎把自己的任何情绪都隐藏起来了,包裹在俊美无铸的皮囊之下。
或许他真的成了一个君心莫测的帝王。
许银翘低下头,隔断了裴彧的视线:“我们俩没什么好说的,想说的话,都在漫天风雪中说尽了。”
说着,许银翘就要关上门。
裴彧却丝毫没有松开手,他不发话,只是单手牢牢握住门框。
许银翘用尽了两只手,两只脚,全身的力气,都抵不过裴彧这么轻轻松松的一握。
木门经受不住二人的争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眼见着,李老大夫的木门就要承受不住,从当中碎裂开来。
许银翘率先放开了手。
她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裴彧,声音也不起一丝波澜:“既然你执意要进来,那便来吧。”
她倒要看看,裴彧此番前来,要闹什么幺蛾子。
许银翘松开了手,裴彧也放开了手,在许银翘背过身去的时候,他暗暗将使力了右手在身侧蹭了蹭。掌心传来刺痛,似乎被尖锐的插销磨破了皮。
许银翘的态度很冷淡,看来是不会为他做任何医治。
于是裴彧也对这点小伤闭口不言。
许银翘回过身来,对院内药圃边上的小马扎随意一指:“喏。”
她不愿意吵醒李老大夫,特地选了个避风转角处,就是不想万一争吵起来,声音吵醒了他人。
裴彧身上穿着暗黑缎面的常服,看其衣料成色,便知此衣华贵异常。从胸腹之前到背上,绣了左右二只腾飞的五爪金龙,金线绣成的,绣工不菲,在日光下,暗色龙纹如同洒金般流泻。
许银翘知道,穿着这身衣服,裴彧绝无可能坐在沾满尘埃的小石墩上。
谁知,她一回头,却看到裴彧真的一撩衣袍坐下了。
他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愿帝王衣袍沾染尘埃,但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深渊似的古井无波。
“说吧,你找我有什么事?”许银翘摆出一副“有事说事,没事滚蛋”的态度,抱臂胸前。
她没有找椅子坐下,分明是一副不愿意详谈的样子。
“银翘,这些日子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裴彧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许银翘说不出来。
总觉得他说起话来,怪怪的。
许银翘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穿着布裙,又看了看自己一双变得粗糙了许多的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和我分别了这么久,不认识我,自然情有可原。”
面对裴彧,她说起话来,不免夹枪带棒。
裴彧却好像没有感觉到许银翘话里的尖刺一般,道:“我将秦姑姑擢升成了院判,你母亲曾经呆过的宫殿,我也修缮一新,当年养蜂夹道着实混乱,你母亲的尸身,我还没有找到,但也已经派人去慢慢打听。”
许银翘神色讥诮:“裴彧,你说这些干什么?如果你想做这些事,你早就可以做了,等到这个时候才做,惺惺作态,我不要听。”
说着,许银翘还真双手捂住了耳朵,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裴彧看到许银翘如此抗拒,眸中有黯然之色划过:“绿洲上的柔然人,朕……我已经派人招安,只要他们好好地生活在边境,我就不会对他们的生活多加干涉。”
许银翘横了裴彧一眼:“看来还是说‘朕’顺口,称‘我’作甚?”
面对许银翘的冷脸,裴彧不屈不挠:“还有京城那些贩卖月氏人口的人贩子……”
许银翘终于有了反应:“你这些都知道了?”
这件事,只在她和韩因之间存在。裴彧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许银翘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想象。
裴彧的脸上,终于显现出几分被刺伤的表情:“银翘,你如何将我想得这么坏?这件事,是韩侍卫告诉我的。”
许银翘眉毛一挑:“你还真是心胸广阔啊,裴彧,留着韩因当侍卫,我还以为,按你往日的行事,你会杀了他呢。”
裴彧说完了这些话,许银翘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出言嘲讽。在许银翘没有看到的角落,裴彧落在身边的手,慢慢地握紧,指尖入肉,似乎要将手掐出血来。
许银翘自顾自讲下去:“也对,当了皇帝,还是得仁爱些,可不能像在边关那样我行我素了,要不然,朝中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是也不是?”
许银翘说着,看了裴彧一眼。
裴彧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身量似乎又高了些,比许银翘多出了大半个头。裴彧的动作很克制,并不敢上前,他身体带来的压迫感,便没有这么浓。
“银翘,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朝中文武百官,而是为了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裴彧的神态带着许银翘从未见过的认真,“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我都安排妥当了,你……可愿回来?”
许银翘一听裴彧说的话,乐了,出言讥讽:“原来这才是你来此地的意思呀,要我回去,可以,我想当皇后,你这个位置给不给?”
她本来是随口一说,但抬眼见到裴彧神色坚定,心下一沉,坏了。
果然,裴彧想也不想:“当然。”
他的面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好像忽然间松了口气。
许银翘没想到裴彧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这个要求,脱口而出:“裴彧,君无戏言,诓人可一点都不好玩。”
裴彧的神色又跌落回去:“银翘,我说了这么多,你便一句都不信我么?”
许银翘仔细打量裴彧的神色,看他因为她一句话,似乎真的有些神伤,心中奇异。
她深吸一口气,摆出了逐客的样子:“裴彧,如果你过来,只是想让我回去,我可以现在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不会回去。我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当不了宫里的尊皇后,更何况,与你待在一起的任何一秒,都让我身上直发毛。我想,您还是另寻高明为妙。”
许银翘把话说绝了,果然,裴彧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许银翘下意识侧身避让,生怕与裴彧有任何触碰。
两厢侧身间,裴彧的衣角碰到她的裙裾,轻轻一触碰,却好似久违的热流,激得许银翘浑身一激灵。
许银翘紧紧盯着裴彧,生怕他不迈出那一道门。
裴彧却笑了:“许银翘,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恶魔,不会伤害你。我只是……”
似乎是感受到许银翘冰冷的眼神,裴彧剩下半截话吞进肚子里。他飘然离去,只留下淡淡的声音:“你往后就知道了。”
许银翘没理解裴彧的话,什么叫她往后就知道,她的以后,可没有裴彧半点位置。
但是,她很快体会到这句话的威力。
许银翘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甩不掉的尾巴。
她走在路上,走在乡间的小道里,或者走在低矮的巷子中,总能感到一道目光如影随形。
肯定是裴彧派的暗卫。许银翘心头恨恨地想。
她早就预料到这一点。在第一次远游的时候,许银翘便能感觉到,官府的人在找她。因此,无论在何种场合,许银翘都用一块巾帕覆面,不敢露出真容,就算治病救人,也尽量避开和官府打照面。
但是,裴彧此人手眼通天,还是知道了她的位置。
他看起来一副放不下她的样子,许银翘想信又不敢信,不过,她能确定,身边这个甩不脱的影子,是裴彧派来的暗卫。
许银翘曾经站在空无一人的林子中,朝着一片寂静大喊:“喂,你出来吧!我都看见你啦!”
可惜,那侍卫极为沉得住气,任凭许银翘如何叫唤,都不现身。
许银翘无法,只好收拾行囊,继续南下。
这一次,她要去的是西南。听闻西南巫蛊之术盛行,西南之人,对于岐黄也有自己的见解。许银翘此次,便是怀着交流学习的心去的。
她的心中,已经隐隐萌生出了一个朦胧志向。既然百姓之中,医道的普及如此之低,为什么她不能搜罗天下医书,遍网天下医道,编织一套朗朗上口的口诀,用以在百姓之中流传呢?
在身旁没人的时候,许银翘便会大声朗诵已经编好的口诀:“一问寒热——二问汗,三问头身——四问便……”
她原来想用这种聒噪的声音驱逐身后那个甩不掉的暗卫,但是,那暗卫就好像潜伏起来了一样,再也没有暴露形迹。许银翘只好自娱自乐般,念诵口诀,不时对空气说一声:“喂,你觉得如何?”
空中静悄悄的,暗卫不作答。
许银翘便不再发问。
一问,不答之间,二人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许银翘从这种相处里找到了乐趣,便也不再纠结裴彧派遣暗卫的事情了。
但有些事情却发生了变化。
譬如许银翘曾经过一个小镇,镇上地头蛇见许银翘身形窈窕,带着数十家丁围住许银翘,想要将她收入后院。许银翘丝毫不怵,亮出利刃,那些山野家丁何时见到过这般锋利的兵刃,没等许银翘进攻,便吓退了三分。许银翘乘着一口锐气,鞭策阿钱,突围跑走。
许银翘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就像以前遇到的那些糟心事一样。谁知,当她再次经过小镇的时候,却被告知,往日欺男霸女的地头蛇,被新上任县太爷给罚了。听说这县太爷是金科进士,皇帝御赐下放来做官的呢!
许银翘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县太爷请进了府,一通寒暄,还被送了好些体己之物。
衣裳,银钱,药材……
许银翘被这通阵仗吓到,只收了药材,其余概不敢收。那新县太爷瞧着还有些失望,一直往许银翘身后瞅,许银翘回头看,却只看到藤蔓攀上墙壁。
看来这小进士人挺好,眼神不太好。许银翘心中暗想。
很快她就到了黑水之前。
黑水,河如其名,滔天如浊墨泼洒。自雪山之巅奔涌而下,流至两峡相对处,举目四望,只见惊风怒浪,犹如鬼哭。
渡过黑水,便是湘西了。
许银翘看着河面,不由得心中生畏。但这趟河终究是要渡的,她心一狠眼一闭,将银钱交给了渡河的艄公,颤颤巍巍爬上小船。
上船的时候,许银翘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空无一人,那位裴彧派来的暗卫并没有跟上来。
想来他碍于不能露面,无法和她一同渡河。这可不妙,据许银翘所知,下一班船,在七天后。湘西毒瘴密布,地形凶险,要是这暗卫七日之后再来,一定找不见她。
许银翘大发善心,对着空荡荡的山壁出声:“喂,那位跟了我一路的小哥,你若是想继续向前,可不能错过这班船。你要是错过了,可就找不到我啦。”
这一次,还是没有回应。山壁光秃秃,许银翘的声音在两山之间回荡许久,直到回音都消散了,那暗卫还是没有现身。
许银翘叹了口气。好吧,他不来,她也由他。
于是矮身回了船篷。
黑水之上天色昏黄,一叶扁舟在风浪之中起伏,就好像置身大海之中。一会在风口浪尖,一会在浪底迂回,许银翘没过一会,便觉得意识昏昏沉沉,胃里翻腾,几乎要呕出来。
她紧紧抓住身边的木把手,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浅滩。
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到了。
但天不遂人愿,船行水中,风浪更恶,不知何处一股阴风刮过,水面无端升起一股巨浪,如同恶鬼裂开大口,将小船,艄公,许银翘,阿钱……一并吞了进去。
意识消失前许银翘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个想法:今天恐怕要折在这里了。
她还有好多想做的事情,都没有做完,真遗憾。
模糊之间,背后却好像有一个宽厚温暖的胸膛接住了她,昏光之中,她看到一双熟悉的凤眸。
裴彧……
直到死,她还是忘不掉他么?
许银翘是被烈日晒醒的。她翻动身子,脸上黏腻,沾了一脸沙。眯起眼睛一看,阿钱,艄公,还有被浪拍成碎片的小木舟,都静悄悄躺在岸上,生死不知。
许银翘有心查看,强撑着支起上半身,一按手掌,触感弹性敦实,低下头看,自己按着的,是个男人的胸膛。
怎么会有个男人?许银翘心下纳罕,一抬眼,呼吸就僵住
她其实先看到的不是脸,而是男人胸膛之上的伤疤。
衣襟散开,露出暗褐色的新肉,正胸当中,一块疮疤,箭镞伤,团状。
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不是裴彧,还能是谁?
许银翘几乎是滚着爬着起来的,裴彧熟悉的脸,就这么暴露在她面前。
男人溺了水,面色青白,犹如恶鬼。头发丝湿哒哒贴着面颊,双目紧闭,五官妖冶,看起来和传说中用水草勾人的水鬼更像了。
不是暗卫吗?怎么换成裴彧了?不,不对,难道一开始,就是他?
许银翘这么想着,忽然想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奇遇,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线索串上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些事情的时间,重要的,还是快点救人。
许银翘只用了一秒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紧接着,俯下身,衔住裴彧冰凉的双唇,对着他渡了口气。
手上不停地挤压裴彧的肺部,许银翘渐渐感受到,手底下的躯体,正在一点一点回温,恢复生机。
大概差不多了吧……
她半跪在地上,预备抽开手。
不防,一抽手,便撞进了一双深沉的眸子。
男人的嘴唇被她吃得格外鲜艳,两瓣薄唇一张一合,呓语般,吐出一声:“银翘……”
声音缱绻,好像恋人间呢喃的眷语。
许银翘被裴彧这声叫唤激得,浑身一抖。
裴彧看见许银翘,沉寂已久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了亮光。长臂一伸,许银翘便落入裴彧的怀中。
湿透了的单衣紧紧贴着皮肤,男人温热的体温沁入身体,此情此景,好像两个人浑身光//裸,肌肤相贴一般。
恰如从前。
许银翘脑子里想到的事,裴彧自然也想到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缠住许银翘的手臂搂的更紧些,双唇贴住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许银翘从来没被裴彧这么虔诚地亲吻过,这种感觉,好像她不是一个小小的医女,而是一位神祇一般。
许银翘已经敏锐地感觉到,男人的身体起了变化。
不行,不行,她心中暗急,就算有,也不能在这里!
许银翘腾地一下起了身,与裴彧拉开了距离。山峡间清风刮过,带走热量,好像方才二人肌肤相贴的紧密,从不存在一般。
“我得去救人,还有马……”
许银翘的话刚说出一半,就被裴彧含进了口中。
“唔……”
她挣扎了一下。裴彧的动作很温柔,好像许银翘是个易碎的瓷器一般,轻得令人心尖发颤。
许银翘尾音半咽,竟藏了半分娇声。
裴彧仍旧是虔诚地亲吻,从许银翘的唇角,到眉眼,再到额头,然后,一路向下,吻上她的锁骨,最终停留在她胸前的疤痕。
许银翘这才发现,小衣不知何时松开了,露出了那道当胸贯穿的,狰狞的肉粉色伤疤。
这是她奔向自由的铁证,也是失败爱情的墓碑。
裴彧小心翼翼地亲吻着,吮吸着,好像那是一道再神圣不过的勋章。
许银翘感觉前胸湿湿的。
诶?
她低下头去,捧起裴彧一颗毛茸茸的头颅,竟惊讶地发现,他双眼血红,底下流出两道清泪。
“你怎么哭了?”许银翘大惊。
在她的记忆里,裴彧是个铁人,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裴彧怎么好……哭成这样的?!
连她看了,都觉得这个男人有些可怜。
可怜的裴彧没有拭去眼泪,只是很认真地望进许银翘的眼睛:“银翘,我心疼你。”
“从前的事情……是我做错,这一点,无可抵赖。你心口挨了一刀,时隔多年,痛在了我心上,若是你仍不满足,你大可往我胸口继续捅上千千万万刀。”说着,裴彧露出宽阔饱满的胸膛,拉着许银翘的手,放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
许银翘不可避免地,再次看向了他暗褐色的伤疤。
她眼睫垂下,微微翕动,裴彧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但不管她想什么,他都还有话要说:“这些日子,跟在你身后的,开始是其他人,但后来,一直是我……京城里的事情,有旁人替我处理,我只是跟着你,一路从京城走到了这里。银翘,我从前不理解你,可是这一路上,我遇到的事情,比我十几年来的见闻还要令人心惊。”
“原来,我从皇城之上俯身看到的芸芸众生,居然过着这样的生活。我看到农民因为苛刻的赋税卖儿鬻女,我看到那些可恶的官吏,明明手头有苍蝇大的权利,却能够摆弄人的性命。原来我费劲力气得到了天下的权柄,底下众生的生活,却没有丝毫的改善……”
裴彧的话,几近喃喃自语,许银翘却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银翘,我得感谢追随你的这个决定,在你身后,我看到了众生。在你身前,我看到了你想走的那条路,你的志向,你的理想。或许……我对你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吧。”
说到这里,裴彧自嘲一笑:“你放心,你是自由的,我……永远都不会困住你。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裴彧越说,和许银翘的身体贴得越近。
他胸前的伤疤紧贴着许银翘的疤痕,两者触碰,好像有火在心头灼烧。
“你能不能……不要永远抛弃我?当你结束一段旅程了时候,能不能,回到京城,来看看我?”
裴彧低声,几近哀求。
他的鼻子埋在许银翘发间,贪婪地吮吸着许银翘身上的味道,好像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一样。
许银翘的手回抱住了裴彧窄劲腰肢。她清楚地感受到,随着自己的动作,裴彧的身子一僵。
年轻的帝王此时,也就是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她冲他眨了眨眼:“好啊,只要你肯等。”
话音刚落,男人的手臂骤然圈紧,好像要把许银翘融入他的血肉骨髓似的。
裴彧的呼吸声落在许银翘耳畔,热乎乎,痒丝丝。
“我会一直等你的,银翘。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会再轻易放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