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 我们分手吧。”
零零散散的烟花声中,欢快的跨年歌舞声中,陆什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时间的流速变慢了, 四周变成真空,贺开只看见对方的嘴唇在开合,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或许是他的潜意识察觉到危险,提前启动了预警, 屏蔽了一切感官。
他说不出任何话,也做不出任何反应。
陆什的语气像极了公事公办的律师:“您还有什么问题?”
贺开神经质地笑了一下,迟钝地伸出手去, 冰冷又泛白的指骨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 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语气轻而飘忽:“……明天想吃什么?城西新开了一家私房菜, 我们……”
陆什只安静地望着他, 一言不发。
自欺欺人的伪装一下子被戳破,贺开全身都细细颤抖起来:“别这样,小陆, 别这样。马上过年了。”
陆什道:“贺先生,这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只有今天是除夕, 是团圆美满的日子。
他们明明已经变好了, 不是么?在过去的一个月里, 他已经触碰到了过去的隔阂, 他在努力弥补,陆什待他也比过去好上太多。那一夜,他们如此温存,依偎在被窝里看着窗外的雪, 讨论过年的安排——他们明明那么要好,不是吗?
目光落在面前的账单上,数字像魔鬼一样扎入他的头和眼。方才世界像隔着层纱,迟钝又缓慢,现在却又恢复了正常流速,变得尖锐且真实。贺开觉得头痛得更厉害了,他弯下腰用胳膊肘撑着膝盖,指节用力抵住太阳穴,沙哑地说:“你这不是要和我分手,你是要和我一刀两断。”
陆什沉默不语。
贺开头痛得快裂成两半,他闭着眼睛近乎无声地问:“为什么?你有新欢了?”
陆什的神情略微诧异,似乎在惊讶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寂静被一阵手机铃声打破。
贺开看也不看,把手机屏幕向下一扣,坚持追问:“是这样吗?”
陆什向后靠在沙发上,耸了耸肩:“您要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吧。”
“是谁?”贺开觉得思绪紧绷成了一条弦,下一刻就会断掉,他口不择言地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语,“是那个摔断腿被你送到医院的同学?还是你高中时认识的那个男同学?上次我在学校门口等你,看到他进了学校,是去找你的吗?还有上次在咖啡馆……”他一刻不停地说着,生怕一停下来就会崩溃。
墙上的挂钟响,零点到了。
庭院传来巨大的烟花声,连地面都微微震颤起来。烟花齐明,窗外亮得如同白昼,硝烟味弥漫在室内。
在贺开的预想中,他此时应该与陆什在二楼阳台,共同欣赏这场烟花,他们会共饮一杯红酒,在铺满玫瑰花瓣的浴缸里戏水,在温暖的床榻上春风一度。
烟花声爆鸣不绝,耳边是嗡嗡的炸裂声。
贺开脑中却只有茫然的寂静。
烟花声变小了,桌面的手机已经从茶几中心震动到了边缘。
“你要和我分手,不对,应该说是一刀两断,你想再也不和我见面。”贺开缓缓地开口,“你却不愿意再叫我一声哥。”
“贺先生,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桌面的手机锲而不舍地响铃起来,贺开再一次按下侧边键挂断。
陆什道:“这个时候打来,或许是有重要的事情。”
贺开想,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他没有分过手,不知道会不会死,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脸色惨白:“之前就说过,你和我分手,我会死的。”
陆什神情平静,语气冷漠:“您不会。”
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贺开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接起了电话。他闭着眼睛听着那头说话,嗯了一声,说了句“我马上过来”,手机从痉挛无力的手指间滑落,重重摔在地毯上。
窗外的烟花声停了,世界只剩下寂静。
贺开把脸埋在掌心里,一动不动地坐着。
陆什打破了沉默:“我去帮您联系司机。”
他站起身来,贺开下意识伸手,却只抓到一角冰凉的衣服。
几分钟后陆什回来:“司机十分钟后到,您先换身衣服吧。”
贺开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像提线木偶般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腿却一软,直直向前倒去。陆什扶住他,发现他在发抖,身体像煮烂的面条般软得不像话,两侧额角处,苍白的皮肤已经被按出红痕。
扶他在沙发坐下,陆什道:“您先冷静一下,我去拿衣服。”
贺开脑子里一团浆糊,只凭本能行事。衣服出现在身边,他就木然地拿起来往身上套,发现不对劲,原来是忘了脱掉睡衣。扣子反反复复扣了许多次,却总是错位,直到一双手伸过来,帮他扣好。
他抓住那双手:“别分手。”
这两个字出口,他剧烈颤抖了一下,像被击中了。
陆什没有说话,只是把一旁的大衣递给他。
贺开木然地重复:“别分手,我会死的。”
“您不会的。”陆什耐心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之前答应过您,分手时会给您接受的时间。我年后才会出发,这中间您想找我谈,都可以,没有说清楚的事情,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说清楚。现在您有事就先去处理,不要着急。好吗?”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分手,等我……等我回来。”
车子疾驰在深夜的街道上,贺开把车窗全部降下,任由呼啸的寒风打了他满头满脸。
吹了一路的冷风,到了医院,他总算勉强冷静了下来。只要不去想那致命的“分手”两个字,他就能刀枪不入。
外公在睡觉前摔了一跤,当场失去意识,现在正在急救室抢救。方才那一连串的电话都是舅母打来的。
到了急救室门外,手术灯刚好熄灭,手术算是成功,后续需要静养。贺开让年纪大的外婆和舅母回家休息,他和一个小辈留在这里看护。
虽是夜深,但贺开异常的精神,他连夜安排了最好的心脑血管科医生,又询问了业内在这个领域顶尖的医生同学。同学在海外,两人许久未见,跨洋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嘘寒问暖。挂断后贺开脸上带着微笑,又想起司机的辛苦,发过去一个大红包。
……还有什么?
他神经质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去阳台抽根烟,一会儿打个电话。后来又让秘书把年后要用到的合同发来,凌晨三点,他看那些合同看得聚精会神。
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似乎只要一停,就会有洪水猛兽将他吞噬。
天亮后,外公的情况转好,转入了普通病房。
有亲戚来接应,贺开便离开了医院。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敢深想,开着车漫无目的行驶在大年初一的街道上,所过之处皆是美满,只有他孤身寂寥。
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寒颤,连忙开车去了公司,迫不及待地钻入了文件堆里面。
连续工作了十个小时,近二十个小时没有睡觉,贺开却觉得精神抖擞。他望着暗下去的天色,认为自己该吃东西,于是打电话在楼下餐厅订了饭菜。
等待途中,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原来是值班的保安例行巡查,看到亮灯以为是出了故障。贺开给了他大红包,又微笑着说了新年祝福的话语。保安惊喜地连声道谢。
饭菜送到后,贺开只吃了几口便全吐了,越吐越厉害,连胆汁和胃液都吐了出来。他捧起冰凉的水抹了把脸,看着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突然自嘲地一笑。
够了,他想。
最令他煎熬的不是寂寥,不是恐惧,不是任何,而是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一分一秒向前流动的时间、无情的时间……年后会走,年后是什么时候?
他用胶带遮住了屏幕右下角代表数字的时间,却遮不住一点点变暗的天色。
拨通了电话,他倒在沙发里,听着单调冰冷的机械音:嘟——嘟——
每响一声,他的心脏就被捏紧又松开。
好在对方并没有让他听太久,响到第三声,电话便被接起了。
一贯清冷平静的语调:“贺先生。”
心酸和难过像潮水般涌了上来,鼻腔和喉口的酸楚就要决堤,贺开用力咬了口下唇,勉强找回声线,哑声道:“你说过,会和我谈。”
“嗯。您今晚有空吗?”
贺开想,过去都是他一遍遍问陆什有没有空,这是陆什第一次问他有没有空,却只是为了和他分手。
他说了一家餐厅的位置,就在公司楼下。他没有力气开车或走路了。
陆什说好。
挂断电话后,贺开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却一阵眩晕,他感觉自己好像发烧了,于是拉开抽屉找出感冒药,也没看日期和用量,随意抠出几粒就着冷水吞服下去。
来到餐厅包间,贺开让服务员拿来酒和杯子,三十六个小小的白酒杯,摆成方阵,他拿着分酒器专注地倒着酒,酒液盈满一个又一个的杯子。
陆什推门进来时,他正倒完最后一个杯子。
“坐。”贺开说,“我们边喝边聊,好不好?”
陆什拉开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您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贺开低声嗯了一下,视线所及是对方的大腿和膝盖。他不敢抬头,生怕目光的接触会泄露他的软弱和不堪。
他端起一个酒杯:“第一杯,新年快乐……”他顿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本来该在零点刚过的时候说的,可是……”
他自嘲一笑,举杯一饮而尽,把空了的酒杯口朝下放在一边。
陆什静默了两秒,也拿起一杯酒,递到唇边。烈酒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却仍是慢慢地喝完,把空杯子放到一边:“新年快乐。”
贺开拿起了第二杯酒:“第二杯,昨晚我情绪激动,说了一些不尊重你的话,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于“新欢”的胡乱猜测,他冷静下来一想便知道着实荒谬,上一次,陆什便因为他的乱猜和他提了分手。
“分手”,这两个字出现在脑中,贺开立刻打了个寒颤,他下意识紧了紧衣服,却仍是全身发冷。
陆什道:“没关系。”
贺开拿起了第三杯酒,手指紧紧地握住杯茎,声音颤抖:“我还想问……”
这个问题卡在他的心头,好多好多年了,从陆什上初中时他就想问,在两人每一次争吵和冷战时他都想问,每一个难眠深夜的每分每秒他都想问——这个问题像一颗巨大无比的陈年肿瘤,梗塞在他的胸口,无数年,无数日月,让他坐也难安,睡也难安,几乎成为药石无医的顽疾。
可他竟一时间说不出口。
陆什道:“您可以问。”
贺开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今晚第一次和青年对视,终于问出了口:“你是不是从初中起,就因为贺明光的事情而恨我,迫不及待想要离开我,对我好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恩?”
说完后他感到窒息,后颈一阵冰凉,就像那里正架着一把铡刀。
他紧紧盯着对方,不想错过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
可令他惊讶的是,最先出现在青年脸上的情绪,竟然是一丝淡淡的疑惑。
“贺明光是谁?”陆什并没有等他的回复,“无论他是谁,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而去恨你?”
略一思索后,陆什反应了过来,又道:“他是你的父亲?你似乎告诉过我,一时没能想起来,抱歉。”
贺开突然想笑,他作茧自缚了那么多年,猜测陆什恨他。可到头来,陆什压根就不记得那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
那么他这些年的畏缩、自卑与自厌又算什么呢?
“很久之前你对我讲过,有关你家里的事情。”陆什端起一杯酒,向后靠在椅背上,慢慢地喝着,慢慢地说,“你说过,在你小时候,你的母亲因你父亲的精神虐待而自杀身亡,你筹谋了很久,利用你外公那边的力量,让你父亲彻底倒台,失去一切手段,被关进精神病院。”
他轻轻把酒杯放回桌上:“如果是这样,无论你父亲是否对我做过不好的事情,那么我的立场都应该是——我会与你一起去恨他,而不是因为他而去恨你。贺先生,是这个道理吗?”
贺开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手边已经有了四个倒扣的空酒杯。
当然是这个道理,多么通透的孩子,多么贴心的孩子,多好的孩子——原来陆什比他通透那么多,淤堵在他心口数年的顽疾,被陆什轻轻一句话就化解。
而这么好的陆什,是自己长大的,自己长成这么好的模样,他没有教导过,没有帮助过,没有陪伴过。
他做了什么呢?
陆什上初中时,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他觉得陆什在因为贺明光的事情而恨他,于是以工作忙碌为由,第一次没有去看望。时间越长,他觉得陆什恨他越深,所以愈发裹足不前,愈发疏远。
陆什上高中时,他没有接到那一通电话。
他又喝了一杯酒,冰凉的酒液在胃里激起灼痛,他却像感觉不到一般,只是脸色变得更为苍白。
“你不会因为他而恨我,那你……会因为那通电话恨我吗?”贺开低着头,看着酒杯里晃荡的酒液,“你高一那个暑假,和同学去乡下玩,遇到……房屋倒塌。后来在县里的医院做的手术,医疗水平落后,所以每到阴雨天你就会肩膀疼。当时……你恨我吗?”
陆什看着他:“你知道了。”
“嗯。”贺开说,“我发现得太晚了,很抱歉。”
“没有什么可抱歉的。”陆什轻轻转动着空酒杯,“有一次开家长会时,叶秘书告诉我,你因为胃出血住院了。当时你并没有告诉我,我也并没有关心你。没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不用抱歉。”
贺开望入他的眼睛,再次追问:“你恨我吗?”
陆什与他对视,一双眼睛如秋日的深潭般平静无波:“不。”
贺开的肩膀颓然地垮下去,他多么希望对方的回答是恨。因为爱的反面并不是恨,而是漠然。可事实是,陆什连恨也不愿给他。
胃里刀割似的灼痛已无比剧烈,就像有千万根银针在不断扎刺着那个脆弱的器官,贺开缓慢地端起下一杯酒喝掉,自虐般任由痛楚愈演愈烈。第七个空酒杯倒扣在手边,他浑身上下都在发烫发抖,只觉得头脑无比沉重,只好双手掩面支撑着额头的重量。
一时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陆什打破了沉默:“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贺开声音沙哑地说:“你问。”
“我上高中的时候,你工作很忙。”陆什把玩着一个酒杯,指尖沿着杯口缓慢地划过一圈,挂上了一颗晶莹的酒液,“但似乎也不该忙成那样,我只是,有点疑惑。”
贺开撑着额头,桌布上的花纹在眼中扭曲变形,他说:“那段时间,确实是工作上一个重要的阶段,应酬和项目很多,很忙。”
“可那不是主要原因。”陆什替他补上了下面的话。
贺开用手肘撑着桌面,掌心掩住脸,传出来的声音闷而轻:“我不敢去见你。那个时候,你特意报考了很远的高中,迫不及待想要远离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怎么与叛逆期小孩相处。”
陆什把玩酒杯的手指停了一下,他问:“我很叛逆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开觉得又冷又热,呼出的气体滚烫,身上却在发抖。脑子无比沉重,里面的浆糊搅成一团,他艰难地物色着合适的词汇,“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交流过,你不愿和我说话,而那个年纪的小孩普遍是厌烦家长管教的,我……我没有自信当好一个家长……尤其是在我认为你恨我的时候,所以我想,就算当一个不管不顾只打钱的家长,也好过当一个失败的、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家长。”
胃痛突然变得尖锐,喉口泛起淡淡的血腥味,贺开眼前发黑,身侧的手用力掐紧了椅子的扶手,等眼前恢复清明,他声音虚软地继续说道,“……你告诉我考了第一名,问我能不能去开家长会。我打电话给班主任询问了家长会的流程,班主任在电话里说,你平时不苟言笑,但最近却特别开心。你是因为考了第一名所以开心,我似乎不应该在你开心的时候跑到你面前去招你烦……考虑了很久,我没有去开家长会。”
“那天我在你学校外面,想着等家长会结束,带你去吃顿饭,聊聊天。可是最终还是放弃了……怎么想的,我忘记了,总归是……第一步没有迈出去,后面的所有都迈不出去了。”
陆什安静地听完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后,只道:“是这样么,我知道了。”
他轻声又说:“如果,我是因为你要来开家长会,所以特别开心呢?”
贺开掩着脸,低低地闷笑出声,灼烫的呼吸喷洒在手心。喉咙发痒,他拿过纸巾掩唇剧烈咳嗽了一阵,瞥见纸巾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他不动声色地捏成一团丢进脚下的垃圾桶,又喝了一杯凉酒。
冰凉的酒液流过灼痛的喉口和气管,带来了短短几秒钟的舒适。他说:“能别分手吗。”
“我知道我做得很糟糕,不论是作为哥哥还是作为男朋友。我会改,只要你给我机会。”他说,“你去国外,我每周去找你,不做别的,就吃饭,聊天。你不愿意理我,不愿意回我消息,都没关系,但是别分手。”
“你说过不喜欢我用谈判的语气和你说话,我不是在谈判,也不是商量,我是在求你。别分手,可以吗。”
陆什问:“理由呢?”
贺开说:“我爱你。”
陆什很轻地叹了口气,说:“可是,我高考结束那天晚上,你把我叫到包间外面,说了好长的一段话,分析状况,权衡利弊,循循善诱,要求我和你交往。你说的那么一大串话里,也没有任何一个词是关于喜欢我啊。”
贺开浑身一颤——对方知道了。
这场恋爱的开始,不是出于喜欢,而是出于可笑的嫉妒和占有欲——他不能接受他养大的孩子渐行渐远,他想把他重新赢回来,他要占据他身边最亲密的身份。
于是他迈出了这一步,冲动的一步,丧失理智的一步,可他不后悔。
陆什看着他,眼神清淡,却又洞察一切,他在那目光下狼狈得无所遁形。
“那是……一开始。”贺开无力地辩解,“后来,后来……”
他着急地想解释,喉口却又传来瘙痒,他偏过头去重重呛咳了几声,不出意外又在纸巾上看到了血迹。他用力抹了抹嘴唇,确保没有留下红色,再次把染血的纸巾团好丢入垃圾桶。
他把椅子拉近,伸出手去握住对方的手指,他要抓住最后的机会做出解释。
可是从哪里开始解释呢?
是那管消炎药膏,还是那次在云霓山。
一开始他想的很简单,先凑合着谈恋爱,实在磨合不了那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不能把陆什推得更远。他几乎都快放弃了,可那管消炎药膏出现了,身份的转变原来不难。
于是之后的两年,一切都顺理成章——这是他的初恋,与他最重要的人。这是一份他投入了全部精力与情感的恋爱,时间越长,他就陷得越深。
“我……”身体滚烫,头晕目眩,组织语言是如此艰难,贺开只好重复着这三个字,“我爱你。”
陆什不含情绪地看着他。
贺开紧紧抓着他的手,低着头缓慢地说:“你最喜欢的蔬菜是白丝瓜,最讨厌胡萝卜,喜欢苹果、脆的桃子和李子,讨厌一切软的水果比如香蕉。你喜欢喝纯苦的咖啡,讨厌咖啡里有牛奶,哪怕是一点都不行……”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绝望又难过。
“你喜欢喝冰镇的柠檬红茶,会自己做很多放冰箱里。喝了后你又会有负罪感,因为你觉得不太养生,于是你又会捏着鼻子去喝碗姜汤,即使你特别讨厌姜的味道。”
“你喜欢黑色的小猫,白色的小狗。”
“你不喜欢用手机壳,也不喜欢贴膜,你觉得贴膜的人特别磨磨唧唧。”
“你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因为你爱爬的那座山,秋天会有红色枫叶。你用枫叶做了书签。”
贺开轻声又艰难地说着,细数着他年轻爱人的习惯与喜好,一条又一条。
他嗓音沙哑,声音低弱,手心滚烫。
“你喜欢周六在家里拉上窗帘,看恐怖片。”
“你喜欢看公园里的老头子们下象棋。”
“你喜欢……”
我动机不纯,但我爱你。我卑鄙又嫉妒,但我爱你。
陆什出声打断:“好了。”
贺开惨然一笑,眼前渐渐凝结起一层雾气,他低着头,几不可闻地再次说:“能别分手吗。”
陆什慢慢地从他手里抽回指尖,声音冷淡:“可是,我回想起这两年,只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贺开只感觉心脏被重重捅了一刀,眼角的雾气终究是泛滥开来,他偏过头去,状若不经意地用手指抹去那抹湿意,又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液:“我对你有……生理性的依赖,你知道吗?”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亲密接触的渴望像春草般生长。拥抱能维持三天,亲吻是一周,做爱是半个月。时间一过,他就会全身难受,做任何事都集中不了注意力。
陆什平静地说:“知道。”
贺开用力睁着眼睛盯着酒杯,可还是有一颗漏网之鱼从眼角滑落至下颌,又掉入酒杯,溅出啪嗒一声,他紧咬牙关,低低地说:“那你知道……我爱你。”
他屏住呼吸,一颗心被紧紧攥住,在几秒钟的沉默里他死去又活过来无数次,等待着那个答案。
“知道。”
波澜不惊的两个字,贺开还没来得及绝处逢生,接下来的一句话再次将他打入冰窖。
“可我不相信。”
原来被刺伤过无数次的心脏还是会疼,而且疼得如此剧烈。他的爱情被干净利落地否认,对方毫不留情,毫无眷恋。
陆什站起身来,拿起一旁的外套,把椅子推回桌子下面:“时间不早了,我帮您联系司机么?”
贺开僵坐着不动弹,目光所及处,青年坐过的位置与来之前并无任何不同,只是多了两个空酒杯。就像这两年多的时间,雁过不留痕。
他全身都在剧痛,胃里尤甚,就像吞了一千根银针,胃被一下又一下不停切割穿刺,鲜血淋漓。再痛一点吧,反正也不会比这更痛了,他想着,又端起了一杯酒。
陆什站在他身边,垂眸看着他:“别喝了。”
贺开已听不太清,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他头痛欲裂,额头滚烫,只是动作机械地将酒杯递到嘴边。
“贺先生。”
贺开将空掉的酒杯推开,又拿起了下一杯,他几近无声地说:“让我……喝醉……我难受……”
陆什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贺开。”
贺开挣了挣,没有力气挣脱,便木然地用另一只手去拿酒杯,他动作很慢,酒全部洒到身上,他任由酒杯滚落,颤巍巍地去拿另一杯。
陆什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终于喊:“哥。”
这一声缺席了五年多的称呼,跨过漫长的一千六百多天,抵达贺开的耳边。
他一瞬间丧失了所有力气,下一秒,滚烫的液体从喉口涌出,染红了餐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