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染红了世界, 意识被黑暗吞噬。
贺开半昏半醒,时空错乱。
一会儿是在垂着玫瑰的红色围墙下,两年未见的少年指尖转动着篮球, 疏离又冷淡地称呼他:“贺先生。”
一会儿是在客厅的沙发旁,小男孩皱着眉道:“生病了为什么要骗我说在加班?幼不幼稚啊哥,我还以为你真的为了工作就不来看我了呢!我点个粥,你多少喝一点, 好吗?”
一会儿是在山顶等日出,青年的衣摆被山风吹拂,他的手被对方温暖的手指包裹揉搓:“手这么凉, 您也不知道多带衣服。”
……
……
最后定格在餐厅包间里, 陆什给他判了死刑:“我回想起这两年, 只觉得一切都糟透了。”
糟透了……吗?
所有的一切, 都糟透了吗?
可他们并非没有过甜蜜。
家里的书房, 公司的办公室,放着两张相同的照片。樱桃木相框里,他和陆什并肩合影, 身后是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在陆什高考完的那个暑假,经历了那一次失森晚整理败的性爱后, 他们的恋爱暂时偃旗息鼓, 没有过牵手, 没有过拥抱, 更没有过亲吻。
那之后的一年里, 两人吃饭,散步,看电影,做一切程式化的事情, 平淡无趣。直到有一天,贺开在饭局上喝得有些多,拨给司机的电话错误地拨给了陆什。
等他头脑昏沉地离开饭局,在初夏的夜风中,看到安静站立在街边的小男友,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回家的车程有一个小时,他便在小男友的腿上躺了一个小时。年轻人修长有力的大腿先是紧绷,而后慢慢放松。
路遇颠簸,他躺得不舒服,拉过对方的手臂环在自己腰间。陆什想也不想就要抽回手臂,他借着酒意不松手,僵持了一会儿后,陆什松了劲儿。
“暑假一起去爬山吗?”贺开枕着陆什的大腿,侧脸紧贴着他有力的腿部肌肉,脸埋在他腰腹的衣料上,舒适极了。
或许是听出了话里醉醺醺的酒意,陆什懒得和他掰扯,便道:“行。您能别啃我的衣服吗?”
贺开耍赖:“我喝醉了。”
陆什低头看他,满脸写着不开心。
贺开忙道:“赔你新的。”
行程定于一周后。
云霓山挺拔秀美,夏季天高地阔,可见星辰与云共舞。天南地北的旅客在初夏汇集于此地,各自背着食物、水、帐篷,爬夜山、观日出。
凌晨两点,山间栈道人流如织。遥远星辰指路,两侧不知名野花野草,簇拥出一条蜿蜒而上的石阶。
陆什身高腿长,一股脑地大步往前冲,贺开毕竟比不上他年轻精力充足,很快就追得有些吃力,于是伸手拉住了他的手。
青年人的手心发烫,指尖微凉,被他拢在掌间。
这是他们交往的第二年,贺开第一次和小男友十指相扣。他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略微诧异的眼眸。
“慢些。”贺开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走太快容易累。”
继续爬山,陆什任由他拉着手,不挣开却也不握紧,脚步确确实实放慢了。途中贺开踩到一块橘子皮,被陆什抓住肩膀站稳。那之后,握紧的手没有再放松力道。
他们在人流中默默地拉着手,旅人们都专注着自己的脚步,没有人向他们看,就算看也看不见。贺开清楚的知道,心脏砰砰的鼓噪跳动,不是因为运动激烈。
到了山顶,天空的墨色已经化开,显出远山的轮廓。夜爬了几个小时的旅人们似乎都不累,兴奋地等待着日出。
摄影师调试着支架和相机,准备拍下日出的那一瞬。
陆什从书包里拿出坐垫,两人在远离人群的石头上坐着。
贺开问:“冷不冷?”
一回生二回熟,他很自然地握住陆什的手,被那暖意一激,察觉出冷的是自己。
陆什手腕一动,像是想挣脱,神情有些奇怪:“是您比较冷吧。”
贺开略为尴尬地一笑,就要抽回手,却被拉住。
“您应该多穿一点。”
陆什说着,两只手拢住他的一只手来回揉搓,然后又换另一只手揉搓。
贺开感受着手上的温度,望着身边的青年,夜色未散,他只能隐约看见轮廓——陆什为他暖着手,微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想必是专注的。
突然间他能看清了,青年黑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清晰得每根睫毛都分毫毕现。
就在这时,人群爆发一声惊喜的尖叫:“日出啦————”
哦,原来是日出了,难怪他看得这么清楚,青年那每一分年轻朝气的英俊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面前。
贺开凑上去吻住那一对漂亮的唇瓣。
陆什全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里满是不知所措。
贺开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示意他放松。
陆什慢慢地不再僵硬,却也不回应,只是不动弹地任由他亲吻,睁着眼睛打量他。
太阳越升越高,贺开能看到青年的睫毛上镀着金光。
陆什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贺开感觉到纤长的睫毛从脸上划过,如蝶翼轻颤,在他心窝留下痒痒的划痕。
“宝宝,闭眼。”透过相贴的唇齿,他轻声道。
阳光正盛,贺开耐心又温和地引导着,渐渐地唇舌交缠,分不清彼此,喘息渐盛。
在初夏的云霓山山顶,贺开第一次吻了他的小男朋友。后来有新闻报道,那天是连续十六天阴雨后,云霓山的第一次日出。
……
……
回忆远去,温柔缱绻消失不见,只剩冷冰冰的现实。
消毒水的味道充满鼻腔,即使在昏迷中,他也死死抓着对方的手——不抓紧,对方就会飞走……年后……年后是什么时候?他失去意识多久了?现在是年后么……
他的手指被一根根掰开。
他又冷又痛,只好哆嗦着蜷缩起来。嗅觉变得很灵敏,分辨出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清冷的薄荷混上燃烧过后的雪松,七分的冷里掺上三分的暖,独属于青年的味道。
这股味道让他慢慢安静下来,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月亮仍挂在天边。
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醒了?”
月光把病房照得很亮,为椅子上的青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贺开哑声道:“对不起。”
陆什道:“你发烧了,胃里有出血点,医生没开退烧的药,怕刺激肠胃,只能先忍一忍。感觉好些么?”
贺开低低嗯了一声,问:“几点了?”
陆什看了眼时间:“两点半,再睡会儿吧。”
他说着走过来,手伸入被窝试了试热水袋的温度。
贺开拉住他的手腕:“你上来休息,我没事。”
“别乱动,走针了。”
陆什拿走变凉的热水袋,很快灌了新的回来,塞入被窝给他暖胃。又撕下他额头和后颈的退烧贴,换上新的。退烧贴需要贴在大动脉流经的位置才效果最好,除了这两处,还有两侧大腿根的股动脉处。
贺开闭着眼睛,感受着陆什的指尖划过他的腿根,激起灼热。他悲哀地发现,即使发着高烧,胃疼难忍,也阻止不了身体的本能反应——生理性喜欢就是这样,一点点的触碰就能让他狼狈至此。
他羞愧难当,不自然地动了动腿,想遮掩那处动静。
陆什指节曲起,敲了敲他的腰骨:“别动。”
他只好把脸埋入枕头,强忍羞耻。
陆什很快贴好,为他盖上被子。
“宝宝。”他拉住对方的衣角,“你来休息,吊瓶让护士换就行。”
陆什估摸了吊瓶剩余的时间,没再坚持,脱下外套放在一边,上床挨着他躺下。
贺开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走?”
陆什道:“大年初六。”
贺开颤了一下,心口酸得发疼,再次做无用的尝试:“别分手好不好?不理我也没关系,每周,我去找你吃饭,就只是吃饭……一顿饭。”
“我慢慢改,一直改到你满意,你再选择理我或者不理我,好不好?求你了……”
“你不相信我会死,但万一真的死了呢?现在就已经没了半条命……”
他发着烧,昏昏地说着胡话。
陆什道:“你会好的。”
“再和我说说话吧……”
“说什么?”
贺开在被窝里攥住对方的手心,低低地问:“你小时候喜欢吃辣,最喜欢吃麻辣兔丁,还记得吗?但是高三的时候我去找你,你好像就不吃辣了,什么时候变的?”
“高一暑假,做完手术后需要饮食清淡,有利于伤口恢复。那之后就不怎么吃辣了。”
“手术……是不是很疼?”
“忘了。”
“两周年纪念日那天,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不理我?”
“忘了。”
贺开小声恳求:“想一想,好吗?”
陆什叹了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想呢?”
贺开撑着滚烫胀痛的脑门,艰难回想——那天他先是和合作伙伴吃了顿午饭,然后去订了晚上的餐厅和烟花,一下午心不在焉的工作后,迫不及待开车去接小男友。可是等了整整一晚,也没有换来对方的一个眼神。
一个猜测划过脑海,难道……
“高三也有过一次,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陆什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你告诉我没有时间来开家长会,可是家长会当天,我在市中心看见了你,和她挽着手。那时我想,你可能快结婚了。”
贺开记性很好,立刻顺着他的话语回想起了一切,惶急地解释:“不是——那天——我——我……”
“她家和我外公那边是世交,那个时候她家生意上遇到一点困难,外公让我帮衬一下。那次是一个应酬酒会……后来,后来那次,只是一顿简单的谈合作的便饭。”他语速又急又快,“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我没有想到这点,是我的问题……我会改。”
“不用这样。”陆什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别想那么多。”
贺开望入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无所谓。
他心里酸得发疼:“所以……你认为我一直在骗你?你认为我说喜欢你,只是在作秀、表演。”
“何必呢,就像您真的在意一样”、“是啊,那您说我们是什么关系?”、“您的意思是,您的性取向一直是男性?”……种种种种,他终于明白那些淡淡的嘲讽是为了什么,原来他在陆什心里竟是这样的形象——一边和女人进行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一边哄骗弟弟谈恋爱,在两周年纪念日当天和“结婚对象”吃饭,后又假惺惺地跑去等“男朋友”下班……
他浑身发软,不住地说:“你相信我,我没有骗你……我真的爱你……”
可他感觉到语言的苍白无力,何况他早已透支了信誉。
“我真的没有骗你……”他绝望又难过,“我从很早起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但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人……”
“没说不相信。”陆什不怎么走心地哄,“睡觉好吗?先养病。”
贺开伤心得要死,身上的温度不降反升,脑子都快烧成浆糊。反正他在陆什这里已经卑鄙下流、满嘴谎言,索性再卑鄙一点:“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同意才能分手,不会一声不吭消失。”
“嗯。”陆什道,“行。”
他又问:“可以睡了么?”
贺开的眼角又渗出一些湿润,他把脸埋在陆什的衣服里,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里,贺开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吐过几次残血后,胃里的出血点止住了。烧却没有退下去,反反复复低烧。他身体虚弱,清醒不了多久就又会睡过去。每次醒来,他第一件事就是用眼睛寻找陆什,沉默地用目光注视。
陆什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房里,或是看书,或是写代码,或是在阳台上浇花。他不太主动说话,但会回答贺开的话。
只有一次,贺开醒来时病房里空无一人,那一瞬间他脑子嗡嗡的,想也不想就掀开被子下床。身体太虚弱,摔倒在地,带倒了输液架,吊瓶碎了一地。
几分钟后,护士来为他包扎手背上划破的伤口。
陆什拿着几枝马蹄莲回来,把带着露水的花枝插进床头的花瓶,问:“出去逛逛么?”
今天是大年初五。
私人医院环境清幽,冬季也植被葱郁,两人沿着花园喷泉慢慢散步。贺开身体还很虚,走得很慢,陆什并不催促,放慢脚步跟在他身边,在他走得吃力时扶一把他的后腰。
贺开走得累了,在长椅坐下,低声道:“你明天的飞机么。”
“嗯。”陆什在他身边坐下,“下午六点。”
贺开沉默了一会儿,艰难地说:“我送你去机场。”
“身体还行么?”陆什看着他,“胃还痛不痛?”
贺开只觉得鼻腔又是一酸,当然痛,每时每刻都在痛,胃病是心病,只要心里还在难受,胃里就没有一刻是不难受的。可他知道,就算他再痛,陆什也不会为他留下。
他继续当卑鄙小人:“我还没有答应分手,我们就不算分手。”
“嗯。”陆什揽住他的腰身扶他站起,“回去吧,别着凉了。”
回到病房后,贺开睡不着。明天下午六点,这个数字像死神的倒计时,时时刻刻悬浮在他眼前。
墙上的挂钟指向六点,发出咔哒一声。明天这个时候,陆什已经在飞机上,马不停蹄地远离他。
贺开难受得要死去了,却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挽留他都试过了,不起作用。他坐在床头,无声地把脸埋进膝盖,紧咬牙关,泪水很快浸湿了被子。
陆什静默了两秒,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掌心轻轻拍他的后背:“好了,哥。”
听到这个称呼,贺开的眼泪更汹涌了,喉口溢出低低的哽咽声。
“哥,你听我说。”陆什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慢慢地说,“看到你这样,我很难受。你生病,你难过,我都不会好受。这两年,你也过得不开心,对吗?每次你吃醋,嫉妒,为我们的关系而苦恼,我都会想——是不是我让你这么难受的?可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你很自信,光彩照人,做什么都兴致勃勃。”
“这两年,你变得围着我转,疑神疑鬼,不自信,我不希望你这样。”
“你是把我养大的人,你知道我感激你。我希望你好,从一切意义、一切层面上,我都希望你好。如果你因为我变差,我会因此难过。”
我希望你好。
贺开止住的泪水又开始泛滥。世上竟有这样美的话,高尚,纯真,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我希望你好。
他声音低哑地问道:“你说希望我好,是从理,还是从心?”
他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陆什对他的好,究竟是不是为了报恩。
陆什道:“从心。”
太美了。
人类一切高尚的情感与祝愿都有令人落泪的功效。贺开的肩膀剧烈耸动,泪水汹涌而下,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不得不放手了。
他的年轻爱人这样的光风霁月,他不能比他卑劣太多。
他纵然可以拖着不松口,可以撒泼打滚,可以将卑鄙贯彻到底。可在这样高尚的祝愿前,他自惭形秽。
“我同意了。”他掩着脸,声音低低的从指缝里传出,又像在哭又像在笑,“我同意……分手了。”
分手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颤抖摇曳,如浪中旗,风中烛。
在他背后轻拍安抚的手并未停顿,似乎并不意外,似乎早已写好了一切剧本,安排好了一切可能性。
贺开重复道:“我同意分手了。那我能联系你么……以哥哥的身份,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不谈其他的。就像……就像以前一样,可以吗?”
陆什道:“暂时先不要了,你先冷静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好吗?”
贺开掩着脸低笑出声,是他痴心妄想。本金与利息都一同还给他了,这些年的情分已然结清,陆什早就不想认他这个哥哥了。
陆什想要的是一刀两断。
如此温柔的劝解,如此无情的两别。
“好。”贺开说,“……好。”
“给学校的材料和手续里,有没有需要家长签字的东西?”贺开想起高中三年,无数次通过叶秘书转交的需要签字的材料,有时通过邮寄,有时是传真,却没有一次是男孩亲手给他,“这一次,别再让秘书转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