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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顾长宁出声之前, 苏木环看四周,已隐约察觉些不一样, 她靴尖轻点落入一视野开阔青石之上,那青石还沾着些许湿润水迹。

    可昨夜,并未下雨。

    竹林静的不寻常,风声簌簌,混杂着风声的,还有以一种极快速度前行之物。

    “苏木——小心身后。”

    顾长宁话音刚落,一箭自后方射来, 苏木凝神偏头, 一冷箭自身后袭来, 被苏木躲了过去, 箭镞嵌入远处竹干时,箭尾还发着颤。

    箭镞与脸庞仅毫米之差, 若是未及时躲过去, 脖已刺穿。

    几乎在冷箭落竹同时,苏木猛踏而起, 眼下汇聚冷气, 随即从腰间抽出软剑, 杀意凛然。

    她人尚在半空,手中长剑却一直直刺入林中黑影。

    霎时之间,黑衣人如幽灵鬼魅般自林中疾跃而出, 声音被风声所掩盖,长刀在霞光映照下闪着寒光。

    那些人,虽从四面八方而入,却都是奔着车厢而去。

    车夫也是会武之人,顾长宁已被他硬生生按回车厢之中, 紧接着抽出腰间长刀,和那些个黑衣人交缠在一起。

    黑衣人入蜂拥而至,苏木翻身迎敌,尽量阻止更多的人靠近车厢。

    苏木出手决绝利落,脚踝之痛虽影响她落地翻转之姿,却不阻她出手之疾。

    那些个黑衣人出手也同未留余地,招招狠辣,不置死地誓不罢休,苏木只得专心已待,不敢有半分松懈。

    剑尖刺入血肉,一道黑影被钉在粗竹之上,未有哀鸣之声便已气绝。苏木落地回身旋转,腰肢挺韧,剑锋回折,又是无数人溅血而倒。

    她未说一句话,杀意如密布乌云,出手密不透风。

    来者足有十余人,皆着夜行衣,轻功不弱,手中刀法刁钻狠辣,显是最棘手的死士。

    短短片刻,已有四人倒下。

    “先解决他。”

    其中一人,似是发现苏木武功不弱,若是不先解决她,便无机会杀了想杀之人,几番打斗之中,以瞧见苏木脚下不稳。

    “攻其腿。”

    苏木凌然,冷笑自喉间发出:“想杀你姑奶奶,来的人还不够多——”

    她自然已听出对方意图,于是先发制人,苏木剑招比之之前更快几分,几乎未给人留有近身之机会。

    转身望去时,还余两人与车夫缠斗,但身法明显迟缓,有些力不从心。

    苏木皱眉,已有不详预感。

    下一刻,黑衣人出掌震于胸口,车夫直直往地下倒去。

    而顾长宁,还在车内。

    苏木眉心跳动,一剑划破长空,拉开与众人距离,飞身往车旁而去。

    还未驻足,身周已被人围堵。

    无暇顾及马车,苏木虽相信,顾长宁是习武之人比有办法应当,但他又是个瞎子,若是被杀或被伤,受蛊牵连,她后面也会有危险。

    这头,顾长宁听见马车剧烈一颠,猛的斜向一侧。

    外头马嘶鸣叫,马夫已无声音。

    顾长宁指尖微动,眉心收敛,黑暗之中,他的听觉也越发清晰。

    血腥气息骤然浓重,一道沉重的步伐已塌入车厢。

    靴子落地,衣料摩擦声擦过车帘,一股冷风灌入。

    他静静坐着,待听剑声袭来时,头微一侧,嘴角牵起讥讽嘲意。

    黑衣人还未掀帘见人模样,刀尖便先他一步刺入帘里。

    顾长宁侧偏一分,恰恰躲过了那冷剑刀锋,同时,他反手一扣,一把擒住来人腕骨。

    他手腕一拧,骨裂声响脆,那人长哀一声,手握刀剑哐当落地。

    黑衣人左手正欲帮忙,顾长宁却用力一拉,将他甩至车厢内部,自己欺身而起,右手狠狠掐脖,直到感受到虎口处的狰动渐渐消退,顾长宁才又正身。

    苏木打斗时心下想着马车处,虽分神,但黑衣人却照例个个倒下,直至剩余二人。

    对方见自身势弱,可未有撤离之意,而是以两方夹击,逼的苏木频频转动身形,避让之际,脚腕之痛愈加清晰。

    一次剑锋袭来,苏木闪身,她左脚轻踏岩壁,脚下却被湿滑所制,身形一晃。

    黑衣人并非眼盲之人,自然识破漏洞所在,长刀趁势便要劈来。

    苏木被迫横剑格挡,硬生生接下一击,虎口被震的发麻,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重心,可也是因此,她一下失了沉稳的节奏。

    下一瞬,身后长刀破风而来,苏木抬腿后踢,剑锋往后撤的同时,脚腕处更是撕裂之痛。

    差一点,那剑就要自后刺破胸口。

    一滴冷汗自苏木额前落下,她明白,不能如此僵持下去。

    不顾脚下疼痛,苏木侧身划过压在剑身之刃,划剑朝身后退去,几翻折转,变换极快,就在刀刃刺伤一人,只余一人为之对抗时,苏木抬眼,远处又蜂拥而上,比之刚才,甚至更多。

    这是不解决他们二人,誓不罢休了。

    苏木往车厢旁撤去,刚刚想要自身后偷袭之人再次而来,苏木没了耐心一剑划破对方喉颈,声如其面,冷霜四覆:“你先死一次试试。”

    没了人阻拦,苏木再往后撤开几步,无数黑衣人正朝这边袭来,她急着要先去查验车厢之人安危,却还未掀帘,厢内先传来一低沉嗓音,话语急切:“勿要纠缠,上车驱马!”。

    听到熟悉声音,苏木紧绷之心瞬时长舒,但她不敢掉以轻心,随即迅速拾起驾车之物,驱车而奔。

    身后仍有黑影穿梭,苏木驾车极快,可脸色却愈来愈苍白。

    脚腕痛楚如潮水般涌来,冷汗浸湿后背,她觉得自己似乎连驾车都有些吃力。

    顾长宁已察觉些不对劲,他起身掀帘,虽瞧不见,但还是问:“你还好吧?”

    他不知苏木脚腕在车内时受了伤,只是感受到一丝不一样的寂静,于是询问。

    苏木未回头看他,知他掀帘靠近,于是冷声劝告:“这些人是冲你来的,顾侯爷若是觉得活腻了,大可再往前坐上几分。”

    她正声,听着像毫无大碍,可一滴滴冷汗自下颌落下,她只能咬紧发白的双唇。

    每次和顾长宁在一起准没好事,只盼他今日别拖后退。

    顾长宁知眼下形势严峻,听到无碍之声,且还能冷嘲热讽,虽听到些隐忍之声,但他还是稍宽其心,随后放下帘子回到车厢之中。

    马车行驶极其之快,车中颠簸,影响苏木腿骨,但她无暇顾及,眼下还是逃命重要,她不能保证,若是被其后之人追上,她是否还有命去寻仇报恨。

    然而,偏偏事不如人意,她也的确小瞧了身后所追之众。

    未出十丈,马儿忽地前蹄一顿——一大柄长刀自斜劈而下,正中马腿。

    良驹长鸣一声,嘶叫着自身承受疼痛,前冲的力道骤失,苏木一剑横过始作俑者,黑衣人滚到在地,激起卷卷黄沙,弥漫大道之上。

    苏木还未来得及掀帘带顾长宁翻车,马儿已狂奔向前,比刚才速度更甚。整个车身已剧烈颠簸,几乎要被掀翻。

    苏木险些撑住,顾长宁却一个趔趄撞上一侧车门,她往后撤住半步,反手抓住他手臂:“小心。”

    她不敢松懈,回身再看向前方时,发现前方路途已断,仅有一处陡崖,远处是袅袅云雾,宣告着崖底深渊。

    苏木眉心一惊,毫不犹豫地拽住顾长宁,一个翻身便抱着滚动落地,二人滚入斜坡一侧,被一树干所拦,顾长宁只觉自己后腰被猛地一击。

    吃痛闷哼,苏木抬头看向远处马车,那辆马车在他们前方已滚落崖底,不见踪影。

    可怜了那马。

    苏木眸光收紧,先行起身后连忙扶着挣扎起身的顾长宁。

    忽而,一阵脚步声传来,顾长宁低声:“他们追来了。”

    苏木还未见人来,她寻着四周瞧去,看到了顾长宁身后的斜坡虽陡,但比之万丈深渊,自然要好的多。

    恰好,茂密树林下,有一粗干悬挂其下,若是二人挂在此处,必然不会叫人察觉。

    担心顾长宁走失,苏木牵起他手,自顾自地悄声往里走去,声音压得极其低:“跟着我。”

    “这里是一个陡坡,你听我的,我先爬到枝干之上,你顺着我,抓住我的腿不要放,脚可踩岩壁石子,这样不至于二人皆挂树上,树枝不可承受。”

    苏木在前说着话,可身后之人一时却没个反应。

    苏木再说:“顾长宁,你给我回过神来!”

    她这一声虽低,却比刚才说的话带厉。

    “听到了。”

    “你挂着我,我力气比你大。”

    一个人要承受两个人的身子,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做到的。

    她倒真是将自己看的如神仙一般。

    顾长宁透过黑暗,瞧着那紧握住自己的掌心,手中温热叫他出神许多,刚才之话,的确是细细回想才知她说了什么。

    可下一秒,顾长宁还没反应过来,苏木便翻身往下,语气郑重:“抓紧我。”

    随即,他已感觉自己身子猛地一晃,脚下突然没了东西。

    手顺着她所牵引,紧抓住她的脚腕。

    不是说好的他来承受吗,这人……

    顾长宁叹气,苏木已摩挲着往枝干一处多挪了几分:“你眼睛瞧不见,交给你我不放心。”

    “右脚往后踏,那有块石子。”

    苏木让他所抓脚腕乃是自己未伤之腿,所以眼下疼痛不似刚才,她紧抓着枝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随苏木指引,顾长宁悬挂着的腿往旁摸索而去,果然,有一结实石板悬挂岩壁之上,足够支撑他。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崖顶上头人声却先行出来。

    “此处乃是崖壁,无路可走,给我仔细搜!”

    一人冷声发话,崖下二人不敢出声,摒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苏木虽因身下之人踩有岩壁未借太多她力,但她光是承受自己的身体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脚腕处不时渗出些疼痛之感,冷汗未干又起一波。

    就连顾长宁都感觉得到,手下之人的腿,正紧绷着控制不让自己颤抖。

    他忽地回想起车内与车外情景,那时,他一开始只想在外静观其变,也想见识见识苏木真正的实力。

    她武功的确不如,以一当十,没有落下风,甚至是上乘之势,可后来,那些凌乱的脚法之声已传入他耳中。

    按照当前情况所看,她的脚,肯定受伤了。

    不等顾长宁过多思考,一脚步声自头顶传来,愈来愈近。

    刀声刺穿茅草,长剑劈空一旁树木,自二人身旁落下,溅起一堆木屑。

    二人神经都已绷紧,呼吸都极力控制住。

    脚步声停在二人头顶,苏木已瞧见长刀举起,下一秒就要看向自己所抓枝干。

    她瞳孔收紧,抓住枝干的双手握得更紧。

    苏木往旁看去,再离她不到半步距离另有一枝干,她若是换枝,还有一线生机。

    可她贸然一动,身下之人怎么办?

    苏木纠结时分,一手已有松动,她心下一沉,如今她管不了别人,她只能先自私一回,顾长宁这摔下去应当是死不了,最多残废……

    可当她四指刚有松动,忽然脚下一轻,失去沉重拽力,苏木身形轻松不少,她察觉不对,往腿下看去。

    腿下哪还有人,她至下而上瞧去,顾长宁已点石跃起,立于崖上。

    墨青衣诀在崖边轻扬,直挺之身傲然立于地面,他不惧亦不怕不慌。

    一时,众人脚步靠近,所有人将他围住。

    “给我杀了他!”——

    第42章

    “真是疯了。”

    苏木未料到顾长宁竟然会主动现身, 不禁暗骂一句,随即同他一般, 跃至崖上。

    她立于他身后时,步伐凌乱,呼吸也急促,竟有些摇晃之势,他显然也感知到身后之人,顾长宁轻侧头,一手相扶, 及时稳住了她。他有些气恼, 也有些不解:“你上来做什么?”

    “你就不能老实呆着?你死了我这蛊怎么办。”

    苏木回怼, 但说话时少了些气力, 可这话中多少能听出些责怪之语,她推开顾长宁相扶之手, 努力的站直。

    若不是因为二人性命相连, 他就是被追杀之人捅成筛子她也不管。

    顾长宁听到她的低语,可他并未再回话, 刚才那些个黑衣人劈树之声他不是没有听到, 若是他晚起半步, 只怕现下二人都已成了孤魂。

    他本立于苏木身前,但下一瞬,苏木却将他护至身后。

    她知他眼睛瞧不见, 所以在解蛊之前,她不能让他有失。

    在二人之前,躺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的黑衣人怕就是刚才要劈树之人,见他久久未站起来,苏木已觉不成气候。

    只是没想到, 顾长宁还有些脚力,一脚便人叫人长倒不起,在此之前,她有时甚至觉得顾长宁是个病秧子……

    收回思绪,苏木凝神盯着虎视眈眈的一众黑衣人,这一群比之刚才,只有更多,但如今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跳下去粉身碎骨,一个便是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为自己撕出生路。

    “这次,我来助你。”

    身后传来顾长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却不似往日沉稳平静,多了几分炽热与坚定,像是悬崖旁的一道木桥,莫名叫人定心,给了人一丝底气。

    好,她倒要瞧瞧,失明了的小侯爷,武功如何。

    那些个黑衣人暂未回神过来二人已至跟前,恰又拉开数十不,分散寻着,一时未聚拢攻击,顾长宁快声询问:“几人?”

    苏木闻他话,回答的也快:“十七人,右五人,中七人,左五人。”

    “你守左,我来右,先攻两翼。”

    语罢,苏木还未回应,右侧之人早已反应过来,举剑往前挥来。

    她拔刀而向左,提醒着顾长宁:“右侧一人。”

    未顾及身后之人情况,她直直向左而去,五人,她根本未放在眼底。

    未见其人,一人已扑来,顾长宁闻声不避反迎,斜侧着身子躲过那一剑后,他出手邪魅,未有人看出他动作,那人手腕已被他捏在掌中。

    顾长宁用力反手,踢向那人下颌,那人飞滚落地,手中长剑顺势落入他手中。

    有了剑,行事便方便了,他的确,也好久未上过战场。

    这些人既然要来送死,那便让他们往阎罗王那走一遭。

    此时,林中杀意漫天,风声挟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日渐黄昏,红日洒下的金辉落在二人肩头,更显诡异。

    顾长宁像一头闻血而动的野兽,冷静、狠厉、甚至带着少年独有的张狂之色。

    苏木在一次次与人缠斗中,听见耳边传来他那清晰的声音。

    “一个、两个”

    “……五个。”

    苏木不蠢,她知道他所念是什么,在她刺破第四人的胸膛时,腾空折转间她扫了一眼顾长宁。

    顾长宁立于血泊之中,身上墨青玄衣已溅上层层血渍,一朵朵在他身上娇艳而鬼魅地绽放。

    他微微偏头,侧脸冷峻如雕刻一般,脸上也似衣衫溅上细小血滴,本就空洞的双眼再沾染上血气,仿佛从地狱里杀出的恶鬼。

    苏木收回目光,看来,对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疲惫至极,却还是振奋,脚踝火烧般的疼痛如热浪一次次席卷而来,但她不肯服软,她不比顾长宁弱,她也要让这些置她于死地之人永堕碧落。

    转身,苏木看向自己所峙最后一人,眼底生出层层冰霜。

    她咬紧牙关,在一次次刀光交错间避开对方刺来的长刀中,她发丝被斩断几根,随崖风辗转而下。

    她生了怒,在对方长剑抵于胸前半寸时,一剑刺破对方胸膛,粘腻湿意喷洒苏木脖颈,她眼神未有动容,堪堪拔出嵌入人体的长刀,随即飞至顾长宁身侧。

    黑衣人尚余七人,俱是不惧生死之徒,长刀泛着银光,步步逼近。

    两人背靠背,黑衣人呈环绕之势。

    “看不出来,身手不赖。”

    苏木这话有揶揄之色,在这肃杀气氛中生出几分轻松,也乃故意调和。

    甚至有那么一瞬,苏木觉得二人不是争锋相对的敌人,而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顾长宁漫不经心:“这点本事在苏姑娘面前,权作助兴罢了。”

    少见顾长宁自谦之语,苏木苍白的面上浮起几分淡笑,眼底都柔和了几分。

    不呛人时,顾长宁还像个人。

    但这轻松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顾长宁耳朵敏锐,率先听到林中“嗖嗖”之声。

    暗感不妙,顾长宁大喊:“伏低!”

    说这话时,苏木眼前已射来一冷箭,待她横剑格挡时,又有无数冷箭射下。

    箭羽不似人形近身颤抖,来不及让顾长宁仔细分辨出处,好几次,肩头都从肩侧擦过,不过毫米之尺便可穿破血肉。

    苏木也知此道理,她翻身已将顾长宁护至身后,听见顾长宁冷嗤之声:“当真卑鄙。”

    怎不是如此,一波十人不够,再派十七人前来,十七人不足,还派弓箭手而来。

    苏木都不敢想,究竟是何人对顾长宁有着如此仇恨,不惜用如此卑鄙手段都要置他于死地。

    她不敢分神太多,但还是出口一句,忍不住揶揄:“小侯爷仇敌挺多啊。”

    下一秒,更有无数密不透风之箭网袭来,苏木惊呼:“小心!”

    二人背靠而挡,一人眼瞎不辨方位,一人受伤已无力支撑。

    几番格挡下来,顾长宁已感知身后人儿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顾长宁紧握着刀柄,忽听得她肩胛轻颤,一猛哼自身后传来。

    “苏木?你没事吧?”

    他声音透着毫无隐藏的关心与担忧,他能明显感知苏木每一声急促气息都压制着的痛意,他小瞧了她所受之伤,甚至有些懊悔一开始在竹林里,他一直安坐车厢,未出手帮她。

    一丝血气自身后传来,肩背摩擦间,苏木膝下一折,单腿磕入地面。

    她这只脚,真的没力气支撑了……

    恰时,这波箭羽已然停下,她支剑而撑,笑得勉强:“不算什么。”

    顾长宁面上担忧未散,他眉峰紧锁:“你若死了,谁为我这瞎子带路。”

    “呆在此处勿动,待我杀出去!”

    他瞳孔涣散,但双唇紧抿,执剑将她护至身后,朝那阻路七人杀去。

    可这时,耳边再次传来嗖嗖箭羽之声。

    顾长宁暗骂一句,周转间躲过四面八方罩来的箭羽,却因瞧不见,腿上堪堪中了一箭。

    他未反应过来,已听衣诀飞扬声自身侧掠过,直奔苏木方向。

    顾长宁心下一紧,随即跟在他身后,凭着直觉伸手之时,抓住了那马上要落入悬崖之人。

    他额上青筋暴起,说话时整个人都在用力,指节也因用力而泛白:“苏木,抓紧了。”

    可手上沾了血迹和汗液,湿滑无比,眼看二人指尖只交叠半寸未有,顾长宁弃剑伸手,及时将人再次抓的死死的。

    他的掌心像是要嵌进她的指节,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将她拉上来。

    这股感觉说不清,顾长宁心烦意乱可无暇多想,他后背绷直,脚尖死死钩住一旁树干,不至于让自己也掉下去。

    可下一瞬,一道黑影落入顾长宁身侧,冷笑一声后脚下狠踩。

    那人一脚竟踏在二人双手交叠出,狠狠踩躏。

    顾长宁吃痛手臂一颤,险些失力,他额头青筋纵横暴起,牙齿紧紧咬住不放,掌心传来苏木抓着的力道,似乎越来越轻了。

    “苏木,抓紧!”

    这一声,比之刚才更为坚定,似是要唤醒她的意识。

    可顾长宁瞧不见,他未看到苏木脸色苍白的可怕,意识也已显模糊之意,她只觉得头脑昏痛沉重,最后只虚虚一句:“顾……顾长宁,箭上有毒。”

    随即,双手完全失了力,手上所感,她便要直直朝悬崖底下落去。

    恰此时,他听的头上之人剑气划空,下一瞬就可将他钉入地面,他知那一剑要是落下,他必死无疑。

    他也中了箭,他也中了毒,就算起身相搏,胜算也不大。

    顾长宁不知身下万丈深渊是有多深,所以,他动了。

    他落空的双手攥成拳头,一跃而下。

    同时,他反倒一拉,猛地将苏木揽入怀中,二人呈上下之姿,往下坠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他的手却死死扣住她,二人衣袍在风中飞扬纠缠,裹挟着一股不可逆转的决绝,直直坠入无边悬崖。

    他开始后悔,他是不是过于信任怀中之人了。

    他今日,还是应该带上扬风的……

    她已失了意识,身子在空中软软倾斜,她额头紧抵他肩,柔软脸庞轻轻滑落,脑袋紧紧垂落于他那浸染血渍的胸膛,发丝随风扬起时,在他脸上拂过一丝痒意。

    那一刻,怀中的温热仿佛筑成一道紧绷的弦,他听不见胸前之人的呼吸,只有自己暗藏于层层衣衫下的那颗心,砰砰如擂鼓之声,乱了节奏。

    ……

    第43章

    皓月悬于靛空, 清辉洒落。风声夹杂着海浪声一声声扑来,似要将岸边一切物件儿吞入汹涌浪沙里。

    风从山谷钻出, 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河水的寒意,拂在人脸如同刀割。

    “咳咳。”

    一声自岸边礁石后传出,这声咳嗽很是剧烈,像是有何物卡在喉咙,想要通过此举吐个干净。

    顾长宁剧烈的咳嗽了几声,他从水中泥泞翻身上岸时,身体异常地沉重, 仿佛海浪要卷着他不断往深渊之处而去。

    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 三月河水如冰刺骨。他坐着喘息, 肺腑如同被灌铅了一般, 每一次喘息都花费着巨大的力气。

    翻身上岸时,腿上的痛楚一并传来, 他忽而回想起来, 在此之前,他中了箭毒, 和苏木一起滚落山崖。

    徒手折断箭羽后, 他再次大喘一口气。

    所以, 还有疼痛,他还没死。

    既然如此,苏木呢?她肯定也还活着!

    顾长宁不辨黑夜白天, 耳朵却在此时更加的机敏。

    背靠礁石,他几番转身,耳边皆无动静。

    他听不到她的声音。

    他猛然惊觉什么,单手撑地将身子从湿腻地面撑起来,脚下踉跄, 被湿滑地面绊倒了好几次,才跌跌撞撞摸向四周。

    他在起身之前试图在地上摸出一根树枝作为手杖,可毫无疑问,只有石子和泥沙。

    他看不见,只能双手朝前微弯,借助手指指尖一点点探索。

    脚下是砾石、枯枝、被水冲的四处零散的杂草,可偏偏没有柔软的身体。

    顾长宁就这样在黑暗中摸索,不知这样在四周探寻了多久。

    他绷着指尖,试探性地往前去探索,也无比希望脚下能碰到阻碍之物,但始终没有。

    只有那些个枯枝小石,一次次绊倒他。

    他最初没有出声喊她,主要是他如今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怕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顾长宁又被冷风拍打地猛咳一身,拖着那受伤的左腿,再一次从绊倒之处爬了起来。

    他想着,他还是要出声的,正当他扯了扯干涩的喉咙时,脚下突而碰到一柔软的东西,他有些不敢相信,随即脚尖又在四周摩挲几下。

    是布料摩擦声,也是人身体的柔软之感。

    找到了人,顾长宁猛地一喜,眼底生出些光芒来,可小一瞬,他却面色一转,摒住了呼吸。

    他腿有些发紧,小心着缓缓蹲下,他抬手,指尖却在半空中颤抖着前进了半分,随后滞住不敢往前。

    似是下定了决心,顾长宁牙关紧闭,才再次伸出来那只试探性的手,小心覆盖那层冰冷之上。

    他的手指带着他的回忆慢慢摸索,从沾着泥土的手腕和衣袖,再至她眉眼、鼻梁、乃至整个脸颊。就如初次相遇时,他审她,也是摸着她的脸颊,一寸一寸。

    那时,他说:“这么漂亮的一张脸,落了疤就不好看了。”

    是人,是她。

    心跳仿佛要跳出喉咙,他咽了咽喉咙,指尖感受到到的冰凉似乎在宣告着不对劲。

    他食指指节微屈,试探性地朝鼻头之处探去。

    一丝微弱气息自指节传来,顾长宁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了半分。

    他半跪于地,用力将她揽至怀中,右手轻拍脸颊:“苏木,苏木?”

    没有任何声音回应。

    “苏木?苏木?”

    这两声,比之刚才更加急切。

    顾长宁伏低身子,听着她微弱的气息,这气声如游丝,几乎下一秒就要断开一般。

    这让顾长宁想起,他刚从岸边醒来时,喉中鼻腔中灌满了河水,这河水压抑胸口,阻塞气流,所以,他应当帮助她将所呛之水排解出来。

    想罢,顾长宁将苏木又平放至泥沙中,然后用手掌相叠,按压至她胸口。

    “一、二、三……”

    他低声数着,可在数次按压过后,身下人儿未有半点反应。

    这下,顾长宁是真的急了。

    还有什么办法?

    他在脑海里极力地回忆,极力地去找寻办法,终于,他想起他幼时落入宫中荷花池,是父亲将他捞起,以口渡气,这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对了,就是这个方法。

    可想至此,他却有些僵住了。

    男女有别,若是这般,岂不会像占她便宜?

    可救人之术,本就无谓男女,眼下情况紧急,他不能扭捏。

    “失礼了。”

    他指节紧了紧,顺着刚才手指所触柔软之处,终于低下了头。

    说罢,他低头覆上她唇,感受到她唇瓣得柔软,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动作有些僵硬,所以贴的并不算近,他生怕压得太近,又怕太远气息无法渡进去,因此,若要说双唇相贴,倒不如说两人鼻尖靠的更近。

    他心跳的越来越快,有救人心切的紧张,也有一丝没来由的奇怪感觉。

    一息过后,底下人仍没反应,他蹙眉凝神,终于抛开所有的扭捏,只有救人之心切。

    他退开,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次唇与唇之间仍有缝隙,却又密接得足以传送所有温热之气,他感受到她唇上的湿意与冷意如冰雪一般,却又在慢慢的融化,慢慢回暖。

    他偏头再深吸一口气,第三次俯身渡气……

    苏木只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她处于九年前那方冰冷刺骨的荷塘之中,亲眼看着亲人一个个死在眼前。

    她的脚下仿佛被万丈深渊所缠绕,压抑得她喘不过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永远被吞噬被沉溺。

    无论她如何呼喊,如何挣扎,始终不得解脱。

    可下一瞬,她又感觉脚下缠绕正在慢慢瓦解,她身体不再沉重,开始变得轻盈起来,直至浮出水面,感受到一丝日光照射于面颊、唇边。

    “唔——”

    苏木只觉胸腔有积水堆积,使她难受至极,她猛地睁眼,被眼前一幕吓得晃了神。

    眼前不是日光,不是荷塘,不是沈府,是一张极近的脸。

    男人冷峻的面孔几乎和她鼻息相贴,他发丝还滴着水,一滴滴落入她的脸颊。

    他眼睛睁大,猛地向后推开,抬手将散落于胸前的长发掀至身后,看着很忙的样子。

    苏木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只觉自己脑袋重重的,随后她猛咳几声,鼻腔及其胸中积水被她吐了个干净,她感知到眼角呛出了几滴泪珠。

    下一瞬,她再次昏了过去。

    顾长宁听到人声时一瞬弹开,后背都绷得僵直:“那个,你……你呛水了,我……”

    他已经准备要解释甚至已经开始解释,可几声呛水咳嗽后,对面之人再没传来其它声响。

    察觉不对,他跪对上前了几步,喊着她的名字,却再次无人应答。

    他揽她如怀,气息比之刚才稳健许多。

    放心后,顾长宁便知,苏木又再次昏了过去。

    晕过去了好,晕过去了好……

    岸边湿冷,二人一直呆在此处也非良久之计,顾长宁想想后将她一把拉直上半身,随即蹲下,将她双手擒在脖间,背着她一步步往与河水相反方向而去。

    他能感觉到,风是从一极窄山缝中吹过,逆风行走,必然能找到靠山所在。

    ……

    幽闭草涧处藏在一容人之洞口,洞行数十步,隐约可瞧内里火光跳动,驱散野兽的靠近。

    苏木缓缓睁眼,只觉得周围安静的出奇,鼻尖萦绕着一股柴木灰与草木的清苦。

    她怔了片刻,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片干叶所铺地毯上,身上还盖着一件外衣,这墨青外衣和她所着衣衫颜色相异,一眼她便知是顾长宁之衣。

    想起这个名字,苏木脑海里浮现起些斑驳画面来,在梦里,她梦见自己再次回到沈府被灭门的那个晚上,那晚她被人救起,她努力看清那人的脸庞,居然是顾长宁。

    苏木都觉自己这梦怪异无比,八岁时她才多小,怎能看见顾长宁如今模样。

    果然是梦,当不得真。

    但瞧身上所盖之衣,她有些恍惚,她还以为她一定会死,没想到还算命大。

    苏木朝四周瞧去,一火堆离她不算太远,火堆旁是用一根接着一根的粗枝所搭木架,木驾上还搭着她那蓝月色的外衫。

    洞穴隐蔽,火光照亮范围并不算太大,某些地方任被暗黑笼罩,她微微撑起身子,却扯动肩胛伤口,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轻“嘶”出声。

    感受到自己肩头箭镞还未取出,苏木往火堆旁移动,将习惯于放入怀中的短刀拿出在火前烤辣。

    不待多时,她自己掀开层层薄衫,对准伤口,将箭镞生生剜了下来。

    这么多年,在外处理伤口而没有麻药并不少见,就算她脸色泛白,她也不能让箭镞一直这样嵌在肉里。

    做好一切,苏木起身将自己那看着还算干净的月蓝色外衣撕下,叠成竖条之后绑好了伤口。

    苏木又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时,洞外忽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一道身影缓缓走进了火光之中。

    顾长宁支着一根还算结实的粗木棍,一步步试探地走进来。

    他外衣未着,另一只手提着一装满物件的衣衫,似乎有些沉甸甸,压得他走路稍显踉跄。偶有石块阻路,他用木棍敲开,然后沿着崖壁而走。

    “你去哪了?”

    苏木见他近了,出声问他。

    他刚坐下放下木棍边听身侧突然传来一身,微惊一瞬,随即铺开包裹得衣衫。

    “你醒了?”

    顾长宁眸中扯起半抹淡笑,慢条斯理得解开衣衫所打的结,将衣中之物捧起一掌,递到她跟前。

    “旁边有几株山莓,酸甜可口,亦有止血功效,你多食些。”

    苏木接过,有些诧异:“你还懂这么多?”

    “自小在军中长大,打仗时难免受伤,这些野果子已叫人吃的反胃了,你全部吃完。”

    未等苏木问他为何不吃,他已回话,仿佛猜中她下一秒要说些什么。

    苏木瞧着他哪衣衫里满满当当的野果子,有些失笑:“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吃不完就明日再吃点,现下我二人皆有伤,出去也只是羊入虎口。”

    顾长宁摆摆长袖,没朝苏木这边,眼中有些火苗跳动:“扬风他们见我未归比会前来,我一路留有记号,等着吧。”

    语罢,苏木已将野果送入口中,果然如顾长宁所说,是酸甜的。

    但她学医已久,自然也知山莓味道与药性,随即又往自己口中塞了几个。

    说实话,也的确饿了。

    不过,苏木又细细回想起来,她最后的意识停留在她掉入悬崖之中,不知何时又是如何进入这洞穴的。

    她仔细瞧着顾长宁那一如既往未有表情的脸庞,倒有一丝佩服他了

    一个眼瞎之人,能够将一切安排的如此妥帖的确不容易,想罢她随之开口,带着真心:“顾长宁,谢谢你。”

    “可我们,是如何逃脱的?”——

    第44章

    “顾长宁?”

    苏木未听他回答, 于是叫他名字,以为他出了神。

    她腮帮子被塞得鼓鼓的, 叫他名字是还有些含糊不清。

    顾长宁轻声应着:“我在。”

    他往身后石壁靠了一点,头也偏向她:“我也中了毒,和你同时掉入崖底。山崖不浅,半道你我被一树枝挂住缓冲了压力,这才不至于粉身碎骨。”

    “你我二人被河流冲至下游,我比你醒得早,于是寻到了这处。”

    顾长宁这话都是简单了的说, 忽略掉了许多细枝末节, 天知道在苏木昏迷时, 这短短的措辞他想了多久。

    所以在苏木问起他时, 他还在默默回想牢记于心的这些话,这才开口迟了些。

    见他说的简略但又说得通, 苏木点头应声, 未有丝毫怀疑。

    苏木想起之前那些个誓不罢休的死士,看向他:“所以, 你知道那些人是何人派来的吗?”

    见说起那些人, 顾长宁脸色阴沉了许多:“现未有证据, 但大致知道是何人。”

    想起儿时谢伯伯慈祥的面容,苏木不愿相信此事为他所做,但她还是试探一问:“是谢相?”

    “咳咳咳——”

    苏木说完这话猛感一阵寒气, 她一边仔细听着顾长宁的回话,一边伸出手向自己手腕脉搏处搭去。

    风寒入体,毒性未解。

    顾长宁拾弄了几下柴火,回答的漫不经心,但确实没想到苏木能一下猜中。

    谢府刚死一子, 再加上顾谢两家常常明争暗斗,有此机会杀他,可不得拼尽些力气。

    但苏木和他毕竟萍水之缘,蛊毒一解她便可离去,他没必要告诉她,也没必要牵连她。

    “此事不是你该关心的,蛊毒一解,你就自由了。”

    他是希望苏木离开的,他总觉得,每次和她相处一处时,他都感觉自己如同生病了般,心底有着不一样的奇怪的感觉。

    为了让这种感觉消失,还是少和她接触为妙。

    苏木看她突然又冷了脸,一时有些失语,但又像早已习惯一般,又拿起一果子往嘴里塞去,没再搭话。

    安静了好一会儿,火势也渐减弱,苏木感觉冷意更甚,于是往前挪动了几分,这一声自然被顾长宁听在耳中:“火势不大了,我再去拾些。”

    “我比你方便,我去。”

    他刚要起身,苏木上前一把将他拽住,她一眼睛尚且康健一人老是看着一失明之人来去忙活,她心底怪不是滋味的。

    可没想到这一下,将顾长宁极力掩饰的腿下箭伤给撕扯到了,他极力压制却还是闷哼出声。

    苏木见他脚下踉跄,已发觉些不对劲。

    苏木开口,这句话十分严肃,带着不应带有的命令:“顾长宁,坐下。”

    他顾长宁除了听循圣上号令,还未被如此强硬命令过,可不知为何,他却脚下不听使唤一般,真的重新坐下。

    她已知他是脚上有伤,于是又往前坐了几分,身上盖着的墨青外衣已被扯开放置身后。

    苏木攥住他那还想要往回缩的脚:“顾长宁,我不愿欠人恩情,我想,你日后也必定不愿再见到我,既然如此,你救了我,我为你瞧了这腿,便算两清了。”

    顾长宁斜对她而坐,那声无碍生生压回了喉间,她看不清顾长宁的面色,但她手中的腿却也没再强硬撤回。

    见此,苏木才放了心,于是小心掀开了他衣摆。

    布一揭,血色已将裤腿大片染透,箭杆已被折断,只余半寸和箭镞一同嵌在大腿外侧,苏木眸色一沉,低声道:“你没给自己处理伤口?”

    顾长宁呼吸一顿,面上却仍不见一丝波动,仿佛这箭不是嵌在自己腿上,但额上薄汗却出卖了他。

    她半蹲,火光映照在她眉眼之下,她左肩受伤不便,好在右肩还活动自如。

    苏木蹙眉瞧着腿上伤口已有发炎之状,若不即时取出箭镞,只怕会溃烂发脓。

    “箭不能直接拔,得先破开皮肉,将箭镞一并取出,再止血消炎。”

    顾长宁“嗯”了一声,靠在石壁之上,静静由着她摆弄。

    恰好,刚才在处理自己伤口时,石面上捶打的马齿苋还能用,虽不及去医馆处理,但也比没有好。

    苏木在脑海里将处理伤口的方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然后准备用匕首割开伤口周围的布料和皮肉。

    这伤口比她的要棘手,她只能带着安慰的提醒:“忍着点。”

    下刀时,苏木能感受到顾长宁肌肉微颤,可他却未出声。她心下一紧,处理的也更仔细了些。

    苏木低声:“再忍忍。”

    她找准角度,小心将箭头慢慢拧出,鲜血顿时涌注出来,她迅速将之前捣好的马齿苋伏在伤口,再撕开一块干净的衣布缠好止血。

    整个过程顾长宁都没吭声,包扎完后苏木问:“疼吗?”

    顾长宁唇角动了动:“无碍。”

    “只是,倒是忘了你会医术了。”

    他将自己衣摆的衣衫摆放整齐,将自己小腿盖住,没了刚才之局促,整个后背贴在石壁之上。

    “我记得你也中箭了是吧?你落崖时曾说这箭有毒,为何我们如今却没毒发身亡?”

    想起上次中毒,顾长宁都有了一丝后怕,中毒的确叫人难受,往鬼门关来来去去。

    苏木将刚才所用短刀在旁边干净水池里清晰一边,随即用衣衫擦拭干净后又放回刀鞘。

    她解释:“这毒虽烈,但对你我二人无甚影响。”

    “只是初时毒性浓烈才致人昏沉。”

    “何故?”

    苏木见顾长宁问,于是又答:“我俩可都是中过毒的人,自然吃过避毒之物,那日我杀你时中了你的乌头毒,吃了避毒珠;而你中毒那日,我也给你用了我的避毒丸。”

    “避毒丸工序复杂,所用药材也多,服用之后三月内百毒可解,避毒珠功效稍弱,但对付这箭毒也够用了。”

    苏木一口气说完缘由,顾长宁突然没了话说。

    他记得他毒发醒来后问过扬风,他毒发那次是苏木将自己的避毒丸给了他。

    顾长宁闭目,似在养神:“所以,你的毒性还未解是吗?”

    毒性未解,所以她才如此怕冷,几次听到她朝火堆移动的声音。

    苏木起身要去拾柴火,语气冷漠,似要撇清关系一般:“给你避毒丸不是为你,是为我。”

    说罢,苏木就跛脚往洞门外而走。

    顾长宁叹气,他哪里不知,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她救他那都是想要保全自己,而非对他有任何其他之意。

    山洞外的林子被夜色裹的很沉,苏木拄着一根粗树枝,一步步往林中走去。

    顾长宁眼睛看不见,腿还受了伤,要是遇到个猛兽什么的跑的都没她快。

    如此让人不放心,这拾柴之事,还是她亲自来比较妥当。

    她的脚踝扭过,肩头也有伤,每弯腰一次,疼痛便席卷而来,虽然身体在止不住的颤抖,但她还是以为是毒性在体内扩散所致,眼下无药,最主要就是要驱寒裹热,出点汗便无大碍。

    所以她坚持着将一根根小树枝抱在怀里,由小抱渐渐捡成一大捆。

    火续上时,顾长宁眼睛正闭着,不知道是真困了还是在闭目养神。

    但就算没有睡着,她也不会去叫醒他。

    毕竟至她醒过来之前的一天两夜,都是他这个瞎子在照顾她。

    火势变大后,苏木感觉口中发渴,她想起在洞门转角处的一处浅池,那水很是清澈,必定是地底下的泉眼。

    想着,她便摘了几片阔叶,折成托底圆装后猛喝了几口。

    很是甘冽。

    苏木瞧着远处依旧睡着的顾长宁,还是打算给他也接上一点。

    她捧着手里阔叶蹲在顾长宁跟前时,也确实瞧见了他干裂的唇壳。

    苏木往前一递:“你渴了,喝点。”

    闻声,顾长宁便睁开了眼,虽然没看向她,眼神依旧目目的,却轻点了点头,说了谢字后便接过了水。

    苏木眼睛顺着他接过阔叶的手指瞧去,之前从未仔细瞧过他的手,仔细看来,好像有些异常之处。

    苏木想要瞧得仔细,顾长宁握碗之手,指甲泛白,月牙几近消退。

    她心中有些眉目,于是又朝他眼睛瞧去。眼下带着青黑,瞳孔比一般人要大,对光源也完全不敏感。

    她在蔺州曾为许多伤病治过病,关于顾长宁为何失明,她似乎有了些头绪。

    苏木眼神扫向他垂在腿上的另一只手,直接略弯,指尖也是蜡黄掺白,掌面血色单薄。

    她眉心一蹙,没多想,便将他那只手稳稳握住,仔细去感受掌心症状。

    “你这手……”

    顾长宁原低头饮水,陡然被她握住垂放之手,身形轻微一怔,险些失了手中阔叶。他略偏头,面上闪过一丝苏木尚未瞧见的错愕,却没有收回手,只是指节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

    苏木未察觉眼前人的异常,只专注着瞧那双手,仔细感受掌中温度:“你这掌心略微发凉,再加上你指节、眼下症状……”

    苏木松开他手,然后有搭脉在他手腕,他人之指突然相触,顾长宁一动也不动,似乎僵住一般。

    脉象微涩,气血瘀滞,视神经失于濡养。

    “你自三年暴盲,那在这三年间,你是不是常手指僵麻,掌中时而微汗时而冷凉?夜间口干目涩,耳边常伴耳鸣不止,虽有时反应较慢,但听觉灵敏?”

    顾长宁听她一长串问答后已然震愕,这才明白她刚才所举是为何,他轻点头,没想到她能如此精确判断出日常所惑。

    因指节时常僵滞,他瞎后第一年连习剑都困难,因着反应迟缓,他时常半晌才回他人之话。

    而刚刚闭目,也不过是因为耳鸣之状再次袭来,唯有闭目腹吸,这才能稍作缓解。

    多年来,他也瞧过许多大夫,但似乎,都没有眼前人说的确切、精准。

    苏木低头看他,半晌道:“无伤眼眸,却骤然失明,不是外伤所致。”

    她带着几分笃定:“你这应是伤及神识的暴盲。”

    顾长宁眉心微动,听她继续说。

    之前,他瞧过一江湖医士,那医士也说是暴盲之状,可以痊愈,他那时带着满心期许,用药一刻也不曾懈怠。

    但用药两季,未有任何好转。

    久而久之,顾长宁再也不愿听见谁要为他瞧眼疾之症。

    “我可以治。”

    苏木笃定地看着他,想起今日之命乃他所救,若是真能治好他眼疾,她就算离去,也不会觉得亏欠于人。

    可顾长宁却眸泛冷意,骤然抽回了自己的手,带着明确的拒绝。

    “不用了。”——

    第45章

    一缕晨光透过雕花灵柩, 落在东苑厢房内的锦被之上,外头树干枝桠嫩叶随光斑驳, 时间也随之流走。

    苏木缓缓睁眼,只觉鼻息间竟是暖意和花香,而不再是血腥和泥土润湿,偶有清风拂过,带着些外头廊上紫藤花香,甚是好闻。

    她愣了愣,下意识抬手去摸肩胛之伤, 指尖却触碰到柔软被褥。

    这不是那山洞。

    苏木忙眨眼睛, 挣扎着坐了起来, 四周静谧无声, 房中陈设一如往常。

    这是她所居东苑主屋。

    她是怎么回来的?

    苏木拧眉回想,脑中闪过些斑驳画面, 一片一片凑不完整。

    她记得, 她对顾长宁说可以治他眼盲,他却拒绝地果断, 病在他身, 她自然也不强求, 于是回到自己坐处烤火。

    后面感受到一丝困意,于是直接就靠着石墙睡着了,再一醒, 居然已至侯府。

    苏木下意识为自己诊脉:不浮不沉,不快不慢,和缓有力。

    毒解了。

    上一秒,苏木紧蹙的眉毛才松开,下一秒又紧紧地拧在一起。

    蛊还未解。

    苏木松开搭在手腕上的指尖, 翻身下床。不知躺了多久,她觉自己腰酸背痛,整个身子都酸胀,于是直接披上外衣,往外走去。

    已至孟夏,天气回暖不少,苏木站至门梃前时,感受到的也不再是割脸的冷风,眼下花开锦簇,绿枝嫩叶,叫人瞧着心底都畅快不少。

    时间过的倒是快,刚来侯府时,还是一片枯木寒雪的模样。

    四周不见祝余人影,苏木先朝着主屋而去,解蛊一事已耽搁太久,若迟迟不走,她那医馆,她要查之事,全部都会随未知突发之事而不断折转延后。

    自己的身子,自己自然最清楚,她如今伤已大好,少说也躺了七日。

    七日时间,怕是铺子的店家四处寻不见她人影,怕她跑路转手另租那也是有的。那地段可是她挑了很久的,对面就是一茶肆,要打听京中消息,那儿是最方便之处。

    这样想着,苏木往主屋走的速度都变快了,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奴仆,苏木都无暇顾及。

    至主屋,苏木轻叩门却无人应,等了半晌里面还是无人应答,苏木气恼一脚踹开门,进去后发现屋内的确是无人。

    无人她就更恼了,这人都跑哪去了?

    苏木转头,看向正在院里指挥着下人清扫地上雨水的张管家:“张叔,公子去何处了?”

    张管家是个圆脸老人,身形微胖却不显臃肿,笑起来带着几分憨厚与慈祥,整个人透着福气,因为人好,府里人时常管他叫张叔。

    张叔岂不知眼前之人是府中例外,虽说是自家公子一等婢女,可从未见他侍奉过自己小公子,这在侯府也是从无前例之事,他世故知晓得多,总觉得眼前这姑娘和自家小侯爷有缘分,于是笑得慈祥:“苏姑娘,公子今日一早便出去了,不知何时才回来。”

    “你若是有事,不妨在这等他?”

    见张叔如此说,苏木也无其他办法,只好勉强扯起一抹笑意回礼,随即转身又朝屋内走去。

    屋内摆件儿还如她往前来主屋一般,唯一不同的,是那玄色裂纹瓷瓶中插着几株桃花,给这冷色的屋内调和的柔和了许多。

    其他处无甚奇特,苏木本想要直接坐在正对着门前的几案榻上,但正抬腿又有些犹豫。

    算了,她还是尊重一下这间屋子的主人,不坐他主座了。

    苏木一人所处一屋,此时正百般无聊,却听外传来窸窣争吵之声,于是顺声而出,见到了远处正从影壁后而来的扬风和祝余。

    祝余瞧着脸上有几分生气,跟在扬风身后时,走起路来都急匆匆的。

    “你们侯府都像你这么不讲道理吗?”

    扬风身子未转,话也未说,只一味向前走着。

    祝余在后一把拉住他:“喂,你耳朵又聋了是吗?”

    祝余这一下力度不轻,扬风被他拽的不得不回头,他想要去掰开祝余攥住自己衣袖的手,但不知犹豫什么,最终却未掰开。

    看不见扬风表情,只听其声音冷淡:“你的箱子现下我是不可能给你的,等你走了,这箱子才能给你。”

    “凭什么?!”

    “就凭这是侯府!”

    扬风甩开衣袖,不顾祝余在后喊他,他步伐极快,几乎要跑起来一般。

    恰好,二人都要经过苏木跟前。

    扬风走的极快,却一直盯着脚下,所以未知自己身前挡着一人,直到瞧见蓝色衣裙浮现眼前,他才猛然抬头。

    扬风表情很是奇怪。

    他滞楞着还没说话,身后祝余就撞上来了。

    祝余在扬风身后,又比扬风矮半头,因此没瞧见苏木,脾气大的质问:“扬风,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下一瞬,扬风就直接侧身,祝余一下便瞧见眼前之人。

    她惊呼出声,眼底满是惊喜:“姐姐!你终于醒了!”

    说着,便一把将她抱住。

    苏木早已习惯她如此行径,无奈摇头,嘴角挂着笑。

    苏木正对着扬风,瞧见了扬风面上依旧带着几分犹疑,似乎下一秒就想着要先撤走,只是被眼前二人拦了去路。

    苏木将此尽收眼底,还以为是扬风欺负了祝余,于是问:“祝余,你刚在和扬风吵什么呢?”

    见此一问,扬风刚侧过的身子一瞬便又转了回来,回答道:“苏姑娘,借一步说话。”

    一听这话,本是抱着苏木的祝余很是不满,转过身瞪着扬风:“这有什么好借一步说话的?”祝余又看向苏木:“扬风今日一早便收了我的药箱子,说是小侯爷下的命令。”

    祝余挽回上苏木的手臂,嘴里嘟囔着:“我找他要他也不给我,欺人太甚!”

    苏木拍拍祝余的手,还是答应了扬风:“走吧。”

    祝余还在原地,苏木则跟着扬风绕到亭中假山处。

    张叔也是个看得清形势之人,瞧着二人有些他人不便知道之语,于是立马遣散了其余下人。

    苏木与扬风相对而立,扬风不苟言笑,先一步说:“公子要收他药箱并非无理之举。”

    扬风眼睛看往别处:“前些日子你与公子皆有事,但也听说过祝余总是被邀前去宫中一事吧?”

    他这么一说,苏木认真回想起来,似乎在从稽查司出来醒来的那一夜,祝余曾和她说过这一事,她那时未有多想。

    毕竟在此之前,她也听说过顾长宁中毒那次圣上曾亲临侯府,也恰时遇到了前来送药的祝余,她以为,定是宫中惜才,所以常叫她前往宫中,她本没放在心上,毕竟想着过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侯府了,但眼下见扬风面色,此事恐怕并不是她所想那么简单。

    苏木点头:“听说过此事,有什么问题吗?”

    扬风见她一问,几欲开口但又止唇,最终还是叹息开口:“苏姑娘,你应当知道公子的长姐是圣上妃子吧?”

    苏木楞然,不知他为何提及此事,但转念一想又觉好笑:“扬风,你们公子想的太多了吧,祝余不会入宫为妃的,也不会和娴妃娘娘争宠,若及时解蛊,明日我与祝余便可离去。”

    提到解蛊二字,扬风眼底闪过一丝苏木尚未察觉的迟疑与讶异,但随即消失。

    他解释:“苏姑娘,你误会了。”

    “凭着你和公子上次之事,你们也算是生死相交了,所以我不希望你或者祝余给公子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

    上一瞬苏木还无奈笑着,下一瞬,在苏木听到听到此话后,笑容一瞬收回,甚至语气中带着冷意:“你什么意思?”

    苏木觉得,他这话怎么听都不像好话,什么叫做她们会给顾长宁带来麻烦,要是从头到尾来讲,她身上所以旧伤新伤以及无数的麻烦,似乎都是顾长宁所带来的。

    扬风又觉自己话没说清楚,但想起自家公子向来不喜表露所想,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替自家公子解释个清楚。

    “我想苏姑娘之前一定听说过上京两大势力鼎足之说。这两大势力,一个是手握兵权的侯府,另一个便是掌着朝中大事的谢相。”

    扬风压低着声音:“如今,圣上已然能够独挡大局,但手中无势无权,自然得处处小心,不管是谢府还是侯府,宫里那边都小心盯着。”

    “你可知,三年前周副统,便是上头收权的第一步?”

    “而这举发的手笔,便是谢府那人所做。”

    提起周副统,苏木似乎有点印象。蔺州处南,荒南发生战事时,她还曾到军中做过医士,自然也知,当时明明敌军来袭,防不胜攻,缺乏兵力之时。

    却正是在这样紧急之时,却有消息自京中传来,说周副统私通外敌,需立刻回京接受调查。

    缺少援兵支援,顾长宁所率领的统兵才会因此被困荒南。

    苏木没发话,静听着扬风之语。

    扬风继而开口:“尚且不论这罪是否为真,但宫中收权之心昭然若揭,上头可以以谢家对付军权,自然也想利用顾家对付宰相一家。”

    “总之,必要有一方倾落,这权才能回收。”

    可圣上,既想收回兵权,却又无实人可用,这才只得让老侯爷一直驻守边关,无昭不得回京。

    这话,扬风没有说出来。

    说到此,苏木却还是不明白这些争斗与祝余有何关系。

    她正要问,扬风继而开口:“也是在三年前,娴妃才入嫁宫中,上头不过是想以此牵制住顾家。”

    “而祝余,亦是如此。”

    “有一个不够,需得多方牵制,才能叫人听话。”

    “在侯府,不乏有宫里明着暗里所派之人,侯府一举一动,都在上头的眼底。他们虽不知你和祝余乃何处之人,但却知你和祝余关系亲密。”

    “虽不了解公子待你之情感,但总的来说,也是发现了你与公子之间并非简单奴仆一般,所以,要想要先发制人,一旦有任何关系变动,上头想要牵制你,是和想要牵制顾家之思虑一般无二。”

    “牵制我?”

    苏木不解,听得更是迷糊:“所以,这些日子宫中常传祝余前往,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以她为棋,来牵制我?”

    苏木苦笑:“也太看得起我。”

    她和顾长宁根本没有那种可能性,更别说用来牵制顾长宁,若有一天她碍着顾长宁的眼,他怕是一刀便能要了她的命。

    但她的确没想到,简单一事其中却牵扯出错综复杂之事,也难怪那日翻案,圣上还不愿直接迁怒相府。

    他想要除掉一方,但又忌惮另一方。

    所以,圣上想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无论是顾长宁还是谢辞桉,他在比较,在比较谁更有用,能帮助他拿回他想要的东西。

    这样想来,顾长宁若是眼疾好了,眼前所面临之难,怕是比现下多得多……

    苏木听的明白,她似安慰般点头:“你放心,若蛊解了,明日我们便可离去。”

    扬风正想要再说些什么,亭中已传来张叔的声音。

    “公子,你回来了,苏姑娘正在找您。”

    第46章

    苏木刚想要再问问扬风顾长宁一早去了何处, 却还未开口,已然听到亭外传来张叔的声音。

    她向扬风颌首, 示意他自己已经知道此事,不会在给祝余机会再前往宫中的。

    她先扬风一步离开假山,等到了院落时,顾长宁已不在亭里,她朝他主屋瞧去,依旧没见人影。

    苏木回身问张叔才知,顾长宁去了书房。

    话说一个眼瞎之人, 去书房有何事, 她心知顾长宁定是有要事要处理, 但她的事情同等重要, 她今天也必须要和他说清楚,然后早日离开侯府。

    转过壁角, 苏木刚到书房外, 便听里面传来一茶杯摔地之声,惊的苏木抬起的一脚滞楞了半瞬。

    瞧见凌风在外, 苏木上前询问。

    “凌大人, 侯爷在里面吗?”

    苏木很少称顾长宁为侯爷, 但眼下瞧着里头形势不对,她还是合乎礼数些好。

    凌风侧头看她:“在里面,但是现下你不便进去。”

    说着, 凌风手握腰间佩剑,结实地挡在苏木跟前。

    苏木抬眉,她倒是不急,毕竟人在侯府,顾长宁也不能跑了不是。既然如此, 她就在外守着。

    但这样站在外头也不是长久之计,若是顾长宁一直不出来怎么办?想罢,苏木还还是试探开口:“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凌风不似扬风,平日里顾长宁的下属中,扬风是与她接触最多的,而他只与苏木不过几面之缘,他虽好说话,但也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所以在苏木发问后,他依旧挺首立于屋前,看了眼苏木淡淡开口:“此事苏姑娘不便多问,还请自重。”

    苏木也不是听不懂话之人,见人不愿与他提及此事,她也不热脸贴冷屁股,不再同凌风说话。

    但心下,苏木却想,她在侯府少说也住了一月有余,这段时日里,她似乎从未见过顾长宁发如此大的脾气。

    就算平日里他待人冷沉,触及他不悦之事他也顶多阴沉个脸,所以苏木倒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她也是想想而已,毕竟过不了多久,顾长年的喜怒哀乐她看不着也管不着。

    一想到此苏木心下就大悦,等离开了此地,白天,她便可以在京中开一个小药铺子,晚上他便可以四处去探查权贵府邸,继续查找箭镞之事。

    反正身处这上京,她不信找不着一丝关于这箭镞的蛛丝马迹。

    正想着,苏木原以为自己还要在外等候好一会儿,屋内却传来顾长宁的声音。

    “凌风,让她进来。”

    顾长宁这声不重,语中少了怒火,情绪如往常不咸不淡。

    得此命令后凌风似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自家侯爷的书房是很少允人能进的,若说女子,除了娴妃,似乎只有她了。

    凌风往旁撤了半步,示意苏木进去。

    他的表情自然全部落入苏木眼中,她虽不明白这表情所蕴含的意思,但也没多追究,直直推门而入。

    日光顺着门缝漫进书房里,苏木这才瞧见书房里窗门都是紧闭着,所以整个书房,显得很是暗寂孤冷。

    关上门,这种感觉更甚。

    顾长年的书案并未摆放在与门相对的位置,所以苏木最先看见的,是壁上所挂之长剑,剑鞘横挂于青铜钩之上,分毫不斜。细看,剑鞘是以乌檀木为骨,碧色外皮,四角包以冷铁,透着肃杀之气。

    这剑如此安放,平日也未见顾长宁身侧佩剑,想毕这一把,便是顾长宁三年前所用之剑,剑鞘保存如此完好,更别说安放其内的利刃。

    苏木朝左瞧去,无人。再往右瞧去时,才见那静默的身影。

    顾长宁正坐于书案后,单手搭在膝上,背脊挺直,听到些她的动静微微转首,拂动不大,却让苏木瞧清了那藏匿于半明半暗下的脸。

    没有她想象的阴沉,还算平静。

    她知他此刻心情或许不好,因此也未开门见山,而是走到左边案前,重新拿起一杯放置于他尚有血渍的手中,后随台而坐,背对着他。

    “你还好吧?”

    苏木这声很轻,少了些平日咄咄之色,似是老友叙旧一般平静。

    毕竟二人也算同生共死过,没了利益的牵扯和桎梏,她轻松不少。再加上看见他那虎口处的血渍,她似乎能想到,刚才心情不佳的他是有多使劲地去捏那碎落在地上的茶杯,才能捏碎于掌中,在虎口留下伤口。

    身后之人静坐如山,良久的沉寂。苏木也就这般静坐着,没急着开口。

    直至外头发白的日光透过缝隙倾洒落地时,身后之人才有了动静。

    “娴妃娘娘是我长姐。”

    苏木静听着,未打断他的话。

    “不知你是否为上京之人,但你一定也知道,我的母亲乃是先皇的胞妹——睿雍长公主。”

    这事苏木自然是知晓的,毕竟幼时居上京,京中之事,就算她远在蔺州,也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当三年前传来消息说当今圣上要纳顾家长女时,其下之人都是不解的。

    毕竟论血缘宗亲,他们算是表兄妹,此乃违背伦理之事。

    但此事乃是天子所命,谁又敢多置喙半句。毕竟如今的御史台,早已不及九年前的地位。

    苏木轻嗯一声,身后人缓缓继续。

    “幼时,我常进宫陪圣上伴读,与我同行的还有来自越国的公主和周将军的嫡子周垣。”

    顾长宁虽眼中黝黑,但若让人瞧见,是能让人感受到他那回忆似的眸光,那眼神将他带回了幼时。

    “说起来,当时鄢国和越国交好,为保和平,鄢国派遣当今摄政王前往越国,而越国则将自己的小公主送到了上京。”

    “初时,公主因离家而久未有笑颜,我们三位则轮流的逗她开心。日子久了思乡之苦慢慢淡化许多,我们四人关系也愈来愈亲密。”

    “直到周垣出兵讨伐越国,他与公主也日渐有了隔阂。”

    这些故事听着很是久远,要说起周家领兵讨伐越国,那似乎是她尚居蔺州之时,但公主之事,她却从未听说过。

    想来,这是皇家之事,八岁之前,她尚未关注这些。

    但苏木,却实实在在的听进去了。

    “但在出兵之前,公主和周垣已互生爱慕之心,所以此去若是越国兵败,我们四人也再也回不去从前。但所幸是这一次,并非有何伤亡。”

    “但圣上想要建业之心岂是随意停歇,所以再一次出伐越国,便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既将越国划入我国,又灭周氏一族削减其下势力,三则,将公主留在自己身边。”

    公主留在自己身边?

    苏木似乎听懂了这个故事,故事中的这个公主未免也太过憋屈,自小离家、心爱之人战死沙场、自己嫁给仇人……

    那这个公主……难道就是娴妃?可娴妃,不是顾长宁的长姐吗?

    苏木也问出心中所惑:“所以,这位公主是娴妃娘娘?”

    苏木转身看向顾长宁时,发现他置于案上的双手攥得极紧,本止住血得虎口随即又汩汩外涌,本着医者本能,苏木下意识的握住他手,轻拍两下。

    本是紧攥着的手没来由的被这么一握,顾长宁的手僵住一瞬,随即抽离,但神色比之刚才缓和不少。

    “京中从未有人知越国曾派来一位公主,本是质子也为日后太子妃,她身份并未公之于众,而是安于侯府,安了个侯府嫡女的名头。”

    “皇家之意深不可测,先帝只不过想用此情谊牵制将门,只是没想要后来越国来犯,当今圣上成了那个决策之人。你说他无奈吗?或许有,但不多吧”

    顾长宁垂眸脸色冷硬:“毕竟灭周家的是他,硬娶公主的也是他。他只是没想到在他登基后的几年里,不止顾周两家独大,相府势力也逐渐凸显,所以才没像灭周家那般,灭了我顾族。”

    说出最后几个字,顾长宁的喉头在脖间狠狠滚动,腮帮绷得极紧,下颌折现出得冷硬之色凸显出他当下的神情。

    他一字一句,眼底似淬了冰一般:“可你知道吗?在多年以前,圣上也曾心悦于她,可现在,他却可以因着三言两语随意杖责她。”

    良久,顾长宁浑身散发的肃然之色久而不散,苏木听明白了一切,她知今日顾长宁这怒火是从宫中而来。

    想来这圣上不似面上所见宽容大度,猜忌狠厉之色确实暗藏其内。对从小自大的周垣和公主亦如此,对是自己姑姑也乃睿雍长公主之子定会更加忌惮。

    难怪顾长宁浑身是刺,若是软弱半分,今日侯府恐怕早已覆灭。她似乎能够懂得为何顾长宁不愿治他那双眼了。

    这眼疾看似使他无所作为,可他要的也是无所作为——锋芒太过,比遭断折。

    苏木叹气:“所以今日震怒之事便是如此?”

    “可你也知,她入了宫,那便是后宫中之人,你若是不想她为皇帝所牵制,那你就更应该强大起来,让皇室忌惮,让他们不敢随意动你所在乎的人。”

    “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苏木未直言,但却说的很明白,他不愿治眼是妥协,是害怕功高盖主,是害怕置侯府于不利。可事实是,就算他不做任何举动,就凭着是国亲还手握兵权这两件事,上面的忌惮之心便不会停止。

    就如赵爵世子之案,或许皇帝在乎的不是幕后真凶,而是能拉顾家和谢家其中一方势力下马。

    而恰巧的是,宰相还动不得,顾家也动不得,所以谢焱便合理成为了替罪羔羊。

    顾家现在处于被动局势。在苏木看来,唯一破解之法,那便是完全得强大,强大后再以完全的压倒之势去扳倒另一方。

    身正不怕影子斜,若宰相真有祸藏之心,顾家可化利刃。自古以来治国靠的是以德,从来不是杀戮。一鼎坍塌,另外一鼎退让,上头若想要长治久安,顾家便不会再有危险。

    苏木思衬,却未将这些话说出,她明白,作为顾家掌权之人,眼前之人肯定也能想到他所想。

    也的确如此,顾长宁神色未动,嗓子却浸染冷沉,似自嘲般:“是啊,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顾长宁额上青筋消退半分,沉气般闭眼。可一闭眼,当年周家被冤入狱之事就会引入眼帘。公主向他求救的眼神,周垣对他的劝告之语和父亲的叮嘱都会久久浮现眼前,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所念之人唯余父亲与长姐,可偏偏这二人,随时都有离他之险。

    回忆起今日听到长姐被杖而下床困难,他怒火中烧,被压抑许久的怒气顷刻就要爆发,他差点就要突破防线朝宫中质问。

    如此鲁莽之举,幸好有凌风将他拦了下来。

    他恨自己的无能,更恨自己的怯懦。

    他当初质问父亲,为何要藏锋芒,为何不让他去宫中探望长姐,为何不让他从边防归家,父亲给的回答,都是让他收敛意气,收敛刺戾。

    可如今,有一个人对他说,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或许,她说的也是对的。

    第47章

    苏木唤凌风拿来药箱, 随即将顾长宁的伤口处理干净。

    对于刚才的话题,二人只字不提, 似乎刚才之事未发生过一般。

    而关于那些死士的幕后主使,却未能调查出来,死于竹林之人的尸体早已被清理的干净,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顾长宁黯淡着眸光,静由着轻柔的手指拉扯着绷带缠绕他手。

    二人靠的不算近,但却衣袖相连。

    他甚至能听见她的呼吸。

    靠的如此之近,莫名的让顾长宁又想起被河水拍打的那个夜晚。那日, 他只能听到她微薄的呼吸。

    顾长宁叹了一口气, 将缠好的手放回自己腿上。

    “苏木, 有一件事我得对你坦白。”

    顾长宁神色凝重, 苏木已觉接下来他所说之事,定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还是嗯了一声, 示意他说。

    “你我被扬风带回侯府前,他先去了竹林巫师所住之处。”

    顾长宁话未说完, 停顿一瞬犹豫着说出那句苏木最不愿听到之话:“巫师已死。”

    其实巫师会死她并不意外, 毕竟二人到竹林时早已闻着那股血腥之气。

    苏木收拾着放置于外的各种药瓶子, 随即叠放着干净的绷带:“这事并不意外。”

    “可顾长宁,你答应过我,这蛊是一定要解开的。”

    “不然就算我与你相隔万里, 你一出事,我便立刻会回来。”

    “这样的桎梏,不是我想要的。”

    苏木定眼看着他,却看不透顾长宁心里所想。若是不听后半句,怎么着听起来, 那句“不然就算我与你相隔万里,你一出事,我便立刻会回来。”都像是有情人之间的蜜语。

    可放在此处,却只是一道能将二人所系的铁索。

    苏木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她不可能也不愿意被困一方庭院,围着他人做事。

    从前在闳离阁不愿,如今在侯府亦是如此。

    顾长宁神色未动,但却听出了苏木语气里的固执与强硬。

    “京中不缺巫师,但我也知这母子蛊并非寻常蛊毒好解,南疆巫师不喜出寨,而南疆与上京所隔千里,日行半月,良驹所行也不过十天。”

    “既然如此,明日启程,如何?”

    眼下没有其它办法,若是想要快快解蛊,不是请巫师前来就是他二人前去,既然如此,为防途中意外,倒不如他二人前去。

    蛊毒一解,二人天高路远各自为途,回上京的途中她还可回一趟蔺州闳离阁瞧上两眼。

    顾长宁也不是背信弃义之辈,既然她如此开口,他也便应下就是了,只是还没开口,苏木以为他眼疾不方便行如此遥远距离,于是问:“你不方便的话我……”

    “方便。”

    她想要说,如果你不方便的话,我就只身前往南疆,定带一巫师回来。

    只是话还没开口,便被他打断开来。

    “我犹豫并不是不愿同你前去,只是有些抱歉未能提早解开这蛊。既然是答应之事,便没有什么方便不方便。”

    顾长宁握住手杖“我去。”

    苏木没想到他会解释,但见他语中爽快,苏木心下也放心许多。随即,她提起箱子就要往外去。

    恰此时,外头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恰巧停在苏木正要开门之外。

    那道人影高大,苏木还未来的及想此人是谁,外头就已经传来了声音。

    “顾长宁,你出来。”

    外头嗓音清润,因着离得近,苏木不过刹那便知门外人是谢辞桉。

    不过,案子了结,他来找顾长宁何事?

    苏木狐疑地看向顾长宁,他也正拄着手杖朝这边走来。

    外头凌风不知在和谢辞桉说些什么,苏木正要开门,顾长宁却伸手拦住。

    “谢辞桉此行有蹊跷,待会儿见机行事,你多听少说。”

    他本是好心叮嘱,但这话听在苏木耳朵里却不算中听,怎么听着觉得自己像是那种多嘴之人。

    苏木心下不悦,于是连嗯一声也没有,直接拂开他手,打开了那扇门。

    拂受力道之大,顾长宁愣住,他似乎又得罪了眼前人。正欲说些什么时,谢辞桉已开口。

    “苏姑娘,小侯爷。”

    谢辞桉礼貌一揖,语气不算温和:“恰巧我便是要来寻二位的,既然都在,我有一事想要询问苏姑娘。”

    苏木木然,她不知自己何时又得罪了他,于是礼貌性回礼:“谢指挥使请问。”

    谢辞桉点头,随即从衣袖中掏出一卷轴出来,那卷轴宽度瞧着约莫五寸,很是小巧,瞧着卷轴上的花纹,那是元年所制的户籍专用花纹。

    她不知,这户籍与她有何关系。

    但下一瞬,她已觉不妙。

    果然,谢辞桉展开户籍后摊开在苏木跟前:“这是刚才凭借调令从扬风那里所取户籍。”

    谢辞桉手指着卷轴上“苏木”二字,不咸不淡地问:“苏姑娘你看,这户籍,可是你的?”

    苏木顺着他所指瞧去,那的确是写着她的名字,对其详细描述为“苏木,年十七,上京奴场人,自仲春十一由昭明侯顾长宁所购,所得奴籍。”

    一般来自奴场的,大多都是负罪之身,户籍已消,所以在奴场任人挑选。

    在苏木的记忆中,这类户籍描述,她不记得自己在奴场更改过多少遍,但每次都不过半月,她就会被再次扔进奴场。

    可思绪拉回,如今的她早已不是身在奴场任人宰割的小女孩,她的假户籍安放在蔺州,真户籍也随着沈府的覆灭而存至上京户曹。

    既如此,眼下这份户籍,自然是顾长宁所造,她眼睛不瞎,瞧到的“昭明侯”三字,正是顾长宁封侯所得名号。

    她倒不知自己何时成了顾长宁所购奴仆,心下虽有怒意可却未表现,她看向顾长宁,顾长宁也正要在她开口前说话。

    “苏木乃奴场之人,奴场之人大多未有户籍,所以这户籍乃是仲春所制。”

    顾长宁淡然自若,似乎能教人确信了他所说之话。

    可闻此言,谢辞桉那轻笑摇头的动作确叫苏木看不明白了。

    随即,谢辞桉语中少了温润,他严声发问:“小侯爷,你确定这户籍乃是真的?”

    顾长宁蹙眉:“你什么意思?”

    谢辞桉扯起一抹唇角,眉间却燃起燥怒:“小侯爷应知晓,作为稽查司的都指挥使是不管入司登录户籍之事的,所以就可以如此诓骗下官吗!”

    说罢,那户籍也被他狠狠的扔在地上。

    前些日子,谢辞桉正值稽查司值夜,登录户籍的小吏因是新到的而各位马虎,为防错失遗漏,他亲自誊抄户籍。

    户籍在烛火之下泛出昏黄之色,本来这是常见之事,毕竟用楮树所造的褚纸一经年久就易泛黄,但也正是因此举,他却发现了问题。

    前些日子,也正是在仲春时,户曹纸张缺乏,所用纸张上批朝廷后限用三十余份桑皮纸做替,而桑皮纸本就是泛有米黄,因此,就算未经岁月,其颜色也和过了十年二十年的褚纸无甚区别。

    可这一份,上记是仲春十一所制,仲春十日至十五日,所制户籍偏偏都是用的桑皮纸,而苏木这一份,确是呈新白色的褚纸无疑。

    顾长宁这个少时他最钦佩,也是最为亲近的挚友,自三年前便与他莫名疏远,上一次他来狱中传话时,他还以为二人还能如同往常一般,可没曾想,第一次因新春之案疏离他也就罢了,这一次还在他眼皮子地下做花样。

    难道顾谢两家的隔阂,一定就要衍生到小辈身上?

    谢辞桉震怒之话一出,四周顿时失去了声音一般,只沉溺于寂静之中。

    他话未说明白,苏木不好贸然开口,她弯腰正要拾起沾上灰尘的户籍时,顶上所立的顾长宁开了口。

    “都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

    “顾长宁,户籍所做褚纸在仲春缺乏,因此当月所用户籍制纸皆为它纸,而你所说的仲春十一所做的户籍,确实是实实在在的褚纸,顾长宁,你作何解释!”

    这下,苏木和顾长宁都听的明明白白。

    苏木还未起身,顾长宁却先行开口:“辞桉兄,此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说话?

    谢辞桉狐疑地看向顾长宁,此二人现在就在眼前,谅他们也不会耍花招。

    况且……他的好兄弟上一次对他说借一步说话时,还是在三年前。

    原来,他还是有话对自己说的。

    这样想着,谢辞桉便跟在顾长宁身后往书房里去,只剩一脸懵刚捡起户籍的苏木在外头。

    刚进书房,谢辞桉脸色比刚才好了许多,他本身也就是常以温色待人之人,门被他合上后立马就问:“伯沅兄,你可得给我解释清楚。”

    顾长宁坐在几案之上,随即指向另一侧座位。

    谢辞桉坐下后他方才开口。

    “此事的确是我做的欠妥当。”

    “只是……苏木乃是我心悦之人。我需得保她周全才是。”

    此话一出,谢辞桉惊了。

    顾长宁?心悦?苏木?

    铁树开花了?

    谢辞桉大笑,却带着几分不信:“伯沅兄,你扯谎也得细细想过吧,你喜欢苏木?你见都没见过她。”

    谢辞桉未避讳眼疾之事,他也知顾长宁不会与他置气。但他刚说完这句话,瞧见顾长宁那神色柔和,未发一眼的面容,他好像又信了几分。

    “不是吧……你真喜欢她啊?”

    谢辞桉问这话并非有看不起苏木之意,只是令他想不到的是三年前,他眼尚好时,多少王宫贵女钦慕于他,但他也未见动容。

    却在得了眼疾后喜欢上了一人,这怎么听起来,都有些让人质疑。

    顾长宁端起案前早已放凉的茶,轻啜一口点头:“心肠是比容貌更为重要之物。”

    “初识在奴场,她如嗜血猛兽般的冲劲便让人无法忽视。”

    “渐渐相处下,她却有善良细腻一面,不知不觉中自然就有些不一样所在了。她喜无拘无束,我便未制奴籍框住她,只等有机会了为她安上良籍。”顾长宁垂眸:“只是,你也知我父亲定是不允我娶一无籍女子,所以奴籍未制,良籍未安就又碰上了上次那案子。”

    “无奈之下,我只得行此一举了。”

    顾长宁拱手:“还望谢兄通融一下。”

    他这话说的真切,听着倒也不像假话,况且,他这话无论真假都是说得通的,既然如此,芝麻大小之事,案子也已结,好友之间何必闹得不痛快。

    谢辞桉替他高兴也替自家妹妹高兴,喜顾长宁身侧总算有佳人相伴,也喜自家妹妹不必再日日挂怀他,能早日觅得其他郎君。

    想到此,谢辞桉眸中笑意难掩:“既然如此,我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不过要恭喜伯沅兄了,你可是我们家塾那批人里,第一个觅得心上之人的。”

    见此事揭过,顾长宁松下一口气,随即带笑回应:“谢兄可找到一直想找之人了?”

    顾长宁记得,少时在谢府书塾时,他们几位总会聚到一起喝酒聊天,在聊起谢辞桉喜欢何等女子时,他眼中浮起一层回忆之色。

    只说那人已离去,他久久寻之,却再未见过。

    谢辞桉苦笑摇头:“或许没那个缘分,不过我不会放弃的,最近有得到一些新的线索,若是找着了,我一定第一个带她来见你。”

    “好。”

    随即二人出门,苏木正背对着房门,听见身后门梃多了晃动之声,于是转身,本以为二人该是不愉快,却没想二人出来一脸平静。

    立于谢辞桉身旁之人的顾长宁拄着手杖站她旁边,不知为何,她竟从谢辞桉看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宽慰和祝福……?

    而下一瞬,让苏木僵在原地的,是顾长宁的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牵住,声带柔朗:“木儿,我都告诉谢兄了。”

    “你乃我毕生所求之人,也是与我携手此生之人,对吧。”

    苏木正懵,手下没来由地被顾长宁紧攥一分——

    第48章

    送走了谢辞桉, 苏木忙甩开顾长宁牵着她的手,这一松开, 二人都有点尴尬。

    但尴尬哪能盖掉苏木心头的莫名其妙,她怒目圆睁:“你们在里面说了什么?刚才又为何说出那番话?”

    一时上火,苏木声音比往常要大上许多,因着答应顾长宁少说话,再加上她也知道做假籍是会牵扯到身家性命的,这才任由顾长宁这么一路牵着他到府门跟前。

    顾长宁食指竖于唇前,做噤声状。

    这一举动倒是提醒了苏木, 她目光朝四周而去, 这才发现从刚在东苑一直到府门, 不少下人一路惊讶叹声, 议论纷纷。

    她这一嗓门,无疑会让他们讨论更甚。

    但苏木也是好相与的, 她不想临走前还和顾长宁有各方面的纠缠。

    顾长宁转身朝里去, 苏木紧跟一侧,声量放小了许多:“顾长宁, 解释一下。”

    身侧人道:“稽查司的规矩就是凡进者皆要籍贯登记, 你的籍书不在身上亦不在侯府, 所以才出此策。京中黑市就做这样的生意,所以在你入狱后,我便派扬风去做了一份你的。”

    顾长宁侧目:“但籍书用纸我的确未深究过, 稽查司也鲜有出狱者再被查籍之事,所以便是疏忽掉了这一点。”他叹气道:“造假籍虽是重罪,但无籍之人不经奴场而进上京乃是死罪。”

    “所以我认为,此法虽险,却能成事。”

    苏木听完他语不屑:“可你此法却因着纰漏被谢辞桉找上门来。”

    “况且, 我是有籍之人,也不是私自进京。”

    苏木的解释之语在顾长宁听来有些可笑,他淡哼出声:“苏姑娘自然是有籍之人,但是也是假籍,不是吗?”

    他不知何时顿下脚步,在说这句话时向苏木侧身,明知故问。

    他的意思很简单,苏木也是能知晓的。能进闳离阁的,大多是孤儿、无家恶魂……有良籍之人,谁稀得行刺杀之事。

    顾长宁调查过闳离阁,自然是了解过的。

    苏木一时语塞,但又不想落下风,于是峰回路转:“那你也不应该随口便说谎,况且,还是这等谎话。”

    此话一出,顾长宁笑了。

    他边往前走边摇头:“苏姑娘放心,顾某对你不感兴趣,此话只是为了保全你我二人。”

    “况且,谢辞桉与我也算故交,他是不会出尔反尔,将这件事一直揪着不放的。等你我二人前去南疆将蛊一解,你的婚嫁之事,自是与我无关的。”

    一开始说话时顾长宁还带着些揶揄的笑意,但说完这些话后,他的语调下沉,一种不明的情绪在攻击着他。

    苏木点头:“如此最好,哪我们明日出发去南疆?”

    她很是着急,毕竟她那药铺子还张罗着开张,迟迟有事耽搁,那些个药农所贩草药一直堆压库中也不好。

    顾长宁眉目微动:“明日太赶了,我得安排好侯府事宜,况且你我腿上应该都未好吧。骑马可是得废些脚力吧。”

    苏木双手本双手环胸,听他提起脚伤之事,她这才想起二人坠崖前一人拧了脚一人腿上中了一箭,才过短短七日不到,修养的似乎也不算完全足够,若是途中病情反复,那只怕会耽搁更久。

    苏木感受到脚腕处偶尔还能传来的刺痛,答应的爽快:“那五日如何,五日后我们便出发。”

    “好,那便五日。”

    说罢,二人朝着不同方向而去。

    顾长宁刚和苏木分开,扬风便立马凑了上来,一脸八卦:“公子,你真喜欢苏姑娘?”

    “公子,你真要和她去南疆?”

    “公子……”

    顾长宁眸色渐沉,面色愈渐暗下:“扬风,你很闲是吧。”

    “籍书一事我还未问罪于你。”

    扬风跟着顾长宁已有快二十个年头,哪里会听不出顾长宁语中不悦,随即止住自己还未说出口的话,立马拱手请罪:“公子,此事乃属下之过,属下甘愿领罚。”

    平日里,扬风和凌风在他身侧更像是亲人和朋友的角色,但关于正事,他们二人从不马虎,谨遵主上的旨意。

    所以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扬风立即弯腰请罪。

    顾长宁面上冷沉未改,挥手道:“一会儿自己去领罚。明日,你就替我挑一匹良驹,以便我去往南疆。”

    扬风遵旨,面上露着高兴。

    府中领罚不过是少些俸禄,不比军中军棍,况扬风也听出自家公子话中的意思,他是要去南疆的。

    扬风跟在自家公子身后,再未有一言。

    一番折腾已至午时,顾长宁超前走着,鼻尖传来幽幽饭香,竟觉有些饿了,正转身往食阁而去,却一瞬怀中有一柔软之物相撞。

    意识到是撞到了人,顾长宁连忙抬手将人扶住,只是手上却被一温热粘腻之物沾染,顾长宁蹙眉提醒:“小心。”

    将人扶正后,顾长宁甩了甩手上所物,心下正有不悦,一娇柔女子声音传入耳中。

    “是奴冲撞了侯爷,奴该死。”

    说着,顾长宁听到怀中人一瞬弹开,随即一木托搁置声音传来,顾长宁的手被人牵起,手背被一丝滑之物覆盖,丝滑手帕触感尤为明显,是冲撞他的丫头正在擦拭他手中污秽。

    扬风出声制止:“你叫什么名字,还不下去领罚。”

    扬风声音略微严厉,一出声似乎将那人吓到一般,顾长宁感受到自己被人捧着的手立马松开,紧接着又听到一膝跪地之声。

    “芜衣该死,这就下去领罚。”

    说罢,顾长宁便听见木托又被人拿起。顾长宁皱眉,他觉得芜衣这个名字似乎有些熟悉。

    可偏偏,他却死死想不起来。

    “扬风,刚才之人你可见过?”

    “好像有些熟悉……我记起来了,苏姑娘初来侯府时和西苑之人起过争执,唯一帮着苏姑娘说话的人,好像就是她。”

    难怪有些熟悉。

    顾长宁脑中千绪变化,却没再搭话随即转身:“先去换身衣服。”

    ……

    五日后出发去南疆,拿着五日内伤是要养的,但药铺之事也不能落下。苏木心知祝余也喜白术之术,于是这几日便和她一同打理铺子。

    铺后有一小院,虽有些狭窄,但晒晒药材还是够用的。

    几日未管医馆之事,药农们等苏木都等的那叫一个急,一开始还生怕人跑了,后来苏木亲自前往又交了银钱,他们这才放心。

    但之前规划的是每日进些药材,也方便轮流着晾晒药材以及铺放药物,现下药材堆积,苏木和祝余这四天可算是忙坏了。

    明日就要去南疆了,苏木坐在柜台前算着手里所剩银钱。也得亏谢辞桉大方,上次无意间碰上林氏求医,也白白让她赚了好些银钱。五锭大银,她就是看几十个诊,都不一定能赚到。

    这下不光租了一家店面,且还有剩余银钱够维持医馆这几日生计,她也得留下些银钱方便路上买些干粮。

    想到此,苏木便唤隔着一道门后院的祝余前来。

    祝余掀开门帘便直直往柜台这边来,苏木将装满银钱的盒子推到祝余跟前:“我这一去最少也有半月,这些日子医馆之事就拜托你了。”

    医馆还未开门接诊断,医馆名字她也还没想好,但铺中定是要有人日日打理的,这京中目前苏木可信之人便只有祝余了。

    等医馆开张,有了这个名头,日后要去那家府中行走查事,那便方便许多了。

    祝余见此慌忙推脱,一把又将盒子移至苏木跟前:“这些东西你小心放好,医馆之事我会替你看妥当,你安心去。”

    苏木笑:“你不必推脱,医馆中还缺几位药材,等过几日便会有药农前来送货,那时你需得跟人交易,没些银钱算什么事情。”

    她握住祝余的手:“我从未将你当过外人,这几日你在铺中忙前忙后也辛苦,这医馆你算是二当家的。二当家想当甩手掌柜可不行。”

    祝余本还想推脱,但见苏木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话里话外都把自己看作自家人,她再多说些什么倒是显得做作。

    祝余感动点头:“姐姐放心,等你回来了,医馆只需开张即可,祝余一定给你打理的井井有条的。”

    苏木点头:“收好这些,你后院的东西都搬进屋了吧?”

    已近傍晚,今日二人在院中晒了不少药材,本是二人一起搬,但是到了后面苏木感觉好不容易养好的脚腕又有了一丝抽痛,于是决定还是先休息片刻。

    所以才在柜台上算起账来。

    祝余道:“差不多了,还有点杂草未除,姐姐先回府收拾东西吧。”

    “不急,东西我都备好了。”

    苏木仔细回想自己包袱种所带之物,不管是干粮、衣物、还是必备之药她都以放好,只等明日一早便要出发。

    但仔细回想起来,苏木发觉有一事她好像漏了。

    苏木跟着祝余来到后院,问她:“你知道芜衣吗?”

    祝余眼下正收拾着一些因搬运而掉落地面的药材,听到身后这么一问,扫地动作停了下来:“好像不认识,怎么了?”

    不认识也是正常的,苏木回想起来,她认识芜衣的时候祝余还未进府。

    “没什么大事,主要是很久之前答应过人家要教她些防身之术,但因事情耽搁迟迟失约,想来有些不妥。”

    “若是她来寻我,你便替我转告她,下次归来我必定教她。”

    祝余不解:“姐姐若有不便我可以替你教她,不必如此麻烦。”

    苏木摇头解释:“你我都是闳离阁的人,我会武功之事府里人几乎都已知晓,你不便再暴露自身会武之事。”

    多一个知道或者怀疑二人身份,对她二人都是不利的。

    祝余点头,明白过来后也认同了苏木所说之话。

    不过,她又在地上扒拉了两下便又问:“可是姐姐,师父派给我们的任务就是要杀了小侯爷,我们直接这样离去,妥当吗?”

    妥当吗?自然是妥当的,她做事不受限制,即使是潇声所下命令,她不想做便可不做。而如今,白薇安然回了蔺州,她的蛊毒也要解了,她才不乐意再趟浑水。

    苏木摇头,帮着祝余一同拾起地上草药:“此事你不用管,楼中不会管你我二人的。”

    只要苏木不愿做的事情,没人能够强迫。

    “可……姐姐,你也知楼中一旦接了单子,那是不死不休的,你不担心……还会有人刺杀小侯爷吗?”

    祝余这一问,苏木手中动作一滞,她眉心微蹙,随即将草药放置篮中,语气中透着懒散:“此事一别,他的死活,与我无关。”

    话题揭过,整个院中仿佛都静了下来,祝余点头,只专心捡着地上的草药,未表态度。

    苏木垂眸,专心自己手上动作,可心中却似乎有一丝别样的东西在躁动。

    她刚刚在听闻祝余此问后居然有了一丝犹豫,苏木十分不解自己这丝犹豫从何而来。她细细思索,难道是经历过一次共死,她已经把顾长宁当作朋友了?

    思绪万千时,一凌乱脚步声自帘外袭来。门帘一掀开,扬风透着焦急的面容便浮现眼前,见到二人,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般咽下一气,随即喊道:“苏,苏姑娘,快回侯府吧。”

    “陛,陛下有旨,赐你与侯爷择日成婚!”——

    第49章

    “陛, 陛下有旨,赐你与侯爷择日成婚!”

    扬风的这句话如同惊雷落地, 砸的苏木脑袋嗡嗡作响,她竟以为自己听错了。

    “扬风,你说什么?”

    苏木站起身来,手中草药无意识地掉到地上,她无暇顾及,只死死地盯着扬风,想要从他口中得到回答。

    扬风很是着急, 上前来努力平复了喘气:“苏, 苏姑娘, 陛下派李公公前来侯府传圣旨, 你还是快回去一趟吧。”

    一旁祝余听到这话也是一惊,一时张口想说些什么, 但又不明情况, 只得拽了拽愣神的苏木衣袖:“姐姐,你快些去吧, 具体什么情况, 还得你去了才知道。”

    苏木只觉头脑发怵, 在听到这声更确定性的回答后一时愣在原地,祝余的拉拽将她思绪收回,她敛眸, 神色晦暗:“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说罢,她便先行一步掀开门帘而去。

    苏木一出铺子便瞧见停靠在外的马车,那是侯府的轿子,想毕是随扬风而来的轿子。可轿子哪有自己的轻功快,苏木绕一甬道小巷, 轻点脚尖便如飞燕掠过尖角屋檐。

    肆意的风呼呼在耳边拂过,四周都显得无比安静。

    赐婚?和顾长宁?

    怎会有如此荒唐之事,关于顾长宁和她的假关系,只有谢辞桉一人知晓,这件事难道传入了皇帝的耳朵,或者说真如扬风上次提醒一般,皇帝当真以为顾长宁心悦自己,想要通过自己拿捏顾长宁?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苏木蹙眉思考,眼下一片墨深,思绪收回时,脚下速度越发的快了。

    不一会儿,她便从侯府侧门而入。

    刚停下来,未免气喘吁吁,衣衫被风袭之凌乱。苏木仔细着整理,这才顺着长廊往正厅而去。

    刚转回廊,苏木便瞧见海棠树下一众人等跪于一地。顾长宁自然不例外,他跪于人群之首,在他前面所站的是穿着深绛色宫服的胡须老人,苏木记得他,在刑场那日立于皇帝跟前的就是他,想毕就是传旨的李公公。

    苏木快步前往,脚还尚未踏入院中,便已瞧见顾长宁被凌风扶着,眼瞧着就要去接过李公公那手中圣旨。

    心下一慌,苏木小跑起来,声音嘹亮:“且慢!”

    循声所望,立于庭中的李公公便瞧见檐角处转来一女子,女子身着素白锦衫,步履款款,却因着急而脚下生风,面容姣好清丽,却素中带媚。

    水红海棠花瓣飘洒而下,清风扫过时将地上掀起的花瓣晕做一团小龙卷,却被来者素衣女子一脚摁进泥里。

    李公公面色不悦,怒斥道:“姑娘敢拦圣旨?”

    他不知来者何人,毕竟她身上所着倒也不像是侯府婢女衣物,倒像是哪家清官家的大家闺秀。

    但无论来者何人,就算是天王老子,那也除非是圣上亲自来了,否则这旨意也不是能随意叫人给打断收回的。

    苏木已至于人前,她立于顾长宁身侧,眸色里顾长宁手中的黄色更是显眼。

    她拱手一礼:“公公,奴乃苏木。”

    本还生着愠气的李公公一听来者自称,面上不爽已稍稍缓和几分,随即捋了捋下颌胡须,淡笑:“原来你就是苏木?”

    “你来的恰好,陛下圣旨,念及新春宫宴功劳,又闻你与小侯爷情深意笃,特赐二者姻缘,虑你出身,以为侧室之位,喜结良缘。”

    李公公眸中温煦,似是真心祝福一般,可苏木在真真实实地听到此旨意时面色更是一凝,她提裙而跪,语声笃笃:“苏木谢陛下隆恩,但,恕奴无法接旨。”

    这话掷地有声,顿时让李公公那笑意未收到的嘴角僵在原处。

    李公公眸色染上错愕,随即看向立于他前刚才正要接旨的顾长宁。

    “小侯爷,这……”

    他实在不解,就算他久居宫中,那也是知晓这昭明侯顾长宁在京中是颇受王公贵女所青睐的,三年前更是无数媒婆踏破门槛也要说上亲事。

    他本想着,圣上赐下这桩婚事必定是这奴捡了便宜,毕竟这从奴飞身为主子,这可是别人攀都攀不来的高枝儿。

    他还以为来传旨时,定会瞧见这叫苏木的女子是感激涕零的。

    可眼下,这算怎么个事?

    苏木也随李公公的眸光转瞧顾长宁,自上次五日约定过后,他俩几次都没碰到过面。她要去医馆忙她自己的事情,顾长宁也每日呆在东苑,不见人影。

    今日瞧他,不知是伤病所累还是为自家长姐之事忧心,瞧着是比上次要清瘦许多,虽仪表还如往常倜傥,但下颌拐角却凹陷的越发的深。

    只瞧着侧脸,苏木看不清顾长宁此刻的表情,只见他拱手示礼:“李公公,臣父未归,臣也未有正妻,内宅无人,家中无长,这婚的确让臣受宠若惊。”

    顾长宁未直拒,但苏木听得出,他话里话外之意其实同她一样。

    苏木见顾长宁站她一边,心下才长舒一口气。

    李公公见此讪笑:“小侯爷,皇上也是听闻您说自身爱慕这位苏姑娘,老侯爷又不愿你娶一奴籍女子,这才亲自赐婚,侯爷难道要拂了皇上的一番美意?”

    这话听着和睦,但话里藏锋,似乎顾长宁下一瞬说是,他便可以治了顾长宁抗旨之罪。

    苏木瞧着李公公那皮笑肉不笑的脸,随即接过话口,语中带着一丝娇柔:“奴不愿为难侯爷,若是能常伴侯爷身侧便已知足,这侧室身份是万万不敢觊觎的,老侯爷既有次规矩,奴不敢冒犯,还望公公通融,求陛下收回旨意吧。”

    李公公回想今日在殿中陛下所嘱托之话,冷睨一眼眼前之人,冷哼一声,语中带着不容忽视的冷厉:“你胆子倒是不小,还敢让陛下收回旨意?!”

    苏木怕人动怒而得不偿失,于是立马跪地埋头:“奴不敢有此僭越之心。”

    可就算如此,她浑身周遭没有颤抖之意,静默不动,跪在地上等着一个回答。

    她心底盼着顾长宁能说上两句话,毕竟眼下她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没有他这个昭明侯,长公主之子的话有用。

    她微微侧目,用余光看向立于身侧的顾长宁,可他脚下未动,只瞧见垂于袍外那修长的食指不停的搓动着所戴扳指。

    气氛一时凝住,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打破了这无形的束缚。

    “既如此,臣接旨。”

    接旨?

    顾长宁的话犹如断弦之声,一瞬涌入苏木的耳洞,刺耳却清晰地印刻在她的耳边。

    什么叫做接旨?

    苏木猛然抬起头看向顾长宁,未得公公准许,她直接起身,一瞬攥住顾长宁正要接旨的手腕。

    她不允许,此旨若是落入顾长宁手中,那此事便再无回旋之余地。明明她马上就要离开侯府,明明她马上就可以解蛊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可为何要在此刻再次给她套上枷锁。

    苏木死死地拽住顾长宁的手腕,她力道之大,似乎能够让顾长宁进退不得,这旨,这手,便这样停滞在空中,僵持不下。

    她瞳孔缩紧死死地盯着顾长宁那冷峻的侧脸,她一直摇头,带着提醒的意味。又反应过来顾长宁眼盲,她握住顾长宁的手劲才更甚。

    “顾长宁……”

    她从牙缝中挤出这三个字,已经顾不得什么尊卑有序与礼节,反正她不是侯府之人,拼个鱼死网破,她就是逃了上京回闳离阁去又能如何。

    可她却又冲动不得,理智拽着她的喉咙,不让她多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要留在上京查明当年之事,她要带着顾长宁去南疆解蛊,她也做不到自己就这样逃走,变成一个逃犯……

    所以,她什么都说不得,她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是提醒,是警告……亦是祈求。

    她攥着顾长宁衣袖的指尖深深嵌入肉里,锦缎被掐出深深的褶皱。

    顾长宁身姿挺拔如松,在那道圣旨面前微微躬身,声音沉稳无波。

    “臣,领旨谢恩。”

    这五个字一落,如同冰水一般泼醒了苏木所带的祈求与期盼。她依旧死死地盯着他,眼底翻涌出难以置信的失望,她的力气大的出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感受到自己手背被一粗粝之感覆盖,随即一道比她力气更甚的五指将她指节掰开,随后双手接过了那道圣旨。

    他眸色沉沉,未再多言。

    李公公将一切收入眼中,但他下旨目的已达到,至于往后之事,便不是他能管的了。

    他收起那副假意的笑容,正色道:“婚期定在本月上巳节,届时圣上会携娴妃亲自到场,以替老侯爷长亲之位。”

    “奴才旨意已带到,这便先行告退。”

    说罢,李公公便甩了甩怀中浮沉,领着身后黄门幽幽而去。

    凌风招呼着其余下人散去,瞧见庭中气氛不妙,随即躬身而退,未再多言。

    庭中,只剩苏木与顾长宁二人。

    若无顾长宁掌中明黄圣旨,刚才之事仿未发生过一般。

    苏木未在庭中发泄,直至东苑主屋,她才冷声开口。

    “为什么。”

    她语气冷然如冰霜,一字一顿。

    苏木紧攥自己袖下之手,刚刚压抑的怒火再也抑制不住,她抡拳而呼,似乎用尽所有力气,携带着眼底的冷冽,结结实实地砸入顾长宁的脸上。

    这拳不轻,顾长宁虽知苏木眼下不悦,但也未料到眼前人能突然出手抡拳,他未有防备,被这股子力气打的往后连退好几步。

    手杖助他顿住往后退的身形,他感受到嘴里晕开一层腥甜,嘴角也溢出一丝湿润。

    他屈指擦唇,唇角血渍被一带而过,只剩唇角一丝肿红浮于其上。

    第50章

    顾长宁本想待人离去后再与她仔细说明, 可突来的这一拳却袭的他面色阴沉,眉尾更是牵出几分愠色, 他缓缓放下自己的手,随即拂袖转身。

    苏木一时怒气冲头,她没意识到自己手下那拳头下手究竟有多重,只在瞧见他伸手擦去嘴角血渍时,她愣住了一瞬。

    可一丝莫名情绪刚划过,苏木瞧他忽视所问,她更是乱气横生怒步上前, 一把拽过正要离去的顾长宁, 满声质问:“顾长宁!回答我!”

    对比起苏木的怒火, 顾长宁显得冷静甚至是冷漠许多。

    可她不在乎, 她不懂,为何二人五日前便约定好了解蛊后一别两宽, 才过四日, 两人又被一婚约捆绑在一起。

    他明明有权有势,为什么就不争取一下……

    顾长宁手执乌木手杖, 愠色带着一抹冷笑:“回答你什么?”

    他侧目, 虽无法与她对视, 但眸中凛然却不容忽视。

    “你是觉得,我一个手无实权的瞎子,能有几条命去驳了圣旨?”

    见他将此事说的轻巧如尘, 苏木甩开了攥住他的手,她语中带着嘲讽,失望地摇头,早已将那些桎梏顾长宁手脚的东西抛掷脑后,说话带着伤人的语气:“顾长宁, 我看不起你。”

    以他的身份,他明明可以争取,明明可以再尝试,可他却什么都没做,直接接过了那圣旨。

    若是他能试试,说不定结果会不一样的。古往今来,未曾没有听说过有帝王收回旨意之说,他连尝试都没有,就已接受。

    这一语似是刺激到了眼前之人,顾长宁突然大笑:“看不起我?”

    “苏木,那日在屋中你我相谈,我以为你知我身不由己之处。”

    “干我何事?”

    四字一吐,苏木浑身散发出冷漠气质,咄咄逼人。

    怒意此刻冲昏苏木的头脑,她怒气无处发泄,一句顶一句:“就算你身不由己,就算你今日身首异处,与我苏木也无半点关系!”

    “我们本是协契互利的关系,可因你给我下蛊我受伤无数,因你入狱而造假籍,现在还要因你而被困侯府!顾长宁,因你,因你我才身不由己。”

    “你的身不由己,为何要强加在我的身上!”

    她字字珠玑,将这短短两月所受之扰全部尽数吐出。之前所做之事乃是双方协定之事,就算她被烙铁、被尖刀一次次扎碾入肤,她也未曾动怒,因一切都是因她入侯府而始。

    她满心以待解蛊之日,一次未能按约定罢了,现在眼看着就要去南疆的节骨眼发生这种事,意味着她就算蛊解或许也无法得到自由,这样的事搁谁身上不气。

    苏木因激动而双肩发抖,她努力平复,随即背过身去,就算顾长宁瞧不见,她也不愿自己失控的情绪能暴露人前。

    她的一字一句不带半分缓和,如同暴雨雷点砸落,落在顾长宁耳中如同荆棘万丛,刺的他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也许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那么生硬,至少经过这些天所历之事,也算朋友。

    可她声声珠玑,一字一句。

    他的死活,她不在乎。她一直在责怪自己。

    是啊,没有理由不责怪,若换作他,他只怕会比苏木更加过分。

    顾长宁苦笑摇头,随即将这分苦笑一瞬收回,浑身笼罩出嗜人般的冷冽,如同苏木除在牢狱里见到他一般。

    “是啊,本侯自私。”顾长宁顿首冷笑:“可你别忘了,当初是你提出与我合作,而非我强制你为我做事,如果从牢里起你就安然等死,那后面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

    苏木累的阖眼,她不愿和顾长宁吵,因为就算吵得翻天覆地,事情却还是没有解决。

    “顾长宁,我没功夫和你吵。所以你回答我,这个婚是必须要成的?”

    她的一分妥协换来了顾长宁的叹息,他顺着身后木椅所坐,扶额揉眉:“这是圣上赐婚,若你想抗旨,大可今日就离去。”

    大可今日就离去?说的如此轻巧,她走了这蛊怎么半,若是顾长宁因抗旨而受罚,她在外所牵连之苦并不会消减半分。

    何况,她要留在上京,她要留下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苏木的眸色越发的冷了,她转身冷眼看向扶额的人,她知他知道她不会就这样离去,所以,他才会接下圣旨。

    所以不管苏木承不承认,刚才的情形,二人都别无选择,至于事后揍了顾长宁,那也只是怒火无处发泄。

    细想下来,刚才自己过于冲动,苏木看向顾长宁的眼神闪过一丝莫名情绪,可她不是服输之人,缓口之话她说不出。

    “顾长宁,我知此事你为难。”她努力安抚好自身情绪,顺势坐到与顾长宁隔桌的木椅之上,语气平缓许多:“上巳之后,我们将京中之事处理完,随即我便前往南疆寻巫师,确保巫师来去的安全,等蛊一解,此事缓和,我们就和离。”

    苏木显然没有意识到皇家赐婚的严重性,顾长宁松开扶额的手,笑得苦涩:“苏木,圣上赐婚,除非他人同意,否则和离那也是抗旨之为。”

    “那你说怎么办!”

    还未等顾长宁说完,苏木几乎拍案而起,恨不得直接掰过顾长宁的脑袋,问问他,看着他,逼迫他与她对视,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可她知道,就算她把顾长宁眼珠子挖出来,此事也不可行,就如眼前所商之事,好似一点回旋余地也无,苏木只觉心中闷气堵塞,恨不得掀桌拆了这侯府。

    但好在顾长宁不是敷衍之人,他侧耳听到了苏木的不满,他眉峰上抬:“此事的确乃我所失,这一次你我之婚也是因我而起,既然如此,那便按照你说的来,待一月或两月过去,我便找理由与圣上相谈,到时我定还你自由。”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苏木刚才心中所想像是被他知晓一般,他转头看向她时,竟直直地对视了上去。

    顾长宁说的话的确也没错,新春宫宴一局就是由他所设,只是恐怕他也没想到,自己也悄然身出局中。

    若是换一人入局,只怕也不会有假籍这等烂摊子出现了。

    可又若是换一人入局,只怕她也早已死在侯府地牢。

    所以无论怎么说,今日之事不是单方面谁所造成的结果,他们两人都有责任。

    明知她看不见,可苏木还是下意识别过头,她语气闷闷,气馁般带着几不可察的讽意:“这样的话你不止说过一次,可哪一次实现了。”

    第一次,任务一完成二人就去了郊外,但巫师却已死;第二次,二人共应五日后出发,皇帝却突然下令赐婚;而现在,他说两月过后他找机会向皇帝说明,然后和离。

    她真的身心俱疲了。

    苏木抬手紧揉眉心,她面露倦意:“可不管该不该信,眼下都无其它办法了。”

    她看向顾长宁:“最后一次。”

    “顾长宁,我信你,最后一次。”

    信任之话一旦出口,若守诺二者皆大欢喜,可一旦与初愿相背,却是撕破脸皮。

    顾长宁却答应的爽快:“好。”

    达成一致,苏木却没有舒心,此约一定,意味着上巳一到,她便成为了顾长宁的夫人,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被迫的,可婚娶向来是儿女一等一的大事,虽她从前从未思虑过这等事情,但却没想到这事一来就来的如此之快。

    上巳节。

    上一个上巳节,她是在蔺州度过的。一个人躺在孤冷的荒山之上,身上鲜血吸引了野外狼群,差一点,她就死在那处……

    “既然此事达成一致,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所清楚。”

    苏木拉回思绪点头:“你说。”

    “此刻纠结你我关系是何时传出去的已然不再重要,且不论是不是谢辞桉所说,圣上突然下旨必定有其深意,所以日后成婚出门在外,你我尽量表现正常,免得人怀疑你的身份。”

    苏木觉她所言不无道理,未反驳,只淡嗯一声。

    但他话中意思她都明白。深意,还能有何深意,不过是多一层牵绊顾长宁之人而已,不过这皇帝却不想二人之情是否为真,这般急着赐婚,的确不是稳重之人所为。

    “还有……”顾长宁突而顿住,似在犹豫些什么,苏木看出,提醒道:“但说无妨。”

    “我需得和你确认一件事。”

    见顾长宁神色突然凝重起来,苏木点头:“你说。”

    “此婚有蹊跷,或许圣上以后有策反你意……”

    “这你不用担心,巫师少说也得半月才能归京,在此期间,上头有任何想要纳我为用之心,我都不会接受的。”

    她中断了顾长宁的话是因为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而他所想之事,也是扬风前几日对她所提之事。

    她知顾长宁步履维艰,也知婚后二人暂为一体,如此蠢事,她不想亦不会去做。

    顾长宁本还犹豫,但此事利弊关系重大,她知苏木是以蛊做筹码,她是明面的挑明了对他说,若是有策反之心,这蛊便自生自灭。

    这蛊对她很重要,所以她这话,的确是能够让人确信的。

    顾长宁点头,苏木也点头,二人之间好像再无其他话可说,一时之间,整个正厅都显得寂静冷清,空旷的让人尴尬。

    苏木还得再平复平复自己的心情,她起身离开,耳后传来顾长宁的声音。

    “三日之后便是上巳节。”

    “婚事礼节我会一应周全,不会委屈你的。”

    顾长宁语气低沉,带着认真的意味。

    可苏木不在乎这些,她只在乎蛊是否能解,婚是否能离。

    她止步未转身,庭外传来长廊掀起的一阵阵风,惹得她衣诀乱飞,额前发丝在脑后肆意飘洒,苏木无奈中带着一丝豁达,淡笑无谓道:“那便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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